我喜欢盒子,各式各样的盒子:大的、小的;纸的、木的、铁的、石的;看见的以及想象的……
盒子的魅力,在于它可以有内涵。空着的时候,可以放进什幺。打开的时候,可以找到什幺。开启了,是内容。关上了,是宝藏。而它所拥有的那种内涵的可能性,又彷佛无限。因为,空——
是一种静默,既可以是严肃的又可以是游戏的;实——
是一种饱满,实在的、实用的、踏踏实实的“占有”;所以盒子无论是空的还是满的,都可以叫人欢喜。
我从前收集过盒子。由三五牌香烟的小铁盒到波兰制的图案木雕方盒,由印度人面铜盒到韩国嵌镶彩贝的漆盒,由装隐形眼镜的到装圣诞礼物的,由女儿学校做的手工到有着音乐的首饰盒子……只要稍具特色,无不集而藏之。
巴尔扎克的小说里,曾经写过一个住破楼、穿破衣、吃面包白水的犹太人,一到了旧货摊上看见古画眼睛就发亮。人家以为他连冬天买煤的钱都没有,可是在死后却在他的壁炉里发现用床单包裹的许多珍贵的名画。我虽然看见橱窗里许多漂亮盒子,眼睛也会发亮,可是,看完价钱有时也是懂得放回去的。
奇怪的是从前我穷,买了不少盒子。买时忍痛咬牙的挣扎,历历在目。现在,却不那幺想买了。有时候想到它们在店里的“命运”或许比在我手中的好,反而觉得释然。对于盒子的爱是现在多?是从前多?我不知道。但是,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心中所收藏的盒子是愈来愈多了。
我最早的一个盒子是希腊神话里头潘多拉的盒子。那盒子装的是疾病与灾祸,潘多拉由于好奇,盒子一开,统统放到人世间来了,幸好她盖得快,把希望还留在盒里。它成了我们人类的“希望之盒”了。盒里乾坤,还有比它更具神秘色彩的吗?
天上的宝盒或许只有一个,地上的却有无数。其中皇帝的玩具箱——多宝格圆盒,绝对是盒中之盒、宝中之宝。除了大盒里有小盒,小盒里尚有套匣,套匣中又有屉。百宝尽藏。作皇帝,实在过瘾。
能跟皇上的多宝格比价值的,大概只有贵妇人的首饰盒了。现代的首饰盒子愈做愈大,形同箱子,嵌着镜子,配着音乐。女人玩此丧志的,当不在少数,张爱玲的小说《色•戒》里头,就有个为了一只钻戒而走上自亡之路的少女。皇帝的多宝格里,当然不会有赝品的,谁敢冒杀头之险?可是,贵妇人的首饰盒,一只假钻亦可躺在丝绸做里、厚绒裹外的盒里变成温柔的骗局,能用金钱收买爱情的时候哪个男人会不想一试?
平常我们的盒子,按用途分,就叫它什幺镜盒、砚盒、墨盒、印泥盒,乃至于鞋盒。按质料分,又叫它什幺木盒、铁盒、瓷盒或者玻璃盒子。可是,古董商人或者考古学家们,他们叫起盒子来,真是有名有姓的,好像一个盒子是一个不同个性的人物。你瞧:
百宝嵌花果紫檀盒、青瓷盖盒、乌金釉盒、插彩圆盒、牙。雕果盒、雕竹透花盒、碧玉心形盒、剔红牡丹小圆盒、六叶形鎏金银盒等等,就连皇上放点心的食盒,也叫做春寿宝盒。
有的盒子,一套二,二套三……套成五小奁、九小奁。
有的盒子,想法子连在一起成为组盒:如,象牙连链小盒;清代金制一对蟠桃,大小各一,长在同一枝干上的也是一套组盒。
对我而言,日常最实用的盒子要算鞋盒。我拿它装信、装剪报、装垃圾。有时候,女儿的鞋盒里,成了套盒。有时候,亦可以摞在一起层层迭迭形同组盒。
照字面上的解释,“盒”是盖与底相合者。其实,匣也有盒子的作用,却无盖底之分。像装书的函匣——古书锦函,装一尸一体的玉匣,装奏折用的报匣等等。
报匣可以使皇帝“不出宫门”,而“得知天下事”。据说当总督、巡抚上任之时,皇帝即赐以报匣若干,准许他以私人身份向皇帝报告事务。此报匣有两把钥匙,一把随同报匣赐给大臣,一把则由皇帝亲自保管。
而玉匣,是殓葬品,迷信可以保护一尸一体。在出土汉代古物里,又叫它“金镂玉衣”。是用玉片做成的衣服将一尸一身包裹藉以不朽。另有一说:以玉匣将全身包裹,好似一副外壳,其中可能有“转生”、“再生”之意义在。因为在中国古代对于“蝉”由幼虫变成成虫时将外壳蜕而得新生之事似乎非常之有兴趣(古物上的蝉纹发现甚早),所以“蜕皮”是“暂死”,用玉匣当作蝉壳,希望转生、再生恐怕亦可说得过去。
有一次在“故宫文物”里读到“粟纹金珠火镰盒”,非常着迷。用金子烧成粟米似的小珠子镶到金盒子上的工艺,虽然亦可叹为观止,可是,我喜欢的是火镰盒。
所谓火镰盒,就是皇帝的火柴盒。是一种扁形的套盒,为取火之器。盒内装火石一片、火绒一一团一。火绒是用艾或纸加硝水一揉一成的。盒子外缘安铁为刃。取火之法:取火绒少许放在火石上,以铁刃击撞,使火星落在绒上着火。
我以前也收集过火柴盒子,如今想到皇帝的火镰盒,还有什幺兴趣再收集“凡夫俗子”们的洋火盒呢!
要是往一抽一象的意义上来看,其实,汽车不过是行的盒子,房屋是住的盒子,心是无限大的小盒子,而我们的身体不过是五脏六腑的盒子。
是的,设若五脏六腑为底,七情八欲为盖,底盖相合时,应当可以关牢我们的灵魂。我的身体便是我的潘多拉之盒——我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一个盒子——而那无限大的小希望,它是我的一点秘密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