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舍不得母亲,也丢不下“花子阿姨”,我终于还是决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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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嚓……嚓……”是花子阿姨蠕一动的声音,这些日子,我太熟悉这个声音了,花子阿姨情绪上有什幺变化时,总会弄出这种响声。
房门打开,花子阿姨倚靠门框,流着泪。我告诉过她,很快会走的,别人不懂她的心,但她知道我懂她一颗留恋真情的心。
我走上前,扶着花子阿姨颤一动的双肩,心里在叮咛: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会再来看你。母亲与高个子男人,看着眼前情景,茫然不知所措。
我最后一次见到花子阿姨,是在考上大学去向母亲告别的时候。
花子阿姨,终于没有抵挡住岁月的折磨,整个人衰弱得不成形态,只有呆痴的目光偶尔会眨动几下。但她还清晰地记得我,用右手捂在胸口,左手指指,意思是心在这里。
我很感动,也好内疚。在延缓和改善她的生命过程中,我做得太少又太少。如果不间断有书信问候,不好些吗?我怎幺连这点“爱心援助”都忽略了呢?
我发现阿姨桌上原本有的几本书不见踪影,包括那本苦难的《红字》书也消失了。花子阿姨的命运,似乎也在预示这个家庭的最后败落。
18
“文革”爆发,高个子男人因资本家的身份,被推上历史审判台,挨批挨斗是他生活中惟一的待遇,最终因肺气肿恶化夺去生命。
母亲也被戴上了“资本家黑婆娘”“臭婆娘”“臭小婊一子”“臭小老婆”的帽子,才一米五几的个子,脖子却挂上十几斤重的一块铁板,腰压到几乎贴近地面,直至全身麻木,淤血。连短暂参加国民一党一“妇女指导委员会”学习的经历,也成为“历史反革命”的罪证。仅剩的一点金银首饰都抄没了。
之后,大搞城建“表忠”一条街,连祖屋也铲掉了,没有任何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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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妻子临产。虽然知道母亲年轻时做过保育院工作,有这方面经验,毕竟不敢奢望她来,但我仍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母亲即将升格为祖母,我想她会开心的。深一层考虑,也想让她暂时躲避一下灭绝人性*的烽火,来这里调养一下。谁知母亲接到消息,兴奋得不得了,表示尽快南下。
妻子则担心,与我母亲没有共同生活过,能否相处,心中没数。我劝慰妻子,好则留,不好则分,不必勉强。
母亲满面春风来了,一扫往日的晦气、霉气。她在养育婴儿方面,真的很出色*,很优秀。一个生命的幼小精灵,给她一摆一弄,一折腾,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极少哭,乖乖的,一脸不停的稚一嫩一嫩的笑。
有母亲的感觉真好,有母亲在身边的感觉更好。但,天有不测之风云……
20
孩子第十个月,母亲接到她与高个子男人生育的第二个儿子的来信,催促她回去照顾。母亲当时没有放在心上;过不了几天,又来了一封信,说如果母亲不尽快回去,他就上广州接人。母亲仍当作是孩子的戏言;再过几天,加急来了一封信,信中写着如此怵目惊心的字句:母亲不回来,他就自一杀。
母亲慌神了,整天絮絮叨叨:这是前世造的孽,欠的债呵。母亲自此晚上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有时还发出恐怖的叫喊声。一个家的宁静祥和被扰乱了。
我了解母亲此刻内心的痛苦:她想将孙女带到满周岁才走,但又牵肠挂肚她那第三个家,未长大成*人的儿子,无力支撑自己。我终至自行决定,拍回一封加急电报:母亲即日返回,请候。
21
火车站告别时,母亲显出十分悲怆的样子。她不看我,像是自言自语:我现在所做的,都是在赎罪呵。包括你我母子重新相认,包括创造机会短暂共同生活,包括这次来照顾你的家和孩子,还有不敢贸然提出的,她的所有三个家庭孩子的一团一聚……
我对母亲说:不要说什幺罪过,也不要说什幺赎罪,过去的都过去了,珍惜的是现在。只要真心付出,就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良知。人生完美与和谐最好,有欠缺有缺陷甚至有悲剧,那也是上天的旨意和安排。不是每个人都那幺幸运,可以逃脱可以回避可以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的。世事难测,人生难料,你能预见一切,防范一切,主宰一切吗?
不是有一句古语:人算不如天算吗?
列车行将启动,母亲紧紧一抓住我的双手,突然说:在母亲的心中,所有的儿女,都是她心头上的一块肉,会牵挂一生一世。
仅几日时间,母亲衰老了许多,我在心中郑重许诺:你是我永远的母亲,今生今世不变。
母亲,我求你啦,儿子不允许你以后再说不是一个好母亲,你一定要答应我。你遗弃过自己的儿女,你的母亲,我的过继祖母,对你不也是一个遗弃吗?
22
母亲生下第七日,外祖母即将她送给城郊一户人家。长到七八岁,开始学织袜子。母亲是那种挺有悟性*的女人,很快就上了手,经济上能给家里帮补。
母亲印象中,养母和善,虽不像对亲生闺女那般疼爱,却也嘘寒问暖,更不会打骂。养母两个儿子中,后来成了她丈夫的那个大儿子,长母亲好多岁,脾性*极其暴戾,动不动喊打喊杀。母亲自幼性*情温和,只会忍耐。
后来母亲多次说过,女孩嫁人,第一个条件是男孩性*格要好,知书达理谦让妻子,疼爱妻子,天天处在战争状态,金戈铁马,不得安宁,哪有幸福可言?
我问母亲,第一个丈夫失踪后,有想过他吗?母亲的回答让我有些意外:说不上特别恨他,但他肯定是一个不合格的男人。毕竟一块生活过,他也有对自己好的时候,人心是肉长的,不是石头,偶尔,也会想起这个该死的男人。母亲说这个男人“该死”时,语气里还是有一丝温一存,不像农民斗地主那样苦大仇深,刻骨仇恨。
23
据说,是春天的故事中的一天,在姐出生的那个省会城市东郊,来了一位台湾同胞,寻找姐和她的母亲。
剩下的几个关系较疏的亲戚告诉他,你“失踪”不久,你女儿你妻子也很快离开。“同胞”没有说明“失踪”情况,只是不信。亲戚说,你不也是一走几十年,杳无音信吗?“同胞”无言以对。
临走前,“同胞”站在村头惟一一棵高高的梧桐树下,出神地望着蓝天深处,从此再也没有归来。
许多年后,姐和母亲才知道这个故事的传说,谁也不想去考证。该结束的,自有结束的理由,不该不会结束的,拆不开,剪不断。这就是人生。
24
再是走进新时代的一个故事。母亲陪同身患白血病亟待确诊的婶母来广州。婶母也就是我过继前的小舅母,我是这个家庭养育大的,有大恩于我。
婶母开朗、乐观,不在乎什幺病呵痛呵。每天晚上,惟一的快活,是在阳台观看车流车灯,还孩子似地评论:地上的星星比天上还多,还要亮晶晶。
母亲知道我婶母病情的严重性*,只是悉心照料,这也是她们一生中最后共同度过的一段时光。有欢乐,有伤痛。
经军队权威医院鉴定:婶母是晚期血癌,生命最长维持一个月。我们不能对老人明说,老人又肯定不愿意终老他乡。我只好匆匆备齐各种可能延长生命、减缓痛苦的药,请求婶母遵医嘱回故乡养息。
其间,姑母(我过继前的姨母)也来照料过一段时间。不堪回首的是,她与我母亲之间却发生了一次巨大的冲突。
有一次,说起我的身世与经历,姑母指责母亲没有资格认我这个儿子。当时母亲并未绝地反击,但肯定觉得蒙受不公,一抽一抽一噎噎哭了一整晚。婶母劝她,反而哭得更伤心。我很生气,又不想对姑母把话说得太重,只说:姑母文化比我母亲高,地位比我母亲高,更不该这样出言相向。相认不相认,这个发言权在我。
姑母是个有长一党一龄的老共|产|一党一员,阶级意识一直特别高,以往每次给我写信,首先就引用“最高指示”。但她对我有恩。小学时代好几年,因我的叔父工作经常变更城市,为了不耽误我念书,就寄居姑母家,她和姑父给了少年时代的我许多关爱。这是我不能忘却的。
人生难得相逢,何况亲人之间,我只希望三位老人珍惜上天的这个安排,融洽愉快。
25
三位老人先后仅离开一个多月,我的人生发生了重大变故。
母亲得晓传闻,连夜颤巍巍赶到婶母居住的乡下。母亲略晓天下事,婶母文化更低些,不太清楚窗外事,母亲忧心如焚,重病中的婶母也是牵挂。母亲领着婶母,每日早午晚三次,面朝南方祈祷,额头碰磕大地,磨出一道道血痕。
母亲和婶母也有一生中的一次约定:婶母于一九九九年四月五日清明节当晚去世(人们后来说,我婶母死得其时,这天,是全中国人庄重悼念自己逝世的亲人、朋友和献身国家的人的一天);母亲从不一抽一烟,也无不一良嗜好,此时却突然病倒,并迅速确诊为肺癌,也在晚三十二天之后,跟着婶母,于一九九九年五月七日走了。母亲去世前,并不知道我婶母先走。家人怕她过分伤心,便对她封锁了这个提前到来的不幸消息。
26
一生中我有一个做人守则,当自己遇到曲折,决不连累无辜亲人、朋友和任何其他无辜的人。我自己极理智又极残忍地剥夺了自己与母亲与婶母生离死别的告别。
我认定,亲人之间,特别是至亲之间,一定有灵魂的感应。母亲临去世之前头一个晚上九时十几分左右,我给母亲电话,母亲的声音已十分微弱,但交代后事却咬文嚼字,十分清晰,这也是她的“临终嘱咐”:
我死后,千万不要把我和我生活过的三个男人中的任何一个安葬在一起,第二、第三个男人都还有妻子,第一个男人也肯定有后续,生前不得安宁,死后不要再打扰,让我一个人独葬,侍候上帝。
母亲无奈地走了。无论哪一年,只要可能,我都会跋涉长途,亲自拜祭,或者在心中遥拜。珍藏起一个名字: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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