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萱二帖

时间:2017-04-26 08:36:53 

怀萱二帖

璧玉静无声,涵翠传衷曲。

桃蕊逐春晖,倚红诉心语。

往昔母亲节聚会,我总是骄傲的缀上一朵红色康乃馨。然而,从2014年六月四日那天开始,我永远失去在襟边拥有一抹丽采的权利了。岁华易老,仙萱难忘(注),有关母亲的点滴,恰似朵朵血豔不凋的琪花,恒常鲜明绽放记忆深处??。

第一帖:美玉无声

小时候,母亲曾为我们姊妹各镶了一枚玉戒指。简单朴拙的式样,饰以澄黄的足金指圈。小女孩喜欢充大人,出门就要戴上它。长大后却嫌那款式落伍,嫌那金光闪闪俗气,再也不爱戴了。

并且,足金质软,指圈易变形。于是理所当然将它拿去银楼,换了别的首饰。玉,自己给保留下来。许多年过去,它仍然完好,仍然美丽。悠悠岁月,彷彿只为诠释一份石材的坚贞,只为涵咏一份益加温润的碧绿。

坚贞碧绿的美玉,存放黑一丝绒盒里。每次开启,都令人惊奇于它的历久弥新。

此时,是我有意把这玉给母亲镶个指环。她迭声不要。伸出双手,那双已布上黑斑和皱纹的手,说:「我不适合戴首饰的。」

那一个女性不爱美呢?只因向来俭朴的个性,使母亲觉得,所有的翠羽明珰都是奢侈品,只适合一些不用操作的手配戴。为我们镶戒指,相信是为母者恒愿将最好的留给子女的一种至情。

自我懂事以来,母亲即一直在中学担任文史教职。常年一袭素净旗袍,骑着单车,前面置物篮装着刚从市场採购的食材,大落作业簿用麻绳绑缚在后座。她总是形色匆匆,神情紧张,返家卸下食材及作业,又得赶着送妹妹去补习,回来要下厨,张罗四个姊妹梳洗、作功课;之后才得以批改簿本,深夜的灯茕迴映她微霜鬓角,刺眼的晶白……

每思及此,但觉那场景由刺眼而至刺心……

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开始工作,母亲也换了一辆摩托车当交通工具,她的生活中才似乎多了些喘一息的空间。有年年尾公司分红利,我去珠宝店把玉镶上碎钻,配上白金指圈。绿的透绿、白的莹白、亮的净亮,圣诞节时送给母亲作礼物。

当她拆去包装纸,启开丝绒盒,我看见她的眼睛一亮,不常有笑容的嘴角一弯,脸部抑郁的线条霎时柔和许多,也未如往常紧迫追问镶工与材料费用。那一刻,我真愿生生世世,是个能让她这般喜悦的女儿。

之后母亲仍极少配戴饰物,但我见她不时自柜中取出黑一丝绒盒,兀自把一玩欣赏。贞静无声的美玉,潜藏着多少呼之欲出的衷情?

第二帖:桃花解语

后院的桃枝又开始冒出粉色芽苞了。母亲一亲手从幼苗培植起的两株桃树,如今已高过二层楼,近几年结实累累。每至「红桃枝头春意闹」时节,母亲就在院中勤快地剪枝除虫,当果实透出甜香,雀鸟们忙着在枝叶间穿梭、伺机啄饮琼液时,母亲也忙着用塑胶袋将果粒包住,期待它们安然无恙地成熟。

自教职退休的母亲培养了莳花弄草的爱好,移居北美后与妹妹同住,数年前由独门独院的房子,搬迁至新盖好的连栋屋。她特意挑选了最后一户,因为只有这一户旁侧有个小小的院落。

她买了两盆仅几英吋高的果苗种进土里,一株是油桃,一株是一毛一桃。两三天浇一次水,隔一阵子会施点肥料。后来我搬去与她同住,因仍在工作,早出晚归,偶而从窗口外望是为观晴雨,并未特别留意桃树生长状况。数年后的春分夏至之际,母亲都会摘取一些桃子,喜形于色地让我们品尝,并强调说自家种的最天然无农药。儘管油桃油光水滑,一毛一桃外层触感细若丝绒,但看来都是小小的,还有点酸,不若外头买的水蜜一桃又大又甜,因此我们仍浅尝即止。

三年前,母亲突然重度中风卧病在床。那时我恰因故离职,便就近负起照顾之责,平日她所做的一些家事也暂由我接手,包括照料庭院。这时,我才注意到两株桃树已蔚然成荫。母亲是深冬十二月中风的,在医院住了二个月后出院,待她体力及意识稍恢复,可至户外进一步复健时,已是春暖花开时节。

每天上午吃完早饭,我就搀扶着她到院中小坐。在两株桃树中间置一藤椅,树隙筛下的阳光温旭宜人。以前酷爱读书看报的母亲,可能因容易疲累再也不问世事,只是随意四处张望,她常常对着桃树上新窜出的一粒粒芽蕾注目良久。不知她的意念中,是否仍在期待着桃树的吐蕊、放花、结果及採收?以前我们总是汲汲于自己的事业及生活,眼光及脚步碌碌于外界广天阔地,从未想到多年以来,母亲的生命重心及情感寄託,或许就只馀下这一方小小的庭园。

当我终于有了时间与闲情,想在桃树清荫下与她分享些许老圃心得时,她已因中风而失去语言能力了。我们姊妹说的话,她似乎都懂,又有点似懂非懂,但她的语音或手势,我们却常常不明白,以前一直任教且写得一手好字的母亲,也已无法书写了。有时折腾半天仍不得要领,看她急得眼中泛泪,我们只有毅然转身走开,好让她自行忘却心之所思,否则双方的挫折感都会更重。

随着时日推移,桃树逐年适应了院落的空气和泥土,隐于市的一小片绿地,居然开始出现了诗经的画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蕡其实…其叶秦秦….」城中蜗居而有景如斯,令人顿生宜室宜家之感。

闲坐桃树下的母亲,常会靠着藤椅沉沉睡去。春风轻拂,花一瓣飘落到母亲熟睡的脸上,鼻翼稍稍牵动了一下,是否嗅到她手植桃花的幽香?而微张的双一唇,又是否想启齿相问,如今,真的只有花能解语了吗?

当她悠悠醒转,意欲起身时,通常会一只手握住我的臂膀,另一只手则紧紧一抓着桃树枝干,藉以使力站起。这时,她身上一袭长褛已沾了不少落瓣,随着她的站立,轻一盈似梦的瓣片纷纷垂坠,以优雅的身姿为「桃花一苑芳,惟有惹衣香」的唐诗落款。

流光轮转,往日母亲勤于园艺,不厌其烦浇灌照护,两株桃苗得以欣欣向荣,终能在春天献上满树桃红,在夏日释出浓厚绿意,果实也因之后培育得法,渐渐变得沁甜多一汁。其后更在母亲的病中岁月,提一供一片可堪休养生息的庇荫。

年年不负春一光的一树桃豔,今岁依然如约而至。谁知,那熟悉的身影遍寻不获,也再无法触及那双温暖呵护的手,解语桃花是否顿觉红尘有泪、庭园清冷???

注:萱草是中国的母亲花,古称母亲居室为「萱堂」,故以「萱」为母亲别称,亦称「萱亲」或「仙萱」,此文使用仙萱一词,因先慈名中恰有「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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