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棉袄失踪的事,浇灭了明五老娘想见钟一阿婆的兴致,她把灰色呢子大衣叠放在床头柜上,决定改天再去钟家。
3
钟一阿婆是被一只麻雀子啄醒的,啄在板栗球似的脑袋上。她啊了一声,麻雀钻天而去。
几滴眼泪担当探子跳出眼眶,支撑她睁开一只眼。混浊的眼珠子如一艘沉海几百年的老船,拖泥带水摇摇晃晃翻出海面。眼前的物件全都在晃动,晃得她脑壳发晕。
一条裂缝在墙上蛇行。张牙舞爪的松树。烂猪肠子似的渠道。倒栽在地上的箩筐。断了半截把柄的锄头。熟悉的物件引导着她从混沌里爬回光亮的阳界。她咧咧嘴打个呵欠说,天亮了!
两只手摸向身子下面,摸到一片凉。头顶是一棵树,板栗树,男人的胳膊那么粗,腰中被剥掉一块两尺长的皮,掉皮的地方长出一张愁苦的老脸,结满陈年灰尘和黑苔。树叶繁盛着青绿,巴掌大的叶子一张张向天摊开,追问老天为什么不给我一颗栗子。她回过神了,她坐的不是床,而是家门口的板栗树下,天不是刚亮,而是在往黑里走。但她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从屋里走到树下来的。
今年春季到后山砍柴时跌了一跤,从山坡滚进渠道,落在一堆泥巴上,手脚都没什么大事,单是把脑筋摔成了一根笔直的扁担,再也拐不了弯记不起事。认错人是常事,经常是刚放下饭碗又喊孙子送饭来,硬说自己没吃饭。饭和衣服都是媳妇料理,因为她忘东忘西地几次烧得自己西屋起火,月桂怕把东屋也烧了,不准婆婆屋里生火。一日两餐都是虎子送到西屋来。本来虎子想叫娭毑去东屋同桌吃的,月桂嫌她口水滴滴身上发臭让人作呕。喝水,也是虎子送一把缸开水放在她床边,一把缸水管三四天。她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到板栗树下坐,要么戳根竹棍子出门,走到哪算哪,有时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了,自己喊邻居帮忙送回家。月桂从不管婆婆去向,邻居把迷路的婆婆送回家,她嘴上道着谢,心里却说你怎么不走远点,走到一个回不来的地方,好让我松了那道紧箍咒?
中秋的下午已经捂得住毛衣,钟一阿婆身上仍是单衣单裤,光脚趿着那双红色塑料拖鞋。手臂被秋风浸得发酸,连鼻涕都甩不动,顺手擦在板栗树的老脸上,起身准备回屋。
哐啷一声,面前的大门震响着拉开,一条肥墩墩的身子嵌在半开的门缝里,像樟树皮上爬着的绿毛虫。板栗树,和树下的人,没让门缝里的人显出任何惊奇,好像那人那树天生就长在屋前。接着,门缝里的人发出吼吼的清喉,将大门拉到底,一口浓痰啪地吐在门前地坪。
钟一阿婆觉得那口痰落在她喉咙里,也跟着吼吼两声。什么也没吐出,却把自己当作一口痰吐回到板栗树下。
门口那人,是她儿媳妇,月桂。
4
月桂昨晚跟邻居打了通宵的麻将,从早上一直睡到下午三四点才睁眼。一眼瞄到板栗树下的婆婆,心里就不爽。
成天木头一样杵在板栗树下的婆婆,在月桂眼里是个克星,克死了自己的男人,又克死了自己的崽,让月桂走上了她一样的寡妇命。九十五岁的婆婆怕是已经成精,要不然怎么病不死,老不死,连跳塘都淹不死?她月桂自己活得已经够没劲,还要拖着个半瞎半癫的婆婆。要不是害怕自己发过的毒誓应验,她早就想离开钟家这个背时屋。想想就不甘,跺着脚开始骂鸡:“这个背时鬼哎,快点出去找食吃!再不生出蛋来,老子宰了你炖汤喝!”屋里传出鸡婆慌不择路的扑腾和尖叫。
婆媳关系如同一张烙饼,一开始没和好面,烙出的饼子不是硬生生的疙瘩,就是不成形的稀泥。月桂娘家在湘西山区,她原是个爱叽喳的麻雀,嫁到钟家后这特长无处发挥。她的湘西方言披了件长沙官腔的外衣,口音听起来跟蓑衣配皮鞋一样别扭。钟一阿婆在神冲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镇上农贸市场。不看电视,不听广播,不识字,会用的电器只有电灯,神冲以外的任何事任何语言对她都是外事外语。刚开始婆媳都努力地靠近对方,但鸡同鸭讲令彼此很快知难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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