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家--回家--
过完没有情一人的情一人节,已是腊月二十八了,年的脚步已越来越近。大街上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所有的人都象中了魔一样疯狂地购物。在这样一个养育我的城市,很少再有人在乎我的存在。孤独地伫立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的街头,任料峭的初春的寒风拂乱我脆弱的心。此刻的我,内心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家!
拥妻携子,等我们象打仗一样气喘吁吁地冲击到列车拥挤脏乱的过道上时,列车已经在粗重的喘一息声中开拔了。华灯初上的腊月二十八傍晚,我向养育我的这个城市作了短暂的告别。
列车一路西行,刚才还哭爹喊娘一脸痛楚的周围的旅客,现在已是笑意荡漾在脸庞。我知道此刻的他们都和我一样,已经憧憬在见到亲人的喜悦之中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陌生的人们,都在互相注视着对方的脸,莫名其妙地笑着。列车在“喀嚓喀嚓”地快速行进,和着大家“怦怦”跳动的心。时间已是子夜……
下了火车,再等汽车,折腾到故乡小县城时,已是腊月二十九下午四时许了。沿途看到许多警察伫立在黄土映衬下的国道边,庄严肃穆地注视着我们乘坐的车辆,我很纳闷:洒家回一趟老家,犯不着如此兴师动众嘛!一打听,原来是胡一锦一涛总书记访贫问苦来了。
(二)踏上故乡的土地
几回回梦里回故乡。当我们踏上故乡的土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巍然耸立在祖历河边的“三军会师塔”,邓一小一平先生的题词在夕照下熠熠闪光。来不及多做逗留,夕阳已经跑到了山外山,倦鸟开始归巢。我象一个严肃的长者一样手托一双儿女(不!其实是一妻一子),匆匆来到城南的一家饭馆,扯开家乡方言要了三碗正宗的兰州拉面。望着刚才还冻得瑟瑟发一抖的妻儿吃得满头大汗,我开心的笑了。
县城离家尚有十五公里的路程。坐中巴,再倒腾到大哥开来的机动三轮车上,我们一家三口象紧缺的货物一样从遥远的中原被一次又一次的转运到了大西北的小山村。
听见狗叫了,还有熟悉的喧哗的人声。我就象凯旋归来的战士一样,被父老乡亲包围着,问候着。我冲出人群的包围圈,也没有顾及妻子和儿子(我现在只是一个儿子),一溜烟冲到了我家的上房屋。白发苍苍的老妈妈静静的坐在土炕上看着十五瓦的灯泡出神,八十一岁的父亲手里捏着一根快要燃尽的劣质香烟蜷缩在炕沿上。
喊一声“爸爸!妈妈!”我家的上房屋立马变得亮堂了起来。妈妈颤颤微微的要下炕给我做饭,被我阻止了,父亲悄悄地坐了起来,说:“宝娃!吃纸烟。”我前脚上了炕,我的那些并不年轻的哥哥嫂嫂们和调皮捣蛋的侄子侄女们已从不同方位拥进了上房屋。
(三)叩问家乡的神灵
好似鱼儿回归大海,就象倦鸟入了森林。见到父母的当天夜里,我躺在老家的土炕上,嗅着炕缝里冒出的淡淡的土腥气,耳闻隔壁上房屋隐隐传来的亲人们絮絮叨叨的谈话声,我如一头被猎人追赶得乱了方寸侥幸逃回老巢的野猪,气定神闲之后终于沉沉的睡将过去,一一夜连梦都未做。等到脑畔上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已是腊月三十的上午九时许了。潇潇洒洒地伸了伸懒腰,踏踏实实地放了两颗响屁,我俨然一个伟人,终于在“五爸!您的一毛一衣在这”;“五爷!给!您的裤子”的恭维声中缓缓起了床。起了床一看,洗脸刷牙器一具已准备妥当。洗嗽完毕,我拿了香蜡纸表,便向山神庙出发。
家乡的这座山神庙坐落在我家上房屋的正北方半山腰上。庙里的几位大仙,管辖范围不仅仅局限于我们一个村。庄前庄外,上沟下岔,七梁八峁,范围较广。庙里供奉着“九天圣母”“金龙大王”以及当地的“山神”和“土地”,山神的手里牵着一匹龇牙咧嘴的北方恶狼。吱吱呀呀打开庙门,自己在心里说:“诸位大仙,我李五郎又回来了!”大仙们一个个庄严肃穆,稳坐在那儿装聋作哑,没有接我的腔。我没有和他们计较,恭恭敬敬点香烧表,然后奠酒奠茶磕头作揖。末了,我顺手摇了一卦,上书“不合神道”,我黯然。看来洒家离开家乡久了,某些地方做得不很到位,心说:海涵!海涵!
爬在庙院的外墙上,了望着周围绵延的群山,头上是蓝得令人心醉的天空和洁净得如同蘸过清水的白云,我狠很地一抽一了一根香烟。思绪如脱僵的野马,将我带回到一十八年前----
(四)社火社火
还是脚下的土地,还是在这个庙院。公元1980年的大年三十,我们“社”(一个社由散落在黄土高坡上的若干个自然村组成,特性是敬奉同一地点的同一方神)排演的社火节目已如火如荼地进行到了尾声,单等三天年过去祭祀完祖先就要粉墨登场了。
正月初六的傍晚,刚饕餮完手抓大骨头肉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油花花的嫩手尚未擦净,就已擎着用各自的巧手制作的上有花鸟走兽图案的花灯笼早早的来到了庙院。灯笼里面是有灯王的,家乡人称之为“灯伞”,由社里德高望重并能出口成章者执掌。这样重要的差事,一般人是靠边站的,我的父亲在此前已经垄断了一二十年。然后是狮子。耍狮子头的一般由社里身强体壮个头高大着担当重任,但这个人不能是脑子缺根弦的莽汉,要粗中有细者才行。因为方圆几十公里内的七八十来个社经常在一块儿大会师切磋技艺,不仅要耍大耍美耍出气派,还不能惹出是非或者即使惹出是非时自己绝不能吃亏。
夜幕降临了,锣鼓家什响起来了,灯笼在灯伞的带领下排成一圈亮起来了,狮子生龙活虎般舞起来了。土法熬制的炸药炮令地动山摇响彻云霄。天官开始赐福了,秧歌扭起来了,秦腔吼起来了。山笑了,水笑了,神仙乐逍遥了。
如今我爬在庙院墙边,这里是死寂一片。记得从第一次参与社火的1980年到我远离家乡的1989年,从单纯的少年到多梦的青年,我基本上每年都积极参与社火节目的演出并乐在其中。如今转瞬一十八年过去,家乡的变化真大啊!电灯电话电视机都有了,大年三十大家都窝在屋里抱着电视不出来了。乡亲们的物质生活大大的改善了,却变得不好活动不愿热闹了,我黯然神伤。
(五)年三十陪祖先一块儿坐夜
虽然已是初春时节,年三十的夜晚还是来得比较快的。腊月三十的下午四时一过,村里面家家户户都已张罗着迎接故去的祖先和贴春联门神画了(迎接故去的祖先仪式我们这里称之为“接纸”)。这两个活动仪式是千万不能搞颠倒的。比如谁家要是先贴春联门神画,然后再去迎接祖先,那这个春节他家的祖先永远别幻想着进家门了!有那幺凶神恶煞般的门神把门,哪个不怯!除非是喝晕了不想要小命的才敢硬往里闯。
大哥用木盘端着香表等,其他人跟在其后,我负责放炮。我们都跪倒在那里,朝着祖先坟茔的方向,点香、烧纸、奠酒、奠茶、放炮、磕头三鞠躬,然后极严肃地往家里走。到了家里的上房屋,将八仙桌上的神龛打开,里面是几代故去的家亲牌位。我们需要再跪下,点着香蜡,再烧纸、再奠酒奠茶、再磕头三鞠躬,仪式完毕。接下来就是贴春联门神画和张贴各种年画。复杂的活动仪式结束,大鬼小鬼流浪鬼进不来了,祖先们可以消消停停的和活着的后人其乐融融过年了。
夜幕低垂,热腾腾的年夜饭上来了,有丰盛的炒菜,以饺子居多(北方人喜欢吃这个,我家乡叫它“扁食”)。有几代宗亲陪着,美酒佳肴,胡乱谝闲传,人生快意事不过如此!
能熬夜的以老年人和中年人为主,小孩子不行。小孩子只要一吃饱,玩一会儿,因为插不上大人们的谈话,在大人们咕咕哝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琐碎谈话声中,小手心捏着第二天要放的零碎鞭炮,沉沉地睡去了。午夜的钟声敲过,老年人喜欢走出户外仰望天空,看看东南西北哪个方位的天最黑。最黑的那个方位下面的土地上农业生产来年一定会取得大丰收。
为了赶烧正月初一的第一柱早香,不到凌晨一点,我便和哥哥们跑到山神庙烧香去了。神只要高兴了,我们才能睡个安稳觉。
(六)将心情放飞在大年初一的黄土高坡上和全国其它地方略显不同,大年初一的家乡人很守规矩.在这样一个辞旧迎新的美好日子里,家乡人墨守着一些不成文的规定:大清早起床先要在供有祖先牌位的桌子前点香"烧马"(祭奠仪式);不许说带有"死"字的话;不许把脏水往院子里乱泼,等等.
大年初一早上的饭菜非常丰盛,甚或有点奢侈:手抓猪羊大骨头肉、炒菜、血拌长寿面、扁食等等,不一而足。大吃大喝之后已是上午10时左右,该“除新”了。所谓“除新”仪式,就是把一个庄子的男一女老少所有人都集中在一个地方,在懂阴阳八卦的老仙那儿掐算一下“喜神”在什幺方位,然后所有的男人(残疾人不能参与,怕亵渎神灵)都要朝着喜神方向跪倒在那儿(女人只围观不参与)“烧马”(祭拜)。“烧马”的同时,所有的炮仗都要响起来,牛皮鼓也要擂起来。哪个村庄弄的动静越大,持续时间越长,代表该村庄的人越虔诚,喜神一高兴,这一年一定是喜事连连,好事不断。
"除新"的同时,家家户户所有的家畜都要从圈里放出来(狗不在列),那种牛驴羊马骡满山跑的情景很是壮观.畜生一沾人的喜气就会得寸进尺、目中无人,满山满沟胡骚情(骡子情商相对低得多),毫无顾忌,令人汗颜。
仪式一过,便有缺少文化的媳妇们调侃身边的小孩:“xx娃,你的心搐了没?”“搐了!”小孩回答着就会红着脸跑将开去(让土制的炸药吓得不轻)。
正月初一这一天,所有的人相互之间都很友善,有过别扭的没别扭了,发生过尖锐矛盾老死不相往来的也会凑在一块儿一抽一抽一老旱烟谝谝闲传交流交流情感,一切不愉快都会烟消云散.
(七)儿子认祖归宗了
春节回了趟老家
儿子屁踮屁踮地跟着我和妻子
行走了一千公里
一下车
儿子拍着我的肩膀说:
“老爸!你是个古典英雄,
追个女人用跑这幺远吗?”
妻子捂住嘴拿屁一股笑他
在黄土很厚的家乡
儿子点燃了精贵的柴草垛
骑着母猪赶一毛一驴
去山神庙拿香头点炮
没有人指责他
除夕夜我们祭奠祖先
他规规矩矩也跪倒在那儿
小样儿有点逗人
他给爷爷拜年拜得也很杂实
爷爷问他:“你姓啥?”
“我是小李,爸爸是老李,
您是老老李。”
儿子响亮地回答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临别家乡之前儿子对我说:
“咱这老家什幺都好,
就是没有冰激凌吃。另外,
爸爸你虽然可怜但有点伟大!”
(八)那山那人那狗
这次回故乡除了感动就是感慨。感动的是故乡的父老乡亲对我依然是那样的热情;感慨的是故乡的父老乡亲都把我当成了客人。除了我的小名还有长辈呼唤之外(同辈同龄者均称呼我为“他五爸、他五爷、他表爸”等),我在故乡几乎什幺都没有了。苍黄而又厚重的黄土高原上,亲切而又略显陌生的家乡山水间,我似乎失去了很多很多......儿时我爬上爬下的老爷山上,童年我嬉戏留恋的苦水河边,可曾还留有我细小的足印?我问老爷山,老爷山肃穆沉默;我问苦水河,苦水河用我的声音同样作答。故乡啊!我还是您的孩子吗?
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中,庄后的老爷山是巍然耸立着的。每一次爬上山顶,看到其它的山都匍匐在它的腰下蜿蜒绵绵开去,甚为壮观。每一次我都向往山那边的世界:山啊!好多的山哪!什幺时候我才能走出山的环抱?当时的老爷山树木成林:榆树、杏树、桃树和左公柳树铺满山坡。山上间或有许多叫不出名的灌木和野草野花,那种情景至今令我难忘。改革开放包产到户后,家乡的人为了增多一些坡地多产粮食,将树木全部砍掉整理犁翻山坡,全都种上了五谷。家乡人从此都吃饱了没再饿过肚子,可环境却越来越差了。每年一到阴历二三月份,疯狂肆虐的沙尘暴能把羊群刮散刮飞。降水量也明显减少,牲畜都缺少草料。当家乡人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想挽救已力不从心了。
好在家乡的人依然朴实勤劳。从2005年开始,家乡的人们在政一府的号召、宣传、引导和支持下,植树造林活动此起彼伏、热火朝天。相信不久的将来,家乡的黄土地上一定会树木成林、郁郁葱葱,重新焕发出一派兴旺发达的景象,美好的环境一定会再一次呈现在世人眼前。
这一次回故乡,人的好客热情那是没得说!东家请了西家请,喝酒喝得脚步轻。奇怪的是:家家户户大门口的看家狗都对我十分的热情。我只要咳嗽一声,说两句家乡方言,那家伙尾巴摇地直晃我的眼,我深深地爱上了它们。俗话说“狗通人性”,我深表赞同!
故乡啊!我又一次要离开您了,什幺时候才能重新回到您的怀抱?
眷恋家乡的山!眷恋家乡的水!
故乡啊!愿您在我的梦中常常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