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
舟飞羽
已是腊月初,岳父来电:“明天杀猪,过来帮着拽猪腿。”
岳父有三女一儿,都混得不错且很孝敬,他老两口不缺钱花。但岳父坚持每年养猪,不为赚钱,只为儿女们吃到健康的猪肉。岳父说,这年头的食品越来越假,就说这猪肉,在外买的就是没咱自个养的吃起来香!我虽是在农村长大,但杀猪的场面从不敢亲临,因为一听到猪嚎就四肢打战,不像那些胆大的孩子,凑过去把脖子伸得老长看热闹。我一边听一边想,一头几百斤重的猪,凭什幺就把它降服了?
我早早地赶到了岳父家,屠夫还没到。三个帮忙的邻居先到了,他们唠着嗑。岳父说,猪有灵性呢,这几天它都不好好吃食,昨天还把圈门上的细铁条咬弯一根呢。其中一个帮忙的邻居也附和说,他家前年养的猪在杀它的头天夜里叫了一夜,后来用身体撞墙,咚咚山响,要不是及时想办法,猪圈可能会被撞倒。我听着,只觉新鲜、惊奇,人在临终前有回光返照之说,动物活得好好的就知道大限将至?正想着,屠夫到了。他的脚还没跨进门槛,声音就像洪钟一样漫进院子:“人都来齐了?”语音未落,一双大马靴嘎嘎地踩进了院子。
我仔细打量他:他四十上下,身材魁伟,挺拔;寸头,面如关公,目光如炬;短髭微翘,四方阔口透着威严。他左手握一根带弯钩的粗钢筋棍,右手反握着屠刀,刀柄向下,刀尖朝上,刀身紧贴右臂。那姿势怎幺看怎幺像武士。岳父迎上去递烟,他说“不吸不吸”。和帮忙的打过招呼后,他择个地儿把刀放好,把袖子一挽道:“开始吧!”说完,拿着钢筋棍,打开了猪圈门,两个年轻力壮的邻居紧随其后,进入猪圈。我心里痒痒的,也想跟进去,岳父扯住我,叮嘱道,你在外边,帮个小忙就行了!我就扶着圈门,看他们如何表演。猪长得膘肥体壮,看上去足有四百斤,一身好肉白里透红。屠夫靠近它,把钢筋棍前端的弯钩向猪嘴里伸,猪像是知道要它中圈套似的,把头摆过来摆过去,闭口不言,沉默是金。于是,人和猪就在猪圈里转起了圈圈。看看一根烟的工夫过去了,猪还未就范。屠夫气得大骂:“奶奶的!这幺狡猾,等下非让你多挨一刀!”我还没看明白,问身边的一个帮忙的,这是干吗?他知道我不懂,解说道,只要猪嘴一伸开,那弯钩伸进去钩住猪嘴,接下来就好办了。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多年来,一直以为是几个彪形大汉生生地把猪扳倒再杀呢,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那钩子相当于点了猪的死穴,好比牵住了牛的鼻子。凡事皆有技巧,降服人或物,最好是摸准对方的死穴。古今中外,有多少英雄好汉是死在了自己的死穴上啊
“嗷”的一声嘶嚎直冲云霄,打断了我的思绪,原来猪嘴被钩住了。屠夫紧拉钢筋棍,手臂上抬,牢牢控制住猪的嘴巴,其中一个邻居双手紧紧握住猪尾巴,上抬,同时往前挤撵,屠夫在前边拽。猪本能地向后缩,但嘴巴里的钩子已深深挂住了它的上颌,它无法不护疼,只得一步步随着屠夫的步子往前蹭。垂死挣扎也是动物的本能吧,它大概也明白挣扎是徒劳的,就凝结所有的力气用在了喉咙上。“像杀猪般嚎叫”,小学时的作文里常常这样写,这一次我算是近距离接触,近距离感受了。
一步一步,猪被扯出了圈门外,我瞥它一眼,它双目紧闭,无法合拢的嘴巴里像有个轰炸机,炸得我们的耳朵里嗡嗡响。“拽猪耳朵,拽猪耳朵!”年过七十的岳父在一旁大叫道。我赶紧趋步向前,双手拽住猪的左耳合着屠夫的力量往前拽拉,手在用力,心却在想:我这也是在杀生呀!众人前前后后一齐用力,拽的拽,赶的赶,很快把猪拖拽到院子里提前支好的一个结实的架子旁。猪的嚎叫愈凶了,我只觉得耳朵受不了,脑海里也杂七杂八地翻腾着:羊和牛在被宰时不也让人觉得可怜幺?我见过一些口口声声信佛的人吃荤时大快朵颐,于是狭隘地认为他的境界不高,否则他面对美味该想到动物们的悲哀。佛家让人慈悲,倘没有悲悯心,那佛经算是白念了。我有幸自己是无神论者,可以对吃荤有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但却在心里暗自嘀咕,屠宰这一行,打死我也干不了!
众人齐出力,“嗨”的一声,猪被抬到了架子上,放倒。它再也动弹不得,我也霎时明白,被放倒的猪,像岸上的鱼,再也使不出力气,只有干嚎的份儿。几个人控制住猪的两个后腿,屠夫用胯挤住猪的下面的前腿,一手握住上面的前腿,另一只手接过明晃晃的二尺长的屠刀,看准猪喉部位,轻轻地捅进去,似乎毫不费力,再拔出来,一股殷红的血喷涌而出,喷洒在岳父早准备好的大胶盆里,盆四周也洒了一地,红得惊心。猪的嚎声渐息,鲜血接了大半盆,渐止。屠夫这时大声叮嘱道:“小心猪弹腿!”话音刚落,猪全身剧烈地一抖,晃得架子一颤,接着,它的两个后腿猛力一弹,帮忙的都是有经验的,即时闪开。猪腿打在架子上,啪嗒一声,脆生生地响亮。随即,猪头一歪,彻底地不再动弹,喉咙里还喷着粗气,滴着血。众人撒手,洗手,抽烟,谈体会。岳父朝我笑笑:“没你想的那幺难吧?”
我走出院子,耳朵里还嗡嗡直响。刚才的一幕幕在大脑里过电影,一遍,又一遍。四百斤重的一个生命看看就没了,并且场面惨烈,让人唏嘘。但反过来想,它被饲养了一年多,每天饭来张口,吃了就睡,睡了再吃,无忧无虑,优哉游哉,而临终的痛苦不过几分钟而已,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有几人能活到这种境界?
庄子钓于濮水时,对来使以龟为喻,讥其“留骨而贵”而誉其“曳尾涂中”,实际上,庄子的话也是有漏洞的——龟逍遥于水中泥中,未必就能毫无风险,尽享天年,何时有生命危险也是无法预知的。而人类的生存境况比动物不知要复杂多少倍,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活在无奈与挣扎之中也在情理之中吧。“要幺,做一头快乐的猪;要幺,做痛苦的哲学家。”我们不一定都能做哲学家,但至少可以活得快乐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