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900多年前的中秋夜,那个姓苏的大胡子喝醉了酒,思念起远方的弟弟,于是在月下手舞足蹈,忘乎所以,不经意吟出这阕冠绝千古的《水调歌头》,终于成就了天上那轮皎月,也成就了东方经典的审美神韵。
900多年后的今天,也是中秋夜,小子在单位值班,对着闪烁的显示屏,欲发几句感叹,突然觉得很郁闷和失语。窗外正下着绵雨,黑黝黝的。而小子心中空空荡荡,像一所巨大而黑暗的石室,无声音,无光亮,无事物,只是一味的幽暗、寂寞而冰冷。小子知道,这是没有月光的缘故。今夜不会有月光,以后的中秋节,恐怕也不会有月光,那轮明月,实实在在被我们丢失许久了。
先是,我们丢失了与那轮明月有关的场境。小子以前读过一些咏月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这样的诗句一抓一大把。它们总是暗示着,明月的出场是需要美景相伴的,比如浩浩涌流的大江、潺一潺淌着的小溪、绵绵起伏的青山、郁郁沉静的松林,比如幽咽的箫声、间关的鸟语、滴落的清露、临风的梧叶……不知我们现在是否还能找到这样的抒情场景?明月已远,千山已遥。河流被污染,村庄已破败,森林遭砍伐,甚至连苍凉遥远的沙漠,也可能印满了人类的足印。而人流涌动的城市,更是被浮华与喧嚣所笼罩。那幢幢高楼,傲慢自负,不可一世;那道道窗户,忽明忽暗,表情暧一昧;还有那些闪烁不定的霓虹灯,川流不息的车辆,面无表情的男一女,以及粪便遍地的草地,到处张贴的“牛皮癣”,那就是中国城市的内涵。在那里,可怜的你望断脖子,也看不到传说中的东方明月。
再者,我们丢失了与那轮明月有关的心境。“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月出峨嵋照三峡,与人万里长相随”……在古人的意识中,明月是有情之物,是眼前梦里的爱人,是相亲相近的朋友,是患难之交的知己。不论遭遇什幺命运,只要有明月相伴,心中便有一份安宁,一份诗情。你看苏东坡,被朝庭一贬再贬,已到了家徒四壁、囊中颗米的地步,还把酒问天,迎风伫立,痴望入神,一副纯抒情的样子,简直酷毙了!醉眼朦胧间,他居然以为自己到广寒宫逛了一圈,还巴心巴肠念叨起人间的好处来,说什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唉,可惜苏髯不知,现代人日子过得有多幺艰难,老婆、孩子、房子、工作、水、电、气、骨殖增生、高血压、痔疮、灌水、挨砖,天天没完没了,“人长久”又有什幺意思?再说了,市场经济,商品社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各活各的,谁管谁来,昨儿股票才跌价,今儿中国足球又输了,隔壁三胖子又中奖了,烦着呢,别理我,哪个傻瓜与你喝寡酒、“共婵娟”?“寄蜉蝣于天地,临万顷之茫然”,“人人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要怪明月无情,你的心境可曾有过月光的丝毫影子?
最终,我们丢失了与那轮明月有关的梦境。“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是一种何等高迈、浪漫、绮丽的遐思。然而,人类如今已经登上月亮,才发觉那儿没有嫦娥,没有狄安娜,也没有月桂树,月亮不过是一个星球而已,所有的神秘、憧憬、诗性*都消失了,抒情时代已终结,科学和物质主义占据了我们的心灵,驱逐了我们的梦想。人类享受物质、纵一情声色*的欲|望由此登封造极。当污黑的天空已没有明月相照,当传统的审美已被喧嚣和虚假的现代修饰所淹没之时,任你端着盛满茅台、五粮液甚至人头马XO、路易十三的酒杯,你也唤不来明月清风,唤不来那一种“诗意的栖居”的。“今夕是何年?”那可是一个充满神秘、悠远、寥阔、虚渺的终极性*问题,这些大腹便便、肠肥脑满、利欲熏心、五蕴交织的现代人,也配这样发问吗?
黑格尔说,一个民族需要有一些仰望天空的人,这个民族才有希望;一个民族若只关心脚下的事,那它注定没有未来。我不知道,当人人都为现实生活而狂喜或犯愁的时候,当一个传统节日蜕变成需用“黄金月饼”来装饰的时候,我们空虚的心灵,是否还能接纳梦想的造访?当平面化的生活最终把民族残存的诗性*压缩成一块块干硬的“月饼”后,“明月几时有”、“今夕是何年”的千古感叹,终于在该停顿的地方停顿了下来。此时,天地无声,黑夜茫茫,剩下的只是一片沉寂、荒凉、空芜。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电视里又响起了这一首民歌。一想起这句歌词,就想起那些隔山隔水的爱情,那些遥远的欢乐、悲欢、梦想,那些久别的清风、明月、山林。还是省略掉无边无尽的时空吧——我看见,那一轮亮汪汪的明月,依然照耀在中国的山岗上,照耀在我少年的梦境里。那些纯银似的小河淌水声,在黑黝黝的今夜,就这样温柔而疼痛地将我击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