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子晴
又到清明了,我和父母、爷爷奶奶驱车来到公墓,为太奶奶扫墓。望着那墓前的松树,我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太奶奶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她那精明干练的形象,尤其是那头干净利落的短发,还有那未成型的“三寸”小脚,总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在那艰难的岁月里,凭借自己的力量,拉扯大了七个儿女。沉重的生活负担,使她的脊背近乎弯成了90°。
记忆中的太奶奶,一直是个能干的老太太,她身上穿的衣服可以不漂亮,但一定是干干净净的。小时候,我住在爷爷家,每天最快乐的时刻,便是到太奶奶家去玩。我刚进门,太奶奶便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迎了出来。我的手上、口袋里立刻就塞满了饼干、糖果。这些都是她平时舍不得吃藏在柜子里的。我是她的重孙女,是她最疼爱的重孙。她会拄着拐杖,在房间中走来走去,陪我玩捉迷藏;她会教我编头绳给我梳小辫。累了,我便躺在她的怀中,听她给我讲种种稀奇古怪的故事。深深地呼吸,满是肥皂的清香。
渐渐地,我长大了,她却老了,老得再也下不了床,老得再也讲不出故事。她身上的肥皂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老人身上特有的难闻的臭味。我开始减少去太奶奶家的次数,一天一次,一周一次,最后变为一月一次。我不再喜欢她的糖果,不再需要她给我梳小辫。即使是那一月一次的探访,我也只愿意坐在床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全然看不到她眼神里的那份落寞。
渐渐地,她老了,老到再也认不出身边的人。她会像小孩子一样,无缘无故地掀翻刚煮好的饭菜;她会像小孩子一样,将家中翻得乱七八糟。我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那呆滞的眼神,听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询问:“你是谁呀?”“太奶奶,我是你的重孙女呀!”这一遍又一遍的回答,像刀子般一下又一下地割着我的心。原先精明的老太太,竟成了这般摸样。
渐渐地,她老了,这次是真的老了。她是在睡梦中走的,没有任何痛苦。
我是在清晨得到这个消息的,当时的我竟然异常平静。我赶到她家时,家中已挤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全家人都赶回来了。我又来到了她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她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她躺在那里,脸上还留着一抹浅浅的微笑,似乎只是睡着了,随时会醒过来。
我实在难以想象,她那弱小的身躯中竟有怎样的一种力量,能支撑她抱大了我的爷爷、叔叔和姑姑,还有我。她辛劳了一辈子,还没来得及享受儿孙满堂的幸福,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就连临走前,都没有给儿孙添任何麻烦,在那种孤寂的夜中,一个人走了。我想,她一定升入了天堂。
墓前的松树在蓝天白云下愈发地苍翠,那黑色的墓碑也更加庄严肃穆。
墓碑上刻的不是墓志铭,而是全家人上下四十多口人的名字。这些名字,就是她平凡而伟大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