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轰轰烈烈的寻找东墙运动中,某些生物发明了“贷款”这么一种东西。
所谓“贷款”,在生物界里其实指的是:我得到一种性状,这种性状使我年轻时受益,但年老了受损。现在借债将来还。
端粒可能就是这样一个例子。细胞的染色体末端有个名为端粒的结构,大部分细胞复制一次就会缩短一点儿,缩到一定程度就没法再复制了。照理说,端粒缩短这件事情是毫无必要的,因为存在可以修复端粒的酶。但是生物通常都放任大部分体细胞端粒缩短,为什么?一个著名假说认为,端粒是对抗癌细胞的防线之一。如果潜在癌变细胞不能找到办法延长端粒,那么复制不了几次就呜呼哀哉了;现实中真正能成癌的,都要先突破端粒防线。这便是年轻时的益处。
闪光的地方就是人类染色体端粒所在的地方。
但是,老来还债,端粒的损害就体现出来了——等端粒耗尽时,即便是正常细胞也无法继续分裂了。
这个害处看起来很大啊?好像远远比癌症危险要大?
然而别忘了,第一种死亡是指数衰减的。这意味着,就算端粒不作梗,大部分个体根本就活不到这个老年。
那么,端粒的处境是:年轻时的益处,虽然有限,但受益几乎是肯定的;年老时的害处,看起来虽然很大,可是真活到那么老的概率极小,一加权,害处也就很小了。所以这笔买卖是划算的。
而当许多笔买卖都在这个基础上成交之后,老年生物就真的是活不下去了。
这便是第二种死亡的起源。
现在我们观察第二种死亡,一般只能观察到它的直接原因,比如端粒,比如自由基积累。
但这不是根本原因。端粒缩短本是不必要的,自由基只要下足够大的功夫理论上也是可以清除的。事实上,考虑一下你体内的细菌或者生殖细胞,它代代相传延续了至少38亿年,都没有被自由基、突变、病原体等等外界因素拖垮,这证明不朽(远离第二种死亡)完全是可能的。但是,多细胞生物不朽在生物学上却是近乎不可能的——真正的原因在于背后的那些交易。比如我不肯事无巨细地清除自由基,省下的资源用来干别的;等到自由基积累到明显危害时,正好我也行将就木。
所以,某种意义上,我们每个人都像浮士德博士那样和梅菲斯托菲勒士做了一笔交易。我们抛弃永生的可能,去换取现世的幸福,因为我们知道,按照我们的累累罪孽,本来也没有多少永生的指望。
难道没有好处吗?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说它是梅菲斯托?难道生命不是因为死亡的不可挽回才有意义吗?难道世界不是因为生灵的新陈代谢而充满生机的吗?难道长生不会让我们被自己的记忆压垮,永远深陷在早已不存也从未存在过的过去之中吗?也许和生命世界其它不可思议的现象一样,死亡是加西莫多式的福祉和礼物?
今天我们回顾过去,当然可以事后之明地为死亡找到种种好处。但是,自然选择是短视的,它并不能依据长远的利益而做出选择,而是每代都要重新清算。如果一个基因会在一百代之后带来长远好处,但眼下带来损失,那么下一代这个基因的频率就要降低,再下一代又要降低,可能一百代之后等到好处能发挥时,它已消失不见。一个长远利益要想留下来,至少短期里不能是明显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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