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石头要回牛家沟了,要回到他那已经离开了数不清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小山村,回到自己那个早已人去室空的破家。他下山去,是想去见上巧灵一面,跟她说上几句话。是啊,他刻骨一样想念巧灵,日里夜里都想着念着他的巧灵妹妹。下山去,除了想见到巧灵之外,他还想顺便拐到自己那间老屋,把他的那几样好东西给带出来。
临下山前,他把那身军装脱下来,挂到山洞前那棵老栎树杈上。想了想,又把首长郭参谋送他的那支三八大盖也挂了上去。他是要把它们做成一种记号,一种提醒,或者干脆就是一种旗帜,让它们飘扬,让应该看到它们的人看到。
他是这么想的:要是我前脚刚下山,大部队后脚就来了,那就大为不妙了,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我给他们弄上这些记号,他们也许能明白个端底了,就会四处寻找我的踪影,或者呆在这儿等待着我的归来。
在这个看不见星星和月亮的夜晚,刘石头悄悄地下了石牛山,走了好几十里夜路。而这几十里夜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倒不是他怕走夜路,怕遇见鬼怪什么的,而是怕碰到活人。等他摸到牛家沟村口时,已是下半夜了。
回到了自己的村庄,刘石头就更像个做贼的了。他怕被村里人看见,那样就麻烦了,他更怕撞见村长牛天保,那样他纵是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了。于是,他蹑手蹑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东躲西藏,连只狗也不敢惊动。所幸的是,他还算比较顺利地接近了师傅的家门口,但是他不敢走进去见他专程来看望的巧灵妹妹,而是在那棵大皂角树下发了会儿怔,然后轻轻地爬到树权上,很逼真地模仿喜鹊喳喳喳叫了三遍,这是原先他约巧灵出来说话时的一种暗号,可现在他不敢保证巧灵能够听见,即便是听见了她还会不会出来,毕竟夜这么深了,毕竟他从牛家沟消失这么久了,而且他跟巧灵是一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的。
道来容易,做起来难,说时快,那时慢。石牛山上的刘石头就这样雕刻了九个年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啊。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另外的一桩要命的事情,刘石头这个民间艺人,这个隐居在山林的石匠很可能就这么一直雕下去的,他要把整个石牛山都给雕个遍,一直雕到白发苍苍,雕到地老天荒,雕到老,雕到死。
许多年之后,当石牛山成为远近闻名的旅游风景胜地时,青天峰上那一幅幅活灵活现的石头雕像,就成了一处独有的风景,游人在此处大多都会久久盘桓。
花开又花落,大雁飞去复来归。
日子,岁月,像山上的石头,像山涧的溪流,像树上的叶子,像天上的云彩。
刘石头在石牛山上已经待了十一个年头了。他真的就像一块石头那样,牢牢地长在了石牛山上。是啊,我爹给我起名叫石头,石头就应该长在山上嘛,这就是命啊,就是我刘石头的命。他时常这么喃喃自语着。
石牛山是个多么好的地方啊。这儿有望不断的石头,有数不清的树木,有开不尽的山花,有吃不完的野菜野果,有流不断的溪水,还有看不厌的瀑布,有那么多能够叫上来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它们年年来陪我,给我说话唱歌儿,我是多么喜欢它们啊。石牛山就是我的家。我宁愿活就活在石牛山上,死也死在石牛山中。在石牛山上生活了这么多年,刘石头早已习惯了跟山上的一切说话,早已习惯了自己跟自己私语。
这么多年来,刘石头很少下过山。他已经完全有能力在山上生活了,不再需要山下面的那些东西了。就是人的生命中最少不了的盐,他也有办法自己弄出来,他学会了晒盐。
他是这么做的:到山脚下的盐碱地里去,背回一筐筐盐土,挖了个池子,让它浸出盐水,让日头给他晒出白花花的盐巴。山上除了没有盐,所需要的一切都不缺了。只要有了盐,那就什么都有了,不必下山去了。在山上守着他的巧灵妹妹,雕刻他想雕刻的人像,高兴或不高兴了,就吹一吹他的箫,坐在小溪边上钓钓鱼,春来种上些春作物,秋来种些秋庄稼,闲了转一圈打上些野味,这就是刘石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生活。他微笑着,或者苦笑着跟自己说,石头啊,你这生活很好呢,山下那边的人想要还没有呢。
已经在石牛山待了十多年了,如今刘石头早就不再盼望那支大部队到来了。他想,你们能来就来,不来也罢。若是来了,我还一定给你们带路去:不来也没什么关系,我就在这石牛山上呆着,我刘石头说话算数没失信,我一直就在山上等着你们呢。
其实,刘石头早就无所谓等候不等候了,而只是在山上这么生活着,活着在山上。
这天早晨,他站在巧灵的石头房子前面,正跟她默默地喃喃着什么,忽听山脚下炮声隆隆,他打了个激灵,天哪,大部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