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爷子叫老嬷嬷掮到作场。裁缝要少奶奶出来量身，女主人且要他由老妈子陪着去内房量。理由是这里人多眼杂难为情。裁缝知道做公公的颇有醋意，看着唐老爷子故意“这个——这个”的不动。
唐老爷子也有意假装没听见，抚摸着漂亮丝绸，眼痒得要命。嬷嬷见状，心中有数，提请老爷示下。不得已，只好示意老妈子跟他一同去，要睁大眼睛。
回来以后，裁缝一边摊开缎匹裁衣，一边谈笑风生，与老爷子海聊，天南地北，古往今来，无所不谈。
忽然，裁缝翘首望着黑黝黝的房梁、椽子说：“老爷子，你家这大房子看来已有很好多年头了，木头都黑漆漆的，当初一定花了许多钱吧？”
这是村里唯一的大房子，装饰靠究。见问，好不得意：“嘿！打我懂事起，就是这个样子。年幼时听爷爷说，他老人家小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般的了，画栋雕梁，圆柱斗拱，质朴古雅。说不清这房子是啥格宋朝年间造的。”
心里高兴，喜气洋洋，踱着方步，得意之情，难以言表。裁缝接着说：“老爷子，我是斗大的字也识不到一箩筐，但戏文看了不少。列国《封神榜》，三国刘关张，大唐薛仁贵征东，宋朝梁山一百单八将……一朝亡了一朝兴。难道宋朝还有好几个？”
老爷子得意忘形，觉得显摆的时机来了，满脸堆下不屑的冷笑：“嘿嘿！这个你就不懂了，墨水没喝透喽！难怪哪！不读书诗穿破衣。做裁缝，只能为他人作嫁衣裳嘛！”
他忘记了使命，摇头晃脑，踱过来、踱过去：“宋朝嘛！按姓氏来说，有刘裕建的宋，叫刘宋、有赵匡胤建的宋，叫赵宋。因为金兀术九反中原，小康王迁都杭州，赵宋又分北宋南宋……”
他兴致勃勃，吐沫横飞，像说小书越说越有劲，没完没了。戎师傅压根儿没听他的，专心裁剪，早把衣裳裁好，多余的料子仍由老妈子扛回去交少奶奶保管。
待他醒悟过来，扫兴透顶，一脸懊恼，心里还惦念着那些薄如蝉翼的漂亮绸子。耷拉着脑袋，萎蔫了。
快要下工的时候，戎师傅从案板的草席底下抽出一块衣料塞给老爷子，悄声说：“别让儿媳妇看见了，拿去送给相好吧！儿媳当家，你也不容易喽！”
“啊哟哟！你……你这是啥辰光落下来的？咋的我不知道哪？”裁缝微微一笑，幽默地说：“不知道是哪个宋朝年间。你还没出生呢！”
唐老爷子惭愧中有些感激、欣慰。毕竟男人最了解男人的苦处，虽然广有财产，无权也是枉然。搬不上台面的开销，不好开口报销呀！
竟然忘了裁缝只是借花献佛，一杯凉亭茶，令他感激涕零，甘心情愿地做了帮凶，根本没有想想裁缝自己会怎样。从此，老爷子只是偶尔过来聊聊，不再成天死盯。
不知是贿赂起了作用，还是他明白了靠管是管不住的，偌大家财，何不太过抠门，还是大方一点，信任第一，反正不是当家人。人心都是肉做的，放松，算是报答知己。
瓦罐不离井沿破，将军难免战阵亡。戎师傅虽是此业行中的老鬼，也有失手的时候，向主人家陪过理、道过歉，还白做了几天生活，才求得人家原谅不声张，吃过贪小便宜的苦头。
那一年冬天，他在卢家做生活，先做棉衣。随后再做夏装，卢家只是个富裕户，没有唐家的大气概，势利眼，吝啬出名。戎师傅落了几尺白府绸，叫小徒藏在怀里。
傍晚辰光，天越来越暗，主人来作场边看了一会，咕咕噜噜地说：“看来今天是要落的了。”小裁缝、二伙计包括戎师傅，都心里格噔一下，只顾低头干活，谁也没有注意天气。
过了一会儿，天上飘落数片雪花。主人喃喃说道：“落下是白的。”大伙儿憋着一口气，不声不响。主人家慢条斯理：“嗬！看，今天啊！不落尚可，一落就是三尺。”
吓得裁缝们面面相觑，小徒弟胸中的小鹿怦怦乱跳，脸色铁青，把头埋得更低。天上飘落的雪片越来越大越紧密。主人幽幽地又补上一句：“要是这样，今天晚上哇！大师傅尚可回去，小徒弟可走不了喽！”
这一下，小徒弟彻底吓坏了，真是贼胆心虚，不打自招。他放下活儿，陡然起立，从怀中扯出一块白府绸，往案板上一甩，大声说：“这是师傅落下的三尺白府绸，我藏一下而已，凭什么不让我走？不要欺人太甚。”
这回，戎师傅羞愧得脸红耳热，塌台！塌台！无言以对，一古脑儿低头认错，请求饶恕，原谅，切莫声张外扬。
卢家是一个抠门的主，趁机要挟、威胁，要官办，不给点甜头死不答应。好说歹说，最后只好不收工钱，白干了几天活。偷鸡不着蚀把米，赔了工钱，丢了脸面。
事后，戎师傅骂小徒弟：“小畜生，真是孬种，叫你藏好，谁叫你扯出来自首呀！出卖师傅，这样的徒弟谁敢要呢。”小徒弟噘着嘴不服，嘟噜说：“本来就是不该，错了就改嘛！”戎师傅只装没听见。
贫穷时代已经远去，陋习早已消失。然记忆尚存，了解一下历史上民间龌龊的往事，无伤大雅。
茶余饭后，说说笑笑，助益健康。小徒弟说得对，错了就改。知耻而改，能促进公共道德，有利于建设公序良俗，善莫大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