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运动的开始,斗争的对象主要的是古文,其次是礼拜六派或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又其次是旧戏,还有文明戏。他们说古文是死了。旧戏陈腐,简单,幼稚,嘈杂,不真切,武场更只是杂耍,不是戏。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意在供人们茶余酒后消遣,不严肃,文明戏更是不顾一切的专迎合人们的低级趣味。白话总算打倒了古文,虽然还有些肃清的工作;话剧打倒了文明戏,可是旧戏还直挺挺的站着,新歌剧还在难产之中。鸳鸯蝴蝶派似乎也打倒了,但是又有所谓新鸳鸯蝴蝶派。这严肃与消遣的问题够复杂的,这里想特别提出来讨论。
照传统的看法,文章本是技艺,本是小道,宋儒甚至于说作文害道。新文学运动接受了西洋的影响,除了解放文体以白话代古文之外,所争取的就是这文学的意念,也就是文学的地位。他们要打倒那道,让文学独立起来。所以对文以载道说加以无情的攻击。这载道说虽然比害道说温和些,可是文还是道的附庸。照这一说,那些不载道的文就是玩物丧志。玩物丧志是消遣,载道是严肃。消遣的文是技艺,没有地位;载道的文有地位了,但是那地位是道的,不是文的--若单就文而论,它还只是技艺,只是小道。新文学运动所争的是,文学就是文学,不干道的事,它是艺术,不是技艺,它有独立存在的理由。
在中国文学的传统里,小说和词曲(包括戏曲)更是小道中的小道,就因为是消遣的,不严肃。不严肃也就是不正经;小说通常称为闲书,不是正经书。词为诗馀,曲又是词馀;称为馀当然也不是正经的了。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意在供人们茶余酒后消遣,倒是中国小说的正宗。中国小说一向以志怪、传奇为主。怪和奇都不是正经的东西。明朝人编的小说总集有所谓三言二拍。二拍是初刻和二刻的《拍案惊奇》,重在奇得显然。三言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虽然重在劝俗,但是还是先得使人们惊奇,才能收到劝俗的效果,所以后来有人从三言二拍里选出若干篇另编一集,就题为《今古奇观》,还是归到奇上。这个奇正是供人们茶余酒后消遣的。
明清的小说渊源于宋朝的说话,说话出于民间。词曲(包括戏曲)原也出于民间。民间文学是被压迫的人民苦中作乐,忙里偷闲的表现,所以常常扮演丑角,嘲笑自己或夸张自己,因此多带着滑稽和诞妄的气氛,这就不正经了。在中国文学传统自己的范围里,只有诗文(包括赋)算是正经的,严肃的,虽然放在道统里还只算是小道。词经过了高度的文人化,特别是清朝常州派的努力,总算带上一些正经面孔了,小说和曲(包括戏曲)直到新文学运动的前夜,却还是丑角打扮,站在不要紧的地位。固然,小说早就有劝善惩恶的话头,明朝人所谓喻世等等,更特别加以强调。这也是在想载道,然而奇胜于正,到底不成。明朝公安派又将《水浒》比《史记》,这是从文章的奇变上看;可是文章在道统里本不算什么,奇变怎么能扯得上正经呢?然而看法到底有些改变了。到了清朝末年,梁启超先生指出了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并提倡实践他的理论的创作。这更是跟新文学运动一脉相承了。
新文学运动以斗争的姿态出现,它必然是严肃的。他们要给白话文争取正宗的地位,要给文学争取独立的地位。而鲁迅先生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里喊出了吃人的礼教和救救孩子,开始了反封建的工作。他的《随感录》又强烈的讽刺着老中国的种种病根子。一方面人道主义也在文学里普遍的表现着。文学担负起新的使命;配合了五四运动,它更跳上了领导的地位,虽然不是唯一的领导的地位。于是文学有了独立存在的理由,也有了新的意念。在这情形下,词曲升格为诗,小说和戏曲也升格为文学。这自然接受了外国的影响,然而这也未尝不是载道;不过载的是新的道,并且与这个新的道合为一体,不分主从。所以从传统方面看来,也还算是一脉相承的。一方面攻击文以载道,一方面自己也在载另一种道,这正是相反相成,所谓矛盾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