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渡口古河州

时间:2017-04-26 11:26:37 

古渡口古河州

刘梅花

一重一重的青山,藤花掩映了临着黄河的古镇,大河家。

一路草木多,车开过去,树枝子簌簌披拂过车窗,手掌一般,敦厚得叫人心生喜欢。大河家的房子都高,树木一样生长着的样子。墙壁上镶嵌着青色的砖雕,雕了牡丹雕芍药,枝枝蔓蔓筋骨柔软,花苞鼓鼓的,怕要倏然间弹开呢。院子里的花儿都开了,一朵半朵从浓密的叶子里窜出来,红得要破哩,喊一声要答应哩。多幺好,多幺好。一生看花相思老,人在草木间,才是顶禅意的光阴呢。

穿过一个村庄去看黄河。日光正暖,晒着庄户人家门前的牛粪。风吹来,黄尘弥散,空气里是黄河水的味道,枝头花椒麻酥酥的味道,青皮核桃的味道。喜欢极了这样恬静的时光,华丽又清淡。巷道不宽,一边是高阔的古城墙,老绿的苔藓贴在墙皮上,云头纹一样。古城墙头顶上,冒出来人家的屋檐,开着一扇窗子,真个儿叫人惊讶,恨不能爬上去看个仔细。不过,古城墙也太高了,一缕炊烟云梯一样悠闲地搭到天空中云朵里去了。8月,大河家的玉米正是肥美的季节,一穗一穗,从阔大的叶子里钻出来,缨子像一撮发丝,散发着粮食的清香。

一处高高的山崖上,看到了黄河。左边的黄河右边的崖,对岸是青海呢。水是深蓝的,略略有点绿,从遥远的山涧奔流而来,似乎~点儿也不野气。山太高了,听不见黄河水的轰鸣,只觉得柔,一种扯筋扯骨的柔韧。恍然叫人以为,是一条水做的带子,盘绕在山谷,细长而妖娆,那样的清冽深邃。偶然有宽阔处,便是水绸子绾了个结。远古的时候,人们顺河而来,在两岸繁衍生息。暗暗连缀光阴的,是这浩浩荡荡的黄河水。

夜宿大河家,梦里似乎听得见水声,咣,咣,水梢撞击石头的骨骼,两种深沉的声音缠绕回荡。也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不甚真切。清晨,去看大河家岸边的临津古渡。古渡口的日光饱含着水分,格外醇浓。水花溅起,被朝阳一打,滴滴金子似的,空气里似乎都有仓啷啷清脆的响声。人一走,就把阳光撞得打着旋涡几。

水生河草树木,水生万物消长的慈悲。

大河家桥头,有早起的人提了几条小鱼,盛在盆子里,慢慢地游啊游。桥面宽阔,这边是甘肃的大河家,桥那边就是青海的扇子山。初阳打在红砂岩山上,一层一层的光亮,像一朵怒放的硕大的鸡冠花。急急慌慌的,跑到桥那端去了一趟青海。青海的饭馆刚刚擦亮玻璃窗,招牌上斗大的字:大盘鸡,东乡洋芋片,看得人淌口水。我在桥上来来回回走,一会儿在甘肃,一会儿在青海,真是激动得不行,乐傻了。桥上走过的藏民和回民,都披了一层金光,质朴而古风,似乎是从汉唐走来。世间种种好,真叫人感激。

立在桥上,就可看见临津古渡口。拦河一条粗铁索,还在水里晃荡。湍急的水乍然撞击在铁索上,飞溅起碎碎的水花,白亮亮的,连缀起一道白光,玉箍一般,箍在狂野的黄河之上。铁索若隐若现,一痕深青色在水光里翻滚,水光吞噬铁索,复又吐出。这时候,就觉得黄河水有骨头,泼皮硬朗的水骨头,一波一波与时光撞击,与铁索撞击,与石头撞击,喀啦啦响着,一轮一轮周而复始地轮回,从古至今,无穷无尽。

当年临夏人走青海,就是从这个渡口通过。那时候,渡口有木船,有水手,羊皮筏子可能也有。人们从哗啦啦的黄河水上漂过,吼上一嗓子河州“花儿”,多幺惊险酣畅啊。这一切,古朴而幽凉,对于我这个腾格里沙漠边缘长大的人,简直惊诧新鲜至极。倘若有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踩了一叶扁舟诗意地跨河而过,肯定被黄河水一脚踹到下游去了。黄河可是咆哮得很哩。临水而立,你就知道黄河的气势狂烈,有一种大音希声的磅礴扑面而过,是那种倏然间把人击倒的震撼之美。这世上,唯有黄河不曾闲啊,从古忙到今,一刻不停。

大河家自古以来就是甘肃和青海之间的重要渡口。很古的时候,有个部落叫渠搜,大概的位置在青海湖附近。周穆王巡游天下时,听说渠搜有好马,一路风尘仆仆去了一趟渠搜。周穆王的行程,是溯黄河北上,渡黄河,经落都,抵达渠搜。那幺这个渡口,极有可能就是临津古渡。只是时间太久远,模糊了一个渡口的名字。隋炀帝西巡,也是从临津渡口渡过黄河抵达青海的。张骞两次出使西域,都是在临津渡口过黄河,往返都路过河州。

历史上,临夏和青海东部地区,曾并称河湟地区。唐朝时,在河湟谷地设置茶马互市,临津渡口是唐蕃古道上最重要的渡口。盛唐时,有七十万匹战马驿马,其中大概有半数就是通过河湟地区茶马互市成交的。马和茶叶,在临津渡口繁忙来往,可能就是《清明上河图》的那种繁华吧。青海吐谷浑人养的宝马,过大河家渡口,河水般哗哗流人中原。而大批战马涌人中原大地,为唐朝的强盛提供了军事保障。大河家渡口,离着盛唐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

当时河西走廊的商贸主要依赖骆驼客,西域路途漫漫,黄沙苍凉,只有骆驼是最好的选择,丝绸、瓷器、香料,往来不绝。而在唐蕃古道上,山高水险,商贸往来是靠马帮。骡马驮着茶叶、布匹,从中原赶来,在河湟谷地茶马互市中交易。你的茶叶布匹留下,我的骏马带走。临津渡口大概忙得花儿纷纷,草叶颤枝。唐时绢马贸易比价是:马一匹易绢四十匹。至于茶马比价,一匹好青海骢,大概需要一百斤茶叶。茶叶在吐蕃地区是万万不可缺少的。茶叶不仅仅解渴祛乏,消除奶酪肉食的油腻,还与当时盛行佛教有关。茶者禅也,禅茶禅茶,借茶参禅。

到了宋太宗时,一匹绢市价一贯,一匹马市价三十贯,三十匹绢换一匹马。后来,西夏截断了河西走廊的商贸,几乎一匹马也不卖给宋朝。这种背景下,河湟谷地马价大涨,二百五十斤茶才能换一匹中等的马。南宋的战马更加捉襟见肘,马价一涨再涨,要千斤茶才能换一匹马。

河湟地区这条茶马古道,是从中原长安出发,途经临夏市,过吹麻滩、刘集,一直走到大河家休整一下,从临津渡口渡过黄河,抵达青海的山水村落之间。再远,就走西藏了。

另外一条,是从长安出发,过天水,经临洮,到达临夏康乐,再到广河,渡过广通河,然后过和政,过临夏县,抵达临夏市。然后转至炳灵寺渡黄河,经过永靖县,抵达青海民和。文成公主嫁给松赞干布,也是这条路,从长安出发,经过秦州、河州,自炳灵寺渡黄河入鄯州境内。

除了茶马贸易这样的大宗买卖,民间琐碎的交易也是频繁的。羊皮换盐,牛毛换银镯,马蹄换岁月。大河家渡口在哗哗的水声里拨亮一盏一盏的灯笼。自古河州出商人,是有这层历史缘由的。

据史料记载,唐宋时期,常年奔波在河湟地区唐蕃古道上的西域商人,慢慢沿途居住,人家沿着茶马古道延伸。聚居的人家多了,形成一个个的村落,恪守着远山近水。遇一人而白首,择一地而终老,不用回到遥遥的西域去了。

我总觉得,临夏“花儿”最早也是古河州商道上的商人们唱开的。苍穹下广袤的大地,万物生长,黄河水涌动着生命的血脉。脚下路途漫漫,内心的柔软和自然的大美撞击,便从心底里开出一朵绚烂的“花儿”,张口喊出来。河州牡丹是季节喊开的,而“花儿”则是心喊开的。临夏“花儿”有文字记载是三百多年,其实应该更早。我坚信“花儿”是河州古道的另一种符号,悠远而亲切。

临夏作家王维胜给我们念了一首“花儿”:“大河家里街道牛拉车,车拉了搭桥的板了。你把阿哥的心拉热,拉热者你不管了。”我们不依,请他又念了一首:“脚户阿哥的好心肠,白布手巾里包冰糖。冰糖放在枕头上,吃里嘛不吃你思想。你不吃是我吃上,相思病害给者我身上。”

爱情只是“花儿”里所包含的一部分,更多的是附着了人生所经历的辛苦,还有对大自然的热爱。在临夏市“河州花儿文化艺术苑”里,河州金嗓子何清祥,一曲《上去高山望平川》,唱得人心里啪啦抖颤,恨不能拿出世上最好的语言赞美。

在康乐县良恒商场,有个店员奇怪地问我,你不是临夏人吧?怎幺说一口临夏话?真的呢,我的河西方言的确和河州方言有相似的味道。其实,在远古的岁月里,河州有我们河西的亲戚呢。据《武威地方志》记载,十六国时期,有一支河西人曾经跋山涉水,迁徙在临夏西南的山水之间,耕地放牧,繁衍生息。

十六国时期,大概在公元402年左右,河西鲜卑人秃发傉檀,在凉州建立了凉国,历史称为南凉。那时候的凉州城叫作姑臧。有一年,他和北凉王沮渠蒙逊厮杀一场,大败而归。北凉进攻的势头实在太猛,势必要拿下他的城池。南凉王打不过呀,只好放弃姑臧,带着城内几千户居民,还有西域来的栗特人商队、波斯人商队,本地的工匠、手艺人,一路迁徙到了青海的乐都,定居下来。

北凉王得到了姑臧城,又好几次发兵围攻青海乐都,城外驻扎满了他的千顶牛毛帐篷。南凉不能安心耕田放牧,日子过得饥弊得很。过了些年,终于耗退了北凉王,秃发傉檀恢复了一点元气,率七千骑兵去攻打吐谷浑乙弗部落,留下太子守城。他的人马前脚刚走,南凉的邻居,西秦的乞伏炽磐乘机袭取乐都,守城兵太少,乐都城失守,南凉亡。乞伏炽磐得到乐都.城,只留下财富,把城内的万余百姓都迁徙到袍罕去了,袍罕就是今天的临夏。这部分河西子民,种子一样播撒在大地上,生根发芽,从此就生活在临夏西南地区,再也没有回到河西来。

光阴的藤草漫过了历史的石墙,虫儿飞,鸟儿鸣。也许,我们河西的先祖们把他们的口音留在漫长的时空里,即便是千重光阴之后,我们的方言还有相似的味道和气息。河州,有我们河西的亲戚,见与不见,牵挂都在那里。

古渡口,古河州,度过时光我来看你。也许我正在找你,某个清晨,我们却在时空里乍然相遇,一句乡音,心生喜悦。古河州,古河州,我来,你用盛大的阳光迎接我。我回,留一首河西古老的歌谣给你:“远方的青山,你在哪里?尽下的是甘露细雨。心中的百灵鸟儿,你在哪里?美妙的声音摇过枝头。今天我和有缘的人儿们走在了一起,高兴,高兴,高兴”

(选自2016年第1期《回族文学》)

原刊责编付新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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