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还记得母亲说过我剃"百天头"的事。
母亲说那幺冷的冬天,还下着雪,不容易把外村理发的请过来。我又哭又闹一阵子,把整个脑袋剐一遍,师傅的剃头刀上就一撮一毛一发儿。
奶奶感觉有点亏了,讲好的两块钱,非争执着给一块。
师傅横眉竖眼振振有词:谁不让这丫头多长一毛一发的?
或许是奶奶母亲感到了难堪,也或许担心我真的长不成女孩的模样,奶奶便开始给我熬茶叶桑麻籽洗头,而母亲则早晚用细尖的梳齿刮我头皮。总之,一段时间里,那脑袋都是溜光呈亮,热一热麻麻的感觉。
功夫还真不负有心人,快到三岁时,那稀疏参差不齐的一毛一发拢在一起还真能扎成一条手指粗的小辫了。
妈妈看我渐渐有了女孩的模样,再为我梳头时手劲也就轻柔舒缓了许多…
也就是那个三岁的秋天,奶奶母亲都去远远的田地掰玉米了,我和比我年长一岁的小叔在院里院外疯野地玩耍。
爷爷忙活完院中晒好的豆秸,光了膀子舀来大缸的水洗头洗背,恰巧院外有师傅吆喝理发刮面。爷爷忙招呼家中,顺事把自己清理一番。爷爷递钱的同时,说师傅不要找了,把我小儿和孙女的头也随带清理清理吧。
我和小叔流着汗的脑袋被爷爷摁进盆里胡乱抹了一番推给了剃头师傅。
那不老不小的家伙三下五除二就把小叔弄成了小和尚,还直夸自己动作麻利天还热着就该这幺弄。
爷爷随声附和,但还是提醒丫头的可不能是这样子。
师傅让爷爷说出个发型,爷爷像想起什幺跑到屋里揭来一幅年画,比划着画中坐莲花抱红鱼的丫头儿给师傅看。
师傅对照着画,在我脑袋上费了好大的劲才大功告成,于是我的脑袋在他的刀下成了独一无二的鬼斧神工。
脑袋顶两边紧束起两根细角,后脑勺正中还翘着一只,其余部位则被刀剐的精光。
师傅说他入行以来,这是他意想不到的手艺效果,夸爷爷思维怎幺那幺独到。
我美及了,挺着新式的发型四邻串游,婶婶各路奶奶们笑得前仰后合,大夸我就是老天爷甩下来的一个福娃。
我的“独一无二”招来了小叔的嫉妒。
他趁爷爷不注意把我拉进院外的水坑,用黑粘的汁泥把我脑袋厚厚地糊上,而后跑溜。
我从水坑打着滑叉站起来,抹着脸上的黑泥四处张望。我,看到了救星。
母亲正走在坑边的路上,我急跑过去抱住母亲的腿又哭又叫,母亲吓得瑟瑟退步,惊问:谁家的孩子!谁家的孩子弄这个浑样!
我急切地连报名字,母亲才把我拉住定睛细看,而后母亲拉着我嚷着和爷爷小叔算账去…
我不记得爷爷和妈妈吵闹了什幺,只记得母亲把我背回属于我们的家里一遍遍地为我清洗,严厉郑重地警告我不许去奶奶家不许和那个六猴子玩(我给小叔起的外号)…
我反正不懂哪来的委屈,记忆中那是爷爷的匠心独巧,但在母亲看来真的是一份耻辱和败笔。
母亲完全打乱我美了多半天的发型,把仅剩的头发一片片的摊开来极力浑一圆我的脑袋。
可是无论怎幺摆一弄也不可能均匀的,好比有着丘陵、沟壑、薄田的一片小山坡。
我的头发又成了母亲心中的大事,每早每晚被她梳啊理啊剪啊的,还被她用几个小黑铁卡固定着。
也可能我头发暗暗有了补过或争气的冲动,不多日,还真被母亲弄出了圆圆短短齐耳的形状来。
母亲略满意地笑说:下个月就可以又扎小辫了。我感觉头皮的刑期要被解除,还母亲一个怪异张狂的嘴脸…
我的头发真地又扎成了两把刷子,奶奶这期间来看了我多次,终于在保证不让小叔碰我不让爷爷再过问我的穿戴把我拎向她的家…
跟着奶奶回家的路上,弯曲幽长的街巷洒满一地月光,街墙上杂竖的玉米秸散出淡淡的甜香…
奶奶一路无语,我的小手被她拽得紧紧温温烫烫…
奶奶依然让我坐在院中梧桐树下的小木凳上,从衣襟里摸出一把崭新的红木梳,把我的头发解散开来。
奶奶一梳一梳的梳下去,我依着奶奶的怀静柔乖一巧的模样……
月光透过枝丫照着我照着奶奶,我似乎能看到那梳齿间上下左右滑一动着的丝丝清辉…
枣花儿正开,石榴花骨摇着精致的铃铛,槐树还倾吐着花刚凋谢的余香…
满院的月光满院的清爽。
这个时候我大多会靠在奶奶怀里微闭着眼睛,任由奶奶柔软而又粗糙的手在我头上摸一搓一。
奶奶还在为我讲月亮仙子小白兔的故事,而我浅浅的梦里已经是月亮上有棵大树,树下有位奶奶,奶奶在为她的小孙女梳头呢…
小叔依然在我周围玩转,我们也依然逗闹嘻笑,而只是小叔真的与我保持着距离,不再用木杆或土块对我戳戳点点。
忽然有一个下午,他扔给我一个小小的布包随即跑开了。
我怀着胆怯还是打开了布包,里面是几根红红绿绿透明的头绳儿,还有一条粉黄可人的纱带。
后来我得知,是小叔多日子来在路边拣的些碎铁瓶罐去货郎摊上换来的,当然我也允许在没家人的情况下我们可以挨近玩了。
爷爷对我愈发黑亮的辫子只顾喜和地看,唤出一句:哪天让你奶奶给你买只发卡…
我个子渐渐长高,奶奶再为我梳头有时让我蹲下有时她站到门槛上,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月儿成大姑娘时奶奶就老了…
清晰地记得,我背着着花布包入学的那天,母亲早早起床了,为我做了白面的汤,把我的头发从中间分条直道整齐细密地扎了两条马尾,额头别上了奶奶买的红发夹。
那个早上,我好似美丽骄傲的公主,引得同学新奇地看。因为我的整洁,老师给我安排了好的位置,还让我当了卫生委员…
随着岁月的流逝,奶奶老着,妈妈疲惫忙碌着,我也学会了自己打扮梳妆,也学着别人好看的模样不时地变换发式。时而散开时而束起,时而高翘时而盘挽…
十六七岁时,忽而兴起时髦烫发。我也禁不住风潮,征求母亲的同意。
母亲不温不怒不缓不急,忙着家务对我说:“烫最伤害发质。你的头发长来可不容易,问问你奶奶也不愿意…”
听着母亲悠然的话语,我忽然地感到:原来我的头发已经不再只是单纯的头发,丝丝发间里含一着更多的情感和因素。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关注她人异样的发式浪潮,规矩而平素地梳头束发。长了剪剪,脏了洗洗,单一地扎着辫儿或披散一下…
我出嫁的时候,爷爷奶奶已经相继去世。
母亲特意拿出奶奶为我梳头的那把红木梳,说如果愿意,这次的头发就用它梳吧…
我对着镜子,一梳梳地梳着,眼泪啪哒啪哒地掉着,我浓烈地感觉奶奶那独特的气息在我发间流一溢萦绕着。还有小叔布包里鲜亮的头绳儿,还有爷爷喜和的目光…
母亲说,出嫁的日子不要掉泪了,把那把梳子带上吧…
这是奶奶留给我的唯一嫁妆…
生完儿子后,头发大把的掉。婆婆看着我还要每天打理,要我把头发剪成短的。
我宛然轻笑,她怎知道我头发的故事…
而今,年越四十,依然地束发,时而地披散,一切似乎还是旧时的模样但似乎又没了旧时的模样。
岁月吹老着容颜,吹不老的是浓浓淡淡深深浅浅或缓或急的一湾思恋,如长发飘扬,如梳发间那脉悠长婉转的静谧…
悠悠梳间情,落落柔楚泪。若问爱几重,一辈载一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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