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似的夜里血色沉沉,吕夜来睁着一双空空的眼,长发披散,脸色煞白,那样的神情便像是夜游人间的修罗在屠刀挥落之后空茫无归的惘然,然后她的身子晃了一晃,从院墙上栽了下来,孙攸纵身将她接住——总是这样的,她冲到前面的时候他跟不上她,也不敢跟,只能在一旁替她防范着未知的危险,在她茫然失措的时候护着她,在她无力倒下的时候接着她。
吕夜来的发丝和衣裙都有烧焦的痕迹,却没受什么伤,只是胡不归的那只匕首仍插在她的肩头,涌出的血浸得玄紫的衣衫现出比夜还深的颜色。
“建邺是不能留了。”吕夜来咬着青白的唇,“明日孙綝一定会全城戒严,我们只能趁夜杀出去。”
“如果此时逃走,我们便再没有杀孙綝的机会了。”
“但是,天网已经无人可用了。”
“还有我……”孙攸将吕夜来散乱在额前被冷汗浸湿的鬓发掖到耳后,坚定了心中那个温柔又决绝的信念,“这一次,我去。”
夜色如水,孙綝与兄弟正在书房交谈。然而此时的他看着言谈激烈的几位弟弟,却说不出话来。他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言辞殷切,看着他们灼热得像是立刻便能燃烧起来的目光,第一次的,竟然有了一种看破了世事的疲倦与清醒。
数年来他党同伐异,挟势弄权,到如今已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权势荣华无以复加。可是人心是永远不会满足的,得寸进尺,得陇望蜀,人总是想要的更多、更多,直到连最后的皈依都被权欲吞噬。他相信权谋有谋朝篡位的力量,可是在权谋之外,似乎还有另一种力量的存在,它柔弱却坚韧,孤独却决绝,他恨他们愤怒的逼视和惨烈的勇气,那些前赴后继的刺客,他总是以最残忍的方式将他们折磨至死,却依旧阻挡不了后来者义无反顾的脚步。世上总有这样的东西,不知畏惧,不会屈服,就像是——石可破而不可夺坚,丹可磨而不可夺朱。
他感到恐惧了,想要停下来了,停在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上,让权欲之火不至于将一切都烧得灰飞烟灭。但是他清醒得太晚了,权力是一场有始无终、有去无回的追逐,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此事待我到武昌之后,再作计议。”孙綝话音未落,忽听门外的绮风一声娇叱:“什么人!”旋即便是一串兵器相击之声,孙綝快步推门而出,只见冶艳的绮风彩袖翻飞舞起一阵妖风,一双搞霞针在袖中银光流转,时隐时现。枯木干瘪的身子几乎都要被那彩影掩灭了,手中的暗器飘零闪却吐着幽光,漫天席地地袭去,肃杀如霜风残叶。一个家仆打扮的人且战且退,倏地软剑一旋,一道白电甩出格开枯木绮风二人,如白鹤振羽般掠地而起,二人正欲去追,孙綝却扬声道:“穷寇莫追!”
那人跃上墙头,转瞬之间已消失在无垠夜色中。
孙恩等人见状忧惧不已,皆道:“此事攸关性命,兄长怎可就这样放过那贼人?”
“敌之耳目,为我喉舌。”孙綝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高深莫测地笑着,“静观其变便是。”
孙攸奔到城北后苑城外的一片树林中,终于支撑不住,顺着树干坐倒在地,身上被搞霞针刺中的地方血流不止,而飘零闪上附着的剧毒也开始发作了。孙攸的眼前仿佛压着一片一片绵软的黑云,整个身体轻得像要浮起来了,他拼命拉扯着自己渐行渐远的神志,从怀中取出三根银针,扎入檀中、灵墟、中府三处要穴,砭肤伐髓的剧痛使他顿时一醒。
他还不能死,如果连他都这样不负责任地撒手而去,表妹一个人还如何在这荆棘苍凉的尘世孤孑一身地走下去?
孙攸慢慢攥紧了手中的碧血玉令,转头向后苑城太初宫的方向望去,夜色沉如铁,巍峨宫城像是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将归路都吞灭在那么静,那么暗,那么深的咽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