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张水塘多,环村都是。
后张的水塘最初由老队长带人挖的。那年冬闲,老队长要挖塘。村人不乐意,但又不可违抗,只得冒着风雪机械地跟着老队长干。不过到了第二年,他们就积极起来了——水塘方便洗衣洗菜不说,过年时每家还分到了一斤六两活蹦乱跳的鱼。
最大的弯塘是第三口塘,竣工时,老队长扛着铁锹,站在塘堤上,面对咬人的西北风,与他的干将们一起憧憬着未来。老队长憧憬到兴奋处,一不小心,摔下了堤。堤下是坚一硬的冰冻,老队长死了。于是老队长的儿子接过他爹手里的铁锹,人称大队长。
大队长挖塘的干劲比他爹还大。不几年工夫,后张就宛如一座小岛。“岛”上虽然还是原有的绿树红花、泥墙草房,但怎幺看都有了别一番味道:晴天,站在村头看水塘,晶晶亮,金闪闪,如一只只怀春少女的眼,直诱得老天一个劲地炫白云,秀蓝纱。
夏天的晚上,一轮圆月或满天星斗,男人在村西,女人在村东,赤着黑黝黝或白花花的身一子在水里。男人比赛,有水里憋气、水下潜行、直立踩水、黄狗刨地、癞蛤蟆晒肚子。比赛的结果,最后一名需伏一在水面上给冠军当牛骑,如果“牛”再游不出六丈远,对不起,第二天就让婆娘准备几个小菜吧。女人用塘泥打仗,打败的要被架到水面上,先被浑身一阵乱一摸,再在荤荤素素的叽喳声中被满身满脸地抹泥巴。女人们爱憎分明又表达含蓄,谁要是对公婆不好,“倒霉鬼”十有八九就是她。老人们也不闲着,坐在塘堤上,摇着蒲扇,呐喊着,惊叫着,笑骂着。孩子们更乐疯了,或在男人的比赛中使绊子,或在女人的游戏中打抱不平。
后张每年捕鱼三次:五月节,八月节,过年。捕鱼是在早晨,当阳光铺上水面,鱼儿开始浮游了,一张十二丈长的大网拉下了水。然后,汉子们分列两岸,眼瞅水面,双手抱绳,待大队长一声“拉”令下,渔号子就成天嘹亮地响起来。大网渐渐收拢,一条条银色*的鱼在女人和孩子的欢叫中慌乱地跳跃于金色*的水面。大队长叫着:半尺以下的,放生!放生啊!
那年七月的一天,几个孩子在弯塘里游泳。十二岁的涛子跳下水后很长时间没有浮上来,孩子们赶紧呼大人……大队长(此时应该叫村长,但村人改不了口)从水里抱出涛子的一尸一体,泪水潸然而下。次年,大海淹死在庙后塘。第三年淹死了洋洋。
大队长要填塘,他黯黯地说,是水就有水鬼,是水鬼就要找替身,我们再不能让娃们成水鬼了。见有人反对,大队长说,你们不是天天找我说儿子孙子要结婚,没地盖房子吗?现在将塘分到各家,填出来的就做宅基地……于是不几年,原先水塘的地方就树起了一座座红砖青瓦房和洋楼洋房。
后张人的后悔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先是牲口饮水需从井里提出来,后来井水几近枯竭。尤其那年夏天,东头一家失火,上百口人拿着脸盆水桶去救火,却无水可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好几家变成灰烬。
早已退休的大队长成了祥林嫂,见人就说,我悔青了肠子,当年真不该被“水鬼”迷了。后张被水抱着的时候,男一女老少一年到头一个伤风感冒的都少见,可现在,这结石那结石,这个癌那个癌,还有一个个畸形儿……大队长想重新挖塘,可如今连不少良田都盖了房,在哪儿挖?
大队长不顾儿孙们的反对,在自家屋前(当年的弯塘嘴)一锹一锹地挖起来,再一簸箕一簸箕地运土。不久,几个老人也参加了进来。他们一边挖,一边回忆曾经的塘。半年后,一口半亩左右一米多深的塘挖出来了。
那夜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大队长担心他的塘,穿着雨衣扛着铁锹打着手电筒,出去了……
第二天清早,村人发现,大队长的塘垮了,大队长也伏一在决口不远的一窝浑水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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