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写下“小米糖叔叔”这几个字,好像立刻感觉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带我穿越漫长的时空隧道,使我重新又回到了上个世纪50年代初。那应该是1954年秋天吧,在我家所在的巷子尽头,有一个客栈叫“新台旅馆”。这是个十分简陋的旅馆,几步台阶上去是迎面而立的三层小楼,每层有大小四,五个房间。老板姓周,一个60来岁的大胖子,一年四季总是一把大蒲扇拿在手,哪里都听得见他粗糙的笑声。一天,周老板突然迎来了大批特殊的客人——三,四十个军人,有男有女,一下子把旅馆住满了。我当时虽年幼,但已经有了记忆力。我记得那是一个-阴-霾的下午,穿军装背背包的解放军在我家窗外的巷子里站得满满的,我还好奇的去摸一个战士的步一枪一。这个战士很年轻,疲惫的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他蹲下来,拿着我的手,引导我轻轻地在一枪一管上来回的摸挲。这就是后来和我相熟的小米糖叔叔。不一会,我听到有人在大声的点名,很快人们悉悉索索的收拾东西,往里面走去,鱼贯进入新台旅馆。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几个被人搀扶着的伤员,还有两个人抬着一付担架,上面躺着一个圆脸的女军人,个子似乎很矮小,担架上的被单有一半都是瘪的。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批刚回国的志愿军,他们原籍都是四川,从东北乘火车来到重庆,休整十天左右,又要乘船顺江而下,回到他们在川东一带的家乡。
这下新台旅馆热闹起来,我们经常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歌声,常常有三三两两的军人进进出出,他们有时候会站下来,和大人们说说话,或是逗逗小孩,十分友好。但是在我的眼里,小米糖叔叔才是最可亲的,他几乎天天都要到我家的窗子前来叫我,然后带我去逛街。那时候正是国庆中秋期间,我的印象里好像大街上天天都有庆祝活动,即使是在僻静的药王庙街深处也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外面大街上传来的热闹的广播声。小米糖叔叔的真名应该是米堂,米棠之类,但不知为什幺我却把这个名字和我喜欢吃的米花糖联系起来。的确,小米糖叔叔对我来说既亲切又香甜,有米花糖一样的吸引力。我记得每次从街上回来,我都是骑在小米糖叔叔脖子上,手里都拿着小米糖叔叔给我买的一些好吃的东西,他自己也留了一些,说是要给一个好朋友带回去。那些天我真的很开心,妈妈看见了,总要我谢谢小米糖叔叔,并好像要塞什幺东西给他,而小米糖叔叔总是拔腿就跑。现在想来应该是钱吧,也是,他一个士兵能有多少零花钱啊!可是我却每天都盼着他来,我常常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朝里望着新台旅馆,等着他的身影出现。
一天,和我约好要去解放碑玩的小米糖叔叔一直没有露面,我就跑到旅馆去找他,我知道他住在二楼,就径自跑上去。楼梯上,周老板正小声和一个房客说话,“冬瓜人又哭了,唉,可怜啊!”在二楼,我大声的喊小米糖叔叔,他应声从一个房间里出来,看见我赶紧走过来说,叔叔今天没空,我们明天去好吗?我看见他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一样。我只好走了。回到家里,我问妈妈谁是冬瓜人?是小米糖叔叔吗?妈妈说,是一个志愿军阿姨,打仗受了伤,手脚都没有了,你不要去乱说啊,阿姨听了会伤心的。我听了心里真难受。我问妈妈,这个阿姨也住在里面吗?我想去看看她。妈妈说,千万别去,会吓着你的。可我心里十分的堵,我既想小米糖叔叔,也想去看一看那个受伤的志愿军阿姨。我不知道为什幺小米糖叔叔也在哭。我心里很牵挂。我趁妈妈不注意,又跑到新台旅馆里去了。这次,我上了二楼后,直接推门走进了小米糖叔叔刚才出来的那个房间。
多少年后我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的一情一景。屋子里有四,五个人,小米糖叔叔也在其中。他们或站或坐正围在一张床前。看见我进来,他们都吃了一惊,随即镇静下来,用眼睛示意小米糖叔叔。小米糖叔叔走过来要带我出去,可我不干。他就哄我,说要给我买花一枪一。我也不干,我嘟嘟哝哝地说我要看看受伤的阿姨。小米糖叔叔望望他们,他们也互相望望,好像很为难的样子。这时候,我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说,带他过来吧。那是床上的人发出来的。我走过去,清楚看见了床上躺着的人,她正是那天睡在担架上的女军人,她有一张好看的圆圆的脸。她侧过头望着我,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痕。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像是和我打招呼。她盖着一床薄毯,我看不见她的手,毯子下面似乎也没有腿,空空的。旁边的一个志愿军阿姨手里拿着一张一毛一巾,每隔一会就要为她擦去源源不断流下的泪水。屋子里的空气很凝重,没有人说话。后来小米糖叔叔说我们让阿姨休息一会好吗。我举起手向她挥了挥,她向我点点头,眼睛里泪光闪烁,然而却微笑着,然后我低着头默默地随小米糖叔叔走出了房间。
小米糖叔叔一直把我送回了家,妈妈招呼他坐下,给他端来一碗刚煮好的荷包蛋。望着妈妈关切的眼神,小米糖叔叔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他赶紧用手蒙住了脸。良久,他才镇定下来,擦去眼泪,给妈妈讲了叶姐——他的战友的故事。
我和叶姐在同一个连——通讯连当兵,从1952年入朝,就一直并肩战斗。叶姐很勇敢,几次奋不顾身地掩护我架设电话线。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我们数次创造奇迹,在前沿阵地铺设了数十千米的电话线,保障了通讯的畅通,为此我们班集体荣立三等功。终于有一天,当我们正匍匐在地紧张地工作时,远处敌人碉堡的机一枪一响了,密集的弹雨倾泻而来,暴露的叶姐不幸中弹,鲜血像河一样的流淌。当我们冒死把血人一样的叶姐抢回坑道,发现她身上数处中弹,手脚都打断了。由于药品缺乏,叶姐的伤没有得到及时充分的治疗,到后来严重的溃烂已经危及到生命,卫生员不得不实施四肢高位截肢。叶姐一直不让我们把她受伤的事通知家里,并在回国途中数次苦苦要求我们把她解决掉。今天叶姐又在低声地哭泣,说她已是个废人,不想再拖累我们拖累zheng府,不想让家人看见她这个样子,要我们答应帮她这个忙,她在-阴-间都会感谢我们。我们都尽力地安慰她,但我们也不知道她今后的日子该怎幺过,她才23岁,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小米糖叔叔他们最后离开了新台旅馆,其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我们家的那条巷子突然间宽了不少,空荡荡的,好像变成了一个大操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多久才又习惯于没有小米糖叔叔他们的日子,我像是做了一个梦,一个美丽而凄婉的梦,梦醒后我怅然若失……
(walkman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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