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舌

时间:2016-06-24 10:16:46 

江华都是一个成功的男人,回国不到几年,他凭着双手和头脑,在中关村创下了自己的传奇。而学生时代的女友铃儿也成了未婚妻,和他双宿双栖在京城郊外的一栋别墅里。他出国求学,她则安安静静的用最灿烂的年华,在未名湖边读研、写诗、唱歌、等着大洋彼岸的一点点消息。

铃儿的确是一个真正的仙女,这不光是她的聪慧与美丽,还有,她那天使一样的歌喉。每当她在静园草坪上低低的哼唱时,连远方的喧哗都会静寂下来,捕捉那丝悠悠的露滴风荷声。

铃儿很活泼,很健谈,让人惊叹的是她的舌头是如此的灵巧,无论是绕口令,还是意大利歌剧歌词,都能让她学得如此动听,不过可笑的是,唯有每次念李商隐的一句诗“芭蕉不展丁香结”的时候,她总会读成“芭蕉不展丁香舌”。于是她宿舍的一个女生打趣她:“铃儿,看你的舌尖这么小小的一点,倒真的是丁香舌呢!”男生跟着起哄:“铃儿,真的么,吐出来让我们看看。”铃儿一偏头,鼻子一皱,大笑起来,笑到累了,向大家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来。当时艺术系上下的女生都感慨道,如此夸张的动作只有铃儿作起来才如此自然,如此可爱,拿蒲松龄的话来说,是“狂而不损其媚”,谁也模仿不来的。

铃儿的娇憨、毫无心计,让众人又爱又怜。不知道要怎样的一个男人才能真正保护这个落入凡间的天使,让她永远不染世俗的尘埃。而江华正好是这样的男人。

他们的结合让多少男女羡慕嫉妒,最后却不得不感慨一句神仙眷侣。江华也非常得意,每次应酬,总会把铃儿带在身旁。他感到很幸福,铃儿也是。

然而,一开始他发现铃儿很受欢迎,大家都争着找铃儿说话,铃儿也开心的和他们应答,谈笑风生。他有时只觉得铃儿的话太多,不过转念一想,难道不正是铃儿的这份单纯,毫无作态打动了他么?也就一笑释然了。

直到他逐渐从那些老板们看铃儿的眼神中觉察出戏弄来:“呵呵,铃儿,听说你是才女噢。”

铃儿笑道:“那是本科时候的事了,现在我都不参加聚会,大家都把我忘了。”

一个人摇头晃脑的道:“才女,才女,难怪小江像宝贝似的一刻也离不了那,哈哈。”

有人小声补了一句:“宝贝,活宝贝!”

铃儿似乎没有听见,认真的说:“他要是不带着我的话我会生气的。”

她又看了看江华:“他说了只要等他回了国我们就一刻不分开。”

“哈哈,情圣,一刻也不分开,抱着,抱着!”一个肥胖的中年人似乎有些醉了,东倒西歪的作着姿势。

“……哈哈哈哈”众人跟着大笑。铃儿也笑得前仰后合,只有江华的脸色越来越沉。

“铃儿,听说你的舌头像丁香花一样,能伸出来给我们看看?”

铃儿脸上浮出一个天真的笑容,说:“好啊!”她话音未落,只听江华沉声道:“铃儿,你醉了。”

“我没有醉啊,我根本没有喝酒……”

“够了!”江华一挥手打断她,转身对众人告别,将她拖出了门。

那一夜,铃儿似乎什么也没觉察到,进门一样帮他脱鞋,江华却轻轻躲过了。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看见铃儿大眼睛里从惊疑里逐渐绽出大团大团的伤心来,他知道她一定会哭,但没有管她。

第二天下午,他正收拾桌上的文件,手机响了,是铃儿快乐的声音,看来她已经忘了昨晚的事了:“我到哪里去找你?今天不是swina的生日么?我已经换好衣服了,就是上次那件,swina的女朋友还叫我给她也买一件的……”

江华眼前浮现出那白色的晚礼服,公平的讲,铃儿在那套晚礼服中像公主一样美丽。披肩的发,珍珠耳环……他痛苦的闭上眼睛,为什么这样的聪慧美丽的女孩却一点也不知事故,憨痴如婴儿……

他突然粗暴的说:“你不用去了。你不要面子我还要!”

他将手机往抽屉里一锁,抓起外套走了出去,身后,《约定》的铃声呜呜噎噎,响个不停。

晚上,他大醉而归,屋里没有人。这么晚了她还没有回来。他将门敞开着,躺在床上,拿起一本书,目光却冷冷的盯着门口终于,轻微的脚步响起,江华猝然合睛……他已猜到是她提着高跟鞋,像猫似的偷偷溜进屋里。

她推门进来,看见江华正注视着她,似乎吓了一跳,随即有几分歉意的说:“你还没睡啊?”

江华将书扔开:“你干什么去了?”

铃儿雪白的礼服有些脏,脸上的妆也有些残了,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她勉强笑笑:“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了!”

他冷笑到:“玩到现在?”

她低下头,轻轻道:“我本来很难过,于是回了趟学校,正好,系里边要去草坪聚会,叫我去唱歌了。唱唱,笑笑,大家高兴,就没太早回来。”

他冷笑得更浓:“好理由,我怎么相信你?”

她似乎十分惊讶:“这有什么不信的?那么多同学一起那……”

她脸上竟然又闪出光彩来:“他们还说我现在还是唱得那么好,全部的人都在鼓掌呢,说小天使又回来了……”

她一偏头,习惯性的吐了吐舌头。看到那娇红的一点,调皮的在她唇间探着头,不知为什么,怒火像一道白光,彻底从江华的头脑里穿了过去。他挥手一个耳光,重重的打在铃儿脸上。也许用力太猛,以自己的体力,居然也有了站立不住的感觉,晕眩中,他隐约感觉到有点异样——铃儿毫无防备下一声凄厉的惨叫,向后倒去。

然后,房间里响起了一种古怪的声音。

“咻咻咻!”

仿佛忍受绝大的痛苦却被堵住了嘴。他有点后悔自己出手太重,走过去伸手抚摸她的脸,触手竟然一片血迹。铃儿缓缓抬起头,眼睛里那种恐惧和绝望让江华打了个冷战。江华伸出去的手不由愣在她面前。铃儿半面浴血,脸上闪过一种疯狂的笑意,她突然低头,将几颗牙齿和一团鲜血淋漓的东西吐在江华手上——半截舌头。

丁香一般的舌头,温暖而血腥,毫无生气的在江华手心的血沫里颤抖着。

江华一怔,多年来冷静的思维让他首先想到去拨急救中心的电话。铃儿突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臂,死死抓住他的肩,美丽的眼睛里都是痛苦的血丝,奇怪的是她连呻吟都没有,只是“咻咻咻……”时哽时噎的冷气不断从血沫下边的那个张开的黑洞冒出来。

他定了定神道:“铃儿,你别怕,无论花多少钱我也会把你治好,相信我。”

他说了几次,铃儿毫无反映,他不得不强行推来她的手,没想到她的身体像一截枯木一般倒在地上了,眼睛就这样睁着,身体的肌肉微微抽搐。

铃儿没有死,但那半截舌头是无论如何也接不上去了。好在铃儿的容貌很快恢复,她成了一个美丽的哑女。

对于这件事情,江华深感自责,甚至为了负起责任来,他主动中止了多年的同居生活,和铃儿结了婚。并且立下遗嘱,自己三分之二的财产归铃儿所有。他以为自己仁至义尽,铃儿仍然可以好好生活下去。出身于数学系的他只是少估算了一件,就是沉默对于铃儿所意味的痛苦。

这种痛苦足以让天使变成魔鬼。铃儿美丽的眼睛里时常闪出鬼火一般的光泽。她也不戴假牙,就张着口从窗户往楼下看,时时发出一两声让路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江华很怕她。但是道德和自责让他不能撒手不管——另外,也是因为他是一个太自信的男人,他以为他的努力终于能消解铃儿的仇恨,让她再回到以前的的自己。

在他们相识5周年的夜里,月色和五年前一样朦胧而美丽,消失了很久的欲望突然回到江华身上,他甜蜜的回忆起那个女孩身上那种淡淡的乳香,和他所迷恋的“纯洁的放纵”,他从后边抱住了她的腰,轻轻吻她的耳垂,铃儿突然冷笑着转过脸来,一偏头,张开黑洞洞的口,那半截舌头面目和她现在的表情一样狰狞。

江华一个冷战,他似乎终于清醒的认识到——铃儿已经死了,死在自己手下。如今这个魔鬼只是为了报仇,才借了她的躯壳,行尸走肉于世上。

他再也不曾回去过,虽然每月都有能让铃儿过得足够好的钱汇到那里。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帐上那些钱原封不动。据他所知,这几个月来铃儿从来没有出过门,那么她是靠什么生存下来的呢?一种怜悯和愧疚让江华坐立不安,他决定再见铃儿一面,然后希望能妥善的安置她的后半生——他相信任何事,他的安置就是世间罪妥当的安置,无论于理于情。

他来到了那昔日的爱巢,花园荒芜的长满了野草,游泳池更藏污纳垢,漂浮着各种动物的尸体。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聊斋志异中来寻访鬼魂的书生。是的,美丽的铃儿早已是他前世的情人,是他永远爱的天使,是他一生中唯一的痛苦与愧疚,是他辉煌人生中不可缺的伤感的故事。

他按响了门铃,无人答应,也许铃儿已经饿死了。他想到这个念头的时候很希望自己能感到一些痛苦,然而他心中浮过的只是轻松。报警吧,恶梦结束了。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女人的头伸了出来。干枯花白的头发像一捧秋草,有气无力的搭在苍白的额头上。白色的晚礼服肮脏得不成样子,全身的皮肤被纤细的骨骼挑的嶙峋可憎。她看见江华,咧嘴笑了,她成功了,她终于精心的毁灭了上帝赐予的一切美丽,让他看到了自己最丑恶的样子,就如同以前她总精心打扮希望他看到自己最美丽的样子一样。

江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惯性让他往里迈了一步。这时,铃儿弯下腰去,似乎要帮他脱鞋。溷浊的阳光从天窗探进来,罩在她身上,两截干枯的手臂僵硬的重复着以往铃儿的动作,每一动,皮屑都纷纷洋洋,宛如死神之雪,动作却还那样熟练而温柔,江华只觉全身发麻,但昔日仅存的一点点情分终于战胜了恐惧。

他忍住了没有掉头而去,尽量温和的问:“你不肯用我的钱,可是你总不能饿死自己啊?”

铃儿冷笑了一下,少牙的嘴顿时干瘪下去,她习惯性的冲他偏了偏头,口中胡噜着什么,隐约的,他从那不似人声的哀鸣里还是分辨出了她的话,他想,她一定反复练习了这句话很久。

她是在笑着说:“我有吃的……”

江华木然点了点头,她蹦蹦跳跳的拉他到桌前,丝毫不觉得现在的她这么作显得有多么丑陋与滑稽。桌子上放着当年铃儿闺中密友赠送的银质餐具,干净的片尘不染,在周围秽乱的环境中显得很刺眼。

铃儿张开口,对他嘿嘿一笑:“你吃啊……”

她突然尖叫了一声,疯狂的将所有的盖子都掀翻在地上。盘子里边布满了丁香一样的猩红。被人精心的摆成花朵的形状,向四周张扬的盛开着。

江华的理智终于被铃儿苦心设计的这场鸭舌宴完全摧毁了。他不可一世的自尊第一次被一个女人这样伤害,他一声不吭,反手将铃儿打倒在地上。铃儿的身体仿佛没有重量似的,枯叶一般飘了出去。他向前迈了一步,用膝盖压住铃儿的胸口,他两只强有力的手准确的卡住了铃儿的脖子。

“啪啪!”

那些脆弱的胸骨纷纷断裂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他手下迟疑了一下。低头见铃儿正看着他,眼睛里那疯狂的笑似乎就要洋溢出来。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发出那种凄厉的笑声,她只张着空空洞洞的口,是要说,要唱,还是要含住什么?

那酱紫色的半截舌头发出一种猩红的光。江华的手更重了一些,他眼前的铃儿似乎也消失了,只有那半截舌头如从地狱的红焰中浮突出来,离他越来越近……阳光萋萋的落在江华疯狂的身影上。铃儿的每一段骨头都被折碎了,她一直偏着头大笑着,冷冷清清的吐着半截舌头。

……

铃儿,是你逼我杀你的,你向我索命好了,我什么也不怕!

后花园的丁香树藤下,江华把泥土洒向铃儿凸出的眼睛。他冷静的收拾了现场,驾车离去。

回到公司后,他换了衣服,给铃儿的父母挂了长话,说铃儿要去英国留学。而后端起秘书准备好的咖啡,细细的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他拿起手边的日程表,晚上还有一场应酬。不过这一切已不必他担心,那个聪明艳丽的女秘书足以应付一切。

筵席上,江华借酒消愁,渐至酩酊,那些人笑也好,说也好,都听不清了。这时,不知是谁叫小姐添菜,一女子亲亲热热的依上身来,托个银色的盘子,从中挑出一块喂到他唇边。

一股肉腥扑来,他勉强睁开眼睛,突然笑容僵硬了,他大叫一声,道:“是谁点的鸭舌?谁?”

满座正在惊疑,江华暴怒的将盘子掀翻在地,操起凳子就向地上散乱的鸭舌砸去,哗啦啦,杯盘狼藉声,女人的尖叫声。一堆鸭舌肉沫横飞,剩下的酱泥黏在地板上,紫黑的汁液如同一滩尚未凝结的血,汩汩溅出浓重的腥臭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脱力昏倒过去,恍惚中他仿佛看到瘦骨嶙峋的铃儿一身雪白的礼服,坐在桌前,一丝不苟的把地上地鸭舌捡起来,在盘子里摆成一朵猩红的花。摆好了又重来,摆好了又重来,不厌其烦,就如同当年在她最灿烂的时间里,安静而自信的等着他。就连脸上的那点笑容,都还是一模一样。

“咻——咻——咻——”

沉重的呼吸仿佛就在耳边,江华猛地大叫着睁开眼,面前是女秘书脂粉凋残的脸。他厌恶的想推开她,却使不上力气。

女秘书一脸惊惶:“江总,你怎么了?刚才你醉得好厉害……李总他们先回去了,叫我在这里看着你。”

他平静了片刻,道:“拿我的外套来,扶我——”

他在秘书的掺扶下跌跌撞撞的上了车,握着方向盘的手却不听使唤,那辆性能良好的德国车似乎不堪折磨的在空寂的道路上挣扎,还伴随着女秘书阵阵尖叫。

江华突然一个急刹,转头对她冷冷道:“你是怕我把你撞死了?是不是?”

女秘书吓得不敢出声,江华一踩油门,汽车如飞一般标了出去,突然车身猛地一跳,似乎撞到了什么。江华只觉得整个人都飞了起来,他想:死了就罢了,罢了。

不过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他就听到女秘书语无伦次的道:“还好还好,什么也没有,没有……”

他探头到窗外看了看,他的车好好的停在路中间,车下什么也没有,只是左边的后视镜不知为什么落了下来,孤零零的摆在月色清冷的路上。

江华继续上路了,不过短短的路程却老也走不完,他不耐烦的想去看时钟,没想到却看到后视镜里隐隐约约有一个雪白的影子,似乎是一个行路的女人,在缓缓走着。动作僵硬,毫无目的的走着。江华心中一沉,将手向裤兜里探了探,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笑容来。他再看了看后视镜,那女人还在,依旧缓缓的走着。

这是左边的后视镜,不是刚才才被撞落了么?而且一个人怎么能走得和汽车一样快?

江华一咬牙,将速度加到极大。然而那个身影还是越来越近,干枯得像一截漂浮得枯木。

“咻咻咻——”

那女人似乎赶得有些急,发出些古怪而熟悉的喘息,赫然就是铃儿。

渐渐的,她已经赶到了镜前——身体看不见了,只有一个头颅,缓缓的逼近,就要布面整个镜面时,那张脸突然一偏,一张口,向他吐出酱紫的半截舌头,一种荒诞而疯狂的大笑。

江华惧极而怒,也大笑一声,从裤兜里掏出一串佛珠,胡乱套在脖子上,歇斯底里的叫道:“秋缨铃,我不怕你,生前我就是你的天、你的命,死后还是!”

隐约的一声惨叫似乎从地下传来,镜里的那张脸如触电般被弹了出去。江华松了一口气。

女秘书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江总,你和谁说话呢?”

“一个自不量力的傻女人。”江华冷笑道:“女人就是蠢货,想报复男人的女人更是蠢货!”

女秘书讨好的笑笑:“江总开什么玩笑,不是说我吧?”

江华眼睛里布着血丝,狠狠的道:“不是,你是个浪货罢了!”

他猛地伸手把女秘书拉倒在怀里,一手扼住她的下巴,用力吻着她,眼角的余光却向车窗外扫去。

铃儿过去那张美丽的面孔就浮在窗外,似乎徘徊着不敢进来,她大大的眸子里充满着幽怨和惊疑——你说过你爱我,可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呢?

江华暗自啐了一口,一边狂吻着女秘书,一边将方向盘往铃儿那边狠狠一播:“见鬼去吧!”

一声巨响,高架桥上急速行驶的一辆跑车突然冲出护栏,向江心坠去……

次日,警方从江中汽车残骸中打捞出两具尸体,女子多处受伤,已毙命;男子系失血过多而死,奇怪的是,唯一伤口乃在口中。

据法医推测,事故发生时,二人正在热吻中,由于巨大冲力,男子之舌被女子生生咬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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