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继续搓手。
“胶囊,对关节好的。”见老倌子没反应,她加重了语气,“这些东西都花了大价钱,你要赶紧吃掉用掉,别收在柜子里发霉,免得白费了兰妹子的心意!”说着就有了教训的口气。
在老倌子面前,她一贯有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即使说起女儿,也是她一个人的功劳,与老倌子无关。老倌子则永远是一块烂枯的木头,没底没气的,吹一口气就会倒地。明五老娘一起高腔,老头子就甘当哑巴,手也不搓了,专心望着自己的脚。脚上的女式拖鞋是从垃圾桶里拣来的,磨得穿了底,毛了边,鞋背上的泥巴结了壳。身上的蓝布衫,还是三十年前她去上海当外婆时买布回来缝制的,已是不灰不白的色,肩膀、手肘和背部拼魔方一样全是补丁。夫妻俩一起去过一次江西女儿家,走在街上常有人问她退休多久了,而他,即使穿着崭新的西装,也让人看见汗毛眼里的黄土沙沙地往下掉。年龄只差十岁,一个像满血复活的画中人,脂粉味裹挟着光鲜肉体,一个像棺材里走出来的僵尸,身上的生气被黄土吸尽,只剩一副发出腐味的骨架。
老倌子的迟钝与漠然让明五老娘很是不爽,她把杯子啪地叩在桌面上,喝道,你听见没有?!明五老倌赶紧跟一句,要得哕!
明五老娘甚觉无趣。出门几十天,邻居家的狗见了都摇着尾巴贴过来,而同屋同锅六七十年的老倌子却不冷不热,没表示出一丁点高兴的意思,就跟身边从来没有她这个人一样。她丢下墙根这根无趣的枯木头,去自己房里整理物什。老倌子忽然从背后丢来一句:“铁匠娘子快要死了!”
明五老娘停住脚,回头问:“她一直就那个要死不活的样子,是不是病重了?”老倌子不答。明五老娘便用话来挖他的话:“铁匠娘子身体好得很哦!我去江西之前还专门去看了她,她在床上骂猪骂牛一身劲。她崽说,明年要请个戏班子来,给他娘做百岁大寿。”
老倌子用尽全身力气瘪一下嘴,咽下一大口口水,嘴巴撮起来,推磨似的转了又转。明五老娘以为关于铁匠娘子的下文就要磨出来,等他张开嘴,却是:“钟一阿婆跳塘了……”
“天南拐到北!牛头对马嘴!我懒得跟你打讲了!”明五老娘一甩手去了自己房间。
夫妻几十年就是这样水火相克碰撞过来的。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儿女们凑钱给父母建起这栋四层楼,老夫妻俩就一个住东一个住西,隔着堂屋唱起对台戏,再也没有同床共枕过。吵架就是彼此向对方证明自己还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方式。明五老娘在外人面前还装装家庭和美,老倌子的战术不一样,专等女儿回了家或是亲戚来串门时就跟老婆子较劲。他知道这时候有人撑腰,即使动起手来,弱势的他也不会吃亏。两个人吵得烦心了,明五老娘抽身就去女儿家躲清净。明五老倌却恋着家里的鸡鸭蔬菜,一天也不愿出门。以前明五老娘从女儿家回来,他会眼勾勾地看看她背回的成果,掂一掂自己平分到的那一份是不是比她那一份少。女儿带回的钱也是二人平分,他拿到自己的一份马上就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凑个整数叫山伢子去信用社存起来。偶尔他也会在饭桌上问问老婆子外面世界的新鲜事。今天明五老娘感觉有点不对劲,给他好吃好穿的他无所谓,有钱没钱也不问,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脑子里却装着钟一阿婆铁匠娘子那些七七八八的事。看起来是仗都不打就缴械投降,实际上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越想越气闷,好在女儿的体贴物品抵消了一些不快。她试穿着一件唐装款式的红棉袄,对着衣柜上的大镜子左照右看。镜子里的人,做了几十年的裁缝,长年胳膊大腿不见阳光,皮肤收得跟水豆腐一样嫩白,是神冲公认最洋气、最富贵的女人。两个出息的女儿又给她镀了金,让她走到哪都亮得扎眼。眼角和额前原有一些水波,这两个月也被人参茶、营养液荡平了,富态的腰身看去就是一颗饱满光亮的胶囊。她称心如意地拍拍前腰后背,脱下新衣收进柜里,顺手扯出一件黑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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