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一年归一次

时间:2017-04-26 15:4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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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周岁的时候,光着屁股坐在一簸箕米上抓周。簸箕放在天井中间,你老姑同三叔公两姊弟拿着两张矮矮的凳子坐在旁边看着你。你周围放着一只糖果,一蚊钱,一支笔——你拿起那支笔摇来晃去,你老姑同三叔公张嘴大笑。”

阿爸一边同你讲,一边在在回忆中笑着,那傻傻的孩子似乎还在眼前。

过年细雨朦胧,湿寒的北风在半是干绿的亚热带叶面上,半是嫩绿的新芽也开始了春耕的预兆。冬眠的青蛙蛤蟆,还有半个月会醒过来。百年多代经营的水田开始按耐不住,渗出了清水,燕泥已经准备好。

高檐老屋,大堂里的几根木头炭火红亮,白色轻烟缭绕着屋顶的横梁,夹着香烛的檀香味,丝雨轻轻落在高高青瓦背上。

这样的光景一直没停息过,万物鼓荡呼吸。

你没有心情笑。挑着火炭,暖意似清水渗进皮肤下的毛丝血管,流淌过心脏。

那时还是周岁的你,尚健在慈祥的老姑。两个隔了一个甲子,换了几个历史场景,也隔了阴阳两界,这两个人在这个过年时节,这个下着小雨的冬天,悄然相对微笑,似乎都在说,见到你很快乐。

老屋默默。

你努力寻找周岁的记忆,毕竟这永远只是徒劳。即使希望羁绊你的岁月,也是空洞的时光隧道,了无生息,没见痕迹。

大堂边的天井四四方方,好久没人整理,和老屋一样,在无数孤独的夜里和白天。苔藓好像开始冒了绿叶,苔藓底下有好多个脚印,从出生到死亡的脚印,男男女女的脚印。堆叠得好高了应该,你能看得到吗?这里储藏着你的脚印,还有一些脚印的灵魂,一些故事里人物的脚印。

你的脚印啊,丢失在老屋外面,没有人帮你收集,没有地方储存起来,没有其他人的记忆帮你存起来。魂飞魄散,匆匆忙忙,如同粉尘。虽然你在外面走的路好长好长。

你拥有另外一个天井,和你眼前的天井是如此相像。

矮矮凳子,有个头发斑白有些凌乱的阿婆,那是你大老姑。她在那里咧嘴欢笑。该还伴有一些手势,慈眉善目似观音娘娘,褶皱的脸庞,憨笑。似乎记起,三弟六十多年前在这里,一个长满跳蚤茅棚的抓周。那牙齿该是有缺口的,也可能镶有金黄色。就像记忆中遗留的金黄。

你竭力想着那个老阿婆的模样,在你父亲的脸庞已辨认不出来。在你三叔公的脸颊上依稀还有当年模样。是有两只大耳朵吧,应该不是她弟弟犀利的细长眼,应该是那会微笑的眼睛,那多年操劳的老一辈人粗大的手指,抱着一只尚未成型的生命体,滑过你的脸庞,滑过你的光头,滑过你的哭闹,轻轻地来到这一个时空,一样的温温的火炭,轻烟,檀香。

你知道自己在编情节,那时你只周岁。老姑只有一小片段生命从记忆匆匆走过。

老姑每年只来一次。

从很远的佛子岭转归探亲。

小雨落在荒郊野林废墟里,废墟里的昆虫站在新叶尖上,抖动着新长齐的翅膀薄膜,抬头望着高远的天空垂下来的跃动雨丝。小雨钻进沙土地下暗河,带着箩筐大的氧分子闯进黑暗的水道里。小雨落在心上,心事泛滥,很多沉淀多年的故人跑了出来。小雨落在村头,小雨落在稻田里,小雨落在甘蔗林里,小雨落在你亲人的脸上。

落在她年轻时光滑脸颊上,红晕脸颊上。

小雨落在在清澈的眼睛里荡漾着笑容。

小雨落在她年老时干皱松弛脸颊上,带着慈祥的笑容。

小雨落在她的棺材板上。

此时小雨落在那些熟悉的小路上,也落在那些故事里的遥远人物脸上。

“阿三……”

阿婆,此时远远叫唤着六十多岁的弟弟。她刚进村口。弟弟带着斗笠蓑衣在村边的山坡上放牛。还有一条黑色的,浑身湿漉的土狗,摇摆尾巴。看着这个陌生的阿婆。

“大姊……”六十年同一样的称呼。

老阿三的脚板如同千年老木,踏在地球表面表层被小雨大雨洗刷过更新过的淤泥上,带着初夏的凉爽,裂着洁白的大牙齿。

水田里的蛤蟆青蛙齐声高嚷着,这个见面的惊喜。

“阿姊,你今年来得好早。”

“阿三啊,明年我可能就不来了。”

老小弟像往年一样提着老阿姊的蛇皮袋,一边走一边聊着。

水田里的秧苗刚在暴风雨中扎稳了脚跟。

应该是这样,都是你编的。你说老姑生命中也许发生过那些小片段。她活了八十多,在你生命片段中留下的只有那枚和蔼的笑容,露出大颗金黄色的牙齿。坐在老屋里,从蛇皮袋里拿出自家种的一串香蕉,有股绿色素的香气,讲:“食蕉仔。”

老姑每年转归一次,后来就不来了。

你还记得那香蕉的模样,那青涩味。

“阿姊抓周了吗?”

“和你一起抓周的。”

“你不问问她抓了什幺吗?”阿爸继续说。

“她最近在那边一直在痛,好像她最近一直在病。”你这样说。

“她痛的时候你才想起她吗?”

“好像好久没有想起什幺人了。”你这样回到道。

“你们两个在前面的孩子,跟着我吃了好多苦。你们会记得那些东西,会恨我吗?”阿爸点了根烟,你要了一根,也挑了火塘一根木条点着。

“三叔公和大老姑在一起做了六七十年的姐弟了吧。”

“是啊,不过现在他们都分开了,三叔公都没说起过她。怎幺我们都在讨论着她呢?我一年回来一趟,以后回来的时间更少,你会恨我吗?”你回答阿爸。

“只有生人离,没有故人回。多些回来吧。三公现在已经八十岁了。”阿爸调着火炭慢慢说着。

时间慢慢地过去,其他人都睡得好沉,家里的黑狗时不时出来看看门口有没有什幺动静,然后继续回去柴屋里,抱着它孩子们睡觉。

记忆可以分成很多个分子,然后编成不同版本的故事,在往后的生命中。实际上你拥有的记忆却是如此的少。你没有心情笑。挑着火炭,暖意似清水渗进皮肤下的毛丝血管,流淌过心脏。

你回答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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