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母亲说她在意那个叫江旭的的医生,在她的潜意识里一定与帝玄的死有关,她曾亲耳听到那位老医生说,帝玄本来是完全可以不死的,只要他提前三个小时,哪怕是爬到医疗所里来他都不会死。她非常相信老医生的话,她曾亲眼见过老医生把许多奄奄一息的人从死神手里夺回来。在母亲的青春年代,于母亲看来只有和医生在一起才是最安全,最可靠的。
江旭给母亲最大的兴奋不仅仅因为他是医生,他有紫药水,而是他曾忧郁地对母亲说,他要为母亲写一首诗。这绝不同于杨胜松唱的山歌,那都是别人曾经为别人写的,唱给别人听的,很难让母亲产生那种心灵深处的震颤,而江旭说要等到两年后才写给她,两年太漫长,母亲没有这份等待的耐心,她要江旭尽快写出来。母亲决定采取主动的方式,得到江旭为她而写的诗。母亲曾在江旭的窗外捡到一张纸片,纸片上有两行字:一湾紫色的月亮/贴在西山的天上/母亲想,那一定是江旭为她没有写完的诗。为此母亲心里便多了一份期待。
那天黄昏,母亲终于可以和江旭肩并肩地走在山坡上了。这一刻母亲很快乐,她明明知道山坡下的大路上有许多眼睛在看着他们,那又有什么呢,这个时候母亲所思的问题是她用什么方式来打动他。
母亲终于想起了她曾经见过她的女教师在她所爱恋的知青面前一直倒退着走路的情形。那个知青要回城,提出来要与女教师分手,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走在一起,女教师忽然把身子反过来,眼望着他的脸只是无声无息地随着他后退着走,男知青每走一步,女教师就倒退一步。结果是男知青终于把女教师揽在怀里用下巴蹭着她的一头秀发心酸地说: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走了!我一辈子守着你!当然,那位男知青并没有兑现他的承诺,最后还是走了,母亲的头发就是男知青走的第二个星期被女教师剪的。而在母亲看来,男知青的走与不走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女教师曾用倒退着走的方式感动过他。
现在母亲就这样面对着江旭在山坡上倒退着走。母亲只想让江旭感觉到他是中心,当然母亲不会傻得原搬照抄,那是完全不合时宜的。现在母亲的脸上带着俏皮的笑,母亲多么希望她这副样子能打动江旭啊!
你怎么这么走?江旭问。
母亲不会说谎,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就大起胆来把女教师的故事讲给江旭听。
他听了就笑了,他的笑带有某种感动的感伤,说:傻丫头,不是在平整的大路上,你这样走会摔倒的。
母亲不能因为他叫了她傻丫头而打垮她,何况母亲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一种进步,江旭总算没有叫她“小丫”头,因为没有了小字,而多了一个傻字,母亲还是受到了鼓励,仍倒退着走。母亲在倒退着走的时候,发现远处杨胜松正用一副忧郁的眼神看着他们。
对于母亲的表现,江旭笑了笑,摇了摇头,他的感动里又渗出了些许忧郁的神情,使他整个面部充满了复杂的表情。直到母亲倒退着的身子碰到了一块大石头上,他才在石头边站住了。母亲便叉着双手在那块大石头上走来走去,他看到了忽然变了脸色,窜过来一把扶住母亲,母亲顺势把身子贴在他身上,并用手勾住他的脖子。他把母亲从石上抱下来,指着石头的根部说:你看看。
母亲弯下腰果真看见那石头摇摇欲坠,与斜坡上的土只衔接了那么一点点。但母亲仍扬起脸说:那又有什么,我身边不是有个医生么。
他一改以往忧郁的神情,扶住母亲的两只胳膊很关切地说:听话吧,别老想着做坏女孩,你永远也学不像。他看着母亲的眼睛,用的是最温存的语调。
母亲装出一懵懂无知的样子看着他,然后就大惊小怪地说:我不要你管,除非你喜欢我!
他叹息一声,说:你看,连“爱”字都敢说出口的女孩子真能学得坏吗?
母亲的泪就要夺眶而出了,她扭过身背对着他。什么时候,他把母亲的身子掰过来,母亲感受到她的身子就贴在他的胸上,母亲很想顺势把脸贴进他的胸膛,她想体验把脸贴在这个男人胸膛上的感觉,但是母亲的脸已被江旭一双温暖的大手捧住了,江旭说:紫月,你听着,也许明天我就要离开你,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求求你,做一个好女孩。哦!
你要到哪里去?母亲真的不懂了。
我也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弄到哪里去。他们说我写的诗是反动的,说我是资产阶级的走狗、代言人,说我是反革命。现在这些对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真的要答应我,做一个好女孩。母亲从江旭空蒙的眼里看到了急切与期望,也明白了事情已经很严重了,但母亲并没有受到惊吓,她很认真地说:你答应为我写一首诗,你现在就写吧。
江旭想了想,说:好吧。便拉起母亲的手,在母亲的手心里写起来:
世界再大,大不过妹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