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总要有人敢蹈险地,其他人才能安稳无虞。
总要有人死,才能有人生。
孙攸一路狂奔直入宫廷,跪倒在孙休面前:“陛下,孙綝与孙恩、孙据、孙干、孙闿四人密谋造反,来春便要起事,陛下宜早做决断,千万不可纵虎归山,任其领兵出屯武昌。”
“放肆!丞相忠心体国,岂能由你这曹魏叛臣血口喷人!来人,将这叛贼绑了送到丞相府!”
“昏君!”孙攸一声暴喝,三尺软剑绽开一朵硕大的银色莲花,冲上来的皇宫侍卫见状不敢冒进,十几个人围成一个圆圈,将孙攸困在其中。刀逼剑迫,一寸一寸地收紧战圈,孙攸牙关紧咬,负隅顽抗,身上伤口血如泉涌,不一会儿便将一件本已血色斑斓的粗布衣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白莲的花瓣在庄严肃穆的神龙殿里一片片凋零成血,一个侍卫瞅着破绽,飞起一脚踢中孙攸右手虎口,软剑脱手而出,剩下的侍卫一拥而上,反拗着他的手臂,将他拖向殿外,华美的地面上顿时迤逦出一道狰狞的血迹。
“昏君!昏君!”孙攸目眦尽裂,蓦地喷出一口鲜血,高声惨笑道,“哈哈哈,奸臣窃命,社稷亡矣!我死之后,望诸位壮士将我双眼剜出,悬于宣阳城门之上,让我亲眼看着魏寇铁骑踏破建邺,覆灭孙吴!哈哈哈哈!”
殿外的吕夜来一身宫女装扮,耳孔都似要被这凄厉的笑声震出血来。她听见自己心弦崩断的声音,她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奔出了那个一贯沉静冷酷的躯壳,就像很多年前,她奔出那个温婉娴静的皮囊,大刀阔斧地跳入庆功宴的比武场。她的一生都在被世间的种种规则、责任压抑,被种种大义、全局束缚,可是她也是活生生的人,她要救他!她承受不住这样的惨烈,为了任何事都不能!
猛地脖颈后遭了一记重击,孙攸血淋淋的身影在视野中渐远渐暗,吕夜来踉跄奔过去想抓住什么,却一步跌进了深沉如渊的黑暗里。
醒是无路可走的绝望,而梦是迷宫重重,岔口处看似有多种选择,其实一条出路都没有。
月光星辉都被乌云吞噬,夜幕沉沉压下来,吕夜来负伤奔逃在迷宫一样的太初宫中,头顶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周身却是华灯璀璨,金碧辉煌。一片光影交错中,她听见身后追兵的呼喝声已经越逼越近,而眼前——每一条路都是死路。
她踉跄跑过临海殿的时候,一扇门突然打开,一只手伸出来将她拉进屋里,她惊怖之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孙休那温煦深沉的目光。
太平元年,孙綝矫诏下令夷灭吕据、滕胤三族,吕夜来枕戈泣血,夜奔建邺,与右将军孙宪、禁卫统领王惇二人密谋于重九会宴时诛杀孙綝,事未发而泄,王悖被杀,孙宪以宗亲之贵,亦被迫饮鸩而亡。只有潜伏宫内的吕夜来幸被来建邺参加重九会宴的琅琊王孙休所救,逃过一劫。
她受伤极重,孙休悉心照顾,无微不至,重九会宴结束之后,她扮作孙休的仆从,竟得以安然出城。
那一夜天上竟难得地有了几点疏星,街上无人,九秋之菊芳香清烈,孙休送她送到巷口,两人心中悲梗,一时俱是无言。
夜风凄冷,伤势未愈的吕夜来打了个寒战,忍不住抱起双臂,孙休默默地走到风口处,用身体替她挡住了寒风。
多年后她不止一次地回想,就算那时他做的一切都是虚的假的,都是别有用心也好,没有那些温柔关切,她根本无法支撑着活下来。
“夜来,相信我,我会帮你复仇。”孙休夜一样黑沉沉的眼底,有着星辰一样清亮的光,吕夜来一度以为,那是她生命里最后的光,他将一枚玉牌放入她的手中然后握紧,“这是父皇留给我的碧血玉令,可以自由出入太初宫,任何时候都能保住你一命。”
她信了,即使在他被孙綝一手扶上帝位后都没有怀疑过,甚至当胡不归的匕首扎进她的肩头,当漫天火矢将她避难的草屋烧成灰烬,她都还攥着那枚碧血玉令,死死地像是攥着最后一点能支持着她活下去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