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娜奶奶,你可别拿死人来吓唬我,想起这件事我就心烦,谁知道中间会出差错呢!”
“什么差错?”
“说得好好的,那女人突然不愿意了。也怪万洪爷爷,他真是老糊涂了,竟然背着我和那个女人又写了一张字条儿,还摁了手印。”
“我越听越糊涂了,你说说清楚。”
铁镇长前前后后把事情说了一个明白。
“现在,米娜奶奶,你又来了,你也想问我要钱吗?你要的是什么钱?黄老板一听万洪爷爷死了,没说两句话就挂了电话,人连根毛都找不到,你让我到哪儿给你弄钱去?”
铁镇长一口气讲下来,米娜奶奶听得眉头紧皱身体僵硬,末了,心神涣散的她只剩下一副木然的躯壳,呆坐在铁镇长家的院落里。那道从院落中间斜穿而过的光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得了无踪影。
离开铁镇长的家,米娜奶奶朝着精河的方向慢慢走去。
夏天,精河镇的黄昏尤其漫长,精河镇的人习惯在这个时段里重温往事与记忆。米娜奶奶也是这样,她往精河的方向走去,除了有些不知所措,更多是因为突然怀念起精河水淡青色的水雾。
夕阳红得像盖在新娘子头上的婚纱,簇拥在它身边的云团也被它染得红彤彤的,仿佛新娘周围的伴娘,相互拥挤着,喜庆又热闹。米娜奶奶迎着夕阳往精河的方向走去,通红的光线染红了她的脸颊和衣裙。
往河滩走的路虽然被孩子们踩出了一条清晰的小道,但仍然免不了坑洼和绊脚的石头。米娜奶奶低着头走得很慢,脚下小小心心地,仿佛寻找一件自己丢失的东西。
精河水也被夕阳染红了,红波粼粼,水声清亮,一路往东流去,好似一条无尽的光河。米娜奶奶找到了那块她经常洗衣服的河滩地。这块沙石平坦的河滩地是精河镇的女人们年复一年踩出来的,干净湿润,几块半埋在河沙里的大石头光光亮亮,是捣捶衣服的好地方。米娜奶奶记得她第一次来精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能下脚的河滩地要退出几十米远呢。
米娜奶奶垂着双手站在河边,静静地听了一阵儿水声,想坐下来揉揉膝盖。对她来说,听完铁镇长的一番话,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是非曲直,她还能够不喘气地走下精河河滩再走到精河河边,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米娜奶奶正要坐下,身后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尖叫声,接着就是前呼后拥活蹦乱跳的一群影子呼啦啦从她的身边跑过。米娜奶奶定睛一看,一群黑得发亮的半大小子,大一点的只穿个长裤头,小一点的干脆就光着屁股,一边跑,一边叫,一个个浑身透着野劲儿,撒着欢儿往精河里跳。孩子们又尖又亮的嗓门儿把红通通的黄昏顶出了道道金光,也把站在一边喘息的米娜奶奶吵得恢复了一些精神。
孩子们在河里闹腾,米娜奶奶退远几步,找了块平滑的石头坐了下来。坐下没多久,就见一个认识的老姐妹抱着一盆衣服走了过来,她的身旁跟着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小姑娘。
“马升兰,你总是有洗不完的衣服啊!”
“唔,是啊,米娜,洗了一辈子衣服,总也洗不完。”把衣服泡上,升兰大妈在米娜奶奶身边找了块石头,捶打起衣服来。
“米娜,你的身体好吗?你一个人要当心啊,我们都老了,还得靠儿孙。”
“能靠得住才行啊!”
升兰大妈放下手里的捣衣槌,看了一眼米娜奶奶,满脸犹疑地问:“米娜,你上镇长家要钱了?”
“要什么钱?”
“还能要什么钱,昨天,你一离开镇长家,镇长的女人就把事情传开了。”
“我一个字都没提钱的事,我是想把万洪的事情说说清楚他们这是也把我往死里逼啊!”
“米娜,听我的话,别再提这件事了,你不提,镇里的人都忘了,你要提,不是又把自己放进那些人的嘴里了吗?那些鬼东西,不嚼舌头是活不下去的”
“这么丢脸的事不说说清楚,往后还怎么过?”米娜奶奶揉了揉膝盖,觉得寒意已经爬上了她的双肩。
“已经晚啦!说不清楚了想说清楚就得什么事都别做,只要做了,那就再也说不清了你看看,现在,不是连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了吗?都知道你去要钱了唉,米娜啊,我们都活不了多久了,万洪是精河里流走的水,你就把这件事和他一起忘了吧。”
升兰大妈提到万洪爷爷,米娜奶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直起腰身左右望了望,她记得万洪爷爷的影子是和她一起出了镇长家的大门的。米娜奶奶前前后后望了一通,四下里不见万洪爷爷的影子,不由得有些心慌。
“米娜奶奶,你找什么?”升兰大妈的小孙女一直坐在一边不吭气,这时忽地张开小嘴问道。
“哦,小宝贝,你可真爱人,米娜奶奶什么也没找,米娜奶奶老了,眼睛花了,什么也看不清楚啦!”
“米娜奶奶,他们都坐过你们家的梯子,我从来没有坐过。”小姑娘指指在精河里扑腾的男孩子们。
“唔,梯子有什么好坐的?小宝贝。”
“他们说,谁家的梯子都比不上米娜奶奶家的高他们说,米娜奶奶家的梯子可以看到镇上最远的地方他们还说,米娜奶奶家的梯子可以通到比月亮还远的天堂”
“呵呵呵,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他们说的我都忘了。”
夕阳往下落了一截。远处,大青山山巅的彤云,已经烧成一片黑红的灰烬。精河的河水也不像之前那么红了,浅绿色的河水开始发蓝,那蓝色带着丝丝寒意,刹时渗进米娜奶奶的膝盖骨。米娜奶奶直勾勾地看了一阵河水,脸上不期然地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好吧,小宝贝儿,走,跟我去坐梯子,看看它有多高,望得有多远。”
说罢,米娜奶奶捣捣膝盖,吃力地从石头上直起身体,接着一只手甩了甩裙角,一只手牵起了小姑娘。升兰大妈在一旁连声唠叨,嘱咐小姑娘一定要记着回家的路。米娜奶奶摆摆手,牵着小姑娘,转过身,一步又一步,小心翼翼绕过那些绊人又硌脚的鹅卵石,疲惫地走上了精河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