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痣
秋确乎深了。清凉的街市上。水果次第撤离枝头,静物似的堆满篮子:苹果、梨儿、石榴、葡萄、板栗、枣儿、猕猴桃。红黄紫褐装点秋味,秋之气息,夹杂着绵绵雨丝,弥漫了清清甜甜的爽气。而小城则在远山氤氲的烟云里,出落得愈加清明,灵秀,像等待出阁的处子。
最是那星星点点的柿子,掩映于沧桑枝叶间。经霜的叶子衬托得满树柿子灼灼如火,如金黄灯盏,像点缀在高秋黛色*娥眉的痣—不胜娇羞。
捏一颗软一软欲滴的红硕柿子,像面对母性*甜蜜的-乳-头,不忍入口,却自有一丝沁凉的甜味直入肺腑……
于是忆起二十余年前别样的秋天。
贫瘠的年代。稚一嫩的年华。记忆中的天肆意的蓝,辽阔的空,云朵棉花一样白。
正是不谙愁滋味的年龄。饥饿的肚子里,老有馋虫在叫。
眼巴巴盼到星期六,过了晌午,我就像出笼的鸡,双蹄撒欢。约了二叔,拎了草篓,怀揣两块蒸红薯,一溜烟小跑,喘吁吁爬至村后的坡塬上,望一望浓荫匝地的老柿子树,对着远山小河环绕的村庄,长啸一声,惹得正追逐野兔的狗子回转身,向空一阵乱叫,脖子一昂一扬。
太阳比躺在草丛的镰刀更明亮些。一朵云如擦汗的白手帕,白生生的让人好生羡慕。有风吹过,满树的叶子,青里透着金黄的柿子,在斑驳阳光中一闪一闪。突然就发现了一颗鲜红柿子,又一颗,还有一颗,直撩得脖子发酸。于是大呼小叫。我负责树下盯梢,二叔则猴急爬上稠密的树枝,树枝在我心上颤悠悠地,悬着一一团一小心。红红的柿子摘下来,软一软的落在撩一起的衣襟里。拣一个软的忍不住塞一进口,爽甜爽甜,舌头却留有涩味,吧唧吧唧嘴唇。自然明白秋柿未经霜杀,是不十分熟透的。就又爬崖畔另一棵树,满树柿子好像醉了,红的太好看,就像我的同桌罗翠莲的俊脸蛋,树叶也是。自然欢呼雀跃,攀上树干,竟揪下一串红黄的蛋一子来,收获满怀。正得意,却听树上二叔惨叫一声,眼前影子一晃,二叔竟掉下崖底……
二叔醒来时,我哭丧着脸,鼻子酸叽叽的。“撒点尿—我喝。哭个逑!”他呻一吟着,双手拘成碗状向我伸过来。却尿不出,硬憋了半天,倒放了个响屁。二叔皱一下鼻子,“你狗日的,红薯吃多了,老放红薯屁。”我嘿嘿一乐,泪水和尿水竟一齐涌一出,“不吃红薯吃啥?反正没白面馍馍吃幺!”我觉得挺委屈。二叔就满脸鄙夷,竟趔趄着身一子,站起来。把余下的尿水胡乱涂抹在红肿的脚脖子上,拍拍衣裳的泥土,没事人一样。
太阳悬在坡顶上时,村子已腾起姑娘家长辫子似的炊烟。
该回家了。并不走曲里拐弯的小路,我们偏偏从两三米高的层层梯田一台一台跳下去,很威风很英雄的样子。害的狗子喘吁吁地吐出长舌头,肚皮一鼓一瘪,跟在身后,咻咻地走,似乎寻找丢落的什幺宝贝。
走进村口,有消息灵通的伴一党一咬耳朵说:今晚夕临村放露天电一影—《小兵张嘎》,心里马上就痒的不行,只盼快些天黑。沿墙根蹩进院门,互相用眼神示意,彼此心照不宣。从草篓底下摸出埋伏的软蛋柿子、酸枣儿、羊奶奶像做贼似的塞一进书包,再交由大人“验货”,好获的“赦免”。
小小天地里,总有数不清的乐事。寒露一过,柿子就下树;把摘回的柿子覆在屋顶板的稻草上,过不多久,就是红艳艳的,软晶晶的柿子了。就可随时爬梯子上去吃个够。再选些扁圆的黄柿子,剔皮,扎成串,挂在屋檐下,等秋阳照过,寒霜杀过,然后取下盖在瓦罐里,捂到下雪时节,就是白沙沙的柿饼了。馋了,咬一口,甜到心底,确是世间无上美味。
柿子花开,青青的果子,经春历秋,由青涩变的甜爽沁凉,源于风霜的洗礼。我从86年离开老家,就像飞离枝头的寒鸦,一晃就是不惑之年。
如今,孩子正值青涩年华,刚从陕西乡下外婆家带着恬静淳朴的乡村生活“体验”又回到城里。他说,他最爱吃红艳艳的“软蛋柿”,我也常买几个鲜红的让儿子解馋,可味道终不及陕西老家的好吃,我也少有尝鲜的冲动。
又是清秋,绵绵烟雨丝丝缕缕,恍若儿时记忆。惟有那鲜红欲滴的“软蛋柿”,像小时侯映在眼仁里的那枚痴痴的红月亮,嵌在童年记忆的额头上,如一颗永不褪色*的痣—亮在群山万壑的窗口,亮在我黯淡的生活中,愈远愈显得璀璨。
暖暖棉花被
太阳出来了,暖烘烘的。天光放晴,秋雨的霉气一点一点散尽。
抱出搁在柜子深层的棉花被,晾晒在阳台上。不久,膨一胀的棉花被,就洋溢淡淡的清新的棉花香,绵绵的,暖暖的,轻一盈盈的,让人不由看一看天空的朵朵白云。
于是,就忆起小时候故乡的棉花地。
太阳底下,齐腰深的棉地似乎望不到头。绿苍苍的叶子,大朵大朵的棉桃绽开,白花花的。五指一拢,满把是绵柔的感觉,一朵一朵塞一进竹篓里。左采右摘,眼明手快,桃铃在身后叮当乱响;抹一把汗,抬头看看天—几片云,白皙,干净,像谁晾在高处的白手绢。乍一分神,就被落下一截,于是你追我赶。竹篓堆起高高的棉花垛。
收工哨子吹响了。我们三年级小学生手拎棉花篓,昂首挺胸,列队跟在俊秀的女老师身后,走向生产队保管部。路上,歌声嘹亮,时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时而“日落西山彩霞飞”。劳动的喜悦荡漾在田野,收获的喜悦荡漾在心间。
转眼到了初冬。家家院子里堆满了棉杆。孩子们一抽一出湿湿的棉杆,摘下所剩无几的初绽的紫棉桃,晒在太阳下;再折断棉杆,剥下柔韧的根皮,晒干,上缴大队部。听说这些珍贵的皮能为国家造子弹,我们都感到莫名的神秘的自豪,都盼望打倒“苏修美敌国主义”。棉花在孩子们的眼里全成了宝贝。
几场雪落下来,怕冷的孩子们下课后抱着皴裂的脚后跟,在操场上碰膝盖玩,玩的身上热一乎一乎的。放学回家,不喊饿,只喊冷死了。半夜醒来,迷迷糊糊看见妈还在灯光下往针眼穿线,针尖在额头处轻轻划过,穿线若飞。早上就有了一双“绵窝窝”,脚伸进去,如踏在棉花一样的云端上,走路就格外轻一盈,心里格外暖和。
后来,远离了棉花和土地,穿了明亮的皮鞋,多年穿梭在城市的冬天。脚下还是感到坚一硬的冰冷。
九二年冬天结婚时,妻子跟随我从陕西乡下来到天水。临别前,岳母取出积攒多年的棉花,弹成六床崭新的棉被,做为女儿压箱的嫁妆。婚后,整整十年,我和含辛茹苦的妻子,仅用了两床,剩下的棉被没舍得盖在身上。谁料想,妻子竟先离我而去。
一场秋雨一场凉。夜里,秋虫唧唧复唧唧,四周一片阒寂。躺在身旁的儿子依然熟睡,我轻轻地为他掖紧被角,轻轻地放下还摸一着我耳朵的手,把儿子的手塞回被窝。
黑暗里听见钟表的正点时针,“铮”然一声。久久的,忍不住咳嗽一声,不由拥紧为白天晒的暖和的棉被,我又嗅到了那熟悉的棉花被的气息,在太阳下暖烘烘的棉花的气息。
玉米的牙齿
国庆假第三天,我接到从乡下“亲戚”那里捎来的一大纸箱东西:苹果、核桃、新鲜玉米面。“亲戚”是远在一个名叫琥珀的偏僻之乡的高三学生—前天晚上,他妈从邻居家打来电话,电话中一再感谢我在学校给娃的关照,并说给我家孩子带点水果,玉米面让我们尝尝鲜。她知道我妻子最爱吃玉米面滴的浆水面鱼。
实际上,这个名叫胡艳峰的高三学生,长的老实巴交,憨厚寡言,很能吃苦。我并非他的带课老师和班主任。去年他的姐姐考上北京农大,临走前请我关照她弟弟。国庆放假前,艳峰妈打电话来,让我叮嘱他到家里来取开学时带给我们家的胡麻油塑料桶,还有曾装过玉米棒子和红辣椒的布袋子。临别前,我留他吃午饭,他憨憨一笑,并不进门,说还要赶车,就匆匆拎了我从超市买的二斤月饼,连同一条一毛一巾、一盒香皂,就下楼走了……
认识艳峰一家人,不过四五年。我和妻子生活本不宽余,妻子管女生宿舍时,曾见姐姐艳丽善良本分,刻苦好学,且家境贫困,出于同情,偶尔资助一下,这样一来二去,“礼尚往来”。待艳丽贷款走进大学校门,弟弟艳峰又升入高三。几乎每次回家都给我带点东西。算起来,倒是我占了便宜似的心虚,觉得面对这善良朴实的一家人,良心上有了责任之上的愧怍感。
面对这个困窘而艰难的一家人,面对要强而自尊的姐弟俩,我就时常想起小时候母亲对我含泪讲过的一句话:娃呀,咬紧牙,忍一忍;把心放在腔子里,千难万难,没有过不去的坎!
那时侯,我上小学四年级。父亲远在外地工作,家里靠母亲一个劳力,弟妹年幼,都不谙世事,记忆中除了饥饿,还是饥饿。到了秋收时节,生产队分了四背篓半包谷—这是全家人半年的口粮。傍晚放学回家,我写完作业,等母亲安顿弟妹入睡之后,我和妈则围在大竹筛旁,妈就用铁锥子戳包谷棒子,我则双手抓住棒子绞劲剥落包谷颗。包谷颗沙沙掉落,状若妈白生生的牙齿。昏暗中,妈突然呻一吟了一声,把带血的手指放进口里一吮一一下,又低下头,咬紧牙,使劲的锥包谷棒子。包谷粒纷纷落下的沙沙声响,填满了寂静而空虚的夜色*。到了冬天,冰溜子在屋檐下挂起多长!早上喝包谷糁子稀饭,晚上顿顿吃难以下咽的“铁丝面”合络。到了年关,家里境况更紧张,母亲跟父亲商量,为还盖房欠下别人家的帐,为了不再跟父亲的后母长年怄气,母亲咬牙把一斗白米换了一百多斤包谷,勉强度过难关。过年的时候,一家人搬进新房,却没有丝毫欣喜。母亲愁眉不展,但依然咬紧牙,带我和弟妹走过青黄不接的岁月。
转眼母亲离开我十年有余。但母亲在危困艰辛的日子里,安慰我的话犹在耳边。每一次想起母亲的话,就觉得自己又长大了一岁。
如今,我已年过不惑。总记得童年最爱吃的煮玉米、烤玉米和爆米花。总想起嚼那甜甜的玉米杆的滋味。印象中,每咬一口清香的玉米,就像上牙咬紧下牙。咬住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也咬住平淡生活的一缕芳一香。
我时常听见母亲咬紧玉米一样白生生的牙齿说:娃呀,再苦再难,咬紧牙关。没有过不去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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