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成干活的命，不干活我难受。”
“我告诉你，有多少大姑娘想跟我结婚，你前脚出门，后脚就有人来，你信不？”
“我信，现在世道，只要你有钱，都有小姑娘愿嫁，那我赶快给你腾地方，你找那些愿意的吧，姑奶奶我，不愿意了。”
“我再给你说一遍，离婚你一分钱得不到。”
“不要你一分钱，我只要离婚！”
烈芳结束了她半年的婚姻生活，才给家里打电话告诉了这事。大家知道她的脾气，明白事到如今说啥都没用了，也就沉默地接受。
烈芳租了一间房住下，四处找工作，凭着她的一张巧嘴和自己稍有夸张和抬高的履历，最后在一家房屋中介公司当了个部门小管事。她给自己定下了目标，五年内，在城市买房，贷款也买，把大娘大嫂妈和小雪她们接来住，想住多久住多久。
三
越来越多的女孩子外出打工，小雪在村子里基本见不到同龄人了。北方人思想保守，女孩子又长得相对笨拙，出外打工也就是出苦力，当服务员，倒腾最低级小买卖之类，胆子小的能力弱的多在流水线上工作。小雪就是听小香从深圳回来后，鼓动她也去，说深圳多好多好，天上地下海里，啥都是好的，真正的大世界，只要肯吃苦就能挣来钱。小雪就一心二心想去。家里人不想让小雪去，他们怕小雪出去受欺负。别的女孩子，家长怕出去受欺负，是怕碰到流氓恶棍什么的，污了女孩家的清白，小雪的受欺负，可能是就算去了花花世界也没有人愿意欺负她，就是说连个流氓恶棍都遇不上，伤了自尊，误了青春。还不如在家早早订了亲，虎二马三嫁出去好给她这辈子是个交代。再说，家里人担心小雪的身体，受不了流水线的紧张和劳苦。不管怎么说，她在家没有干过农活，连家务也没怎么干过，虽然小雪长得丑，虽然家里穷，可再丑的人都有亲爹娘，她还是被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姑姑哥哥们爱着护着，从小到大，那也基本上是捧在手里含在口里的，愣是让弱不禁风的她有了点林黛玉的格调。这要是去了深圳，到那里让人家实打实当个劳力使，离家几千里，有苦找谁诉去。
可是小雪去意已决，谁也拦挡不住，长这么大第一次不听话了，一个劲缠住小香说，带我去吧，你先垫钱给我买车票，我去了挣钱还给你。
话说到这份上，家里人只好拿钱，同意她去。想着全当几百块钱丢了，她去干两天，受不了那罪，再自己跑回来。
小雪被流水线上的拉长一眼就否定了，说她们这里不需要工人了。小香和小雪一起求，说她可以干得了，并且她愿意拿低一点的工资，不信，您先试我两个月。
小雪就这样留在了小香身边，跟她一起上下班，一起在流水线上打下手，跑来跑去听人召唤给人拿东西送货品，她变成工厂里一个微乎其微的小零件，变成大都市里惊慌失措的一粒小小尘埃。
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小雪的小身体里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别人搬布匹一次两捆，她没那么大劲就搬一捆，多跑一趟就行。身上的汗往下直淌，稀疏的头发贴在脑门上，一绺一绺的，走路走得急，身姿往前扑去，两腿向两边撇着，一眼看去，竟然辨不出她是啥年龄。除了工作外，她义不容辞地承担起工友们的观赏职责，干得快的人有机会停下来歇歇，饶有兴致地目光追随着她，相互挤眉弄眼，窃窃私语，从此她成为工厂的一个比喻一个特定词语，有人自认受了委屈和轻视就会说，怎么，你把我当杨小雪了？
小雪一个人不敢走出工厂大门，她觉得外面那个世界也和厂里一样，整天轰轰响着快速运转着像是一个巨大的机器。是谁开动了这个机器，它是那么按部就班地走着，要想停下来的时候，是不是有个按钮，按一下就停了，一切安静下来，不再转动，也不再轰响。可是这机器疯了吗，停不下来了吗？半夜里也轰轰响着旋转，灯光不熄，热浪不退，还有车在路上跑来跑去。这是个没有黑夜没有寒冷的城市吗？一直发着光和热，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没有暗下来的时候，也没有冷却下来的时候。她要是走出去，会不会迷失在大街上，找不到回工厂的路。
先开始休息日的时候，小雪常常一个人待在宿舍，她没有地方去，除了小香外，也没有女伙约她出去玩，更不会有男孩子在门口等她。后来小香的班跟她不在一起了，她就只有一个人，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形单影只。
她试探着走出工厂大门，小心地记着每一个路口，记下一个报亭，记下卖电话卡的，记下一个小烟酒店，走了小小的一程，觉得恍惚，轻飘飘的，一般温热气浪裹挟着她，推涌着她，好像不是她自己迈腿往前走的。前后瞅瞅，人流涌动，仰头看看，高楼密集，耳中传来，都是听不懂的话。她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真的是在离家几千里的地方？我怎么来到这儿的？我来这干什么？真的只是想出来看看，见识一下，然后就都市喧嚣的热浪一阵阵涌来，扑打到她脸上，身上，南方的气流像要把她融化，把她托举起来，一种无名的气息呼唤着她，她的魂魄像要走失了。小时候她掉过魂，被什么东西吓住了，拿住了，一个激灵过后，痴呆呆的，生病，哭闹，臆症。奶奶给她喊魂，拉着她来到掉魂的地方，面对面蹲下来，拍打地面，捞摸几下，抓一把空气，手张开，往她身上投掷，奶奶的手像一朵莲花灿然开放，说一声，小雪回来，再抓再掷再说，小雪回来。小雪回来。那朵莲花像在风中点头，上下摆动，她好似听到一个声音在喊，那么轻柔温存，奶奶的声音，似从空中传来，有着轻微震荡的波纹，温热，回旋，递进。小雪回来。声音引领着她，不让她走失。小雪回来。她迷迷登登转身往回走，顺着似曾相识的路口，摸回工厂里。
她毕竟是出来见世面的，她想好好看看这个城市，她战胜胆怯和自卑，一点点走得远些，再远些，后来她敢坐公交车了，混在等车的人群中，学着他们的样子，也做出好像有事的样子，往车来的方向张望，车还不来，她叹口气，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叹气跟车来不来没有关系，哪路车来对她来说没有区别。手里握着一元钱，心咚咚跳，害怕别人看出来她没有目的地，像城里人一样投币，往里面走，扶好扶手，有空座位了就坐下来，见到老人就起身让座，并不是因为车上写了“请给老弱病残孕让座”她才让座的，她是看到老人想起自己的奶奶。老人对她说，谢谢小姑娘，她羞得低下头，指头肚儿在扶手的铁花纹上抠啊抠。在车上见到英俊的男青年，远远地躲开，想再看人家一眼，又不敢，更加觉出自己的丑陋，羞愧难当，恨不得把化成一滩水，缓缓流淌到他脚下，任他踩踏。夜晚躺在宿舍自己的上铺，感到一种力量托涌着她，像是躺在水面上，随着水的浪花飘飘摇摇。她经常这样，有时还眼冒金星，像看电影时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标志。在家时妈带她到卫生所看过，医生说那是贫血，因为营养不良，大多数少女都有这种症状，增加些营养，加强锻炼就会有所好转。现在浪花在她身体下托举之外，又似乎进入体内，在那里涌动冲撞。她想起白天在车上所见那些年轻人，那些情侣，那些风华正茂、精力旺盛的一切。她惊喜，害怕，继而烦躁。上帝啊，你为什么给丑人也要输入欲望的密码，让病弱者也有欲念，丑使他们的欲望也变得粗陋和不堪。假如美人的欲望是春风是烈火是疾风中的玫瑰，那么丑人的欲望是黄沙是阴霾，是发霉的食品，是绿色的鬼影，是地窖里冒出的一股阴风，是一种怪异气味，是让人避之不及的东西，是不切实际、该遭唾弃的妄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