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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瓶儿
油瓶姓游，名平。因为偕音关系。在我们葫芦河那沟里，更多的人，不呼其真名，总爱叫他油瓶儿。
他个不高，人很精瘦。长马脸，高鼻梁，有着油漆刷子一样的俩条浓眉毛。害得我常寻思;他一定活个岁数不小。因为我听到的民间故事里说，眉长者寿高也。
在我们那个村里，扳指头去算，无论左数还是右看，他和阳城算得上是我的真朋友。我们从各自跌地，到睁开惊讶的眼窝，一起玩过不黯世事的孩提，我们在嘻笑打闹里历过多梦的读书时节，又在岁月更迭里，走进霜雪上头的半百时候。
当我们相聚时，说起走过的一路。谁都不会忘记;泥洼岸挖白胶泥捏泥人泥马，到老石盖哪儿挖石板石笔的那些下午。上裤裆湾里刨甘草秧野扁豆时，玩过老牛吃草，骑那土黄马的快乐。更不会忘记读书时节，追着大串联的红卫兵小将，要那些花花绿绿的传单，当宝贝的年头。放学以后，要过鸽子崖时，你一句他一句吼唱《红灯记》，石崖都被惊的嗡嗡的吼。
阳城小时眼屎多，油瓶小时爱红脸。以致村里爱欺负人，最捣蛋的老皮子，见阳城就编排他;俩耳耷拉，脓胶子不干。见了油瓶，总要说他哭鼻子大王。一直说到油瓶真哭了才罢手。
我小时，到油瓶家玩得最多。因为我怕阳城他爸。回想那时的我，一怕场峁子上的马王爷。二怕的就是阳城他爸。那男人生的满脸横肉，紫青面皮，一脸络腮胡须。尤其那剑眉倒竖，铜铃般的眼睛瞪大了看人的时候，总让人想到古画中的李逵和周仓。油瓶家不同，他的妈妈面慈目善，还有个爱调笑的奶奶。
有一次，我们三在油瓶家炕上玩争上游。我闻不惯他家里一股一股的猪食味，总思想着倒个地方玩。这时，不争气的阳城放了个屁。声音不算响，还是让进门的油瓶奶奶听到了。那老婆婆一边故作惊讶的说;“哎呦呦，谁放了这么大一个屁。响吹细打的，还蛮红火了。”
众人笑了，只有阳城没有笑。
后来我们长大，各自成家。我做民教，调东派西的，阳城替一家粮站当了搬运工，成年累月家里种地的，也就剩了油瓶。大家见面不多，来往也少。让我想不到的是，油瓶的心里老惦着我这朋友。因我家就路边居住，油瓶山里回来，总要顺便送我点什么。今儿几只梨，明儿俩棵菜。到他的西瓜成熟，要摘了上城买时，又会送四五个来。我没走延安前，夏天的床下，西瓜总塞的满满的。妻不至一次的说，吃人家油瓶的太多，我们又没个好送他的，让人觉着怪不好意思。可不让放时，却又阻挡不了他的执着。我想也是，只是，他家孩子也没读书的，要不，我免费当家教，这情慢慢也就还了。
那年，我和妻商量，谁都不说，悄悄等过年时，送几提饮料给油瓶家，咱也主动一回。有意思的是;我和妻正炸年糕时，油瓶打发小儿子红红，送来俩碗芝麻和绿豆。我们让红红带些年糕回去，他放下东西，人就跑了。嗐!我们又迟了一步。
那年回老家，牛阳看到我，就嚷着要喝我的酒。他说我进了城，忘了葫芦河了。我答应作东，请他们吃酒。席间，有人提议;让我为刚结婚不久的儿子，回老家恭喜一回。我说事已过去，再说老家里啥也不留了，少长失短，没法过。其实我是怕麻烦，不想受那罪。油瓶说;“怕什么，你家和我家有什么区别，就在我院里遭那铺滩。”他说的是，因为他刚出嫁了女儿，什么都是现成的。经他一说，帮忙的有，凑东西的有，上碾压糕的也有。我不想让他们说瞧不上庄里人的话，就应了。
事情过后，妻说油瓶憨着哩，咱也不该遭劫人家。可是，说这话时，事情已过。
也许油瓶命中有那劫数。过了些日子，他十九岁的儿子喝老鼠药死了。又过一年，思儿心切的老妻，也害了绝症死了。原本红红火火的院子，一下子丢下了油瓶一个人。给小儿子准备的新房，家具成了看着就难过的摆设。油瓶被巨大的精神打击，彻底击垮了。谁都很难再见到他，即便见了人，也是头一埋，悄没声的离开。
那段日子，我没少去他家。我还偷偷安顿阳城，给油瓶找份工作，那怕带到城里住段时间。
我的户中弟弟小五，常年打工在外。有一次回家，初见油瓶，便对他说，你不要受罪种地了。再辛苦没用，你还为谁挣命哩。
当小五自以为得意的向我说，他把这掏老崖的话对油瓶说了，劳动对他没用了。我狠狠数落了小五，不许他再胡说。我对小五说，一句温暖人心的话，可以成全一个人。一句不当的话，可以毁灭一个人。谁说就没用了?他还有一个儿子和女儿，我们觉着这个人存亡，不影响别人什么，可他的儿女需要他，需要他挺起身，共同应对人的灾难。小五似乎懂了，我不再怪他。
后来，在我的开导下，荒芜了的院落，又种上了瓜菜，油瓶的胃病也好多了。今年在延安碰到油瓶，已是腊月岁末。我掏出二百元给油瓶，让他过年晚上，约几个人一起喝酒，度过年夜。他坚持不收，说儿女不让自己一人过年。估计年节在儿女家过。
我看到他眼里涌动泪水，便转移了话题。直到他女儿喊他快走，我才目送油瓶父女离开了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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