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寺

时间:2016-06-23 17:52:58 

引子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样一座人迹不至的荒山里,会有这样一座气派的大庙,红砖红瓦,朱漆拱门,高高的外墙抬头望去竟然不能一眼看到边。

很多时候,院子里都很安静,有时甚至安静得让人心里不踏实。

最近,院子里那棵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树又发了新芽,有一只素未谋面的鸟儿在密密的树枝间做了一个蓬松的大鸟窝。

寺庙的名字起得也很奇怪。

一般的寺庙都叫做“观音寺”、“般若寺”或者是“菩提寺”什么的,可是这座寺庙却叫做“天眼”。

天眼寺,这名字似乎与佛堂里供奉的那尊庄严雄伟的金身大佛不大相称。

天眼,不知这只“天眼”又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但是不管怎么说,今天已经四月初八了,就跟所有的供佛之庙一样,天眼寺也需要恭恭敬敬地准备沐佛节的法事了。

天还没亮,住持已经起床沐浴更衣,在大殿里亲手供上了上好的佛香,开始带领一干弟子诵读经文了。

古刹威严,梵音朗朗,凌晨淡淡的曙光从树桠间轻轻洒落在天眼寺的屋顶,细小的雾珠在光线中翻飞流动,天地间一片少有的祥和之气。

“我佛慈悲。救度众生。阿弥陀佛┅┅“突然,诵经声戛然而止,刚才还在喧闹中的大殿瞬间变得雅雀无声,就连院里老树上的飞鸟此刻似乎也感到了一股非同一般的气氛,停止了吱吱喳喳的吵闹声。

片刻令人窒息的宁静之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声掀破了天眼寺的屋顶,似乎连九天之外的诸神菩萨都被惊动了。朦胧的雾气不知被什么东西推动着,似乎拥有了“人”的感知,迅速地聚合离散,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紧接着,一个僧人跌跌撞撞地从大殿里狂奔而出,满身的血污,脸上的肌肉古怪地痉挛着,断断续续地嘶叫:“佛,佛……杀,杀人了!”

大殿中传出了无比恐怖的笑声,似乎还带着一丝戏谑的味道。从院子里的某个角落看去,隐隐可以看到那尊金身大佛的肩膀在不住地抖动。

是它在笑吗?它在笑什么?

老树上的飞鸟也受到了惊吓,忽啦啦展翅飞起,怪叫着逃之夭夭,只留下了静悄悄的古寺和倒地而亡的僧人。

朦胧的早晨,山谷的湿气中,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瞬间汹涌而来。

第01章井中

在他们前方的,依然是斑驳的树影和无尽的黑暗。

浓密的乌云盘旋在夜空,大片大片地向西飘移,不断地游移撕扯,变换出各种诡异的姿势。阴沉的天幕此刻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伤心欲绝的妇人,正打算放弃生的希望,纵身扑向大地。

远处,隐隐有雷声轰响,整个山谷随之震动。

今夜,一定会有狂风暴雨。

前面的路越来越狭窄陡峭,到处都是乱蓬蓬的杂草和长着倒刺的小灌木,像是从草丛中伸出的一只只潜藏的手,正伺机寻觅着今夜可以掳走的目标。

也许连上天都想阻止这队人继续前进。

“这座山,可真他奶奶的荒凉!”队伍中的一个男人终于忍不住开始抱怨,“怎么走了整整一天,连只鸟也不出来叫唤一声?都死绝了吗?”

“你镇定一点!”走在队伍最前头的一个男人回过了头,“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如果赶上大暴雨,我们人人都会有危险。”

听了他的话,骚动的队伍迅速安静下来。回荡在每个人耳边的,是比呼啸的狂风更为强烈的心跳声。

就在这时,跟在队伍最后面的小清突然发出了十分凄厉的尖叫声!那声音,就像一个人被活生生地从身体里扯走了魂魄一样。

“怎么了?”所有的人立刻围拢在她身边。

“老大……”小清的嘴角一直在颤动,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用一双眼珠子焦急地向他示意。

被称做“老大”的洪力机警地顺着小清的眼光往脚底下的草丛看去,也惊得冷不丁抽了一口凉气:乱草丛中,有一只瘦削的手伸出来,那种惨白的灰色像是来自某个早已被遗忘的荒坟,在这黑暗的夜色中分外显眼,就像一个通向死亡的指示标。可是它却用一种求生的焦急姿态,死死地抓住了小清的脚腕,那长长的指甲似乎已经嵌进了小清的肉里,她张着嘴,却疼得什么也喊不出来。

有人!洪力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当心,然后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去,扒开那堆乱草———草丛中居然有一个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那个人脸冲上仰躺在草丛中,浑身皮开肉绽,脸部像是受过重力拍打,已经严重变形,一双暴突的眼睛泛着青白的光,像死鱼一样,不过嘴唇还在微微翕动,看样子还没有死。

“你是谁?”他警惕地凑近那个人的脸,“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那个奄奄一息的人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的鼻尖前,用仅有的最后一丝力气,喘息着对他说:“你们,你们……不,不要……去,不要去……”

就在这时,一道赤红色的闪电啪地划开,一个巨大的惊雷在他们头顶的上空炸了开来,轰———好漫长的一声,整个山谷都在摇晃,震得人耳朵里嗡嗡直响。

那个垂死的人仰脸盯着这瞬间恍如白昼的夜空,突然间惊惧不止,浑身激烈颤抖。而他那张变形扭曲的脸此刻看起来更加可怕,连脸上的血脉都一道道清晰可见,似乎随时都要爆裂。

“喂!你怎么了?”洪力觉得有些不妙,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似乎有带着死不瞑目的惊惶。

轰隆隆———,又是一声响雷。

那人突然大叫了一声,原本低迷涣散无神的瞳孔忽地缩小到了极限,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然后才松开了紧抓着洪力的手,一纵身滚下了山崖。

所有的人都听到了石块被带落时的巨大声响。

山底的石块滚落声很快完全消失,大家的心情都无比沉重,他们互相看看,似乎都在询问对方———你是不是也听到了那个人的身体落到地面的声音?

在这样的一座荒山,这样的一个暴雨之夜,来路不名的陌生人发出莫名的警告,又在突然之间死亡,这措手不及的意外让每个本来就很疲惫的人心里又罩上了一层阴影。

“老大,怎么办?”队伍中有人问到。

洪力抬头向夜空望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沉着地一挥手:“继续走!”

于是队伍继续向前进发,大雨已经瓢泼而至。。

好不容易翻过一座小小的山丘,他们突然看见了一座小庙。

“太好了!洪老大,就在庙里歇歇脚吧,雨眼看着就要越下越大了。”

远处,雷声又轰轰而来。

“好吧。”洪老大嘴上应着,心里竟然悄悄涌起了一丝恐慌,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好像是一见到这座小庙,这种感觉就自动出现了。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觉得很奇怪。真的,他从来都没有怕过什么,甚至也不怕死。正因为这样,他才被选中做了这队人的首领。

可是现在,就在此刻,他竟然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因为无比的紧张而亢奋地咚咚乱跳,鬓角的头发正在一根根地直立,甚至连后背的肌肉也层层绷紧。

这座深山之中突然出现的破庙竟然让他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

“大家小心点!不要放松警惕!”他尽量强迫自己控制住略微有些发抖的声音。更大的暴雨马上就要来临,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这座庙里过夜了。

“吱———嘎———”,庙门被推开的时候发出艰涩的喑哑声音,看来木头已经腐坏很久了,紧跟着,一种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立刻混合着从庙内飘出,熏得人直想吐。

屋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而且静得吓人,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这安静,似乎屏蔽了屋外的风雨声。

“嚓———,”洪力打着火机,从包里掏出半根蜡烛点亮。蜡烛是他上山前特意准备的,果然派上了用场。

“看来这座庙已经荒废了很久。”他举着蜡烛四下照着———在正对着门的那个方向供着一尊菩萨,是一尊手拿法器的菩萨,身上的金箔已经掉得一片都没有了,只剩下一身黑乎乎的顽铁。菩萨跟前有一个很小的香案桌,桌上摆着香炉和烛台,还有两个皱巴巴的苹果。除此之外,就是墙角堆着的那些发黄的稻草,以及四处悬挂的蛛网。

“看来那些上山打猎的人一定经常在这里落脚,你们看外面这层稻草,都还挺新的,应该是不久前刚搬到这里的。”洪力边说边用手在那些稻草中间拨弄着。

“就这鬼地方,还有人来打猎?猎他个姥姥!我看连只老鼠脚趾甲都捡不着!”胡子刘又开始唧唧歪歪地发牢骚。

胡子刘是队伍里话最多也最爱发牢骚的一个,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实际上娇贵得像个娘们,哪怕是一根刺不小心捅到了他的屁股,他也会跳着脚把这根刺的祖宗十八代全骂翻了才罢休。

“老大,这里会不会有野人或者……别的什么的,刚才那个死人……我心里老是觉得不踏实!”小清毕竟是女孩子,女人似乎生来就比男人爱忧心。

听了她的话,队伍中立刻传来了一阵嘘声,有人趁机吐着舌头吓唬小清。

“好了,荒山野岭的,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家都注意保持警惕。明天一早如果雨停了,咱们还要接着赶路。”洪力又表现出了他队长的风范,挥挥手示意大家不要胡闹,然后又检查了一遍门栓,确定是否插好了。

雨势已经越来越猛了,雨点似乎个个都有石子那么大,噼噼啪啪地砸在这座破庙的屋瓦上,吵得人心烦。

一屋子的人擦干身上的雨水,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尽管又累又饿,但很快,有的人已经开始打起了呼噜。

洪力也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虽然他和大家一样累,可是心里的包袱却让他难以入睡:刚才那个坠落山谷的陌生人到底要跟他们说些什么?是要提醒他们“不要”什么,是“不要上山”吗?而他到底又是什么人?下这么大的雨,这么晚了,他为什么还逗留在山上?又是谁将他害成那个样丢弃荒山呢?

还有眼前的这座小庙,他始终觉得很奇怪,因为从一进门他就觉得这庙里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或者说,那不是一种味道,而是一种神秘的感觉带给他的心理暗示。似乎总觉得有人在偷窥他们。

他忍不住扭过头去打量了一眼那尊巨大的菩萨像。这菩萨像的眉眼雕刻得似乎有些凶恶……而且,菩萨手里拿的法器也挺奇怪,那是一把类似于“鱼叉”的东西,又粗又长,叉头的部位又非常的尖细,像是一根鱼刺。

不知怎么,他一看到那尖尖的叉头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似乎正看到巨大的菩萨像活动了起来,手举法器猛地刺入了一个人的身体……鲜活的身体被高高挑起,不住扭动挣扎,哀号恸哭……法器的尖刃从柔软的身体后扑地捅出,鲜血立即从叉头串串滴落……被高挂于法器之上的人终于停止挣扎,身体变得像铁水浇铸般的僵硬,一双眼睛死死地斜盯着他……庙里回荡起尖利刺耳的笑声,几乎要将这残破的庙宇震垮……那尊菩萨在笑!

这哪是菩萨,分明是一个噬血的凶灵!

果真是菩萨在笑吗?

一哆嗦,他这才回过神来,像是做完一场噩梦一样,发现自己的手心里都是汗。

这是怎么了?怎么能在菩萨面前想这种事?他忍不住双手合十,心里默念着罪过罪过。

不过,这尊菩萨像确实越看越别扭。而且,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如果是庙里正儿八经供奉的菩萨,用的香炉和供桌都不可能这么小。看起来,这些东西并不像是庙里留下来的,倒更像是有人自己带来的。

他用手在供桌和香炉上抹了一下,手指上并没有沾到多少灰尘,香炉里的香灰也是满的,看来不久前还有人刚刚来这里拜过菩萨。

这又让他不禁好奇:有谁会跑到这样一座荒废的小庙里来拜菩萨?

难道说这尊菩萨特别灵?

不可能的,如果特别灵这里也就不会人走庙空了。他边想边抱了一堆干草盖在身上,不管怎么说,这庙透着股邪气,尤其是那尊菩萨像,竟然让他产生了幻觉!所以明天天一亮一定要马上离开这里。

还是赶紧睡个好觉吧。把头缩到领子里之前,他看了四周一眼,除了他之外,所有的人都已经进入梦乡了。

荒凉的深山、残破的庙宇、血淋淋的幻觉……洪力怎么也没有想到,地狱之门就这样向他敞开了。

第二天洪老大醒来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他躺在了另一个地方。

昨晚的破庙、菩萨、干稻草……统统都不见了,他现在躺在一间干干净净的屋子里,身底下的炕暖烘烘的,阳光透过木头窗上的白色窗纸一格一格地洒进来,整个屋子里的味道舒服极了。

他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昨天晚上他们被人换了地方!

是谁干的?为什么他竟然毫无知觉?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其他的同伴都在哪儿?

当他带着一脑子的疑问冲出去的时候,正好迎面撞上了一个小沙弥。

一看到那个小沙弥光溜溜的脑袋上的香疤,他就怔住了:和尚?难道这里还是寺院?

“施主,你醒了?”小沙弥冲他行了个礼,“方丈吩咐说,如果施主醒了就带施主去用膳。请问施主,要不要把早饭端到你房里?”

“小师父,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仍然一头雾水。

“这里是天眼寺。”

“天眼寺?”他皱起了眉头,这果然是一座和尚庙,“小师父,你知不知道是谁把我们弄到这里来的?”

小沙弥用一种不解的神情打量着他,似乎被他的问题弄糊涂了:“施主,不是你们自己来投宿的吗?您忘了吗?”

“我们自己?”他更惊讶了。

“是啊。昨日施主上山礼佛,当晚留宿寺中,却忽然高烧不醒,方丈已经为您施过了针,看施主今日的气色,确实是好了很多。”

“你是说我昨天晚上就睡在这里,而且一整晚都在发烧?”

“是啊。”小和尚一本正经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在和他开玩笑。

“那么,那么,”他也有些乱了,“其他人呢?”

“施主是说同来的那位姑娘吧?她一早就醒了,正在另一间房里,施主现在是不是要见她?”

“快带我去。”这个时候,只有赶快见到其他人再说。

洪力跟着小沙弥转了几道弯,然后在一间小屋里看到了小清。他迫不及待地冲上去,一把拉住了小清的胳膊,“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清痛得一边使劲挣脱他一边抱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儿!我还想问你呢,昨晚我们明明是睡在破庙,为什么一觉醒来会出现在这儿?”

在小清说话的时候,洪力本能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屋里另外还有一张床,但那只够睡一个人的,而且床上的外套是女人穿的。也就是说,其他的同伴不在这屋里。

“小清,其他的人呢?”

听了他的问话,小清的神色瞬间变得严峻起来,凑近他低声问到:“洪老大,到底出了什么事?早上我听寺里的和尚说前昨天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来投宿,没有其他人。跟着发现咱们两个都在发高烧,一直昏迷不醒,方丈为我们施了针,咱们这才醒过来┅┅我就知道这些,也正想找你问个清楚呢。”

洪力一下子傻眼了!不会的,事情绝不是这样的!

难道,是和尚在撒谎骗他们?

“我们昨天……”他止不住喃喃自语,“真的都在这里?”

“是。”一直没说话的小沙弥双手合十,又对他们行了个礼,“昨天两位施主投宿后一直还没有走出房门,方丈就派慧清师兄过来看一下,结果发现两位施主早已病得不省人事。方丈认为可能是二位施主不适应山中潮热多变的气候,所以就给二位施主施了针,还特地熬了一碗药给二位施主服下。”

“老大,”小清悄悄扯了扯他,“这事好奇怪啊,我越听越玄,你说,会不会是……咱们失忆了?”

洪力沉思着摇摇头,慢慢开始回忆昨天的一切:昨天,他们八个人天不亮就出发了,爬了一整天的山,后来天黑了,山里又下起了雨,正巧在那个时候他们发现了一座破庙,于是进去避雨。他还记得进去的时候看见扔在地上的破匾上写着那座庙的名字,应该是叫空静庙,庙里还供着一个看起来很凶恶的菩萨像。因为墙角的草堆中总是发出阵阵的恶臭,所以他昨天晚上过了很久才睡着。

一想起那尊菩萨像,他居然又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又看见那又尖又长的法器正徐徐刺向一个人的心窝,而那个人依稀就是他自己!

“老大,你怎么了?”小清发现他脸色不对,不放心地推了推他。

“没事,没事。”他又猛地清醒。奇怪,每次脑海中浮现这副画面以后,他都像刚做了一场噩梦似的,大脑一片空白。

也不知为什么,只要一想起这尊菩萨,他眼前就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那种血淋淋的幻象。从昨晚到现在,不过短短的一夜时间,他就像是中了邪一样。

如果和尚没有骗他们,那么昨天的一切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梦”,一切都是他在高烧不退中做的一个梦。

也就是说,昨晚的一切———破庙、雨夜、菩萨、幻觉,包括那个草丛中临死的陌生人对他们的警告,通通都是假的,而和尚们口中说的才是事实,昨天他和小清两个人一起上山,接着高烧不退……可是,为什么他想不起来自己和小清单独上山的原因?

真的只是梦境?他使劲搓着脸想让自己清醒,不让自己在越来越多的假想中迷失。

“小清,你还记得昨晚发生过什么事吗?”问这话的时候,洪力发现自己对弄明白这件事情实在是有些无能为力了。

“记得。”小清也仔细回忆了一下,内容和他所记起的差不多。如果像他刚才怀疑的那样认为昨晚的一切是他病中的幻梦,小清也不可能这么巧和他做的梦一样。

所以,他没有弄错,他们八个人确实是昨天上山,夜里在山中破庙避雨。

可是,和尚的样子又绝不像在说谎,那么,他们是被谁弄到了这里?其余六个人又在哪里?到现在为止,他好像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件事:那个破庙是一个陷阱,一踏入就拔不出来了。

怪不得昨晚一见到那座破庙他心里就一直有种很不妙的感觉。可是,这个陷阱又是谁设下的呢?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身边一直低头站立的小沙弥———设下这陷阱的人,会不会就是这寺里的和尚呢?

看来,得先找到昨晚的那座破庙才能找到更多的线索。

“小师父,请问你怎么称呼?”他问。

“小僧法号慧远。”

“好吧,慧远师父,能不能带我们去见见方丈大师?”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请随我来。方丈大师也很担心你们的病情是否好转,正想见你们呢。”

这座天眼寺竟然相当的大。光是一个前院就得有六七个僧人同时打扫才行。

这么巧,他们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六七个僧人在打扫。

院里的小石桌边,有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人呆呆地坐着,像是在想心事,竟浑然不觉那些扬起的飞尘落得她满头满脸都是。

小清悄悄附在洪力耳边说:“这个女的叫柳青,就是和我同屋住的。早上我已经问过她了,她也跟和尚说的一摸一样。”

“哦?”洪力忍不住多看了那女的一眼。这个女人虽然算不上绝色美女,却能让洪力有一种想亲近她的冲动。洪力想着,一抬头,恰巧这时柳青也在看他,似乎也有想要亲近洪力的意思,只是这个女人的眼里竟然涌起了泪光。洪力心中一震,她的这种表情,竟让自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而此刻小清的眼睛正出神地盯着另一个地方———在远方山谷中的某处上空,裹着很大很厚的一层烟雾,迷迷蒙蒙的,那是山中的瘴气。

小清盯着那团瘴气,心中突然一阵发冷,好像看到了什么……

入夜。

洪力和小清面对面坐着,两人已经呆坐了一个下午,谁也没有心思干别的。

“洪老大,你相信方丈对咱们说的那些话吗?”小清终于开口了。

“看来不像是假的,我也不相信出家人会说谎。小清,你注意到没有,当咱们说昨天根本没有来过这里的时候,方丈脸上吃惊的表情并不亚于咱们,他甚至怀疑咱们是不是高烧还没有退,又替咱们把了半天的脉。那个时候,连我都差点相信自己真的发过高烧了。”洪力越说越激动,站起来快步走到窗口,“还有,你看看这座庄严的寺庙,四周缭绕的香火,还有那些和尚脸上虔诚的表情!你还不明白吗,他们根本就是六根清静的佛门弟子,怎么可能说谎骗我们?”

“那这么说,问题确实出在我们身上?”

“不,我们也没有问题,我和你都清楚地记得昨天的事。”洪力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想,在我们的身边,或许有一个看不见的人。”

小清似乎没有过多考虑他这句话里的深意,只要有洪力在的时候,她一向不喜欢过多思考。她只是急急地问:“可是,那人为什么单单留下我们两个,又为什么要把咱们弄到这座庙里来呢?”

“小清,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找昨晚睡过的那座破庙,只有找到它,我才有可能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老大,我心里突然慌得要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件事这么蹊跷,你说咱们的那六个同伴会不会已经凶多吉少了?”

“我现在也无法告诉你答案。你看,”洪力说着抬起了脚,让小清看自己的鞋底,希望换个话题转移一下小清的注意力,“昨晚上山的时候下过雨,所以我的鞋底还沾着那些大泥巴块。可是那些和尚却明明看见咱们昨晚一直都在发烧,哪儿都没去……”

“是啊,我也记得很清楚,那庙里很冷,昨天半夜我还被冻醒过一次,迷迷糊糊地好像还看见有人跪在那里。当时我还想呢,谁这么神经,大半夜的还偷偷摸摸地起来拜菩萨。”

“是吗?昨晚有人起来过?是谁?不会是胡子刘吧?”洪力顺口问了一句。

“不是胡子刘,那会儿胡子刘正睡在我旁边,腿还被我压着呢……等等!”小清突然想到了什么,连脸色都变了,“不对!”

“有什么不对?”小清的变化让洪力也紧张起来。

“让我想想,”小清用食指敲了敲脑门,闭上了眼集中精神,“胡子刘在我左边,右边是阿峰,你旁边躺着四个人……那个人,不是咱们的人!”

“你肯定?”

“我肯定!昨天晚上我实在太累了,所以只是看了一眼又转身睡了,并没有去计较。现在想起来,咱们八个人当时确实都睡在地上,我绝不会弄错的,所以那个拜菩萨的人,是另外一个人!”

“那你有没有看见那个人的脸?”

“没有。那个人一直背对着我,只能看出他特别的瘦,像一根竹竿一样,穿着一件颜色很深的袍子。”

“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小清沮丧地摇摇头:“我也没有印象。我当时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很快就又睡着了。”

那个雨夜出现的一幕一幕又开始盘旋在洪力的眼前,而小清说出的这一番话更加重了这个事件的神秘色彩,他相信,自己是遇到一个大麻烦了。

昨天半夜,有一个神秘的人越过地上一群熟睡的人走进庙里拜菩萨,之后又悄悄地离开,而大部分人竟然对此毫无察觉;今天早上醒来,昨晚的一切便不翼而飞,只剩下小清和他两个人……

也许,昨天半夜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

消失的六个同伴到底是生是死?谁会冒着暴雨半夜三更地摸到一座荒废的庙里去拜菩萨?那菩萨莫非有什么玄机?

“老大,现在可怎么办?这事好奇怪,和尚们说的和咱们说的不一样,可他们也不像在说谎。相反,咱们在他们的眼里倒是奇奇怪怪的,就好像咱们脑子烧坏了一样。难道真是见鬼了?”

“不过,有一点和尚和我们说的是一致的。”洪力推开窗子,看着院子里洒满一地的月光,“他们承认,昨晚山里确实下过大雨。”

洪力话音刚落,就看到院子里的老树下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歪歪斜斜的,像是喝醉了酒,在斑驳的树影下晃了几晃,终于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洪力凝神瞪着这个摇摇晃晃走过来的人影,心里不禁敲起了小鼓:这荒山野岭的,又是佛门清静之地,上哪儿去弄酒喝?

可是再仔细一看,这个回来的人,又不像是喝醉了酒的样子,那种摇晃的姿势,更像是体力虚脱的表现。

就在这时,那人影突然扑通一下倒在了院子中央,然后缓缓地向着洪力伸出了一只手,发出了求救的信息。

是她!洪力一下子想起她是谁了。这个倒在院子里的人,就是和小清住同一个屋子柳青。

“小清,快跟我来。”洪力立刻夺门而出。

当他们把柳青抬进屋子的时候,发现她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披头散发,浑身瘫软,嘴唇一直哆嗦,却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但她身上并没有伤。

她是被吓成这样的。

洪力和小清费了好大的劲才让柳青渐渐平静下来。

“你晚上干嘛去了?怎么会被吓成这样?”小清拂着柳青的乱发问道。

“后院……井里,有……有鬼!”柳青反反复复地只能说出这一句话,眼里的惊恐越来越浓,哆哆嗦嗦地一直紧盯着门口的方向。

门外的夜空这时似乎也起了变化,月亮狡黠地探出头闪动了一下,然后又诡异地躲进了云层里。

于此同时,后山的深处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厉叫声:“啊呜———啊呜———啊呜———”

听到这叫声,小清和洪力都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冷不丁同时泛起了一阵寒意。

第02章

“阿弥陀佛,柳施主,烦请你把当时的情景详细告知老衲吧。”看柳青情绪已渐渐稳定,方丈这才开口询问。

“柳青,别害怕,快说吧,说出来我们才能帮助你。”洪力也在一旁安慰道。

洪力温柔的声音似乎给了柳青很大的鼓励,她犹豫着,终于开了口:“傍晚的时候,我觉得心口很闷,于是就打算一个人出去走走,心想反正在这儿也住了很多天了,不会迷路的。后来天慢慢黑下来了,可我还是不想回屋,一个人在后院坐着发呆。不知怎么,一阵风突然吹过来,冷嗖嗖的,我这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就像是刚从梦中惊醒一样。接着,我突然发现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后院静得吓人!我感到害怕,站起来想离开,可就在这时,却看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柳青说到这里,声音一下子变得很阴沉,似乎那种可怕的气氛早已填满了她整个胸腔,只等着这时释放,就连桌上的烛火也受到了感染,猛地摇晃了一下。

“柳青,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女人有什么好怕的?”小清暗自松了一口气。

谁知柳青不安的情绪瞬间爆发,扯着嗓子大喊:“我看得很清楚!我看得很清楚!”她似乎失去了控制,眼里的血丝根根分明,可是声音又变得异常冷郁,“我起身想走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沙沙的声音,那声音有一种很奇怪的节奏,像是非要勾走人的魂似的!因为当时后院实在太安静了,所以这声音就显得分外刺耳。一听到这声音,我就感到头皮阵阵发麻,就好像有人用刀在划我的耳根一样。”

柳青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理喻的魔力,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股自脚底升起的寒意。

“柳青,接着怎么样了?”洪力问。

“那沙沙沙的声音一直断断续续地响着,似乎在向我逼来,又好像在犹豫。我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当时我心里就是有一种预感,如果我一跑,肯定就会血淋淋地死去。后来,后来我渐渐分辨出这声音好像就是从我对面的那口井里传出来的。”

洪力无意间发现,在柳青说到这个“井”字的时候,一直站在方丈身后沉默寡言的小沙弥脸上迅速闪过一抹惊慌的神色。

而柳青并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变化,接着说道:“然后,我就看见有一个女人坐在井沿上!我明明一直盯着那个井在看,可我却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怎么出现的,好像就是我一眨眼的功夫,她就一下子出现了。她似乎在想心事,一直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我猛地发现,她坐着的那种姿势和刚才的我一模一样。我吓了一跳,最后还是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你是谁’,她突然笑了,那笑声好可怕,就好像是努力从阴森森的地底下钻出来似的。接着她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拨开了披散在脸上的头发,让我看到了她的脸。”

柳青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极度恐惧,眼里竟然又涌满了泪水。

“她的脸……”柳青已是泣不成声,“她没有脸!她没有脸!”

“柳青,你说清楚点,‘没有脸’是什么意思?”

柳青抬起脸来直勾勾地瞪着问话的小清,那眼神,似乎已被来自阴间的恶鬼附了身一样:“说出来也许你不信,她虽然没有脸,可是我却仿佛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表情!她眼里的怨气,浓得化也化不开!还有那可怕的笑声,就好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逼得我连退路也没有!她好像还说了句什么,可我当时太害怕了,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

“那后来呢?这个女人去哪了?”

“她消失了。就像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出现的一样,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消失的。可是,在她消失以后,那恐怖的笑声还是从那口井里传了出来,好长一会儿才消失。”

“她跳到井里了?”小清问。

柳青想了想,似乎对这个问题也没有肯定的答案,于是干脆不说话了。

“阿弥陀佛!”方丈这时站起身来,“老衲接任住持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现在就请列位施主随老衲一同前往后院看个究竟吧。”

洪力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个“后院”就在他们所住的厢房后面,仅仅一墙之隔。

“老大,万一真是有‘鬼’的话,咱俩今晚岂不是很危险?”小清也发现了这一点,害怕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你话这么多,有鬼也是第一个来找你。”

小清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吭声了,可是心里还是不住地嘀咕:万一真的闹鬼,洪老大又不和她住在一个屋里,到时候可怎么办才好?

“住持,就是这里了。”一直在前面领路的小沙弥说着侧开了身子,一口古井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洪力盯着那口井,脑子里突然“嗡”了一下,这感觉,就好像三更半夜惊醒,突然发现屋子里站着一个陌生人,而一定神,又觉得这个陌生人似曾相识。

“柳施主,你所指的可是这口井?”方丈问到。

“是,是。”从跨进这个后院开始,柳青的手就一直死死地抓住洪力的胳膊,就像溺水将死的人抓着救命索一样,“那个女人,、就坐在那儿,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笑得凄惨极了!”

“阿弥陀佛。慧远,你去检查一下,看看是否会有发现。”方丈吩咐道。

那个叫慧远的和尚立刻提着灯笼过去察看。当他把灯笼贴近井口的时候,灯笼里的火焰立刻被井口的风冲得左摇右晃。

接着,慧远从地上捡了个大一点的石块,一扬手扔到了井里。“扑———通———”,过了很长时间,井里才传出了回音。

“住持,”慧远走回来,“井太深了,什么都照不到。”

“老大,会不会是……水鬼?”小清又开始多嘴了。洪力只得狠狠瞪了她一眼,让她安静。

“善哉善哉,柳施主过虑了,本寺一向乃佛门清修之地,从来没有任何鬼怪之说……”

眼见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方丈却是一副不惊不扰老僧入定的样子,柳青急得嚷了起来:“你不相信我说的话?难道你认为我大半夜的编了个故事骗你们?我看你们根本是不想管我的死活!”

“柳青,方丈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小清赶忙拉住柳青。

“是啊,柳青,寺院里有那么多的菩萨镇着,是最不可能闹鬼的地方,你就放心吧。”洪力故意开了这样一个小玩笑,想缓和一下气氛,“晚上睡觉的时候你再好好想想,说不定是你当时眼花或者……产生幻觉了呢?”

“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柳青似乎对他们失望了,眼神涣散下来,可依然愤愤地咬着牙说道,“我确实是看到了,那个没有脸的女人,的确出现在井边!直到现在,一想起她可怕的笑声,我心里还是直发抖!”

“阿弥陀佛,柳施主稍安勿躁,明日一早,老衲就会召集寺中弟子对这口井仔细检查,一定会给施主一个交待。今日天色已晚,各位不如早点回房休息。”

“可是,方丈,”小清插嘴说道,“我们住的地方离后院这么近,我有些怕……能不能给我们换个房间?”

“慧远,你负责给三位施主安排房间吧。”

“住持,寺中已经没有别的空房了。”

小清一听,立刻皱起了眉头:“啊?这么说我们今天非睡在这里不可了?”

“小清,别给人家添麻烦!难道让方丈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你?”洪力喝斥到。

方丈略一沉吟,随即说到:“既然施主有些顾虑,今夜老衲就派四名年轻弟子为三位施主守夜。”

“方丈,我不用了,”洪力连连摆手,不好意思地笑笑,“门外有人站着我睡不着,给两个女孩子派人就行了。”

这么说着,洪力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问道:“方丈大师,今日寺中可有女客留宿?”

“本寺因为地处偏远,很少有香客前来,三位施主是本月的第一批香客。而今日,除了两位女施主之外,寺中再无女客留宿。”

洪力点了点头———没有其他的女客留宿,这样也就排除了女鬼事件是有人故意恶作剧的可能。也就是说,如柳青所说,井里真的有鬼。

原本,他就没有真正怀疑过柳青说的那一切,只是需要时间考虑而已。

一进入这个山谷,就连着发生了这么多怪事,明天还会发生什么呢?

就在他们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洪力一眼瞥到了后院墙连着的那几间黑屋子。

“方丈,后院的那几间屋子里住着人吗?”洪力用手一指。

“后院荒置已久,因为这里临近后山的缘故,地气潮湿,住在这里的人都会生病,而摆放的东西也很容易发霉,所以那几间厢房就一直空着没有人住,只是用来堆些没有用处的杂物,一直都锁着。”

“那么,这口井你们还在用吗?”

“善哉善哉,同样早已荒置。”

“柳青,你怎么还不走?”小清的声音引得洪力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去,只见柳青还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口井,像是失了魂一样。

不会又是看见什么东西被吓住了吧?洪力赶紧跑过去拉了柳青一把:“喂,你到底怎么了?”

柳青竟然又在哭泣,满脸的泪水:“我看,连菩萨也镇不住她。”

洪力心里陡地一惊:“为什么?”

柳青却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扣住了他的手,悠悠地说:“我们快逃走吧。”

洪力突然感觉到一丝冷风吹进了脖子里,激得他一颤。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才猛地发现,这个柳青,身上似乎带着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古怪气息。

尤其是当这个女人的眼里噙满泪水的时候,那张脸,竟然恍若一张片片碎裂就要消失殆尽的仙女的脸,有一种永别的凄凉。一刹那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在现在的人世,而是处于另外一个时空里。

他见过很多女人哭泣的脸,美的、丑的、伤心欲绝、惊喜交加、平静如水、歇斯底里……却从来都没有一张脸能让他有这样战栗的感觉。

“柳青,走吧。”他伸手扶住她柔弱的肩膀。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奇怪的一幕:一片落叶像是带着故意挑逗的姿态,左一下、右一下,慢条斯理地荡了下来。当它落到井口的那一刹,突然像一条鱼被针扎到了似的剧烈地向上弹起,在空中翻卷着打了几个滚,然后再次落了下来,当它又落到井口的时候,同样的情形再一次上演,就好像井里有人用嘴对着它吹气似的,这一次,它直接被吹到了井外,终于落到了地上。

井里有东西?

和尚刚才不是说井很深,下面什么都看不到吗?是什么东西偷偷躲在了井里?

柳青所说的有关今天晚上这个后院发生的一切,又闪电般一幕一幕倒回到他的脑子里,眼前的情景让他没法不信了。

深井里,真的有一个没有脸的女鬼?

“走吧。”他拉了拉柳青。不管闹不闹鬼,他也不想去管这件闲事,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明天天一亮,他就去找那座破庙。

下午的时候他已经问过寺里的和尚了,这座山仍然是“飞云山”。既然山还是那座山,就一定可以找到那座庙。

除非,它自己长腿跑了。

一瞬间,像是有所感应,他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尊菩萨凶恶的眉眼和手里那件尖尖的法器,似乎又看到了殷红的血珠正从法器的尖刃上一滴一滴坠落,一个人柔软的躯体渐渐停止挣扎,那个人转过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来,正是他自己!

“救命啊!救命啊!”

当洪力被一阵险些震破耳膜的呼叫声惊醒的时候,窗外已经有了曙光。

刚才那声音好像是小清的!他一惊,连鞋都没穿,光着脚就跑了出去。

一出门,他就看到已经有和尚从各个方向奔向拐角处那两间单独的厢房,正是小清和柳青的房间。

会不会是有人来打劫?以前他听人说过偶尔会有胆大的毛贼趁着天黑去打劫那些投宿在寺院里的有钱香客。不会这么倒霉的事也让他们碰到了吧?

他倒是不担心钱财,而是担心两个女孩子会吃亏。赶紧加快了脚步,一转过拐角,就看到了小清。

小清就站在房间外面,应该也是刚刚起床,还穿着睡衣,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梳,乱蓬蓬地打着结。她背靠在门上,双手护在胸前,整个身子用力地往后挤,像是在躲避什么东西,恨不得把自己挤到木板里去。

而洪力已经注意到了小清脚下的那两个和尚。

那两个和尚是方丈昨夜派去为小清她们守夜的,现在他们横陈在走道上,仰面朝天,翻着白眼愣愣地向上瞪着,脖颈下边有很大的一摊血迹,那些血迹甚至已经浸透了他们肩膀上的衣服。

小清一定是出门的时候冷不丁看见了地上的尸体,所以才会吓得尖叫。

有几个和尚抱着地上的尸体在不停地呼唤。可是已死去的人,又怎么能够唤得醒?

“小清,怎么回事?”他拨开人群挤上去。

“我,我不知道。”小清吓坏了,慌乱地摆着手,“早上我一开门,就发现他们已经死了。”

“柳青呢?”

“她在屋里。”

洪力不假思索地走进屋里,拉开床帘,发现柳青像一只小兔那样蜷缩在墙角,脸埋藏在臂弯里,一动也不动。

“柳青,你还好吗?”

柳青没有回答他。

他又问了一遍,柳青还是没有回答。

他突然发现柳青的反应有点怪,门外死了人,而一向软弱的她既没有发抖也没有哭泣,不像是受了惊吓的样子。他的手推在她身上的时候,就好像推在一堆棉花上一样。

他觉得有点不妙,又推了推她:“柳青,你说句话?”

就像已经昏睡了好几百年,柳青终于缓缓地、极不情愿地抬起了头,眼里带着一种浓浓的无望,这种无望的表情让她的脸看起来仿佛是凝固的蜡像。

柳青叹了一口气,用那种悠悠的口气说道:“我说过,连菩萨也镇不住她。”

她梦呓般的几个字让洪力心里仿佛受到了铁锤的撞击———昨夜在深井边,柳青最后留下的也是这句话。

莫非,柳青的意思是……门外那两个和尚的死与后院深井中的“女鬼”有关?

“柳青,那两个和尚的死,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试探着问道。

柳青这才眨了一下眼睛,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早上一起来就听见小清在喊‘救命’,我下床去一看,才发现他们已经死了。”

“那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昨天一直睡得很死。”柳青说着又躺了下去,拉过被子盖在身上。看来她不打算再多说一个字了。

洪力只好知趣地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扭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柳青。这个女人,真的有些古怪,却也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怜惜之情。

门外的僧人们还在指手画脚地乱成一团。

血,是那样的触目惊心。洪力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下那摊血迹,发现还没有完全干透。

看到洪力检查尸体,已渐渐恢复平静的小清也蹲了下来:“老大,有什么发现?”

“血还有点湿。”

“这么说,他们刚死不久?”

“不一定。”洪力捻了捻手指头,“夜里山谷中的湿气是很大的,这就阻碍了血迹的挥发,所以单凭这一点不能完全肯定他们的死亡时间。但是,咱们昨晚从后院回来的时间正好是十一点整,现在是凌晨五点,他们至少是在这六个小时之内死去的。另外,从尸体的肌肉关产节的僵硬程度来看,可以把死亡时间缩小到三个小时之内。”

“老大,还是你厉害,这你都看得出。”

“当然了,要是没两下子师父怎么会让我做你们的老大呢。”话一出口,他忍不住触景生情,提到师父,就想起了六个失踪的同伴,万一真的找不回他们可怎么办?

“咦?老大,你看!”眼尖的小清指着其中一具尸体的脖子:“有个洞!”

洪力顺着小清指的方向一看,果然如此,两具尸体的脖子上分别有一个洞,两个洞的大小和形状完全一样,圆形的,边缘相当整齐,直径大概有一厘米左右。尸体身下的那一大摊血迹,应该就是从这两个洞里涌出来的。

“好可怕!”小清忍不住直咋舌,“什么东西扎的,这么大个洞!不会是被吸血鬼咬死的吧?”

吸血鬼?洪力摇了摇头,就算是吸血鬼也应该留下两个洞才对。不过……小清刚才的话里有一个词挑起了他记忆中的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扎”的?他闭上眼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幅残忍的画面:雨夜、菩萨、破庙……

法器!是那支尖尖的法器!

只要它猛地刺下,就可以将人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扎出一个大大的洞!

洪力猛地一哆嗦,突然警觉自己好像有些中邪,自从在那个破庙待过一晚之后,就老是忍不住想起那尊菩萨,脑海中老是浮现出一个人被挑死在法器之上的惨状。

这是怎么了?莫非……

他正暗自揣摩间,已经有四个和尚抬着两副担架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要把地上的两具尸体抬走。

“等等,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他上前问道。

“大师兄吩咐我们将两位师弟的尸体抬到东边厢房,稍后等主持回来再定夺。”其中一位和尚答到。

“方丈大师现在不在寺里吗?”

“天还未亮,住持就下山去了,说是有紧事办,三四天后才能回来。”

和尚们抬着地上的两具尸体走了,那些血迹也被清理干净了。

“老大,我看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我老觉得这里……杀气腾腾的。”

“小清,别胡思乱想。”

洪力嘴上虽然这样安慰小清,但其实内心和小清的想法是一样的,老是有一种不太明确的感觉告诉他:在这个山谷的某个不见人迹的角落,正有大片大片的死尸气味弥漫开来,似乎有无数白骨奋力挣扎着想要逃亡,烟雾缠绕间还有女子古怪的哭声……从破庙的那晚开始,紧跟着第二天他们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地方,其余的人消失不见;当天晚上柳青在后院看到了一个没有脸的女鬼,接着守夜的两个和尚被神秘地杀死,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紧凑了,而且偏偏都让他们看到了,就像是事先已经计算好了一样。

“小清,就是要走,咱们也得先找到失踪的那六个人。”

“老大,今天我和你一块儿出去查。”

“不行!你还是留在寺里,一边等我的消息,一边留意寺里的动静。还有,柳青受到了惊吓,你要好好地照顾她。”

“你好像很关心她。”小清不满地嘀咕着,“难道我就没有受到惊吓吗?”

“好了小清,别耍小孩子脾气,我现在要走了,你等我的消息。”

“等等!”小清一把拽住了他,很担心地问,“万一你没有回来,我去哪里找你?要知道这里没有电,而咱们的通信工具在这里也没有信号。”

“万一我没有回来,”他迟疑了一下,“你就再等一天。”

他伸手将小清脸旁的乱发拂到耳后,心里竟有一丝依依不舍的温情:“要是第二天我还是没有回来,你就自己下山去,回去找师父,把这次上山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如果那个时候我们还活着,师父一定有办法救我们的。”

“老大,我真的很后悔,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答应参加这次任务?”小清把脸埋在洪力宽大的手掌里,一时难过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小清,乐观点。只要不出意外,天黑之前,我一定会回来的。既然我能把你们六个人带来,我也一定要把你们活着带出去。别忘了,我可是你们的老大啊。”他故作轻松地笑笑。

是吗?一定能平安回来吗?其实洪力心里也没底。

山谷中的早晨没有雄鸡报晓,没有炊烟升起。当天际的一缕曙光刺痛他双眼的时候,他知道该出发了。

可是就在这时,他好像隐隐地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声音是从山谷的那一头传来的。

他疑惑地停下脚步,眯着眼朝山谷的那头张望———刚才那声音,听起来说不出的恐怖,那是谁在临死前的挣扎嘶喊吗?

天刚黑下来的时候,洪力果然回来了。

当他带着一身的疲惫和失望沮丧出现在那两扇朱漆大门外的时候,小清立刻欢呼雀跃着奔过来,一下子抱住了他。

他忍不住笑了:“你这是庆祝我还没死吗?”

“是啊,我真担心等不到你回来。”小清仰着脸看着他,满眼抑制不住的喜悦,“老大,你要是不回来,我今天晚上连觉都没法睡了。快跟我说说,今天有没有什么收获?”

他拉着小清到一边坐下:“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

“到底怎么样?”

“我今天在山上甚至找到了咱们那晚爬山时留下的一些记号,可顺着那条路一直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庙,它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小清眨了眨眼睛:“你确定没有漏下什么地方吗?”

“这我也不敢肯定,这座山好像非常的大。现在又只剩下咱们两个人,力量有点单薄,看来要找到那座庙,咱们还需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小清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刚才的好心情一下子没了:“如果一直找不到那座庙,也找不到那六个人,那咱俩该怎么办?”

洪力叹了一口气,因为他没有任何办法。

“老大,今天晚上我能不能搬过去和你睡一间屋子?”

“你又搞什么鬼,这里可是佛门,别乱来。”

“我不想再和柳青住一个屋子了,我害怕。”

这个怪异的女人似乎更是一个敏感话题,只要一提起这个名字他和小清心里都会感到不自在。

小清接着说到:“今天你走了以后,她突然在屋子里神神秘秘地对我说,‘是井底的女鬼杀死了那两个和尚,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像是眼珠要掉出来了一样,似乎她自己也被吓得够呛。我就问她是怎么知道的,谁知她又一句话也不说了。”

“她现在人在哪里?”

“应该还在房里,她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出门了。老大,我发现她好像很怕光。”

“胡说,昨天早上不是还在院子里见过她么!”

“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今天是她自己亲口对我这么说的,不信你到我那屋去看看,她用布把所有能透进光线的缝隙都给遮了个严严实实,屋子里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她说她不怕烛火。”

“是吗?怎么会这样?”

“还有,”小清凑近他,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其实昨天后半夜的时候,她自己一个人悄悄去了后院。”

洪力诧异地看着小清:后院不是有鬼吗?柳青明明怕得要死,为什么还敢一个人偷偷溜去?

“老大,你不知道吧,我那张床上面的一扇窗子正对着后院的那口井。我看见柳青在后院烧东西,还把脸凑到井口边往下看,过了很长时间才挪开,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在看什么?在看井中的女鬼吗?或许,她是不是还对着井里说了些什么?

洪力冷不丁一激凌,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自己明明是很关心柳青的呀,怎么会突然怀疑她了?

“老大,我老觉得这个柳青有些神经质,我看咱们还是离她远一点比较好。”

这时,洪力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小清,她昨天半夜出去的时候,门外的那两个和尚没有和她说话吗?”

“我……好像没有听到他们打招呼。老大,问这个干吗?”

———如果那两个和尚没有和柳青打招呼的话,要么他们是睡得太死了,要么他们那时候已经死了。

可是佛门弟子戒律很严,尤其是对方丈交待的事不会这样掉以轻心的,睡着的可能性似乎不大。而且他们作息规律,每日吃素,对周围环境的警觉都比一般人要高,应该不会屋子里出来个人都不知道,何况那木头门打开的时候也是会发出很大声音的。

如果那时候人已经死了,柳青一进一出,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还有那个方丈大师,怎么这时候下山了?

“老大,我就是奇怪,那个凶手经过我们房间的时候杀死了门口的和尚,应该想到屋里的人有可能会发现这一切,为什么不走进来也把我们杀死灭口?好奇怪!”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答案。

“呜———哇———呜———哇———,”不知道是什么鸟躲在远处的树上鸣叫,叫得好凄厉,像刚死了老爹一样。

第03章鬼杀

大师兄慧清带着几个小沙弥来到了后院,他是奉住持之命来调查井中女鬼事件的,住持昨天临走的时候吩咐说今天一定要给柳青施主一个交待。

虽然出家人四大皆空,可是一日之内连着发生这么多不寻常的事,最重要的是现在寺里竟然发生了命案,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也不得不小心处理,毕竟现在住持不在寺里。

早上他已经派了一个弟子下山去报警了,相信两三天后警察就会上山来。虽然现在天气已经转寒了,可是仍然不知道那两具尸体能不能停那么久的时间,万一到时候发出了臭味,可真是对佛太不敬了,住持回来一定会责怪的。

可现在除了等待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出了人命案,总不能把他们悄悄埋了了事。谁叫这座山地处偏僻之地,四周连一个小村庄也没有。不要说通信了,连交通也很不方便,所以一旦出了事,只能由弟子亲自下山去带着警察上来。这一来一回,路上肯定是要耽误不少时间。

刚才他已经去翻查过寺中专门记录出家弟子身世来历的花名册,册子上记录得很清楚,死去的两名弟子都是十二三岁就在飞云寺做杂役,今年正好刚刚二十岁,而且他俩是同胞兄弟,家中已无亲友在世。

慧清也是很小就在飞云寺长大,飞云寺就是他的家,师兄弟们的感情都很好,大家都一直在等着平平安安地圆寂,谁也没想到在他们中间会发生这样惨绝人寰的事。

好像,自从这三位施主来了以后,寺里就突然不太平了。

他正这样想着,就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洪力和小清。今天要来挖井,他事先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们了。

“慧清师父,咱们现在就开始吗?”洪力上前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是。”他对着洪力行了佛门弟子的礼节,然后转身吩咐身后的弟子行事。

于是,一个年轻的沙弥坐在事先绑好的木桶里被放到了井下。

这口井虽然已经荒废多年,但是井中的水并没有干涸。上午他来看过一次,当时随手捡了个石子丢下去,隐隐听到了咚的一声。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那名下井去的弟子才摇动绳子上系着的铃铛,示意拉他上去。

“怎么样,空明?井底是否有异常?”

空明回答道:“大师兄,井底的水不是很深,井下还有很多烂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你都看仔细了?”

“是。”沙弥想了想,把竹竿拿过来,从竹竿上解下一样东西,“我刚才用竹竿在烂泥中探寻的时候,竹竿的钩子钩到了这个东西。”

那是一个裹着淤泥的油皮纸包,用一根粗线捆着,系着死结。

慧清接过这个纸包,轻轻地掀开了一个角,只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脸上的肌肉就一下子僵住了!

在这样一个充满寒意的下午,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刻,他竟然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架在烈焰上快要烤熟的羊,耳畔清楚地听到自己的皮肤正在被嗞嗞地烤焦,乌黑的烟冒起,鼻孔里似乎闻见了脂肪的香味。很快,他额头上的汗珠滴落。

相信如果师父也在场的话,只会和他一样的惊异。

会不会……真的是“冤魂不散”?

而慧清这一切反常的表情都没能逃过洪力的眼睛,他立刻抓住了时机:“慧清师父,纸包里的东西是什么?”

而慧清颤抖着嘴唇,只嗫嚅着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入夜。

小清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已经十点多了。

“老大,咱们真的要在这个后院里一直等着那个女鬼出现?万一她不来怎么办?”

“再等等,难道你不想知道昨晚那两个和尚是怎么死的吗?”

“当然想。不过,未必跟井里的女鬼有关,咱们不能光信柳青的话,这个女人神经兮兮的,说不定她是骗咱们的,井里根本没有什么女鬼。说实话,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相信世上真的有‘鬼’,所以让我相信她的话实在很难。再说,今天下午的时候他们在井里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吗?”

“那你说说,咱们两个、还有寺里的和尚,跟柳青根本就不认识,她有什么理由要用‘闹鬼’这种事来骗人?”

“说不定,她这里有问题。”小清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想想看,这座庙里从来都没有过这种事,怎么她一来就看见鬼了?”

小清的语气处处透露着不满,显然很看不惯这个叫柳青的女人。

“我倒觉得她不像是在说谎。”洪力沉思着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一个说谎的人是不会让我的心里产生共鸣的,但是,当她昨天站在这里讲述那个‘女鬼’的时候,我竟然也觉得自己的头皮阵阵发麻,感到了不能自己的恐慌,就像身临其境一样。”

“我看你是一厢情愿,我就不相信有什么‘女鬼’!”看到洪力和自己站在相反的立场,小清有些恼火了,“这个柳青,总是搅得大家不安宁,连名字都和我是同一个字,我看她上辈子一定是我的克星!”

小清还是小女孩脾气,动不动就吃醋。他无奈地摇摇头,如果小清也和他一样经历过那么多的事,就不会轻易地说“不相信”这三个字了。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天不怕地不怕,可是人会长大、会变老,然后就会慢慢变得信邪、信命。

而且,他还清楚地记得,那片落叶两次接近井口的时候,都被井里的一阵气流向上吹起,始终也无法落入井里。这口井里,应该不会只有烂泥和污水那么简单。

那片落叶显然不受欢迎,因为不想受到它的打扰所以它才被吹了出去。当然,也有可能是井里的东西在和它游戏。

如果井里真的有“那种东西”的话,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叫人发现呢?

还有今天下午从井里被捞上来的那个油纸包,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可以令身为大师兄的慧清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惊失色?

莫非慧清和这口井之间……

想到此,洪力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如果和尚六根不清静,庙里闹鬼又有什么稀奇?

闹鬼?想到这个词他就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柳青。这个女人的行为是有些古怪,可是他并不像小清那样认为她脑子不正常,相反,他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这个叫柳青的女人,恐怕知道很多别人不能洞悉的秘密。

下午的时候,他问过寺里负责接待住宿香客的和尚,和尚说他也不知道柳青什么来历,她只是突然上山来拜佛,然后方丈就吩咐下去给她留一间房。当时本来是给她单独安排了一间屋子的,可是她说一个人睡觉害怕,于是自己搬到小清房里去了。

那个和尚还又特别提了一下———“小清施主当时正高烧不退。”

“老大,你听!”小清突然抓紧了他的衣袖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难道女鬼出现了?他立刻进入戒备状态,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口井。

在黯淡的星光下,那口井的阴影越看越像一个狞笑着摆好了姿势准备噬人的恶魔。

可是井里并没有出现什么异样,相反,他倒是听见了一阵很奇怪的歌声:“凡间仙界比坚贞,烈火炼狱烤虔诚,合掌一笑无须爱恨。戒恨戒痴不戒深情,空空世间总得心伤。乐易逝而苦难熬,千般色相偏看重……”

歌声雄厚而凄凉,忽远忽近,一会儿仿佛飘荡在天际,一会儿又好像吟唱在耳边,来来回回难以捉摸。歌声里,似乎埋藏着很多感伤。

“老大,你听,是一个男人在唱歌。”小清说到,“寺中僧人的清规不是很严吗,怎么这么晚了还有人坐在外头唱歌?”

“而且这也不是什么佛教歌曲,也许不是寺里的人。走,咱们看看去。”他说着站起来,拉住小清就往树林外走。

“老大,声音是从偏殿那边传过来的,咱们快去!”小清催促到。

“哦。”他边跟着跑边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在经过其中一间厢房的时候,他依稀看到有一个人的头影映在纯白色的窗纸上,虽然只晃了一下就消失了,但他确定那是一个和尚的头影。

寺中规定僧人晚上是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就寝的,这么晚了,谁会不守戒律偷着跑来后院这个是非之地呢?

刚才在没有灯火的情况下,那人影竟然能如此清晰地映在窗纸上,屋内的人一定是离窗户很近,也许当时正在向外张望。

这个躲在屋里的人,是跟他们一样也在等着女鬼的出现吗?

可是,那种偷偷摸摸的姿态,又让人觉得屋里的人正在秘密进行着不可告人的举动。

今夜,后院会不会又有事发生?

当他和小清出现在偏殿的时候,那歌声突然停止,似乎是有意躲着这两个不速之客。偏殿里只有一座佛像,四周也没有什么偏室和小门,案桌前亮着几根红烛,脚下的地砖冻得又冷又硬,整个偏殿里显得很冷清。

“奇怪,怎么看不见人呢?”小清疑惑地四下打量,“刚才到门口的时候还听得清清楚楚,怎么一进来就没了?”

“算了吧,咱们本来只是寺里的过客,不应该大晚上到处跑管那么多闲事的,我看……”洪力刚说到这里,突然像被鱼刺卡住了似的,瞪直了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卡住他的不是一根鱼刺,而是一缕头发。

那缕头发从他的身后伸过来,绕到了他的嘴里,而且他肯定,这头发是属于第三个人的。

站在他前面的小清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了,当她转过身目光越向洪力身后的时候,脸上的那种表情和他是一样的。

“柳青,你吓死我了!你为什么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片刻之后,在看清了洪力身后的人是谁之后,小清终于气急败坏地嚷起来。

他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就看见了柳青那张苍白瘦削的脸。柳青紧挨着他的身后,以至于他差点撞到了她的鼻子。

他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柳青,你为什么跟着我们?”

“我一直都在这儿。”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干吗?”他关切地问。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未知的危险因素,提醒自己离她远一点,可是每次一见到她的时候,他的心就软了。

但是柳青似乎对他的关心并不在意,冷冰冰地反问了一句:“那你们两个又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柳青,”洪力摆摆手制止住又想打嘴仗的小清,“我们是因为听见有人唱歌才跟到这里来的。看到你在这里太好了,我正好有些事想问你。”

“你想问我关于那两个和尚的死因?”

柳青如此直白地反问让他一下子有些措手不及。这个女人,似乎一眼就能瞧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却一点情面也不给他留。

而且,他察觉到,一提到那两个和尚,柳青的情绪变得更加烦躁了。

“柳青,昨天晚上你发现井里有鬼之后,半夜是不是自己又一个人去了趟后院?”他尽量轻声细语地问道,生怕哪句话又刺激到她,惹得她又歇斯底里地发作。

“是。”柳青居然很坦白地承认了。

“那么晚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后院干什么?”

“祭奠井里的冤魂。”柳青似乎是故意压低了声音,她的声音阴森森的,这殿堂里仿佛一下子多出了几分杀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在柳青话音刚落的时候,案台前的一根红烛突然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段。

“那么,你去后院的时候,那两个和尚还在门外吗?”

一直面无表情的柳青在听了这句话之后突然一下又像变了一个人似,连声音都开始含糊不清:“是井里那个女鬼!她的戾气实在太重……她不会就这么永远待在井里!她一定会出来报仇!我、你们,还有所有人,都会死得一干二净!跑也跑不掉,跑也跑不掉!”

柳青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全身虚脱,似乎已完全崩溃。她每次在说出关于井中女鬼预言的时候,总是好像承受了巨大的痛楚和体力上的折磨。

“柳青,你冷静点!”洪力立刻上前扶住了柳青摇摇欲坠的身子,“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是女鬼杀了那两个和尚?你看到了什么?”

柳青躺在他的怀中,无力地摇了摇头:“我早就说过,连菩萨也镇不住她!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为什么要留在这里送死?”

“柳青,‘她’到底是谁?”

柳青又像上次那样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袖,轻轻地对他说:“我们一起逃吧。”

就在这个时候,屋里的三个人,谁都没有发现:屋外,一张隐隐约约的脸,就像轻烟缭绕而成,带着警惕而愤怒的表情,探了探头,然后悄然隐去。

有一种淡淡的花一样的香味飘了进来,一晃即逝。

柳青瞬间又变得神经质,猛地跳起来死死地抓住洪力胸前的衣服,不住地摇晃,疯狂地大叫:“不要再问了!不要再问了!她早晚会找上我的!她也会找上你们!都活不了!都活不了!”

她突然用力甩开了他,转身向大殿之外狂奔而去。

“柳青!”他急忙伸手想抓住她。

“算了老大,让她去吧。”小清拦住他,“一会儿她就好了。”

空旷的殿堂里还回荡着柳青从门外远远抛回来的警告:“你们不信我说的话,一定会后悔的!”

“这个柳青,还真是个疯子!”

“不,不是。”洪力的心里像是受到了某点启发,“我现在更加肯定了,她一定知道很多事。而且我有一种预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威胁着她,所以她的情绪波动总是那么大。”

“老大,每一次见过柳青之后,怎么你也变得奇奇怪怪的?难道你真的相信井中有一个‘鬼’,是那个鬼杀了那两个和尚?”

“如果不是女鬼的话,凶手会是谁?而且什么人能够一下子杀死两个人又不发出一点声音呢?”

“也许凶手是两个。”

“那么动机呢?和尚会跟什么人有深仇大恨以致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我哪知道!”小清的孩子脾气又上来了,“我看你根本就是乐意相信那个柳青说的话!就像那天早上,你看见那两具和尚的尸体时,第一个反应不是问我有没有事,也不是检查地上的尸体,而是先问柳青怎么样了,你根本就是看上她了!”

洪力摇了摇头,拉过小清的手安慰道:“我只是觉得,柳青口口声声说是井里的女鬼干的,一定有她的理由。她不是疯子,不会瞎说话的,除了在提到那口井的时候,她平时不都是和我们一样正常吗。可是,当我每一次询问有关井中女鬼的事情时,她又什么都不说了,好像生怕我们知道太多,我想,她一定有难言之隐。她一定是看见过很可怕的事,所以才会被吓成这样。”

“再没有比见鬼更可怕的了,她不是一样挺过来了?难道这世上还有比见鬼更可怕的事?”

“你这丫头,怎么老是顶嘴!”洪力佯装生气。

“我是怕你误入歧途。”小清白了他一眼,“就算是女鬼杀人,那你说说看,女鬼为什么要杀死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和尚?她杀了门外的人,为什么不连门里的活人一块儿杀了,你什么时候听过鬼怪杀人还留下活口的?”

洪力一时语塞,只好岔开话题:“好了,不要再争了,我们的任务并不是要找出那两个和尚之死的真相。”

“反正……”小清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一想起那天晚上柳青把脸凑到井口往下看的那副样子,我心里就直发毛。她当时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又好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

一想到那副情景,小清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反正说什么她也不会相信柳青,这个女人,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

“好了,小清,明天还要出去搜山,早点回去休息吧。”

“老大,”小清叫住了正欲离去的洪力,“你还记得那两个和尚脖子上的洞吗?如果是女鬼杀人的话,什么样的凶器会留下那么大一个洞?”小清说着说着有点走神,“还有,我发现来到这里之后,总是觉得四周很古怪。而且,为什么我也看到那张脸了呢?”

“脸?”洪力一诧,“女鬼的脸?”

小清摇了摇头,喃喃地像是在自言自语:“不是女鬼,那是另外一张带着怨气的脸,好像是由许多鲜艳的花朵簇拥着,可是风一吹就散了。”

小清的话让这冷清的夜又多出了一丝诡异———怎么会有另外一张脸存在?这张朦胧的“脸”又是谁的呢?

“小清、小清。”洪力轻轻地唤了两声,他发现,小清的神情好像更加恍惚了。

蒲团上的人一直维持着一个不变的姿势。已经坐了这么久,他仍然没有想站起来的意思。

嘟、嘟、嘟、嘟……木鱼声声。

他在等待。他身后的慧清也在等待。他们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蒲团上的这个背影,慧清闭着眼睛都能一丝不差地画出他衣服上的褶皱。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离得这么近,心里竟突然多了一分疏远。

嘟。木鱼声停。满室寂静。

蒲团上的人终于先开口了:“慧清,我们有多长时间没在这里见面了?”

“回师父,整整有十三天了。”

“你倒是记得很清楚。”蒲团上的人转过身来,一张苍老憔悴的脸上目光如炬。

他,竟然是慧清的师父?

“慧清,住持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就在明日。”

蒲团上的老和尚这才站起身来,凝望着慧清日渐晦暗清矍的脸,目光中同样有了一分从来没有过的生疏。

在天眼寺里,谁也不知道他和慧清的真正关系。虽然名为师徒,可是他却并没有教给慧清什么,而这个徒弟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一直无怨无悔地为他做了很多事。有时候想起来他觉得很辛酸,觉得对不起慧清。

“慧清,是不是觉得为师陌生了?”

“没有,师父还和以前一样。”慧清的头埋得深深的,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其实看得见又怎么样呢?慧清脸上也不会有表情的,佛门弟子四大皆空处变不惊,是不会像一个世俗之人那样内心经常有喜怒哀乐的。佛门弟子只有一个“静”字。

不过,慧清今天却失态了,是因为后院的那口井。师父虽然没有去,可是他也知道了。

“慧清,你约为师到这里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们今天下井的时候捞上来一样东西。”慧清说着掏出那个油纸包递了过去。

老和尚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接过纸包打开,一看到里面的东西,脸色立刻变了!慧清之前猜得没错,师父看到这样东西后的反应和他是一样的。

在呆愣了片刻之后,老和尚终于止不住老泪纵横,颤抖着双手将那个油纸包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像是捧着自己的一颗心一样,哽咽着说:“没错,这是她的!是她的!”说完便痛哭不止。

见老和尚如此伤心,慧清心中也十分难过:“师父,时过境迁,为何还要如此介怀?”

老和尚不语。慧清还年轻,没有经历过什么,不会明白他的。就算往事已矣,其中情怀又岂能一笑而过?

“师父,你听!”慧清的耳根子突然一动,整个身子也跟着颤了一下,因为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啊呜———啊呜———啊呜———,”像是厉鬼的哭泣。

老和尚若有所思地踱到窗边,凝望着黑黢黢的山谷,目光幽幽闪动,喃喃地说:“他又来了。”

“师父,我去看看吧。”

老和尚扭头看着慧清,脸上的肌肉突然古怪地抽搐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就在老和尚转身的时候,慧清突然翻倒在地,捂着双腿痛苦地扭动身体。紧接着,他咬着牙从嗓子眼里低低地发出了一声类似于野兽的哀号!

而老和尚对身后发生的一切竟然充耳不闻,径自走到蒲团前坐下,又敲响了木鱼。

“啊呜———啊呜———啊呜———,”恐怖的声音再次传来,像是在焦急地催促。

地上的慧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在他刚才打滚的地方,只留下了一段干枯的树皮。风一吹,那段树皮在地上翻了几翻,啪地一声裂开了一条缝。

风又从门外吹来。是慧清离去的时候没有关好门吗?

嘟、嘟、嘟、嘟,木鱼声声。

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万劫不复!

又是一整天。仍然一无所获。

在这座苍茫的大山面前,一筹莫展的洪力终于感到无能为力了。

他回到天眼寺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小清。小清同样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小清,累坏了吧?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小清摇了摇头:“我的腿都快走断了。老大,这样下去不行,说不定还没有等我们找到他们,他们就已经……”

“可是咱们现在孤立无援,只能这样。不过不要紧,他们不是已经派人下山去报案了吗,相信这两天警察也该到了,到时候咱们就有人帮忙了,再撑一撑吧。”

“好吧。不过我很担心警察到时候会不会相信我们,他们肯定更相信和尚的话,因为和尚是不会说谎的。”

“没事的。”洪力边说边四下打量着,其实从刚才一进门他就发现有点不对劲,院子里好像冷冷清清的。

平常这个时候,正好是寺院里晚膳的时间,而且这时候一天的功课都已经结束,院子里应该人来人往的。可是今天却一反常态,他们回来了这么半天,一个和尚也没有看到,也听不见撞钟的声音,大白天的,院子里也这么静。

“小清,走,咱们去正殿看看。”

正殿同样也是空荡荡的。不过有一个老和尚在。洪力认得这个老和尚,他是寺中的扫地僧,每天都能看见他。

“老师父,为什么今天寺里一个人都看不见,他们都到哪去了?”洪力上前问道。

老和尚见到他们,先是一惊,继而说到:“两位施主,你们终于回来了!”

洪力和小清互相看了一眼,两人都从老和尚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不妙的端倪。

“出事了吗?”小清问。

“又有一个弟子在后院出事了,住持已经带着所有人过去了。”

后院?又是后院!一天的时间还没有完全过完,后院又出事了!

老和尚虽然没有明确指出“出事”的具体含义,但是机警的他心里已有了推断。

柳青昨晚在偏殿之中对他们的警告还言犹在耳,莫非真如她所预言的那样———“所有的人,都将死得一干二净!”

后院那口废井中,除了烂泥和水,真的有一个没有脸的“鬼”?

这个时候,洪力突然又记起了他们上山的那一晚暴雨之夜,那个浑身是血躺在草丛中的陌生人,在临死前对他们的警告———“你们,你们,不,不,不要……”

这一句警告没有说完的部分到底是什么?是叫他们“不要上山”吗?那个人在山上到底看见了什么?

后院的气氛很沉重,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似乎连一片树叶落下的声音都会让人有如惊弓之鸟。

地上有一具尸体,竟然正是昨天被慧清派到井下去的那个和尚。

方丈长叹一声:“为师只是短短两日不在寺中,想不到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住持,都怪弟子失职,如果不是弟子疏忽,就不会接连发生凶案,请住持责罚。”慧清第一个站出来承担责任。

“唉!逝者已矣,现在要做的不是追究责任,而是要找出凶手,并且要加强寺中巡护,一定要保证三位施主的安全。”

“是,住持。我已经派人下山,相信最迟明天警察就会上山了。”

“还查什么凶手!根本就没有凶手!根本就没有凶手!”一直躲藏在人群后面的柳青这时突然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而她古怪的装束也将洪力吓了一跳:现在并不是烈日当空,可是柳青却把自己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连一寸皮肤都没有外露,站在众人面前的分明只是一团黑色的布。她头上裹着那块夸张的大头巾更是把整个脸都挡住了,只能听得见她说话的声音。

小清不失时机地提醒洪力:“我说过,她怕光,现在你信了吧。”

“我说过了,是女鬼!是女鬼干的!”柳青惊惶地盯着那口井,“她不想有人打扰她,所以杀了和尚来警告我们!”

“柳施主,佛门弟子是从来不听信任何鬼怪之说的……”

慧清的话没说完,柳青就恶狠狠地打断他:“那是你们和尚的事!我只是告诉你们,我说的每一个字,都一定会变成真的!”说到这里,柳青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冷笑了两声,“还有,我倒想问问各位大师,为什么这口井里会闹鬼?”

柳青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分明带着挑衅的意味。

见柳青又要说出对佛门弟子不敬的话,洪力赶上前拉开她:“柳青,不要胡闹!”

可是柳青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甩开了他的手,他一个没站稳,居然坐在了地上。

“你……”他一抬头,终于看见了柳青隐藏在层层黑布之后的眼睛———那双眼睛,交织着愤怒、惊恐、无助与哀求。一看到这双眼睛,他心头突然又莫名其妙涌起了那种即将永别的痛楚。

柳青阴沉着脸,目光一一扫过和尚们的脸,声音变得更加尖厉:“这世上,从来都是先有冤魂后才出现厉鬼,这口井中一定是死过人,所以才会闹鬼!哼,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佛门清修之地,为什么会死人,死的还是一个女人!”

柳青咄咄逼人,和尚们开始小声地议论起来。

这么多天以来,只有柳青的这一句话才一下子击中了问题的关键———就算是闹鬼,也是因为死过人,那么死的是谁?她的怨气这么重,又是怎么死的呢?

柳青似乎在等着和尚们的回答。但她又出现了那种体力虚脱的倦态,一只手捂住胸口,像是喘不上气来。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提到这口井,柳青就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身上那种从容、淡雅和惹人心疼的忧伤瞬间荡然无存,整个人都开始极度地疯狂、崩溃、难以控制。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她到底知道些什么?

柳青怕光、柳青半夜一个人到后院去祭奠井里的冤魂、柳青说是女鬼杀了这三个和尚、柳青……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像是想到了这几件事情之间的关联。

“你们回答我!你们回答我!”柳青近乎疯狂地大喊之后,终于支撑不住,身子软软地向下倒去。

他上前扶住了她:“柳青,坐一会儿吧。”

“阿弥陀佛。”方丈也开口劝道,“柳施主多保重!两桩凶案目前尚未找到任何头绪,鬼怪之说为时过早,还是等警察上山后再论断吧。”

在方丈的示意下,柳青被一个沙弥搀扶着回房休息去了,而洪力这时就开始着手检查尸体。他很清楚,警察没来之前,尸体肯定又是要被搬到东边厢房去和之前的两具尸体放在一起,如果经过搬运和挪移,尸体表面的很多痕迹就会被破坏甚至消失;再加上一天一夜的等待,尸体在这个停放的过程中也会因为山谷中气温的影响而起一些反应,所以必须趁现在这个时候尽快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留下来。

经过一番检查分析,大致上,他已了解了一些情况:首先,尸体只有背部出现了尸斑,说明他在死亡的时候就呈仰躺姿势。而且,尸僵达到全身,再综合尸斑的数量来看,死亡的时间应该在十二小时以上,现在正好是下午四点,也就是说,这个和尚是昨天的后半夜到凌晨之间死亡的。

另外,尸体上的僧袍虽然是干的,可他的鞋子却是湿的。因为死者穿的僧鞋是那种松软厚实的海绵底,所以吸收进去的水分不容易挥发掉。洪力将尸体的一只脚抬高,那些水竟然顺着尸体的腿往下流。鞋底还沾了很多黑乎乎的烂泥。他倒在井边,毫无疑问昨天半夜的时候他自己又下过一次井。

最重要的是,尸体脖子上的那个洞!

他伸出一根手指量了一下,发现不论大小、形状还是位置,都和前两具尸体上的一模一样。

就连三具尸体的表情都是一样的:翻着白眼,直勾勾地向上瞪着,满脸的惊惧之色!

所不同的是,这具尸体的脖子是向后扭的,也就是说,他在临死前的一刹那做了一个回头的动作。

“老大,你看,他还有半片衣服挂在井边了。”

洪力从小清手里接过那半片衣角,将所有的线索连成画面:这个小和尚半夜独自一人偷偷地下了一回井,当他出来的时候猛地发觉身后有异样,于是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所以那种深深的恐慌一直停留在了他的眼睛里;然后,他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呼喊声,就被杀害了,而要了他的命的,就是脖子上那个深深的大洞!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恍惚间,好像有人一把将白天扯走,四周立刻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冰冷的风透入骨髓……于是,他再一次看见了:一个****裸的人被高高挑起,尖尖的法器刺穿了他苍白柔软的身体……法器的尖刃扑地从身体的另一端叉出,鲜血像倒灌的河流一样向下倾泻……将死的人疯狂地扭动挣扎,很快用光了所有的力气,眼里流下痛苦带来的眼泪,那眼泪竟然是鲜红的颜色……他悲哀地发出惨叫,这声音似乎冲破了天空的阻挡……菩萨凶恶的眉眼一忽儿模糊、一忽儿又清晰……

可惜,每次都没有结尾。就连洪力自己也不知道,那被高挑于法器之上的人,最后是否确实死去?

菩萨啊,你不是救苦救难的吗,怎么会露出凶恶的眉眼?

为什么每次想到的画面总是一样的?

他突然感到了害怕:那晚在破庙见到了那尊菩萨像之后,八个人中只有他产生了这种恐怖的联想,而最可怕的是,这种念头竟然在他心里生了根,变成了他思想的一部分。

偏偏又那么巧,三个和尚的死法每一次都让他产生同样的幻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突然有些分辨不清:这脑海里屡屡出现的惊悚一幕,到底是一种条件反射下的幻觉,还是他真的想起了什么?

一霎时,冷汗遍布全身。

要命的是,那座破庙自那个暴雨之夜过去后,竟像是突然蒸发了一样,在这深山里销声匿迹了。

“老大,你听!”小清突然扯了扯他,紧张地四下张望着,“你听,又是那声音!”

“啊呜———啊呜———啊呜———,”那恐怖的声音似乎就回荡在寺院后面的山谷里。

洪力一把扯住了一个正欲离去的小和尚问道:“小师父,你听到山那边传来的声音了吗!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小和尚客客气气地向他行了个礼:“洪施主,山谷里经常传出这种声音,我们都习惯了,但我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顺便提醒二位施主,没事最好不要到后山去。”

“为什么?”他和小清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后山还是一片荒山,未经开发,就连本寺的弟子也从来不进入后山,因为后山的草木长得异常高大茂密,容易迷路。而且后山地处山阴之面,空气潮热,密不透风,所以山谷中偶然会有瘴气出现。”

“瘴气?”小清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见过瘴气,“会不会有毒?”

“施主不必惊慌,后山离这里相距甚远,瘴气不会波及过来的。”

“小师父,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刚才那声音是什么?”洪力又追问道。

“每当后山的桃花瘴来临的时候,山谷中就会传出这种声音。”

小和尚的话似乎隐隐向他们提示了另一个意思:这瘴气和这声音,互相之间是一种暗号。

后山,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诡秘的召唤,是否早已有了目标?

“两位施主,还是快回屋歇息吧,住持已经吩咐过,稍后会叫人来填井。”小和尚说完走了。

井一旦被填上,很多线索就会中断。洪力忍不住走到井边将脸凑到井口往下看。井里黑咕隆咚的,隐隐像是有水波在晃动。

如果不是因为贪心,那个和尚就不会死了。他昨天下井的时候一定另外又发现了别的东西,想独吞那样东西,于是半夜又悄悄地下井去想把那样东西取上来,没想到就因为这个而送了命。

井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还有那个油纸包,为什么慧清一看到纸包里的东西就脸色大变?

井里?井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老大,发什么呆?”小清猛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想投井啊?你刚才往井里头使劲看的那副样子,简直跟柳青那天晚上的样子一样!她也是这样动也不动地趴在井口往下看,眼睛瞪得都快掉出来了,真吓人!”

“是吗?”

“老大,你说要是井被封住了,女鬼就出不来了吧?”

“别做梦了!我说过,连菩萨也镇不住她!”柳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去而复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洪力,小清,听我的话,不管你们是出于什么目的来到这里的,都赶快走吧!”

“柳青,你只不过见过那个女鬼一次,怎么好像很了解她似的,好像知道她的很多事?”小清很不服气,“还有,你老是劝我们快点逃命,可是你自己为什么不走?”

“我,我不能走。”柳青欲言又止。

洪力发现,在柳青的眼里,又充满了那种绝望的神情,瞬间他觉得他的人、他的心都片片碎裂了。

第04章失魂

至今为止,在一些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里,仍然秘密隐藏着一些为数不多的巫教组织。这些巫教组织的成员很少,但他们的规矩却很严格,尤其是祭祀这件事,绝不能出丝毫差错。在巫教中,通常也会有一些令人真假难分的巫术。而真正的巫术,只有教中的长老才会使用。每次祭祀的时候,他们就施展巫术来祈求鬼神的保佑。巫术是他们感应鬼神的法宝。

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巫教中,有一个叫来古教的巫教组织。

来古教产生于一个几乎没有人听过的民族———侉裔。据说侉裔族是生活在中国西南之边的一个濒临灭绝的少数民族,全族一共只有三十几人。

与现代文明相比,只能形容他们是一群古老的人类,他们穿着麻草编织的衣服,生活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与外界几乎不怎么接触。

来古教的大长老同时也是侉裔族的最高统治者。

在每年的秋天侉裔族都会举行一年一次的盛大祭典,这个仪式是要由大长老来主持的。

来古教祭祀用的祭品是三样东西:公鸡、毒蛇、猪。先由大公主将一种密制的松油涂抹在三只畜牲的头颅上,这样做是为了让三只畜牲在死前忘记人间的一切苦恼,诚心侍俸神灵。接着大公主要一刀割破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滴落在它们的头上,再接着才可以由大长老施术祈福。

对于小小的侉裔族来说,祭祀大典就是他们祈求生活的机会,因此这个仪式在他们的心目中简直就等同于自己的生命。

在举行仪式之前,大公主必须三天三夜不准进食,只能喝生水,以免食物在肚子里产生的浊气和废物污浊了神灵。同时大公主必须提前被关在密闭的屋子里,什么人都不能见,直到仪式开始。

在侉裔族里,除了大长老之外,地位最高的人就是大公主了。大公主必须从巫教弟子的子女中选出,从小就跟随大长老,而且必须一辈子保持童子之身。当这一代的大长老去世之后,大公主必须陪葬。

所以,在来古教里,最可怜可悲的人也是大公主。她从小就不能和别人一样玩乐,也没有孩子们的游戏,连她每天吃的东西都是严格规定的。除了大长老传召之外,她必须时刻待在自己的住所,一步也不得外出。这是来古教的教规,因为他们认为一切不洁净的东西甚至包括空气都有可能弄脏大公主的圣体,以致血统不净,那么在祭祀的时候不洁的血液就会使祭祀的物品变了味道,那就会被鬼神拒绝。

谁也没去问过关在小屋里的大公主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她的一生,只为祭祀而活着,这是她唯一的用处。

她得到族人的尊敬,不是因为他们真的爱惜她,而是因为她的生命是和“祭祀”连在一起的。

其实,一个濒临绝种的小族,永居深山,这辈子注定无名无利、无权无贵,祈那么多福有什么用呢?

也许真的是上天偏有错爱,这么一个小族,竟然一直顽强地繁衍到了现在。

这一代侉裔族的大公主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也许正应了那句老话:“红颜美人多薄命。”她命中的劫数,竟然在她二十岁的那一年就早早降临了。

那一年,一转眼又到了侉裔族的祭祀大典。

大公主已经提前被关进了密闭的屋子里,除了送水的丫头之外,任何人连和大公主交谈一句都不可以。

祭祀那天,大公主才被放了出来。可是在大典仪式开始的时候,却出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当大公主割破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滴在三头畜牲的头颅上时,鸡和猪突然发出刺耳的惨叫声,蛇剧烈地扭动身体想要逃走,祭桌被打翻,供品滚了一地,三只畜牲趁着混乱逃跑了。在一片骚动之中,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瞬间浇灭了祭坛中熊熊燃烧的大火。

这是侉裔族有史以来从没有发生过的奇事,所有的人都惊惶失措,认为这是一个凶兆。

很快,恼怒的大长老查出了事情的起因———大公主。

原来大公主已经不是处子之身,所以她的血才会令涂了密制松油的畜牲受到惊吓。

大长老勃然大怒,下令将大公主吊在祭坛的柱子之上,想借此引那个男人出现。他发誓一定要用这对狗男女的鲜血来洗刷他的耻辱和全族的愤怒。

第二天,那个男人真的出现了。他和大公主一样的年轻,目光中甚至还带着一丝怯意,可是他还是勇敢地走来了。

他对大长老说,只要放了大公主,他愿意让大长老用最恶毒的方法来处罚他。

大长老思虑再三,最后决定还是先留下大公主的命,因为当时在族内,一时还找不到符合条件的圣女替补。但是他一定要用最狠毒的方法来处置这个男人———他要将这个男人处以刀剐之刑,并且将这个男人的魂魄永远镇于祭坛之下受烈火的煎熬。

男人死了。在临死前,他失去了光芒的双眼疲惫地望着大公主,似乎还有许多的话要说。

男人死后,大公主终日哭泣。后来,她再也哭不出来了,因为她的眼睛哭瞎了。

大长老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决定放走大公主,让她可以脱离教规,从此自由自在地生活,但是永生永世都不能再回到侉裔族。

“柳青,你讲的这个故事和我问你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小清虽然听得很入神,可还是没忘了先前的话题。

“因为,我就是当年的大公主。”

小清和洪力全傻了眼———柳青,这个经常歇斯底里的女子,就是那个神秘巫教中的圣女?

过了好半天,他们才慢慢能接受这个事实。“可是,你的眼睛不是瞎了吗?”小清问。

“这要多谢谢大长老对我仁慈,他放我走的时候,治好了我的瞎眼。而且,大长老告诉我,有一种办法可以将我心上人的魂魄从祭坛之下救出来,让他得以安息。但是必须由我自己去完成,因为他身为大长老,是不可以放走囚犯的。”

“是什么办法?”

“逢十月十五之日,月圆之时,只要月亮中出现人影,我就可以愿望达成!”

“什么?”小清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柳青,先前那个故事还是挺动听的,可是这个说法就太幼稚了吧?月亮怎么可能出现人影呢?你不会说的是嫦娥吧?”

“我知道你不会信的,如果不是你们追着问,我根本就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们。”

“柳青,我们不是怀疑你,”洪力早就沉醉在那个故事里了,他倒更愿意相信柳青说的都是真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十月十五,月圆之夜,月中人影’,那只是大长老口中的一个传说啊,如果等不到这一天怎么办?”

“是啊是啊,”小清忙不叠地又插进来说道,“人死了就是死了,只剩下一堆白骨,哪会有什么魂魄?”

“你错了,”柳青平静地看着她,“肉体只是灵魂的一个寄居所而已,肉体死了,灵魂还要寻找新的归宿。即使肉体再次死去,灵魂仍然永存,生生不息!”

柳青冰冷的声音中竟然多了一种少有的热情,像是已渐渐看到了希望。

“柳青,你不要说得那么可怕,听起来就跟借尸还魂似的。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满天飘的都是那种东西。对了,老大,”小清猛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听说山里面那种东西最多了,会不会……”

“别胡扯!”

“她没有胡扯,”柳青用纤细如葱的手指指着那口井,将话题又扯回到“女鬼”上来,“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先有冤魂后才有厉鬼’,正因为冤魂不散,怨气未消,所以女鬼才出现。否则,你们有更好的解释吗?我知道,你们是不相信那些关于巫师的传说的。”

洪力摇了摇头:“对于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怀疑,因为我和小清的师父就是一个巫师,我们这次奉师父的命令上山,本来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可谁知一个雨夜过去,发现同来的其他人竟然都不见了……”

“老大!”小清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一下子泄露这么多秘密。

“可是,如果月亮里真的出现了人影,你的愿望要怎样达成?你又为什么偏偏会找到这里呢?”

“我离开来古教的时候,大长老告诉我,向着月亮升起的地方一直走,只要看见大山,我就会有希望,我就在那里等待当年的十月十五。算起来,我已经走了好几个年头了。”

小清咂了一下嘴:“我还是觉得悬,月亮里怎么可能……”

柳青冷冷地打断她的话:“过几天就要到十月十五了,如果你们有命留到那时候的话,不就一切都明白了?”

柳青转身离去了,后院只留下小清和洪力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过了好半天,小清才捅了捅他:“老大,你见过人的魂魄是什么样子吗?”

“我想这世上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见过。”洪力抄起了手,靠在井沿上,心里还在回味着柳青说的那个凄美的故事,“我只知道‘魂魄’不过是人发明出来的一个名词而已,在西方神学界里,更是把魂魄解释为精神的象征。也许我们认为,魂魄就是一缕轻烟,一晃即逝。但柳青历尽千辛万苦找到这里,并且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办法,她这么肯定,也许她真的有把握看到结果。咱们不如就等到十月十五那天,一切自然就清楚了。”

“连你也相信她?”

洪力叹了口气,仰头望着天空,忍住了快要滑落的眼泪:“只是为了大长老一个无法验证的传说,她竟然一个人找了那么多年,我只希望她能达成心愿,不要再这样颠沛流离了。”

“我也很想看看,这个古里古怪的女人到时候会弄出什么花样?”

十月十五,月圆之夜,拯救亡魂?而柳青又在这当口把地点选在了天眼寺,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洪力心里又隐隐有些不安,眯起了眼睛,盯着柳青离去的方向。

“老大,走吧,该去吃饭了。”小清嘟起了小嘴。

从井边走出后院,一定要经过那排空房。

在经过其中一间屋子门口的时候,洪力停了下来。

他记得很清楚,昨晚在拉着小清去追寻那歌声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有一个人的头影出现在了这间屋子的窗纸上。

直到现在想起来他都觉得忐忑不安,那个人鬼鬼祟祟的,在屋子里干什么?

“里面有人吗?”他趴在门缝上向里张望。

“老大,你在干什么,没看见这门被锁上了吗?”

门锁上布满厚厚的灰尘,看来已经好久没有人来过了。

他不甘心又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屋内的光线很暗,光秃秃的水泥地上零星地散着几根稻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不过,他灵敏的鼻子却捕捉到了一阵异样的味道,那是一种只有人身上才会发出来的味道。

难道,屋里的人还在?他拽了拽那把锁,发现是锁死的。

“洪施主,你在干什么?”

他扭头一看,原来是慧清带着几个和尚来后院填井了。

“慧清师父,这屋子里有人住吗?”他尴尬地笑笑,顺嘴问道。

“整座后院空置已久,这里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

“哦,那你们也不打扫这里吗?你看,门锁上的灰尘这么厚,佛家不是常说‘每日打扫在黄庭’吗?”

“近日来寺中凶案连连,风波不断,所以我一时疏忽了,稍后会叫人打扫的。”慧清虽然应对如流,可是仍然难掩眼里的躲闪之色。

“慧清师父,我闻到这屋子里有股怪味,可不可以把门打开看看?”

“洪施主不必忧心,小僧说过,屋里空空如也,就算是有东西坏了,最多也只是朽木稻草而已。”

之前洪力一直以为出家人有求必应,没想到连这个小小的要求也遭到了拒绝,只好干笑着岔开话题:“对了,慧清师父,你们派下山去的人今天该带着警察回来了吧?好几天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施主不要着急,相信他们是路上有事耽搁了,我想最迟明天中午他们就该回来了,请耐心等待。”慧清说完不再理会他们,带着弟子们去填井了。

“老大,慧清师父好像生气了。”

“不会的,不就是不让进屋么,一个出家人不会随便生气的。”

“他就是生气了!他好像很怕你要进这间屋子,刚才连脸色都变了,只不过你没发现而已。”小清嘀嘀咕咕地边说边吸了吸鼻子,“不过我也闻到了,这屋子里是往外冒出一股怪味,真难闻。慧清不应该闻不到呀。”

“两位先生、小姐,嘿嘿嘿……我姓张。”突然有个人从一旁窜了出来,吓了他们一跳。

这个人并不是和尚,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浑身上下没一件好衣服,没一处干净的地方,脸上的皮肤又黑又脏,好像一直没洗过脸似的,而且笑起来一口大黄牙,一看就是个烟鬼。

他色迷迷地盯着小清,嘿嘿傻笑着。

“你是谁?”洪力一闪身挡在了小清的前面。

“嘿嘿,我是来送菜的。”

“送菜?送什么菜?”小清好奇地从洪力身后探出头问道。

“豆腐呀!和尚总不能自己种出豆腐来吧?”一见小姑娘和他搭话,那人更加眉开眼笑,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经常送菜到这里来,所以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说到这里,黄牙冲洪力挤了挤眼睛。

洪力觉着大黄牙接下来的动作应该是冲他伸出两根手指头捻一捻,暗示他给点钱。他原本想一走了之,可是黄牙说的最后一句话还真是撩起了他的好奇心。

“说说看,你都知道些什么?”

很意外,黄牙并没有向他要钱的意思,相反倒是迫不及待地等着告诉他似的:“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全听见了,我跟你说———那个大师兄,其实是一个很怪的人,只是平常掩饰得很好,看不出来而已。”

“你说说看,他怎么个怪法?”

一看又是小清问他话,黄牙赶紧眯着眼冲小清使劲乐。

“有一次我上山送菜,由于天晚了,所以就在寺中留宿。夜里我起来上厕所的时候,正好撞上从外头赶回来的慧清。他一看见我,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慌张,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我知道似的,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急急忙忙躲到自己屋里去了。当时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肉腥味,我怀疑他偷着出去开戒去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小清大失所望,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情。

“别急呀,还没说到正题呢。”黄牙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然后接着说道,“我记得,那也就是不久之前的事。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是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雨。那一天晚上除了我之外,寺中还有另一位香客留宿,我俩正好住隔壁。后半夜那会儿,正是雨下得最大的时候,住在我隔壁的那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发了疯!他就像被鬼附身了一样,嘴里哇啦哇啦地也不知道在喊些什么。他在院子中间像疯子一样挥舞着双手,一个人不停地躲来躲去,就好像有人藏在暗处要杀他一样,不过我依稀听见他好像在喊‘鬼、鬼’的。”

大黄牙咽了一口唾沫,似乎自己也被吓着了:“后来那个人就发疯般地往寺外跑,当时所有的人都在想办法拦住他,我却发现这时候本该站出来维持秩序的大师兄慧清却不在,于是我偷偷地跑到他的房门外去偷看,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黄牙故意卖了个关子,等看到小清急得都想骂他了,这才接下去道:“慧清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烧纸钱!你们想想,一个佛门弟子,怎么搞这种迷信?”

香客突然喊着“有鬼”而发疯,雨夜返寺的慧清却在同一时间在屋里偷偷烧纸钱,这确实令人怀疑。

“更吓人的事还在后面!”黄牙又凑近了一些,“他人是在屋子里烧纸钱,可是我冷不丁发现,那个大师兄……他的下半身居然不见了!”

“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呢,再仔细一看,确实是不见了!而且我看到他的腰上有血迹!后来,纸钱烧完了,他就用双手支着地,拖着那上半个身子,慢慢地爬到床上,盖上被子……现在想起他在地上爬的那副样子我都直起鸡皮疙瘩。”

“可是刚才看到慧清,他不是好好的嘛,并没有缺半个身子呀?”小清又弄不明白了。

“所以这才可怕嘛。我曾经也想过,会不会他那个下身是假的。可是你想想,如果只缺了一条腿的话,安个假腿还可以走路,可是如果整个下半身都没了,就算是安个假的,也走不了路哇。”

黄牙说的很有道理,这么说这个慧清也是一个有秘密的人?还有,那天晚上,慧清在给谁烧纸钱?会不会也和柳青一样,在祭奠井里的冤魂?

“那后来那个发疯的人怎么样了?”小清问道。

“他最后还是跑了出去,不知去向。而我也回房睡了,第二天一早才下山。”

洪力已经大致可以判断出,黄牙所说的这个人,就是他们上山的那晚坠落山谷而死的陌生人,那个人当晚十有八九也是见到了井中的女鬼。

现在他对柳青的话再没有半点怀疑了———井中确实有一个女鬼,一个带着深深怨气的没有脸的女鬼。

那这么说,寺里的那几桩凶案,也如柳青所说,都是“鬼案?”

黄牙又说上了:“还有这个后院,可千万别在慧清面前提起。”

“为什么?”

“因为他对这里敏感。我都发现好几次了,他白天在院子里经过的时候,总是偷偷地拿眼睛往后院瞟,好像生怕有人到后院去。”

“你怎么对这个大师兄观察得那么仔细?”

“嘿嘿,嘿嘿,可能是我这个人天生比较警觉吧。”黄牙干笑了两声,然后伸出两根手指从衣服口袋里夹出一张皱巴巴的破纸片塞到洪力手里,“这是我的名片。看二位穿着打扮不像俗人,要是你们有路子的话多帮我介绍一些客户,少不了你们好处的。嘿嘿,记住啊,我姓张。”

洪力接过那张破纸片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穷疯了你!”

一直到了晚上,瘴气还没有散去。

小清仍旧站在窗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山谷的深处。

“老大,为什么我老觉得那瘴气中有一张脸,一张‘人’的脸?它总是那样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样子却又很模糊,好像是由片片花朵拼凑而成的。可是每次当我睁大眼睛想再看清楚时,它却又像轻烟一样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老大,直觉告诉我,后山里面一定有东西。”

洪力也起身到窗边,闭上眼睛:“我只听出,从山谷那头传来的奇怪呼声中,有一种无孔不入的悲凉。”

天刚刚亮,洪力就被小清给摇醒了:“老大,快起来,有发现!”

“什么?”由于一晚上没睡好,洪力的眼睛都肿了,费了好大劲才勉强睁开一条小缝。

“我在山顶发现一个湖。”

“山顶怎么会有湖?”洪力以为小清又在胡闹,生气地推开她的手,“你看见的是一个大水潭吧。”

小清又过来使劲推他:“不是啊老大,我发现了一条隐蔽的通道,一直通往后山,原来这山谷中还有另外一个天地。老大,快和我去看看吧,说不定对我们有帮助。”

秘密通道?洪力忽地一下坐起来:“走!”

小清说,凌晨起来,她发现后山的上空弥漫着一大块很浓很浓的雾气,那雾气像是被凝固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看似随随便便,又好像被人有意地做出一种古怪的形状,看了让人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

那团雾气呈现出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粉红色,让人一下子联想到了那个美不可言的世外桃源。

扫地的和尚说那是瘴气———桃花瘴。以前有人走进过那团瘴气之中,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

就在那一刻,她想起了小和尚的一席话———“每当桃花瘴来临的时候,山谷中就会传出那种凄厉无比的哭一样的声音。”那么,桃花瘴,桃花瘴究竟是什么?

那团瘴气里,是否隐藏着吸食人精气的恶鬼?桃花瘴里是不是也有一张脸,一张花瓣凝聚而成的哀怨的脸!

带着一肚子的疑问,她竟然身不由已地走出门去追赶那团瘴气。可是那团瘴气总是飘移在她的前面,似乎怎么都无法进入。

她一直跟了很久,后来那团瘴气才终于慢慢散开,她这才发现一个用岩石封着的洞口。可能是因为前几天山中暴雨,岩石表面的泥土都被冲掉,而周围的泥土也变得稀松,致使岩石松动,这才将那个洞显露了出来。

“我好不容易才把那块石头搬开。”小清说着拨开前面挡着的一丛乱树枝,“我记得是从这里,再走一会儿咱们就要到了。”

“小清,你真的没看错?山顶那么小的范围,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宽广的大湖?”洪力仍然半信半疑。

“一会儿你看见就知道了,那真的是一个湖!”

又爬上了一个陡峭的小土坡,他们终于看见了那块堵在洞口的岩石。

小清上去挪开那块石头:“老大,你先钻,我得在后头用树枝把洞口堵上,省得有别人跟着进来,万一是坏人就糟了。”

洪力点了点头,一猫腰钻了进去。

洞口很窄很小,真的只能“钻”进去,几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们两个都是一直弓着腰行走。洞里又黑暗又潮湿,偶尔能听到淅淅沥沥的滴水声,手掌所能触到的全是粘乎乎的烂泥,连脚底下也是,每走一步,都会深深地陷进去,很快,他们的鞋子就都湿透了。

不过越往里走空间越开阔,很快他们就可以直起腰了。

迎面吹来一阵风,好清凉,带着一股花草的芳香。

洪力忍不住想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只是不知道这条洞的尽头是不是也通往一个同样的世外桃源。只要不是一个地狱就好。

“老大,拐弯,拐弯!”小清在后面不停地提醒他。

刚拐过这道弯,洪力冷不防被一片扑面而来的耀眼白光刺得睁不开双眼,似乎有无数的金针在眼皮上跳动。他本能地用双手在脸前一挡:“小清,这是什么地方?”

“老大,到了!”小清兴奋地嚷起来。

洪力试探着放下双手,慢慢适应着周围的光线。他们进山的时候,天还是半黑的,现在已经完全亮了,而且是一个几天以来难得的好天气。

这里似乎相当干燥,灼热的空气一浪一浪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很快他周身的血液就开始沸腾起来。太阳像一个红色的火球悬挂在头顶近在咫尺的地方,一晃一晃,似乎随时准备恶狠狠地扑下来将他们完全烧毁。

这里的天空,像是一个虚幻的世界。

而且,他真的看见了一个湖!一个好大好大的湖,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湖!

他一下怔住了,喃喃地问到:“小清,咱们真的是在山顶吗?”

“是啊,这里是后山的山顶啊。”

后山?他心里一动:后山不是禁地吗?

“老大,之前见到这个湖的时候我也不相信,毕竟这里是狭窄的山顶,不是盆地,从地理的角度来看,无论怎样都是不可能有一个‘湖’存在的。可是你看到了,这不是什么大水潭,这真的是一个湖!而且我在湖边的桃花林发现了下山的路,就是沿着那条路回到寺里的,所以我更加肯定这里就是山顶没错。”

“你是说,这里的位置还在天眼寺之上?”

“是啊。你想想,天眼寺已经在半山腰之上了,我能从这里‘下去’回到天眼寺,那这里还不是山顶吗?”小清好像一下子变得聪明了。

“这,这怎么可能?山顶?”

“老大,你别激动,我也是一直有所怀疑所以才带你来看看。现在事实摆在眼前,连你也看到了,不是我眼花。”小清冲他无奈地耸耸肩,“难道你认为这个湖悬挂在半空?”

小清的话问得他哑口无言。他盯着那个硕大的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突然觉得一进到这座山里,自己就变成了一个废人,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以前的聪明才智似乎统统都离他远去了。

湖水像是死的,连动都不会动,一丝丝的波纹也没有。而且在这么耀眼的阳光下,湖水居然不会反光,死蓝死蓝的,像是一湖浓得冲不开的蓝色颜料。

他走到湖边,将手伸进水里,没想到水的温度竟然冷得像冰块一样,一瞬间他有一种被冻伤的感觉,立刻把手抽回来,心里不由得一惊。

“小清,咱们快离开这里吧。”他捂着手,仍然觉得骨头被冻得生疼,“这里让我心里不舒服,你不觉得很怪吗,太阳像是假的,天空的颜色也像是画上去的,而且,四周的温度那么高,烤得人直冒汗,可这湖水却出奇地冷,那些桃花鲜艳欲滴,一朵也没有枯萎。而且你看,这里多静啊,四周回响的都是咱们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我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老大,你别忘了,”小清拦住他,“这里仍然是在飞云山上,那失踪的六个人说不定就被藏在这里了。”

他心中一动:是啊,哪儿都找遍了,除了这里。这里这么古怪,说不定那座消失的破庙也在这里。

“老大,那边的桃花林中有一个小屋,咱们进去看看吧。刚才我去的时候看见门上挂着锁,我想应该是有人住在里面的。”

在桃花林的入口处,有一块石碑,石碑上面有一首诗:

桃花林里桃花屋桃花屋中桃花哭

飞天舞雪自有时桃花树下有亡魂

“桃花树下有亡魂。”洪力轻轻将最后一句念了出来,心中突然涌起了无限感叹:如果不是伤心欲绝,谁又会立碑为念?是哪个伤心人?又为哪般伤心事?

红粉桃花,娇艳满园,难道树下皆有亡魂做伴?一生之中,你们有过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幸福、多少不幸?死去之后,是否还不愿安息?

这个立石碑的人,是否一生都将永留这里,只为陪伴那些逝去的人?

“老大,怎么又在发呆?”小清不满地推了推他,“自从认识了柳青之后,你老是走神!而且你这副发呆的样子,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小清拉着他,径直走到那间小木屋跟前:“今天门没有上锁,看来主人回来了。”接着,她伸手在门上敲了敲:“有人吗?”

屋里没有回音。小清试探着用手推了推门,门吱嘎一声开了。

原来屋里没有人在。

小清先走了进去,打量了一圈,然后招手示意他也进来:“老大,声音轻点,我觉得这里好像很不结实,稍微一震就会倒了。”

屋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小床、一把小椅、一张小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了。看来住在这里的主人生活过得十分苦,连基本的生活用品也没有。

而且所有的东西都小得可怜,连窗户也很小很小,桌上的茶壶茶碗看起更像是给小孩子用的玩具,仿佛到了一个小人国一样。

小清也发现了这一点,好奇地动动这个又碰碰那个:“该不会是个小孩子住在这里吧?可是荒山野岭的,小孩子哪敢一个人住在这里呀?”

“喂,老大,”小清又动了坏心眼,冲洪力眨了眨眼睛,“你说会不会是寺里的和尚吃了禁果,所以偷偷把野种藏在这里了?”

“你才是野种呢!”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震得桌上的茶壶都在晃,把洪力和小清吓了一跳。他们转过身去,发现小小的窗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小小的小孩。

这个小孩浑身就像裹在一团金光里,披着一件闪闪发亮的镶满金丝的红缎小袄,脚上蹬着一双同样耀眼的金丝小靴,贴身穿着一件金丝小肚兜,手上拿着一束刚折下不久的桃花,映着小脸蛋粉嘟嘟的,真招人喜爱。

“小孩儿,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小清问。

小孩翻了她一个白眼,依旧斜着身子躺在窗台上,跷着二郎腿晃来晃去,像一只小猫那样懒散,脆生生地回答:“你管不着!”

“你这个小孩,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没有礼貌,小心我揍你!”小清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想吓吓这个顽劣的孩子。

谁知道小孩一点也不害怕,看到小清生气了反倒很开心,突然嘻嘻一笑,咧着嘴冲小清做了个鬼脸,然后一翻身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蹦蹦跳跳地来到小桌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起来。

当这个小孩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洪力突然觉得自己和小清就像两个卑微的仆人一样站在一旁引颈张望,等待着主人的召唤。而这个小孩就像一个尊贵而骄傲的小王子———他出现在窗台上,窗台就是金色的;他来到小桌边,小桌就是金色的;他端起茶杯,连茶杯也变成了金色的。这个小孩的出现,让这间简陋的小屋一下子蓬荜生辉了。

怪不得这里的一切都这么小,原来都是给这个小孩准备的。

这时小孩喝饱了水,放下杯子,爬到椅子上,开始兴致勃勃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两个人。

“这儿的一切都是我的。”小孩笑眯眯地说,“这间小屋里的一切,包括外面那片桃花林,通通都是我的。”

“小孩儿,你几岁了?”他问。

“我不知道,反正我一生下来,就待在桃花林里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

“怎么可能只有你一个人?你这么小,总是需要人照顾的,你的爸爸妈妈呢?”小清问。

小孩听到小清的这个问题之后,似乎一下子被激怒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从金丝小袄下面伸出一只莲藕似的小手臂,指着小清,愤愤地骂到:“你们这些人真是很烦!总是什么都想知道,讨厌的女人!”

“好吧好吧我不问了。”小孩的脸变得这么快,把小清也给吓住了,“既然你不喜欢我们,那我们走总行了吧?”

“不行!”小孩更大声地嚷道。

“为什么?”

小孩又冲着他们嘻嘻一笑,露出了一口细密的白白小牙:“我也没说不喜欢你们呀,只要你们别问刚才那个问题就行了。”

洪力和小清对望了一眼———好一个捉摸不透的小孩!

“那我们可以问你别的问题吗?”

“可以呀。”

“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桃花小仁。如果你们高兴的话,可以叫我桃花。”小孩伸手冲门外一指,“你们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到那块石碑吗,那上面有我的名字啊。”

———桃花林里桃花屋,桃花屋中桃花哭。洪力恍然大悟,原来说的就是这个小孩。

“那块石碑上的诗是谁题上去的?”他问。

桃花摇了摇头:“我一生下来,这里的一切就早已经是这样子的了。”

“老大,”小清又压低了嗓子悄悄对他耳语,“这小孩还没出生,石碑就立好了,诗也题好了,那个题诗的人早就知道他的名字叫桃花,肯定对他的身世也了如指掌,说不定,那个人就是桃花的父母。”

洪力点了点头,从那四句诗来看,那个人应该不止是知道桃花的身世,还知道这里所有一切的由来,包括桃花树下的亡魂。怎么样才能见到这个人呢?

“桃花,你一直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吗?”

“是啊,”桃花眨着眼睛,“我白天的时候出去玩,晚上就回来睡觉。”

桃花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天真可爱,他甚至比别的小孩更多了几分贵气,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满是贫穷和孤单带来的落魄。这个表面上充满着光芒而又骄横古怪的孩子,也许只是一个被遗弃在桃花林中的纪念。

“这里从来都没有别人来过,你们是第一个到这里来的人,所以我想和你们玩。”桃花将下巴支在椅背上,好像有些累了。

“桃花,你一个人住在这里,那平常吃的喝的都从哪来?”

“每隔三天,伯伯就会从岛中央来看我,为我带来吃的和水。”

“岛中央?”小清好奇地问,“岛中央在哪里?”

“当然是在湖里了。”桃花露出了狡猾的笑容,“不过伯伯说,除了他,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岛中央,连我也不知道。”

“那你的伯伯到底是谁?”

“我从来都没见过伯伯长什么样子,他每次来都是戴着草帽,穿着一件黄色的大袍子,看不见脸。而且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离我远远的,连手都拉不着。”

“老大,你听见了没———黄色的大袍子,”小清又凑过来耳语,“肯定是天眼寺的和尚,怕被人认出来,所以才藏头露尾的。”

桃花发现了小清的小动作,立刻又大声嚷起来:“你们在悄悄说什么?是不是在说我?”

“没有没有。”小清连连摆手,“我是说,你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多闷啊,晚上睡觉不害怕吗?”

桃花摇了摇头:“我一直都是这样过的呀,有什么好怕的。”

“桃花,叔叔带你走出这里,到外面去玩好不好?”

桃花脸上刚刚涌起的兴奋之情转瞬就被一阵深深的失望所代替:“伯伯说过,我是不可以离开桃花谷的。”

“为什么?难道他想让你一辈子待在这里?”

“伯伯说,只要我出了谷,就会丢失。”

“放心吧,”洪力笑着安慰他,“我们会送你回来,你不会走丢的。”

桃花摇了摇头:“伯伯是说,有人会把我抓走。所以他才一直把我藏在这里。”

“什么人要抓你?是你父母的仇人吗?”小清猛地警觉到自己不小心又提到了桃花的父母,以为这个小孩又要大发雷霆,立刻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下去了。

“不知道是什么人。”桃花这次倒没有生气,“伯伯说,那是一个从来没有人见过的人。”

从来没有人见过的人?洪力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孩口中所说出的一切事情都很怪异,就跟他对这里的感觉一样。

“对了,桃花,”小清想起一件事,“这里是在飞云山上吗?”

“是啊,这里就是山顶,我每天早上都可以看到日出呢。”

这里真的是山顶?

尖尖的山顶,怎么可能托起那么大的一个湖?而且湖中还有岛屿。

为什么这里的一切,包括这个小孩在内,都有着虚幻的颜色,看起来都像是假的?

莫非桃花口中的“山顶”,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时,一直趴在椅子上的桃花似乎被什么东西惊扰了,突然敏捷地跳起来窜到窗口,打开窗子向外张望。

“桃花,怎么了?”小孩反常的举动引得他们也一块儿来到窗边。

“你看,湖水开始倒流了。”桃花用手向窗外一指。

湖水果然开始倒流了,刚刚一丝动静都没有的湖面瞬间波涛汹涌,就像被煮沸了一样,哗啦哗啦发出巨大的声响,湖水一层又一层地朝着天的另一边涌去。

“湖水倒流了,你们要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桃花说。

“为什么?我们又不从湖里走。”

“在桃花谷中,只要湖水一倒流,大暴雨就会来临,而且黑夜也会马上到来,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到时候你们就找不到下山的路了。”桃花抬起头对着他嘻嘻一笑,“除非,你们愿意留在这里陪我。”

这时天已经阴下来了,刚才还炙烈炎热的蓝天和艳阳都不知道哪去了。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天色忽地一下子又暗下来许多,速度快得吓人。

黑夜马上就要来临,大暴雨也要来临,因为天边已有雷声传来。

“老大,咱们还是快走吧。”

“我屋子后边有一条下山的小路,不过这条小路只在下山的时候可以看见,你们下去以后,它就自动隐蔽,下次你们上山的时候就找不到它了。”

“那我们以后来这里还是要钻那个山洞吗?”

桃花露出了迷茫的表情:“我只知道有这条路下山,可是却从来不知道上山的路在哪,所以我也从来不敢出谷。”

———所以我永远都只能待在这个山谷里,因为我不知道回来的路。桃花虽然没有这样说,但洪力却听懂了。

“你们还会再来吗?”桃花仰着脸看着他们。

在走出桃花林的时候,洪力又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小屋。黑暗中,那小屋看起来就像一间小小的牢笼,里面关养的应该是一只胆小的金丝雀。

可是很快,他的满怀伤感就化成惊讶的低呼———虽然现在天色已暗,看得不像白天那样清楚,可是他还是发现那株株桃树上的花朵,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聚拢游移,拼凑成了一张“人”的脸!

“小清,你看,”他拉着小清,“那些桃花,看起来真像一张人的脸,而且还有眉有眼,五官清晰。”

小清也在盯着那片桃林看。可是洪力发现她的眉头越拧越紧,脸上的肌肉也扭曲起来。

“小清,你怎么了?”他发现小清的反应不对劲。

小清的肩膀猛地颤了一下,像是刚从梦中惊醒,终于忍不住一下子扑到了洪力怀里:“老大,这张脸,就是我在天眼寺跟你提到的那张脸!它总是半夜时分在我的窗外偷窥我!我一直怀疑是自己的错觉,没想到,它果然在这里!”

小清的话把洪力也吓了一跳———桃花凝聚成脸,悄悄出谷,引他们来这里,到底是有什么目的?难道是为了让他们见到那个小孩?

可是“桃花”又怎么可能凝聚成脸,然后走出谷去勾引人呢?

这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会不会是一个魔域桃源?

就在这时,从那片桃花林里突然传出了一阵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啊呜———啊呜———啊呜———。”

这声音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一听到这声音,原本就精神临近崩溃的小清一下子吓哭了:“老大,会不会是野兽?还是山谷在哭?”

“啊呜———啊呜———啊呜———,”古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遍遍地在山谷中回荡,听起来就像是谁在临死前无助地哀号。

“不是野兽,也不是山谷在哭。”洪力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片声音传来的方向,“是桃花在哭。”

“桃花?”小清怔了一下,“你是说,那个小孩?他怎么可能发出这种声音?”

“你忘了石碑上那首诗了吗———‘桃花林里桃花屋,桃花屋中桃花哭’,你说,不是他又是谁?”

只是他不明白,桃花为什么这样哭呢?

第05章人面桃花

当洪力和小清回到天眼寺的时候,晚饭时间已经过了。

果然就像桃花所说的那样,桃花林里的那条小路,在他们下山之后就自动隐去了,他们回头一看竟然连一点痕迹也找不到。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发现自己竟然对那条下山的路线毫无记忆,就像得了失忆症一样。

洪力甚至有点怀疑:在那个桃花谷里,是不是有什么妖法控制,要不然为什么人进去了会自动失忆,湖水自己会倒流?而且最可怕的是那张桃花脸,不仅有“人”的五官,还有“人”的思维,竟然可以自己出谷去寻找目标!毫无疑问,小清今天早上就是被那张脸给“引”到后山去的。

而且在那个桃花谷中,时间流逝的速度真是快得不可思议。他和小清是早上五点多出去的,在桃花谷里总共只待了大约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按理说现在应该只是早上七八点钟的样子,可是他们下山以后竟发现一天都过去了,现在连天都黑了。

“老大,你看,好像有人在门口等我们。”

那个人正好在这个时候也看见了他们,小清的话音刚落,他就焦急地迎了过来:“洪施主,你们终于回来了。”这个人原来是大师兄慧清。

一看到慧清,洪力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昨天黄牙张和他说过的话,于是偷偷地打量着慧清的腿。可是慧清的腿藏在袍子里,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不过,他走路的姿势是有一点点怪。

“洪施主,你们一整天不见人影,住持很担心你们。眼见天快黑了,小僧放心不下,所以在这里等你们。”

“哦,没什么,我们只是随便出去转转。”看到自己的不辞而别害得那么多人担心,洪力有些过意不去。

“慧清师父,山顶为什么会有一个湖?”多嘴的小清心里什么事都藏不住。

慧清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小清施主,今天你们到哪儿去了?”

“就是这座山的山顶啊。”

慧清忍不住笑了:“可是山顶根本就没有湖啊。”

这下轮到小清目瞪口呆了,她扭头看着洪力,像是在寻求答案:“不可能!老大,咱们明明看到了那个湖,你还说湖里的水冷得刺骨,是吧?”

洪力也觉得很意外,那么大个湖,是个瞎子都该知道它存在了,可慧清却说“根本没有”!

“慧清师父,你确定吗?会不会是你们恰好没到过那个地方,所以才不知道?”

慧清见他仍然不信,只好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到:“只要寺院建在山里,和尚就会成为山的主人,山上山下,没有我们不曾到过的地方,甚至包括山下最近的一户人家住在哪里,我们也了如指掌。山顶就是山顶,没有湖。”

“可是山顶真的有个湖,而且还有桃花……”

“二位施主,现在已是深秋,试问怎么还会有桃花呢?”

一句话提醒了洪力:是啊,现在已经十月份了,桃花早该谢了,可是那个湖边的桃林,桃花为什么开得那么茂盛?

难道那条秘道通向的不是飞云山的山顶,而是另一个世界?

难道桃花在骗他们?

“二位施主,天色已晚,早点休息吧。”慧清说着关上了院门。

“小清,”洪力拉着她来到一边,“明天咱们再去一趟桃花谷。”

山里起了雾。而且今天晚上的雾特别大,整座寺院都被湮没在浓雾里了。

在一间小屋里,隐隐有诵经声传出。木鱼声声敲击,那声音却怎么也穿不透浓雾的缠绕。

“慧清,他们回来了吗?”

“是,师父。他们平安回来了,不过,他们却发现了不该发现的秘密。”

“哦?”蒲团上的人微微动容,手中木鱼声停。

慧清接着说到:“他们今天到了山顶,我想他们是从后山去的,而且看见了桃花林。”

“他们有没有发现那个孩子?”

“这……弟子不知。不过弟子会尽量想办法让他们带我去一趟山顶,这样我就可以清楚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

蒲团上的人长叹一声,心中酸甜苦辣诸多滋味又一齐涌来:一晃都已经有二十年了,为什么心中还是如此疲惫?

“慧清,你知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历?”

“听说他们几日前来寺里参拜,当晚便在寺中留宿,可是夜里两个人突然同时发起了高烧,一直昏迷不醒,经过住持的悉心调治之后才有所好转。可是自从他们醒来以后就一直心事重重的,似乎好像失掉了从前的记忆,坚持说从来没有来过天眼寺,而且每天早出晚归,好像是在山中寻找什么东西。师父,他们会不会为了桃花而来?”

“慧清,你要好好留意这两个人的行踪。在没有弄清楚之前,我们不要随便行动,桃花一定要住在桃花谷。”

“如果他们真是为了桃花而来呢?”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们就……”老和尚又扬起手,冲他做了一个手势。

慧清忍不住苦笑:“师父,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还要带着慧清投身佛门?”

老和尚不语。

于是慧清代他回答道:“是为了求得一席安身之地吗?”

半晌,老和尚才语重心长地说:“慧清,你已经长大了,对师父的话不必再每句都唯命是从。师父也知道,这些年来,师父耽误了你。可是,一想起那些故者的冤魂,为师就夜夜不得安宁!”

“师父,”见老和尚难过,慧清也十分不忍,“这些年来,慧清从没有埋怨过师父。”

虽然慧清这么说,可是老和尚却知道慧清的痛苦。他从来没有对这个徒弟说过什么关心的话,他只希望在下一个轮回里能把亏欠这个孩子的全部还清。

“慧清,有一件事你要打探清楚:为师发现那个叫小清的姑娘后颈处有一个奇特的兽头刺青,这个图案让为师想起了一位故人,你要设法弄清洪力的后颈处是不是也有一个一样的刺青。”

“是,师父。”

“还有,那个叫柳青的。”老和尚顿了顿,提起这个柳青,他心里竟然有些不安,“她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她第一个发现后院的井中闹鬼,而且一口咬定寺中的两起凶案都是井中女鬼干的。据为师猜测,她肯定已经洞悉了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这个人是敌是友还不清楚,一定要注意她。”

“师父,我觉得那个柳青,好像有些棘手。”

“哦?”老和尚还是头一次看见慧清露出这种为难的神色。

“师父,那个柳青,让人捉摸不透,有时候我见了她就不由自主地害怕。而且我总闻到她身上有一种很怪异的味道,不是香味,也不是别的味道,总之那味道很怪,有点像……”慧清犹豫着,不敢把下面的话说出口。

“有话直说吧。”

“有点像……死人身上的味道!”慧清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而且,她好像对寺里的东西很在意,在她进入大殿和其它殿堂的时候,眼神就开始游移不定地四下打量,好像很紧张。”

“是吗?听说这个柳青来到寺里是为了替她的亡夫超度的?”

“是,可是日子还没有定下来。听说她向住持提出了一个要求,要等一个月圆之夜后再决定超度的事。”

月圆之夜?听到这四个字,蒲团上的人刷地睁开双眼,死死地盯着香炉里未烧完的半段香。

他突然有种预感:这个女人,超度亡夫恐怕只是个借口,她来到寺里,一定有其他的目的。

通常来讲,做超度法事都是由寺里的大师来选择时辰的,而这个女人偏要选择在一个月圆之夜过后,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禁忌,那就是另有目的。

月圆之夜,这四个字实在太让他敏感了。会不会她也和他们一样,在等待月亮中那个跳舞的人出现?

他耳旁又开始出现轰鸣声,犹如金属相击后的余音,似乎身后追兵又厮杀着赶来……

“慧清,你去吧。”

“是。”慧清躬身退去。

老和尚打开经文,开始焚香诵念:“一心皈命。极乐世界。阿弥陀佛。愿以净光照我。慈誓摄我。我今正念。称如来名……我佛慈悲,罪过罪过。”

“老大!老大!开门!快开门!”

洪力突然被一阵乒乒乓乓的捶门声惊醒,一看表,半夜三点多。

他迷迷糊糊地起来开了门:“小清,不是说好明天一早再去桃花林的吗?现在太早了,让我再睡会儿。”

“老大!老大!”小清急剧地喘着气,脸色苍白,“我刚才,刚才看见鬼了!”

“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他不以为然地伸了个懒腰。他们师兄妹几个从小一块儿长大,小清这样的情况也不知发生过多少回了。

“不!是女鬼!女鬼!井里的女鬼!”小清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冲着他大嚷。

他一下子睡意全无,浑身一个激凌:井口不是被封上了吗,怎么还会有女鬼?

“你怎么看见的?”他立刻将小清拉进屋里,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人被惊动,然后关上了房门。

小清仍然惊魂未定:“我本来睡得好好的,突然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唱歌。那歌声忽远忽近,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消失不见,似乎故意要将我唤醒似的,”小清一边说一边用手不停比画着,似乎这样才可以缓解她此刻激动的心情,“后来我猛地就醒过来了,仔细一听,还真是有人在唱歌,而且那歌声咱俩都听到过。”

“你是说我也认得那歌声?”

小清点点头:“你忘了吗,就是在柳青说井里闹鬼后的第三天晚上,咱们躲在后院想等那个女鬼出现,结果被一阵奇怪的歌声引到偏殿去了……”

“你是说那个男人?”那晚唱歌的就是一个男人,那支歌的曲子很悠扬,有点类似于佛教歌曲,可是又分明不是。直到现在,他仍然对那歌声中深深蕴藏的忧伤和惋惜念念不忘。

“对,我肯定就是同一个人!他唱的歌里有一种特别的伤感,我不会忘的。”

“后来呢?”

“我醒来以后就觉得那歌声好像停留在房门外,像是在招引我出去似的。我终于没能忍住好奇心,于是就穿上衣服下了床,可是打开门以后却发现门外空空如也。就在这时那歌声又响了起来,我一路追着那歌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院。”小清边说边不停地往门口的方向看去,像是生怕什么东西会突然破门而入。

“这么说,是那阵歌声把你引到后院去的?”

“我不知道。可是我到了后院以后,那歌声突然又不见了。我有些害怕,正想回去,一转身,正好看到了那口井!”

小清突然哆嗦起来。黑暗中,他甚至能感到从小清嘴里呼出的气是一样的寒意逼人。

“井口上坐着一个女人!当时她离我很近,我看得很清楚,她真的是没有脸的!”小清仰着脸说着,满眼的惊惧,终于压抑着发出了呜呜的哭声,“柳青没有说谎,井里真的有一个女鬼!”

———连菩萨也镇不住她!连菩萨也镇不住她!

柳青声嘶力竭的警告又回荡在耳边。现在连小清都看见了那个女鬼,说明这是一个事实。那么,柳青那些预言是不是也会变成真的?最后这里所有的人都将遭到“鬼杀”,一个也活不了?

小清还在哭,他只好安慰道:“咱们只是这儿的过客,和那个女鬼又没有仇,相信她不会找上我们的!”

谁知小清一听他这话更激动了:“不是的!不是的!她跟我说话了!她说‘留在这里的人,都要死’!”小清已经泣不成声,“我记得她的笑声,好可怕,就像一具刚从土里爬出来的腐尸!”

小清似乎再也经不起任何刺激了,洪力有些不忍,可是又不得不问:“除此之外,她还有没有说别的?”

“没有了!没有了!她说完这一句话后,身子就从井口慢慢地向下沉,就这样一点一点从我面前消失了!她那张脸,就像被谁一刀给削平了一样,什么都没有,像一张白纸一样!她在消失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看!虽然她的脸上没有五官,可是我却分明看到了她眼睛里的凶光!”

接下来,洪力就一直不停地安慰小清,直到她平静一点了,才又问道:“你出来的时候柳青还在房里吗?”

“我出门的时候她还在睡觉。”小清抹了一把眼泪,“老大,你是不是又要去找她问?你现在把她吵醒了,她肯定又要疯疯癫癫地胡说八道,我不想再从她嘴里听到任何有关‘女鬼’的事了!”

洪力想了想,小清说得有道理。这个时候去找柳青,只会引来一通大闹。之前大家虽然从柳青口中听到了井中闹鬼的传闻,可是一直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而且慧清派人下井去打探过,也没有发现什么,因此这件事在寺中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可是现在连小清也见到了女鬼的样子,整个寺里一定会人心惶惶———佛门之地闹了鬼,以后谁还敢再来拜佛?

他决定还是先把这件事压住不说,好让自己多一些时间做个分析。

柳青和小清,这两个住在同一房间却素不相识的女人,一前一后都在后院的井边见到了一个没有脸的女鬼,而且她们对这个女鬼的描述都是一样的,但是将她们的经历做一番对比之后……他依稀觉得,这个女鬼并不是冲他们来的。

首先,柳青是第一个在后院见到女鬼的人,可是女鬼并没有伤害她,只留下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第二个见到女鬼的人就是小清了,可是她也没有受到伤害,女鬼给了她一句警告,同样狞笑着离去。从这两次的事件来看,女鬼根本就不想伤害她们,否则她们早就没命了。

第二,就算真如柳青所说,是女鬼杀死了那两个守夜的和尚,可是她杀了门外的人而放过了就睡在屋里的人,都足以说明她的目标并不是这三个来投宿的陌生人,而是寺里的和尚。

这时他隐约有种直觉:这个女鬼是故意出现在柳青和小清面前的,包括她说给小清的那一句话,目的就是为了警告她们、惊吓她们,好借这两个胆小的女人的嘴,把恐怖的气氛散布到寺里的每一个角落。

柳青还说过,那个女鬼是来报仇的。如果一个“鬼”的复仇需要这样的费尽心机,只有一个解释———那一定是切齿的深仇大恨,所以才要一点一点地折磨他们,看着他们在惶惶不可终日中一个一个死去。

柳青当日在后院质问和尚们的那句话又回响在耳边———“先有冤魂才有厉鬼,你们是佛门清修之地,为什么会死人?死的还是女人?”难道,井中的女鬼,就是被寺里的和尚迫害而死的?

难道这寺里的和尚,全是佛口蛇心?

柳青的每一句预言都表明她知道井中女鬼的底细,那么,柳青和这个女鬼之间,是不是也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联系?

“老大,你怎么不说话了?我现在好害怕,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里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上山,去桃花林。”

“现在?”小清惊讶地看了看窗外,“天还黑着呢。”

“必须现在去。”他斩钉截铁地说。女鬼频繁出现,也许灾祸很快就会降临,所以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找到那失踪的六个人,然后带着他们离开这里。

整个飞云山上,桃花谷是他最后寄予希望的地方了。

嘻嘻。窗外有人在笑。但是屋里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察觉。笑声隐去,一张隐隐约约的脸也在凌晨的雾气中隐去。

又是那张脸!它又出现了!

它当然不是井中的女鬼,因为井中女鬼是没有脸的。可它却是一张五官分明带着哀怨的脸。它又出现在这是非连连的古刹中,又是所为何来?

屋里的两个人对此仍然毫无察觉,正在忙着准备上山。

而另一间屋里正在熟睡中的柳青,这时却好像突然受到了什么感召,猛地一下睁开双眼,僵尸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冷汗直冒:是井?是桃花?还是那歌声?

“呀!太好了,你们这么早就来看我。”桃花还没有起床,躺在小小的金丝锦被里,伸出一只粉嫩的小胳膊跟他们打招呼,高兴得不得了。

“桃花,你今天还出去玩吗?”他问。

“今天不去了,昨天刚下过暴雨,地上全是烂泥,没什么可玩的。”

“桃花,你的伯伯下次什么时候来,我好想见见他。”

桃花的神情一下沮丧起来,指着桌上的一个小包裹说:“伯伯上次来的时候说他最近要去办一些事情,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我,所以他一次送来了好多吃的,够我吃好几天呢。”

洪力将桌上的包裹打开,发现里面装的只是一些馒头和干菜。

“你吃的就是这个?”他惊讶地问。

难怪这个孩子长得这么瘦小。可怜的孩子,外表被打扮得耀眼而华丽,吃的却是奴隶一般简陋而粗糙的食物。

“我并不是经常吃这个的。”桃花嘻嘻一笑,拉着他的手问道,“你们今天不走了吗?”

“好吧,我们就陪你一天。”他摸着桃花满头浓密的小卷发,爱怜地笑了。

这个小孩,看起来不像是汉族人生的小孩,尤其是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瞧起来很奇怪。

一听他们肯留下来陪他,桃花心满意足地伸了一个懒腰:“天很快就会黑下来,等明天地上全干了就可以出去玩了。伯伯说,在这里,一天的时间要过得比外面快许多。你能不能告诉我,外面的一天到底有多长啊?”

“外面的一天很长。”

桃花又笑了:“以后你们能不能常常来和我玩?我从小就一直待在山顶,哪也没去过,你们来把外面的事讲给我听好不好?”

“桃花,这里真是飞云山的山顶吗?”

“当然是啦,这是伯伯告诉我的。”桃花好像还没有睡醒,打了个哈欠,把脑袋往金丝小被里缩了缩,又闭上了眼睛。

“桃花,你上次说伯伯每次都是从岛中央来的,那个岛究竟在什么地方?”

“就在湖里呀。”

这个回答似是而非,他想再问下去桃花也不会知道更多,于是替桃花盖好被子:“桃花,你睡一会儿吧,等你睡醒了我们陪你玩。”

“记住,千万不要摘树上的桃花,它们是活的,你摘它们,它们会疼得哭的。”在他们出门的时候,桃花在身后喃喃地叮嘱道。

桃花谷其实只有三部分:小树林、桃花林、湖。而那个小树林其实只是一个种着几棵树的小土坡而已。

他已经观察过谷里的地形,现在他认为那失踪的六个人最有可能被藏的地方就是———湖中小岛。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整座飞云山里,就只有这里还没有去过。

“小清,我要去岛中央。”他说。

“你想知道桃花的那个伯伯是谁?”

“不止如此,我还想知道更多的事,比如,这个湖的彼岸在哪里。”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到湖岸边眺望着远方茫茫的水面,“所以,我们必须造一条小船。”

“造船?”

“其实造一条船并不像你想的那样难,只要砍几棵树并排绑好,再做一支桨,咱们就可以过去了。”

“可是,”小清担心地皱起了眉,“万一湖里刮起了大风,这样简陋的小船,还不翻了?”

“这个时候,只有赌一赌运气。”洪力望着天空,长长地吐出心中郁积已久的一股浊气,“你们哪一个没有找回来,我都不能就这样撒手离开飞云山。”

“如果……他们已经死了呢?”

“我想,他们没有死。”

“老大,你真的这么肯定吗?”小清的眼神透着怀疑。

“我……”他不敢看小清的眼睛。他何尝不是时时担心:那六个人会不会就这么彻头彻尾地消失了,永远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儿?是死是活?

咕嘟,咕嘟,脚边的湖水冒了两个大泡,接着又冒出了更多。

这一连串水被煮沸一样的声音让洪力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他注视着脚边直冒泡的湖水,不禁有点奇怪:难道是条大鱼?可是这里已是岸边,大鱼又怎么会自寻死路游过来?

咕嘟,咕嘟……脚边的湖水还在冒泡。那些冒着大泡泡的湖水看起来就像是起了化学反应的硝酸池,似乎水底下真的有什么东西被腐蚀了。

他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子朝着那串气泡扔去,“噗———”,气泡散了。过了一会儿,水面恢复了平静。

洪力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像是终于赶走了一个偷听者。这段时间,他心里承受的压力实在太大,而又无法向别人倾诉,一直都憋在心里,所以导致他有的时候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总是对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看不顺眼。这一点,他自己已经察觉到了。

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以前一直都生活在师父的羽翼之下,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师父在一旁教导、指点,他们从来没遇到过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可是真正的危险来临,他才发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差,脑子里的这一根弦似乎就快绷不住了。

连他都尚且如此,师弟师妹们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尤其是那失踪的六个人,如果他们想到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或者这一生都将与世隔绝,再也不会有人想起他们的时候,是会在崩溃中疯狂,还是行尸走肉一般麻木了思想?

“老大,你没有把握,是吗?”小清又问。

“不,我只是猜测,他们六个人应该还没有死!”他振作起来,以坚定的目光看着小清,“如果他们死了,尸体一定会被送回来,或者用其它方式让我们知道,因为对方一定也很想看看我们的反应。但是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传出,他们就这么销声匿迹了。所以我想,他们一定是被集体隐藏在一个无法找到的地方。”

“也就是说,对方迟早会来找我们的?”

“对。”

“那我们是不是只要守株待兔就行?”

“当然不行,等到对方有所行动的时候,我们肯定一切都已在对方的掌握之中了,所以必须主动出击。我相信,在那个‘湖中小岛’上一定会有发现。”

洪力的果断和有条不紊的分析让小清似乎看到了希望,这才是她心目中的洪力,一个精明、勇敢、有办法的男子汉。她连日来无神的眼珠子一下子又有了从前的光芒:“好吧,一切都听你的,咱们明天就开始做船吧!”

“好!”小清的蠢蠢欲动让洪力也兴奋起来,脑海中立刻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想。

就在这时,他发现刚才那串大气泡又咕噜咕噜地往这边来了。难道又是那条大鱼?

“糟了!”小清突然指着天空大叫起来,“要下暴雨了!”

“咚———!”小清话音刚落,半空就响起了一个好震人的雷。刚才还炙热发白的天空瞬间就黑了下来,好浓好浓的乌云,从四面八方以一种发疯的速度迅速涌来,很快,天就全黑了。

一道锯形的闪电无声无息地在天空划开。

暴雨要来了。

当他们狼狈地躲回小屋的时候,桃花已经起床了,正在穿那件金丝小袄。

“真是讨厌,今天又要接着下雨!幸好你们回来得及时,要不然我这里可没有衣服给你们换。”

“天哪!”小清把窗子打开了一条小缝,从那条狭窄的缝里望着窗外风云突变的天空,仍然惊诧不已,“变化得可真快!连一点征兆也没有!”

桃花嘻嘻一笑:“在这里,一切都是这样子的。”

屋外的大雨已经噼噼啪啪地落下了,大风一阵一阵地从小木屋前呼啸着刮过,似乎总是虎视眈眈地想找个机会钻进屋子;每当雷声在窗外响起的时候,小木屋就开始摇晃,甚至连脚下的地面也似乎是因为惧怕而在战栗;赤红色的闪电长而宽阔,每一次出现都要占据大半个天空,一遍一遍努力尝试着要将天幕一分为二。这里似乎是一个与天相接的地方,他们如此真实地感受着天威,心中都在暗暗惴测天空中会不会随时有一只手伸下来将自己拖出木屋去撕成碎片。

这个雨夜,和他们上山时经历的那个雨夜一模一样。

“真可怕!”小清直咂舌,“这是我经历过的最可怕的暴雨之夜。”

“可是这已经是这里下得最小的一场雨了。”桃花伸了个懒腰,从小小的床上跳下来,走到小木桌边,从小盘里拿出一块馒头咬在嘴里,“看来今天你们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洪力不由得苦笑:“这床这么小,椅子也这么小,我看我们两个今晚只能蹲在地上熬到天亮了。”

桃花边吃边用手轻轻拍着肚子,似乎是被噎着了。洪力无意间看见桃花贴身穿的那件金丝小肚兜上镶着一连串古怪的符号。

“啪———,”一个暴雷炸开,伴随着一阵狂风,窗子被忽地吹开,屋里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扭头向窗口看去。

“我忘了用木头把窗户顶住了。”桃花说着来到门后,拿起一截木板要去堵窗户。

洪力看桃花扛着那截木头的样子好像很吃力,于是走过去打算帮忙。就在这时,屋外的一道闪电突然静悄悄地划开,就像早已等待猎物的猛兽陡然睁开了一只眼睛一样。这道闪电将漆黑的桃花谷映照得如同白昼,而耀眼的光芒也同时将正对着窗口的桃花整个包裹起来。恰在这时,桃花转过了身来……洪力突然惊讶地瞪大双眼,毛骨悚然!

———桃花的双眼,竟然凝固不动,变成了一片完全没有眼白的土黄色!而他全身上下皮肤,甚至包括头发在内,刹那间都变成了那种奇异的土黄色!

“你们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桃花说话了,连声音都变了一个人!

这时闪电已经消失了,可桃花居然还是没有恢复原来的样子,他动也不动,看起来像是已完全干硬,更像是一具刚从地底下挖出来的年代已久的陶俑。

不会这才是这个小孩的本来面目吧?

“桃花?”洪力试探着用手碰了碰他,发现手指触碰到的根本就是一堆硬梆梆的土块。

他用手指在这个泥像的外头敲了敲,并把耳朵贴过去听,可是除了沉闷的咚咚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他又试着去搬动它,发现泥像相当沉,毫无疑问里面肯定是实心的。

这真是咄咄怪事,一个大活人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变成了一个泥像!这比他在天眼寺遇到的任何一桩怪事都要难以置信,可是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他和小清四只眼睛都看到了。

“老大,会不会是刚才那道闪电有鬼?”小清躲在他身后,露出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偷望着黑暗无边的天空,“那道闪电一出现,桃花就变成了泥像。”

“小清,别自己吓自己,如果真是这样,那咱们也死定了。还是先找到桃花问个清楚,我看,应该把这个泥像砸了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我好担心,万一泥像砸开后里面什么都没有怎么办?老大,这里的一切好可怕,闪电好像长着眼睛,桃花会变成人脸,连湖水也是有形状的!还有这个小孩……我总觉得他也怪怪的,你看这尊泥像的眼睛,那就是桃花的眼睛,你仔细看,是不是长得很吓人?”

“啊———啊———啊———,”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哭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他们扭头看去,竟然同时发现了躺在金丝小床上不断长大的桃花!

洪力看看啼哭不止的桃花,又看看身边的泥像,突然好像对那六个同伴的失踪有了一点点的领悟。

“老大,怎么办?怎么办?”小清见到长到原来大小就停下来的桃花,吓得险些哭出声来。

他拉住惊慌失措的小清,镇定地说:“别怕。”

桃花像是做了一个噩梦,哭闹了一会儿又咬着手指头沉沉地睡去了,看他安详的姿态,似乎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没有醒过似的。

“老大,你看见了,这个小孩,神出鬼没的,会不会是个妖怪?”

“他不是妖怪。”洪力用手指着桃花贴身穿着的那件肚兜,“你知道这串符号是什么意思吗?这是一串梵文,意思是:神之子。”

“神之子?”

“所以,他不是妖怪,他是神的孩子。”

小清瞪圆了眼睛望着洪力,心想他一定疯了。

暴雨已经停了。

屋里的桌椅还不够他们半个屁股大,两个人只好互相挤着坐在冰凉的地上,冻得瑟瑟发抖。

此时洪力正在想着明天造船的各种细节,而且这里没有斧子,所以明天一早必须得下去一趟,到天眼寺的厨房去找把他们平时砍柴所用的斧子。

现在他只盼着天快点亮,早点做好了船,就可以去湖中小岛。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提醒自己再坚持一会儿,不要睡着错过了下山的时间。

可就在这时,他一向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嚓”。

他扭过头吃惊地盯着门口的方向:除了他们,谁还会到这里来?

“嚓”。那声音又响了一下,是鞋底踩进烂泥里发出的声音。听那声音鬼鬼祟祟的,像是有人在门外偷听着屋里的动静。

“小清,”他捂住了小清的嘴,“别出声,门外有一个人,就在窗台下边,我过去看看。”

他蹑手蹑脚地摸索到门边,刚把门拉开一条小缝,就听见一阵窝火悉悉窣窣的声音从窗下疾奔而去。糟了!人跑了!他立刻跟了出去,模模糊糊看见一个黑影歪歪斜斜地跑进了桃花林,一下子不见了。

黑乎乎的桃花林,枝影横斜,像是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魔。

他突然有一种恐惧,那是一种对看不见的危险的恐惧。

“老大,看见是什么人了吗?”小清也跟了出来。

“没有,我只看到一个黑影跑到桃花林里去了。不过,那个影子逃跑的姿势很怪……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感觉不像是一个‘人’。”

“你们在外面干什么?”他们的说话声吵醒了桃花。

“没什么,我们去一趟桃花林,你睡吧。”

“哎,可千万别去摘那些桃花,它们会痛的。”桃花迷迷糊糊地又叮嘱了一句。

他们进了桃林以后,才发现犯了一个错误———不该冒冒失失地就这么闯进来,这里简直像个迷宫,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似乎有成千上万的桃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而他们就像两只无头苍蝇一样毫无方向地四处乱撞,累得筋疲力竭。

“老大,怎么办?这里又这么黑,咱们今天晚上恐怕是走不出去了。”小清喘着气坐在地上,再也不想动了。

“实在不行,就在这里面熬一宿,等天亮了就好办了。别害怕,我陪着你。”

“老大,刚才那个人会不会故意引我们到这里来,好让咱们困在这里走不出去?”

小清的疑问一下提醒了他:如果他们困在这里,那个人就可以趁这个时候去找桃花,如果他就是那个要杀桃花的人,那桃花现在……

他噌地站起来:“小清,快起来,就是硬闯,也要想办法出去!如果他有意把咱们困在这里,就很有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他一挥手,袖子挂到了一段花枝上,他挣了挣,没有挣脱,于是伸手去将那段花枝拨开,可是刚一转身,那花枝又伸了过来挂住了他的袖子。他一转头,正对着他的一朵桃花突然对着他呼出了一口气!

他一下子从头到脚都凉了!恍惚中,似乎看见黑暗中的这朵桃花又变幻成了一张人脸,嘴里还露出了尖尖的小牙!

怪不得桃花说它们会痛,原来它们真是活的!也难怪那么大的一场暴雨也没有将树上的花朵打落。

他咽了一下口水,似乎感觉到四周都弥漫着一种妖异的气氛。

“你们是不是迷路了,怎么还不出来?我在这里呢。”

是桃花的声音。他正提着一个小小的灯笼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而那里就是桃林的出口处。

从桃林回到小木屋后不久,天就亮了。

“小清,天亮了,我还想再去那个桃林看看。”

“万一又迷路怎么办?”

“让那孩子跟着我们去就行了。”一想起昨晚那朵会呼吸的桃花,他仍然心有余悸,“不再去看看,我不甘心。”

“好吧。”小清只好过去叫醒了桃花。

他们一出门,就看见了窗户下面一排很硕大的脚印,一直往桃林的方向去了。

“老大,你说昨晚那个人会不会就是桃花的伯伯,他知道屋里有人,所以故意支开我们?”

“不是伯伯。”桃花蹦蹦跳跳地在那排脚印里踩着,玩得很高兴,“伯伯的脚印没有这么大。”

“桃花,这里除了我们和你的伯伯之外,还有没有别人来过?”

桃花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没有。”

会不会是上山来的那条秘道被别人发现了?飞云山上除了那座寺院外,就连山下附近一百里之内都没有住户,如果昨晚那个偷偷入谷的人不是天眼寺的香客,那就是寺里的和尚。

他们沿着那排脚印一直跟进了桃花林,最后脚印在一棵桃树下面断掉了。然而在这棵桃树的另一侧,那排脚印竟然掉转方向,又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当他们循着这排脚印出来的时候,竟然发现它是终止在湖边的。

他心里一动,不知道怎么,想起了上次水中去而复返的那串大气泡。

“老大,难道人是从湖里来的?”

“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一点,那个人不是来杀桃花的,昨天他把我们引到林子里以后,知道我们一定会在里面迷路,所以他就十分放心地马上从林子里出来了,可是他并没有去找桃花,他引开我们,是不想让我们干扰他。至于他进谷来干了些什么,那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也许他只是躲在窗外监视我们而已,怕身份败露才将我们引到林子里。”

“不过,”他补充到,“他肯定还会再来的。”

“老大,我好奇怪,桃林里的桃树并不多,为什么我们昨天怎么都走不出来?”

“那些桃树一定是桃花的伯伯种的,如果桃花谷发生了意外的情况,那片桃林就是桃花暂时躲过危险的避风港。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谁也走不出来。”

“噢,我知道了。”小清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这一定又是那些奇门数术八卦排列之类的,对吧?”

这时,他们突然听到一旁的桃花大叫了一声。

“桃花,你怎么了?”

桃花眼泪汪汪地伸手朝前方一指:“你们看,我的小树林不见了!”桃花说完哭着向那片小树林跑了过去,洪力和小清也只好跟着。

“没想到昨天雨下得那么大,连小树林都给冲走了。”

“胡说!”桃花回头气呼呼地瞪了小清一眼,“要是雨下得大,为什么那些桃树没有被冲走?还有我的小木屋,也没有被冲走?”

“那些桃树没有被冲走是因为它们根本没有用处。”

“老大,别卖关子了,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洪力蹲下身,用手量了量地上的鞋印,发现跟刚才在桃林里的脚印一模一样,很明显是属于同一个人的。

“我现在明白昨晚那个人进谷要办的事是什么了。”

“是什么?”

“他是来砍光这些树的。”

小清现出了疑惑的神情:“那又是为什么?”

“你还记得吗,我们说过要砍树做条小船,因为我们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只能砍这里的树。”

“原来他是想阻止我们去岛中央,可是,这个计划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怎么会泄露出去呢?”

小清茫然不解,他也茫然不解———是风听到了?是小鸟听到了?还是……

一个突然冒出的大胆猜测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会不会是那串气泡?

湖水依旧平静如镜。他眯着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的水面。

这湖里,莫非有“水妖”?消息是从“水里”被泄露出去的。除此之外,他没有更有力的解释了。

“小清,咱们先回寺里。”他弯下腰摸了摸桃花的小脑袋,“桃花,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桃花似乎难过极了,也不理他们,一直坐在地上发愣,心里还在怀念自己的小树林。

当洪力和小清沿着桃林里的秘道下山的时候,身后的桃花谷又传出了那种可怕的声音:“啊呜———啊呜———啊呜———”。

“老大,你听,桃花又在哭了。”小清不自在地捂住一只耳朵,“这哭声真是太可怕了!而且,每次咱们下山的时候他都哭。老大,你真的肯定是桃花在哭?”

“不是他还会有谁?”阵阵凄惨的哭声搅得他心神不宁,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小树林没了,桃花一定很伤心。

这时天已经全亮了,光线刚刚好。桃林里的桃花在艳阳的照耀下像火一样怒放着。世上最美不过花,但花开只在一朝夕。

慢慢地,他的脸色又变了变———那些桃花,就像早就拼凑好了一样,看起来真的像极了一张人脸,有眉有眼、五官清晰。

第06章第二具骸骨

回到寺里,扫地的老和尚一见到他们,立刻眉开眼笑地打招呼:“两位施主,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这么早?”洪力差点没笑出声来。

老和尚嗬嗬一乐:“平常二位施主都是清早出门,天黑才回来,而今天刚到中午就回来了,还不算早吗?”

“老大,”小清拉着他匆匆离开,“老和尚日子过糊涂了,肯定不知道咱们昨晚没回来,别说漏了嘴。”

“咱们先去后院。”小清又冲他挤了挤眼睛。

“怎么,还惦着那个女鬼?忘了前天夜里被吓成什么样了?”

“不去看看我放不下心。咱们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趁着现在是大白天,咱们再去那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小清又补充道:“反正不管怎么样,只要那个女鬼不走进屋子来就行,大不了我一到晚上就不出门了。”

他们来到了后院,可能是闹过鬼的缘故,这里比平常显得更加的冷清和孤寂,连扫地的僧人也不来这里了,空荡荡的只能听到风的声音。满院子的落叶,随着风声扑簌簌响,所有一切的颜色都是惨灰惨灰的,包括那几间空置的厢房。即使是在白天,他们仍然能感到丝丝透骨而来的寒意。

洪力走过去推了推那块压在井口的大石,大石纹丝不动。

“小清,你看到那个女鬼的时候,这石头还压在井口上吗?”

小清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当时她是坐在这石上的,在她消失的时候,似乎身体穿过了石头,一点一点地沉到井里去了!”

“小清,我有一个想法。”他背靠在那块大石上,沉吟着说,“那天下井去的和尚没有说实话,井里一定藏着别的东西,要不然他也不会半夜又偷偷下一回井,肯定是为了拿井里的东西。”

“这一点你不是早就分析过了吗?”

“这是次要的,你听我把话说完。你还记得那个和尚用竹竿挑上来的纸包吗?大师兄慧清一见那个纸包里的东西,吓得脸色都变了,而且他随后很紧张地将纸包收好,生怕被别人看见,所以我在想,这纸包里的东西,说不定对慧清有一定的威胁性,最起码,那样东西是见不得人的。”

“哎呀!你说,那东西会不会和井中的女鬼有什么关系?”

“我也这么想过,毕竟当时井中正在闹鬼。但是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们不能随便妄断佛门弟子的清白。不过,如果我们的假设一旦成立,那就说明了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还记得柳青说过的那句话吗?”洪力的声音沉了下来,“‘有冤魂才有厉鬼’。井里的女人一定死得很惨,连脸都被人割掉了,她一定恨透了寺里的和尚,所以才会走上来一个个杀掉他们。”

洪力叹了口气,似乎看见了那张平如白纸的脸,似乎看到了那张脸上深深的怨恨。突然间,他对这井中的女鬼涌起了一分同情,不管她因为什么杀人,都是因为世人负了她啊!

“老大,如果那样东西真跟女鬼有关的话,是不是就说明慧清和女鬼的死也有关?”联想到黄牙张说的话,小清一下子觉得这个慧清确实有很多的表现令人怀疑。

“最起码,关于那个女人的死,他多少应该知道一些。”洪力转过身来摸着那块石头,“在检查下井去的和尚尸体时,我并没有发现他身上有什么东西,我想,那东西要么就是提前被人搜走了,要么就是还在井里!”

小清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诧异地问:“你要下井?”

“不止如此,我还要搜一搜慧清的房间。”

小清一听,急得一把抱住了他,大叫着说到:“不行不行!下井去太危险!我看我们还是别管人家的闲事了,反正女鬼和我们又没有仇!我们还是赶紧造好小船,赶紧做完自己的事,然后离开这里!”

“小清,你别忘了,那六个人不见得就一定能在湖中小岛找到,所以我们也许还要在这里待上很长的时间,迟早还是要碰上那个女鬼的。等到她把这里的和尚都杀完了,你认为她一定会手下留情单单只放了我们两个吗?”

小清的孩子脾气又来了,只管抱着他哇哇乱嚷:“不行不行!说什么我也不让你下去!”

这时起风了,好大的一阵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连那几间厢房的门窗也被吹得颤个不停。

这风带来了寒冬的预警,马上就要入冬了。

他吸了吸鼻子———这风中怎么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他盯着那几间厢房的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小清,跟我来。”他拉着小清快步走到其中一间厢房的门口停下,两人都同时捂住了鼻子———恶臭的气味,就是从这间厢房里涌出来的。这就是他上次想让慧清打开的那间房。

小清皱着眉,似乎快吐出来了:“老大,是什么东西这么臭?不会有人随地大小便吧?”

“小清,你在师父身边待了这么久,怎么连这种味道都分辨不出来?”他盯着那扇门,若有所思。

“你是说,”小清的眼珠子一转,像是被他的话提醒了,“这味道是……”

“所以这次一定要把门打开看看,不过不是去找慧清。”

洪力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老大,怎么这么半天?钥匙拿到了吗?”

“哦,一会儿住持就过来替我们开门。”

小清发现他自从回来以后就一直在走神,和刚才离开时行色匆匆的样子判若两人,于是问到:“老大,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心事重重的?”

“哦,没什么。”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晚上和柳青住在一个房间,你自己要多留点神。”

“嗯?”小清对他态度的突然转变很不适应,“你以前不是总是维护她的吗,今天怎么突然倒戈相向了?”

“没什么,只是随便提醒你,以前你不是总说她古怪吗,我不想你出事而已。”他笑得更不自然了。刚才方丈说的那件事,该不该和小清说呢?

“出事?我能出什么事?老大,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才会这样说?”

“真的没什么。”

住持说的那件事,实在让他无法接受。柳青,柳青,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如果不是在这个古寺相见,他们都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心中此刻也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了。是不是命运偏偏就要这样的捉弄他?

柳青,柳青,如果有一天要离别,你心中是否也会不舍?

一刹那,这些天来的很多情景断裂成碎片,像流星一样划过他此时一片空茫的脑海:古老的巫教、孤独的公主、短暂的情缘、以死相许的誓言,还有那井中的冤魂、日日不休的怨恨,还有那片美得醉人的桃花谷、痛哭的小孩……欢乐相聚,离别是苦,匆匆而过的人们,有没有人问起你们的心伤?

“老大,住持来了,咱们让他把门给打开吧。”

跟在住持身后的还有大师兄慧清和另外几个弟子。住持对他们行了个礼:“阿弥陀佛,老衲现在就叫人将房门打开,两位施主可以进去一看究竟。”

旁边的一个年轻弟子立刻走上前来,从手中的一大串钥匙中翻出了一把,打开了那间厢房的锁。

门一打开,大家鱼贯而入,但立刻就有两个弟子狼狈地退了出来,扶在柱子上痛苦地干呕。屋里的人,除了方丈以外,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了口鼻———屋里的恶臭简直要把屋顶都掀翻了!

洪力和小清对望了一眼:之前猜得没错,这味道就是尸臭。他们是巫师的弟子,虽然他们并不会巫术,但巫师总是免不了要和死亡打交道的,再加上从小到大师父经常训练他们辨别各种不同的死因,所以他们对人身体腐烂以后的气味是很敏感的。

这屋子里一定有尸体!

他和小清四处搜寻着,很快就发现在门的后边有一只脚!他走过去把那扇门慢慢地拉过来,就看见有一个和尚倒在地上,手和脚都被捆着,嘴里塞着一团白布,眼睛突鼓,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阿弥陀佛!若不是二位施主及时提醒,这名弟子恐怕就要枉死在这里了。”方丈转身吩咐慧清道,“慧清,你去看看死的弟子是何人。”

“是,住持。”慧清蹲下身将尸体的脸扳了过来,一看之下,立刻大惊失色。

“慧清,你怎么了?”方丈问。

“住持,这就是我派下山去报案的那名弟子!”

“哦?”连住持也皱了皱眉。

洪力的脑子转得比较快,立刻想到是有人不想让警察介入这里的凶杀案,所以才把派下山去的和尚杀了。于是问道:“慧清师父,你吩咐他下山的时候,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

“当时,我是在早课结束以后宣布派一名弟子下山去报案的,那时候所有的弟子都在。”

“那好吧,慧清,”住持马上做出了决定,“你去将所有的弟子都召集到后院来吧。”

“是。”慧清转身去了。

“住持,我们可不可以检查一下尸体?”

“二位施主请。”方丈知道他们并没有恶意,也没有阻拦他们。

洪力立刻蹲下身扯下尸体嘴里的白布,先从尸体的头部开始检查。因为已经有两起凶案的前车之鉴,所以洪力习惯性地先看了一下尸体的颈部,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这次并没有发现那个洞。除此之外,头部也没有任何伤痕。

但是尸体能发出这么浓的臭味,身上肯定是有伤口的。他扭头对小清说:“你转过脸去,我要解开他的衣服检查。”

伤口果然是在死者的肚子上,那是一把宽阔的匕首留下的。

“小清,找一找,凶器也许被丢在屋子的角落里了。”他一边吩咐一边接着检查。

原来那晚映在窗纸上的光头人影就是这和尚,他察觉有人从门口经过,所以挣扎着蹭到窗口想求救,可是嘴被堵上了发不出声音,再加上手脚也被捆上了,所以才错失了机会。而洪力闻到这屋子里有味道的时候,显然他已经被杀害了。

是谁杀了这个和尚呢?洪力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柳青,这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不过,柳青确实有令人怀疑的地方。

她说过,等到十月十五月圆之夜,只要月亮中出现人影,她就有办法将心上人的魂魄从祭坛之下救出。再过两天就是十五了,在这个紧要关头,她最不想有警察出现在这儿破坏掉她的计划。

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柳青的可能性又不大。因为他发现这个死掉的和尚身上有很多挣扎撕打后留下的淤痕,也就是说,他在被人捆绑的时候曾经激烈地反抗过。而柳青那么弱不禁风,怎么可能将一个比她高半个头的男人制伏?从那道伤疤来看,那把匕首的宽度足足有一寸半左右,刀身也比较厚,要将这么大的一把匕首一下子插到人的身体里去,相信一个女人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除非,她有个帮手。

在这个天眼寺里,谁会是柳青的帮手呢?

井中女鬼?从以往柳青对无脸女鬼的种种预言来看,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只表明了一件事:她和井中的鬼有一种神秘的联系。

他突然想到了今天方丈刚对他说过的那个故事,心中不由得一凛。

如果柳青不是凶手的话,第二个可以怀疑的人就是大师兄慧清了。

那天他闻到这屋子里臭味的时候,曾叫慧清打开屋子,但慧清却不高兴了,而且拒绝了他;死的这个和尚被关在后院早已废弃的厢房里,被挟持强迫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寺里人多眼杂,所以很有可能是被诱骗来的。慧清做为大师兄,让一个弟子到后院的厢房去,相信不会有人不听的。

可是洪力却想不明白慧清要杀这个和尚的理由。看来必须要等到搜查过这个大师兄的房间才有可能发现更多的线索。

尸体已经全部检查完了,他抖了抖手里那条堵着和尚嘴的白布,发现那上面沾着很多金粉。“方丈大师,这些金粉是柱子上的吗?”他把那条白布拿到方丈面前。

方丈点了点头:“寺里最近刚刚给大殿的佛像镀过金身,就连老衲的身上时常也会沾到些金粉。”

这时全寺的僧人已经在慧清的带领下来到后院集合了。大家都不知道方丈为什么这么突然又把他们叫到后院来,很多人都在交头接耳。

方丈神情严肃地走出屋子,站到门口,目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有谁动过慧道的钥匙?”

慧道就是刚才给他们开门的那个和尚。

大家都低着头,没有人回答。

方丈转而问向慧道:“慧道,有没有人动过你的钥匙?”

慧道似乎知道自己犯了错,脸都红了,支支吾吾地回答到:“因为这几间厢房的钥匙不是那么重要,所以弟子,弟子只是把它们悬挂于墙上。但是弟子真的没有想到会出事啊!”

方丈微喟一声:“慧道,你疏于职守,为师要罚你!”

慧道扑通一声给方丈跪了下来:“慧道知错了!慧道愿接受方丈的处罚!”

“方丈,我看就罚慧道这次亲自下山报案吧。”慧清在一旁建议道。

“不行!”洪力立刻出声阻止,“凶手还没有查出,如果再贸然派人下山,恐怕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洪施主言之有理。”方丈也很赞同他的话,“下山报案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只怕凶手早已远走高飞。我看还是静观其变,稍后再做打算。从今天开始,寺里要分派弟子轮流值班。慧清,稍后你随我来,将值夜弟子的名单和顺序分发下去。”

“是。不过……”慧清欲言又止。

“慧清,你想说什么?”

“住持,既然现在不打算再派人下山,那之前一直停放在东厢房里的三具尸体怎么办?再多放几日他们也该腐臭了。”

“既然如此,还是将他们尽快入土为安吧。慧清,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带领弟子采集木材做三副棺木。”

“是,方丈。”

“以后后院的这几间厢房都不要再上锁了。”

院子里所有的和尚都散去了,屋子里的尸体也抬走了,后院又恢复了那种令人发闷的沉静。

“小清,我刚才让你找凶器,发现了什么没有?”

“除了门后的那堆干草,其它地方都找过了。”

“你为什么不找那堆草?”

“因为我发现,那堆草里,”小清盯着那堆草,喉咙里突然觉得一阵不舒服,“也有一股味道。”

“什么味道?”洪力一时没有明白。

“刚才屋子里的味儿,是一种肉体发臭的味道。而干草里的那种味道,却是一种尸体粉末一样的腐味,更让人感到窒息。”

小清从小就是师兄妹几个中鼻子最灵的一个,没有她分辨不出的味道,所以洪力对她这方面的判断向来是深信不疑。

“你是说,那堆干草里有东西?”

“嗯。”小清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手,“你说,干草堆里会藏着什么东西?”

“别怕,你看那堆干草那么矮,藏不下一个人的。”他一边安慰着一边松开小清的手,自己一个人走了过去,猛地一脚踢开了那堆干草———谁也没有想到,干草里还藏着第二具骸骨!

那具骸骨干枯瘦小,很多骨节处都已经断裂了。他用手轻轻碰了下,那具骸骨竟然扑地一声灰飞烟灭了!

刹那间,满天飘的都是灰白色的骨灰。

“怎么样老大,有没有被发现?”一看到洪力回来,小清立刻关好了房门,“在慧清屋里找到那样东西了吗?”

“我找到那个油纸包了,不过里面包的只是一本佛经而已。”洪力颇有些失望。

“佛经?”连小清也不太相信,“一本佛经怎么会把他吓成那个样子?”

他疲惫地往床上一躺,盯着墙角一根摇来摇去的蛛丝,平静地说:“我刚才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了,也许我们一直都怀疑错了。每个人都会在一些时候对某一件不相关的事突然有莫名其妙的反应,这种现象我以前也有过,所以不能因为慧清的一个反应就怀疑他。他那天看到这本书的时候脸色变了,也许只是因为这本佛经正是寺里丢失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的,突然在一口正闹鬼的井中找到难免会让他吃惊;至于他不想让咱们进后院那间屋子,也许只是因为寺里风波不断所以他不敢随便相信我们。”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相信柳青的话。柳青说是女鬼杀死了那些和尚,他更愿意相信这个说法。

柳青是巫教的大公主,他相信在那个极其神秘莫测的巫教里,一定有一些不为常人所知的感应能力。他信这个,因为他就是巫师养大的孩子。

更何况,连小清也看到了井中的女鬼,那的确是一个恐怖至极的厉鬼,这至少证明柳青没有撒谎。

可是,为什么天眼寺的一切灾难都是发生在他们到来之后?

是他们带来了灾难?还是他们揭开了秘密?还是这里将带着他们走向毁灭?

除了井中的冤魂,后院里的第二具骸骨似乎也在向他们暗示:这个表面看来风平浪静的寺庙,以前一定发生过一些不寻常的事。

今天他去寺里负责人员登记的和尚那里查询过,这三十年来,寺里从没有发生过人口失踪的情况,谁也不知道那第二具骸骨是谁。

在那具骸骨消散之前,他注意到骨架的关节处比较大,肩骨较宽而盆骨窄,口腔中的牙齿很稀疏,应该是一个老年男性的骨架。

死的这个男人,又是谁呢?他和井中的女人,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天眼寺,天眼寺,这个名字,怎么也不像个寺院该有的名字。这只天眼,会不会目露凶光?

他心里“怦”了一下,整个人差点从床上跌下来。

“怎么了老大,睁着眼睛也会做噩梦?”

“小清,我刚刚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事?”

“今天在干草堆里发现了另一具骸骨,接着咱们就赶着去告诉方丈,你还记不记得,在经过院子的时候,我在地上发现了一双很显眼的鞋印?”

小清点了点头。当时洪力对着那双鞋印打量了好半天,还抠下了鞋印上的湿泥闻了闻。

洪力接着说:“那鞋底的泥土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我敢肯定,那是属于桃花谷的,因为那上面有桃花的香味。也就是说,昨晚引咱们进桃花林的那个人就是天眼寺的和尚,他刚才就混迹在院子里那一堆僧人中间。”

“这么说,我们的一举一动岂不是都在他的监视下?”

“所以我们要更加小心了。”他叹了一口气,又感觉到身心的疲累,“小清,快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咱们还要去桃花谷呢。”

当小清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晚上睡觉的时候要小心柳青,千万别碰她的手!”

“老大,你今天好奇怪,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二次这样说了,你到底知道了柳青的什么事?”

“我……”他张了张嘴,又忍住了。他答应过方丈大师,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没什么,只是随便提醒你。”

小清发现洪力的脸上,闪过了一抹痛苦的神色。

在这个夜晚,同样感到痛苦的人还有大师兄慧清。

因为他也同样感到了周围蠢蠢欲动的另一种危机。厢房里突然出现的第二具骸骨,连他也感到十分吃惊。而且,他已经察觉到洪力和小清对他的怀疑了———就在他刚才出门的时候,发现房间被人翻过了,那个油纸包也被人动过了。

幸好,他早就把油纸包里的东西换掉了。

除了他和师父,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那油纸包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其实,油纸包里的东西,是一根发簪而已。

一根女人用的发簪,簪头做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他虽然不知道这发簪为什么会落在井里,却知道这发簪的秘密。而那个秘密,是他和他的师父永远都不想再提起的伤痛。

他正出神地想着,突然听到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他知道,是师父回来了。

“慧清,你来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你?”老和尚径直走到蒲团坐下。

“没有。”

“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以后没什么要紧的事咱们就不要在这里见面了。”老和尚慈祥地看着他,“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是,师父。我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是关于停在东侧厢房里的那三具尸体的。”

“哦?住持不是吩咐你将那三具尸体埋了吗?”

“是,所以白天我就检查了一下那三具尸体,可我意外地发现,那三具尸体竟然从头到脚都被抹上了厚厚的一层松油!可是那间房的钥匙一直是由我保管的。师父,你说,会不会是那投宿的三个人干的?”

老和尚又哦了一声。在尸体上涂抹松油,这看起来像是个宗教仪式。

“尸体埋了吗?”

“还没有,因为棺木还没有做好。”

“先装做不知道,这两天多多留意。对方如果有所行动,相信动作一定不会小。”

“慧清,”老和尚又问,“那一男一女是不是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是。”

老和尚凝视着这个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过了好长时间才悠悠地开口说到:“你一定要自己小心,要记住,如果哪天你出了事,我未必能站出来救你。”

“是,我知道。”慧清的眼神变得黯淡,“师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一切只能靠慧清自己小心了。”

慧清的话让老和尚感到哀伤,他鼻子一酸,禁不住流下了一行老泪。当初慧清在他怀里的时候,小得可怜,挥舞着小手不停地向他笑。一晃二十年就过去了,这个孩子已经长大,却再也不会对他笑了。因为这二十年来,他带给这个孩子的只有仇恨和报复。

如果说这一生他有最对不起的人,那个人就是慧清。

可是慧清低着头,并没有看到老和尚的眼泪。

他叹了口气:“慧清,方丈有没有怀疑你?”

“应该没有。”

“好,好。”老和尚点点头,拿起桌上的发簪,端详了片刻后扬手将它扔进了身边的火盆里。嗤的一声,一股白烟立刻从火盆中冒起。

“师父,你……”

“从今往后,我不想这世上再有人记得她。”

“可是师父……”

“慧清,”老和尚调转话题,“你想知道后院的第二具骸骨到底是什么人吗?”

第07章子非人

为了躲开监视,天刚蒙蒙亮,洪力和小清就起床偷偷前往桃花谷。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谷里空荡荡的,鸟也不叫了,甚至连风的声音也没有,四下一片沉寂无声。一路走来,他们甚至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而且,就连桃花也不在屋里,金丝小被凌乱地堆在小床的一角,洪力用手一摸,床还是热的。

窗台下放着一个巨大的白纸灯笼,比桃花足足还要高出半个头,白纸上密密麻麻地画着许多大大小小古怪的符号,墨迹还没有干透。

这些符号看起来很眼熟,洪力忍不住走近细看,这才发现原来这些符号也是梵文,和桃花的贴身小衫上的那几个字是一样的,意思是“神之子”。

这些梵文都是桃花自己写的吗?他觉得有些不解:桃花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写这么复杂的梵文?

这么早,桃花去哪了?

而桃花此刻正在桃花林里。

他像一只小虫那样蜷缩在一根枝桠上,眯着眼睛打量着像死了一样的湖水。

一早上,他都没看见湖里有任何动静。看来伯伯今天还是不会来,就和每年的这一天一样,伯伯从来不会在这一天进谷的。

这几天,他特别想吃伯伯上次带来的那种彩色糖果了。

打了一个哈欠,真困。昨天一夜都没睡才做好那盏孔明灯,现在只需要再摘几朵刚刚从花苞里长出的桃花扔在灯罩里,晚上就可以把它升上天了。

这是伯伯上次来的时候特别叮嘱的,今年的十月十五他一定要做好一盏孔明灯,在月亮最圆的时候将它放上天。伯伯说,在这一晚,必须宣告他的出现。

伯伯说的话他根本就听不懂,反正照做就是了。在他的生活里,除了伯伯,还是伯伯。

有时候他真的很讨厌这片山谷,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可以让他玩的东西了。他很想知道山谷的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可是,他不知道进谷的路,伯伯说过,一旦他偷着跑出去,就意味着可能会随时死去,因为有人正在外面等着他。

有的时候他问伯伯是不是要永远待在这里,可每当这时伯伯就心事重重,只是说:“有一天我也会死去。”

他翻了个身,坐起来,无聊地唱起了歌:“凡间仙界比坚贞,烈火炼狱烤虔诚,合掌一笑无须爱恨。戒恨戒痴不戒深情,空空世间总得心伤。乐易逝而苦难熬……”

“老大,你听!”小屋内的小清也听到了这歌声。

洪力一惊:桃花的声音!桃花竟然也会唱这首歌!

听声音是从桃花林里传出来的,他刚拉开门,就看见了一个金色的小人。桃花仍然穿着那件耀眼的金丝小袄,一跳一跳地跑了过来。

“桃花,你刚才唱的那首歌,也是伯伯教给你的?”他拦住桃花。

“是啊。”桃花拨弄着手里刚摘下来的一大捧花瓣,自顾自地进屋去了。

“老大,我没猜错吧,桃花那个伯伯,说不定就是天眼寺的和尚,而那天晚上把我们引到桃花林里的那个人,也是他派过来的。”

洪力想了想,仍然觉得证据不够充分,不见得那歌声在天眼寺出现过,就代表唱歌的人一定是寺中的和尚,也许这山里还有另一个他们所不知道的地方,就像眼前的桃花谷一样。但是有一点他认同小清的分析———那天晚上偷偷进谷的人,和那个“伯伯”肯定是一伙的。

其实,要想知道桃花的伯伯到底是谁,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去一趟湖中小岛。

桃花说每隔三天伯伯就会从湖中小岛而来,那么那里应该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比如说小屋之类的,到时候他们只要守株待兔,就可以见到“伯伯”的庐山真面目。

可是,现在小树林被砍了,那些桃树又太过细小,不能够做船,看来只能从谷外将树木运进来了。而且找到那个小岛也许要在湖面上漂流不止一天,这样就还得准备足够的食物和水。万一有突发情况,还需要一件救生衣,可是上哪儿去弄救生衣呢?

要准备的东西真是太多了,要是师弟们都在,他就没这么烦心了,可惜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小清是个女孩子,不让他操心就很不错了。

突然,湖面“轰———轰———”地传来两声巨响,就像有人往水里扔了两颗炸弹似的。

在两声巨响之后,湖水瞬间起了变化———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湖水下边往上拱,湖的中心不断地向上隆起、隆起,接着哗地一声破开,水花四溅之后,整个湖面都变成了一片令人作呕的血红色。湖面上不知道从哪里漂来了很多具浮尸!那些尸体一律都穿着僧袍,剃着光头,像木头一样静静地躺在湖面上。

“老大,死人!好多的死人!”小清吓得大叫。

这时桃花从屋里出来了,他嘻嘻笑着冲小清扮了一个鬼脸:“胆小鬼,死人有什么好怕的,他们每年都来。”

每年都“来”?洪力并不怕见到死尸,只是桃花的话让他突然感到一阵心跳,想起了湘西一带流传的“赶尸”传说。

“桃花,他们怎么‘来’的?难道这些尸体还有知觉?”他问。

桃花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相反看到两个大人紧张的样子觉得很有趣:“人都死了怎么还会有知觉呀!我是说,这些死人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出现在湖面上,不过一到了晚上他们就消失了,湖水还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老大,”小清又从身后害怕地扯了扯他的衣角,“湖里这些红色,不会就是他们的血吧?”

洪力顾不上理会小清,接着问到:“他们消失到哪里去了?是沉入湖底了吗?”

“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不用害怕的,我都没事,你们也不会有事的。”桃花说着用小手在胸脯上咣咣地拍了两下。

这个动作把洪力逗得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小孩,怎么跟个江湖大盗似的。

“你们两个没心没肺的!”小清见没人理会她,咬牙切齿地在他身后骂道,“见了死人还这么高兴,干脆下去陪他们好了!”

“小清姐姐,不用害怕。”桃花说着去拉小清的手,“我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吓得把裤子都尿湿了!那天伯伯正好不在,我躲在小屋里整整两天都没有出门,连尿尿都是在屋里的。后来每年都见,见得多了,就不怕了。伯伯告诉我,这个湖叫沉冤湖,每年都会有几天是湖水引力最强的时候,湖水就会重现出一些东西的影像。反正死人又不会上来吃人,没什么好怕的,我现在都习惯了。”

死人是不会上来吃人,但是死人是会说话的。这个道理桃花当然不会明白,但是洪力明白。他已经开始猜测这些死去的和尚十有八九都是天眼寺的。因为就算是湖水因为引力而会重现出一些东西的影像,也必须是位置离得最近的物和事,在飞云山上,离这里最近的就是天眼寺了。

他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七具尸体。如果他们生前真的是天眼寺的和尚,到底是谁下毒手杀了他们呢?而天眼寺现在的那些和尚,知不知道他们的死呢?

井中女鬼、厢房中的第二具尸体,与这些和尚的死是不是发生在同一时间呢?

他隐隐觉得这几件事肯定有某种关联,只是还没有找到其中的契合点。

“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桃花说着用手向身后一指,“桃林里的那十五棵最大的桃树,就是为这湖里的死人种的,每一棵桃树都代表一个死人的灵魂。”

“你又在胡说八道!信你才怪!”小清瞪了他一眼。

“是真的!”见小清不相信,桃花急得跳了起来,“是伯伯亲口告诉我的,每一棵桃树下面,都有一个死人的魂。所以我才老叫你们不要摘树上的桃花,因为它们会痛的!”

小清还在半信半疑,可是桃花的话却让洪力有了共鸣———“桃花树下有亡魂”,桃花终年不败,原来是因为树下有亡魂缠绕。怪不得他头一次来这里就觉得这片桃林很邪门。石碑上的诗,早就向他们暗示了这一切。

懂得用桃树排列成形,并且可以将死人残存的精气与树本身的灵气结合在一起,这个人一定是个很在行的高手!

他从小就听师父提过很多有关巫术的事情,其中有一种失传许久的很著名的巫术,叫做“锁魂术”,这种巫术只能在人死了之后进行。如果他猜的没错,桃林里已经被施了锁魂术,而且毫无疑问施术的人就是桃花的伯伯。

有很多巫师都认为人除了肉体之外还有一个部分,就是魂魄,它们互相之间是分离的,魂魄起了支配作用,而肉身只是一个寄存体。所以在人死了之后魂魄还要继续找寻新的寄存体。而锁魂术的出现,无疑让那些游移的魂魄有了人控制。这种巫术的难度相当大,不是轻易可以练成的,而且这种巫术每施行一次,施术的人就会大伤元气,身体里的阳气也会流失掉一部分,一不小心就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没有人愿意施展这种巫术的。

可是,冒着那么大的危险,将这么多的死人魂魄集结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举目望去,那株株桃树上的花朵,似乎又悄悄地排列拼凑,变成了一张大大的人脸,有眉有眼,五官清晰。

这张脸,就是十五条冤魂凝聚而成的吗?

“桃花,你说每一棵桃树都代表一个死人?”

“是啊。”桃花看着他,很认真地回答到。

“桃林里有十五棵桃树,可是湖里的尸体是十七具,多出来的那两个人是谁?”

湖里是多出两具尸体,既没有穿僧袍也没有剃头,应该不是和尚。

“那两个人呀,”桃花往湖里看了看,“他们是自己闯到谷里的,因为他们想到湖中小岛去,所以就死了。”

“桃花,你说明白点,他们怎么会死呢?”

桃花翻着眼睛看着他,嘴角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容,似乎透着一股狡猾的神色,可再一看,又像是嘲笑:“所以你们可千万不要到湖里去哟!湖里有‘水鬼’,下去的人会被他索命的!”

“去!小孩子懂个屁!哪来的鬼!有鬼怎么没吃了你!”桃花那种怪异的语气真的把小清吓住了,于是她只好用大声喝斥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我当然不会被吃掉了。”桃花眯着眼睛得意地笑了,“这个桃花谷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是这里的主人啊。你别忘了,我是神的孩子。”桃花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衣服上的梵文。

虽然洪力和小清谁都没有问桃花那天晚上为什么会突然在闪电的光芒下变成了泥像,但是他们都一致认为———这个小孩的来历和身世,绝对隐藏着一个大秘密。否则,也不会有人要杀他了。

“桃花,你看得懂这些字?”

“当然了,我很小的时候伯伯就教会我了。”

“桃花,下次你的伯伯要来之前,你通知我一声,我想见见他。”

“不行不行!”桃花用力挣脱他的手,一蹦一跳地跑回屋里去了,“伯伯是不会见陌生人的。”

“老大,先别管别的事了,咱们还是赶紧动手做船吧,我已经把斧子带出来了。”小清在一旁提醒道。

“好,先下山去在路旁的树林砍几棵树,你帮我望着风,别让寺里的和尚发现了。”

当他们穿过桃花林准备从那条小路下山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说话:“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要走?”

虚无缥缈的声音徐徐传来,说话的人似乎已奄奄一息。

谁在说话?是桃花吗?

不过,这声音好像是由很多声音重叠在一起的,有无数的杂音,桃花是装不出来的。

说话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就在他们头顶上方:“亡魂不散,尘缘未了,人海茫茫,盼君之来。既然有缘,何不坐下来听我告知前事?”

原来是那张“脸”在说话!

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那些凝聚在它四周的花朵已经失去了艳丽的颜色,只有一种将要零落的苍白和痛楚,看了竟很让人心痛。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近在咫尺,连洪力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你是谁?”

那张脸晃动了一下,“眼”里的痛楚更浓了:“你忘了吗,我就是这桃树林下的十五条亡魂啊!”

“什么?你,你……”

“不要害怕。”脸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在为洪力的误解而感到无奈,“我不会伤害到你们的,我们生前都是天眼寺的僧人,都是善良的人啊。”

见脸没有恶意,洪力很快恢复了镇定:“原来总是在半夜三更到天眼寺来找小清的人就是你?”

脸无语,像是默认了。

“你处心积虑地引我们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帮助我们沉冤昭雪,查出当年杀害我们的凶手!”

“这……”他犹豫了一下,“你为什么不找别人?我们只是两个普通人,不一定帮得了你。”

“不,你们不是普通人,你们是有缘人。能发现并进入这片桃花谷的,只有你们。”脸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神情里带出了一丝懊悔,“不久之前,本来有个年轻人差一点就要知道这个秘密,可惜,由于我太心急,他竟然被吓死了。在一个暴雨之夜,他突然发了疯,弄伤了自己,浑身是血地跑出了天眼寺,不知去向……”

“老大,老大!”小清又悄悄在一旁对他窃窃私语,“原来那个坠落山崖的人不是被女鬼吓死的,是被这张脸吓死的。”

而洪力也恍然大悟:那个人临终前对他们的警告就是“不要去后山,不要去找那张脸。”

他摆手示意小清不要多嘴,仰起头问那张脸:“既然你说我们是有缘人,那总该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吧?”

“其实,我也不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如今即使再怎么回忆,仍然觉得一切像大梦一场。”

“如果连你都不清楚,我又怎么帮你?”他觉得脸不是不记得,而是不想说。

“这……”脸转动了一下,盯住了一直躲在洪力身后探头探脑的小清,吓得小清直哆嗦,不知道这张捉摸不透的脸在打她什么主意。

“让这个女孩子到林子外面去望风,以免让那个小孩闯进来听到,我不想吓到那孩子。而且,她是女人,这里阴气太重,对她不好。”

脸一说完,小清立刻撒腿跑了出去。她巴不得快点离开这里呢。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脸往前游了游,荡到他面前,更近地看着他,压低了声音说:“当湖水中呈现那些浮尸的时候,就是湖水引力最强的时候,同时也是桃花林中阴气最盛的时候。现在,我会让当年那个清晨发生的一切在你面前重现,你一定要仔细看清楚,从中找出线索,千万不能走神!”

脸说完消失不见了,那些飘浮在半空的花朵也消失不见,林子里的一切突然变成了黑白色,他感觉就像时光倒流一样,瞬间就被带到了一幅古老的画卷中:那是一个清冷的早晨,天空灰白,寺院里很安静,还有一只鸟停在树枝上。

只是过了一会儿,就不知从哪里传出了一片嘈杂的声音,乱哄哄的,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接着,那片声音如海啸一般由远及近、渐渐清晰,那是一大群人哭喊的声音,很多人的脸飞快地在他面前切换,有人在嘶喊着“救命”……寺庙里一片狼籍,断裂的树枝、掉落的法器、滚落一地的佛珠;供桌上的香炉倒了,菩萨像的金身被喷溅上了血迹……一个和尚奔出来,倒在地上,浑身猛烈抽搐,身下迅速蔓延的血水触目惊心……突然,好像是发生了地震,一声巨响,整个寺院都在摇晃,天眼寺的牌匾摔在地上碎成了两半,一阵充满邪恶的笑声从大殿内传出……

就在这个凶手马上要出现在画面中的时候,一切突然变成了白点,就像电视屏幕上突然出现的雪花,那些哭喊声也变成了模糊的“咝咝”声……转眼之间,桃花林又恢复了原样,那张花瓣凝聚而成的脸又隐隐约约飘浮在桃林的上空。可是这一次,那些拼凑的花瓣显得很松散,这也让那张脸看起来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停止?”洪力不解地望着它。

“我受伤了……”脸喘息着,似乎疼痛难忍“我想附近有人在监视!刚才有一颗石子飞了进来,打散了我的气场,我看我得休息好一阵子了。不过,你刚才看到的已经是事情的全部,我没有办法再告诉你更多了。”

“你想让我帮你们找出凶手,可是,你们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脸哀号着,慌乱躲闪,终于消失不见了。

桃花林又恢复了往日的妖娆艳丽,只剩下洪力一个人还在呆呆地望着天空。

洪里走出桃花林的时候,小清坐在林子外头,正看着湖水出神。

“小清,刚才有没有人进来?”

“没有。”

“桃花呢?”

“还在屋子里。”

他四下打量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刚才那个监视他们的人,早就离去了。

“刚才那张脸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小清问。

“没什么,它只是让我看到他们死的那天早上发生的一些事情。可惜片段太少,我也没有看到凶手是谁。”

“那你怎么帮它?”

“我对这件事暂时没什么考虑,对于我来讲,最重要的事是找到胡子刘他们。”洪力站起来拍了拍小清的肩膀,“走吧,我们该去准备做船了。”

可是小清却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出神地盯着湖水,似乎整个人的魂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从桃林出来以后,小清一直都是这个表情,甚至连跟他说话的时候也懒得看他。

“小清?”他推了推她,“想什么呢?”

小清这才伸手冲湖的方向一指:“你看,那串气泡。”

气泡?他一愣。

在岸边确实有一串气泡,半天都不动窝,连风都吹不跑它。该不会又是上次那串吧?

“那串气泡下说不定是一条大鱼。”小清自言自语,“不知道它是不是来吃尸体的?”

“小清,不要整天胡思乱想,这世上哪有吃尸体的鱼?就算有吃肉的鱼,那种鱼也不会生活在湖泊里的。”

“我刚才从桃花林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串气泡了,它从湖的那一边咕噜咕噜地就过来了,发出的声音很响。”小清看着那串气泡,露出了谨慎的神情,“一开始我捡了个石头扔过去,谁知道它一闪就躲开了,但是很快又回到原地,一动不动的。后来我就觉得越来越不对劲,离得这么远,可是它好像能看见我似的,只要我一抬脚,它就赶紧往一边闪。你说,它会不会正在偷听我们说话?”

那串气泡仍然静静地浮在岸边,像是在耐心地等待他们下一步的行动。

“噗”,其中的一个气泡突然破了。洪力眼角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颤了一下。那串气泡晃了晃,似乎在嘲笑他的敏感。

可是他是巫师的弟子,他的直觉很少出错。对这串气泡,他有一种很特别的印象。

第一次见到这串气泡的时候,就觉得它鬼鬼祟祟的,懂得闪避和跟踪,像是有人类的思维;事后他更怀疑是这串气泡泄露了他和小清在湖边谈话的内容,所以才会有人砍光了树林里的树,阻止他们造船。

他突然想起,桃花说过,湖里有水妖。也许这气泡根本不是什么大鱼,而是一个水妖?并且它只是负责跟踪、偷听和执行主人的命令。

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子,用力冲那串气泡扔了过去:“回去告诉你的主人,我一定会去岛中央的!”

还没等石子落入水中,气泡就游走了。

嘟、嘟、嘟、嘟。木鱼声声。

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老和尚渐入空明。

突然,不知从哪里倾泻而下的一大片水,溅湿了他后背的衣服。

“慧清,是你回来了吗?”老和尚睁开双目。

“是,师父。”慧清倒在地上,脸上露出了痛苦难忍的神色,像一条快干死的鱼一样艰难地扭动着身体。

可是他只有上半个身子,下半身却不见了!

老和尚拿出两粒药丸,放到慧清口里,片刻之后,慧清的情况才有所好转,渐渐平静下来。

老和尚抚着慧清的头,心中一阵酸楚:“慧清,今天你又去了吗?”

“是,师父。那个男人让我带话给你,他说他一定要去湖中小岛。”

“你是说洪力?”

慧清点了点头:“师父,我觉得他们好像已经察觉到湖里的秘密了。而且那串气泡已经引起他们注意了,如果不是他们有心放我回来带话,我可能已经被他们抓住了。”

“我看这阵子你暂时不要再去桃林了。放心,没有人引路,他们无论如何找不到这里的。”

“可是,那些桃花……”慧清担心地说,“也许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对于桃花脸偷偷出谷的事,老和尚早就知道了。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明白:就是因为这些年来一直追查不到凶手的下落,所以桃花脸才开始失去耐性,总是伺机外出寻找能够帮助它的人。

“师父,咱们要想个办法,劝劝它,否则的话,桃花谷里的一切很快就会被泄露出去,桃花就可能有危险。”

“可是,我们现在确实一点线索也没有,又拿什么来说服它?”老和尚摇头叹气,“想要找出五十年前的凶手,的确是很难。”

一想起五十年前的惨案,一刹时,仿佛遍地的鲜血和哀号以及那不绝于耳的冷笑声又像洪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浪涛中,似乎有无数条手臂伸出水面挣扎着求救,疯狂撕扯着人的衣裳……

慧清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老和尚的表情,他知道,师父又在想五十年前天眼寺的血案,每当这个时候,师父的脸上就会现出无法自拔的痛苦。

他也很想知道,五十年前的血案,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起?

“师父,我已经把您吩咐我打听的事查清楚了,那个洪力,后颈处确实也有一个兽头刺青,而且兽头中央有一个‘西’字。”

“哦?”老和尚从往事的回忆中醒过来:难道,真是“他”的弟子?

是啊,以前“他”总是说,如果有朝一日也做了人家的师父,就在弟子们的后颈处通通刺一个兽头,并且在中间刺上他的名字。“他”说过的话,从来都是一定要做到的。

老和尚出神地看着那些透过窗户缝里涌进来的尘土,恍惚中它们就这样翻滚着在他面前聚成了一张脸。他似乎又听到那爽朗而霸道的笑声,那亲切的感觉,让他在此刻几乎忘了心中所有的怨恨。

那是西矶,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虽然明明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可还是忍不住对着那些尘土笑了。

当年西矶负气出走,一走就是几十年,音讯全无,谁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没想到今天,竟然让他见到了西矶的弟子。回想起当年的情谊,真是感觉人生如梦,匆匆而过。

“师父……”慧清吞吞吐吐,像是有话要说。

师徒相处了十几年,他当然知道这个徒弟心里在想什么。

“慧清,你想问什么?”

“慧清想知道天眼寺五十年前的那件血案。”慧清忐忑不安地说完,便不敢再看老和尚。以前,只要他每次一提到这个问题,师父的心情就变得很坏,总是会训斥他。

可是这一次,师父却没有生气,而是讲起了故事。

五十年前,天眼寺就和现在一样的大,但是人丁却不是很兴旺,加上方丈,寺里的僧人一共只有十七个。

也许是上天厚爱,虽然飞云山附近连一户小小的人家也没有,可是每到初一和十五以及菩萨圣诞,来寺里上香的善男信女们络绎不绝,寺里人山人海,连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而且有很多人都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长途跋涉而来的。

大家都在传这里的菩萨很灵。

一转眼,又到了这一年的沐佛节。

这一天的早晨和以往的早晨并没有不同,只是空气更清凉些。

天刚蒙蒙亮,住持就已经沐浴更衣,吩咐寺中僧人打扫,然后就开始带领寺中的弟子们在大殿诵经了。

但是有一个和尚却没有准时去大殿,因为他昨天半夜起来偷吃红薯,所以一大清早就开始拉肚子,这已经是他今天早上第四次从茅房出来了。

一走到院子里,他就听到了大殿里传来的诵经声,整齐而洪亮,就像天籁之音。

再经过两三个小时,那些烧香许愿的人们就该来了。他揉了揉还在叽哩咕噜乱叫的肚子,心想这个时候才进大殿,被师父知道了又要挨罚,所以决定干脆不去了,不如去看看那些平安符准备得够不够,这样也不算太偷懒。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大殿里嗡嗡的诵经声突然一下子全都停止了。大白天的,四周竟然悄无声息。

他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那好像是一种莫名的惧怕。

等了一会儿,整个院子里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心中那种不安越来越浓了,于是很大声地咳嗽了一声,四周竟然传来了回音。

经文才念到一半,绝不会就这样停下来的,一定是出事了!

当他提心吊胆地走到大殿门口的时候,发现了大殿内令人费解的一幕:住持和所有的师兄弟们都在,但是他们全部都死死地盯着相同的一个方向,浑身硬梆梆的,就像冻僵了一样,眼里的神色异常古怪。

就在他刚想迈进去看个究竟的时候,大殿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地上,这一响几乎把他的耳膜震破。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扑———”,就像是一根铁棒插进了面袋里的声音,然后,一大片血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溅出来,溅在了和尚们目瞪口呆的脸上。不知谁喊了第一声“救命”,大殿里立刻响起了一片惨叫声。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逃往门口,可是又一个个倒在了血泊中。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暴睁双眼,眼球像死鱼一样向外突着,僵直的手臂顽固地伸向门口的方向,似乎想抓住藏在门外的他。

很快,大殿的地砖就被鲜血浸透了。在最后的一声哀叫消失之后,一切重新恢复了宁静。这一切就在弹指间结束,所有的人都死得干干净净,快得令人惊诧。

整个寺院,被一层血腥味覆盖着。

一只鸟惊慌地从院子里飞过,翅膀扑腾的时候掉落了几根羽毛。连它也惊慌失措了吗?

一阵刺耳的凌厉笑声从大殿的角落里传出,像金属交鸣一样带着嗡嗡的回声。他无比恐慌地发现:发出笑声的,竟然是一尊金身大佛!

在短暂的失去感觉之后,他没命地向院外跑去,边跑边大声喊:“佛杀人了!佛杀人了!”

从此以后,天眼寺就被空置了整整五年,直到这一批和尚拿着盖了红章的公文来重建天眼寺。

“师父,你说过五十年前的血案中天眼寺的和尚全都死光了,为什么您对这件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就是当年那个躲在大殿之外的和尚。我逃了出去,所以才幸存下来。”老和尚闭上双眼,仍然记得大殿中最后一个死去的人是明远师兄。当明远师兄在他面前慢慢倒下的时候,挣扎着喊出了他的名字,并且对他说“快跑”。这一幕无时无刻不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咬噬他,让他痛不欲生。

就是因为那些亡魂怨气冲天,所以他才将他们锁于桃花林中,希望早日找到凶手,好让他们安心地去往该去的地方。可是,那个凶手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慧清,为师知道你没有多长时间了,所以今天才决定把这一切告诉你,不想让你带着遗憾离去。”

“师父,原来你还记得慧清的事。”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弄成这个样子!你是一个温纯善良的孩子,本该跟着方丈潜心修佛,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唉!一切都是我的错!”老和尚抓着慧清的手,头一次感到这个年轻的孩子如此瘦弱与孤单,禁不住老泪纵横,“慧清,我的孩子!师父欠你的,下辈子一定都还给你!”

慧清也哭了:“慧清死后,只希望师父多多保重!师父从来都不欠慧清什么,如果有下辈子,慧清希望还能和师父在一起。如果再有下下辈子,慧清还是希望和师父在一起!”

老和尚伸出干枯的手替他擦掉脸上的泪水,慈爱地笑了:“傻孩子,别哭了,如果这时方丈派人来叫你,你哭成这样怎么出去?”

慧清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突然想起一件事:“师父,今天沉冤湖水反光的时候又反射出了那些尸体的影子,除了那两具溺水而亡的外来者,我发现,寺中僧人的尸体有十五具,可是当年天眼寺有十七个人,除开您之外,还少了一个人!”

老和尚赞许地点点头:“你现在越来越细心了。不错,是少了一具尸体,那个人就是当年天眼寺的老住持。”

“难道老住持还没有死?”

“本来我也是这样怀疑的,可是前不久,我才确定他已经死了。”老和尚料到慧清没有听懂,于是接着说道,“你还记得在后院厢房里发现的第二具骸骨吧,他就是当年的老住持。”

“啊?”慧清惊愕不已,“那具骸骨当时就化为飞灰了,师父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走后,我在那堆干草里发现了老住持当年随身的信物。我想,当年他是被劫持走了,一直被关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也一定是因为他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所以才会被丢弃在荒废的后院。”

“我们是出家人,无钱无势,能有什么利用价值?”慧清不解地问。

老和尚摇摇头:“这一点,师父也不知道。不过,老住持的骸骨出现,那尊金身大佛也一定就在附近。”

“可是,师父,佛像真的会杀人吗?”

第08章忧伤森林

十月十五终于到了。

寺里的和尚们今天分外忙碌,他们急急忙忙地进进出出,小声地交头接耳,好像在准备着什么大事。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今天寺里的大门却不开。一大早,方丈就命人在山下竖起了牌子,提示所有来进香的人今日天眼寺不接受访客。

寺院拒绝香客进香,这真是很反常。可是不洪力他问谁,大家都是一律摇头不知。

同样反常的人还有柳青。她一整天都坐在台阶上,没有吃任何东西,不喝水,也不理人,一直怔怔地望着天,像傻了一样。

他知道柳青在想什么———今天如果是月圆之夜,月亮中出现了那个人影,就可以救走心上人的魂魄了。他也很想知道,柳青到时候要用什么方法办到这一点。拯救魂魄,可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事。

那么今夜以后呢?难道她要拥着那看不见的魂灵四处飘荡吗?

半夜时候,圆圆的月亮升上了天空。

院子里那个大鼎的周围又放了很多小香炉,全部都插上了三炷高香,整个院子烟雾缭绕。

当大钟敲响三下的时候,洪力看见方丈带着所有的僧人往院子里来了。他们都换上了崭新的僧袍和袈裟,带着僧帽,僧袜洁白如雪,就连手里的木鱼也像是刚涂过亮漆的。看他们的样子,像是要做法事。

可当他们走到那个大鼎边上的时候,就全都盘腿坐了下来,每个人都仰着脸定定地看着那轮月亮,一言不发。

看着和尚们的行为和直勾勾的眼神,洪力心里悄然一动:难道,他们和柳青一样,都在等待相同的事情?

就在这时,坐着的和尚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所有的人都看见:一块好大好大的乌云,看起来像一只四肢伸展的野兽,正越过天空所有的云层,飞快地向月亮逼近!转瞬之间,乌云疯狂地遮蔽了满天的月光,整个大地立刻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方丈立刻敲响木鱼,带领弟子诵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一篇心经念罢,乌云突然散去,金黄色的月光重新又洒满了大地。

可是,刚刚涌起的欢呼声又戛然而止,更令人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月亮中悄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那个黑点迅速地变大拉长,轮廓渐渐清晰,居然是一个四肢细长的人影!

那个人影停顿了片刻,似乎正在打量着大地上的众生,接着轻舒细腰,双臂如柳枝一样轻柔摆动,竟然真的在翩翩起舞!

人影缓缓地转身,长袖缓缓地流动,在举手投足间,那种漫不经心的慵懒与洒脱竟然让所有仰望他的人内心涌起了面临死亡的恐惧!

洪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影,只觉得自己嗓子发干,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简直无法相信,以前他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但那些大都可以用人力控制,可是这月亮和月亮中魔一样的人影,到底是妖还是神?

突然,压抑的气氛被一声惊叫打断:“看!孔明灯!”

一盏巨大的孔明灯,灯身通体透明,从半空中徐徐升起,竟然一直向着月亮飘了过去。

眼尖的洪力一眼就认出了灯身上那些密布的梵文———“神之子”。

桃花?他一愣:桃花也在等待这个月圆之夜吗?

而月亮中的舞者似乎也看到了飞过来的孔明灯,这时突然停滞不动,像是在沉思,片刻之后,她缓缓地对着那盏孔明灯伸出双臂,做出了迎接的姿势,而孔明灯却在这一刻燃烧起来,很快烧得一干二净,消失在夜空里。

一个年事稍长的和尚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孔明灯烧毁的地方大喊:“是邪婴!是邪婴!”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惧怕。

人群中又开始了混乱和骚动。“没错,是邪婴!”“师父,邪婴来了,我们快跑吧!”

“住口!”方丈一声断喝,“身为佛门弟子,岂可如此贪生怕死!”

“可是,师父,邪婴……”

“虽然邪婴的孔明灯出现,但是我们毕竟还没有见到这个传说中的邪婴。如果生死存亡早有定数的话,我们又能躲得了多久?为师已经决定要将这一生都留在天眼寺,我是绝不会下山的,不要再多说了!”

“是,方丈!”众人俯首帖耳,都不再说话了。方丈既然都说了不走,其他人也不会逃。

可是令洪力不敢相信的是:那个金光小王子一样骄傲的桃花,竟然是天眼寺上上下下谈之色变的“邪婴”?原来他做好那盏孔明灯,就是要在这一天放升,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呢?一丝阴云掠过洪力的心头,那晚桃花在闪电的光芒下变成泥像的情景又再次浮现。

“方丈大师,”他跳过栏杆,走到院子中央,“‘邪婴’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们会这样害怕?”

“阿弥陀佛。洪施主,你都听见了?”

“方丈大师,出家人知无不言,请告诉我真相,也许我可以帮到你们。”

方丈凝视着夜空,这时月亮中那个神秘的人影已经消失了,夜色更浓了一些,他不禁长叹了一声。

“这一段往事想起来真是令人痛心!那是在五十多年前了,天眼寺发生过一起血案,全寺上下无一存活。很多人都说这起灾劫是天意安排,因为在这之前的十月十五,恰逢一个月圆之夜,月亮中也是出现了一个跳舞的人影,当时所有的人都感叹于这百年不见的奇观,哪知道杀机就这样来临。第二天夜里,寺院中突然出现了一只浑身血红的鹦鹉,这只鹦鹉带来了上天的预言:明年四月初八,血淹天眼。结果第二年的四月初八这天,天眼寺果然遭到了灭门惨案。”

“那知不知道凶手是谁?”

方丈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凶手是谁,所有的人在相传这是天意。而老衲也是无意中在寺中发现了一本记事本,才得知这起凶案的前因后果。”

“可是,这些跟邪婴有什么关系?”

“就在天眼寺重建之日,也就是老衲接任住持的这一天,血鹦鹉又再次出现,它停在大殿的香案之上,亲口向我们说出了第二个预言:十月十五,月圆之夜,邪婴出现人间,血灾将会重新降临。可是它并没有说出是哪一年的十月十五,所以每一年的十月十五我们都闭门谢客,生怕牵连到无辜的香客。没想到,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一说到鹦鹉,洪力发现了一个破绽:“方丈大师,你们是有道高僧,怎么会相信一只鹦鹉的话,而且提心吊胆地等待了五十年?鹦鹉只是一种鸟,一只会说话的鸟,只要有人教它,什么话都可以说。”

“阿弥陀佛,洪施主,这一点老衲又何尝不知道?可是,施主认为一只普通的鸟可以活过五十年那么久吗?”

方丈的一句话倒是把洪力问得哑口无言。是啊,一只鸟活不到那么久,即使活到了,也飞不动了,更别提说话了。

这时地上坐着的一个和尚插了一句嘴:“而且,那只鹦鹉出现的时候天空中甚至出现了异像,天是不会被人控制的。”

“没错,当年血鹦鹉带来第二个预言的时候,是正午时分,”方丈回忆到,“天空中突然出现了异像,那异像就是我们今晚所见的一幕———白天突然变成了黑夜,天空中出现了一轮圆月,然后我们就看见有一盏硕大的孔明灯向月亮飞去,灯身上的梵文是‘神之子’。不止如此,我们清楚地看见那轮月影里有一个人在跳舞。当血鹦鹉飞走的时候,这异像也跟着消失了,太阳重新回到天空,半空中传来血鹦鹉临走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这盏孔明灯就是邪婴出现人间的标志。”

方丈接着喟叹一声,神情不无痛苦惋惜:“老衲何尝不是坚信天地真理,可世事又岂能一概以常理来推断。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一想起全寺上下所有弟子的身家性命,一想起天眼寺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功德名望又要再次受毁,老衲一介肉身,两手空空,无回天之力,又岂能不忧心如焚!”

方丈的话令洪力周身起了一层寒意:如果真是天意,天道又怎么会如此凶残?

还有那个桃花,他就住在山顶的桃花谷,如果他真是代表一切血腥灾难的“邪婴”,天眼寺的劫难岂不是已经就在眼前了?

可是,桃花自己是不是也知道这一切呢?那个小孩,天真烂漫,看起来什么都不懂。

桃花既然是灾难之源,如果要救天眼寺的和尚,唯一的办法……是不是杀死桃花?

方丈看着洪力神色变化有异,以为他受到了惊吓,于是安慰到:“洪施主,你不知道血鹦鹉的来历,所以无法相信老衲所说的一切,就不必强求自己了。”

“方丈,你是说血鹦鹉还有来历?能不能告诉我?”

“血……”方丈刚说出一个字,脸上突然被一阵奇异的光芒笼罩住了。所有的人,包括洪力在内,脸上都被这种光芒笼罩着。

那是火光。

当大火被扑灭的时候,这间厢房已经完全被烧毁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肉体被烤焦的味道,那是还没有入土的尸体被烧焦了的糊味。因为棺材还没有做好,所以那三具尸体还停放在这里。

看着三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洪力突然像过电似地颤抖了一下,因为他发现在今天晚上,他一直都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柳青。

整个晚上都没有看到柳青,甚至也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她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她用什么方式完成了她的仪式?是否就是用这三具尸体做了祭奠?那祭坛之下日夜受着煎熬的亡魂,是否已回到爱人的怀抱?

与此同时,当月亮中出现那个诡异的影子时,留守在桃花谷的小清也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被锁于桃树林中的十五条看不见的冤魂,突然化为有形,齐齐游上枝头,向着夜空大声哀哭!

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五十年前死去时凄惨无比的样子。

今时今日,他们到底算是厉鬼,还是游魂?

不知什么原因,桃树的枝干不停地发出喀喀脆响,似乎将要折断一样。沉冤湖的湖水急速地向岸上涌动,又哗啦啦退去。树影幢幢,阴气森森,一切都在蠢蠢欲动。

除开这些声音以外,天地间连一丝空气流动的声音都没有。

当桃花点亮那盏巨大的孔明灯飞升夜空时,一切却又突然静止了,所有的哭声水声和树枝折断的声音都没有了,所有的一切都屏住了呼吸。

月亮中的人影这时停止了舞蹈,负手而立,一动不动,似乎隔着夜空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而桃花谷里的所有桃树,包括那个小孩在内,都一同对着那个人影翩翩起舞。他们的动作,竟然和月亮中的影子一模一样!

就在此时,小清再次听到了那熟悉的歌声:凡间仙界比坚贞,烈火炼狱烤虔诚……。

她当然听得出这不是桃花的声音。那是谁在唱歌?是月亮中的影子吗?

在天地初具形态的时候,西牛贺洲的主人是一位大神,大神法号摩诃法利。

当时西牛贺洲因为地处阴地,所以妖魔当道,各种小鬼胡作非为,畜牲愚痴,相互残害。尘世间一片污浊之气。瘟疫经常横行,所过之处,村庄全部覆没,人们口吐白沫,癫狂地红着眼睛互相扑咬,众生过着饱受痛苦煎熬的日子。

摩诃法利见此情景十分痛心,不忍众生受苦难折磨,发誓要解救他们。可是西牛贺洲的苦难是天意所定。当初众神一同修炼,潜心修炼的就可以成佛或封神;而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就走火入魔,被禁锢在西牛贺洲永世为魔。至于那些世俗众生,皆要受尽三世苦难,才可以去凡间生活。

而摩诃法利就是上天派来镇守这些妖魔和犯人的。

众神知道摩诃法利对这群妖魔畜牲动了恻隐之心,纷纷劝说摩诃法利放弃这个念头,不要逆天而行。因为要想解救西牛贺洲的众生,必须要求得上天的一滴眼泪。只有上天滴下这滴伤心之泪,西牛贺洲的罪孽才会得以洗刷。

可是上天既已决意惩罚,又岂会再为他们滴下这滴伤心之泪?

摩诃法利日思夜想,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脱去大神的盔甲,赤身露体跪在烈火熊熊的赤焰山下,用自己的修行来换得上天对西牛贺洲的宽恕。整整三天三夜,当他奄奄一息、元神就要被烧干的时候,上天终于感动落泪,这一滴眼泪落在了西牛贺洲,万生万物霎时都得到了滋润,洗去了戾气,瘟疫消失,阳光重现,大地展开了笑颜。

摩诃法利甘愿牺牲生命解救众生的勇敢和一颗大善之心也赢得了上天的垂青,决定将他封为三界之神。

也是因为这样,摩诃法利遭到了众神的嫉妒,成为他们的眼中钉。

时间越久,嫉妒的火焰也越烧越旺。众神竟然设下了一个圈套陷害摩诃法利:他们从西牛贺洲找到一个贪生怕死的小魔,逼他去海之极南偷来上天最钟爱的宝贝之一———海明珠。

上天发现宝贝不见,立刻派人追查,很快发现海明珠在西牛贺洲。可是当海明珠被拿回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灵气。上天大怒,认为摩诃法利居功自傲,所以才敢大胆偷取海明珠。再加上众神从旁指证,所以上天决定剥夺摩诃法利大神的权力,将他用铁链锁于西牛山下。

摩诃法利不堪忍受这样的耻辱,不堪忍受万生万物的嘲笑,更无法接受众神的背叛,愤而咬舌自尽。在临死前,他愤怒地诅咒,发誓宁愿永不超生,也一定要讨回今日的公道!说完,摩诃法利张口吐出了一大摊鲜红,接着真身就化为乌有了。

而这一口鲜血,立刻滴滴凝聚,化作了一只血鹦鹉。

所以,这只血鹦鹉,就是摩诃法利留给这世间的怨恨。

据说,每隔三百年,血鹦鹉就会出现人间,来实现摩诃法利临死前的诅咒。所以每一次它的出现,都带着血腥的事件。

可是距离上次现身才刚过了五十年,它就又出现了,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小清从桃花谷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她实在不敢再待在那片恐怖的山谷里。

在经历了这样一个夜晚之后,不论再从洪力嘴里听到什么她都没什么感觉了。

“堂堂的方丈大师,怎么会相信这种没有根据的传说呢?”她撅着嘴嘟囔着。

“方丈说,是前任天眼寺的住持记录在遗留下来的方丈手册中的。”

“老大,方丈也说了,这是一个‘传说’,如果血鹦鹉每隔三百年就出现一次,到现在为止,它都活了多少年了?再说,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能预知一切的鸟呢,这像是一个讲给小孩听的神话故事。”

“有什么不可能的?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以后,失踪、女鬼、桃花谷,还有,”洪力犹豫了一下,打量着小清的表情,“还有你今天晚上在桃花谷里亲眼见到的一切,哪一样不是难以置信?却都是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一听洪力又提起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小清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仿佛被钉子扎到了似的。洪力却没有注意到小清的反应,接着说道:“不知道除了我们和天眼寺的和尚们,这世上的其他人是不是也看到了今晚的月亮?”

小清立刻站起身,打算躲回自己房间里。但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老大,柳青今天有什么反常吗?”

一说到柳青,洪力的神色严峻起来:“寺里的和尚说傍晚的时候还见过她,可是天一黑她就不见了,哪儿都找不到。”洪力用手摸着胸口,似乎有点紧张,“我有种感觉,她已经走了。”

十月十五之夜还没有过去。

星辉之下,月圆光清。整个飞云山一片静谧,似乎连草丛中的小虫也进入了梦乡。

天眼寺的僧人们也暂时抛开了邪婴所带来的恐慌,沉沉地睡去了。只剩下院子中央的大鼎里依然烧着没有燃尽的香,一闪一闪地冒着红光。

“救命———救命———”两声漫长的呼喊惊醒了所有人。

洪力噌地一下坐起来,心砰砰直跳———刚才那两声呼救,为什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救命———救命———”与此同时,有人用力地在拍打寺院的大门。

洪力万万没有想到,被和尚们从寺院门口抬回来的人,竟然是失踪的胡子刘!

胡子刘整个人都憔悴得变了形,头发长得到了腰,胡子盖满了整个脸,两只白白的大眼珠子突在眼睛外面,好像连闭一下眼都很困难。浑身又脏又臭,身上还裹着一块又旧又烂的破布,就像刚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野人一样。

“胡子刘,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其他的人呢?”

“是啊,胡子刘,你们去哪儿了?为什么在那个破庙里睡过一觉后你们就都不见了?”小清也忙不叠地问。

“老大,你先告诉我,咱们那天晚上待过的那间破庙在哪儿?”胡子刘喘了一口气,好像很心急。

“我也找了好久了,可是那座破庙完全蒸发了一样。而且那晚过后,第二天我和小清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这里,我一直都在找你们。胡子刘,你先告诉我,其他的人都还活着吗?”

“是,是,还活着。”胡子刘的声音突然带出了哭腔,“老大,你可一定要想办法救我们啊!”

“胡子刘,你们失踪的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滴眼泪顺着胡子刘干裂的眼角滑下,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一声野兽的低吼。

那天晚上,咱们八个人本来都是挤在破庙里休息的。因为又累又冷,所以我很快就睡着了。

可是第二天醒来以后,我们六个人惊讶地发现:破庙不见了,而我们六个人都被死死地绑住了手脚,关在六个吊在树上的大铁笼子里。

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大家惊慌地互相询问、大喊大叫,可是一直没有人出来理会我们,那里除了我们之外好像根本就没有别人。

我们被囚的地方是一片很大的森林,树木长得又高又壮,茂密的树叶把整个头顶的天空都遮住了,森林里一点光也没有,阴阴的,又冷又潮。四周也没有一点声音。

我是第一个发现你和小清不在的人。大家都很着急,不知道你们是死是活。可是我们被关在铁笼子里,根本就是有心无力。

头两天,整整两天都没有人来,我们都饿得快死了。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沉寂的树林里终于有了动静,那是脚步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笼子里所有的人都睁开了眼,不知道黑暗中向我们走来的是什么东西。

那片沙沙的声音由远及近,走得很从容,然后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住了。黑暗中,我们听见了一个人的冷笑。

然后,他问:“你们都饿坏了吧?”

他的声音很奇怪,像钢针一样尖细锐利,似乎扎透了我脸上的皮肤,可是我却分辨不出他是男是女。

我大着胆子问他:“我们另外的两个同伴呢?”

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在嘲笑我。他阴阳怪气地说:“你放心,你的那两个同伴现在生活得很好,有吃有住。只不过,他们每天都在四处寻找你们几个的下落。”

接着,那个家伙拍了一下手,我们面前就出现了一面圆镜,从圆镜里我们看到你和小清正在天眼寺,我记得圆镜显示的是某天的早上,寺院里好像死了两个和尚。

我很惊讶这个家伙竟然也会法术,吃了一惊,心想这个对手一定很厉害,搞不好那个破庙就是他变出来引我们上当的。

当我们面前的圆镜消失的时候,刷地闪了一道白光,也就是在这时,我看见了站在圆镜边上的这个人———是一个像竹竿一样瘦的人,裹着一件黑色的大袍子,连脸都看不见。他站在那里,似乎和黑暗融为了一体。

后来阿峰就问他为什么要抓我们,结果那个人又他妈地笑了起来!笑得可真讨厌!他说,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因为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人,所以他的《生死轮回图》也没有办法完成。可是现在我们出现了,这是上天赐给他的机会。

他还说他已经为这次的机会好好地设计了一个游戏,预祝我们都在这个游戏里玩得尽兴,而最后的结果必将有一个人胜出,这个人一定会找到《生死轮回图》中的第四个烦恼。

我们谁也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是我能肯定一件事———不管游戏最后的结局如何,我们也仍然难逃他的魔爪。

我本来以为你们两个也同样时时处于他的控制之下,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叫我带一个口信给你,我才知道你们暂时是自由的。他叫我带的口信是———“游戏开始,定会亲自拜访。生死由命,务必竭尽全力。”

胡子刘的口才好像一下子变好了,这一段叙述声情并茂,小清和洪力都听得津津有味。

“那这么说,现在游戏还没有开始?”

“是啊。他说了,游戏什么时候开始由他来决定,到时候他会亲自上门来找你,你就可以见到他了。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带这句话给你的。除此之外,我想他也是为了让你见到我,知道我们还活着,好放下心来。”

“老大,这么说,我们就不用做船去湖中小岛了?”小清拍着手跳起来。

“小岛?什么小岛?”胡子刘瞪着眼睛问。

“没什么。”洪力拍拍他的肩,“在找你们的时候,我们在山顶发现了另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湖,我们一开始怀疑你们被藏在湖中的小岛上了。”

“湖?山顶怎么会有湖?”胡子刘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确实是一个湖,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洪力坐在胡子刘身边,“我最担心的是你们,其它的事情我也不想多管,现在知道你们没事,我心里一下子宽敞了一大半。”

“老大,咱们是不是不用再管桃花和天眼寺和尚的那些事,只要在这里等那个人来找我们就行?”小清说。

真的不管桃花、不管天眼寺的劫难?洪力发现自己有些放不下了。

“老大,不能坐在这里等!”胡子刘嚷了起来,“我可是再也受不了那种折磨了!等到他来找你,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说不定到那时我们都已经被他一个个虐待死了!”

“那你知道那片森林在哪吗?”

胡子刘一听,立刻又像瘪了气的气球,沮丧地耷拉着脑袋:“我一醒来就已经在笼子里了,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来到天眼寺的?出来的路线总该记得吧?”小清问。

胡子刘更沮丧了:“那个人今天找到我,对我说‘你该去送信了’,然后他嘴里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句什么,手在空中一挥,我就好像做了个梦一样,醒来后就到这里了。我一抬头,正好看见天眼寺的牌匾,立刻就使劲砸门。”

“没关系,那个人的游戏还没有开始,咱们大家都不会有危险,包括你和一起被抓走的那五个人。胡子刘,这些天你在这里好好调养身体吧。”洪力看着胡子刘的脸,心疼地说,“你回来到现在都没有照过镜子,你不知道你现在这副样子有多可怕,就跟一具骨头架子似的。”

洪力胸有成竹的样子感染了胡子刘,让他也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

“唉———”胡子刘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向后倒在床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但愿他不会再找到我。我再也不想被抓回去关在笼子里了。”

一安逸下来,胡子刘又开始逗小清:“幸好当初你没和我们一块儿被抓去做人质,否则,保准你现在变成个老巫婆了。”

“去!”小清生气地白了他一眼,转而问洪力,“可是那个人如果要找你去玩什么游戏,为什么不直接把咱们一起都抓走,为什么要把我们两个留在外头?”

“我知道。”胡子刘举了一下手,“我们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说既然是玩游戏,就要让人家心甘情愿地自己走来,如果是强迫就不叫玩了。至于为什么要把小清也留在外头,”胡子刘又挂上他那招牌式的奸滑笑容,“可能是为了跟老大做个伴吧。”

三个人表面上插科打诨,故作轻松,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真正的难关还没有到来,能押上六个人的性命做赌注,这个游戏一定不是那么好玩的。

“我觉得最没有把握的是不知道游戏的玩法和规则,还有那个《生死轮回图》到底是什么?”

“我听师父说过,这幅图好像在藏传佛学中一直广泛使用,用来讲解佛法的基本宇宙观。不过,我也没见过这幅图到底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上面到底画了些什么。”胡子刘无奈地耸耸肩。他是师兄弟几个中唯一对佛学比较感兴趣的,可惜一直学而不专,因为贪图享乐,所以不能静心研习,对佛法常识也只是粗通皮毛而已。

“既然跟佛教有关,那咱们明天去问问寺里的和尚吧,他们肯定知道。”

“好,就这么办。咱们都早点睡吧,养足了精神明天好做事。”

小清出门后,洪力指着胡子刘下半身围着的那条又厚又脏的破布问道:“围着这个干吗?里三层外三层的。不会没穿裤子吧?”

洪力说着去掀那条破布,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看到的竟会是半只猪的身体———肥壮的后臀,耷拉的小尾巴和两只因为惊慌而不停乱蹬的蹄子!

人的上半身,连着猪的下半身!

难怪胡子刘要围着一条这么长的布,因为他已经没有人的下半身了!

他惊诧地盯着胡子刘微张的嘴,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耳边模模糊糊又听到了猪的低吼。

“老大,吓坏了吧?”胡子刘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

“胡子刘,你这是……怎么?”

胡子刘拉过那团破布盖住自己的身体,脸上流露出无尽的辛酸:“这就是我在那片森林里所受到的折磨!你知道吗,那片森林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做‘忧伤森林。’”

“忧伤森林?”

“提到这个名字是不是让你有一种很心痛的感觉?”胡子刘抬头望着窗外,眼里又涌起了泪光,“这个森林确实让人难忘啊。”

听了胡子刘的话,洪力的心里竟真的有了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似乎眼泪在一刹那间也要喷涌而出。

他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听着胡子刘的讲述。

“那个人饿了我们两天之后,第三天突然给我们送来了美酒和佳肴,看着我们一个个吃饱喝足之后,他就温柔地对我们说,每一个来到忧伤森林的人,都将永远记住这里。他还说人之所以残忍凶悍,会做出许多猪狗不如的下流勾当,就是因为他们忘记了忧伤。”

忘记了忧伤?这几个字就像尖刀呼啸而来,穿透了他的骨髓,咚地将他钉在了忧伤的十字架上。他突然后悔,为什么没有及早逃离天眼寺?

“那他是怎么样让你们永远记住忧伤的?”他呆呆地望着胡子刘。

胡子刘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盖在破布里的下半身:“你不是都看到了吗。他说,人既然不知道什么是忧伤就应该沦为畜牲,体会一下失去人趣的痛苦。他还说,每一个来过忧伤森林的人都接受了他同样的点化,有的人默默接受,现在已经做了他的奴隶,生活得很好;有的人冥顽不灵,不肯好好悔过,最后接受不了自己这副样子于是愤而自杀了。”

“后来他就把你变成这副样子了?”

胡子刘点点头,声音里透出了刻骨的仇恨:“他真的是一个可怕的妖怪!我们六个人有的被变成了猪身,有的被变成了狗身,还有的被变成了猴身,拖着一条长长的大尾巴。看着我们一个个半人半兽,在笼子里焦躁地转来转去,他高兴得不得了,还一直在笑!他说,如果我们可以做他的奴隶的话,一定会生活得很有趣。”

这些就是胡子刘对于忧伤森林全部的回忆了,他说完后,抓着洪力的手不住哀求:“老大,千万别把我的事说给小清听!”

洪力鼻子一酸:“可是,过得了今晚,明天怎么办?瞒不过去的。”

胡子刘把脸埋在手里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老大,我们怎么办?我不想变成猪!”

“别怕,胡子刘,”洪力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相信我,从小到大,我一直都保护你们,这次也不例外!”

第二天,胡子刘很早就醒了。

他越想着昨晚的事越觉得可疑,头皮也禁不住阵阵发麻:昨天半夜他起来上厕所,因为怕被别人撞见他下半身的秘密,所以不敢去茅房,打算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解决。结果因为不熟悉环境,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一个小院子里。这个院子出奇地安静,好像并没有人住,院子中间还有一口被大石头压住的井。后来他方便完了就顺着进来时的路匆匆往回走,这时候有一个女人和他擦肩而过,那个女人……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根本就没有脸!

他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把这件事告诉老大比较好。

他翻了翻身边的被子,老大不在,但被窝还是热的,可能是上茅房去了。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铃声:叮当———叮当———叮当———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立刻紧紧包围了他!他缩在被子里,蒙着头,一动都不敢动。

在那个忧伤森林里,那个古怪的黑衣人总是用一个铃铛来召唤他们———召唤他们吃饭,召唤他们奔跑,召唤他们为他取乐,甚至强迫他们玩耍。如果铃铛响起,他们还没有开始做主人吩咐的事情,就会招来皮鞭的抽打。

他们的思想已经和这个铃铛系在一起了。

“叮当———叮当———叮当———”。铃声又响起,似乎有些不耐烦。

他知道躲不掉的,是该回去了。

第09章我一直在飘荡中等待

“老大,我哪都找遍了,就是没有看见胡子刘,他会不会是自己溜出去玩了?”

“他不可能出去玩的。”洪力拿起床上的那条破布摆弄着———胡子刘现在半人半猪,不围着这块布,是绝对不敢单独一个人出门的。

“可是他连个字条也没有留下来,会不会又像那天晚上一样自动失踪了?”

“小清,你说对了。”他点点头。

小清惊讶不已:“你怎么知道?”

“不是‘知道’,是猜的。”他看见被子上有一根猪尾巴上的毛,顺手把它拾起来,“他是被派来送信的,现在口信已经带到,当然要回去了。”

一望无际的忧伤森林。阳光永远也透不进来。

高高悬挂的大铁笼子,一共六个。

当生命被囚禁,你是拒绝明天,还是伤心落泪?

铁笼子里的人也给不出答案。

他们已经完全不记得在这里待了多少天了,也不知道外面现在什么天气。森林里不会下雨,没有白天黑夜,也没有其它的声音,只有他们。

每天,他们都要在皮鞭的逼迫之下服劳役、互相搏斗、做出各种跳跃的姿势、还要故作兴奋地互相追逐嬉戏,而这一切,只是为了供那个黑衣人观赏。

他们完全成了黑衣人的奴隶,也成了铃铛的奴隶。

现在他们每一个人心里想的都是让那个黑衣人的游戏快点开始,反正他要找的人是洪力。那时也许他们就不用再被关在冰冷的铁笼子里挨冻,不用每天都吃那些像烂泥一样发出恶心臭味的食物,不用被强迫趴在地上爬行,也不用再挨打。到时候,无论是死是活,他们都可以解脱了。

偶尔,他们也曾为自己的想法内疚过。因为谁都不能忘记,从小到大,一直是大师兄在保护他们。

昨天胡子刘被黑衣人派去送信了,也不知道他今天能不能回来?

突然,铃铛“叮当———”一响,卧在笼子里的五个人立刻刷地齐齐挺直了上半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同一个方向:目光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轮廓,缓缓地向他们走来,每走一步,铃铛就响一下。

黑衣人手里牵着一根很粗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着一个半人半猪的怪物,那正是昨天被派去送信的胡子刘。

短而瘦小的蹄子显然支撑不了胡子刘高大宽阔的身躯,他奋力地想跟上黑衣人的脚步,可是每往前蹦一下,浑身就因为重心不稳而不停地摇摆。他不停地跌倒,然后又狼狈地爬起。

黑衣人一路都没有往身后看,只管牵着绳子往前走,终于在树下停住了,他冷冷地问:“你们的同伴回来了,为什么你们看到他后一点反应都没有?”

没有人敢说话。

每天的毒打和虐待让他们现在变得只会号叫,而不再习惯使用语言了。

“我差点忘了,自从你们被我抓来以后,除开第一天问了我很多问题之外,以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听到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说过话。我觉得很奇怪,你们的笼子离得那么近,为什么互相之间不说话?不觉得闷吗?”

笼子里的人开始偷偷地互相打量,不知为什么,竟突然发觉对方的脸真的陌生了好多。

“其实,你们不必那么怕我的。”黑衣人边说边把手里的绳子系到了一棵树上,“只要你们乖乖地听话,我是不会打你们的。有时候我一个人真得很闷,有你们在这片森林里我就不觉得那么寂寞了。”

可是他这么说的时候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因为他刹那间发觉,忧伤森林其实根本没有改变,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寂寞。

看到黑衣人一直沉默,胡子刘心里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问:“你为什么不把我放回笼子里去?”

“因为我还有话问你。你知道,我是从来不喜欢抬头看着你们的。”黑衣人不紧不慢地说。

“我不过是去送了个口信而已,我相信不论什么事情你都了如指掌了,还有什么好问的。”胡子刘愈发觉得事情不妙。

黑衣人嗬嗬地笑了,心情比刚才好了一点,因为他已看出了胡子刘心里的惧怕。

他就是要这样,要让他所有的奴隶和囚犯都认为他是无所不能的。

“不,我当然有话要问。”他又笑了一下,尽管谁也看不见他隐藏在黑袍后面的笑容,“比如说,你已经猜出这片森林大概在什么位置了,为什么不告诉他?难道你不想让他尽快找到这里吗?”

“你不是说过,一旦游戏开始,你会亲自去找他的吗?我怎么敢随便带他回来。”

“哦?是吗?”黑衣人咯咯咯地笑了,像是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

森林里并没有起风,可是胡子刘却开始发抖。

“如果我是你们的话,一定很想早日见到大师兄,因为现在能救你们命的,只有他。而且我还知道,你们已经一秒钟都不能再忍受了,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更巴不得我早点宣布游戏开始。可是你今天见到他的时候却说不知道忧伤森林在哪里,所以我猜,你根本就不想让他到这里来,对不对?”黑衣人的笑容已经慢慢变得阴森。

笼子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胡子刘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笼子里的伙伴,却发现大家都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

那种眼神里,好像有质问和猜疑。

他终于控制不住地嚷了起来:“你们都疯了吗?洪力可是我们从小一块长大的好兄弟!你们明明知道这个游戏是赌上性命的,还盼着他快点来送死吗?”

“只是试一试那个游戏。再说,输的不一定是老大。”笼子里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们……”他恼怒地绕着树跳蹿着,挣扎着想摆脱那根绳子的束缚。

“其实,你并没有错。”黑衣人看着胡子刘,声音居然变得温和了一些,“你不想自己的好朋友受到伤害,宁肯自己受苦,不止没有错,还应该说你重情重义呢。可是,我不喜欢!”

黑衣人说到这里,已经解下了腰间的皮鞭。

啪!皮鞭挟带着凌厉的风声,只一下,胡子刘的皮肉就被抽开了,旧的伤口受到波及,又再度撕裂,露出白色的脂肪。

他号叫着躲闪着凶猛的皮鞭,不经意间一抬头,看见笼子里的“动物们”都在麻木地看着他。

小清很早就去了藏经阁,终于找到了关于《生死轮回图》的解释。

《生死轮回图》全图是个巨大的车轮形,意味着生生死死轮回不息,由凶恶的转轮明王双手抱着。一共有四个层面,从里到外依次是烦恼圈、业力圈、六道、十二因缘圈。

中心部分为烦恼圈,以猪、蛇、鸡分别代表产生轮回的痴、嗔、贪“三毒”,彼此互相追咬着尾巴,说明六道轮回的根本因缘在此。

第二层为业力圈,只用黑白两种颜色把这个圆圈分为黑业和白业两个半环,代表善恶二道。

第三层是六道,表明众生转生之所,分别指天界、人间、阿修罗、饿鬼、畜牲、地狱。

六道圈最上面的那部分就是天道,是快乐的天国领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长寿而富有,还能享受各种足以令人沉迷的美色美声。但天界毕竟还是属于轮回的一部分,等到福业的力量尽了,他们就会投生到其他几道。

六道圈最下面的部分,与快乐的天国领域正好相反,是最痛苦的领域,叫做地狱。生活在这里的人,或受狱卒的斧劈锯解,或受毒蛇恶鸟等吞噬,或受火烧冰冻等迫害,没有一时一刻能离开痛苦的煎熬。

紧挨天道的是阿修罗道和人道。

阿修罗的领域与天连接,城阙宫殿皆同于天,只是被劫波如意树把它跟天隔开。树的根部生长在这个领域之内,开花结果却在天国,为天人所享用。这件事使得阿修罗极为气恼,常常聚众与天人争战,虽然屡战屡败,但仍然不改其好斗本性,用兵不休。

在人道这个领域里,快乐痛苦、生老病死相互交织,因此最能激发出人出世的决心。

与阿修罗道相邻的是畜牲道。这个领域的众生,或受人豢养供作劳役和食物,或被人猎捕杀害,或是同类相残、弱肉强食,不能分辨善恶是非。

跟人道相邻的是饿鬼道。饿鬼形象丑陋,有永远无法满足的****和贪婪,一切饮食到了口边都化成火焰,虽然饥渴难耐,却滴水粒食难进。

“小清,你只说了其中的三个层面,那么,十二因缘圈都讲了些什么?”

“后面的都没有来得及看,因为我当时发现藏经阁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我试探了一下,那个人一直躲在暗处没有出声,我觉得那个人像是在监视我。”

和洪力讲完有关那张《生死轮回图》的事情,小清就匆匆回自己房间了。这时夜空里已有了点点繁星。

当她点亮屋里的烛火时,惊愕地发现有一个女人不动声色地坐在床边,长发直披到腰间,遮挡住了身体的曲线。从背影上看,她肯定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你是谁?”她心里有些发毛。

床边的女人没有吭声,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会动的布偶。

小清突然发现这个女人身上穿的那件白裙有点眼熟。“你再不说话,我要喊人了!”她边说边悄悄往门口退去。

“不要害怕,我是来和你说说话的。”床边的女人终于开口了。

“是你……柳青?”小清怔住了。

“我原来的名字叫依真……”床边的女人长叹了一声,又回忆起那些令人痛不欲生的过往。

任何一个民族或多或少地都会有一些巫教的影子,有的人不了解而把他们称作“邪教”,认为他们用的都是会迷惑人心智、毒害人性命的邪门法术。

大部分的巫师只是帮人求神问卦、装神弄鬼,但是确实有一些巫师练会了一些别人无法理解的邪门法术,在外人看来,那些法术就是天赐给他们的,谁拥有这些法术,谁就能感知鬼神。

世人不理解他们,就像躲避幽灵一样躲避他们,而他们也不想让自己身上的“灵气”被世俗的事物过多地沾染,因此他们生存和居住的地方都隐蔽地分布在一些十分偏僻之处,有的巫教甚至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被人发现过。

真正意义上的巫教都过着隐居修炼的生活,不问世事,他们的生活状态也相对原始一些。

而我也生长在这样的一个巫教中,真正的巫教。

我们教里的宗教信仰不是别的,而是教中的圣女。圣女由教中的大长老决定,终生继位,直到死去。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向往着有一天我也能坐在圣女的圣位上,高高在上,每天接受教众和族人的祭拜,那是多么神气和威风的事啊。

为了成为这样一个完美的女人,我一直梦想着。没想到真是天遂人愿,在我十二岁那年,教中现任的圣女去世,于是大长老选定我为继任的圣女。

我原以为美梦开始了,可没想到从此我就失去了原有的自由。每天我都只能待在单独的圣女住所里,如果没有大长老传召,我绝不能随便踏出门口半步,否则就要接受教规的处置,罚我在巫泉刺骨的冰水里浸泡三天三夜。因为我是圣女,是教中最高贵神圣的信仰,是不能让自己随便沾染上世俗的脏东西的。原来这就是圣女的生活守则。

渐渐地,我不想要这种生活了。

因为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大长老用来统治族人思想的工具,一个他们用来祭祀的工具。每天我都早早地起床,坐在纱帘后面麻木地接受教众的跪拜,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供奉在案桌上的木偶。

还有那每年秋天都有举行一次的祭祀大典。按照教中的规矩,祭祀是全教最重大的事情,必须由大公主也就是圣女来进行祭祀的准备工作。这个准备工作其实很简单,就是把松油涂抹在作为供品的动物身上,然后再一刀割破自己的手腕,将身体里干净而纯洁的鲜血滴到这些动物的头上,其余的事情就交给大长老了。

祭祀每年举行,所以从十二岁到十八岁,我的手腕上一共刻下了六道长长的伤疤。那些伤疤红肿而凸起,愈合后的伤口形状丑陋,像虫子一样让人恶心!大长老说,每一个圣女死的时候,手臂上都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伤疤,新的伤疤盖在旧的伤疤上面,一块一块地鼓起。

我开始讨厌祭祀,讨厌当圣女,我甚至想过要逃走,因为我终于知道童年的梦想是错误的,也许梦想有的时候用来纪念会更好。

我既是他们的信仰,也是他们的工具,即使我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也会招来比别人更为严厉的惩罚,因为我是圣女,我的行为要受到约束。我的生命其实也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如果我死去,他们马上就会找到新的人来代替我。

可是我连后退的余地都没有,如果我不想再做圣女,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等我死去。如果我妄想逃走的话,神通广大的大长老一定能找到我,当我被抓回来以后,就会由圣女变成人人可以唾弃的阶下囚,终生被监禁,最后在屈辱和饥饿中死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自己不会笑了,脸上的肌肉像木板一样僵硬,连开口说话的次数都很少。

大长老每隔半个月会召见我一次,这也是教规,我和大长老之间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他也不关心我,我在他眼里只是一件经常要用到的法器,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拿出来看看。

在圣女住所里,只有我一个人,谁也不能跟我说话,连阿爸阿妈也不能来看我。那种孤独实在是太可怕了,明明看到屋子外头人来人往,可是我却觉得自己是个死人。

我多想飞出这个牢笼,哪怕放逐我去流浪!可是,我根本对一切无能为力。

在我十九岁的那年,生命里意外地出现了一个亮点:那一年的祭祀大典刚过完,在山林里最后一棵树的叶子就要变黄之前,族里来了一老一少两个陌生的男人,听说他们是大长老多年不见的朋友。

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天黑的时候,大长老吩咐所有人点起篝火,宰杀牛羊,开始了一场盛大的狂欢。所有人都在欢呼,大家唱啊跳啊,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没有人记起被关在黑暗小屋中孤独的我,虽然那小屋离他们近在咫尺。一张张的笑脸连成一片从我眼前晃过,晃得我眼花,还有美酒的香气飘来,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仇恨!我可是他们的圣女啊!我看着那被篝火映红的夜空,只觉得脚下的地冷得刺骨,似乎一直凉到了我的心里。

后来那个年轻人无意中发现了我,于是朝小屋走了过来。其实我一直都在注意他,从一早上我就听见族里的女人们兴奋地窃窃私语,谈论这个年轻人有多么多么的英俊,她们那种不能自已的表情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不过,这的确是一个很英俊的男孩子,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了秋日清晨的第一抹阳光。这并不是来源于他的外表,而是来源于他的气息。他让我同时感到了温暖,也感到了忧伤。

他问我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躲在小屋里。他柔和的目光里还带着一点点的羞怯,可是他的声音却让人感到那么的亲切。我就把我的故事说给他听,我对他说我是巫教的圣女,我的一生都必须这样度过,直到死去。

他听了以后似乎心里有一些难过,不停地安慰我。我们并没有说多少的话,因为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跟人说过话了,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而他也很腼腆。可是我们却觉得很投缘,他一直站在窗外,不愿离去。

我想是上天送他来到我身边的。他站在窗口的笑脸,直到现在,我都不能忘记。

后来他回到了狂欢的人群中,示意所有的人安静,对他们说他要变一个小小的戏法。他拿起一根树枝伸到火中点燃,然后将这根树枝抛向空中,夜空立刻奇迹般地出现了漫天的花雨,各种五彩的花朵缤纷交错,徐徐落下,大地一片芬芳。

荒凉的深山里,很少能看到这样美丽的烟花,所有的人都在高声欢呼,张开双臂迎接这满天的璀璨。这个时候,他走上高台,指着小屋中的我,大声地宣布这一份特别的礼物是为了送给这世上最漂亮的姑娘的。他眼里的真诚和脸上洋溢的热情几乎点燃了所有女人对我的嫉妒。

我忘了那天晚上接着又发生了什么,我只是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默默地流泪。其实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感动,可是从来没有人为我做过。

别人服侍我、尊敬我,都是因为我是教中的“圣女”,他们是因为怕大长老所以才怕我,而不是因为爱惜我。

直到现在,想起那晚漫天美丽的烟花,想起他不顾一切的勇气,想起他眼里的温暖与坚定,我心里还是酸酸的。

那晚以后,那两个男人在我们族里住了很久,一直住到冬天快过完了。我后来才知道,他们两个人都是巫师,那个年轻的孩子叫伊志。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地上的坚冰还没有融化,他们就步履匆忙地走了。而我的心也被带走了,我突然觉得很害怕,害怕他就这样永远消失,再也不会回来,因为他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来得及跟我说。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想他,什么都吃不下,整天躺在小床上恹恹欲睡,我身体里的一切似乎都离开了我。我长这么大终于明白什么叫“思念”。没多久我就一病不起。

那次我病得很重,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活不了了,他们甚至建议大长老尽快指定下一个圣女人选。可我知道我不会这么快死去,因为我还需要等着见他最后一面,等着问他为什么不对我说告别。

远方的他竟然对我有了心灵感应。就在春日的一个夜晚,我听见他隔着窗子叫我的名字。我的生命也就在那一刻得救了。

那一晚,我将他留在了小屋中。我们互相拥着对方,生怕彼此都会失去。他说,在分别的这段日子里,他也一样深深想念着我。

他在我的小屋里秘密地住了三天。第四天的早上,他告诉我他要走了。他说,上次没有说告别,是因为知道我们还会再见,可是这次必须要说告别,因为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

我这才知道他这次要去完成一件很危险的事,也许会失去生命。

他拉着我的手,久久都不愿松开。

他对我说,希望我坚强地生活下去,如果他死了,希望我用一生的时间来想念他的样子。

秋天很快又到来了,又到了这一年的祭祀大典。所有的程序都和以往一样,可是,当我将自己的血滴到三头供品的头上时,它们突然反常地发出哀号,并且挣脱了捆绑从供桌上站起来逃跑了。天空也突然跟着下起大雨,浇灭了祭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情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女人们开始哭泣,以为上天要降下灾难。

大长老很快就查出这一切的起因———因为我已不是处子之身。

于是大长老愤怒地把我高高吊在祭坛的柱子上,打算烧死我。可是第二天,伊志突然出现了,又像上次那样他对我有了心灵感应,预感到了我的生命将会有危险。他看起来异常的疲惫,而且浑身都是伤,我想他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他对大长老说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做交换,求大长老放了我。于是怒火中烧的大长老毫不犹豫地杀死了他,并且将他的魂魄镇于祭坛之下永远受烈火的煎熬。

我永远都不能忘记他死的那个黄昏,夕阳像血一样红,微风吹过,树叶沙沙地低响,像是在轻轻唱着挽歌。他疲惫的眼睛慢慢地合上,喃喃地对我说着:“记住要用一生的时间想念我。”

我不再是教中的圣女,被无情地扔在巫泉边自生自灭。我能做的就是用我所有的时间想念他的样子,一遍接着一遍。

一个月后,族里的一个巫婆找到我,她对我说,她可以把我变成精灵,变成精灵之后,我的魂魄就可以飞去与爱人的魂魄相会了,但是我必须交出我的肉身做交换。

我什么都没想就答应了。巫婆给了我一颗药丸,吃了它我就可以脱离肉身了。

我死后,巫婆小心地收起我的肉身,并且在我身边念动咒语。巫婆说,我将会昏睡一段时间,当我醒来的时候,就具备一个精灵的法力了,到那时,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再找一个肉身来安置自己的魂魄。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我终于成为了一个可以自由来去的精灵。我终于得到了自由。可是我却痛苦地发现,爱人的魂魄已在祭坛下消失了。

我不知道爱人的魂魄去了哪里,也找不回自己的肉身。我一直在寻找,一直漫无目的飘荡,一直飘荡到现在。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飘荡中等待。

床边的女人回过头来,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似乎在轻轻抽动。

小清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甚至忘了心中的惧怕。这真的是一个很感人的故事。

“柳青,原来你就是井中的女鬼。其实我们早就怀疑你了。”

“哦?”床边的女人冷笑了两声,赫然正是柳青的声音,“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其实之前我们只是觉得你很古怪、很神秘,但却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直到我们知道厢房中的三具尸体被涂满松油的时候,一下子想到了你和我们提过的来古教的祭祀大典,你们同样也是要准备三头牲畜,然后在它们的身上涂满松油,这个情节太相像了。”

“这件事是我一时疏忽,我也没有想到慧清会突然跑到厢房去检查那三具尸体。”

“所以,老大就去方丈那里打听你的来历。”

“是吗?”柳青似乎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做,声音里有一丝惊讶,“方丈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方丈说,你一到天眼寺就生了一场大病,他给你把了脉,却发现你手脚冰凉,根本就没有脉搏,俨然已是个死人!可是第二天不知怎么你又活过来了,精神很好,但是方丈发现你仍然没有脉搏。出于一念善心,方丈没有拆穿你,只是每天为你诵念心经,希望早日可以超度你去极乐世界。后来老大就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他小的时候听过的———在古老的巫教里,有一种拯救亡魂术,用来祭祀的供品必须是三个‘人’,也就是‘人供’。他们的死法必须一样,在一个月圆之夜念动咒语,这样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找到躯壳的精气就可以过度给亡魂,也就是你所说的‘精灵’,那么,精灵就可以长成有实质的身体,恢复本来面貌了。”

柳青突然笑了,笑声里透着说不出的凄凉。是在感怀多年的漂泊,还是在想念曾经的爱人?

欢乐相聚,离别是苦。心中沾满尘埃,而你早已离开。

虽然心中也是同样无限感慨,小清嘴上却不能这样表露,因为现在她还不知道原本已经失踪的柳青今天又出现的目的是什么。

“怪不得老大后来总是叫我不要碰你的手,他一定是怕我发现你早已是个死人,但我还是从方丈那里知道了这个秘密。柳青,那三个和尚是你杀的,对不对?你一直在欺骗我们,你等待十月十五月圆之夜,并不是要救出你心上人的魂魄,而是要拯救你自己的魂魄,用那三具尸体的精气来填充你的元神,好转化为人形!”

听到这些,柳青的笑声更加的凄厉,长发猎猎飞舞,衣裙震荡,就好像身边有无数的狂风在呼啸。

蓦地,柳青突然一下子荡到小清面前,一双冰冷的手牢牢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尖利的指甲深深刺进了她的皮肉。

“柳青,你要干什么?”她惊叫,“我并不想害你!”

“可是我不能相信你!”柳青咬牙切齿地低吼,手上再次用力,“这些年来,我受到的欺骗太多了!不过在你死之前,我要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小清伸着舌头,眼泪都被挤出来了:“是……什么?”

“你说的其它事情都没有错,只错了一件———那三个和尚根本就不是我杀的!我也只能说这件事巧得离奇,其实我只是正好利用了他们的尸体而已。还有,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一个亡灵,想必也不会忘了我只有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时候才是有形的,所以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井里真的有一个女鬼,她就是我现在的这副皮囊!只不过,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跟你们说的那些有关她的预言都是真的,因为只有我和她之间才会有交流。”

“柳青,你……你,放了我!”

“还有另外一件事,更是你们永远也想不到的:要杀光你们的并不是井中的女鬼,只有这个预言我骗了你们,真正要杀光你们的人是我!我三番五次地警告你们,有心放过你们,可你们却不知好歹,非要留下来陪着他们一块死!”柳青发出了凄厉的笑声,“如果月圆之夜那个跳舞的人影没有出现,我的拯救亡魂术就不能实现,到那时我只好杀光你们这些活人用来填充我的元神,因为这样的机会并不是那么容易碰上的,所以我不能错过,因为我不想再四处飘荡了!”

“月中那个人影……是谁?”小清已经感到自己不行了,因为她已经听到自己的一节颈骨错位的声音。

这时,屋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歌声:“凡间仙界比坚贞,烈火炼狱烤虔诚,合掌一笑无须爱恨。戒恨戒痴不戒深情,空空世间总得心伤……”

听到这歌声,柳青的浑身都开始颤抖。

第10章水妖

“又是那阵歌声?”洪力皱着眉,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歌声总是出现?他曾经问过寺里的和尚,可是他们都说从来没有听到过那样的歌声。

歌声?歌声?好像前两天还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起这个词。

“老大,多亏了这歌声救了我,要不然我早死了。”小清边说边揉着脖子,那节错位的颈骨刚刚复原,还是很疼。

这句话终于让洪力想起来了———小清提过,在那幅《生死轮回图》里有一个叫天国的领域,主管这个领域的佛手里拿着乐器,表示只有用天人们所钟爱的乐声才能将他们从沉迷逸乐中唤醒。

他想了想又觉得这个想法有点牵强,那只是《生死轮回图》里的一种说法,这世上哪有什么天人?再说,那幅图里的东西都是抽象的,现实中并不能一一对号入座。

“老大,柳青好像认得这歌声。她一听到这歌声,就害怕得不得了,一直在找地方躲藏,当时我也跑到窗口去求助,回过头来的时候,柳青就不见了。”

“可惜,这些都没有办法求证了,谁也不知道柳青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出现。”说到这里,洪力心中不免怅然若失。

“还想着她?你别忘了,她是个死人!”小清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得不提醒他,“她和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知道。”洪力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心里竟感到空荡荡的:难道自己真的被这个“女鬼”迷住了吗?。

“不过,柳青说那三个和尚并不是她杀的,她只是碰巧捡了个现成而已。照这么说,我们还是没有找到凶手。”

“小清,我现在不想管这些事了,我只想把胡子刘他们救出来,快点离开这里。”不可否认,柳青的离开让洪力突然也对这个地方生厌了,感觉没有什么再可以让他留恋的了。

“可是,你知道上哪儿去救他们吗?”

“去湖中小岛。”提到救人,他的态度又恢复了坚定,“小船已经做好,咱们明天就去桃花谷。”

“为什么还去桃花谷?”小清不解地看着他,“上次不是说不用再管桃花谷里的事了吗?再说,你不怕那个小孩吗?他可是和尚们口中谈而色变的‘邪婴’啊!”

“胡子刘只说那个地方叫忧伤森林,可是并没有说出那片森林在哪里。连山顶都可以有个湖,难道湖里就不能有片森林吗?至于那个小孩,好多天不见了,我倒是有点想念他。”

小清立刻茅塞顿开:“老大,还是你聪明。不过,在去桃花谷之前,咱们今天晚上要先去一个地方。”

“去哪?”

“井中!”小清的目光闪动,内心又有了冒险的兴奋与冲动,“老大,柳青说过,女鬼的事是真的,井中确确实实有一个没有脸的女鬼,所以我特别想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死在一座寺院的井中,她的脸又为什么没有了?不如,咱们趁着天黑去把那块石头搬开,下去看看好不好?”

经不住小清软磨硬泡,洪力最后不得不答应她了。本来他们上次就打算下井去的,只是后来接连又发生了好多事所以耽搁了。

他们来到后院的时候,甚至还听到了一只小虫在草丛里鸣叫。

“老大,万一石头被掀开,从里面跳出来的是柳青,你是先和她叙叙旧情,还是拉着我赶快跑?”这个时候,小清还不忘调侃他一下。

“小清,她已经够可怜了。再说,人都死了,你何必还……”

“老大,我知道你喜欢她,但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了,她的故事属于生前,现在她只是个四处找寻肉身依附的游魂,你的感情她完全不懂,也许有一天她再遇见你,会像今天杀我一样毫不手软地杀死你!所以,别陷得太深,快点醒醒吧。”

他不想再听到“柳青已经死了”这几个字,心中有气,于是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抬那块大石。

就在这时,一声破空而来的呼啸裹着一团白光向他们飞来,洪力一惊:有人暗算他们。

“小清,闪开!”啪的一声,尖刀扎在石块上,应声落地。他敏捷地扑过去捡起地上的刀,向着刚才声音飞来的方向掷回去,黑暗中立刻有人闷哼了一声,接着听到一片树枝碰撞的声音。

“老大,那人跑了,要不要追?”

“不用追了。小清,你身上带着手电了吗?跟我过去看看。”

他们拿着手电在树下照了好几圈,什么也没发现,院子下午刚被扫了一遍,连片落叶也没有。不过,洪力心里却有一种感应:刚才那个人,分明是想阻止他们见到井中的女鬼。

两人回到井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不下井,等去完桃花谷再说。

第二天早上。

一见洪力到来,桃林里的那些桃花又悄无声息地迅速聚拢成形,凝聚成一张人的脸,一动不动地瞧着他。

不过,今天这张脸上的表情有些反常,没有了往常的警惕和敌意,倒是变得有些落寞和伤感。

“如果上天有眼,你们的冤屈一定会得到洗刷。我洪力向你们保证,只要我能将同伴们救出,一定不会忘了你对我的托付。”

“希望你不会忘了今日诚恳的誓言啊!”脸哭了。

“放心,我不会忘的。”洪力坚定地说。

脸沉默了一会儿,依依不舍地散去了,桃林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然后他就看见了树下的小孩———桃花。

桃花依然穿着金丝小袄,蹬着金丝小靴,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是和从前一样,怎么看都像一个富贵的小王子。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像刚生了一场大病一样。

“天气这么冷,你为什么不回去躺在你的小床上?”洪力走过去问。

“我在这里等你。”桃花的情绪异常低落,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好像很久都没有吃过东西了,“我从昨天下午就一直坐在这里,因为我知道你今天一定会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一定会来?”他摸着桃花冻得冰凉的小脸蛋,心疼地问。

“我猜的。”

“就算你等我,也不必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坐在外头啊,这样会把你冻坏的。”

桃花无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懒懒地说:“因为我还知道,就算你今天紧挨着小屋的门走过,也不会进来的。说不定,你巴不得不见到我呢。”

“这也是你猜的?”他一愣———在见到桃花之前他真的就是这样想的。这个小孩,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唉!这也不怪你。”桃花自顾自地继续说到,“知道我就是那个‘邪婴’,换了谁都不会再来的。所以,我猜你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我。”

“桃花,你都知道了?”

“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伯伯说出了这个桃花谷,我的身份就是‘邪婴’,一定会有人想尽办法要杀掉我。”桃花失神地望着他,深邃的眼睛就像寒潭底的水,“在这里,除了我,什么都没有。我一直不把这件事告诉你们,就是怕你们不理我了。”

“我们怎么会不理你呢,你看,我这不是又来了?”也许是知道这句安慰没有什么可信度,他赶紧转移了话题,接着刚才那个问题问道,“可是,他们为什么叫你‘邪婴’?”

“我想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包括我自己和伯伯在内,伯伯说他只是收养了我,对我的身世也知道得不清楚。”

“可是那天晚上,你放飞的那盏孔明灯,不是伯伯叫你做的吗?他这么做一定是有用意的。”

“嗯……”桃花也回答不上来了,干脆就说,“伯伯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其它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月亮中的那个人影呢,你也不知道?”一看桃花什么都不知道,洪力有点着急。

“那个跳舞的人……”他头一次看见桃花皱起了眉头,像是有很多心事。

而就在这时,他也发现,就在他们提及这个跳舞的人影时,那张桃花脸又悄然出现在桃林的上方,专注地凝视着他们,似乎也对这个人的来历很感兴趣。

其实除了他们几个,世上应该再没有其他的人可以看见这个在月中跳舞的人影。桃花说,那是因为飞云山上有一种很奇特的磁场,所以只有在这里,他们才可以看见那个人影。

桃花还说,在最早的时候,桃林中的那些桃树是死的,它们只是树而已。可是有一年,月亮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细长的人影,她翩翩而舞,然后又慢慢地离去,就像神话中的仙子一样。

结果就在那天晚上,桃花谷中出现了异像———沉冤湖水开始反光,折射出了那些有形无实的死人的形状;接着,那些桃树也开始蠢蠢欲动,伯伯惊讶地发现,它们似乎有了精气。而且从那以后,它们总是向着湖水退潮的方向发呆,于是伯伯就将湖中的死人冤魂绑在了树上,让它们可以相生相赖。

“这次之后,那些死人……也就是你看到的那张桃花脸,它开始频频地外出。伯伯说,它实在等得太久了,已经渐渐开始失去耐性,所以想自己出谷去想办法。伯伯还说,都是月中的那个人影,因为她的出现,桃花林中的冤魂才开始躁动不安。”

“月亮中那个跳舞的人影,到底是谁?”

“她呀……”桃花突然兴奋起来,之前那种可怜巴巴的神态完全不见,眯着眼睛看着洪力,像是一个刚刚得手的小贼,“她是能够预知一切的神!只要她一出现,这世上的一切游魂野鬼就都有了方向!”

“什么?”桃花的最后一句话让他的心里陡地一沉,突然想到了消失不见的柳青,“你怎么知道?这也是伯伯告诉你的?”

“我当然知道,”桃花伸手指了指自己贴身小衫上的那句梵文,“因为我是神的孩子。”

神的孩子?难道桃花是月中那个人影的孩子?

不不不!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这太荒唐了!怎么可能?

“桃花?”他回过神来,桃花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而且,就连刚刚一直俯在半空听他们说话的那张脸也不见了,桃花林里现在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看了看四周,确定桃花真的走了。还是抓紧时间去湖中小岛吧,否则很快天又要黑了。

当他刚把那条小船从桃林后面拖出来的时候,桃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突然站在了他身后:“我知道,你今天要去湖中小岛,你一直很想见到伯伯。我早就发现你的小船做好了,你的动作这么快,看来真是心急得不得了。”

“桃花,我没有欺骗你,我只是觉得你还太小,所以有些事情不能告诉你。”

桃花却并没有生气,他过来拉着洪力的手,一直走到了桃林的边上,然后扬起手冲着湖的方向一指:“你看,湖水现在正向着湖心的方向流呢。如果你准备要去的话,现在就快走吧。”

当洪力把小船推到湖岸边的时候,桃花又叫住了他:“你千万要小心,我说过的,湖里有水妖。你要小心,不要让水妖掐断了你的脖子。”

他讶异地转过身去,看见桃花的嘴角挂着一抹狡黠的笑容。

在回头看不到岸的时候,洪力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恐慌。这个湖真是太大了,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白花花的水面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天空像是近在咫尺,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他停下手中的桨,焦虑地四下打量:到处都是水,根本就看不见岛的影子。想起临行前桃花嘴角那抹猜不透的笑意,他隐隐有些担心:这个小孩,会不会从一开始就在骗他?如果湖里真有水妖的话,桃花根本就是骗他到这里来送死!

想到此,他开始慌了,于是掉转船头向着来时的方向划去。

“扑———”,就在他还没有划出多远的时候,忽然从船身底下响起的声音引起了他的警觉。

这声音他已经听到过两次了,这是水泡破裂的声音。

难道是那个“水妖”来了?

他放下桨,趴在船边上,侧耳倾听着船下的动静。

果然,片刻之后,一连串很大的气泡又“扑、扑、扑”地从水里冒起。

那串气泡浮在水面上悠闲地一荡一荡,无论水波如何荡漾,那串气泡就是不离去,始终和他保持着固定不变的距离,似乎也在打量着趴在船边的他。他们就这样一直僵持着。

湖面上的阳光好像出奇地炽热,他很快就感到血液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升温,血管好像就要爆了,真想跳到湖里去凉快凉快。

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水妖分明是在故意消耗他的体力和时间,好阻止他去湖中小岛。也许这个水妖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厉害,否则早就跳出来袭击他了。水妖不敢轻举妄动,说明心里也没有胜他的把握。

差点中计!他一拍脑门。

就在他不准备理会湖中的埋伏继续前行的时候,突然发现木桨在水里的那头被什么东西给拉住了。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从水里传了上来:“我们本来都相安无事,可你偏偏要来探听我们的秘密,破坏掉我们的生活,为什么非要这样做?”

我们?洪力一惊,随即小心翼翼地对着那串气泡问道:“我对你们并没有恶意,我来这里只是想找回我失踪的同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你们’又有多少人?”

水妖对他的反问似乎更加恼火,气泡就像壶里烧开的水一样咕噜咕噜地往上涌,恶狠狠地回击道:“你打听这么多干什么!我告诉你,你的同伴根本就不在我们手上!快回去吧!”

“你真是从湖中小岛来的吗?”他死死地盯住那串气泡,生怕这个水妖趁他不留神又像上次那样溜掉了。

气泡动了动,似乎在考虑着应该怎样回答他的问题。

“我不能轻易相信你的话,除非你有办法证明我的同伴不在你们手上,否则,我一定要去湖中小岛!”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失踪的同伴长什么样子,我说过了,这件事与我们无关,如果你非要去湖中小岛,我就掀翻了你的船!”水妖扔下了一句恶狠狠的警告,气泡咕噜咕噜地渐渐散开,看样子是准备离去了。

“等等,你不能走!”洪力来不及多想,纵身跳进了水里。

可是,他看见的竟然是一条鱼!

一条十分大的鱼,身子几乎和他一样长。如果不是因为那条鱼身上反着光的鳞片和左右不停摆动的鳍,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眼前的是一只“兽”。

原来是一只鱼妖。一条没有尖牙和利齿的鱼,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把人吃了吧。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是因为他在这条鱼的身后,所以只能看见它的后半部分,他很想知道,这个会说话的鱼妖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他猛地一伸手,死死抓住了这条鱼的尾鳍。没想到这条鱼不止块头大,而且还相当的灵活,它只是一扭身,不仅挣脱了他,还用尾鳍狠狠地抽了他一下,打得他眼冒金星,一下子呼吸失调,差点沉到水里去。

看来是个狠角色!他拔出腰间的匕首,使尽力气猛地一下扎到了那条鱼妖的肚子里。暗红色的血嘭地一下在水里散开,他听到了鱼妖凄惨的叫声。

这惨叫声竟然如此熟悉!

他正想游上前去,鱼妖这时也转过了脸来。

是你!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四肢像僵住了一般,任凭身体里的氧气不停地从嘴里涌出来变成气泡溜走。

他呆呆地望着“鱼妖”逃走的背影,身体一点一点地往水底沉去。

从桃花谷回到天眼寺的时候,洪力已经是身心俱疲了。他关上门,连小清也不想见。

水妖逃跑时,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愤怒、失望、哀求和怜悯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心痛不已。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水妖,竟然就是大师兄慧清。

今天他虽然没有探到湖中小岛的所在,但是却终于明白一件事———在桃花谷中,桃花、伯伯和慧清都是一伙的,而慧清三番五次地阻止他去湖中小岛,一定是因为那里隐藏了什么秘密。

他踱到窗边,思量着要不要把慧清的底细向方丈拆穿。慧清虽然很古怪,虽然是鱼妖,可是慧清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坏人。因为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慧清的那双眼睛,是一双柔和的眼睛。

慧清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也许以后都不会回来了。慧清一定以为他已经把这件事告诉方丈了。

他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先把这个秘密压在心里,等到明天再去一趟桃花谷,把一切弄清楚了再说。师父曾经对他说过,不要随便地去揭开一个真相,你以为是在救人,可最后常常发现其实是在害人。

有时候那些撒谎的人也许更可怜。等日子一久,你就会后悔当初太冲动,还不如让真相永远不被人知道。

他想师父在年轻的时候一定吃了很多苦,否则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窗口外面站着一头猪!

这头猪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好像对他很好奇。

他也一样很好奇:飞云山上并没有人住,这头肥猪是从哪里跑来的?而且这头猪对着他一直都在摆动那只小尾巴,就好像早就认识他似的。

他忍不住暗暗发笑,觉得很有意思,于是拉开门,走到那头猪的面前。

那头猪见他过来了,丝毫没有想跑的意思,反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并且又冲着他摇了摇尾巴,好像很高兴。

他蹲下来摸摸那只猪的头,笑了笑:“和尚虽然不吃肉,我可是吃肉的,你自己送上门来,不怕我吃了你?”

那头猪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张开大嘴,露出了一排小牙,连眼睛都眯了起来,像是在笑一样。然后,它扬起下巴,亲昵地冲着他努了一下嘴。

这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动作让他一下子想起了一个人———胡子刘!

“你是……”他瞠目结舌。

“老大,没想到吧?”那头猪说话了,果然是胡子刘。

“老刘,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猪慢悠悠地趴在地上,无奈地眨了一下眼睛,苦笑着说:“我上次来给你送完口信,本来打算多待两天的,可谁知第二天那个黑衣人就把我捉了回去。他看出我想逃走,除了把我暴打一顿,还额外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唉!他奶奶的!老大,你把我们救出来之后,一定要给我报仇,把他变成猪屎!”

“你都成这样了,还嘴硬!”他心疼地拍了拍那头猪的大脑袋,“那个人说会亲自来下战书,可是到现在都没有来找我,游戏迟迟开始不了,我怎么救你们?”

那头猪噌地支起上半身,冲他翻了个白眼,眦着牙骂道:“笨猪!你干吗非得听他的?他说要你等你就真傻等着,万一你死在这个游戏里了那我们岂不是白做了那么多天的猪马牛羊?你不要管他的想法,你的任务是救我们!”

“但我根本不知道忧伤森林在哪儿啊?”

那头猪又贼贼地笑了,把一只臭哄哄的前蹄搭在他的肩上:“说你是笨猪还真是一点没错,有我在你还怕找不到路?我能自己跑出来找你,当然有办法把你带过去。”

听胡子刘这么一说,洪力还真觉得自己是笨猪了。

就在两个人窃笑不已的时候,突然同时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云端飘来的,却又像是近在眼前:“你们这两头蠢猪!如果忧伤森林那么容易让你找到,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一阵灰尘扬起,迷住了洪力的眼睛。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头猪已经不见了。

阴森森的忧伤森林。

胡子刘知道,这次被抓回来,就再也没有机会逃出去了。而且这次一定会受到更残忍的惩罚,说不定被变成猪屎的将会是他自己。

现在他四个蹄子都被绑着,四脚朝天被吊在一个特制的猪笼里,那个变态的黑衣人就在他前方定定地站着。

“你这头臭猪!倒真是狡猾得很,居然把绳子咬断了逃出去。不过我感兴趣的是,你是怎么发现那条路的?”

“我,我只是乱跑乱撞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坑里,无意间发现的。”胡子刘支支吾吾,心想千万不能说出实话,否则一定死得更惨。

黑衣人大概相信了他的话,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你这次又打算怎么折磨我?”胡子刘开始心虚。

“上次你不听话,我已经狠狠地教训过你了,本以为从此以后你们就会安分守己,没想到你们这么顽固,看来你的性格真是要好好地调教调教!”黑衣人不紧不慢地在他面前踱着步,盘算着要怎么收拾这个让他头疼的人。

“我,我警告你,”胡子刘腿都软了,心想这次又不知道会被打成什么样。他天生娇气,最受不了挨打了,所以嘴也开始紧张得不听使唤,“我,我,我们是你的人质,要,要是我们有个三长两短,老大是是是是不会放过你的!”

黑衣人忍不住冷笑:“你的老大最后能不能保证自己的性命都很难说,你还敢用他来威胁我?你今天对他说可以直接先救人,我现在就告诉你,想要救你们,他就必须和我玩这个游戏!因为,你们现在已经在游戏里了。”

树上的大铁笼子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哗然之声,有人愤愤地指责:“你骗我们!你明明说过我们只是人质,竟然悄悄地把我们放进了游戏里!”“你这个骗子!放我们出去!”

啪地一声,皮鞭扫过所有人的脸,他们立刻安静了下来。

黑衣人收好鞭子,喝斥道:“你们现在还只是半人半兽,如果你们不想完全变成到时连洪力也认不出来的动物,就统统给我闭嘴!我虽把你们放进了游戏里,但我一定会信守诺言,我向你们保证,即使在游戏里,你们也不会有半点损伤,只要你们乖乖地听话,不要像这头猪一样妄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接着黑衣人蹲了下来,温柔地摸了摸胡子刘的鼻子:“至于你,我这次要想一个更好的法子,我会给你重新安排一个住处。”

“嗷———嗷———嗷———”,胡子刘张着嘴,发出了凄厉的号叫。

第11章湖中小岛

连日来,方丈都在带领弟子们勤念心经,希望超度四个死去的小和尚早日往生极乐。

可是,有的时候心意和行动并不能左右一切。就在今天早上,天眼寺又死了人。

死的仍然是一个小和尚。洪力已经给尸体做过检查了,初步推断出和尚是凌晨的时候死的,从面部表情来看,应该是在受到惊吓的状态下被人扎死的,而且,脖子上仍然有那个洞,不论形状、大小、位置都和前几次一样。

除开那具在厢房中被害死的和尚,另外四个死者的死亡时间都是在凌晨,而且脖子都有那个洞。到底什么东西总是在凌晨出现呢?

“老大,女鬼的事情不是已经了结了吗?怎么又有人死了?”

“你错了。”洪力摇摇头,“谁也没说女鬼的事情了结了,那只是暂时告了一个段落而已。柳青曾经亲口向你承认,她占用了井中那个女人的身躯,但只是借用而已,你别忘了来古教那个‘拯救亡魂术’,只是不知道柳青是否已经成功地转化为人形。”

“老大,你绕来绕去,到底想说什么?”

“柳青在想杀你之前跟你说过,那三个和尚不是她杀的,如果她那时候没有杀人,现在就更没有理由了。至于那个女鬼……我觉得也不会,她的身躯被柳青占着,又怎么能来杀人?不过,我也不是太能肯定,毕竟,咱们谁也不知道鬼是怎么杀人的。”

小清恍然大悟:“你是说,真正的凶手其实一直都没有被发现?”

“不管凶手是谁,他现在一直都在行动,而且我们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所以,不止是天眼寺的和尚,就连你跟我,同样也处在他的杀机笼罩下。”

“会不会是鹦鹉?”小清瞪着他,眼里突然露出了恐怖的神色。

“什么鹦鹉?”洪力没有明白。

“你忘了吗,就是方丈说的那只血鹦鹉。”小清神秘地向他眨眨眼,“你看,尸体脖子上这个洞,像不像是鹦鹉的嘴啄的?”

他一看,真的很像,心里一惊,但嘴上却说:“小清,你怎么会突然想到那只鹦鹉?”

小清相当固执:“你别忘了,它是大神摩诃法利留给这世间的怨恨,那它为什么不能来杀人?而且,按照方丈的说法,每当月亮中出现那个人影的时候,血鹦鹉都会出现,说出它的下一个预言,可是今年月亮中的人影已经出现了,而血鹦鹉还没有到来,我猜,说不定它早就来了,只不过……”

小清没有再说下去,洪力隐隐地也有些明白她的意思。而且不可否认,小清的话开辟了一个新的方向,他竟然觉得这种可能性也很大。

这时方丈已经吩咐这次必须要派弟子下山报案,于是和尚们开始闹哄哄地搭伙下山。

“小清,咱们走吧,我一会儿还要去桃花谷。”

“等等,老大,你脸上怎么金光闪闪的?”小清用手在他的脸上蹭了一下,发现有好多的金粉。

“哦,刚才在那具尸体的衣服上蹭的。”

“不会有毒吧?”小清捻了捻手上的金粉,有点不放心。

“没事的,寺里的和尚经常接触香炉供品之类的东西,身上有这种金粉也不奇怪。在佛像的身上、还有大殿的柱子上和法器上不是常常刷这种金粉嘛。”

“可是,大殿被粉刷过已经好几天了,再说,佛门弟子都是很讲究仪表整洁的,怎么可能把金粉弄得满身都是?”

小清的话一下子提醒他想起了一件事———死的那四个和尚,个个身上都沾着很多这种金粉。可是其他人的身上却没有,包括今天的情况也是一样。

“小清,跟我去大殿看看。”

这个时候,大殿里只有负责打扫的僧人在。

他们四处看了看,发现那些佛像和柱子上的金漆早就干了,根本不可能蹭到衣服上。也就是说,死的那四个和尚,他们身上的金粉是在别处蹭的,也或者,那些金粉另有来历。

“老大,你看那个和尚。”小清指着在院子里扫地的一个老和尚让他看,“就是他发现今天那个死了的和尚的,咱们找他问问吧。”

可是当洪力走出门口的时候,却发现小清并没有跟上来。他回头一看,小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尊佛像出神。

“小清,你又怎么了?”他走过去拉着小清。

“这佛像……”小清只说了这三个字,突然一把甩开他的手,走到那尊佛像跟前,急不可耐地又敲又摸,像是发现了什么。

“小清,那是佛像,你不能用手乱动!”一看正在大殿内打扫的两个小和尚已经在注视他们了,洪力赶紧上来拦住小清。

小清回过头来看着他,眼神有些不对劲:“老大,你看这佛像,有什么变化没有?”

“变化?”他一愣,“我从来没注意过这大殿里的佛像……”

“我是说刚才!”小清的声音开始有些控制不住了,“这佛像,好像是活的!他的表情变了,和我进来时看见的不一样!”

“你有没有眼花?”

“我肯定。咱们刚才在大殿里检查的时候,佛像的表情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的眼睛是向下看的,嘴也是闭着的,可是现在你看,”小清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缓解紧张的心情,接着用手暗暗地指了那佛像一下,“佛像的眼睛张开了,并且呲出了牙!我不会记错的,一进来我就发现这尊佛像身上的金粉特别亮,所以才留意了几眼。”

而此时一直在盯着那尊佛像打量的洪力也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发现,这尊佛像,无论眉眼、神情、还是身形和姿势,都和在破庙那一晚让他产生幻觉的那个菩萨像一模一样!只不过,一个破旧不堪,一个却被镀了金身;一个是佛像,而一个是菩萨像。

而且,这尊佛像的手里缺了一样东西———一件法器。

会不会也和那菩萨像手里拿的一样,是像鱼叉一样的东西,又粗又长,叉头尖尖的?

雨夜、破庙、幻觉、金身大佛、法器、尸体脖子上的洞……一瞬间,他的脑子又开始嗡嗡作响。

“小师父,你快过来!”

“施主,什么事?”两个小和尚立刻来到小清身边。他们已经在边上看了好久了,也不明白这两个人一直神情慌张地在嘀咕什么。

“这尊佛像,能不能找个梯子让我上去看看?”

两个小和尚互相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茫然不解地问道:“请问施主,问的是哪一尊佛?”

“就是我现在手指的这个……”小清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立刻吓得魂都没了,张着嘴,呆住了。

这次就连洪力也傻眼了———那尊佛像不见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小清嗷嗷地尖叫起来:“这里明明有好大的一尊佛像,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老大,你也没有发觉吗?”

洪力也不知所措,这可真是大白天见鬼了!只是转过头说了一句话而已,那佛像就不见了,他们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这还不是见鬼吗!

“施主,”刚才跟他们说话的那个和尚向他们行了个礼,“这个位置从来就没有摆放过佛像。”

“不可能!你,你这是不相信我!”

“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个位置真的从来没有摆放过任何东西。小僧一直负责大殿的打扫,不会记错的。”

“可是,我们刚才对着那个佛像看了半天了,他分明就是在这里的!”

“算了小清。”他拉住越来越激动的小清,“小师父不会骗我们的。是那尊佛像有鬼。”

在这一刻,洪力想起了桃花脸让他看到的有关五十年前的惨案,难道当年的凶手真的是一尊金身大佛?

当洪力暂时抛开天眼寺的麻烦和金身佛像带来的困扰来到桃花谷时,已经是中午了。

桃花谷的太阳还是白花花的,带着几分惨烈的味道。

今天,那张桃花脸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游到枝头去窥看他,那个像金光小王子一样的桃花也不在树下。今天树下站的是另一个人。

这个人是慧清。

他知道,慧清是在等他。

“你身上的伤养好了吗?”洪力走过去问。

“慧清身子一向虚弱,身上的伤还要等好些日子才能养好。”

“唉!”洪力叹了一口气。今天他见到慧清,竟然一点也没有以往见面时的那种拘束,相反倒好像是见了一个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似的,心情居然很好,“昨天在水里,如果不是你突然转过头来,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就是那只水妖。这么说来,那晚引我们去桃林然后将树砍光的人也是你?”

“是。”慧清承认。

“你身在佛门,却三心二意,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干脆还俗?”

“施主不会明白的。慧清并不是对佛祖心不诚,只是有些事身不由己。慧清做这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慧清的师父。”

“你师父?是方丈吗?”

慧清摇摇头:“慧清的师父只是一个可怜的老人。小僧师徒二人未能领悟佛法,不能放下心中之结,自知罪孽深重,只希望他日可以在佛祖面前求得原谅。但是小僧师徒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也从不想伤害到任何人,我们隐居在这里,只是为了保护桃花小仁。”

“桃花口中经常提起的那个‘伯伯’,和你的师父是同一个人吗?”

“是。而且施主很快就可以看见他了。师父知道施主今日一定会再探湖中小岛,所以一早就让慧清在这里等候。现在,我们就可以走了。”慧清说完,转身领着他往湖边走去。

在路过那间小屋的时候,洪力往里面看了一眼,发现桃花不在。

“桃花呢?”他问。

“桃花从来都没有见过我,师父说,不想让这个孩子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所以特意支开他去别的地方玩了。”

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已来到了湖边。

“慧清,湖中小岛到底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昨天划了整整半天船,却什么也没看到?”

“湖中小岛,当然是在湖中了。”慧清微微一笑,指着湖水尽头水天相接处刺眼的反光说到,“那里,就是湖中小岛的所在。”

“那么远?”他四下一看,水面上空空的,也看不见船的影子,“慧清,你没有划船来吗?咱们怎么过去?”

“去湖中小岛不用划船。”

“难道是游过去?”他不免有些吃惊,“慧清,我可不会像你一样变成鱼妖。要游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不知道我行不行。”

“洪施主不必多虑,慧清既然是来接你的,自然有办法把你带到湖中小岛。”慧清说完蹲下身子,就在脚下的地方挖起了洞。

这倒挺有意思!一看到慧清挖洞,他也赶紧过去帮忙。

很快,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块很大很厚的圆木盖。

“这就是去小岛的入口?”

慧清没有回答他,伸手掀开了木盖,木盖的下方竟是一条黑暗幽深的秘道。

洪力心里又开始有了犹豫:这个秘道明显是向下延伸的,去湖中小岛,为什么要往水底下走?这个慧清,到底能不能相信?

慧清已经点亮了蜡烛,一猫腰钻了进去。他想反正来了,就去看看吧,于是也跟了下去。

秘道虽然很长,但是却很宽敞,足够他们站直了身体。而且秘道的四周都是用水泥和钢筋架住的,不仅一点水也渗不进来,还非常的结实。看来修建这样的一条秘道一定花费了不少时间与精力,再说往水下修建秘道,难度这么大,普通的人是干不来的。所以洪力愈发地想要知道,那个老和尚到底是何方神圣。

在摇曳的烛影中,慧清走路的姿态被夸张地放大,显得更加古怪。

洪力盯着慧清扭摆不定的僧袍,突然想起了送菜的黄牙张对他们说的那个“怪谈”———“那个大师兄,他的下半身突然不见了!”还有那天在水中……

“慧清,”他停下了脚步,“你的下半身呢?”

慧清的肩猛地一颤,手中的烛火也狂乱摆动,像是要熄灭了。

地道里连脚步声也没有了,一片沉寂。慧清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没有转过头来,只是用手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团将要熄灭的烛火。

当那团烛火稳住之后,慧清才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气,在密不透风的地道里听来,似乎分外地沉重。

然后,慧清伸手撩开了自己的僧袍。

“你……”洪力呆住了。

慧清真的没有下半身!洪力此刻看见的,不是两条人腿,而是两根层层捆绑的枯枝!

“很多年前的事了。”慧清放下僧袍,目光依然平静如水,“我和师父为了挖这条通往沉冤湖底的秘道,被滚落的巨石压断双腿。当时我的两条腿齐腰折断,被牢牢地压在巨石下,骨骼尽碎。为了不惊扰住持和寺中的师兄弟,我让师父用树枝为我做了这两条假腿,中间用钢条固定,然后再想办法将它们固定在腰上,走路的时候必须用腰部的力量去带动下半身的钢条。所以在水中的时候,我必须换上鱼皮,否则那些木头会被水泡软冲走,我就没法上岸了。”

他看着慧清,看了很久很久,嘴角终于慢慢地浮起了一丝笑意:“这世上很多人都要用两条腿走路,可是我想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真正了解到‘行走’的含义,包括我在内。我相信,脚下的路早已在你心中,即使没有任何指引,你也知道要去向何方。”

慧清只是淡淡地一笑:“多谢施主夸奖。”

“你带着这一身枯树残枝生活,却还要强忍住痛苦,在人前装作若无其事,这些年来,你一定很辛苦吧?”

“阿弥陀佛。这些年来,慧清确实觉得很辛苦,只要天气稍稍不好,我的腰就疼得厉害。不过有一件事你会更惊讶,我的师父也是这样生活的,那次他也一样失去了一条左腿。这些年来,我们就是这样一天一天挺过来的。”

因为他们说话的时间太久,口中呼出的气流又带动了烛火,这次慧清没有再用手去挡着那烛火,因为他的心已恢复了平静。

“洪施主,我们继续走吧,很快就可以见到湖中小岛,这条秘道是去湖中小岛最近的路。”

越往下走,隔着地道壁传来的波涛声就越清晰,而烛火的光也越来越微弱,看样子他们已经进入了深水中。

“慧清,湖中小岛真的是在水底吗?”他忍不住又问。现在他已经完全相信慧清了,一个即使选择那样残酷的生活方式也不愿离开寺院的人,对佛祖是虔诚的。虔诚的人是不会说谎的。

只是,慧清和他的师父选择错了一种方式———自己扛起所有的责任和负担。

“是。”慧清回答道,“而且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听到那些水声了吗?”

“可是如果岛在水下,岛上的动物怎么生存?”

“那个岛根本就是一整块的巨石,岛上一根草也没有,所以不会被冲走的。其实,湖中小岛就是一个岩石城堡。”

而就在这时,洪力听到一阵歌声伴随着秘道外喧哗的水声传了进来:凡间仙界比坚贞,烈火炼狱烤虔诚,合掌一笑无须爱恨。戒恨戒痴不戒深情,空空世间总得心伤……又是那阵歌声!难道是慧清的师父在唱歌?

那个多年前就已死去的柳青,为什么一听到这歌声就怕得要命?这歌声,到底有么什么魔力?

他正四处张望着搜寻那歌声的来源,突然听到慧清对他说:“我们到了,打开这扇石门,就进入湖中小岛了。”

借着只剩下黄豆大小的一点烛光,洪力依稀看见在他们的面前有一道石门。他不由得感叹这条秘道修得真是太巧了,慧清明明向他指出湖中小岛在湖之尽头,可是在这条秘道里他们只走了半个小时就到了。由此也可以想像得到当年慧清师徒修建这个秘道的时候吃了多少苦。

慧清只轻轻地推了一下,那道石门就向一旁挪开了。

石门一开,歌声也戛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唱歌的人,好像受到了不速之客的惊吓。

“洪施主,请坐吧。”慧清拿起桌上的水壶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水竟然还是热的。

慧清说去跟师父通报一声,结果这一去就去了好久,洪力后来竟不知不觉地趴在石桌上睡着了。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面前除了慧清之外,还多了一个人。

“洪施主,他就是我师父,也是这座湖中小岛的主人。”慧清说着又过来替他把杯中的茶满上。

“是你?”洪力意外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你不是天眼寺那个扫地的老和尚吗?”

“洪施主好眼力。老僧本名乌格玛力,慧清是我在出家之前就收的弟子,本名孙武。”

“刚才那歌声……我和小清一直在找的神秘歌者就是你?”

老和尚点头不语。

“当我们在后院等待女鬼出现的时候,当柳青要杀死小清的时候,甚至包括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歌声总是突然出现,为什么?”

“因为当初柳青施主来到寺中的时候,老僧就看出她的肉身早已死去。而这歌声,是为了指引她的亡灵早日去往该去的地方。”

去往该去的地方?这么说,柳青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她不会再出现了?

老和尚看穿了他的心事,安慰道:“往者已矣,生命正长,施主应该忘掉过去,放眼新的生活。否则人生苦短,岂不是要在伤心中蹉跎岁月?”

忘掉过去?他苦笑着摇摇头:“我又不是出家人,哪有这么好的悟性!”

“可是我却不明白,”洪力说着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慧清,“你们都是出家人,为什么还会有这样一个秘密的栖身之所,难道不认为这样是对佛门不敬吗?还有,大师唱的那支歌,似乎也更像是旁门左道。”

“其实那支歌你师父西矶也会唱,我们当年是一同学会的。所以有时候我唱这支歌,是在缅怀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师父?”洪力一头雾水。

“我和西矶已是多年故交。怎么,你师父没有向你们提起我这位昔日旧友吗?”

“没有,师父从来没说过他有什么朋友,十几年来,也从没有看见他和什么人有过来往。”

“看来他也和我一样,不想再提起当年的人的事了。或者,他还在生气我们当年不肯和他一起离开。”老和尚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切仿若昨天,点点滴滴,叫人心酸不已。

“当年,我和你师父是形影不离的好伙伴。一别十几年了,大家都断了消息,互相都不知道对方是死是活。你师父嘴上不说,是因为不想再对别人提及一遍令他伤心的过去,但是他的心里肯定也一样时时挂念着我们。”老和尚说着将目光转向他,满是关切之色,“这些年来,你师父还好吗?”

“师父身体一直都有病痛,而且,心情很不好,常常发脾气。”

老和尚听他这么说,心里似乎很难受,眉头紧锁,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石屋外的水声一直汹涌不绝,那应该就是老和尚心里的悲歌吧。

“大师,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是师父的徒弟?”

老和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看到了你耳后的那个兽头刺青。”

洪力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那块刺青:“师父说,当年他说过,以后收了弟子,人人都要有这样一个刺青。他说他不能食言,因为一定有人记住了他的话。”

“他的心果然还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老和尚说着站起身来,“来吧孩子,让我带你见见这个小岛的真面目。”

和尚带着他和慧清来到了另一间石屋,一推开门,满室的珠光宝气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都是用各种珠链围成。正中有一个很大的池子,池中的水熠熠发光,原来池底布满了细密的金沙。

池边的阶道全是用大块的水晶堆砌而成。池中有很多大朵的莲花飘浮在水上,那些莲花像车轮一样巨大,有青、黄、红、白四种颜色,散发着芬芳的气味和美丽的光泽,可它们竟是用琉璃雕成的,并且在莲心放了一盏香灯。

池上有一个小小的楼阁,同样密密麻麻地镶满了黄金白银、琉璃玛瑙。楼阁的房檐上停着几只奇色的小鸟,当然它们也是用宝石雕成的。

这里简直就是一个流光溢彩的神话世界,连他们脚下的地都洒满了黄金的碎屑。

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活的一样。

他们走过的时候,身体带起了一阵微弱的风,于是那些树木罗网、亭台楼阁都一同发出了悦耳的珠宝和鸣之声,叮叮冬冬、铮铮纵纵,有如天簌之音。

正当洪力为这鬼斧神工的奇景赞叹不已的时候,突然惊诧地发现,在这个宝池的边上,竖放着一个巨大的水晶棺材!

棺材里有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穿着雪白的衣裙,可是,她竟然没有脸!

“很意外吧?”老和尚盯着那棺材里的女人,感到一阵怅然若失,“她就是你们一直谈论不休的‘井中女鬼’!”

洪力的脸色刷地变了:“原来井中女鬼的事是你一手炮制的!”

“你错了,我并没有那样做。”老和尚用手轻轻抚着那口水晶棺,“那口井只留下了她的躯体,而灵魂却长居于此。”

“你是说,棺材里的,只是她的魂魄而已?”

老和尚点点头:“西矶应该跟你说过,我是真正的巫师,是一个真正会巫术的巫师,这个世上,只有我才会这种锁魂术,只有我乌格玛力才能把死人的魂魄化为有形。不过,我带你到这里来,是想请你听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属于过去,却让我们的一生因此而苦。”

六十年前,我们都在巴悲湖畔学习巫术。当时一同学艺的共有五个人,我和你师父西矶也在其中。

巴悲湖是巫术最高的大法师住的地方,在这个世上,除了我们这些真正得巫师之外,根本没有人知道那里。而且没有人领路,根本不可能找得到那里。不过那里景色很美,我们生活的很富足,也很快乐。

日子久了,我和西矶就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当时西矶还有一个在来巴悲湖之前认识的朋友,叫沙叶,后来我们三个就在一块儿结拜了,我是老大,西矶排老二,而沙叶自然就是我们的小弟弟。

大法师对我们就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而且他还教给我们每人一个独门的巫术,西矶学会的是黑瞳术,而我学会的是锁魂术。至于沙叶,他虽然和我们结为兄弟了,但是他为人少言寡语,性格有些孤僻,所以平常和我们也没有太多的话,因此直到从巴悲湖畔离开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他学会的独门巫术是什么。

当我们都学有所成的时候,就一个一个地离开师父,雄心勃勃地出去闯荡了。很快大家都成了数一数二的巫师。

那个时候,大家还是常常联系,把酒言欢。

很多年以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几个顶尖的巫师聚到了一起,大家希望成立一个特殊的联盟,收留那些无处容身的人以及一些粗通皮毛的小巫师,并且传授他们一些简单的巫术。这样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成立统一的巫术大王国,并且吞并那些零零散散的小巫教为我所用。

但是那些被我们收留的人必须忘掉过去所有的恩怨情仇亲人朋友,这样他们才会一心一意地为我们效命。可是说起来容易,让一个人真的忘掉过去的一切又怎么可能?

也许当年我们都鬼迷心窍了,竟然打算研制一种药,吃了以后真的可以让人忘掉过去。这种比黄金还贵的药就叫“忘情丹。”

当时我和西矶都年轻气盛、空有热情,我们只是对那种药很感兴趣,于是什么都没想就答应了。

当时和我们一同制药的巫师中有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梭罗云。

梭罗云是一个温顺而善良的姑娘,她的眼睛总是闪烁着幽蓝而胆怯的光。有的时候我想,这样的一个姑娘不应该是一个巫术师,而应该是在大草原上牧羊的温柔少女。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出奇地好,因为只要看到梭罗云就会想到春天开满鲜花的安静山谷。

回想起那时的一切,我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后来我才知道,我和师弟西矶竟然都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梭罗云,而梭罗云也对我们两个都有好感。

我们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因为我们互相都不想伤害到对方,互相都怕失去对方。我害怕失去梭罗云,更害怕失去西矶。而西矶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

我们只是安静地守候着,耐心地等待着老天给我们安排的结局。

那种感觉虽然很痛苦,却是我这一生都值得回味的,而且我的一生都不会因此而后悔。

有一天,梭罗云突然来找我和师弟,急匆匆地对我们说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叫我们赶快收拾东西跟她走。我和师弟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梭罗云就告诉我们,她刚刚才得知,他们成立那个联盟并不是简单的为了巫术,而是想占领汉人的领地。所以他们不止是要收留那些无处容身的人,还要抓好多好多的人回来强行给他们喂食忘情丹,好让那些人这一生都成为受他们统治的奴隶。我们研制的忘情丹就是助纣为虐的工具。

听梭罗云这么一说,我们才悔悟一开始我们就错了———我们没有权力去毁掉一个人的回忆和思想,所以炼制那种药根本就是在害人。

当时我和西矶都对巫术极度痴迷,充满了盲目的热情,加上对那种新奇的药很感兴趣,所以才会被他们利用。这群人根本就是心术不正,如果他一旦开始侵占汉人的领地,那将会有很多人遭殃,甚至流离失所。

于是那天夜里,我们三个人一块儿悄悄地走了。临走,我还顺手拿走了刚研制出的两颗药丸和配方,我不想让这种药流传出去害人。

我们的不告而别被视为是背叛,再加上我们拿走了配方和药丸,这引起了他们的勃然大怒,于是他们开始追杀我们。

追杀和逃亡让我们两方人马都大伤元气,三个人的力量怎么能和一群人的力量对抗?很快我们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是逃兵,在气势上已经输了。

梭罗云的脸就是在和敌人搏杀的时候被一刀削掉的。当时那副情景我想见过的人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我只听见她凄厉地叫了一声,那是我听到的最可怕的叫声!我回过头去,就看见她整张脸上一片血肉模糊,眼睛、鼻子、嘴都没了,那些血就像屋檐融化的雪水一样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叫得好惨,伸出手胡乱地在空中抓着,似乎想找到我们,最后终于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天无绝人之路,经过那场厮杀之后,我们意外地来到了飞云山,来到了天眼寺。

仁慈的方丈收留了我们,并且悉心地照顾我们。那个时候我们几个实在走投无路了,于是决定落发出家,只为求得一个安身之地。我们想这样那些人就找不到我们了,因为他们绝对想不到几个曾经风光一时数一数二的巫术师会在庙里做起了和尚。

古寺里天天佛音宣流,暮鼓晨钟,日子一天一天安定下来。我想也许是受到了佛祖保佑,在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那些追杀我们的人一直都没有找到这里。逃亡和厮杀终于停止了。

可是,西矶却始终也无法忍受山上单调枯燥的生活,时间越久,他越想念外面的世界。这也难怪,西矶以前是一个部落里地位尊贵的大巫师,天天享受美食和美酒,享受财宝和自由,还有一堆人服侍他,他是没那么容易甘于平淡的。

终于有一天西矶提出我们三个人一块走。他说已经过了很久,风声应该都过去了,再说我们的样子都长变了,应该不会再有人轻易认出我们。

可是我只想守着梭罗云在这个安全的地方平平淡淡地过完下半生,给她养老送终。梭罗云的脸毁了,我知道她一定不能再适应外面的世界,她也一定不想再有人见到她,不想外面的人和事再骚扰到她。

也许是时间久了,受佛法感召的缘故,那时候我的心已经渐渐归于平静了。而当时梭罗云和我的想法也是一致的。

于是西矶独自一人负气地离开了,一走就是几十年,我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尤其是梭罗云,心中对他十分牵挂。

那个时候我把梭罗云偷偷藏在后山的山洞里,每天送饭给她吃,每天都去照顾她,陪她说话。那个山洞就是你们发现的那个进入桃花谷的秘道。当然,那时候我还没有发现桃花谷。

有一天梭罗云做了一个梦,梦见西矶被人追杀,浑身都是血,嘴里不停地叫着“师兄救我!”她惊醒之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老觉得是西矶在托梦给她。

那天晚上醒来以后,她哭得很伤心。虽然她没有了脸,可是她脸上的悲哀却是那么的痛彻心肺!

她说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和西矶,一个为她所累,从一个风光无限的巫术师变成一个两手空空的和尚,沉寂在这古寺中还需要照顾早已是个累赘的她;而另一个漂泊流浪,至今生死未卜。她后悔地说如果当初不是她拉着我们出逃,三个人也不会有今天的下场。

这个善良的姑娘一直自责不已,似乎忘了自己才是最可怜的人。其实该自责的是我们,是我们没有保护好她。

我对她说我一定会想办法尽快打听到西矶的下落。但是第二天回寺里以后正好我有些事情走不开,晚上也就没有去找她,于是心急如焚的她偷偷摸出山洞到天眼寺来找我。

可是,在经过院子的时候,她意外地碰见了一个和尚。那个和尚看到梭罗云的样子,大叫着“有鬼”,很快寺中的僧人都手拿棍棒冲了出来。而更害怕的是梭罗云,她的眼睛看不见,惊惶失措地挥舞着双手四处躲避,一不小心,就掉到后院的井里去了。

梭罗云死后,我跑到她住的山洞里去大哭了一场,然后倾尽我的法力所住了他的魂魄。我想我真的是个没用的男人,既不能保护自己的兄弟,也不能保护好自己心爱的女人,最后他们一个离开,一个死去。他们的离开和死去是我这一生都无法解开的心结。

唉!后来也许是报应,发生了天眼寺血案,法力尽失的我只能落荒而逃。直到天眼寺重建以后,我才改头换面以游僧的身份回到了寺里,暗中追查凶手的下落。再后来我无意中发现了桃花谷,于是带着慧清挖了那个秘道,将梭罗云的魂魄安放在这里,希望有朝一日找寻到西矶,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完成她临死时未了的心愿。这个石屋中的极乐世界,是按照佛经中所说的样子布置的,希望她可以在我佛的感召中安息,而这里所有的珠宝,大部分都是当年西矶留下来的。

现在,我总算知道西矶师弟还活着,终于可以为梭罗云超度亡魂,放她去该去的地方了。

老和尚说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水晶棺里那个女人平如白纸的“脸”,再一次老泪纵横:“为了她,我甘愿牺牲掉后半生所有的自由,甘愿放弃所有的风光和名利,甘愿舍弃外面的花花世界,可是,在她死的时候,我却不能救她!”

小岛外的水流更加湍急,似乎也为凡尘之中的悲情心碎动情。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削掉她脸的人,是一个会用手叶刀的人。”老和尚说。

“手叶刀?”

“手叶刀是一种相当高深的巫术,连我也没有练成。”

“如果有一天他们再找到这里来,大师是否还要报仇?”

“当年我们三人因为一念之差才走到了今天的下场,这些年来,回想前尘往事,谁又能说不是因为自己当初的贪欲才造成了今日所受到的宿仇?也许这一切都是我们自己该受的孽果。”老和尚又是一声哀叹,“洪施主,若你再见到西矶,请一定转告他,我和梭罗云一直都没有忘记他,我更是没有忘了和他亲如手足的情谊。不过,梭罗云的死,就不要告诉他了。”

这时,慧清上来提醒老和尚说:“师父,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去把桃花找回来了。他一个人在外头玩得太久,会迷路的。”

老和尚拉过慧清的手对洪力说:“如果我没有出家的话,你真应该管他叫一声师兄。慧清是我当年从天眼寺逃亡途中捡到的弃儿,当时我也想有人做个伴,于是就带着他一块儿走了。这些年来,慧清为了我吃了太多的苦,而我却无法补偿他。”

慧清似乎不想老和尚把他的事告诉洪力太多,于是又上前提醒到:“师父,我们去接桃花吧。”

一提到桃花,洪力早就积攒了一肚子的疑问。

“大师,你们为什么要把桃花藏在这里?”

“桃花是一位故人的孩子,而那位故人就是当年和我一起秘练的巫师之一。他年轻的时候争强好胜、禀性刚强而又不顺人情,得罪了不少人,后来他的几个大仇家联手对他下了一个咒,没想到当时他突然有事临时外出,结果那个咒落在了他身怀六甲的妻子身上。”

“难道,桃花也被那个咒……”洪力试探着问。

老和尚又摇头叹息,似乎惋惜不已:“他的妻子从此以后癫狂不止,而桃花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生的,生下桃花后他的妻子就死了。后来这个故人终于被仇家所杀,他临死前把桃花托付给我,要我好好地保护他的孩子,不要让他的仇家找到桃花。并且对我说,桃花也中了那个咒,他算过桃花的八字,这是一个带着血光降生的孩子,所以,不能让桃花生活到凡人中去,否则必定会激出他身体里的邪性。”

“这么说,桃花确确实实就是人们口中的‘邪婴’?”那晚桃花在闪电下变为泥像的情景又浮现在洪力眼中,耳旁似乎也又听到了桃花那凄厉可怖的哭声,心中不由得一阵惊悸。

“这个,老僧也不能妄下定论。其实所谓的‘邪婴’,都是寺中众人从血鹦鹉口中听来的,事实怎样,根本无从考证。”当从过去的回忆中回到现实以后,老和尚又恢复为一个佛门弟子,又开始称自己为“老僧。”

“可是,在十月十五月圆之夜,大师让桃花特意放飞的孔明灯,分明和当年血鹦鹉预言的完全一样,也就是说,大师早就知道了桃花就是邪婴,可为什么刚才又不承认呢?”

“其实让桃花那么做只是为了引蛇出洞,冒险一试,只可惜最后还是失算了。”

老和尚看出了洪力心里的疑问,于是接着说道:“血鹦鹉第一次给天眼寺带来的那个预言准确无误,天眼寺上下果然遭到灭门之灾,因此对它带来的第二个预言,没有人不相信,包括老僧在内。所以,老僧故意让桃花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孔明灯在月圆之夜放飞,以暗合那个预言,到时候操纵这一切的不管是人是妖,都会奇怪为什么又会出来一个邪婴,一定会有所行动,我们就可以知道那个真正的预言者是谁了,而他也很可能就是天眼寺五十年前那桩血案的幕后真凶!”

“那么到现在为止,大师发现任何端倪了吗?”

老和尚苦笑着摇摇头,继而神色又变得严峻:“桃花谷至今没有任何动静,据老僧猜测,要么就是对方稳操胜券,所以才会如此沉得住气;或者,邪婴根本就不是别人,它一直就是桃花,血鹦鹉当年带来那个预言的时候,冥冥之中也注定了老僧就是无意中帮它证实预言的那个人!”

第12章血鹦鹉

从桃花谷出来回到天眼寺,洪力心里仍然有很多疑问:今天慧清说了,在后院扔飞刀阻止他们去井中、以及在藏经阁暗中监视小清的人根本不是他,那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另外,关于寺中四个和尚的死,到现在为止说法不一,可是谁都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还有,血鹦鹉的预言、月亮中那个未知的舞者、桃花是否就是邪婴,这一切都没有人可以解释。

老和尚和慧清虽然守着桃花岛,可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护桃花、守护梭罗云的亡魂,老和尚发过誓,他这一生都不会再使用巫术。因为他们不想看到再有任何人因为他们受到伤害。

最可怜的是慧清。当时年幼的他感染了恶疾,浑身长满脓疮,恶臭不已,被无情地抛弃在野外,老和尚在逃命的途中见到他,那时候他已经快被冻死了。老和尚第一眼就看出这个孩子活不过二十五岁,而且身上的重疾也很难治愈,但还是将他带走了。

慧清虽然从小就在寺院长大,听方丈讲解佛经、宣扬佛理,可是为了年迈的老和尚,有的时候常常身不由己。就像被捡回家的小猫和主人特别亲近一样,慧清对老和尚也是无限依赖,哪怕是失去了双腿。

慧清和老和尚都是重情重义的好人,可惜这样的人通常都是一生痛苦不已,因为情义之深,不能放下。

“哼!怎么,你又在想那个姑娘吗?”一个陌生而又怪异的声音突然从院子里响起,就像是舌头被拉直了以后用力挤出来的一样,“真看不出你还是个多情种子,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儿女情长,别忘了,那个姑娘是个死人!”

他立刻跑过去砰地推开窗子,但是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一只鸟站着。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只鸟,甚至比凶狠的老雕还高出一个头。那只鸟浑身的羽毛在黑暗中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浓厚鲜红的颜色让这只鸟看起来更像是一堆凝固不动的血块。

它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带着一点点慵懒,昂着头,一对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已经看穿了他的心事。

“洪力,你一直都在等我,怎么今天见了我反倒说不出话了?”

“你是血鹦鹉?”洪力的目光倏地定格在这只鸟似笑非笑的嘴角,脚底涌起了一阵寒意———原来那不是一个传说,它真的存在!

大神摩诃法利在临死前含着愤怒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这口鲜血还没有落到地上,立刻滴滴凝聚,化成了一只血鹦鹉。

血鹦鹉是大神留给这个世间的所有怨恨。

每隔三百年,血鹦鹉就会重现人间一次,来实现摩诃法利临死前的诅咒。

有人怀疑,它身上的羽毛这么鲜红炫目,也许真是因为不断被鲜血染红的缘故。也有人传言,那只鸟吃人。

十月十五,月圆之夜刚过,血鹦鹉果然又出现了!它每次出现都会带来一个充满着血腥的预言,而且那个预言很快就会变成真的。

血鹦鹉的目光一闪一闪,似乎知道洪力现在在想什么,它慢悠悠地向前踱着步,声音竟然变得温柔无比,就像是一个女人:“你不用担心,我这次来是特意来找你的。今天我来,是要替忧伤森林主人带一个口信给你。”

“忧伤森林主人?”

那只鸟的声音依然温柔,就连目光也变得很友善:“我知道,到现在为止你还是不能相信我的存在,不过没关系,我只是提醒你:你只是一个凡人,有些事情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因为那些事情属于另一个世界,而且知道的太清楚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我现在把忧伤森林主人的话告诉你,你要记住:游戏就要开始了,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我要来接你去忧伤森林。”

“明天晚上?”他呆呆地重复着。不知道为什么,这只鸟的声音像是带着一种魔力,在它的面前,洪力竟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白痴,甚至连舌头都开始打结。

“对,明天晚上。”血鹦鹉脸上的笑意更浓,连眼睛都不知不觉地眯成了一条缝。它此刻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个充满怨恨和戾气的复仇者,倒更像是一个爱意融融的天使。

“这两天哪儿也别去,好好休息,等着我来接你。”它又说,“我想你早就知道了,那个游戏赌的不仅是你那几个同伴的性命,也包括你自己的在内。如果你有什么闪失,他们必死无疑。”

血鹦鹉说完,扑啦啦展翅飞走了。

只留下站在窗口目瞪口呆的他。

血鹦鹉不是大神的血吗,为什么会和忧伤森林主人在一起?

距离血鹦鹉所说的“明天晚上”还有十几个小时,在去忧伤森林之前,洪力必须赶着去办一些事,因为他也不知道这次进了忧伤森林后是不是就再也没有机会出来了。

第二天天刚有了一丝亮光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出发去桃花谷了。

上次小清只来得及看清楚那幅图其中的三个圈子,所以他必须找老和尚了解一下第四个圈子———十二因缘圈。

外面已经有了初冬的寒意了,他早上出门的时候甚至连头发上都挂着霜花,可是桃花谷里依旧是烈日炎炎,走两步人就浑身冒汗,太阳就挂在不远的天边,仿佛触手可及。

在路过那间小小木屋的时候,洪力忍不住趴在门缝上向里看了一眼,桃花正在酣睡,像只小鼠一样蜷缩在床的一角。

他想了想,还是不要惊动这孩子了,于是匆匆离开,来到了上次慧清带他去湖中小岛所经过的那个秘道入口处。

他在地上扒了扒,找到那个记号,然后迅速拨开上面的土,拉开那个盖子,一猫腰跳了下去。

这次他来的时候完全就已经轻车熟路了,老和尚说,以后只要他想来,随时都可以。

很快,他就进入了那间石屋,巧的是,老和尚正好也在。

“洪施主,这么早来,有什么事吗?”

“大师,您是否知道有关《生死轮回图》的事?”

“《生死轮回图》?”老和尚略一皱眉,“这幅图只是在藏传佛教中经常使用,用来向一些初入佛门的人讲解佛法的基本宇宙观,但是如果你要问每个圈子的具体描述,那只有等我到藏经阁去查一下了。”

洪力有些失望,正打算离去,老和尚叫住了他:“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

“我的六个同伴被人抓走了,还等着我去救命。”

“原来你这几天就是在找你的同伴?”

“是啊。我们师兄弟一共八个人上山,原本是为了完成师父交给我们的一个任务,可是在我们上山的那一晚,山里下起了暴雨,我们只好躲进一间破败的小庙避雨,可谁知第二天早上就发现我和小清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天眼寺,而其他的人消失不见。”洪力说到这里更加地沮丧,“后来,有人给我带来口信,说要想救同伴必须先玩一个生死轮回的游戏,地点就是在那幅生死轮回图里,而且,今天晚上游戏就要开始了。可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和我玩这个游戏,只知道他是忧伤森林的主人。”

“忧伤森林?”

“大师听过这个地方?”

老和尚摇摇头:“我想那一定是个相当神秘隐蔽的地方,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施主真的确定你们那一晚上的是飞云山?”

“是啊,千真万确。”这个问题倒是洪力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的,听老和尚这么一问,他突然心里一阵慌张,“大师为什么这样问?”

“飞云山上只有一座天眼寺,再无其它的庙宇残迹,从五十年前就是这样。”老和尚想了想又问,“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座破庙有什么特征?”

“特征……我记得,那庙里,供着一个很特别的菩萨像,那菩萨眉眼凶恶,手里拿着一件很吓人的法器……我见了那菩萨像之后,不知怎么突然出现了一些可怕的幻觉……我还记得,那法器是一个……”

老和尚突然神色异常地打断他:“那法器是不是一个像鱼叉一样的东西,叉头又尖又长?”

“是啊,大师是怎么知道的?”

听到他的回答,老和尚就像遭到了电击,浑身猛地一颤,然后咚地一下跌坐在石凳上,两眼呆呆地望着他,像是失了魂一样,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看着一反常态的老和尚,洪力一下子感觉找到了破解的密码。他走上前轻轻地推了推老和尚:“大师,你见过那尊菩萨,对不对?”

“不,我没有见过。”老和尚呆呆地说。

“你见过。”他看着老和尚,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如果你不想我死在那个游戏里,就告诉我!”

过了很久,老和尚才说:“见过那尊菩萨像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对你提起的那位故人。”

“故人?你是说桃花的父亲?”

老和尚点点头:“当年他遭仇人追杀的时候到天眼寺来找我,那个时候他对我说过一件事:在上山的时候,他和随行的朋友在半山腰发现一处废墟,那废墟的乱砖之中矗立着一个保存完好的菩萨像,当时他们只是看了一眼就匆匆地离开了。可是走了不远之后回头一看,冷不丁发现那尊菩萨像居然跟在他们后面!当时他们就停下来立刻检查那尊石像,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会不会是有人在控制着那尊石像?”

老和尚眼里的神情更加凝重,就像是覆盖了一层冰霜:“他和他的朋友都是有所成就的巫师,如果有人控制那尊石像,他们是一定会发觉的。可令人不解的是,既然没有人控制,一尊死的石像又怎么会动?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那尊菩萨像为什么要跟着他们,于是一路都惊惶不定地回头张望,每一次都一定能看到那尊菩萨像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洪力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充满悬念的故事里了,仿佛真的身临其境,看到了那尊跟在自己身后近在咫尺的石像,那石像若隐若现地出现在草丛中,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似乎带着无比的仇恨!

“那后来呢?”他见老和尚停下来了,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到。

“很快天黑下来了,可是他们再回头的时候却没有发现那尊菩萨像,以为它不会再跟过来了,于是放心地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过夜。半夜,桃花的父亲出去方便,回来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刚才睡觉的草丛不见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砖残瓦碎的废墟!”

这个情节与洪力他们在破庙那一晚的遭遇惊人地相像,看来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那个菩萨像的出现。于是,他更加留意老和尚说的话。

“当时桃花的父亲发现这座废墟很眼熟,好像就是白天在半山腰看见过。于是,他悄悄地走到窗户下向里面张望,谁知却看到了令他窒息的一幕———那个菩萨像又出现了,它巨大的身影映在雪白的墙壁上,手里抓着一个人的腰。然后,它将那个人慢慢举高,看着那个人在他的手里扭动挣扎,它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就在一刹那间,它突然举起另一只手里的法器,猛地刺进了那个人的身体……”

幻象、幻象……老和尚的话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下子又让他脑子里塞满了以往屡次出现的那种幻象———法器*****身体、垂死的人哭号不止、鲜血瞬间蔓延,而那个被插死的人、竟然就是他自己!

“你不要紧吧?”老和尚发现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已有了汗珠。

“哦……没事,大师接着往下说吧。”他回过神来,但是刚才回想起的那一幕仍然让他心跳不已。

“那菩萨像离去以后,眼前的废墟也跟着消失了,被扎死的人躺在地上,仅剩下最后一口气。桃花的父亲跑过去抱起朋友的尸体,发现他的身上空荡荡的,好像只剩下了一堆皮肉,他在临死前只留下了一句话———‘那个菩萨像,吸光了我的精气。’”

“真的有这种事?”洪力不禁悚然动容,“怪不得我老有那种幻象!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起了’什么。”

“有可能你上山的时候,无意中经过了当年那个巫师遇害的地方,那里的气场一定记下了巫师当时的仇恨,所以一些诡异的信息就悄悄钻进了你的脑子。”

老和尚这么一说,洪力立刻条件反射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生怕再有什么东西又钻了进去,他可没忘记:旁边的那间石屋里,还停留着梭罗云的亡魂呢。万一梭罗云生前也有什么可怕的遭遇,那不是又会入侵到他的脑子里?

为什么这山上的菩萨像和佛像都这么奇怪?这个念头竟让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一直没有来得及问的事情。

“大师,我答应过桃花脸,只要我能活着回来,一定会帮他找出当年的仇人,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着回来。所以,在临走之前,我一定要问清楚一件事。”

老和尚似乎早就心有灵犀:“你是想问天眼寺五十年前的血案?”

“大师是那次唯一的幸存者,对于当时的情形,应该还记得吧?”

———刹那间,就像时光倒退一般,老和尚眼前又晃过无数的衣衫撩动,很多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互相撞击着、拥挤着逃向门口……每一个人撕心裂肺的呼喊、每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每一只伸在半空渴望获救的手臂、每一张因为惊恐绝望而扭曲的脸庞,都是那样触目惊心。

“确切地说,我没有真正看见凶手。”老和尚谨慎地说,“我记得,最后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我进去的时候,看见一尊奇怪的金身佛像正在发出可怕的笑声,它脸上的表情竟然像‘人’一样!”

“当时桃花脸在我面前重现五十年前这一幕时,我只听到了你说的那个笑声。请问大师,那到底是一尊什么样的佛像?”

老和尚慢慢地回忆着,生怕漏掉哪个细节:“当时,大佛身上的金光在我面前刷地一闪,我的双眼立刻像被刺瞎一般地疼痛。我捂着双眼,竟然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于是不顾一切地往门外跑去,结果一不小心跌落到一个小山坡下,等我醒来以后,天眼寺地上的那些尸体早已僵硬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尊金身佛像好像很面生……虽然我记不清他的样貌,但是当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肯定寺里从来没有摆过那样一尊佛像。”

“哦?”洪力也想起了那天在大殿上,在他和小清眼皮底下突然消失不见的大佛像———今天发生的这一切,似乎都是以前的翻版,难道历史真的要重演了?

“难道说,凶手真的会是一尊佛像?”

“阿弥陀佛。五十年前的一幕老僧只是窥见了一斑,施主千万不要因为老僧的话而随便冒犯佛像庄严。”只要一从以前的回忆中跳出来,老和尚就又恢复成一个修道僧人的身份,连说话时的语气都像变了一个人。

“可是,在那一片血海之中,你真的听见了那尊大佛发出邪恶的笑声,不是吗?”

老和尚哑口无言,眯着眼睛,仿佛又在回忆着什么。

从湖中小岛那条秘道出来的时候,洪力意外地发现桃花竟然站在秘道里等他。

“桃花,你什么时候知道这条秘道的?”他瞪着眼睛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其实你经过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我站在窗口偷看你,才知道原来这里有一条路可以走。”桃花撅起了嘴,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你刚才经过我的小屋的时候,为什么不进来和我说话?”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那时候我看见你正在睡觉,不想吵醒你。”

“好长时间不见,我觉得我们都没有话说了。”桃花仰着小脸看着他,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在蜡烛的映照下像黑宝石一样闪烁发亮,“要知道,你们可是我唯一的朋友呀。”

“没有,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呢。”

“是吗?”桃花好像不相信他的话,“你一定刚从湖中小岛回来,伯伯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起我?”

“你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所以担心伯伯不再理你了?”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想伸手摸摸那孩子的头,却一下子发觉桃花离得很远,于是伸出的手又僵硬地收回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发现桃花和自己已经有了距离。虽然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这个孩子,但有的事情是谁也无法解释的。

桃花叹了一口气,似乎有很多的心事烦恼,烛火立刻被吹得左摇右晃,这个情景让他想起了当日在地道中的慧清。

“好好的,为什么叹气?”他问。

“昨天晚上,伯伯来找过我。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他的心情很不好。他说,桃花脸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到过桃林的外边,所以桃花谷恐怕不再是我可以住的地方了,必须送我到别处去。”

“你们要离开了?”

“是啊,我们要离开了,以后我又要搬到一个新的地方独自生活。”桃花神色黯然,像是很舍不得离开这里,“我们就要分别了,难道你心里不感到难过吗?”

“桃花,我……”

就在烛火摇曳不定的刹那,桃花又变成了泥像!

“难道你心里不感到难过吗?难道你心里不感到难过吗?”那泥像的身体里,仍然不停地有声音传出。

与此同时,两旁的石壁上,突然同时出现了无数个泥像的影子!每一个泥像都在问他“难道你心里不感到难过吗?”地道里全是嗡嗡的回音。

他大叫一声,转身奔出了秘道。

桃花并没有追出来,在看到晴朗的天空时,洪力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是没想到,在桃花林里又碰到了那张脸。它的表情还是和以前一样悲戚。

“你怎么了?”脸问。

“没,没什么。”他不想让脸知道他内心的慌张,于是连忙引开话题,“你上次受的伤好些了吗?”

“伤是好了,可是,我最近心里总是感到不安。”脸好像在颤抖,半空中有花瓣不断地掉落下来。

“为什么?”脸的反常让洪力感到了不妙,因为他从来不知道冤魂会因为什么而害怕。

“这……”脸犹豫了一下,“这种感觉就像五十年前的那天一样,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包围着我,似乎总是听到一种可怕的心跳声,那声音就像是死神的鼓槌在敲击。”

“会不会是因为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

“不!”脸突然惊慌地缩在一起,看起来像个花团,“我感觉,他要来了!他已经离我很近了!”

“谁?他是谁?”洪力边问边四下打量,可是什么异常也没有,桃林里只有他一个人。

“是……那个凶手!”脸说完倏地不见。桃林深处,又传来了令人心碎的哭声。

暮色渐沉。一天过得好快。

在一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如果你还什么都没有做,就会感到心里空得要命。

而此刻洪力站在窗口,竟然也会感到心里空得要命,虽然他今天做了很多事。

这种空虚让他不断猜测:是否这就是危险到来之前的平静?

今晚就要开始游戏了,六个同伴的性命、包括他自己的在内,都掌握在这个游戏的结局中,可是他却像一个午觉没有睡醒的老人,大脑浑浑噩噩一片空白!

一阵风又起了。马上就是寒冬了。

一颗细小的沙子随着风擦着他的眼角而过,他不由得眯了一下眼睛,就在这一道线一样细的缝隙中,一片巨大而鲜艳夺目的血红突然从天而降,瞬间盖住了他所有的视线———血鹦鹉来了。

当那只鸟收起翅膀的时候,就像一大片蓬勃的礼花在夜空凝聚。

它悠闲地打量着洪力,迈开双脚一步步向他走来。

“我们就要走了。”血鹦鹉的声音依然像上次离去时一样的温柔,这温柔而又带着一丝怜惜的声音让他恍惚间感到似有一阵春风拂上了脸庞,他实在无法相信这就是大神留给这世间的怨恨。

“是,我们要走了。”他喃喃地重复。

“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否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心中再无牵挂了?”

“没什么要安排的,我们这就可以走了。”

“不,不要着急。”血鹦鹉的声音更加的温柔,“你还是好好想一下,还有什么人没见,或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嘱托好?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我可以等你。”

他盯着这只鸟那像钩子一样的嘴,心里的厌恶取代了刚才的好感。因为他听出这只鸟在讥笑他,似乎早已认定他一定会输掉这个游戏,一定会输掉自己的性命。

他冷冷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认为我一定回不来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血鹦鹉又慢悠悠地往前跳了几步,离他更近了一些,“这只是忧伤森林主人的意思。他说想让你心无旁骛尽心尽力地和他玩这个游戏,所以他说可以多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我们只要在明天天亮之前赶到忧伤森林就可以了。”

“不用了,我只想快点开始那个游戏。”他仍然盯着血鹦鹉那钩子一样的嘴,恨不得把它掰下来,“瞧你这副甘心为奴的嘴脸,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大神的血!我看你说不定早就把你的主人忘了!那个忧伤森林真这么让你迷恋吗?”

血鹦鹉嘴角的笑意瞬间消失,眼神渐渐变得愠怒:“既然你不知好歹,我也不必再劝说你了!好,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血鹦鹉说着刷地伸开了巨大的翅膀,冷冷地对他说:“你坐到我背上来吧。”

在临行之前,洪力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竟然看到了小清。

小清躲在一根柱子的后面,露出半张脸,那种眼神,似乎是在看着一个不会再回来的风筝。

他冲小清摆了摆手,做了个“再见”的姿势。可是小清还是没有走。

他不敢再看小清的脸,扭头跨上了血鹦鹉的背。

“等等!”他突然发现了不妙的事情,“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眼前全是一片血红的颜色,我连你都看不见了!”

“这就对了。”血鹦鹉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本来就是摩诃法利大神的鲜血凝聚而成的,所以你现在根本就是在他的鲜血中。这也正是忧伤森林主人让我来接你的目的,这样你就永远不可能知道忧伤森林在哪里,即使你从那个游戏里活着出来,也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一想到自己是在腥红的血中,洪力的胃就忍不住抽搐,有了想吐的反应。

他真不明白:血鹦鹉也是堂堂大神的骨血再生,怎么会甘心听从别人的差谴?

这个忧伤森林主人和血鹦鹉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接下来的时间洪力感觉自己一直在飞翔,耳旁听到的只是呼啸的风。虽然他身在血滴中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但听到风声这么凌厉,应该是飞往一处很高的地方。倏地,风声停止了。然后他发觉自己不知怎么已经站在了地面上。

“那里就是忧伤森林的入口。”血鹦鹉伸出翅膀朝前一指。

“这里?”他疑惑地抬头看看天,想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不用东张西望了,在这里只能看到天和地,你什么也发现不了的。跟我来吧。”血鹦鹉收拢翅膀在他面前带路,“在这里,不管你往哪里走,都始终徘徊在忧伤森林的边缘,而这里也没有路通往外面的世界,除非是飞出去。所以这里对外人来说,根本就是如来佛的五指山,谁也别指望逃出去。”

“所以你也不担心我会趁着你不注意溜走?”

“如果你不信的话可以试试,我给你足够多的时间,你看看你自己能不能找到出去的路。”血鹦鹉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

无论谁听到这只鸟在说这番话时盛气凌人的口气都会失掉全部信心,洪力也是一样。所以他只得苦笑:“照这么说,如果我进了森林就更出不来了?”

“也不一定,因为真正的秘道就在森林里,但是除了忧伤森林主人外,谁也找不到。”

“忧伤森林到底在哪里?”

“在天边。”望着前方茫然无际的天,血鹦鹉刹那间又有了想飞的冲动。

“天边?”洪力眯着眼抬头望了望空旷的天空,悻悻地说,“你这话等于没说。算了算了,还是快点带我去见你的主人吧。”

“你错了!”血鹦鹉突地转过身来,目光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他脸上,一字一字生硬地说,“他不是我的主人,他只是忧伤森林的主人!”

就在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血鹦鹉再次重复:“记住,永远不要在别人面前说他是我的主人!你记住我的话了?”

“是,记住了。”他咽了一下口水,突然感到无所适从。

“那我们走吧。”血鹦鹉转过身去接着带路。

这一段路程并不长,湿漉漉的草地呈现病恹恹的黄色,像是枯萎了许久,可是草地上盛开的花朵却是艳丽无比。当他经过的时候,那些花朵都对着他轻轻摇摆,像是在跳舞。天空是深蓝的,太阳是苍白的。行走在这里,就像行走在远古时期最后就要消失的一片绿洲上。

很快他们就到了森林的边缘。“进去吧,他就在里面等你。”血鹦鹉说完就扑啦啦飞走了。

在进入森林的那一刻,他一下子明白了这里叫做“忧伤森林”的原因,那是因为———阴暗。

阴暗总是使人忧伤的。

进入这个森林,就像进入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黑色大帐篷里,树叶间没有一丝缝隙,那些错乱的树枝互相紧紧地扭在一起,大树的树根狰狞地暴露在泥土之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气味。这个森林根本就是一个腐朽的牢笼。

再往里走,他就看到了铁笼子———六个巨大的铁笼子,一个连着一个,触目惊心地高高吊在树上!

可是铁笼子里竟然是空的。

人呢?

蓦地,一阵清脆的铃声从他身后响起:“叮叮当———叮叮当———”。

他一转身,就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瘦长瘦长的,就像一根尖尖的刺。

“你就是忧伤森林的主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黑衣人隐藏在黑色斗篷中的脸,实在不相信这个病鬼一样瘦弱的人就是本领高强的忧伤森林主人。

“我当然就是。”那个人咯咯地笑了,声音居然不太难听,“之前我们打过一次交道,你忘了吗,我去抓那头臭猪回来的时候跟你们说过几句话,这么快就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他回头瞟了一眼那几个铁笼子:“我的同伴呢?”

“来,跟我来吧,我现在就带你去看他们。”黑衣人说着解下腰间一根软软的皮鞭,啪地向空中一扬,“听到铃声响,他们应该知道我回来了。”

“叮叮当———叮叮当———”,铃声仍然响个不停。洪力一直跟在黑衣人的身后,然后他们在一片深深塌陷下去的盆地边缘停了下来。

黑衣人伸出皮鞭朝下一指:“你看,他们在那儿呢。”

———盆地里有一些很奇怪的东西,他们长着人的脸和上半身,却有着丑陋不堪的动物的下半身:有的拖着巨大的鸟尾巴;有的猴子尾巴长而卷曲,勾住了一只山猫的后脚……还有一些动物的形状他根本叫不上名字来。他们的后半身巨大而健硕,高高地拖起他们的上半个人身,当他们站立起来的时候,就好像一只只远古蛮荒时期的凶猛野兽。

这些半人半兽的怪物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们有的在互相拼命地撕咬对方的身体,眼里露着饥渴的凶光,而他们属于人类的嘴里,发出的竟是野兽的哀号!他看见他们牙齿上的血迹已经发锈,他们的舌头猩红而卷曲!

还有的怪物们在聚精会神地捕捉老鼠。在盆地的一角层层叠叠地垒着一堆老鼠和别的小动物的尸体,像小土坡一样高。这辈子他都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老鼠。

突然间,他像是被击溃了,扑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蜷曲着身体,任狂风撕扯着他的头发,撕扯着他的心,他无法相信这些混乱的众生和依然熟悉的脸庞,昨天就在他的身旁亲切微笑。

“你很痛苦吗?”黑衣人冷冷地望着他,“可是他们早就已经习惯这样了。每天我都会把他们从笼子里放出来透透气,免得他们的手脚生锈。这片盆地是他们唯一的乐园。一开始,他们都很拘束,站在盆地里谁也不肯动,不过幸好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他们听话,那就是鞭子。你看,现在他们多么健壮有力。”

黑衣人说着说着自己竟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而且笑得很尽兴,好像这一切在他的眼中真的是一件完美无缺的事。

“你这个畜牲!”

黑衣人对洪力咬牙切齿的痛骂似乎并不介意,仍然在笑个不停:“不,我不是畜牲,他们才是。如果你再不来,他们就会变成名副其实的畜牲。而且,”黑衣人故意停顿了一下,弯下上半身靠近他,咬着他的耳根一字一字地说,“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是天皇老子也不可能把他们再变回人,连我也没有这个本事!”

“你不过是想让我来和你玩那个生死游戏,为什么要折磨他们?”

“没有为什么。我是忧伤森林的主人,我掌握着这里一切的命运,所以也该由我来制定规则。”

“好!”他愤怒地重新站起来,风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我想知道,游戏什么时候开始?”

“别着急,在游戏开始之前,你可以先跟你这些师弟们好好叙叙旧,抱头痛哭一番,然后,我会让血鹦鹉来接你。”黑衣人说完将手中的皮鞭啪地向空中一击,盆地里那些挣扎格斗的怪物们立刻安静了下来,互相拥挤着蹲坐在一起,齐刷刷地低着头,谁也不敢再发出声音。

“我要走了,你可要抓紧时间。”黑衣人不再理他,转身离去。

可是盆地里的怪物们还是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坐在原地,像是在认错一样,似乎也没有兴趣知道他是谁。

他飞快地冲了下去,激动地冲他们挥动双臂:“你们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怪物们被他的举动吓得骚乱起来,不停地往后躲,惊恐地打量着这个衣衫整齐的“人类”。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猛地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一只怪物,那只怪物有一条长长的猴子尾巴。他颤抖着双手拨开那只怪物脸上如杂草一样覆盖的乱毛,托着怪物的下巴不停摇晃,“阿峰!你看着我,我是大师兄!我是洪力!你们怎么了?都不会说话了吗?”

阿峰好奇地看着他,呆滞的目光里终于渐渐地有了一丝变化。他伸出一只肮脏枯干的手抓住了洪力的肩膀,长长的指甲都嵌进了洪力的肉里,从浑沌不清的喉咙里艰难地说出了几个嘶哑的字:“你,你来……了。”

“是!是!我是洪力!我来了!”他拼命地点头,眼泪滴落在阿峰的手臂上。

阿峰糊满污泥的脸开始不停颤动,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哭泣声:“大师兄,你终于来了!”

盆地里响起了一片悲恸的哭声。每个人都感到了希望来临的兴奋。

“大师兄,如果你再不来,我们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我们再也受不了了!”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开口说话的缘故,阿峰的声音异常艰涩,每说出一个字都在费力地咬着牙齿,“刚才那个黑衣人就是忧伤森林主人,他根本就是一个十足的疯子!他强迫我们每天到这个盆地来,逼迫我们互相撕咬对方的身体,练习追捕与逃亡,或是捕捉老鼠和其它跑进盆地来的动物,他说只有像真正的动物那样去生活,才可以少去许多无聊的烦恼。”

“是啊,他还说,每一个忧伤森林的奴隶都经历过这样的日子,他们很快习惯并且接受,所以他们现在的生活也渐渐没有了烦恼,而他们每天只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服侍他、服从他。”另一个人接着说到,“这样生活得久了,连我们自己都开始相信自己已经是一个动物了,差一点连人类的语言都忘了。”

听了师弟们七嘴八舌的诉说,洪力心里涌起了一个疑问:“这么说,忧伤森林是一个王国,忧伤森林主人拥有大批的奴隶和随从,可是为什么我刚才一路走来,森林里一直鸦雀无声,好像连空气都是死的。而且,除了那六个铁笼子,我一个人影也没见到,那片森林里好像是空的。”

阿峰接着说道:“这一点我们也很奇怪。我们在森林里被关了这么久,只见到过那个黑衣人。我想,也许我们还没有进入到森林的核心。毕竟,关押囚犯的地方当然不能和宫殿在一起。至于这个忧伤森林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我们谁也不清楚。”

其他的人也都跟着茫然地摇头。

怎样才能找到忧伤森林的核心呢?

洪力一边想着,目光一边扫视过身边的人,突然他发现队伍中少了一个人。

“胡子刘呢?”他有些慌了。

“上次胡子刘偷着跑出去找你,忧伤森林主人把他抓回来后关在了另一个地方,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说话的人低下头,眼里有了悲哀的神情,“有的时候,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听到他的哀号,声音凄惨得吓人!似乎正在忍受无边的折磨,呼唤我们快点去救他。”

洪力刚想开口,刚才说话的人突然紧张地伸出食指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盆地里其他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弓起了后背,侧耳倾听,露出了惧怕的神色。

“怎么了?”他小声问。

“铃声响起,是他回来了。”

“铃声?”他皱起了眉头,“我怎么没有听到?”

“如果你也和他们一样天天像野兽那样生活,你的神经会锻炼得比他们更加灵敏。”一个黑色的影子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突然钉在了盆地的边上———真的是忧伤森林主人回来了。

“不用担心,那头臭猪很安全,你迟早会见到他的。不过现在我们得走了。”黑衣人扬起皮鞭,盆地里的五个囚犯就被捆在了一起,然后他将手一扬,皮鞭就带着五个人消失在空气里了。

“原来你也是一个巫术高手。”洪力说。

“过奖。”黑衣人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跟我来吧。”

黑衣人带洪力去的地方是森林深处一间看起来十分简陋的小木屋。

一推开木屋的门,迎面映入洪力眼中的是一幅填满整个墙面的巨大的画。在那幅画上,一个巨大而凶恶的无常鬼明王抱着一面圆镜,圆镜从里到外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好几层东西。

“我想你对这幅图已经不陌生了,你的小师妹不是已经去查过这幅图的来历了吗?”

“这就是《生死轮回图》?原来那天在藏经阁里监视她的人是你?”

“还是言归正传吧。”黑衣人指着图中央的一个圆圈说,“《生死轮回图》一共有四个圈子,最里面的这个圈子叫烦恼圈,在这个圈子的中央一共有三只动物,它们是公鸡、蛇和猪,分别代表人世的三个烦恼,那就是贪欲、瞋恚和愚痴。而我们的游戏也这样开始,听说在这幅图中还有第四个烦恼,如果你找出这第四个烦恼,我就放你们走。否则,你们全部都要留在这里做我的奴隶。”

“你把我们抓来,就是为了这样一个无聊的游戏?”

“这个游戏一点也不无聊,只有玩过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凶险。”黑衣人对洪力的愤怒根本不在意,声音里反倒带出了一丝嘲弄的笑意,“千万别小看这个游戏,你应该记住,游戏一旦开始,你们的性命就捏在我手里了。”

“你为什么非要找上我?”他红着眼睛,像一头要吃人的饿狼。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游戏真的就要开始,他却突然慌得要命,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会赢的信心。

“我找上你,是因为你符合我的条件,而且,这第四个烦恼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所以,如果你一旦输了,我还会再接着找别人。”

洪力终于明白:在忧伤森林主人面前,没有任何条件可以谈,自己只是一个被放进去的棋子,功成就要身退,失败就要被斩,但是如果不放手一搏,就会死在图中。

他冷静了下来:“那么,游戏规则呢?”

第13章生死轮回

“没有游戏规则。”黑衣人似乎对他的聪明和识相很满意,口气也温和了不少,“我会帮你进入图中,你从最里面的烦恼圈开始,一层一层向外游走,直到找到那第四个烦恼为止。”

“如果我找到了那第四个烦恼,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似乎跟这个黑衣人冥冥之中有一种感应,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是洪力也能感受到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包括轻轻地牵动一次嘴角。就像此时,他分明能感到黑衣人利剑一样锐不可摧的目光里,涌出一丝捉摸不透的狡猾笑意。

“如果你真能找到它,就带它出来见我。”想到这个结果,黑衣人忍不住笑了,笑声就像春天的晚风拂过树梢一样沙沙作响,“今天晚上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你放心,在这片森林里,你是绝对安全的。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

“什么?”

“进入那幅图是很伤元气的,所以我每天都会为你看着时间,等你的体力消耗到了极限,我就会让你出来。然后第二天接着来,直到穿梭完整个生死轮回。”

“万一我死在图里了,那你又将如何处置我的同伴?”带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洪力试探着问道,“我既然为你而死,你能不能看在这个情面上,放了他们?”

黑衣人好像没有留意他的话,又好像在故意逃避,只是心不在焉地转过身去望着窗外,幽幽地说到:“《生死轮回图》,难道真的是我的生死轮回吗?”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完后又无奈地摇摇头,叹息着准备离去。

“等等!”洪力叫住了他,“还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

“好吧。不管这场游戏的结局是什么,你既然远道而来,是应该多知道一些事的。”

“我想知道,你的宫殿在什么地方?还有,忧伤森林里的所有奴隶,是不是都像我一样,是被你用《生死轮回图》做诱饵给骗回来的?”

“要是只靠一幅生死轮回图,我哪能找回来那么多奴隶?如果你有朝一日也可以成为我的奴隶,不仅可以见到我的宫殿,还可以亲口问出那些奴隶是怎么进来的。我想,你会听到这辈子都没有听到过的惊奇故事。”黑衣人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地向门外走去,低着头,好像心里还在想着别的事。

“游戏什么时候开始?”

“天亮。”黑衣人的声音从门外远远传来。

半夜的时候,洪力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的景象很混乱,似乎都有一些凶兆。不知怎么,他就一下被惊醒。

朦朦胧胧中,他好像听到了胡子刘的惨叫,叫声像哭一样。

忧伤森林的早晨,真是冷得透骨。

洪力还在熟睡,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东西在拱他的后腰。当他勉勉强强睁开双眼的时候,竟然看见了一头肥猪!

“胡子刘?”他一下子坐了起来。

可是那头猪看着他的眼神里除了满满的好奇之外,根本没有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猪老老实实地瞪着他,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你是胡子刘吗?”他还是不能确定,试探着伸出手想抓住那只猪的前蹄,猪立刻嗷嗷地发出受惊的叫声,摇头晃脑地向一旁奋力躲闪。

他再仔细地看了看这头猪,终于肯定它不是胡子刘。而且,上次胡子刘变的猪比它肥多了。

是啊,在忧伤森林这种地方,又不是只有胡子刘一个人才可以做忧伤森林主人的猪。

他不由得苦笑,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一会儿忧伤森林主人就该来送他进《生死轮回图》了。

可是猛然间,他舒展的身体就僵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这种反应,就跟他在天眼寺醒来的第一个早晨完全一样。

这是什么地方?昨晚还是阴暗幽深的森林,怎么一觉醒来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土地和空荡荡的天空?

他抬头望了望天,发现天也很古怪,天并不是蓝的,而是那种灰暗和苍白相交的颜色,像死人的脸。他吸了吸鼻子,甚至也没有感觉到空气的流动。

那头一直在旁边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的猪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变得躁动不安,吭哧吭哧用鼻孔拱着地,前蹄奋力地刨着土,小眼睛现出凶狠的光芒,从嗓子眼里呜呜地发出警告的低吼。

他顺着那头猪的视线向后看去,发现身后不知是什么时候盘踞着一条长长的蛇。那条蛇高昂着尖尖的三角形的头,咝咝地吐着分叉的黑信子,满身红黄相交的花纹晃得人眼花。它似乎也察觉到猪的敌意,身子弹得笔直,做好了一副要开战的准备。

洪力悄悄地退到一旁,他从来没有见过蛇和猪打架,今天可有好戏看了。

可是正在怒目相视的蛇和猪又突然同时扭头看着另一个方向,戒备的神色比刚才更深了。

那是一只公鸡。

三只动物互相打量着,猛地冲到了一起,凶猛地互相追咬着尾巴。

奇怪,他们为什么非要咬到对方的尾巴不可?

这三只动物奇怪的行为与组合让洪力觉得很有意思:一头猪、一条蛇、一只公鸡?

糟了!他一下醒悟过来———他已经在《生死轮回图》里了!

现在这个地方,就是图的第一层:烦恼圈。

游戏已经开始了。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拔腿往这个圈子的边缘跑去,因为只有到了那里才能进入图的第二层,也就是业力圈。昨天晚上他已经想过,这个烦恼圈只是填空题后面的那个空格,第四个烦恼肯定不会在这里,他要做的是照着这个圈子现有的形式去找到答案。

可是,当他进入业力圈的时候,眼前的情景却把他吓得差点跑回去:这个圈子只有简单的黑白两种颜色,无数的人头袭卷着飞过———黑色的半环里,无数的人头向下飞驰;白色的半环里,无数的人头向上飞驰。每一颗人头飞过的时候都带起了一阵强劲的风,呼呼而过,就像一颗颗疾驰而过的流星。

他根本无法看清他们覆盖在乱发之下的脸,只感到自己的骨骼和血肉就要被呼啸的狂风撕扯成碎片。

他打算暂时放弃这里,先到后面的圈子里去找那第四个烦恼。可是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有一颗人头从白色半环的另一端冲破所有阻碍向他疾驰而来。

是谁?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慌乱。

那颗人头飞到他面前的时候停住不动,接着扑啦啦晃掉拂在脸上的乱发,露出一张素净苍白的脸。而那张脸上,是穿透长空的忧伤。

柳青?

刹那间,就像有千万支利箭穿透了他的胸膛,仿佛时间静止,世上所有的人都变为行尸走肉,眼巴巴地等待着他想起最后一天的回忆。

柳青,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你已经不在人世了吗?你的复生仪式到底还是失败了,为什么你不明白,死了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

柳青,你出现在白业之中,是要升向天堂吗?你向我飞来,是不是想起在永别之前还有什么话没跟我说?我还有没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

他呆呆地望着那颗迟迟不愿离去的人头,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样,世界在他心里缩小到不过一指间的距离。在这一霎那,他才明白过来自己对柳青的感情有多深。

蓦地,面前的人头像是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吸力,战栗了一下,然后忽地向后飞去,瞬间隐没在千千万万飞旋的人头之中。

“呼———呼———”,狂风又一阵阵吹来。

来不及多想柳青的事,他立刻往业力圈的边缘狂奔而去。他记得,白色半环中的人头是飞向天道、人道或修罗道。因此,他急不可耐地希望,进入六道后见到的第一道就是这三道其中之一。

事情好像真的很巧,等穿过业力圈,他便看到两位禅者在树下入定。四周一片寂静。

与刚才狂风呼啸的业力圈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一个没有声音的真空世界。当然,这里就是“人道”。

实际上整个人道并不是这么安静的,这里所看到的情形只不过是人道中描写“出世”的画面。人道中可以看到众生的欢乐和痛苦,以及生、老、病、死。

他四下看了一眼,发现不远处有一城墙样的物体,上面篆刻着深深的“人道”两个大字,相信城墙的里面就是众生之相了。

如何在茫茫的众生中找出第四个烦恼呢?他正焦急地徘徊,突然听到树下的一位老人跟他说话:“年轻人,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烦恼!”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老人呵呵地笑了,睁开眼笑眯眯地看着他:“世上哪有人会自寻烦恼呢?”

“不,不是我!”他赶紧纠正,“我是来这里……”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卡住了———这两个老人,知不知道自己是画中的人?既然是画中人,又怎么能开口说话?

“你是来这里找那第四个烦恼的。”老人竟然主动替他说了出来。

他更惊诧:“你……全知道?”

老人颔首,笑而不答。

“那你知不知道第四个烦恼在哪里?”洪力边说边偷偷地打量在一旁静坐的另一位老人。他发现,那位老人一直都没有睁开眼,似乎根本不想理会他们,又好像早已禅定于无人之境,不知眼前发生了何事。

“你想知道那第四个烦恼?这好办。”说话的那个老人伸手指着不远处的城墙,“进入‘人道墙’,你就可以一览人间之道。世间一切烦恼,皆因世间有情,你只有先体会众生之苦,才能找到你要的答案。”

老人的话让他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先体会众生之苦?那要花掉多少时间?”他说完转身就走,打算撇开人道直接进入下一道。

“你有没有听说过‘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老人又在身后叫住了他。

“什么意思?”他不由得再次停下,“难道我们现在是在天上?”

“不,我只是打个比喻而已。事实上,你现在在哪里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清楚了。”老人微笑的眼睛不知不觉眯成了一条线,目光隐藏在后面幽幽闪动,像一只在黑暗中窥视人行踪的狐狸。

这不可捉摸的目光让洪力心里怦然一动:这老人似乎很清楚自己是画中的人!

不止如此,老人早就知道他要来这里,而且也知道他来这里的目的。

这老人,到底什么来头?

恰在此时,老人又说话了:“我打的那个比喻只是想告诉你,进入‘人道墙’之后,一切都将如白驹过隙、云烟过眼。在人道墙里,一切都过得飞快,你要把握机缘啊。”

把握机缘?什么才是机缘呢?

他心里正七上八下地打鼓,老人又对他说:“年轻人,时间不多了,快去吧!”

这时,随着老人的话音刚落,城墙的大门吱嘎嘎自动打开了一条缝,缝隙里有白光跃出,隐隐听到里面人声嘈杂,似乎是笙乐欢歌、又像是哀哭之声。

他下定了决心,于是把心一横冲进了城门。

城墙之内所见的一切景象果然是繁华缭乱、千帆过眼:一边是富贵黄金、一边是穷困潦倒;一边是歌舞升平、一边是痛苦呻吟;一边是初获新生、一边是人老将死;一边是嫉恨、一边是忏悔……每个欢乐的一面都有一个痛苦相随。

众生芸芸,第四个烦恼到底是什么?他站在疾速闪过的人群中,焦急地张望。

突然,一只干瘦如柴的手像鸟爪一样从背后伸过来猛地抓住了他。

他惊得一转身,看见了一张又老又肮脏的脸,皱纹和刀疤纵横交错,像是一张破烂的网。那双眼睛满是眼白,灰白而浑浊,目不转睛地瞪着他,带着一种邪恶的神情。

“你是谁?”他警惕地盯着这个佝偻着身体的小老太婆,心里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

一阵风掠过,拂开了老太婆披散在脸上的乱发,露出了额头上一个鲜红触目的“十”字。

“年轻人,”老太婆的声音就像是一把生锈的铁锯在拉动,“我知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也知道?”他又吃了一惊:怎么每个人都知道他的目的?

“我们不如做个交易。”老太婆手上一用力,拽着他来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你到底是谁?”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老太婆示意他一块儿坐下来,压低了声音小声告诉他,“我可以指点你怎么找到第四个烦恼,不过咱们要有交换条件,你得帮我做一件事情。”

“凭什么让我相信你?还有,你必须回答我,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知道我是来找那第四个烦恼的?如果你不说,我这就走!”

老太婆一把拉住他,一双不会动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终于不得不妥协:“好吧,我告诉你。你既然进到这个图里,就应该知道我们都是画中的人物,那么你奇不奇怪为什么我们都是活的呢?”

“为什么?”这个问题正好是他急着想弄清楚的。

“因为你的到来,我们才可以在图中复活。以前也有人来过,每一个进到图里的人都和你一样是来找第四个烦恼的,可惜,没有人成功过。”

“第四个烦恼真的这么难找吗?”

一抹狡黠的窃笑浮起在老太婆的嘴角:“所以,你最好跟我做那个交易。”

“那么,你让我为你做什么?”不知怎么,明知道这可能是一个圈套,洪力竟还是身不由己地迈了进去。

“在你穿行六道的时候,也许会碰到一个眼睛湛蓝的人,那个人和我一样,额头上刺着一个鲜红的十字,他是我前生一直寻找的仇人,你要做的,就是替我摘掉他头上的十字!”老太婆的声音里带出了凶狠的杀机。

“这……”洪力听出了老太婆的企图,犹豫起来,“你是要我杀了他?”

老太婆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不必对他心存慈悲,他的恶业早已种下,不论生死都已注定了轮回中的报应。何况我说过,我们只是在画中复活的人物,并不是血肉之躯。年轻人,不要犹豫了,你既然来到这幅图里,想必也是受了别人的要挟。想想看,哪个更重要?”

这个老太婆不止是个可以一眼看透人心思的老狐狸,还是个很有煽动力的说客,洪力很快就动摇了:“你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可是,万一我碰不到他呢?”

老太婆从破烂的袖管里掏出一个莲心的链子挂在他脖子上:“只要你身上带着这个东西,他就一定会主动来找你的。”

他低下头摆弄了一下那个莲心,不由问道:“你以前也是用这个方法来委托那些进入图中的人吗?”

“是啊。可惜,他们都没有成功。所以,我只有不停地等待。”

他点点头:“放心,我会帮你做的。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怎么找到第四个烦恼了吧?”

老太婆浑浊的眼眸里又露出了那种很难察觉到的狡黠笑意:“如果换作你是我,你会不会傻到现在就把答案告诉我呢?”

“你……”

“你放心,只要你完成了这件事,到时候再到这里来找我,我一定把答案告诉你。”

“可是,等完成了你的任务,说不定我已经穿梭完整个六道了,时间也一定过去很久了,还再回这里来找你,到那时可能……”

“不用担心。”老太婆从容不迫地向他保证,“穿梭完整个六道,其实是件很快的事情,你看,你现在不是连业力圈都已经过完了吗。”

不过他还是觉得,这个老太婆浑浊不堪的眼睛里,时时闪动着另外一种让他不安的光芒。

———那是一种猎人捕捉到猎物后的得意与狡诈。

但是他还是决定试一试,本来进这个图,已经是在玩冒险游戏了。

离开人道之后,洪力竟然掉进了饿鬼道。

可是他只看见了一个饿鬼。那个饿鬼蹲在一旁瞪着铜铃一样硕大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他,嘴角的涎水已经挂得老长了。

猛地看见那个饿鬼饥渴的眼神,洪力吓得一哆嗦,立刻直蹦了起来。这个举动把那个饿鬼也吓了一跳,也蹦了起来。

他立刻转身就跑,因为他一看这个饿鬼的表情就知道对方有多么想吃他。

跑了一阵他回头看,那个饿鬼还在身后紧紧跟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人,而对方是鬼,怎么可能甩得掉呢?

于是他索性停了下来,悄悄握紧了双拳,厉声问到:“你是想吃我吗?”

没想到饿鬼竟然连连摆手:“别怕,我不想吃你,我是受人之托来接你的。”

“接我?”

“是啊。”饿鬼冲他一招手,“跟我来就知道了。”

沿途走来,他所见的一切都荒凉无比:树木枯萎,花朵残败凋零,土地干裂坚硬,连草叶都是灰白的。

渐渐地,他看到了其它的饿鬼,他们都一样长着鼓起的大腹、干瘪的四肢和针般细小的颈项。无论男女,一律都*****着身体,他们的身体呈现出土地一样的深褐色。每个人的眼睛都突鼓着,贪婪地四处寻觅,眼里流露出永远无法满足的*****和饥渴。

可是当这些饿鬼接近水的时候,水就变成了火;当他们接近花果,花果就变成了枯枝;当他们刚刚找到一点可以吃的东西,立刻就有大批的甲士围追驱逐他们。于是他们更加饥渴难忍、苦不堪言。

洪力一路跟着那个领路的饿鬼,很快来到了一片干枯断裂的小枯木林,在一棵巨大的空心树上,他看到了一个长相更为奇特可怕的饿鬼。

“他就是想见你的人。”领路的饿鬼说完消失不见。

树上的饿鬼似乎对洪力并不感兴趣,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往这边扫一下,他像一只蝙蝠那样倒吊在一截干枝上,悠闲地一荡一荡,粗大的肋骨紧贴着单薄的肚皮,就像是一堆刻意暴露的标志。

这个饿鬼确实很不一样,因为他的腹部不像其它的饿鬼那样高高隆起,而是深深地陷了下去。而且,他也不像别的饿鬼那样不眠不休地急着四处找东西吃。

“是你找我?”洪力盯着那个饿鬼猿猴一样骨骼高耸的脸,满腹的疑惑,“那么你到底是谁?”

“我是这里所有饿鬼的头头,我叫古古。”树上的饿鬼冲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再走近一点,“其实我这么做是受一个朋友的委托,他想见你,而且他现在正在地狱道里等着你。”

“那么……”

“你一定要去见他。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不过,在去地狱之前,你必须先去畜牲道里找到一头六腿猪,只有它才能背着你到达地狱之底。”

“可是,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可是你必须去!否则,其它的饿鬼就会吃了你!”古古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接着,他跳了下来,走到洪力面前,“跟我来,我送你去畜牲道。”

不经意间,洪力瞥见了古古脖子上一道梅花形的印记,或者说,那是一块烙印。

听说,凡是不信因果的邪见邪行等愚痴之辈,死后都会被贬入畜牲道。

这个领域的众生,不能分辨善恶是非,要么被人劳役或吃掉,要么被人残暴地捕猎,要么同类相残、弱肉强食,完全受到它们自己屈服于本能和愚痴的痛苦。

一落地,洪力就看到了古古要他找的那头六腿猪。那头猪好像是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了。

一看到这头猪,洪力就忍不住想起了胡子刘。

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拍了拍那头猪的后背:“胡子刘?”

猪对他的举动没有任何反应。

他叹着气,失望地摇摇头,然后拉住那头猪的耳朵,坐到它背上。

“走吧,带我去地狱道。”他说。

猪像是得到了指令,全身立刻为之一震,仰头向天发出了一声悲惨的长嚎,接着就驮着他离开了地面。

他们此刻去往的地方就是地狱道。

地狱是六道轮回中最痛苦不堪的一个领域,生活在这里的人,没有一刻能逃离剧苦的煎熬,成天哭唤不止、双眼泣血。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只需要一念忏悔,就可以得到佛的慈悲,离苦得乐。

六腿猪驮着洪力,飞快地向下驰行,十七层地狱在他们眼前迅速向后倒退,很快他们就到达了第十八层。

地狱到了这里,就像是突然被阻断了,四周一片黑暗,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殆尽,静得怕人。地狱的前方,应该是再没有路可以去了,因为这里已是尽头。

“有人在吗?”他大声地向着黑暗呼喊,“我是古古带来的。”

马上,黑暗中就有了回应:“真是古古叫你来的?”

紧接着,一小片雾一样的灰白亮光出现,映出了一个盘腿坐着的人。

“你真的是饿鬼古古送来的?”那人又重复着问道。

“是,他说是你想见我。可是,我并不知道你是谁。”

那个人并没有回答他的话,沉思了一会儿,又问了他另一个问题:“这么说,你身上一定带着那朵莲心?”

“莲心?”他吃了一惊,“你知道我身上有莲心,这么说你就是……”

“死老太婆前几次都叫人带着假的莲心诱我出现,害我和古古都上了她的当!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又故伎重施!”那个人说着抬起了头,额头上鲜红而凸起的十字愈发显得狰狞而夺目。

万万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碰到了老太婆要他找的人!他瞪着对面坐着的人,心里咚咚地乱跳个不停。

只要摘掉这个人额头上的十字,他就可以立刻从老太婆那里知道第四个烦恼在哪里了。

对面的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还没等他有所行动,突然伸出了一只利爪向他的胸口直直抓来。

“呼———”,他赶紧侧身闪过,立刻展开反击,向对方额头抓去。

两个人就这样来回进攻、躲闪,谁也没有占据上风。

可是洪力渐渐觉得体力不支,身体里的血液精气似乎正在一点点地流走,有好几次都差点被对方尖利的爪子抓到。他想起了忧伤森林主人的叮嘱,在这幅图里待得越久,身体的虚耗越多。

要么想办法先脱身,要么击倒对方。可是如果下次再来的话,对方就不会再出来见他了。正在进退两难之际,他突然听到对面的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他面前。

就在那个人的身体在他面前倒下之际,他看到了站在那人身后的六腿猪。

六腿猪眯着一对小眼睛打量着倒在地上的人,偷偷地伸出舌头舔了舔獠牙上的血迹。

“你……”倒在地上的人还有一口气在,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指着六腿猪,咬牙切齿地说,“你根本不是从前的六腿猪!你是,是……”

“嗷———嗷———”,猪又仰天发出悲嚎。

一旁的洪力瞅准了这个好时机,飞快地冲上前去一把扯掉了那人额头上的十字。

整个十八层地狱里都回荡着那个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无尽的怨气似乎直直冲上了九天!在一阵近乎疯狂的挣扎中,那个人的全身迅速地缩小,很快便只剩下一张皮还连在骨头上了。

“你……过来。”那个人微弱地喘息,看样子就要死了,“让我看看那颗莲心是不是真的?”

“这……”

“我马上就要化为灰烬,难道你还怕我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将脖子上的莲心取下,递到那人的手里。

那人握着莲心,一扬手,立刻将莲心捏得粉碎:“死老太婆,又用个假的来骗我!”

“那个老太婆究竟是谁?她和你到底有什么过节?”洪力控制不住心中的好奇,索性坐下来问个清楚。

“她是一个阴险的巫师!她欺骗了我的爱人,用花言巧语骗得了她的魂魄。这些年来,我为了找这个老妖婆报仇,杀了很多人,仇恨使我迷失了本性,所以才被打入第十八层地狱。可即使这样,我的仇恨仍然没有熄灭,老太婆意识到我的存在对她始终是一个威胁,所以三番五次地派人来杀我。”

“你既然知道她拿假的莲心骗你,为什么还让古古主动来找我?”

“因为我总想碰碰运气,希望有一天能得到真的莲心。只有老太婆那颗莲心,才能让我脱离地狱。”那个人说话的气息越来越弱,瞳孔渐渐放大,干瘪的舌头无力地耷拉着,看起来像是一个吊死鬼,“这里真是太寂寞了!你知道地狱的十八层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吗?生活在这里的人,每天都会在这种无所依靠的寂寞里经历一遍生前最刻骨铭心的痛苦,你知道这种滋味吗?”

临死的人悲戚的诉说让洪力也感到了难过,他后悔不该听信巫婆的谣言,结果错杀了一个可怜的人。可是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能让我帮你完成吗?”他内疚地扶起那个人的身体靠在自己的怀里。

“如果你在穿梭六道的时候碰到了她,”那个人从怀中掏出一卷画轴打开,颤抖着指着画中的女子,眼中已有了泪水,“替我把画像转交给她,告诉她,这是我临死前的遗言:即使没有生死轮回,我也会一直等待她,不管是做人做鬼,还是地狱人间!”

一看到画中的女子,洪力立刻脸色大变!

“你,你……”他慌乱地指着画中的女子,“原来你……就是伊志?”

可是怀中的人已经不能回答,因为他已经死了。

十八层地狱里,只有一种声音在回响,那就是六腿猪低低的呜咽声。

伊志是那个被来古教的大长老镇压在祭坛之下的人,他就是柳青的心上人。柳青为了拯救他的亡魂将自己的肉身换给了一个巫婆,结果却中了巫婆的奸计,使得自己也成了一个四处飘荡的游魂。

在《生死轮回图》中,洪力已经是第二次见到柳青的样子了。

柳青,你到底坠到了六道中的哪一道?

他盯着画像上的那个女子,盯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突然很害怕地想起了在那个古寺中发生的很多事……

六道轮回。人道墙内。

那个老太婆像是早就算好了他此刻一定会出现似的,早早地就等着他了。

他们又一同来到上次密谈的那个偏僻角落。

“事情办妥了吗?”老太婆堆起满脸的笑容,看上去像一个干透的桔子。

他摊开手掌,亮出掌心那个血迹未干的十字,冷冷地质问道:“你当年为什么要骗走柳青的肉身?”

老太婆耸然动容,目光中的寒意瞬间而起,死死地盯着他:“你认识来古教的那个圣女?”

“回答我!”他冷笑,“我相信你一定还有别的仇家,我可以把你在这里的消息散布出去。”

老太婆看出了他眼里浓烈的仇恨与杀机,心中不免有些胆怯,叹了一口气:“我本来就是一个修炼巫术的巫婆,很多巫师为了自己的修炼是会想出一些类似于这样的方法的。其实当年我也并没有骗她,我收了她的肉身,也履行诺言给了她法力,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当她去祭坛之下拯救心上人的亡魂时,发现他的魂魄已经不在了!”

“狡辩!”

“我说的是实话。当时我听说伊志并没有死,大长老处死的只是另外一个人。”

“那伊志呢?”

“我也是等那件事情过去了好久后才听说的:伊志是大长老和外头的女人生的孩子,是那个孩子不肯认他,所以一直才不回来。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和柳青才留下了一条性命。大长老早就知道了他们的事,只是一直不说。他知道祭祀大典这天一定会出事,所以早就找到了一个长相和伊志很像的年轻人关在房子里,因为他已经计划好了,要借着这次的事情放走柳青和伊志,让他们出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对柳青所做的惩罚也只是为了给族人一个交待。可惜,柳青太心急了。”老太婆的声音里也流露出了几分惋惜。

事情突然峰回路转,连洪力也感到很意外———难道柳青的悲剧是她自己造成的?

“可是,为什么伊志一口咬定是你骗了他们?”

“那个年轻人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我想一定是我的仇人存心在他面前挑拨离间、添盐加醋,那个年轻人十分固执地认定是我骗了柳青,红了眼地要找我报仇。一直到进了这幅图里,他还是不死心,想尽办法要取我的性命,我,我只好先杀了他。”

“等等!”他突然从巫婆的话中发现了一丝破绽,“你说过,你和伊志死了之后就被封存在这里了,你们只是生活在画中的人物。那么,人在画中,伊志又怎么找你报仇?”

看着他迷茫不解的样子,老太婆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这就是你们这些平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在你们看来,画是死的,其实画中另有天地。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是‘生活’在画中的人。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张纸而已,你又进来找的哪门子烦恼?”

洪力渐渐地有些明白了———他们,包括那个忧伤森林主人在内,都是真正的巫师,巫师的世界当然有别人不能理解的怪事。再说,这幅图是忧伤森林主人送他进来的,如果想知道画中的人为什么是活的,恐怕就只有忧伤森林主人才知道了。

说不定,他们就是忧伤森林主人口中所说的”奴隶”。

他心念一动,问到:“是谁把你们抓进来的?是忧伤森林主人吗?”

老太婆眨了眨眼睛,似乎对他的问题感到很奇怪:“我从没听过那个什么‘忧伤森林主人’。至于是谁把我们抓进来的……告诉你也没用,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不过,他就是当年真正买走柳青肉身的那个人。”

“你把柳青的肉身卖给他了?”他气愤地一把抓住巫婆的衣领,将她像小鸡那样提了起来。

巫婆疼得呲牙咧嘴,连连摆手求饶:“当年我收了她的肉身之后才发现,她和我相克,我无法借助她来修行,正好这时有人找到我希望买下她的肉身,我就答应了。不过,我也看不到那个人的样子。当时,六腿猪也在场,不信你问它。”

一直卧在一边呼呼大睡的六腿猪像是听到了巫婆的话,立刻翻身从地上坐起来,一边点着头,一边从鼻子里发出嗯嗯的声音。

他看着那头猪獠牙上残留的血迹,一下子又想起了被他错杀的伊志,心中的愤怒更浓,把巫婆举得更高,让风吹散了她的枯发:“古古让我去找六腿猪,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你早就暗中做好了手脚,现在的六腿猪是你派去的奸细!如果不是这样,伊志根本就不会死!”

老太婆在半空中挥舞着双手,双脚乱蹬,整个身子都在他的手上摇摇欲坠。一阵风吹来,她立刻吓得哇哇大叫:“如果伊志不死,你就得死!生死轮回图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怎样找到第四个烦恼,如果你现在杀了我,你就永远不知道这个秘密了!”

巫婆的话起到了作用,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差点想杀死巫婆。巫婆不仅是他,也是那六个同伴现在唯一的希望了。

于是他把巫婆放了下来:“既然我已经完成了你的托付,现在你也该履行诺言了,告诉我怎么找到第四个烦恼。”

“嘿嘿嘿嘿┅┅”巫婆呲出嘴边几颗尖利的黄牙,又露出那种猥琐而令人生厌的笑容,”你不要着急嘛。”

巫婆说着转过了身,伸出一只手冲他招了招,示意他跟着过来。

这老巫婆又想玩什么花样?他心里虽然嘀咕,还是快步跟了过去。

巫婆佝偻着背,漫不经心地把他引到了一条鱼肠一样狭窄的小胡同。当他们走到胡同深处的时候,巫婆突然转过身猛地扑到他的肩膀上,贴着他的耳根,吃吃地笑道:“你听好了,现在我就要告诉你第四个烦恼在哪里了,不过,我只担心你没有能力找得到。”

“到底是什么?”

“是……”

“扑———”,一声沉闷的响声,就像一把刀捅进了一堆陈旧的皮革中。巫婆的眼睛像死鱼一样暴突,嘴角的涎水滴了下来。

“你……”她咬着牙,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后,身体便犹如一个破布袋般重重摔倒在地上。

洪力面无表情地收好手中的弯刀,转身离去。

———当年如果不是受了你的唆使,柳青就不会用自己的肉身和你交换精灵的法术!你不止害了柳青,还借我的手杀死了柳青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至爱,只有杀了你,才能祭奠他们的在天之灵。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巫婆的尸体,目光中的寒意一闪而逝。此刻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有了杀人的快感。

从《生死轮回图》中出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忧伤森林主人早已为他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醇香的美酒。

“怎么样,今天有什么收获?”忧伤森林主人边说边举起酒杯轻轻尝了一口。

“如你所愿,一无所获。”

“今天的美酒不错,尝尝吧。”忧伤森林主人向他举起了杯。

“我没心情。”他冷冷地说,“你赢了,我们给你当奴隶;而如果我赢了,你只是放我们走而已,你不觉得这样太不公平吗?我们应该再得到一些其它的好处。既然你说第四个烦恼对你很重要,那为什么不自己进去找它?”

“因为,这也是游戏的规则———我不可以进去。”忧伤森林主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洪力发现在说完这句话后,忧伤森林主人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似乎勾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是什么人制定的规则连忧伤森林主人也不得不遵守呢?

第14章第四个烦恼

快乐的天国领域里,到处都飘扬着令人沉迷的乐声,处处流光溢彩,珠花连壁,天池幽香,金光万丈。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住在巍峨雄伟的宫殿里,拥有极其美好的生活享受,天天锦衣美食,富足而悠闲,终日心情舒坦,没有烦恼和担忧。

只有过去笃信因果、修持净戒和乐善好施的人们,才可以轮回到这个令人向往的天道。

天道的右边是阿修罗道。阿修罗的意思是“非天”或者“神鬼”。

这个领域与天连接,城阙宫殿都和天国的一样,可是却被一棵劫波如意树将它与天国分开。劫波如意树的根部生长在阿修罗道,开花结果却在天国,为天人们所享用。这件事使得阿修罗极为气恼,常常聚众与天人战争,用兵不休。

在洪力进入天道的时候,正碰上阿修罗带兵来犯。

两军开战,厮杀得十分激烈难解,于是洪力趁没人注意,偷偷躲到了劫波如意树上。

没想到,在这棵长着巨大叶片和硕大果实的大树顶端,竟然吊着一个人!

看样子那人是一个女子,瀑布一样的长发直垂到脚,一身雪白的衣裙如轻纱般柔软飞扬。她被吊在这棵树最高的那段树枝下,就像一个铃铛,风一吹,便开始轻轻荡起。他似乎正听到她发出痛苦的呻吟。

奇怪,天国里的人们不是生活得无比幸福吗,为什么会有一个女人被吊在树梢上?

这个清冷寂寞的女子让他心中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伤感———她会是柳青吗?

在人道中没有见到柳青,在天道中会不会遇上呢?或者,人海茫茫,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再遇上了?

他决心爬过去看个究竟。

当他快爬到树顶的时候,看见远处的两支军队正在酣战,不过天人们已经渐渐占了上风,看样子这次阿修罗又要输了。

“唉———”吊在树上的女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声音里透着的慵懒和倦怠,竟似有一种无边的魔力。

“你是谁?”他仰着头,就像在仰视一个从天而降的神灵。

那女人慢慢转过了头:“从来都没有人愿意冒险爬到劫波如意树顶。我想,你一定不是天国的人。”

他瞪着眼睛,努力想看清那个女人春花一样炫目的美丽脸庞:“你为什么肯定我不是天国的人?”

“天国里所有的人都鄙视我、视我为叛徒,根本都不想多看我一眼。你看他们把我吊在这儿,就知道他们有多恨我了。”

洪力又努力地往上爬了一点:“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天道里的人们,享受高贵的生活,怎么还会有恨?”

“唉!”美丽的女人又叹了一口气,“阿修罗前生和我是最要好的同门,可是因为一棵劫波如意树,两道交战不休。我不忍心看着阿修罗如此气愤烦恼,也不想天道的人们美好的生活总要受到战争的侵扰,于是偷偷跑去和阿修罗讲和。天道的人知道了这件事后勃然大怒,所以就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我。”

“你这样做分明是为了他们的幸福着想,他们怎么……”

女人摇头苦笑:“当人们什么都有了的时候,脸面就变得无比重要,甚至赛过生命,是不能随便触碰的。”

这时远处厮杀怒吼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就好像汹涌的潮水就要退回大海之中。女人向远方眺望着,心中充满无限的留恋:“阿修罗自从知道我被绑在这里以后,率兵来犯的次数更多了,因为他想救我出去。”

“阿修罗倒是重情重义,可惜他老是失败,简直就像是命中注定的。”

“是啊。”女人的声音中也有一丝的失望。她仍然眺望着远方,然后缓缓地抬起一只手臂,“你看,他又输了,他们正准备撤走。年轻人,你还是快跟着阿修罗一起走吧,天人很快就会闻到你身上那股陌生的气味,他们会把你丢出去,到时候你恐怕就不知道会落在哪一道了。快走吧!”

战争停止了,阴霾的天空也一下子放晴了,这个时候,他才看清了女人的脸。

那是一张尘世中没有的脸,苍白而凄美绝伦。

“你是谁?”他痴痴地问。

“我叫梭罗云。”

梭罗云?竟然是梭罗云!

“年轻人,为什么还在发呆?来,我送你去找他们。”女人看着他,笑了,仿佛早就跟他很熟悉。

修罗宫。

阿修罗正坐在那张宽大而柔软的皮毛垫子上生气。

交战六十八次,没有一次胜利。难道这真的是宿命吗?

每次打完败仗回来,他都会暴怒地把修罗宫里所有的东西全都砸烂,虽然他明知道这样的举动只会让其他人更加地惧怕他、远离他,或者是,讨厌他。

可是谁又能真正了解他呢?只不过是一棵小小的劫波如意树,他到现在都没有办法抢回来,更别说去救梭罗云了。

为什么总是失败?他懊恼地向后一倒,躺在地上。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

“谁告诉我,怎么能打胜仗?怎么才能救她?”他伸手向天,大声地怒吼。

“我不知道怎么打胜仗,可我知道怎么救她。”洪力从柱子后面露出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暴躁的阿修罗,生怕他将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撕成碎片。

谁知阿修罗根本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还是四脚朝天地躺在大垫子上,好像根本就没有察觉到有一个陌生的“凡人”停留在他的修罗宫里。

“类似于这样的话我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虽然没有一次是对的,可我还是愿意再试试,因为我就是不服气。好吧,那你就跟我说说,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把那个吊在树上的女人救下来?”

见阿修罗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洪力的胆子才稍稍大了一些,他试探着从柱子后面走出来:“要救梭罗云,必须去十二因缘圈办好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找陶人做一架天梯,第二件事就是要找到那个可以一箭射掉鹰之眼的射手。”

阿修罗不屑一顾地笑了:“这种无稽之谈你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洪力赶紧把头深深低下,在这座庄严而巨大的修罗宫里,他无时不感觉到自己弱小得像一只蚂蚁。

“这是梭罗云亲口告诉我的。”他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今天我爬到……”

“好了好了,”阿修罗摆摆手,似乎不想听他过多的啰唆,“我看得出你不是生死轮回中的人,应该可以在六道中自由穿梭。我只想知道,如果我送你去十二因缘圈,你愿不愿意为我去做这件事?”

“是的,我愿意。”他低下头,眼看着一切像他计划的那样发展,心中不禁有一些紧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阿修罗大袖一甩:“如果你真能把梭罗云救下来,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阿修罗的话音未落,洪力就已经被他袖中的大风吹出了修罗宫。

此刻,他就要前往十二因缘圈。

其实十二因缘圈和六道圈一样,是一个圆形的领域。现在洪力正在这个圆形的中央。

四周一共有十二个空屋子,每一个屋子里都有不同的景象。

他侧耳一听,隐约听见有轮盘转动的声音,于是循着声音摸去,一脚蹬开了其中一间屋子的门,果然看到了所希望的情景———屋内有一个巨大的不停旋转的轮盘,地上摆着很多形状各异的陶器,还有一盆盆的陶土。一个陶人坐在轮盘后面,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将手里的陶土捏成陶坯。

这就是陶人住的地方。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找到了陶人,喜出望外的他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

“把门关上!”陶人严厉地命令到,“万一刮来大风,就会改变轮盘转动的方向。”

这个陶人也是用陶土做成的,全身上下包括头发和眼睛都是。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天在生死轮回图中的经历,他根本无法相信这世上有会开口说话的陶人。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这个陶人,他一下子想起了桃花———桃花谷中的那个小孩。

在那个雨夜的闪电下,桃花在窗口变成了泥像,他身上的颜色以及脸上的形态跟面前这个陶人是一模一样的。

这时,陶人又说话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你是谁?”

“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对,我想请你帮我做一架天梯。”

陶人抬起凝固的眼睛打量了他一眼:“我是从来不白白帮人的,除非你帮我做一件事。”

又是谈条件?他禁不住有些恼火:“为什么你们这里的人,个个都喜欢要挟别人、利用别人,个个都心怀叵测?”

“因为我们只能固定地待在自己的圈子里,不能随意走动,所以那些完成不了的心愿就只好依赖别人来替我们做。”陶人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陶土捏成一个长条的形状,”你如果愿意,我们就可以谈谈条件,不愿意的话你就可以走了。”

见陶人的态度如此坚决,洪力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无奈地答应:“那好吧,你说说你的条件吧。”

陶人终于停止了手中的工作,直起身子对着他,两只干硬的眼球里竟然有一种喜悦的神情,想必对他的合作感到很满意。

“在我隔壁的屋子里,有一只性急的猴子,它每天都焦躁不安地从一间空屋跳到另一间空屋,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这个举动。可是这样很影响我的情绪,使我不能够静下心来好好地做陶器,所以我要你替我把它抓来。”

“就这么简单?”

陶人点点头:“不过你要小心,这只猴子很凶恶,它的利爪会抓伤你的。”

“知道了。”洪力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抓只猴子有什么难的,于是立刻赶往旁边那间屋子。

隔壁的屋子里果然有一只体形健硕凶悍无比的大猴子。它一见洪力进来,立刻张开大嘴呲出锋利尖长的牙齿冲着他“哈———哈———”地示威。

正当洪力想着怎么对付这只比他还高一头的凶猛动物时,那猴子突然不动了,像只乖巧的猫那样用两条后肢坐在地上,歪着头打量着他。

他发现,这只猴子凶猛的眼神就在这一瞬间起了变化,它专注地凝视着他,似乎在回忆什么。

对峙了片刻之后,看猴子还是原地坐着不动,于是洪力试着去抓它,猴子立刻很害怕地往后躲,可是并不反击他,连尖叫声也不敢发出来,变得很安静,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这样的变化让洪力百思不得其解———刚才明明张牙舞爪凶相毕露,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温顺?

他又试着伸手去抓它。这次猴子突然扑通一声给他跪了下来,嘴里叽哩哇啦地不知道在叫嚷些什么,脸上满是乞求之色,不住地给他磕头,像是在求他不要抓走它。

猴子可怜的样子让洪力也有些于心不忍,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它。

猴子并没有反抗,老老实实地卧在他的臂弯中,时不时用下巴蹭蹭他的手背。

当他把猴子交给陶人的时候,猴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竟然闪着泪光。

“好了,”陶人将猴子用铁链锁在了木桩上,“明天一早,你就可以来拿天梯。”

“你知不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那位能一箭射瞎鹰之眼的射手?”洪力边说边看了猴一眼,看见它眼里还挂着泪珠,心里更觉得不好受。

“在我右边的那个屋子里,住着两个瞎子,我想也许他们会告诉你答案。”陶人说完从旁边拿起一盆新的陶土,已经开始准备做天梯了。

陶屋右边的那间屋子,果然有两个衣衫褴褛的瞎子,后面的人牵着前面那人的腰带,彼此摸索着前进。他们之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长途跋涉而来,嘴角干裂,满脸的尘沙,头发和胡须全打着结,看起来疲惫不堪。

洪力拦在了他们面前:“你们的眼睛,是不是被一支箭射瞎的?”

两个瞎子听了他的话,立刻紧张起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彼此抱在一起,其中一个人警惕地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要找到那个射箭的人。”他斩钉截铁地说。

两个瞎子彼此对”望”了一眼,仍然是刚才问话的那个瞎子说道:“这恐怕有点困难,因为我们也没有见到那个人。而且,我们的眼睛也瞎了很长时间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走到了什么地方,实在无法指引你。”

瞎子诚恳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眼看着这条线索就要断了,洪力实在不甘心,想想又问:“那么,他为什么要射瞎你们的眼睛?”

听了他的问题,另一个瞎子像是突然受到了刺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捶胸顿足地大哭:“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我们只是两个老实的路人,他居然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射瞎了我们!”

先前那个瞎子也说道:“我们早就知道这个人,可还是没有躲过。听说他是*****的化身,箭在他的手里就成了欲箭。欲箭伤人,甚于洪水猛兽,没有人能幸免。当初我们就是因为没有满足他的一个*****,就被他射瞎了眼睛。如果你一定想见他,可以到那间开有六个窗户的空屋子里去等他,只要你打碎窗口的一扇玻璃,他自然很快就会现身。”

“多谢。”他说完这两个字立刻转身离去。

就在他马上就要闪身出门的时候,听见瞎子在他身后担忧地喊到:“可是饿鬼古古不是那么好惹的,你要小心!”

饿鬼古古?他眉头一皱:现在明明是在十二因缘圈,而饿鬼古古生活在六道圈,难道这里也有饿鬼的势力?

那间有六个窗户的空屋子并不难找。

洪力砰地打碎了其中的一扇玻璃,不消片刻,就听见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传来:“你懂得用这个方法来见我,一定也清楚我的规矩了,如果你想请我帮忙的话,也一定要完成我的一个*****。”

“你在哪?”他刚想动,一根又尖又冷又硬的东西已经抵在了他脖子后面。

他想这应该就是射手的那支欲箭。

“现在让我听听你的来意吧。”身后的人淡淡地说。

“阿修罗要去天道的劫波如意树顶救下一个被吊着的女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你登上陶人做的天梯,一箭射断那根树枝。”

“这对我来说没什么难的。现在听听我的*****吧。”

“请说。”

“我要你帮我杀了饿鬼古古!我要喝光他的血!”身后的人突然失去控制,变得激动不已,箭尖啪地*****了洪力的皮肉,一股血立刻从他的脖颈处窜了出来。

“可是,可是,”他立刻出声想借机分散射手的注意力,“所有的饿鬼都听命于古古,我一个人孤身进入饿鬼道,别说杀他了,说不定连我自己都会被他们撕成碎片!”

“放心,为了等到这一天,我早就想好了周密的计划。如果不是主人吩咐我死也不能离开十二因缘圈,我哪用得着你来动手?你知道吗,本来,只有我是可以自由穿行这里的。”射手的情绪果然平静了不少,连抵在他脖子上的箭也松开了。

他这才放心地转过身去,却惊讶地发现这个射手竟然是……是一个透明的人!

那具身体里所有的内脏、骨骼以及血脉都*****裸地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他看到血液的流淌,他看到骨骼的扭动,他甚至清楚无疑地看到了心脏一下一下的跳跃!

“看到我这个样子很意外吧?”

“是,是有一些。”他强忍住一阵阵激烈的反胃,不敢再看那具身体。

“那你到底愿不愿意答应我刚才的条件?”

洪力想了想,还是狠下心点了头。

———杀了古古之后,不止可以救下梭罗云,阿修罗还会答应他提出的一个要求。

虽然这样做有些于心不忍,可是他已经杀过两个人了,再杀一个应该不会下不了手。

“不过,”他偷偷看了一眼那个透明的人,“你总该让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杀古古吧。”

“既然我们已经谈成条件,我就把这一切全都告诉你吧。”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群鲜为人知的人。他们天生就具有凡人所无法理解的怪异力量,心念通灵;他们有自己独特的修炼方法和生存环境,他们可以做到在普通人眼里看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很多人说他们是在“做法”。

这一群人,被称为“巫师”。他们并不是那些神棍或是江湖骗子,他们是真正的巫术师。

我也是这样的一个巫师,从前,他们都叫我“猎云”。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风头出尽,人人敬仰。

可惜,这世上没有不老的红颜,也没有不老的人。巫师也是人,终究也会老的。于是我开始修炼难度很高的猎云术,希望可以延缓三十年的衰老。

而我的死亡也就是因为我在修炼猎云术的时候,突然心生杂念而导致走火入魔。

我死了以后,我的肉身就被另一个别有用心的巫师收起。他收起我的尸体干什么呢?像我们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自然会接触到一些你们这辈子都无法遇见的事,那些事情在你们看来是很可怕的。

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一件很可怕的事。

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专门收集别人的肉身,不管那人是活的还是死的,只要有人肯出卖,他一律都收。

但是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因为如果他有一万个肉身,他就可以拥有一万张假面。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收集那么多的肉身,也不知道那些肉身都被藏在哪里。

我们只能隐隐约约地猜出一点———这个人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巫术高手。

好了,现在我们回到前面的话题。

那个别有用心的巫师收起我的尸体,当然是卖给了这个神秘人。

之后,我也不知道是过去了多久,大概是一天、两天,也可能是一年、两年,反正我竟然又醒了过来。但我后来才知道,我虽然还“活着”,但已经不能生活在人世里。

那个神秘人,也就是我口中现在所说的“主人”,给我服食了一种药,让我不得不听命于他。虽然我心里有些不服气,但是他让我“再生”了,这种大恩大德也是值得我付出这样的代价的。

那个时候我刚刚复原,身体还很虚弱,不能随便走动,也不能见空气,于是我就被他安排生活在一间小屋里,每天都有人来送饭。

大约过了一百天,我的身体已经康复了,这时主人来见我,说要把我放到这幅《生死轮回图》里。他说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需要我来帮他,他信任我所以才挑中我,但绝不会亏待我。

我当时并没有别的选择,所以只有答应了。我想反正我早就已经死了,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其实在这幅图里,你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早已死了的人。

后来我更渐渐地知道,生活在这里的有些人,生前在外头结了很多仇家,巴不得进来,因为只有这个地方才可以永远地保护他们,只有这个地方才可以让他们重新“复活”一次。这世上也绝不会有人想到一幅图中的玄机。

可是,日子久了,这里的有些人渐渐不能忍受这样的约束。因为在这里,每一道、每一圈的人都必须生活在自己固定的范围内,是不能越界走动的,所以他们就开始想逃出去,哪怕是做一个游魂,因为外面有“自由”。

而另外一些不安分的人就开始打起了别的主意。因为他们也都和我一样,是受主人的药物控制的,所以他们就暗中勾结起来,打算造反,想要在这里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不再听命于主人。所以主人把我安插进来,就是让我来做卧底的。

但其实我内心里并不想管这些事情。每个人都不想被人控制,这也是人之常情,别说他们了,就连我有的时候也萌生过想逃走的念头。何况被关在这里的好多人,以前在外头个个都是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现在被困在这里过这样枯燥的生活,他们又怎么会受得了?

因此我对他们的行为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天都花大量的时间勤练猎云术。有时我想如果他们造反成功,对我来说应该也是一件好事,因为那样就意味着我也自由了。

可是,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

很快,他们就查出我的奸细身份,但是他们并没有表露于形,大家表面上还是相安无事。我想他们是不想打草惊蛇,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日后会放过我。

有一天,我正在练功的紧要关头,突然有人从背后偷袭我。这一下,几乎要了我的命!从那以后,我的身体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把我害成这样的,就是那个狡诈的饿鬼古古!

我们在进来这里之前就是冤家对头,他曾经被我捉住过,我还在他脖子上烫下了一个烙印。所以他才这样红着眼睛要报复我。

我恨透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杀了他!可是饿鬼道是六道中一个很特别的领域,一旦我进入饿鬼道,我射出去的每一支箭就将变成毫无杀伤力的枯枝,可我要是从饿鬼道外射杀古古,又会被他提前察觉。

所以,只要我见到有陌生人进到图中,都要求他们满足我的一个*****,就是杀了饿鬼古古!如果饿鬼不死,我就快疯了!

当然,我也有交换,那就是帮对方完成一件心愿。你知道吗,在这里生活久了,有的人难免会树立一些敌人,也有很多人会在这幅图里见到生前的死敌,而只有我的箭是可以穿梭整个轮回图的,我不用离开十二因缘圈,就可以用箭准确地射死他们。

“可是,如果我完不成你交给的任务呢?”洪力心里没什么把握,毕竟古古可是所有饿鬼的头头,而他孤身作战,说不定真的是有去无回。

“你越是害怕就越会被古古看出破绽,所以你一定要装作若无其事。”射手安慰道,“古古借过一只六腿猪给你到十八层地狱去见他的老朋友,有过这一面之缘,想再接近他对你来讲是很容易的事情。”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你不是不能离开十二因缘圈吗?”洪力略感吃惊地问。

射手不耐烦地解释道:“我不是说过我以前是一个巫师嘛!巫师当然有的是办法!再说,如果我没有点过人之处,又怎么会被派进来当奸细!”

“可是,进了饿鬼道之后我该怎么办?”

“你既然可以在图中自由穿梭,那就马上回到饿鬼道去,用你身上的弯刀杀了他!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你在图中穿梭的时候,也许会看到个别额头上刺有十字的人,记住,不论他们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理会!”

这令人费解的“十”字又被提起,使他一下子想起了死去的老巫婆和伊志,他们的头上也有一个相同的十字。

“这个十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射手说:“那个十字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那只是因为他们不服从主人的命令而被刺上的囚犯标记。不过我听说,被刻上十字的那些人,不像我们一直在这幅图里生活着,他们只是在有生人进来的时候才复活一回,所以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哄骗你上他们的当,说不定还会狂性大发杀了你!那几个人是疯子,连我都不敢随便招惹他们。”

“哦,原来是这样,”洪力恍然大悟,“那……”

“那什么那!你的废话已经够多了,现在就去!”

这个猎云的脾气还真是暴躁。

饿鬼道。

又是在上次那棵干枯的空心树上,洪力见到了饿鬼古古。

像上次一样,古古像一只瘦骨嶙峋的蝙蝠那样倒吊在大树枝上,无聊地一荡一荡,稀疏的头发也随着飘来飘去,像挂在半空的蛛网一样。

“我很奇怪,为什么你从来不像其它的饿鬼那样出去找食物?”他在树下站定,尽量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想以此来分散古古的戒心,“你的手下一个个都吃不到东西,应该更不可能把好不容易找到的东西再分给你一半吧?”

看古古的样子好像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而且也不想再次见到他。

“我实在不明白还有什么原因会让你再回来找我,难道你认为只要认识我那些饿鬼就不会把你撕成碎片吗?”古古斜着眼睛看着他,一副厌烦的表情。

“我是来告诉你,”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身后的手,“十八层地狱里的那个人,死了。”

“什么?”古古倏地睁大双眼,就像刚从噩梦中惊醒,“伊志?他死了?”

“是。在来的路上我还在想,你身为饿鬼的首领,消息应该很灵通,不会不知道自己好友的死信,所以还在为要不要特意来一趟而为难。没想到,你真的不知道。”他故作无奈地耸了耸肩。

古古这时已经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你快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为了不引起古古的怀疑,洪力早就想好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于是不慌不忙地答到:“是巫婆的诡计,她在那颗莲心上下了毒。”

听了他的话,古古一下子好像矮了很多,他佝偻着背,看起来心中十分难过,再也不说话,一直发愣。

看着古古失魂落魄的样子,洪力意识到现在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于是悄悄地从腰间抽出弯刀,又往前靠了靠:“他临死前让我将一样东西转交给你。”

“是什么?”古古没有注意到他的心怀不轨,仍然在怔怔地发呆。

“就是这个!”他猛地将弯刀向古古的胸膛刺去。

———只要杀了古古,射手就会答应他的要求去救梭罗云。只要救了梭罗云,阿修罗就会答应他提出的一个条件。只要找到第四个烦恼,他和他的六个同伴就都可以自由了。

可惜,这一击落空了。

古古像铁钳一样的手牢牢地扭住洪力的手腕,狞笑使得那张变形凸出的脸显得更加可怖:“如果这么容易就让你得了手,我还是饿鬼之王吗!”

“你……”这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况一下子让他陷入了被动的局面。

古古仍然在狞笑,斜着眼角注视着他:“你说到底只不过是一个稍微聪明点的凡夫俗子罢了,居然还异想天开地要在我面前班门弄斧!我一早就知道你是那个射手派回来杀我的!”

“你,你怎么知道的?”

“那颗莲心如果事先被放上了毒药,就会失去原有的光华,机警的伊志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你实在太……”

古古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紧抓着洪力的手也松开了。他看见古古的脸上露出一种交织着惊诧、愤怒、怀疑与不甘的表情。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之后,古古倒了下去。

然后他又看见了出现在古古身后的六腿猪———它的獠牙上,又沾上了新鲜的血滴,那是古古的血。

它用上次偷袭伊志的办法杀死了古古。

他盯着那头猪,心中突然一阵发紧———伊志临死前说过,这头六腿猪已经被调了包,真正的六腿猪是不会杀人的,而现在的这头六腿猪无疑是老太婆派出的奸细。可是,他已经杀了老太婆,那这头猪会不会也杀了他为老太婆报仇?

六腿猪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敌意,用前蹄踏着干硬的地面,赤红的小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鼻子里发出咻咻的声音,獠牙直指着他的脸,摆好了准备扑杀的姿势。

在这一瞬间,他竟然有点胆怯。

但是担心很快就变为多余的———一阵尖利的呼啸声破空而来,一根黑色的利箭以快得令人眼花的速度奔来,死死钉在了六腿猪的咽喉上!

轰的一声,六腿猪庞大的身躯倒在了地上,很快不动了,它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和古古的血溶合在了一起,好大的一片,那片干裂的土地立刻得到了滋润。

紧接着,他听见射手在很远的地方提醒他:“洪力,你再不走,其它的饿鬼很快就会赶来吃了你!快拔下我的箭,它会带着你回来!”

当洪力回到十二因缘圈的时候,陶人的天梯正好做完。

于是射手履行诺言,爬上天梯,一箭射断了劫波如意树最顶端的那根树枝。

梭罗云终于获救了。而洪力又被阿修罗带回了修罗宫。

阿修罗的心情十分不错:“我真高兴这件事这么快就得到了解决。我答应过你会还你一个心愿,现在你可以说说你的愿望了。”

他突然犹豫起来,到底把这个愿望给谁?是柳青、还是胡子刘、还是第四个烦恼?

“你要快点做决断,修罗宫不是你久留的地方。”阿修罗在催促他了。

他把心一横,望着高大的阿修罗说:“有一个女人,一直让我念念不忘,我想知道,她投生在六道中的哪一道了。”

“拿去自己看。”阿修罗长袖一甩,一样东西就落到了他面前。

他捡起一看,是一片铜镜。他把铜镜转过来,镜面上就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盘腿坐着,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一直不停地在地上写着“伊志、伊志、伊志、伊志……”,在周围都被密密麻麻写满了的时候,女人抬起了头眺望着远方,好像在回忆什么,又好像十分迷茫,然后,她低下头,犹犹豫豫地在最后一块空地上写下了两个字———洪力。

他的心里禁不住一酸,眼泪正好落在镜中那棵树的树根上。

劫波如意树?他又惊又喜,兴奋地大叫着:“阿修罗,别让我走!柳青就在修罗道!”

阿修罗的声音冷冷地传来,弥漫于整个修罗宫:“你的愿望已经完成,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于是洪力又被阿修罗送回了十二因缘圈。

他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一边想着柳青,一边听着陶人屋里传出的轮盘转动声,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突然,一阵杂乱的碰撞声搅乱了四周的平静,好像是陶人的屋里出事了。隐隐约约地,他甚至还听到了厮打的声音。

他刚靠近那间屋子的门口,就看到一个敏捷的身影从屋子里惊惶失措地夺门而出,向另外一间屋子奔去。陶人气喘咻咻地趴在窗口冲他喊到:“抓住那只猴子,别让它跑了!”

原来刚才逃出来的是那只猴子。

猴发现那间屋子的门打不开,急得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吱吱吱地厉叫,甚至用身体去撞门。

洪力这才看到猴子的身上全是皮鞭抽打出来的痕迹,血痂厚厚的,脖子上还挂着拽断的半根粗铁链。看来它一定是无法忍受陶人残暴的虐待所以才逃出来的。

“你还愣着干什么!”陶人气急败坏地大嚷,听声音好像也受了伤,“它是你和我之间的交换条件,难道事情办好了你就要过河拆桥?”

猴子以为洪力又会来抓它,带着胆怯的神情眼巴巴地瞅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似乎有什么话想跟他说。

他刚伸了一下手,猴子立刻又像上次那样扑通一声给他跪了下来,嘴里哇啦哇啦地胡乱比画着,不住地给他作揖磕头,像是在求饶。

这样的场面让他的心又软了下来,上次把猴子交给陶人的时候他就已经十分内疚了。

谁知这时陶人已拖着受伤的腿从屋里爬了出来,指着猴子大叫:“不能让它逃出去!我要它赔我的腿!”

一看到陶人,猴子更加地慌不择路,它突然冲过来抓起洪力的手奔进了斜对面的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里,竟然是波浪涛天的水面,有一个人划着一艘狭窄的小船在急流中行驶。

洪力和猴子进去的时候,那个划船人正好向他们看了一眼。猴子冲那个人招了招手,那人就把船摇了过来。于是猴子不由分说拉着洪力上了船。小船继续向前行驶。

这是要去哪儿?是去向那即将面临的新世界吗?

猴子看出了洪力的疑问和不安,它坐过来拉着洪力的一只手,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安慰。它的眼睛竟然像海水一样的蔚蓝,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纯净。

洪力蓦然间发现,在这颠簸动荡的水面之上,只有在看着猴子的眼睛时,周围所有的一切在他眼里才是静止的。

“你就是……”他心里一动,想起了巫婆临死前对他说的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第四个烦恼?”

巫婆在临死前对他说过:在这个生死轮回图里,所有的人都焦躁不安、愤恨不平或者狂妄自大,要么就是贪图享乐。如果有一天当你看到某样东西和这一切是格格不入的,那这就是第四个烦恼。

第15章咒怨

洪力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小船居然带着他们行驶到了陆地上,而且居然一直来到了忧伤森林深处的那间小屋。

不知为什么,一进入这片森林,猴子的情绪就异常地狂躁,不停地挣扎着想要离开,却又不知道该跑向何方。它吱吱地叫着跳来跳去,甚至挠伤了洪力的手。

他觉得很奇怪:这猴子好像对这里有一种惧怕,莫非以前来过这里?

“吱———嘎———”,小屋的门开了,走出来的是忧伤森林主人。

猴子一看到忧伤森林主人,立刻吓得不敢动了,悄悄地躲到了洪力身后。

忧伤森林主人哈哈笑着,心情好得不得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两天都还没有过去,你就能自己从那幅图里出来。不过,我关心的是,你确定已经找到了第四个烦恼?”

“是,我确定。”他坚定地说。

“好!快把它交给我吧!”忧伤森林主人急不可待地向他伸出了手。

“等等!我费了这么多心血帮你找到它,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交给你。最起码,你应该让我搞清楚一些事情。”

忧伤森林主人一愣,继而大笑:“你说得对!其实就算你不提我也是打算要告诉你的,因为我不想做你的仇人。”

“《生死轮回图》里的那一批人,根本就不是你抓进去的,他们口中都有一个共同的‘主人’。你既然拥有这幅图,一定和他们的主人认识。”

“原来你是想知道这个,”忧伤森林主人说着流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其实连我也没有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不过所有听说过他的巫师们都叫他‘无影’。而且,从来都是他找人,没有人能找到他。”

“无影?那幅图也是他送给你的?”

忧伤森林主人点了点头:“不是‘送’,是‘借’。一年前,无影找到我,并且带来了这幅《生死轮回图》,让我找出这图中的第四个烦恼。他当时说过,其实这个游戏赌的就是运气两个字,但是有一个规则———我不能参加游戏,必须找人代替我。这一年来,我抓了很多人回来,可是他们最后都死在这幅图里了。我和他约定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了,幸好在这个时候我找到了你!”

“那你们之间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忧伤森林主人隐藏在尖尖的黑帽子之下的脸似乎涌出了一阵悲哀:“没有交换条件。和你们一样,如果到了期限的日子,我派进去的人还是找不到第四个烦恼,我就得死!”

———当然,如果忧伤森林主人死了,忧伤森林里的宫殿和奴隶们肯定就会被这个游戏的制定者,也就是无影占有。

想到这一点,洪力更觉得难以理解:“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和他玩这个游戏?”

“因为我和你一样迫不得已。我根本就不是无影的对手,但我又不想坐以待毙,还不如赌一赌运气。”

而此刻,聪明的洪力也完全明白了那第四个烦恼的作用:实际上它不过是一个幌子。

无影在《生死轮回图》中设置了第四个烦恼,然后引诱别人去玩这个游戏,可是他早已算计好了一切,第四个烦恼没那么容易找到,因为它一定是被经常更换的,赌的就是运气。

而进到图里去的那些人要么就是死在里面那些尔虞我诈的陷阱里,要么就是被无影杀死。

用这个办法杀人,不仅可以排除异己,而且可以霸占对方的一切,比如这片忧伤森林。不止如此,用这个办法杀人,总算是光明正大,一句“愿赌服输”就可以让人哑口无言,不用背上“强盗”的恶名。

输了的人会死,可是……

“可是,赢了的人会怎么样?”洪力有些担心,“何况,我还杀死了他的人。”

“我也不知道以前有没有人赢过。但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大救星,你保住了我的忧伤森林!今天晚上我们一定要好好庆祝!”

这时有一片落叶飘了下来,毕竟现在快到寒冬了,树叶早晚会落光的。忧伤森林主人伸手接住了这片落叶,刚才的好心情一下子又化为乌有,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从前:六十年前,五个英俊的年青人来到盛名远扬的巴悲湖畔跟随大法师学习巫术,后来其中三个比较要好的男孩互相结为兄弟,老大乌格玛力、老二西矶、老三沙叶。

沙叶年纪最小,两个师兄常常叫他“小叶子”。虽然师兄们对他很好,可是因为他生性就很孤僻,不喜欢和人说话,总是躲着他们,所以两位师兄也很少来打扰他。

在大法师那里,每一个人都可以修习一门独一无二的巫术,只有沙叶,大法师说他心浮气躁、资质不纯,所以迟迟没有教他,他只能修习一些很普通的巫术。

日子久了,看着师兄弟们一个个都如愿以偿拥有了高超的本领,沙叶的心里开始充满了嫉妒。终于在某一天的夜里,心怀不满的他独自离开了巴悲湖畔,离开了大法师和师兄弟们,没有告别,没有留下一点可以让他们想起他的东西。

从那以后,他四处飘泊,过着颓废潦倒的生活,生怕有人把他认出来。

终于有一天,他在一个机缘巧合的情况下结识了一位隐居的老巫师。老巫师教给了他一门失传已久的巫术———手叶刀。

那一阵子,他真的欣喜若狂过,认为上天终于开始眷顾他了。是啊,谁也想不到,资质最差的他竟然练成了手叶刀。

其实他以前之所以有那么强的嫉妒心,都是因为他小时候的生活太苦了。一个人如果经历的痛苦太多,心中就难免会充满愤怒。

又过去了很多年,也是在一个十分巧合的情况下,他加入了一个组织。这个组织里有很多一等一的巫师,他们的目的是要建立一个至高无上的巫术大王国,有王者统治,让巫师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世人的注视之下。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发现从前的两位结拜师兄乌格玛力和西矶也在这个组织里。可是那么多年潦倒的生活已使他的相貌发生了很大改变,再加上那时他已改名换姓,所以他们根本没有认出他来。而他想起自己的不告而别,也觉得没有脸面再相认,所以也一直没有表露自己的身份。

当时这个组织打算成立自己的军队,可是军队还没有成立,新的担忧就来了———因为这世上真正懂巫术的巫师很少很少,可军队却是一支庞大的力量,如果有一天军队要造反的话,局面将很难收拾。于是组织的几个最高首脑决定研制一种可以让人忘掉一切的药,这种药的名字叫忘情丹,借以用它来控制军队。

不知道为什么,沙叶的运气总是不好,也许是那些巫师嫌他没有显赫的出身,或者是瞧不起他的羞涩,所以从来不让他插手重要的工作。他在组织里是一个闲人,留着备用而已。

虽然组织里也有很多和他一样甚至比他资历更好的巫师也同样闲着,但是他绝不能容忍自己这样的处境。一定要出人头地的决心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他那颗越来越急躁的心。

突然有一天,组织里发出秘令,要追杀三个叛逃的巫师。他们不仅仅叛变,而且还带走了一批忘情丹和制造这种药的药方。这一次,沙叶也被派出去执行任务。

他暗暗告诉自己,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只要亲手抓住叛徒,组织就会记他一功,以后重用他的时候就多了。

那三个叛徒十分的谨慎与狡猾,不管他们去到哪里,都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在经过将近十个月的漫长追捕之后,他们终于遇上了那三个叛徒。

等待多时的机会终于来临,沙叶全身都被一种巨大的兴奋所左右,那种浑身肌肉不停战栗的感觉是他这辈子再没有过第二次的。

那时他真的太冲动、太年轻、太无知、太好胜、也太嫉妒了。他只想一门心思取得成绩,却什么都不顾了。

那一天,他们追踪三个狼狈不堪的叛徒到了山谷里,他一刀就削掉了那个女人的脸,用的就是“手叶刀”。

也许真是天意弄人!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逃走的这三个人中,有两个就是他以前的两位结拜师兄,而那个被削掉脸的女人,就是他一直暗恋的梭罗云!

在那一瞬间,他崩溃了!梭罗云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死死地定格在他的眼前,天地间一直不停地响彻着梭罗云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一直呆呆地站在那个地方,站了一天一夜,什么都没想,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凌晨的时候下起了大雨,这才浇醒了他。

他一直将这次的捕杀行动看成是一个机会,一个扭转他命运的关键,可是他红着眼睛挥刀相向的“叛徒”却是他最爱的女人和最亲的兄弟!到底,是谁背叛了谁?

他从来没有感到心中是如此的疲倦,就好像所有的体力都已耗得干干净净。他终于看清这就是他一直的梦想,浅薄得居然在一瞬间破碎。

伤心欲绝的他终于决定离开组织。

在那以后的日子,为了逃避组织的追杀,他一直隐姓埋名。那时他终于体会到两位师兄和梭罗云逃亡的辛酸苦楚。可是已经什么都晚了,他既伤害了师兄和梭罗云,也背叛了组织,这世上已经快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后来,他一手创立了这片忧伤森林,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王国。在这里,他终于拥有了他所向往的权势,拥有他想要的一切。

可惜,忧伤森林里实在是太寂寞了。每当最安静的夜晚来临,他就会止不住地又想起春日的巴悲湖畔,晚霞落满天空。

“你在想什么?”

洪力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回忆。他微微笑了一下,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冷酷、傲慢、深邃,像一枝尖枪。

“没什么,我只是急着想看看你找到的那第四个烦恼到底是什么。”他慢慢地朝洪力走过去,”我要先验货,如果你找到的确实就是第四个烦恼,我今天就让你把你的同伴们带走。”

猴子似乎听懂了忧伤森林主人的话,吱吱叫着又想逃走,洪力转过身一把抓住了他,将它送到沙叶的面前:“这就是《生死轮回图》中的第四个烦恼。”

沙叶盯着猴子,充满了吃惊的神色:“我为了惩罚你才把你放进去,没想到你竟然变成了第四个烦恼!”

这句话似乎隐隐地给了洪力某种启示,他赶紧把那只猴子举到鼻子前,冲着它叫:“胡子刘?”

那只猴子立刻冲他挤眉弄眼地又点头又作揖,像是高兴极了。

“胡子刘,真是你?”他的心突然有些砰砰跳,生怕那只猴子又没有反应了。

可那只猴子还是在对着他又咧嘴又点头,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不知道又在动什么鬼心眼,不是胡子刘还能是谁?

他一把将猴子搂在怀里又亲又啃:“好你个老刘,吓死我了!”

也许是他用的力气太大,挤痛了猴自身上的那些伤口,猴子立刻又吱吱吱地叫起来。

他摸着猴子的头,想起在《生死轮回图》里的遭遇,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刘,受苦了,咱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快跟我进来吧。”沙叶转身催促他。

于是他抱着猴子老刘跟着沙叶进了木屋。沙叶将那幅《生死轮回图》平铺在桌子上,然后将猴子的两个前爪放在图中最里面的那个圆圈上,那是烦恼圈。

三秒钟的功夫还不到,伴随着一声尖叫,桌上的猴子又消失了。

“老刘!老刘!”洪力焦急得大喊。

“在那里。”沙叶指着那张图示意他看。

他仔细一看,发现那幅图果然起了变化:烦恼圈除了原有的三只动物公鸡、蛇、猪之外,现在又多了一只猴子,四只动物彼此追咬着尾巴,像一只滚动的车轮那样不停转动。

一只猴子的加入可以让这个圈子活动起来,原来这就是验证的办法。

公鸡代表贪,蛇代表嗔,而猪代表痴,那么猴就代表躁动。

躁动,这就是人类的第四个烦恼,最莫名其妙的那个烦恼。

“你要的已经得到,现在你该履行承诺了。”他说。

“当然。我绝不会反悔,你知道吗,这片森林是我唯一的乐趣,如果连它也失去,我就没有生活的希望了。你帮我保住了它,你是我的恩人。”沙叶的心情好到了极点,“我现在就去把笼子里那些怪物们变回原形,然后送你们出去。”

可是沙叶并没有出去。因为他刚走到门口,就被一团红色的影子“咚”地给撞回来了。

“血鹦鹉,你要干什么!”沙叶的声音带着一丝恼怒。

“出事了!”血鹦鹉像是刚进行完一场搏斗,身上的羽毛凌乱不堪,它抖着翅膀来到沙叶跟前轻声说,”有人来找你,他说他叫无影!”

“无影?”沙叶和洪力互看了一眼,都愣住了。

没想到无影的消息这么快,谜底刚破,人就出现了。沙叶此时突然涌上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无影这次一定来者不善,忧伤森林也许保不住了。

“终于能见到这个无影了。”洪力忍不住喃喃自语。

没想到沙叶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不行!你们必须走!难道你想重新把你们几个的性命再留在这里!”

“是啊,我们还是走吧。”血鹦鹉也在一旁劝他。

“可是……”

他接下来的话被一阵刺耳的笑声打断了,这笑声像针尖一样让人难受:“在我的眼皮底下,也有人能逃走吗?”

是无影来了。

如果不是血鹦鹉及时带着他们离开,以后发生的事真的很难预料。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血鹦鹉在担心着忧伤森林,而洪力在担心隔壁屋子里的那些同伴———他们这一段日子心灵和肉体上所受的创伤实在太多,一个个身心疲惫、伤痕累累,现在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个觉了。

人虽然是救回来了,可是因为无影的突然出现,忧伤森林主人没有来得及将他们变回原来的样子,所以他们仍然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脚爪尖利、半人半兽。

纸里是包不住火的,他们总要吃饭、上厕所,偶尔也要到屋子外面去透透气,万一被和尚们撞见了这群半人半兽的怪物,不知道还肯不肯收留他们?可是师父交给他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又不能就这样下山去。

而且,胡子刘也还在那幅图里没来得及放出来,不知道他这次会不会跟着图一块被无影带走?

想到这些,洪力也开始担心忧伤森林主人的生死,因为只有他才能破得了那六个人身上的咒,也只有他知道怎样才能把胡子刘从《生死轮回图》中放出来。

万一忧伤森林主人真的死了,那……想到那个结果,他突然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这时,隔壁屋子里有人发出了梦呓般的轻号,像是在哭一样。

“我明天必须要回一趟忧伤森林!”血鹦鹉突然站起来,“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和你一起去!”

“你还是留下来照顾那些人吧,你不在,他们会捅出大乱子。”

他想想也有道理,于是叮嘱道:“如果忧伤森林主人还活着,你一定提醒他别忘了我那六个同伴,他的承诺还没有完全兑现。如果再过一段时间他们身上的咒还没有解,就会真的变成一只只动物!”

“万一,”血鹦鹉打量着他,目光闪动,“连我也回不来了呢?”

他一怔,不由得笑笑:“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听他这么说,血鹦鹉的心情似乎也放松不少:“哦?你真这样以为?”

“你是大神身体里的血,有大神的在天之灵保佑,你的性命当然不会像我们那样脆弱。”

“是啊,但愿大神保佑,让我能平安回来。”血鹦鹉叹了口气,自顾自走到角落里睡下。

而血鹦鹉那声叹息中隐隐的无奈和悲哀,洪力并没有听出来。

他此刻在想着,明天一大早,再去一趟桃花林。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去了。

今天实在是一个很不好的天气。

整个飞云山都被浓浓的大雾包围着,而桃花谷里的雾气更浓,什么都看不见。

可他还是发现了一件怪事:桃花林里的那些桃花居然全部凋谢,只留下了光秃秃的树枝在清晨的寒雾中瑟瑟发抖。以往每次他一进谷就会出现的那张桃花脸也没有再出现。

这时起了一阵风,风吹散了他面前缭绕不去的浓雾,也吹起了一地的桃花瓣,它们在风中飞舞着、打着转,欢快地飘向别处去了。

它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如果想等到桃树开花,只有到明年春天了。

他突然意识到:桃花突然凋谢,也就是说绑在树下的那十五条冤魂也一起灰飞烟灭了,锁魂术失去了效力,难道说老和尚也出事了?

两天没来,桃花谷就发生了变故。

他突然记起上次临走的时候,桃花脸惊惧万分地对他说感到五十年前那个凶手的气息就在不远处,难道真是这样?凶手重现,也就是说血鹦鹉的预言是真的?

他猛一转身,只看见雾气忽地开了又合。雾里会不会有鬼?

他一惊,转身向小木屋跑去。

小木屋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不知道那个小孩在不在房里。

他推开小屋的门,屋里却一片狼藉:小小的木床倒在地上,摔得破碎;金丝小被上全是凌乱的脚印,被扔在墙角;小桌、小椅、茶壶、茶杯全都变成了碎片。这里像是刚经过一场打斗。

桃花不在屋里。

“桃花!桃花!”他冲出门外。

门前门后都没有脚印,地上一片泥泞,像是昨晚刚下过大雨,所有的足迹肯定都被冲刷干净了。

桃花去哪儿了呢?

他一下想到了那条秘道———最后一次从湖中小岛出来的时候,桃花就在秘道里等他。这孩子既然已经发现了秘道,会不会自己去湖中小岛找老和尚呢?

于是他又马不停蹄地奔到湖边,钻进秘道,直奔岛中央。

令他想不到的是,沉冤湖底也发生了变化———老和尚居然受了重伤!

“我的担心终于变成了事实!”老和尚一见他来,立刻激动不已,捂着胸咳个不停,挣扎着要从床上翻身下来。

“出什么事了?”他扶老和尚坐起来,“你怎么受的伤?”

老和尚闭上眼,止不住一声长叹,满脸的悲戚与无奈:“真是没想到,我果然做了那个五十年后证实血鹦鹉预言的人!”

“你说什么?”洪力心中一动,“桃花真的是邪婴?”

老和尚点点头:“昨天我去找桃花,发现桃花不在,看屋内的情况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我来到桃花林中,却意外地发现桃花脸被人杀了!它当时还剩下最后一口气,挣扎着对我说,它偷听到桃花在屋里和另外一个人的对话,才知道原来桃花就是真正的邪婴!脸说他们一直在屋里争吵,最后那个人强行带走了桃花,而且还杀了他灭口。”

“那个人到底是谁?”

“脸说它听到屋里的人就要出来,立刻急着隐去,结果那个人就是在这个时候下的手,所以它也没有看见对方的样子。”老和尚无奈地不住摇头,眼眶已经湿润,“他死了两次,两次都不知道杀死自己的是谁。而这次,他再也没有机会投胎转世了!我正在为桃花脸伤痛,没留神被对方偷袭打伤了。”

洪力一下子想到了关于邪婴的那个预言:十月十五,月圆之夜,邪婴出现人间,血灾将会重新降临。现在前面的三句都已实现,接下来就该轮到最后一句了。也就是说,天眼寺很快又要重演五十年前的血案。

既然知道邪婴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谁又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能耐敢来带走他呢?又有谁还知道这个桃花谷的所在呢?

会不会是五十年前那个凶手呢?桃花脸不是曾经感到过“他”的气息在桃林附近出现吗?也只有“他”的重现,才能够让血灾重新降临。

血鹦鹉是大神留给这世间的怨恨,它回到人间是为了报仇,可它连着两次带来的预言为什么都是关于天眼寺的?会不会连那个凶手也是它们炮制出来的一个杀人工具?

那尊厉笑的金身大佛真的是凶手吗?

洪力此刻像是感到心里受到了猛烈的击撞,一阵阵晕眩感袭来,眼前似有无数的迷雾缭绕、挥之不去,顷刻间就让他失去了判断。

他很想抛开这一切与他无关的事情,可是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又让他不能撒手不管,因为他答应过桃花脸,不会忘了那日在林中对它做出的承诺。

老和尚又开始咳起来,脸上青筋暴跳,似乎伤得很重。

“大师,你要不要紧?”

“我,我不要紧。”老和尚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像是抓住一个未了的心愿,“慧清身上的恶疾又复发了,他知道这次可能就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间,他怕我担心,所以悄悄地回到天眼寺去了。我希望你替我带句话给他:我始终觉得欠他的太多,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会用我的所有来补偿他!”

当洪力见到慧清的时候,他正躺在单独被隔离出来的一间厢房里。

看样子,慧清活不了多久了,他身上已经大面积地腐烂,屋子里到处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慌的恶臭。

慧清小时候就是因为这种病而被抛弃,这些年来都是因为老和尚的悉心治疗才得以控制,没想到这次又突然复发,而且来势汹汹,连医术精湛的方丈也束手无策。

慧清已经向方丈坦白了一切,当然这也是老和尚的意思。从井中女鬼到桃花谷、到邪婴、到老和尚出家之前的恩怨情仇,全部都说得清清楚楚。虽然方丈除了一声叹息之外再没有说什么,可是慧清却一下子觉得他生命之中所有的包袱全部都卸了下来,这是他唯一的一次感受到无比的轻松。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一件事———安安静静地等死。他知道,也许就在这几天之内,他就要与这个世界告别了。

可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和尚。所以他一见到洪力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洪施主,慧清死了以后,希望你帮慧清照顾师父。”看到洪力点了头,他才止不住笑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露出这样温暖的笑容。因为他知道,洪力绝对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好人。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惧怕死亡。

因为他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违背良心的事情,虽然在佛祖面前他确实是有愧的。这些年来他和师父守着桃花谷,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保护———保护桃花,是为了不负故人所托,好让他平安长大;守住梭罗云的亡魂,是为了让她了却心愿见到故人最后一面;保护五十年前枉死的那十五条冤魂,是为了查出当年的凶手,让他们安心地投往来生。

所以,死亡并不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而只是召唤他去往新生的信号。

新生,多么令人神往啊。就让自己在佛祖面前诚心忏悔,安心地度过这最后的几天吧。

小清真是弄不明白,好不容易才和师兄们重逢,为什么他们一个个对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都闭口不提,好像大家合起来要隐瞒她什么似的。

他们不想和她说话,也不愿回答她的问题,总是找各种借口想打发她出去。

而且师兄们这次回来以后都很奇怪,奇怪得不得了!他们的下半身全都清一色用厚厚的大垫子裹了个密不透风,估计连犀牛的角都扎不进去。

那些大垫子都是寺里的僧人们以前用来铺床的,不仅很厚,而且又长又旧,臃肿地拖在地上。她就是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心血来潮要学这种古怪的装扮,提着个大垫子上厕所多不方便!

她一番穷追猛打,师兄们始终支支吾吾,有的干脆就含含糊糊地告诉她是因为有病,怕传染,所以才用垫子裹上。

有病?怕传染?这样的字眼引起了她的警惕。师兄们一个个瘦得吓人,确实像是有病的样子。

她突然想到师兄们会不会在这段失踪的时间内去了什么不干净的地方,染了一身的花柳病回来?

可是,得那种病没听说过脸上会长毛啊。为什么她发现师兄们的发际部位长出了很多粗硬的毛?而且那种毛怎么看都不像一般的汗毛,倒有点像动物身上的毛。师兄们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很奇怪,咿哩哇啦的,从没见过他们像这么说话,跟野人似的。

而且,她发现回来的人中少了一个,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人去哪了。

正想着这个问题,她就看见大师兄洪力过来了,她立刻像只小兔似的蹦了过去,扯住洪力的胳膊不依不饶地问:“老大,你快告诉我,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有,屋里那几个人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裹成那样装神弄鬼?还有,你这两天都去哪儿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走了?还有,还有,胡子刘为什么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

“小清,别这么大惊小怪……”

“不是啊老大,不信你进去看看,他们一个个好像总想在地上爬!”

他知道小清再这样纠缠下去屋里的事肯定要露陷,于是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小清喋喋不休的盘问:“好了,师兄们这两天要在屋里养病,你最好别进那间屋子,一切由我来照料。如果你不经我的允许随便进入那间屋子,我就不带你下山,懂吗?男人们的事,交给我来办好了。”

洪力的话更让小清坚定了“花柳病”的猜测。她突然觉得很恶心:一屋子的人都得了这种病,过两天他们的身上是不是也要一起开始溃烂?

真是越想越可怕!她一哆嗦,转身逃走了。

洪力这才推开门进屋。

“老大,你有没有见到胡子刘?”有一个人问他。

“见到了,也许你们谁都想不到,他就是《生死轮回图》中的第四个烦恼。”想到猴子哀求的眼神和向着他下跪的样子,洪力又觉得心痛难忍。

其他的人听了洪力的话都发出了吃惊的声音,谁也没想到胡子刘居然就是关系他们生命的最后答案。

“老大,胡子刘还会回来吗?”“老刘现在在哪里?”大家都开始七嘴八舌地凑过来问。

“你们都不用担心,”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外响起,并不是很响亮,却足以惊动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他现在还在《生死轮回图》里,暂时不会有生命的危险,只要想办法解开他身上的咒就可以了。”

是血鹦鹉回来了。血鹦鹉还带回另一个让洪力感到震惊的消息。

“什么?忧伤森林主人死了?”

“是。我回去的时候,整个忧伤森林都被烧成了一片平地,到处浓烟滚滚,烧焦的树根还在不停地发出爆裂的声音。而忧伤森林主人就被锁在他曾经用来关押你们的大铁笼子里,血流了一身,不过我看不出他是怎么死的。”

“你快带我去!”洪力说着站起身。

“没用的。就算你看出他怎么死的又能怎么样,我们都知道凶手就是无影。而且,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找到那片森林了。”

“为什么?”

“只有忧伤森林主人在的时候,我才能找得到忧伤森林,因为他给了那片森林生命,而我会听到它们的召唤。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血鹦鹉的声音里透露出了一丝落寞,像是也在为沙叶的命运惋惜,“无影根本就是狼子野心,无论玩游戏的人是输是赢,他都会杀掉对方,然后霸占对方的一切。”

“这么说,忧伤森林主人统治的那个隐蔽王国也被无影抢走了?”

“应该是。可惜,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的王国到底在哪里,只听他说过在那里他囤积了大量的珠宝,还有大批的奴隶。不过,我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个,这是他死后紧紧握在手里的。”血鹦鹉说着伸平翅膀将一样闪闪发亮的东西送到他面前。

珠矶银刀!洪力立刻眼前一亮。

他当然认得这把刀,因为他的师父有一把形状大小完全一样的珠矶金刀,上面那个“矶”字就代表他的师父西矶。

小的时候他常常看到师父拿出那把金刀独自把玩,然后很小心地把它收好放在盒子里,之后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说话,现在他终于明白师父是在怀念另外一把银刀。

原来忧伤森林主人就是当年和他们在巴悲湖畔结拜的小师弟———沙叶。

他缓缓地将银刀拉出刀鞘,刀锋的寒光一闪,清晰地映出了刀身上的一行小字:兄弟如手足,宝刀赠英雄。

这就是西矶当年送给小师弟的情谊,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谁做了英雄,谁断了手足?这一场兄弟之情,一个英雄之梦,付出了多少代价,亏欠了多少情谊?

当年四个亲密无间的伙伴,对人生都怀抱着无比的憧憬,可最后竟然一个个是这样走完一生的。你们心中都埋下了多少痛苦?

如果有一天你的心碎了,仇恨是不是还那么难以忘怀?

“别顾着同情别人了,”血鹦鹉看出了他的心思,在一旁提醒道,“现在,你那个同伴还在《生死轮回图》里。而且,其他的五个人,你不会打算就这样带着他们走吧?”

是啊,沙叶死了,没人能解得了那几个人身上的咒,要不了几天,他们就会一个接一个地变成四脚爬行的长毛动物。而洪力这时更加感到束手无策。

看着他窘迫的样子,血鹦鹉止不住轻笑了一声:“其实也并不是只有忧伤森林主人才能救他们。只不过现在时候未到,我不能这么早告诉你。”

“真的有办法?”这个突然降临的希望让他精神也为之一震。

“相信我。”血鹦鹉的回答很肯定。

他打量着这只有着人一样思想的奇怪的鸟,忍不住走过去摸了摸那神秘而炫目的鲜红色羽毛,感叹着说:“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怎么能相信世上真会有这样的事,你真的是大神身体里的鲜血吗?”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瞒你了。”血鹦鹉伸开巨大的翅膀,做出一种飞翔的姿势,似乎对天空充满无限的向往和深情,“仁慈的大神又怎么会用自己的血向世间寻仇呢?”

他一愣:“那个传说是假的?”

“那只是一群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大神摩诃法利的传说,故意加了我进去,为的是让他们的目的更加有效地达到。”

“目的?什么目的?”

关于大神摩诃法利的传说来源于一个靠近西藏的边远部族。

这个部族人迹稀少,行踪诡秘,几乎没有人听过他们的名字。

但他们管自己的部族叫“汲箭”。听说以前他们是一个富有的大族,后来因为侵吞了一批宝藏而树立了很多仇家,不断地遭到追杀。最后他们的势力越来越弱,从一个大族很快沦为一个人丁稀少的小族,所以不得不隐藏踪迹,悄悄地生活。

他们退到荒芜的塞外过着艰苦而穷困的生活,经常忍受疾病和饥饿的折磨,还有野兽和恶劣的生存环境相逼迫,生命有如蝼蚁一样可悲。

但这并没有磨灭他们骨子里那种不安分的本性,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复仇,经过周密的思量,一个旷日持久的复仇计划诞生了。

在当时,汲箭族的几个强敌几乎都盛行对大神摩诃法利的崇拜,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甚至将他视为守护之神。

于是他们就利用了大神的传说,杜撰了一个结尾,加进了一只血鹦鹉,说它是大神临死前留给这个世间的怨恨,还到处散布说血鹦鹉每隔三百年会回人间复仇,目的就是让人们相信这只鹦鹉的存在。

这只血鹦鹉就是汲箭族用来复仇的一个工具。

传说未必人人都信,但是如果传说有一天突然变成了真的,人们到死都会深信不疑。

而他们弄出这只鹦鹉,实际上只是为了借它的口说出死亡预言,利用人们迷信的心理,制造恐怖气氛,搅得人心惶惶,这样复仇者就可以乘虚而入。

它的背后当然还有一个主人控制,这个主人就是那个复仇者。

当时在汲箭族快要灭亡的时候,族里的最后一个大长老算出了部族的气数已尽,生怕以后没有人替他们报仇,于是跟一个神秘人谈妥了交换条件———将族里一本至高无上的巫术秘笈以及所有的财宝全部都给他,但他要为汲箭族完成复仇的任务。

那本秘笈是和当年那批为他们招来杀身之祸的珠宝一起被抢来的。秘笈里记载了一个鲜为人知的巫术,无论谁练会了这种巫术,都将成为一个祸害。

据说那个巫术可以控制死人的元神出窍,将他们寄生到另一个空间,让他们以肉体的形式存活。也就是说,它可以重新复制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当然,这只是关于那个巫术的简单描述,实际上,真正的情况要复杂得多。

只要一有新的行动,这个复仇者就会派一只小鸟给血鹦鹉带来口信,每只鸟都是一传达完口信就自动暴毙,这样,秘密就永远也不会泄露出去。

而血鹦鹉本身也一样地受到巫术控制,身不由己。它只是间接地接受指令,却从来没有看到幕后的那个复仇者是什么样子。它只知道,大家都称呼他“无影”。

其实,汲箭族的仇早就报了,只是贪得无厌的无影还在继续利用它。

“可是,月亮中的人影和邪婴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一出现那个人影就跟着出现?还有那个小孩,无影怎么会在五十年前就知道他是邪婴?”见血鹦鹉说了一半就不说了,洪力着急地把憋了一肚子的疑问一古脑儿全都掏出来了。

一提到月亮中的那个人影,连血鹦鹉那长满羽毛的脸上都现出了一脸的疑惑:“其实那个人影也只是我在五十年前预言天眼寺血灾的时候才开始出现的,我根本对它一无所知。我毕竟只是一只被伪造出来的鸟,如果月亮中的那个人影真是一个‘天机’,那我是没有办法参透的。”

天机?这个词老和尚也用到过。难道月中的人影真是一个天机?

“会不会跟无影有关?”他还是不甘心。

血鹦鹉摇了摇头:“无影也叫我留意那个人影。我想,恐怕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月中人影的来历了。”

血鹦鹉又说到:“也许这件事还没有到该水落石出的时候,再讨论也只是徒劳,不如问问别的。”

“我想知道,无影为什么要拿天眼寺开刀,和尚庙又没有什么可以贪图的。还有,为什么五十年前遗留下的方丈手册上会清清楚楚地记下关于你的那个传说?如果你是假的,出家人又怎么会相信?”

“那本方丈手册是假冒的,当天眼寺变成一片血海之后,我就依照吩咐把那本手册叼来了,目的就是让所有的人相信我的预言。而至于其它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你,别忘了,我只是一只受巫术控制的鸟。”

血鹦鹉一反常态的诚实态度让洪力觉得更奇怪了:“既然你是无影的心腹,为什么今天突然要把一切都告诉我,难道你不认为这是背叛吗?”

这句话似乎问到了血鹦鹉的痛处,它呆愣了半天,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独自走到墙角坐下,不再理他了。

这天夜里,天气也一反常态,明明是初冬,却躁热得要命。

一个诡异的影子悄悄地挨着所有房间的门口一一窥探,然后蹑手蹑脚地踏过院子里的月光,又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黑暗中。

谁也没有发觉他来过。

第16章一念之差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万簌俱寂,一直睡在墙角的血鹦鹉像是噩梦惊醒般忽地睁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

刚才它好像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于是趁着所有人都在熟睡,悄悄地出了门。

它停在院子里那棵大树最粗的一根枝桠上,若无其事地梳理了一会儿羽毛,然后一直东张西望,好像在等待什么。

过了一会儿,一只青翠色的小鸟从远处迅速地飞了过来,吱吱轻叫了两声,接着停在了血鹦鹉的身旁。

两只鸟互相对望了片刻,然后那只小鸟开始叽叽喳喳地冲着血鹦鹉鸣叫,一句一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谁也无法知道,凌晨,在枝叶繁密的大树深处,两只鸟到底在谈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只有藏在窗下偷看的洪力明白:这只小鸟是来给血鹦鹉送信的。只是不知道这次它又带来了什么新的指示。

两只鸟交谈了半天,小鸟忽然停了下来,然后脖子一歪,身子僵硬地倒下,就这样死了。

它死之后,血鹦鹉毫不犹豫地扑过去用利爪摁住它的脑袋,一口一口地撕扯掉它尚未完全变硬的肌肉,顷刻之间,就将小鸟的尸体吃了个干干净净,连一根骨头都没有剩下。

小鸟身体里的血沾在血鹦鹉的嘴上,竟然不如它那一身鲜红的羽毛耀眼。

洪力倒并没有觉得恶心,却觉得很难受。眼前的一切真实得不容回避,*****裸的凶残,这就是自然界中最普通不过的生存法则。

一个人的死亡和一只鸟的死亡所引起的后果是截然不同的。没有人会在意一只鸟的死亡。也没有人会记住它们的脸庞。

一只鸟在临死之前是否也会像人一样对生命有无比的惋惜和留恋?它们是否也会心存无比的惧怕?它们是否知道自己的一生因为什么而活?

“你这样直勾勾地盯着那棵树,很容易就会暴露我。”血鹦鹉就在他发呆的时候已经飞回来了,仍然走到靠墙的角落蹲下,“要是寺里的和尚发现我躲在这里,一定会认为你和我是同党,到时候,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扭过头看着血鹦鹉,仍然在可怜那只死去的小鸟:“你说过每一个送信者都会自动暴毙,你每次是不是都像刚才那样吃了它们的尸体?”

“那只鸟的死让你感到这么难受吗?”血鹦鹉讥诮地反问着他,似乎是在鄙视他这种不合时机的同情。

“你,你简直就是一个可怕的魔鬼!”

“可怕?哼,你别忘了,我是一只受巫术控制的鸟,他们造我出来的时候就在我身上下了咒,每隔一段时间如果我不吃解药就会身体暴裂而死,那些送信来的鸟儿就是我的解药。”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院子里又有鸟飞来,就停在刚才的那棵老树上。

天色比刚才又亮了一些。

也许是因为刚吃过解药的关系,血鹦鹉把身体靠在一个舒服的地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朦胧中,它看见洪力还站在窗口,还带着那种不忍的目光看着它。

“既然都已经死了,何必还难过呢?我不吃它也会有别的鸟将它的尸体吃掉,难道你还认为会有人爬到树上去救下一只鸟的尸体然后埋藏?”

看到洪力对它的劝说没有反应,它索性闭上眼不再理他。这个男人的多愁善感有时候实在来得有点莫名其妙,它不想再浪费口舌了。

很快,解药的药力就完全发作了,它不由自主地沉沉睡去了。

“这次,你要做的事情并不是散布预言,而是……”突然,小青鸟的声音又在耳边猛地响起,惊得它居然打了一个趔趄。

这是怎么了?这些年来,它还是头一次有这种心惊的感觉。它扑腾着翅膀,却怎么也不能站起来。

此刻在它的耳边,嗡嗡响着的全是小青鸟刚刚带来的那个“指示”。

它有一种预感,办完这一次的事之后,它就再也吃不到解药了。

洪力已经记不起这是寺院里死的第几个人了。

那具尸体悬挂在树上,眼睛向上斜翻着望向天空,一张惨青的脸映衬在古树茂盛葱绿的树叶中,显得分外狰狞。

风一吹,树叶稀哩哗啦地响,那具尸体缓缓地、不情愿似地随风转了一圈,甚至可以听到绳子绞着劲发出的难听的声音。这一幕,让站在树下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

方丈吩咐人上去把尸体解了下来。

突然,小清指着平放在地上的尸体大叫:“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在众目睽睽之下,尸体的眼睛竟然慢慢地自己闭上了!就像一个困极了的人要睡去一样。

难道人还没死?

洪力伸出手去在尸体的鼻翼下、颈侧以及手腕处反复试探着,最后还是确定人早就已经死了。

“老大,那他的眼睛为什么还会动?”小清战战兢兢地躲在他身后。

“没事,可能是因为从高处放下来,突然受到猛烈撞击,所以眼睛才闭上了。”

在跟小清说话的时候,他注意到尸体脖子一侧的那个洞,于是蹲下身用手量了一下,发现位置和大小仍然和前几具尸体上的一样,看来应该还是同一个凶手。

他拉开死者的僧袍,从死者肌肉的僵硬程度和尸斑的分布情况分析,初步认为死亡时间应该是在昨天半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之间。而且那道勒痕形成的时间应该是在尸体变凉之后,也就是说死者是死后才被吊到树上的。

把尸体吊得那么高,是在故弄玄虚还是别有用心?

而且,尸体的脚上少了一只僧鞋。也就是说,这里只是移尸现场,真正的第一现场很有可能就是那只僧鞋丢失的地方。

“老大,你看!”小清指着尸体的衣袖,“又是那些金粉!”

不止是衣袖,就连尸体的双手也同样沾着大量的金粉。

和尚们睡觉之前是应该把手洗干净的,这些金粉一定是在后半夜或者说是在他临死之前抓摸过什么东西才蹭上的。

洪力和小清对望了一眼,他们都十分清楚这些金粉哪里才有,因此两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那天在大殿里突然在他们眼皮底下消失不见的佛像。

“你们有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时方丈开口问话了。

人群中立刻有一个和尚挤上前来,慌慌张张地说道:“住持,弟子和死去的慧悟师弟一直是睡在一个屋里的。”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昨天半夜的时候,慧悟师弟突然把我推醒,对我说他发现门口有一个很奇怪的影子在晃动,我迷迷糊糊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于是我说那可能是鸟或者是什么动物,但他很肯定地说不是,他看到的是一个人影。我当时想可能是谁起来去方便从门口经过而已,所以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实在太困,说完我就又睡着了。”

“请问,慧悟师傅最近有什么反常的行为吗?”洪力说着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没有,没有。我和慧悟一向无话不谈,他向来又谨慎又老实,每天都固定地做那几样事。”

“好。”洪力点点头,“请接着说吧,后来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刚睡着没多久,慧悟又把我推醒,这一次他的反应更加紧张,好像很害怕似的。他说那个影子又回来了,就趴在门缝上往里看!他还说他感到那个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好可怕,像要扑进来吃了他一样。这个时候我才觉得事情有些不正常,因为……”和尚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色,像是觉得下面的话很难说出口,怕触犯了大家的禁忌。

“你照实说吧。”

方丈的态度让和尚的心里有了底,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到:“因为最近寺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而且接二连三地死人,所以每个人都提高了警惕。我从来没见过慧悟有这样的反应,再说佛门弟子也不会随便疑神疑鬼的,我想慧悟一定是有了什么感应,于是我就披上衣服跟着他出门去看。可是我们在院子里前前后后地转了好几圈,也没有发现他说的那个‘影子’,后来在我的再三劝说下,慧悟才和我回房睡了,但他一直提心吊胆地盯着门口,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的事不用和尚说洪力也能猜得出来:慧悟一定是又发现了那个影子,自己出去追踪,所以才会惨遭毒手。

这个总在三更半夜来杀人的影子到底是谁呢?他又为什么总要杀掉这寺里的和尚呢?

井中女鬼的诅咒已经成为过去,那只是柳青的诅咒,而柳青已经死了,连她的魂魄都已经进了《生死轮回图》,可事实上,确实有一个人在继续实现着这个诅咒,要让这寺里的和尚一个个全都死光。

他曾经假设过这个凶手就是无影。可是血鹦鹉却否定了他的猜测,它说无影让它带来血灾预言的时候,一向只进行大规模的屠杀,从来不喜欢这样花时间和精力一次次进行,这不是他的作风;而且,无影从来不会偷偷地来杀人。

那么是谁?是谁要杀这寺里的和尚?凶手是另有其人,还是混迹于他们中间?在这荒凉的深山里,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可怕的东西?

花了很长的时间,洪力和小清才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另一只僧鞋。经过尺寸的比对,洪力确定这只鞋就是早上那具尸体脚上的。

在这个角落的附近,他们发现了地上的几滴已经干透的血迹,而且墙壁上也有喷射形成的血带,那应该是凶器从脖颈中拔出来的时候造成的。

这里毫无疑问就是慧悟昨天晚上遇害的地方。

柱子上也有零星的血迹,而且他们还发现了少量的金粉,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这个慧悟也真是奇怪!”小清拿着那只僧鞋翻来覆去看着,又开始嘀咕,“他既然发现那个影子很可疑,为什么还要自己一个人冒险去跟踪?”

“刚才那个和尚不是说过:慧悟是一个很小心很谨慎的人。你看,从他们的睡房到这里,中间那么远的距离,还要穿过一个院子,对于当时已经处于惊吓状态的慧悟来说,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他冒这样的险?”

小清认真地想了很久才说:“他一定是见到了熟悉的人,而又看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事,所以才决定先不惊动任何人,跟过去看个究竟再说。”

“对!”洪力露出了赞许的目光,“可是他没有想到其实他早就被发现了。我想他临死前一定已经知道了某种真相,只是,现在这真相已经随着他的死亡而被掩盖了。”

不过,洪力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那个凶手很快就会再来的。

一想到几具尸体脖子上那个凝满血痂的大窟窿,他脑子里就又塞满了雨夜、破庙、凶恶的菩萨像、尖尖的法器、被挑死的人……直到今天,他仍然对这一幕念念不忘,似乎就像一个魔咒,已经紧紧地缠住他了。

可是,那尊菩萨像并没有镀金身。镀金身的是那尊佛像,在大殿里忽然不见的那尊……

就在他的思维正渐渐进入一个死结的时候,小清的问话又打断了他:“老大,第二次被派下山报案的那两个和尚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是不是也出事了?”

半夜的时候,隔壁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骚动,好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你快过去看看吧,这么吵会把和尚们惊醒的,他们会以为出了事很快就会过来查看。”血鹦鹉推了推睡眼惺忪的洪力。

“好吧。”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站起来披上衣服,心想肯定又是谁身上的伤口化脓了,于是临出门前从柜子里拿了药。

可是隔壁屋里的情况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

一推开门,满屋子此起彼伏的哀叫声接连袭来,屋子里的人一个个都表现得烦躁不安,有的靠在墙边不停地用背部磨擦墙皮;有的用锋利的爪子拼命地抓自己暴露在外面的烂肉,甚至想将暴露在烂肉之下的白骨一并扯出来;有的则拉住自己的尾巴撕咬,嘴里还在叽哩呜噜地说着什么;还有的人只是蹲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小声地啜泣。

他更惊讶地发现———所有人身上竟然又新长出了一层厚厚的长毛!他们的脸上、手上以及身体上任何裸露在外的部位,都可以看到这种长毛,而长毛下的皮肤变为粉红色。他们的指甲就在他此刻的注视下一点点退化,很快,有的人手上已经长出了又尖又利的爪子,那是动物的爪子。

他们已经开始大面积地退化了!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野兽身上才有的腥味。

而且,他们已经开始像野兽那样四脚着地行走,虽然暂时还不太习惯这种姿势,显得有些笨拙。他们开始变形的脸上已经有了凶残的棱角,充满血丝的眼睛警惕而不安地四下打量,似乎在焦急地寻找机会想要逃出这一方狭小的牢笼。

没有人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洪力。他对他们来说像是已经不重要了。

说不定明天早上一打开门,他们就已经统统变成了真正的野兽,完全忘记原先的语言,嗷嗷叫着狂奔离去。

片刻之后,呆若木鸡的洪力飞一般地冲回了自己的屋子,一把拉起正在呼呼大睡的血鹦鹉:“你上次说过有办法救他们的,那办法是什么?”

血鹦鹉生气地挥动翅膀推开洪力:“不要吵我睡觉!”

洪力连滚带爬地又扑过来抱住血鹦鹉,焦急地大喊:“来不及了,他们已经开始退化了!”

在山林里的第一只小鸟报早的时候,血鹦鹉才从隔壁那间屋子里出来。

它的样子看起来疲惫不堪,瞳孔涣散,身体佝偻,走路的时候双腿不住地颤抖,好像要虚脱了。洪力急忙上去扶住它,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了?”

“放心,他们都没事了。”血鹦鹉说着身子突然一软,靠在了洪力的臂弯里,“进屋去说吧。”

他不放心地回头看着那间屋子———屋子里鸦雀无声,门窗紧闭,刚才的喧哗声怎么一下子都消失了?

有人在往外偷看吗?

血鹦鹉催促道:“为什么不走?你想让和尚们发现我吗!”

哦。洪力应了一声,仍然满腹狐疑地又向那间屋子望了一眼———屋子里怎么这么静,他们都在里面干什么?

回到房间以后,血鹦鹉突然对他说:“洪力,你抱着我吧,因为我很快就会消失在你的手心里。”

“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很快就会死去,我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你抓紧我才不至于不知道我去哪儿了。”血鹦鹉微微喘息着。

这时他发现血鹦鹉嘴上的皮正在翻卷、剥落,它羽毛上那鲜艳夺目的红色正在像潮水一样退去,随着羽毛的脱落,一个美丽少女的形象显现了出来。只是她全身上下的皮肤正在变得完全苍白,看起来更像是得了白化病的样子。

他不得不相信这只鸟的话———它马上就会死去。

他慌乱地抓住她,生怕她突然消失了:“为什么会死去?你刚才在那间屋子里做了什么?是不是有人偷袭你?”

她用还没有退化的翅膀轻轻拍了拍洪力的手,示意他安静。那些羽毛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温度,这让他头一次感到了一只鸟的温情和亲切。他突然觉得他触摸到的不是一只翅膀,而是一只手,大神仁慈宽爱的手。

“你不用担心,他们已经脱离危险了,到今天中午的时候,他们就会完全恢复原来的样子。”少女又轻轻地拍了拍他,似在安慰他。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他心里居然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是呆呆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少女牵动嘴角,看起来像是在微笑:“我说过我会有办法的不是?我做了这么多年的预言者,如果没有一点真本事不早就让人逮住了?不过,你该感谢忧伤森林主人,他在临死前料到我会回去找他,于是在森林里封存了一个记忆,在我回去的时候那片记忆就自动打开,里面就是这个解咒的方法。可惜,我毕竟不是本领高强的巫师,没想到一个差错竟然耗掉了自己的元神。”

“忧伤森林主人?”他木然地重复着,似乎又看到那一望无际的幽幽森林里,一个把自己包裹在黑色斗篷中的人,手中挥动皮鞭,铃铛叮叮作响,嘴角挂着冷冷地笑,不屑一顾地独自离去。

“提到忧伤森林主人,你一定很想知道我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对不对?”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他觉得少女的身体好像比原来小了一些。他使劲眨了眨眼,还是这样觉得。

“我和忧伤森林主人在三年前就认识了。那天我突然遇到了大暴雨,一根断落的树枝打折了我的翅膀,这时幸好遇见了他。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像我这样奇怪的鸟,甚至在他一直到死的时候还认为我只不过是一只又巨大又奇怪又会说话的鹦鹉而已。那次他把我带回去养伤,以后我就成了忧伤森林的常客。”

说到这里,少女不无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也许在你们的眼里他是一个可怕和讨厌的人,那是因为他已经不能懂得你们的生活。他害怕外面的世界,于是处心积虑地建造起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他的心其实从来都不敢跨出忧伤森林。他太孤独了,孤独到要和一只鸟成为朋友。”

也许是因为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少女突然感到体力不支,眼前一阵发黑,幸好有洪力的手扶着她才没有摔倒。

她现在已经不是那只巨大而让人心生畏惧的鸟了,现在,她看起来孱弱而卑微,生命似乎脆弱如丝。

她微微喘息着,眼睛渐渐沉重地想要合上,但还是挣扎着喃喃说到:“是忧伤森林主人给了我思想,我才终于学会放弃,因为我不想再受人控制。在此刻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向往与幻想,我希望来生可以做一只真正的鸟,或者做一个真正的人,哪怕像柳青那样的人。”

她奄奄一息的神情和哀哀的诉说让洪力心里更加地感到难过与愧疚,洪力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失落地苦笑:“我身为巫师的弟子,却不会巫术,否则……也许我可以救你。”

“可是你却拥有平安的一生。”少女望着他,嘴角也同样浮起了一丝苦笑,“巫术能给你带来的,只有更多的*****、更多的烦恼,甚至是摆脱不了的仇恨。如果你学会巫术,也许今天死的那个不是我,而是你了。”

少女说完这句话,身体又缩小了一些,它身上那种雪白的颜色却更加的刺眼。洪力看着她,忍不住问道:“如果你不是大神的血,那你到底是什么?他们总不会凭空把你造出来吧?”

“五步蛇王的血,最骁勇的蝎子的血和泥泞沼泽里的大蜈蚣的血混合在一起,就炼成了我。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传言说我是大神的血,而我却是罪恶的鲜血凝聚而成。”

这时她的皮肤已经开始变得坚硬,羽毛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脱落。它知道时间不多了,有些事情必须尽快交待清楚。

“洪力,记住我的话,三天之内你们必须离开这里,因为无影马上就要来了!你帮助忧伤森林主人在《生死轮回图》中找到了第四个烦恼,他一定把你当作眼中钉,到时候,恐怕你们八个人都会死!”

“无影真的要出现了?”

“是,小青鸟给我带来了他最新的指示:三天之后,将是天眼寺的建寺大典,到时候会有很多人来这里朝拜,当他们在方丈的带领下诵读佛经的时候,我就要找机会附着在方丈的身上,借他的口宣读另一个教的教义。

“然后,方丈和所有的和尚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死去。与此同时,大殿里的香客们会看到殿内所有的佛像都在一瞬间被鲜血染红,接着,佛像的容貌就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变了模样。再接下来,无影就会在那些变了模样的佛像身上再生。

“其实,他早就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宗教,并且要借着这次的大典完成自己的宗教仪式。但是,我可以肯定,他所建立的宗教一定是和巫术有关的邪教。

“这些年来,无影用那张《生死轮回图》做诱饵四处搜寻对象,目的就是想吞并对方的财产和领地,为建立自己的势力做好准备。”

少女终于一口气把这些都说完了。她喘着气,似乎还是不甘心,因为它忽然发现这个世界在它的心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想记住些什么,却发现心里是空的。因为她并不是一只真正的鸟儿。

“再见,洪力。”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一缕青烟散去,洪力低头一看,手心里只有一滴血。一滴黑色的血。

一串晶莹的泪珠从空中滴落,却听不到有人哭泣。

天又快亮了。

一眨眼又是新的一天。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滴血竟然还在。从昨天开始,他一直在不停地洗手,可是那滴血就是洗不掉。

它一定是记住了血鹦鹉在临死前对这个世界的留恋,所以不想离开。

他也没有听从血鹦鹉的劝告离开,因为还有一个人没有救出来,那个人就是胡子刘。

与无影的交锋最后一定会是以自己的失败而告终,所以他打算今天就把小清和那几个师弟先送下山。刚刚他已经去隔壁屋子里看过了,他们已经全部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只是两条腿还有些麻痹,走路不太方便,毕竟他们做了那么长时间半人半兽的怪物,还需要时间适应。

但是他们正在屋子里努力地练习,所以,下午太阳落山前他们应该就可以出发。

从睁开眼以后,他就总是想到“死”这个字。死亡确实让他害怕过。但他并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逃避死亡。

不知不觉中,院子里的老树上又传来了第一个睁开眼的鸟儿的鸣叫。

突然,一声撕破人心肺的惨叫声从大殿的方向传来:“杀人了!杀人了!佛,佛,佛像……杀人了!”

三天后就该是建寺大典了,可是寺里的弟子们接二连三地死去,现在只剩下了这么几个人,连下山去报案的那两名弟子也迟迟不回。看到眼前的景象,方丈的心里不住地叹气。

“你把刚才的情形详细地说一遍吧。”

“是,住持。”因为受到过度惊吓而一直瘫坐在地上的小和尚这时赶紧抹了一把眼泪,哆哆嗦嗦地说到,“早上,我和师兄像往常一样来到大殿打扫,当时大殿里一个人都没有。可是突然,我听到身后的师兄发出了‘啊’的一声大叫,我回头一看,发现师兄正目瞪口呆地盯着一尊佛像,我问他出什么事了,可是师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像是傻了一样!”

在说到“佛像”这两个字的时候,小和尚眼里的恐惧更浓了,甚至连牙根都不由自主地颤了两下。

“是哪尊佛像?”方丈问道。

小和尚愣了愣,然后拼命地摇头:“不!不!那尊佛像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确定大殿里从来都没有过那样的一尊佛像!

“那是一尊金身佛像!那佛像的眉眼十分凶恶,手里还拿着一件很奇怪的法器,像……”小和尚犹豫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是不是个像鱼叉一样的东西,叉头尖尖的?”洪力接过小和尚的话问道。

“没错!没错!”小和尚立刻瞪着眼睛不住点头,“洪施主,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也见过那尊佛像?”

洪力回头看了小清一眼,小清也正在看他,两人心里都同时有了一种预感———那个凶手终于就要出现了!

这时小和尚脸上的神情已经变为战栗,连声音都开始沙哑:“我和师兄都对这尊莫名其妙出现在大殿的佛像很好奇,后来师兄就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它,哪知道,哪知道……”

所有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焦急而紧张地等待着谜底的揭晓。

小和尚的目光一一从周围人的脸上掠过,终于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那尊佛像居然是活的!他猛地一下子抓住了师兄的肩膀,师兄疼得直叫……然后它举起了手中的法器,一下子就刺穿了师兄的脖子!我当时完全吓呆了,我就看见血从师兄的脖子里扑地一下全涌了出来……后来,后来那尊佛像又要过来杀我,我就赶紧跑出来了!”

“呱———呱———”外头树上的一只鸟似乎也偷听到了这可怕的一切,扑扇着翅膀逃命似的飞走了。

一切又恢复了安静。

半夜的时候,一直辗转反侧的洪力突然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

这声音就像一朵花落到了水面上一样。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一朵花,而是一个人。

还没等他来得及起来,一个黑影就贴着门边忽地一闪而过。

当他拉开门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地上的一小片金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他沿着金粉洒落的方向追去,却发现对方竟然是冲着小清的房间去的。

就在此时,屋内的小清发出尖叫,但只一声,屋里就沉寂下来了。

糟了!小清会不会……他砰地一脚踹开门,就看见了那尊金身大佛!

果然就是那天在大殿里消失不见的那尊佛像!而且,它手里还握着那件鱼叉一样的法器。

它捏着已经晕过去的小清的脖子,正想将手里的法器刺下,可是突然破门而入的洪力让它冷不防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里的人。

嗬嗬嗬嗬。它低声地发出一阵阴冷的笑,竟然连整张脸都在抖动。

“你就是我在破庙里见到的那尊菩萨像?”洪力死死盯着眼前这尊古怪的佛像,心里也不能肯定它会不会说话。

嗬嗬嗬嗬。佛像仍然在笑,并且慢慢地向他走近。

他不由得往后退了退,没想到,后脚跟正好抵在门槛上,没有办法再退了。

那尊大佛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一伸手,就握住了他的脖子,他立刻动弹不得,像一个溺水的人那样挥舞着双手苦苦挣扎。

佛像的声音像尖针一样刺耳,它对着洪力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偈语:“是亦非,非亦是,所见若不真,心又何来幻想?所见若真,为何心又迷茫?”

说完这句话后,佛像的脸突然在他面前变成了那尊菩萨像的脸!而它全身的金粉也相继脱落,呈现出一个单薄而锈迹斑斑的身体。

它果然就是破庙里的那尊菩萨像假扮的!

“其实,你看到的那个破庙并不是‘寺庙’,而我当然也不是菩萨像。”

“那你为什么不敢让我看到你的真面目?”他已经感到要透不过气了,每说一个字都很痛苦。

菩萨像对着他慢慢举起了那个像鱼叉一样的东西,阴笑着说道:“你已经看到我的真面目了。只不过,我可不是什么菩萨,而是要你命的瘟神!”

他心里陡地一惊,脑子里就像电光火石般一闪,突然想起了在闪电的光芒下变为泥像的桃花……这时,那法器的尖头已经抵在了他脖子上,只要再稍稍用力,就会扑地戳进去,他将和以前的几个和尚一样死去。

慌乱中,他摸到了腰间的珠矶银刀……银刀插进菩萨像的身体,流出来的却是黑乎乎的铁水。

嗬嗬嗬嗬。菩萨像又在厉笑,连嘴角和鼻孔都有铁水渗出。

“真是没有想到,你这个貌不惊人的家伙,竟然拥有巫师的宝物!”

“说,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些和尚?”一击得手,洪力此刻已经红了眼睛。

也许是伤得不轻,菩萨像不打算再和洪力硬碰硬,索性干脆地回答他:“你知不知道这个寺院为什么叫‘天眼’?”

“难道这会和你有关系?”洪力双手握着刀,仍然保持着高度的戒备。

“不是和我,是和我的师父有关系。”

“你的师父?”洪力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你只是一尊用顽铁铸成的菩萨像,那你的师父……会是什么样?”

菩萨像露出了狡猾的笑容,似乎很是得意。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实在无法想象一尊铁像的脸上竟然会有如此生动的表情。

“你,到底是妖还是鬼?”洪力忍不住问道。

“难道除了妖和鬼之外,你就没有见过巫术登峰造极的大巫师吗?我的师父就是这样一个巫师,他的名字就叫‘天眼’。”

“天眼?”洪力的后背止不住泛起了一层冷汗———天眼竟会是一个巫师的名字?

“是啊,天眼。因为他拥有天之眼,可以看到一切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可以预言一切,所以叫天眼。”

洪力更是觉得如坠五里雾中,难辨方向:难道那个巫师天眼就是这座寺院从前的主人?

这时菩萨像身体里的铁水已经不往外流了,它的体力似乎比刚才恢复了一些,于是它爬起来坐到床上,小清还没有醒过来,就躺在它身边。

它选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将后背靠在墙上。那把银刀把它伤得很重,现在它无论如何也不敢随便进攻洪力了,不过想要脱身逃跑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但它暂时不想跑,它突然很有兴趣对洪力说一说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因为它发现这个男人对它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惊讶不已,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似乎是在听一个天方夜谭,却又不得不相信。那种呆若木鸡的表情让它觉得很有意思。

“你要干什么?”看它坐到床上,洪力立刻举着刀逼向它。

“放心。”它摆了摆手,“我只是想在这儿休息一下,好让我有足够的精力把那些事情说给你听。”

“我的师父当初来到飞云山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这里,于是马上在这里为自己修建了一座行宫,并且以他的名字命名为天眼寺。其实在师父的部族里,‘寺’是代表辈份最高的大法师住的地方。就像你们古代的汉人把官署称为‘寺’一样,比如说那个什么太常寺、大理寺等等。

“当师父死了之后,不多久,有一位云游的老和尚也经过这里,误以为这是一座废弃的寺院,于是经过修缮,把这里改成了真正的和尚庙。”

菩萨像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心中乱七八糟地想起了以前的好多事情。它和师父在这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这里的每一根木头、每一块地砖、每一棵小树……每一寸每一寸地方都留有他的气息。

直到现在,它坐在这张床上,好像还能听到师父就在窗外大声咳嗽。

可惜,对于过去它是没有眼泪的,因为它早已化为顽铁的眼睛里再也流不出眼泪。

当初不听师父的警告,非要修炼这种早已失传的邪术,脑子里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像师父一样修建一座属于自己的大寺。结果它得到了巫术,却并没有出人头地,反而失去了师父的喜爱,连眼泪也没有了。

“说了这么半天,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我叫贝蒙。我还没有化成顽铁的时候,长得比你还英俊呢。就是因为练了这种遁迹术,所以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可是因为这种巫术让人告别了肉体凡胎,所以练成的人也不会轻易死去。

“我是成年以后才开始修炼这种巫术的,所以必须选择一个实物依附。其实我现在依附的这个并不是什么菩萨像,而是一个小部族里供奉的神像。

“当时师父死的时候,我正悄悄地躲在别处练功呢,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天眼寺已经变成和尚庙了。”

洪力听得已经有些入迷,不知不觉放下了手里的银刀,盘腿坐在了地上。虽然他的师父也是巫师,可是因为师兄妹几个都不是练巫术的料,所以一点巫术也不会,他也从来不了解巫师的世界。今天贝蒙对他说的这些,简直就像天书一样稀奇。

“日子久了,我才终于开始后悔,因为我发现这世上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所有的人一看见我就吓得抱头鼠窜,包括那些巫师在内。有一部分巫师甚至联合起来要除掉我,因为他们认为我根本就是一个妖魔。于是我只好一直住在飞云山上。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所依附的神像其实是一个凶神!遁迹术本来就是一种邪术,我在它身上依附的久了,巫术的力量竟然慢慢使它潜伏的恶灵有了知觉!唉!这就是遁迹术的致命弱点———巫术一旦完成,就再也变不回原来的肉体凡胎。”

看着眼前棱角分明、高大挺拔的洪力,贝蒙又悲哀地想到了自己的从前:那时的他,何尝不是一个对人生充满希望的英俊少年,得到关爱和注视,生活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他因为自己的师父而自豪,别人也因为他纯净的巫师血统而尊敬他。

如果不是因为那小小的一念之差,今天的一切又怎么会令它痛苦不已?

它僵硬地抬起一只手,摸着自己早已无法感觉跳动的心脏,呆呆地,等待着那些曾经熟悉的痛苦滋味回到心里。虽然他知道这么做是徒劳的。

“然后呢?那个凶神是复活了吗?”洪力忍不住问道。

“五十年前,我在天眼寺目睹一个巫师在顷刻之间杀光了寺里所有的和尚,结果遍地的鲜血让那个神像在冥冥世界中的恶灵彻底复苏,当它在大殿内发出凄厉笑声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会有事发生,可是我当时根本就已经被它控制。”

哦?洪力不由得一怔。既然他们都曾怀疑过的金身大佛不是凶手,那么,嫌疑只剩下一个,那就是让血鹦鹉带来预言的“无影”。

贝蒙停顿了一会儿,似乎也在回忆五十年前那场触目惊心的大屠杀。就是因为那场屠杀,神像的凶灵记住了某些片段,又把这种潜意识转移给他,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控制不住心里蠢蠢欲动的凶念,走出来杀人。

“其实,有些时候我只是想回来看看,看看我和师父一起住过的地方,没想到让那几个和尚发现了我,所以我……”

“真是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神奇的巫术,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我更没有想到,五十年前的那一切居然会被一尊佛像统统看在了眼里!”这声音就在他们身边响起,带着讥讽的语调,冷不防让他们吃了一惊,齐齐地往床上的小清看去。

可是小清一直在昏迷中没有醒过来。

是谁?是谁一直藏在屋里偷听他们的谈话?

“真是可惜啊贝蒙,以你的资质完全可以成为大祭司,你却偏偏鬼迷心窍去练这种巫术,难道你不知道这是在自毁前程吗?”

贝蒙听了这句话之后,突然有了很大的反应,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眉眼的形状开始扭曲,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恐怖,伸出手指着黑暗,语无伦次地低声叫道:“是你!是,是你!是,是……”

“贝蒙,到底是谁?你是不是看到他了?”洪力顺着贝蒙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的却只是空荡荡的黑暗。

“是,凶手!五十年前的,那个巫师……凶手!”贝蒙直勾勾地瞪着面前的一片黑暗,缓缓地将手指过去,“你看,他就在那儿!”

“在哪儿?”洪力还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与此同时,他突然听到黑暗中响起“叮”的一声,尤如金属撞击发出的脆响。在这一声的余音还没有过去的时候,贝蒙的身体就像一个坍倒的废墟那样轰地散了。

“贝蒙!”等他奔过去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堆锈迹斑斑的废铁块。

“没有想到吧。”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做出那么大牺牲练成了这个巫术,却这么不堪一击!”

黑暗中还是什么都没有,但洪力清楚,是无影来了。

大结局

这世上除了无影死去的父亲和他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

他之所以给自己取名叫“无影”,是因为他真正能做到千人千面。

他就是那个专门收买肉身的神秘人,也是《生死轮回图》真正的主人。假如他有一千个肉身,那他就可以同时拥有一千张面孔。

他从来不愿对别人提起他的姓,因为在他的部族里卑贱的奴隶也拥有那种姓。

他的父母都是大祭司的仆人,每天照顾大祭司的时间比照顾他还多。

从小他就经常打量那些祭司的孩子们,他们看起来并不比他强多少,也不比他聪明多少,可他们却因为出身高贵和血统纯正而可以修炼巫术,成为真正的巫师。这让他感到愤恨和不满,因为他不想做奴隶的小孩,他也想做巫师。

他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反正有一个和他一样落魄的残废巫师收留了他,并且教给他巫术。一直等了三十多年,他才终于成为一个顶尖的巫师。

他来到一个部族,和他们的大长老决斗,他赢得了胜利,并且杀了失败者,也夺来了权力。

在他长达五年时间的统治下,部族里一直风调雨顺,人们生活和谐。因为他的指挥,几次外敌入侵都以失败告终,部族的声势也得到壮大。他甚至允许奴隶的孩子也学习巫术。

他是一个真正的统治者,一个巫术的天才。他很庆幸当初如果不是勇敢地出走,这一辈子都只能是一个永远低着头走路的奴隶。

就在他过四十岁生日的那天,一个毛头毛脑的小伙子突然从人群里走出来说要跟他挑战。他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忍不住放声大笑。

可最后的结果却是他输了,因为他们在他最喜欢喝的烈酒里下了迷药。其实这世上的迷药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只不过这次的迷药是那些族人花了五年的时间才搜寻到的。

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族人们那么恨他,甚至可以用五年的时间等待一个机会?一直以来,他都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子民和家人,对他们很好。

他甚至一直以为族人们都很拥护他。

他被关在又冷又臭的水牢里,每天只能吃到半个脏馒头,四周全是黑乎乎的死水,那些恶心的蠕动着身体的吸血虫一直努力地往他的裤管里钻,没有人来看他,似乎已经把他忘到脑后了。

几天以后,有一个满脸雀斑的矮个子小姑娘溜了进来,他认得她,她就是他的一个仆人,每天都负责给他打水洗脸的。她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对你”,他摇了摇头,于是她嘻嘻一笑,挤着眼睛笑眯眯地说:“因为你虽然赢得了胜利,但是我们有自己一直的信仰,这是你代替不了的。你可以让我们表面上服从你,却不能让我们的心也服从你。”

小姑娘说完,冲他脸上扔了一个臭鸡蛋,然后欢快地离去了。

小姑娘的话有如醍醐灌顶,他这才明白,虽然他拥有高强的本领,但是他无法改变自己的血统和出身,只能靠抢夺别人的才能得到权力,而在巫教里,只有血统纯净的人才有资格成为首领。

他想了很长的时间,后来终于想到了———只有宗教才能改变他的处境。

也只有宗教才会受到万人敬仰和膜拜。

巫教虽然也是一种宗教,但是毕竟难登大雅之堂,不仅人数少,不敢堂而皇之地抛头露面,而且各个部族之间还有不同的教义,难以统一。

他要变相的、以宗教的名义成立一个巫教———表面上是宗教,有信徒和严谨的教义,而实际上却是一个巫教组织,由他这个大巫师担当首领,门下也设有巫教中的护法祭司。

这样他就会拥有更为广大的巫教力量,实现他一直想成立一个统一的巫术大联盟的宏愿。

于是他想尽办法逃走了。

那以后他所有东飘西荡的流浪生活,只为做一件事:争夺。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汲箭族手中得到了一张《生死轮回图》。当时,悟性很高的他从这幅图中得到了启发,于是将收回来的那些肉身放进图中,并让他们复活,以此开始了那个陷阱重重的生死轮回游戏。他已经利用这幅图轻而易举地抓回了很多巫师,并且霸占了他们的财产和领地,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成立自己的教派做物质上的准备。

无影在对洪力说出这段往事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就一前一后站在沉冤湖的边上。

没有了妖艳的桃花林,桃花谷就变成了一个荒谷。只不过天依然像以前一样灰白,湖水也依然像以前一样幽蓝沉静。可是人已经不是从前的人。

听着无影如此平静而略带伤感地说着这段过往,洪力的心里竟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背影落魄而忧伤,像一个孤独的浪子,可这看似软弱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一双沾满鲜血的手。

“你制造五十年前的血案,杀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推翻我们的宗教?可你为什么要选在天眼寺?”他不由自主向无影靠近了一些,心里竟并不那么感到惧怕。

“当年老巫师天眼选择这里修建自己的行宫,还不是因为这里的风水好?老巫师具有通天之眼,他死后这里也留下了他的记忆,接受他在天之灵的庇护,如果在这里建立巫教,一定会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最重要的一点,”无影补充到,“一直到现在为止,很多巫教仍然对那个大神与血鹦鹉的传说深信不疑,对大神摩诃法利更是敬信无比,如果借由血鹦鹉来印证天眼寺的灭亡和新教派的诞生都是大神在天之灵的安排,这一切看起来就更像一个天意。”

洪力似乎已经渐渐听出一些端倪,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又怎么样?”

“你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巫教都那么看重祭祀大典吗?就是因为他们相信‘天意’!”无影这么说的时候,自己也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真正的巫师认为自己生来就是不寻常的人,他们可以具有通灵的本领以及可以修炼成那些无法被解的巫术,都是因为受天地间一股冥冥力量的保佑,所以他们绝对相信天意的警示。

“日后一定就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我当初失去的以及我梦想得到的都将通通拿回来!我将把巫教的历史带到一个新的起点!我所创立的宗教将会迅速壮大,声势盖过所有的巫教!我将是受万人景仰的巫教宗主,接受教徒的顶礼膜拜!”

无影的声音坚定而有力,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渲染力,仿佛正在进行着一个神圣的宣誓,桃花谷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传来了他的回音。甚至连一旁的洪力都有些感到心潮起伏。

是啊,这样的憧憬也许每个巫师都会有,可是真正能做到的却只有他无影一个人。

“五十年前天眼寺血案的真相,一共有四个人知道,除了我之外,另外三个是你、贝蒙和血鹦鹉。”无影说着终于转过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看到面前的这张脸,洪力突然觉得透不过气来。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张脸,他甚至一时想不出用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

———那张脸有一种人类没有的兰色,轻淡而缥缈,就像无法触及的天的远方。而那双细长的眼睛,竟然一片纯白,在并不耀眼的阳光下,那么刺眼,就像冬天雪地里的反光。

除此之外,他高挺的鼻梁、坚毅的嘴角、斜*****发际的剑眉、以及线条分明的脸部轮廓,无一不在显示这是一个权力在握的强者。

可是因为那张怪异的脸,这个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是一个什么呢?洪力一下子又想不出了。

而且最奇怪的是,这个人怎么看也不过只有二十多岁而已,可是照他刚才的那番叙述,他现在最少也应该有一百岁了。

“这是你的本来面目吗?”他忍不住问道。

而无影并没有心思回答这个问题,依然接着之前的话题说道:“其中的两个已经死了,现在知道这整个计划的人只剩下你跟我,所以,你必须得死!”

“等等!我还有两件事没有搞清楚!”

无影看着他,那张捉摸不定的淡兰色脸庞上露出一抹讥笑的神情:“都死到临头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在一个死人身上浪费那么多时间?”

无影的傲慢就像一盆当头泼下的凉水,让急着想弄清真相的洪力一下清醒了。他这才开始顾虑到自己现在危险的处境———如果无影要杀死渺小的他,甚至连一秒钟都不需要。

想了想,他终于下定决心:“既然我已经死到临头,你总该让我在临死之前知道全部的真相,也好让我死得明白,对不对?”

眼前这个平静如水的年轻人看似茫然无知,却让无影一下子想起了在他四十岁生日时那个向他挑战的小伙子,他心里隐隐作痛,却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因为他突然很想再赌一次,看看这次的结果是什么:“很好,这个解释我喜欢。那么你到底还想知道些什么?”

无影那双白白的眼睛里透出来的笑意让洪力觉得身上一阵发冷,他舔了舔嘴唇,似乎生怕无影会反悔,于是一鼓作气地问道:“五十年前,你既然已经血洗了天眼寺,为什么当时不马上建立你的宗教,反而要再往后拖五十年?还有,你让血鹦鹉带来的第二个预言说的是‘邪婴出现,血灾将会重新降临’,如果这个预言和第一个预言一样最后会变成现实,那么你一定知道邪婴和这场血灾有什么样的关联。桃花小仁的身世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当洪力这样问的时候,无影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越来越凝重。不管什么时候想起这件事,他都会立刻变得忧心忡忡:五十年前的那天,正好是沐佛节。当方丈带领弟子们在大殿做早课的时候,他出来杀光了他们……后来当他从天眼寺离开的时候,原本在凌晨的曙光中就要消失的月亮突然灼灼发光,变得像夜晚时一样明亮,忽地一下就飘到了离他头顶不远的地方。然后,月亮中出现了一个瘦长的人影……

“你有没有见过那个在月亮中跳舞的人影?”无影悠悠地问道。

洪力没有想到无影会突然这么问他,一时愣住了。

“那天,我在回去的路上见到了她。”

洪力这才反应过来,接着无影的话反问到:“你是说五十年前,你见到了那个月中人?”

无影沉思着点了点头:“当时我被这突然出现的景象吓了一跳,呆呆地望着天空,一动也不敢动。月中的那个人影什么都没有做,同样也是一动不动,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可是我知道她正在注视着我。我们一直互相看着对方,后来我突然发现自己身体里的精气正在神不知鬼不觉地迅速消散!而就在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那个月亮连同刚才那个怪异的人影都刷地一下也消失不见了!”

“哦?”洪力也忍不住头皮一阵发麻。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突然停止了计划,因为当时我伤得很重,必须要躲起来修炼。也许你不知道,一个像我这样的巫师,精气一旦消散,最起码要重新修炼十几年。所以几年以后,也就是另一批和尚来重建天眼寺的时候,当时还没有恢复的我只好又让血鹦鹉带来了第二个预言。”

“就是那个关于桃花的预言?”

“其实这个预言,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因为我无意中发现,月中的那个人影对这个小孩很感兴趣,所以我故意将桃花放进来,目的是为了引月亮中那个人影出现。从她吸走我精气的时候我就有了预感,这个人影的出现是一个不祥之兆,而且她一定记住了我。如果不除掉她,我的大业一定会遭到破坏。”

“你真的这么肯定?”问完这句话后洪力不禁吐了吐舌头,心想这不是废话嘛,像无影这样一个已经修炼了一百多年的巫师,自然会有超强的感知能力。

无影叹了一口气,似乎还在耿耿于怀:“今年的四月初八,我本来想按预言中说的那样‘血淹天眼’的,可没想到月亮中再次出现了那个人影!而且那天,我《生死轮回图》中的那些奴隶突然蠢蠢欲动,差点造成难以控制的局面,似乎有不妙的迹象,于是我只好又放弃了计划。不过我敢肯定,这一切,都跟那个人影的出现有关系。可惜,我想尽办法还是不能查明她的来历,这世上竟然也有我无影办不到的事。”

“不过,”无影话中机锋突然一转,“虽然我不认识月中人,但我却认识那支舞。”

接着,他缓缓地轻舒双臂,慢扭腰肢,果然如月中人影一般样的姿态,只是学不来那分妖异的邪气和不屑一顾的轻慢。”这支舞好像有个名字,叫做‘忘情’。”他说。

“忘情?”

“只有真正忘情的人,才能将这支舞跳得勾人心魄。”无影低低而语,眼神中似乎有一层雾气蒙上。

“君何以忘情?”

———因心中有情。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洪力的问话打断了无影的回忆,他微微一怔,却并不生气,继而反笑:“我差点忘了,你是个马上就要死的人了,死人是永远没有机会说话的,所以在临死之前总是有很多的问题。不过没有关系,我现在很有耐性。”

“那么,请说。”洪力沉声而道,“你在哪里见过这支舞?”

“你既然是西矶的徒弟,想必一定听说过巴悲湖畔吧?”无影冷冷一哂,“我的师父也是从那里出来的,而且,他是当年巴悲湖畔最拔尖的大巫师。可是,最后却是被赶了出来。带给他这个厄运的,就是这支舞。

“那一年,巴悲湖盛宴,因为那年是我师父的师父过生辰。当时,甚至连游散在西藏北部沙漠中的拜物教都派人前来祝贺。问题就出在这里,那群随行的人里,还有一个献舞的女子……”

“那女子一定很美?”话说到这里,洪力也能猜到七八分。

“烈酒最香,毒花最美’,很美的东西往往都是不能碰的。”

“你师父是不是迷上了她?”

“那一天,师父喝醉了酒,竟然情不自禁地被那个女子所勾引。一夜*****之后,师父发现身体里的精气残存无几!这件事很快被大巫师发现,按照巴悲湖的规矩,巫师不可以随便与身份卑下的女子苟合,法力低微的巫师更是不可以留在巴悲湖畔的,师父因此被赶了出去。”

“那名女子呢?”

“不知所踪。”无影喟叹一声,”师父只是一直记得那女子的一双眼睛幽幽而动人,像是要将人的魂魄勾走一样。

“那次盛宴,那女子跳的就是这支‘忘情’?”

无影点点头:“一舞忘情。”

“难道带她来的人也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只是他们从大沙漠中捡回来养的一个小奴隶,好像是叫‘珠珠’。”

“这么说,月中人影很可能就是珠珠?”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所以我必须利用桃花,引她出来。”无影身躯如枪般挺立。

“我实在无法忘记,师父在离我而去的那一天,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将这支‘忘情’跳给我看,可是舞还没跳完,他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死后,眼睛一直睁着,眼里的神情,到现在都令我心悸。我知道,他一定还记得巴悲湖畔的那一晚,那个忘情的女子。这支舞就是他临死前要对我交待的全部。只是我无法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只有恨?”

无影背负双手,眼神中的雾气骤然而散,又变回冷酷、尖锐,可是声音里却带着烈酒烧喉后的艰涩,难掩疼痛。

月亮中的人影,你到底是谁?是神?是妖?是魔?或者真的是一个不可洞知的天机?

就在两个人都感慨不已的时候,洪力突然发现了一个要命的破绽:无影刚才说关于桃花的那个预言只是一个幌子,是为了用来引月中那个跳舞的人影出现,因为他发现那个人影对桃花很感兴趣。照这么说来,几十年前,桃花就已经出生了。

可是他所见到的桃花,分明是一个幼小而又充满稚气的小小孩。

老奸巨猾的无影一眼就看出了洪力心里在想什么,冷笑了一声:“你还记得陶人吗?”

“陶人?《生死轮回图》中的那个?”

“桃花小仁就是陶人的孩子。”提到陶人,无影的心情又变得阴晴不定,因为这个陶人才是《生死轮回图》中最厉害的角色,也是他的心腹大患。

洪力也吃惊不已,没想到老和尚口中所说的那个把桃花托付给他的“故人”原来就是陶人。

一个是陶土,一个会变成泥像,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的父子?

陶土当然是不会有后代的,所以洪力猜想陶人也一定是和贝蒙一样修炼了遁迹术才变成这个样子。

他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地叹气:似乎所有的巫师都这么疯狂,明知道前方就是个陷阱,还要义无反顾地踏过去。

这时无影接着说道:“当时陶人的仇人们联合起来对他下了一个咒,可是碰巧那天陶人出门去了,那个咒就意外地落在了他身怀六甲的妻子身上,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能幸免。所以桃花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其实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

那个穿着金丝小袄、蹬着金丝小靴,像金光小王子一样可爱的小孩原来竟是个小老头?洪力摇着头,哭笑不得。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无影身后的湖水中,突突突地冒出了一连串的大气泡,直冲着岸边移来。

难道又是“水妖”,可是慧清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正疑惑地盯着那串气泡,突然,一个人蹭地从水中跃出,直冲着无影扑了下来!恍惚中,他突然觉得这个快如疾风的身影好像有一丝眼熟。

无影连头都没有回,依然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只是向后轻轻扬了一下手,半空中的那个人一下就被拦腰斩成两段,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洪力立刻跑过去查看,忍不住“啊”地大叫了一声。

那个被斩成两断的人,原来就是《生死轮回图》中的射手!

他不禁起了疑心,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射手不是无影派去图中的卧底吗,怎么会掉过头来偷袭无影?难道这个射手已经做了叛徒?

这时无影也走了过来,当他发现刚才被斩的人原来是射手时,那张淡兰色的脸上也现出了惊讶的神情。

“怎么会是你?”无影托起射手的半截身子,心里似乎很难过,连声音都变得低沉。

“我进入图中的时候,射手对我说过,他们早就发现了他的奸细身份。我想,也许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打算背叛你了。”

“你错了,他没有背叛我。”无影正在检查射手身上的伤口。

“刚才被抛上来的只是他的尸体,他已经在那幅图中被杀死了。看来,那些奴隶已经准备好要造反,否则他们不敢用这种方式来警告我。””

就在无影抬起头的时候,岸边的水草突然向两旁分开,一个人影倏地直立了起来。

洪力霎那间明白:刚才被抛上来的尸体只是一个掩护,真正的埋伏现在才出现。

而这个暗中窥伺的伏击者,居然就是他们刚才还在谈论的陶人!

洪力根本就没有看清陶人是怎样出手的,他只是突然感到一道凌厉的气浪呯地冲了过来,瞬间将他们卷在其中,耳旁似乎有无数的狂风怒吼,一时连呼吸都异常困难。

紧接着,他就在呜呜的风声中听到无影闷哼了一声。他知道,无影一定受伤了。

“陶人!你敢暗算我!”无影愤怒的声音像是一把利箭穿透了狂风,于是狂风也停止了。

叮。这声音在洪力的耳朵里听起来就像被一根针挑破了神经一样惊颤。他当然不会忘记:那个已化为神像的巫师贝蒙,就是被这叮的一声要了性命。

所以他预感到一丝不妙。虽然陶人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但他毕竟是桃花的亲生父亲,是老和尚出家前的好友。

可是一切都晚了,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只看到湖面上飘浮着一大片浑浊的赤褐色陶土,它们很快就被水浸软,争先恐后地沉入湖底了。

从暗杀开始,再到死去,这一切只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快得不可思议。

而无影此时躺在地上,胸口的鲜血正汩汩地往外流。

洪力突然意识到:现在正是杀掉无影的最好时机!只要杀了这个大祸害,所有的人———巫师、和尚、奴隶、还有他自己,都不用死了。

也许这个机会真是上天赐给他的。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的珠矶银刀,快步向身受重伤的无影走去。他相信,珠矶银刀的威力一定能消灭了这个大魔王。

可是,就在他举起银刀的时候,无影那张痛苦的脸居然就在他眼前变成了柳青的样子!

那张脸上所有的一切———痛苦、忧愁、冷漠、淡然,都是属于柳青的!

“洪力,你要干什么?”柳青轻轻地问。

恍惚间,这依然熟悉的声音似乎把他带到了另一个时空,让他不知不觉又身临其境地回到了从前———清晨、古寺、老树下孤独的女人、还有眼里那与世决别的忧伤。

他心里的杀机顿时烟消云散了,虽然他明知道这张脸只不过是无影的一个替身,但还是忍不住蹲下来关心地问道:“你还好吧?”

“我想,一定有人发现了破解《生死轮回图》的密码,否则陶人是逃不出来的。我担心的是,除了陶人之外,是不是还有别人也逃出来了?”柳青不住在喘息着,似乎没有多少剩余的力气了。

“你已经伤成这样,还是不要想那么多了。”洪力正要把她揽入怀中,却醒悟到眼前的女人不是真正的柳青,便一把推开了她。

于是柳青的脸又变回无影的脸,他咬着牙,忍受着身体撕裂般的疼痛,恨恨地说:“如果不是因为我早已经受了伤,陶人绝不会那么容易得手!”

“是谁打伤了你?”洪力感到很好奇,因为他想不到这世上还能有人打伤无影。

“是桃花!”

“桃花果然是你抓走的?”

“哼!那个小孩根本就是一个会吃人的小鬼!”无影的声音里流露出深深的厌恶,“他居然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用锥子扎穿了我的肺!所以,我把他藏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让他一辈子见不到天日!”

洪力心里一动,问道:“陶人是不是知道你抓走了他的孩子,所以才急着要来杀你?”

无影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了一丝嘲笑:“那又怎么样?他虽然打伤了我,可是却连自己的性命都没有了。他只配做我的奴隶,永远也别想成为我的对手!”

也许是太过于激动,无影开始剧烈地咳嗽。

这个已经被*****完全焚毁的人突然让洪力觉得很心酸,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师父西矶———当年师父不是一样怀着无比的梦想与野心吗?

“无影,你现在为什么还一直念念不忘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和利?放了桃花、放了那些奴隶、放过天眼寺的和尚,放下这一切,重新回到属于你的世界里。”

放下?无影忍不住苦笑。他这一生,全部都是为了争名夺利,如果放掉了这一切,他什么也不会剩下。

一阵头晕袭来,就像昨夜宿醉未醒,他茫然地睁大眼睛,望着湖水的尽头———那里正好可以看到第一缕阳光的升起。不知道为什么,这微不足道的温暖竟让他眼里第一次有了泪水。

从来他的心里只有嫉妒和愤怒,从来他的心都是像铁石一样坚硬,他也从来不会为往事忧伤,但是他头一次感觉到“失落”带来的彷徨。

也许是因为他倒下了,所以才会有失落的感觉吧。他这样想的时候,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

可是他突然发现洪力看着他的眼神变了,那眼神里充满了惊愕、不解与恐惧。

“无影,你的脸……”洪力欲言又止。

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来到湖边。

可是湖水里,竟然没有他的倒影!湖水里只映出了洪力的影子。

他终于知道一切都完了———由于桃花和陶人的两次重创,他身体里的精气正在泄走,很快他就会彻底消失了。

他将手伸到湖水里,依稀还是可以感到刺骨的冰冷。他止不住地摇头叹息,觉得这样的结局实在是个大玩笑:一百年的时间,苦苦得来的一切,最后就这样一朝消散了?

大名鼎鼎的他,却连到死的时候都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就在冰冷的湖水漫到他脖子的时候,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掌死死抓住了他。他仰起脸,看到的是洪力。

“无影,你最后的结局不一定是死亡,为什么要选择这样?”

他看着那张充满勇气和倔强的脸,仿佛觉得那就是年轻时的自己,又欢喜又悲伤,于是他终于忍不住对着岸上的那个“自己”问道:“你为什么孤独?”

这个问题一直在他的心里纠缠不清,总让他感到苦恼,可是他用一生的时间也没有找到答案。

岸上的那个“自己”回答道:“我也孤独啊。所有因为名利、权势或者爱情而红了眼睛的人们,都和我们一样孤独。因为孤独,我们的心里才有了那么多的愤怒、憎恨、嫉妒、痛苦。因为孤独,我们心中的仇恨无法熄灭;因为孤独,我们心中的*****越来越多,于是使尽手段想要得到更多;因为孤独,我们总是在不停地报复;因为孤独,我们总喜欢不停地伤害,因为我们不爱别人。当然,我们连自己也不爱,如果我们爱惜自己,又怎么会孤独呢?”

湖岸上的“自己”向他微笑,他也忍不住笑笑,虽然他还是不太明白———这一生的冷漠无情、失意痛苦,是不是都是因为那小小的一念之差?他只是感到又是一阵眩晕袭来。

很快,水面又恢复了平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好像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不知道那沉到水底的人,是否真的已无药可救?

洪力呆呆地站在岸边,还在想着无影沉下去之前对他的那个微笑是什么意思,突然有一个东西滚过来拱他的脚。

他低头一看,居然是胡子刘!

更让他喜出望外的是,胡子刘已经恢复了原形,只不过手和脚都被像粽子一样捆着。

“老刘,你怎么出来的?”胡子刘的出现让洪力心里所有的阴霾都一扫而光,立刻忙不迭地为他解下绳子。

胡子刘又流露出他做猪时的那种贼溜溜的表情,同样也是兴奋不已:“有什么事情能难倒聪明绝顶的我!我知道那个陶人找到了逃出《生死轮回图》的办法,于是我威胁他说如果不带我一块儿走我就把这个秘密捅出去,所以,嘿嘿,我就出来了。”

“算你走运!”洪力狠狠地擂了他一拳,眼光一扫,不由又皱起了眉头。

“你的屁股怎么回事?”

一提到这件事,胡子刘脸上立刻现出了一副哭丧样:“你不知道,烦恼圈的那三只畜牲欺负我是新来的,仨咬我一个!他奶奶个腿!我的屁股活活让那只臭鸡给啄了个一塌糊涂!”

洪力嗬嗬笑了,拍着胡子刘的肩膀安慰着:“大丈夫何患无妻,更何患屁股上的肉长不出来?走吧,下山去,兄弟们还等着咱俩呢。”

“可是老大,咱们这次上山的任务没有完成,就这样下山去,师父会不会……”

“不会的。”他笑了,“经过了这些事,我相信在师父的心目中,咱们这几个什么都学不会的笨蛋徒弟肯定比任何任务都重要。”

不知为什么,在看着胡子刘傻笑的同时,洪力又想起了柳青。她在犹豫是否该重回《生死轮回图》再见柳青一面。”洪老大,你这是怎么了?胡子刘瞪圆了眼睛望着他。

洪力脸上绽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拍了拍胡子刘的肩膀道:“下山吧。”

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是小青和其余五师兄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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