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本将心向明月 奈何明月照沟渠
第二天上午上课之前,钱之理在会议室召集全校老师开早会,宣布我加入文山中学教师队伍。钱之理站在台上讲话,一副威严而又神圣的派头,他的头发不知是沾了水,还是抹了油,梳得油光发亮,脸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与平时在菜地忙碌的样子判若两人。钱之理口材很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出口成章,一下就讲了半个小时。我偷偷观察了顾芬与侯成年,他们两个坐在最后,脸上是一片漠然之情。
我因为刚来,每天只有一节课,主要还是观摩其他老师的课。我先听侯成年老师的课。他教政治,叫一个女生读了一段节选《水浒传》,然后侯老师分析课文批宋江,说宋江是如何的狡猾,欺骗梁山英雄好汉,当投降派。侯老师分析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谁的武艺高强,谁谁的武功盖世。我感觉他是熟读《水浒传》的,基本上把耳熟能详的人物分析个透。他讲的课,我都听得蛮有趣,主要是他能讲,语言生动,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下课后,侯老师踱到我面前,问:“讲得怎么样?”我说:“老兄读过几回水浒?悟得很透呀!”他说:“小学就读过,至少十遍,一百零八个人物倒背如流。”我拍着他的肩膀:“甘拜下风。”侯老师开心得哈哈大笑:“言过其实了,读十遍,还不味同嚼蜡。”
吃完晚饭,侯成年与顾芬又站在操场上聊天儿,照例是嘻嘻哈哈。我觉得这个时候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因为他们的神情是那样无拘无束,无所顾忌地陶醉,好像这个世界就他们两人。钱之理照例是在菜地忙碌。
我待在操场上觉得难堪,顾芬与侯成年肆无忌惮的行为,简直是污辱钱之理的人格。钱之理为什么能容忍,他的胸怀如此宽宏坦荡?我转到菜园后面的小路上,准备从这里绕道去教室看学生晚自习。这里杂草丛生,脚下一滑,“噗”地一声,跌倒在地上。我刚想爬起来,透过菜叶与篱笆的缝隙,看见菜园里的钱之理正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在干什么,正在注视着顾芬与侯成年的一举一动?他看得那么认真、专注,连我跌倒在他身边都没有发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想,他一定很痛苦,谁能容忍自己年轻美貌的妻子与别人调情?他只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罢了,他把心里的痛苦统统深埋心底,每天在大家面前强颜欢笑,这是何苦呢?他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侯成年抓住,或者是他怕顾芬,怕到唯唯诺诺的程度!
我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十一点,我在宿舍看《艳阳天》,累了,走出门。山村的景色立即吸引了我,就沿着小路慢慢走。山村的夜晚,万籁俱寂,夜风轻拂,湛蓝色的天空像水洗过一样透明,一轮明月高悬夜空。小路两旁,青枝绿叶上,洒满斑斑驳驳的银光,山坡上的竹林“哗啦啦”的响声此起彼伏。突然,有个人从对面走来,近了,看清是侯成年老师。我很惊讶,这么晚,他从何而来?我问:“你……”侯成年打断我的话:“这夜景美吧?”我“啊”了一声,心里说侯老师还有这个雅兴。我说:“太美了,简直是绝色美景。”侯成年突然吟诵:“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我吃惊地看着侯老师,他懂得古诗?我接着道:“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侯老师拍着我的肩膀:“不错,小林老师还懂刘方平的诗。”我说:“我是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当然懂一点儿古诗。”侯成年说:“现在的大学生还读古诗吗?”侯老师说的没错,我在大学基本没读多少书,都是在批资本主义与修正主义。我懂一些古诗,是因为我的老师是教古典文学的,虽然不能正常教课,但他会偷偷向我灌输一些古诗。老师见我喜欢古诗,就把唐诗三百首借我看,因此,我能背诵很多诗词。
侯成年告诉我,他出身书香门第,家里有很多书。可惜“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毁了。看他与顾芬调情时旁若无人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个纨绔子弟。凭我的感觉,家中有藏书的,一定是有背景的。侯成年看出我的疑问,悄声道:“我爸爸是右派,中学老师,现在下放到‘五七’农场劳动。”
我明白了,侯成年的家庭有问题,他只能到文山中学这种地方混混日子。他很有才,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就说明他学过书法,没有几年工夫,写不出这么好的字。
侯成年指着前面一片茶树林说:“月光下的茶树林是多么的美丽。”他拉着我往坡上走,“春天的时候,这里茶花怒放,美得醉人。”我能想象得到,春天,这里一定是繁花似锦,山花遍地,彩蝶飞舞。
侯成年很善于夸夸其谈,他果然满腹诗书,古今中外名著、人物都懂一些,一会儿是吟咏夜月的诗,一会儿是花木的诗,一会儿是某个作家对夜景的描写。我说:“侯老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他抬头望月,吟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问他,你心里有一轮明月吗?侯成年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蓦然,我看见他背后的小路上有个人影快速闪过,匆匆往学校走去。因为月色明朗,我看清楚了,是顾芬!这样看来,他们是到野外去幽会了。侯成年把我拉到茶树林名为谈诗论风景,实际上是为了给顾芬让路。他们为什么要躲着我,难道他们还怕我看见?他们不是都公开了自己的行为?这对男女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我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听侯成年兴致勃勃吟风弄月。
估计顾芬已经回到学校,侯成年拉了我的衣服一下:“夜深了,回去吧。”我们慢慢往学校走。我想,侯成年是单独住一间屋子,他们完全可以在宿舍里偷情。选择野外,算是一种享受——山村的夜晚,如诗如画,在画中偷情,还真是蛮有情趣的。
第二天上课时,操场上有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在玩耍。我看了她一眼,不由得一怔:怎么长得这么像侯成年?我问秦岚老师:“是侯老师女儿?”秦岚老师挥手轻轻打了我一下:“不要乱说话,是钱校长的女儿。小香。”我吃惊道:“怎么长得很像侯成年?”秦岚老师立即示意我噤声,小声道:“有些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她看了下四周,附在我耳边道:“文山中学是很有故事的地方,你待上一段时间后,就会爱上这里。”我呆呆地看着秦岚。秦岚继续说:“文山中学的女老师美丽怀春,男老师多愁善感。因此,这里关于爱情的故事感人至深!”
秦岚嘴巴靠我耳朵太近,气哈在我脸上,痒痒的,还有一股怪味,直冲我鼻子。我不禁后退一步。
秦岚是本地姑娘,今年二十四岁,在县城读了高中,回村后走了关系,被安排到学校教初中一年级农业基础知识。我们两个是搭档,我教语文。秦岚老师继续她的对文山中学爱情的赞美:“钱校长是个好男人,修养好,从不乱发脾气,他在老师中威信很高。”谈起钱之理,秦岚老师眉飞色舞,双目生辉。而我觉得钱之理是个窝囊货,妻子与侯成年光天化日之下眉来眼去地调情,他却装着不知道。换了我,早就把侯成年废了。
这天吃午饭时,小香坐在顾芬与侯成年中间。小香挑食,吃饭像吃药,一粒粒往嘴巴里拨。顾芬用筷子敲她脑袋说:“快吃。”侯成年马上护着说:“吃饭不能打人,越打越不会吃。”侯成年很耐心地劝小香吃饭,还把碗里仅有的一点儿肉片挑给小香吃。小香不吃肥肉,把肉扔桌子上。侯成年把肉捡起来,肥肉咬下来,瘦肉给小香吃。
我看了眼钱之理。他也正好看我一眼,他脸上的表情淡定,半晌才说:“吃饭不要勉强,由她去吧。”顾芬没好气地说:“你这个爸爸太好当了,什么都是现成的。”钱之理脸色黯了下来,许久没有吭一声。吃完饭,他扔下筷子就往菜地跑。他把所有业余时间都放在菜园子里了。
有一天,我钻进菜园看了看。我敢说,这菜园的菜是全世界最好的,菜叶嫩绿、旺盛,看不见一只虫子,地上寸草不生。我想,这已经不是菜地,是钱之理躲避“小庙之妖风”的港湾。顾芬与侯成年是文山中学最大的妖风,他们不把钱之理放在眼里,他怎么办?躲进菜园吧,既能流一身汗,还能两耳清净。否则,他是不是要去自杀?有好几次,我站在菜园边上看他埋头苦干,他把沟里的土挖起来,培植在菜地里。然后到其他地方挑土,再倒在沟里,再用脚踏实。汗水就顺着他的脸颊与后脊梁骨往下淌,像从水里捞出一样。
其实,他是用劳动来麻痹自己。有时候,人的苦恼在没处发泄时,找件事做,把全身的精力耗光,晚上洗个澡,浑身通透,一觉睡到天亮,倒不失一种解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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