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语

时间:2016-06-29 09:51:20 

楔子子不语

我一定是刺绣刺到眼困,所以睡着了。

无声的嚣闹伴随着森冷的风,不断的摇动不太牢固的落地玻璃门。我所住的地方,常有云雾,但这是因为楼层太高,而这个方位又聚阴之故。

这大楼也盖了一二十年了,顶楼加盖的空中花园美仑美奂。但之前发生过惨剧,再也没有人敢住。

至于有多惨,实在我不知道。因为满身是血的女主人蹲在墙角,从来没有转过头,抱着她断裂并成枯骨的手,没开过口。

既然她文静不碍人,当然我也就无所谓。迁居到此四五年了,一直都很平静,也没什么人会上楼,我在这个嚣闹又吵杂的繁华都市,安静的隐居。

但今晚,却有种莫名的骚动让我很心烦。

落地玻璃门霍然被打开,我满屋子的书画被刮得乱飞,连刺绣到一半的绢帕都猎猎作响。一个年轻的孩子,约十六七岁吧,扑了过来拉我的衣角,大嚷着,“救命!救命啊~”

他的眉间,凿着一个深深的洞,一只鬼眼看了出来。

我诧异了。但还来不及说什么,他被某种东西卷住脚,拖了出去。

从我的家,拖出去。

长久以来,我鲜少动怒。但这跟鸟雀入怀求生,却被人硬从怀里掏出去杀死,一样令人不愉快。我吃力的拿起拐杖,拖着脚走出去。

走一步就抽痛一下,我的左半身,左手和左脚,甚至我的左脸,都布满了厚实的疤痕,宛如被火焚尽。可能的范围内,我是尽量不想动的…但踏进我的家门,随意处置的家里的任何客人,我就不能坐视。

那团腐烂、恶臭,怨气冲天的鬼东西,所谓的冤亲债主,正戏耍似的抓着那孩子。看我走进,他发出低低的咆哮,“看什么看?再看就吃了你!”

“这是我家,请你离开。”我冷冷的说。

“这小子坏了我的事,担下了因果!”他大声叫嚣,“既然担下了因果,就该让我一次讨还,这是规矩!你这妖不妖人不人,被吃残的妖人旁边苟延残喘去!别来碍我的事!”

“安静。”我一直压抑的很好的怒气渐渐沸腾。

“你是什么东西敢叫我安静…”

没等他话说完,一根布满荆棘,儿臂粗细的尖锐藤蔓已经刺穿他。我身上粗厚的疤痕疯狂的化为藤蔓,贪婪的扑向这个大言不惭的倒楣鬼,绞紧穿刺,连一点鬼体都没放过,仅仅剩下一些恶意的残骸,顷刻就开起碗口大的、鲜血似的花朵,重重叠叠,散发着浓郁到令人头昏、微带着金属余味的花香。

踉跄的站直,我用完好的右手按住几乎无法控制的左手,深深的吸了几口气,一遍又一遍的念白衣神咒。几乎伸到那孩子的藤蔓,心不甘情不愿缓缓退离、干枯,最后恢复成我左身厚实的疤痕。

开在残骸上的花,瞬间凋零,漫天落英凋红,似春泪。

痛得紧,痛得不得了。但我还是俯身看看那个孩子,他已经吓昏过去了。眉间的鬼眼咕辘辘的,想逃却无路。

人呢,真是一种好笑的生物。惧怕鬼怪妖物,却又这么深深着迷,以为可以跟这些异类有什么作为。着迷到…可以交出自己的发肤、八字、甚至性命,如此无知的让人开什么“天眼”。

结果只是安个鬼眼在里头,白白成了人家养鬼的巢穴。

这还只是缩短性命而已,自不量力,还去担别人的什么因果。

但这只小雀儿已经入怀,哀求过生命。看不见便罢,既然看到了,总不好撇开头。

我伸出连弯曲手指都有困难的左手,挖出他眉间的鬼眼,顺手捏合。那只小鬼挣扎着,吱吱惨叫。手指上的疤痕蠢蠢欲动。

唉,到我这地步,已经不爱无谓的杀生了,哪怕只是一只小鬼。随手将他按在地上,指上的血染地,将他困住。

正苦恼要怎么将这昏厥的孩子搬进屋里,刚好郎先生来了。

他看看地上的小鬼和孩子,对我皱了皱眉。“朱移,你不好去动人类术师看中的鬼巢。以后会有麻烦的。”

“我也没指望他衔环结草,应该不要紧吧?”我吃力的撑着拐杖,郎先生轻松一托,就让我站直了。“郎先生,烦你把他带进来。”

他将那孩子抓起来,像是拿起一件衣服。“要不,我去帮你除了根吧。”

“何必多担杀孽?”我淡淡的说,“这术师手段不如何,我还打发得起。”

“朱移,你不宜动怒。”他轻轻摇头,虽然不赞成,还是代我安置那昏厥的孩子。

他高大的身材进了我的小屋子,倒有些窘迫。“怎么突然来了?不是说南方有大案子吗?”

我唤出阿魁,她面无表情的摆出茶桌,我开始泡茶。

“告个段落了。”郎先生扬了扬一包杏仁花生,“咱们认识七十年整了,算个小纪念。”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再两年,我就百岁整寿。只是别人是老寿星,我是老受罪。

落地玻璃门映出我的脸庞。半如火焚鬼面,半如年少稚女。一直到这个年纪才知道,容颜美丽并不值得花力气去羡慕和追求,真正值得追求的,是平静如常人般生老病死。

一生读圣贤书,我父亲甚至是个晚清秀才,私塾先生。虽然寒薄,也称得上书香世家,孔子之徒。

没想到,我这独生女不但断了朱家香火,甚至成了子不语的怪力乱神。

“…朱移,”郎先生迟疑了一下,“你可怨我当初将你救了回来?”

“郎先生说这什么话?”我往他的茶杯倒茶,“若不是想活,谁也救不得…你照顾我这么久的时间,感激都来不及,哪里还能存抱怨呢?以茶代酒,先谢一杯吧。”

我将滚烫的茶饮尽。

之一寄生

据说我出生的时候,刚好是改朝换代后的第一个月圆。

年已半百的父母好不容易得了我这个孩子,即使是女儿,也欣喜若狂。我那身为私塾先生的父亲,看着美丽的月,将我取名为“玉蟾”。

玉蟾,就是月的意思。是个非常典雅又含蓄的名字。

襁褓中没什么问题,等我渐渐长大,娘亲不只一次流泪的怨怪我父亲,不该取这样的名儿。

我的父亲高大英挺,母亲年少时还是乡里出名的美人儿。身为他们的女儿,我却阔嘴扁脸,鸟肩驼背,又矮又胖,稀发薄眉,还真像只蟾蜍。及长大家都叫我蟾蜍姐,早已习以为常。

即使是这样的女儿,我的父母还是疼爱非常。但他们心底也知道,这样的女孩儿婚姻上必定艰难。不管我女红再精,书读得多好,虫草花鸟画得多让人赞叹…貌比无盐就是完了。

十岁上我母亲肺痨过世了。死前泪流满面,为我的终身担心不已。父亲慨然应允,不管怎样,都会好好打算我的未来,这才阖目辞世。

父亲的确竭尽全力了。我们家算是乡绅,有几亩薄田雇人耕种,家里还有两个老仆,他课读几个村童,事实上也颇过得去。但他虑及身后,既不舍送我去当学徒吃苦,又想让我有一技之长,于是慎重的到府城最大的绣庄拜访,让我磕头拜师,学习裁缝和刺绣。

幸好我还在怀抱中时,就跟着爹认字学画,有点根基,又同娘学了女红,师傅对我不藏私,真让我学了些手艺。出师还在师傅的绣庄工作,在那个年代,算是少有的年轻师傅。

渐渐有了点薄名,常有人指定我的手艺。那时我绣了无数神衣帘幕,但最多的还是嫁裳。

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父亲过世。我以为我会这样年年压金线,绣完我这苍白的一生,却没想到,世事总是难预料,就算是苍白静默,也是一种追求不到的幸福。

我对我的人生,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我读书识字,又在外走动,自食其力,见识当然比关在家里的妇女多些?攰吢牰嗔思议T内的惨澹血泪,各种纠葛,就会觉得这般冷淡过日没什么不好。

因此族伯族叔要为一些浪荡子或罗汉脚说媒时,我都谢绝了。也曾允过收养族伯的孩子,可怜那年天花流行,还没过门就早夭了,从此我就不再想收养任何小孩。

我守着爹娘的家,几亩田,灯下绣着华贵灿烂的衣裳,和年老的仆人相依为命。

闲暇时,整理我爹留下来的菊圃,秋来烹茶赏花,也颇为自在。

但我二十八岁那年的秋天,父亲爱逾性命的菊圃,却在一夕之间凋零殆尽。手把花锄,我惊疑莫名。

在枯黄衰倒的园圃中,一苗翠绿迎风摇曳。这场景,看起来这样眼熟。

这是第二次看到了。头回发生时,我才五六岁,却像是刻画在脑海里那么清晰。

大约是因为爹实在太凶了,立刻把我赶出去,马上封园。之后我只要靠近一点,就会大声责骂,直到他重金请了一位师公来“处理”。

那园荒废了好几年,连根草也长不出来,不管怎么灌溉施肥都没用。直到我母亲过世那年的春雨,才将菊圃洗青。

但现在,却又这么样了。

踏过满地残败花瓣倒株,只是一夜,居然脆然粉碎,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音。我蹲下去看那苗青翠,观叶察形,似乎是月季。但菊圃从来没种过菊花以外的东西,我确定昨天浇花的时候没瞧见过。

只一夜,已经有尺余,并且紧卷着娇嫩的花苞,散发出一种浓郁微带铁味的气息。

其实,我并不是想除掉它。只是觉得这花在这儿吸尽地气,不容他株,太过霸气了。俯身试着想拔起来,移入花盆…

花梗上细柔的刺却狠狠地扎入我的指腹,同时响起尖锐的狂笑,我吓得跌倒在地,而我手上的那株月季,居然消失无踪。

手指非常、非常的痛。血一滴滴的滴下来,我吮了吮手指,试着平静自己的慌乱。

当天惊吓过度,我连晚餐都没吃,就睡了。但从这一天起,我渐渐的虚弱,几乎一病不起。

直到我略好些起身梳妆时,我的面容和身体彻底改变了。肤白面细,宛如那株月季。

但我虚弱得连房门都走不出去。一生克制守礼的我,居然夜夜陷入浓情的春梦之中。

其实春梦的内容,我真的记不清了。但醒来总是四肢酸软,疲惫欲死,心口突突地跳,有几分亢奋,却有更深的羞耻。

真不明白,我算是念过书的女人,一直很洁身自爱,即使在外走动,也目不斜视。为什么会做这样淫邪的梦?

夜里春梦纠缠,日里虚弱渐深,食不下咽。最终我只能喝水,蜷伏在窗下,晒着太阳打瞌睡。外表完好,内在却渐渐消耗殆尽。

不到半个月,我连梳洗都有困难,一跤跌倒,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我想,我真的快死了。

真不懂,到这种地步,我还不想死。明明生无可盼,但我就是还想活下去。

哆嗦的爬起来,我扶着妆台坐下,呆呆望着铜镜里美丽的容颜,非常陌生。我突然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依旧是丑陋的蟾蜍姐,却可以健健康康的走动,灯下刺绣,闲来整理菊圃,心有所感,可以玩玩丹青笔墨。

将来我会渐渐苍老,从蟾蜍姐变成蟾蜍婶、蟾蜍婆。无憾无恨的生老病死。

而不是现在耽一个我不认识的美貌脸皮,夜里做着羞耻的梦,醒来却面对自己来日无多的虚弱。

飞快的拭去落下来的泪水,我想划下镜袱…却在铜镜里看到我身后有个男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猛然转身,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那个男人扶住我,“朱小姐,莫怕。我是郎家宗亲,想同你商量郎世宗先生的事情。”

他很快的放开手,殷勤的倒了一杯水给我。

我迷惑的看着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我家老仆重听,眼睛也看不太清楚了,但脾气非常的坏,谁也不能进我们家门。为什么会放这个陌生男人进来?

他长得非常高,肩膀宽厚,眼神如电。头发剪得很短,但发质粗硬。表情虽然温和,却内蕴着隐隐的桀傲不驯。他手里抓着一顶帽子,身穿长衫。

我不认识他,也确定父亲的故友没有这个人。

“…郎世宗…是谁?你又是谁?”我愣愣的问。

“他…咦?”他仔细的看着我,“咦?怎么会这样?”他端详了好一会儿,两道刀裁似的浓眉渐渐聚拢,自言自语似的,“莫非我错了?抱歉,朱小姐,我先告辞。”

他踏出房门,瞬间消失了踪影。

移真似梦,我呆了过去。

但那天晚上,我就没做任何梦,终于有了一夜稳眠。

只是第二天,他又来了。

一样是无声无息的出现,但这次我就没吓得那么厉害。他依旧客气有礼,“朱小姐,我姓郎,名七郎。我母亲是府城人氏,父亲来自犬封。”

犬封。我读过山海经,但我没想到里头的遗民会走到我面前。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出现的时候,我会有那种莫名的压迫感。

因为他不是人…起码不完全是。

“…郎先生,你二度造访,到底有什么事情?”我问。

“我受宗亲之托,希望朱小姐同意和郎世宗先生离缘。”他平静的说。

我有点想笑,并且荒谬绝伦。“…我没嫁过人…就算不是人也没嫁过。”

他定定的看着我,眉头再次皱紧。“朱小姐,我想你也看出来了,吾等乃异类。

人与妖共存于世,自有其规则与秩序。这次是郎家理亏,若你同意离缘,郎家同意负担你往后的生活,并且加以补偿。”他将一张产业清单递给我。

我略看两眼,不太感兴趣的还给他,“不用了,你看不出来?我快死了。我不认识什么郎世宗…要离缘就离缘吧,你们高兴就好。”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他含笑的站起来,“朱小姐快人快语,郎某感激不尽。”

都到这地步,还有什么值得怕的?“郎先生慢走,不送了。”

他反而停下脚步,定定的看着我。“…朱小姐,你的权利,郎某会力争到底。”

我忍不住笑出来。他这个公亲倒是作得很不偏心。“谢您心意了。但凡死人,是不用任何权利的。”

“…朱小姐,你想死么?”沉默良久,他突然冒出这句。

“我不想。”我干脆的回答,“但天不从人愿,自古皆然。”

他欲言又止,不知道想说什么。终究还是碰碰帽檐,离开了。

然后,我再也没有做任何春梦,只是虚弱的速度,变得非常剧烈,我连床都下不了,甚至连水都不得饮了。

我心底明白,就快了。但我没想到会有如此荒谬之事。

在郎先生拜访后第十日,我试着下床梳洗,却重心不稳的滑倒,擦伤了左手。见血处,剧烈的疼痛,冒出了小小的花芽,顷刻就怒放了碗口大的月季花,重重叠叠,香得令人头昏。

这一朵诱发了下一朵,我痛到惨叫,但迸裂鲜血的花却开满了我整个左半身,甚至连房里的木桌木椅都发狂似的开着艳红的花,占据了窗棂和木门。进来察看的老仆立刻被吞吃了,淹没在花海,只叫喊了两声,就没了气息。

这东西…会吃人。心底寒气大盛,我连忙夺门而出,拖着鲜血淋漓的的左半身。

每走一步路,发疯似的红花就沿途盛开。村人对着我尖叫,拿出锄头和菜刀,却不敢靠近我。

我…我想不起要害怕,甚至想不起眼泪。我只想在不可收拾之前,能够逃到深山里,活活饿死我身体里的红花。

就在我视线模糊,摇摇欲坠,气力即将用尽时,一只大手紧紧握住我正在盛开血花的左手。藤蔓和花朵疯长,几乎将郎先生整个包住。

他指端出现小小的火苗,“…我发现得太晚。朱小姐,恐怕只能断根了。”

不想死,但也不想害死别人。老仆临死前的哀号还缭绕在我耳畔。“断了吧。”

我闭上眼睛。

如在梦中,鲜明带着花香的恶梦。

事实上,郎先生应该将我烧个干净,连带将“祸种”烧死才对。

但烧尽了左半身的藤蔓花朵,烧伤了肉体,尖叫推攘的祸种却怎样也侵蚀不了我的右半身,让郎先生扑灭了火,反过来救了我。

这其实是非常冒险的,后续也非常麻烦。

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郎先生为什么救我。虽说他搪塞郎家为了补偿我,允了他极大的好处,我若死了就没了。但郎先生一直是个不太重视物质享受,任何事情都不太有所谓的人,我总觉得只是个藉口。

我猜,因为他是只半妖,所以对我这妖人分外感到亲切。也可能是在烈焰中,我把心底的愿望说出来了…

我,不想死。

他带着奄奄一息,犹然冒烟的我走了。甚至为我盖起一栋封闭如石棺的石屋,位置在阴雨绵绵的荒凉北部海边。日后成了热闹的基隆港。

但我在那里养伤十年时,还是一片荒凉的海岸,鲜少人烟。

这和祸种的生存条件相违背。这妖孽似的花,因此大幅度的枯萎、衰弱,却牢牢的盘据着我,让我饱受病痛之苦。我花了十年的光阴才彻底压倒,取回自己的宰制权。

这么长的光阴,郎先生亲自照料我,若他有事要离开,也唤出他亲制的傀儡看顾,后来更把阿魁送给了我。

郎先生是只半妖。

他的母亲是府城的商家小姐,让他的父亲看上了。但他的母亲终究是个人类,府城刚好流行了一波伤寒,他父亲有事远游,回来时只余小姐的一坏黄土,和极尽最后力气生下来的骨肉。

这个小小的婴孩,却有条颇精神的狼尾。伤心欲绝的父亲将他带回犬封国,没多久就病逝。

犬封,又称犬戎。曾经与龙或凤争过天下,曾经显赫一时的大妖族,至今犹然潜居人间,繁衍甚多。外邦亦有他们的眷族,称为狼人或人狼,听得时候我像是听说书的镜花缘,直到西风渐进,至今繁华到无国界的地步,我才偶然的看过一个西方来的狼人…此是别话。

当时的七郎让伯父收养,为了掩饰他半妖的身分,当作自己最小的孩子抚养,正好行七。他温和聪敏,很讨大人喜欢,法术武艺皆佳,但很聪明的不爱出风头,族里长老笑叹他偷懒不尽全力,但也怜他美质,很是照顾。

但年纪小的时候看不出来,等他成年,就和一般狼孩有别。族里长老震惊,逼问伯父,这才知道他原是半妖。

犬封很重血统,原本半妖是不能带进来抚养的,还教了一身法术武艺。但这样疼爱的孩子,又不能一掌打死。万不得已,让他离族自立。

七郎也没什么话,依旧温和平静的离开,到人间生活。但他的身分就很暧昧的踩在妖和人当中的界限。既通晓人情世故,又懂妖族诸般禁忌。

几千年来,人类早没有巫可以沟通异族,排解鬼神间的纠纷。但人和妖杂居,不免有些摩擦。人类个体柔弱,团结起来却颇为可惧,再说人类中有那出类拔萃的修道人,出手残酷。妖族又不太理会人间规矩,往往会爆发严重冲突,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很奇妙的,七郎补上了这个缺失的环节,成了一个人与妖的“公亲”。人类的修道人亲切的喊他“郎仲连”,取“鲁仲连”之意。妖族也称他使者,意思是沟通妖人两方的特使。

他会去拜访我,就是因为这个特别的使节身分。

虽然被驱逐出犬封,但他和伯父家的关系很好,郎世宗算是伯父的旁系子侄辈,托他去看看,他也不好推辞。

虽说看到郎世宗大吃一惊,委顿颓唐,像是被采补到干涸,神智已然不清,显见是被迷惑心智。但他见多识广,虽说人类采补众生少有,但也不是没有例子。

这人类小姑娘不是有高人指点,就是天赋异禀。再说是世宗去惹人家的,于理也说不过去…世宗娘子哭得死去活来,苦苦哀求,宁愿放弃所有家产也想救回郎君。

虽说他也有几分疑惧,终究还是来了。

头回来,他还吃了一惊。因为我被采补得更厉害,只剩一口气了。他还疑惑是否找错家门…再三确定后,他更纳闷,只能将世宗绑起来禁锢。又再度拜访我,要我同意离缘。

我一同意,就解开了郎世宗的“迷惑”。将养了十天,就渐渐恢复了。

“等我想通关节,已经来不及了。”他叹息,“我早就听说祸种即将出世,也知道这岛在劫难逃…却没想到祸种会寄生在你身上,还去迷惑犬封家的人。”

“…我只知道夜夜春梦。”我呜咽微弱的说。

沉默了一会儿,他温和的问,“你还想活吗?”

“想。”我压下哽咽,“我想。”

“那就活下去吧。”他点点头,“好好活下去。”

我曾经纳闷、不解,也曾经阴沉,忧郁。我不懂自己为什么沦落到这种地步,还吊着一口气,怎么样都不想死。

花了十年的光阴,我无暇多想,每天都在跟祸种争斗,竭尽全力的抢夺我的意识、身体。直到祸种枯萎,化成我伤疤的一部份。

甚至我还学会了念经,日日夜夜的诵着白衣神咒。

但这些,不是拔救我于忧郁之中的主因。

最主要的是,我终于可以拿起针和画笔。在某个罕有的,感受不到病痛的初夏清晨,我终于拿起尘封已久的绣棚和针线盒,在和煦日光下作着针线,像是我还在老家时那闲散的光景。

那一刻,我热泪盈眶。

说我不怨也不恨,我想没有人会相信。但别人能怨能恨,说不定是种幸福。还能怨恨,就是拥有的还很多,所以失去的显得非常惨重,渴望着圆满。但我托赖的是一个半妖的善意和照顾,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所以哪怕是重拾针线这样微小的幸福,对我来说已经巨大的是仅存的全部。

等我能自立,郎先生才悄悄的离开,几个月来看我一次。他若来,我就烹茶以待,听他说漫长旅途的所见所闻。

他若不来,我就做做针线,养花莳草,看看书,画画图。时代前进的速度非常快速,郎先生又是个跟得上潮流的人物。电视才刚上市,我就有了一部有拉门的电视。电脑还是286的时代,他也替我弄了部来。

但不管外界的变化如何剧烈,我还是尽力过着和往昔相似的生活,并且隐居在这个都市之中。

本来以为,隐居之后,我就从人世的舞台退下来,但我发现,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依旧认同人类的身分,我就依旧还在人世之中,不管我隐居得多么深。

像我救了那孩子,我以为他会吓得再也不敢回望…但某天早晨,我却发现门口有束霞草,上面附张卡片,写着两个字“谢谢”,连署名都没有。

伤脑筋。没有衔环结草,却送了把花来。但我觉得…今天的阳光,分外灿烂。

这几天的辛劳,不太算是一回事了。

郎先生说得是,我干涉人家看上的鬼巢,不可能没事的。郎先生前脚才走,几个小鬼就砸了进来,往我直扑…

却掉进我刚画好的鸟笼里。

就是这样,我才比较喜欢做针黹,而不是画画。我画的东西往往留不住。但这次,倒是请君入瓮。

这是祸种残存的妖力,还是我被吃残以后被激发的天赋,连郎先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我也的确不用持咒画符,只要画好,把图挂起来就行了。

没两天,画里的鸟笼重重叠叠的挤满小鬼,再装下去恐怕会爆掉。而那术师不断的派杂碎刺客来,我真的有点烦了。

而且他养了这样数量庞大的小鬼…一个人绝对供应不上。大约同那孩子相同,骗

些无知的人,说什么开天眼,事实上是弄成个养鬼的巢穴吧。

一怒之下,我将我最大的纸拿出来,取出最大号的毛笔,细研了一缸墨,画了一个气势磅礡的鱼网,并且朝上面写了几行字:

“昔蛛蝥作网,今之人循序。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上者上,欲下者下。吾取其犯命者。”

这个典故出自“新序杂事”,是成汤王说的。我虽远不如他心地仁慈,但也不喜欢杀生过甚。

但这些小鬼真的缺心眼,也说不定不识字。这罗网一开,几乎一网打尽,刺客日稀…我猜是能派不能派的都出尽了。

隔月郎先生再来,瞧见一屋鬼啾,不禁哑笑。“你身子就不好了,哪担这些鬼儿日夜搅吵?”

“中元将近了,到时候拜托一起带走吧。”我淡淡的说。

“我面子可没那么宽,于例不符哪。”郎先生看了看,皱起眉,“伤这么多无辜性命,耗损多少人福报,就为了一己之私。”他转头看我,“交给我处置?”

我点了点头。

他潇洒的挥手,“那儿来就哪儿去吧,冤有头而债有主。”那些小鬼儿化成一群蝗虫,呼啸的飞走了。

“那术师还想有根骨头留下?”我轻笑。

“欢喜作就要甘愿受。”郎先生也笑,“爱开天眼不是?让他开得满身是眼。”

后来我在一则地方新闻看到了个奇闻轶事。某个“高人”突然长了无名疮毒,全身溃烂。医生诊断不出来,哀号数日而死。

看图片,真是身上没有块好肉,开了大大小小的“天眼”。

我莫名被寄生,痛苦莫名,成了这副不死不活的德行,避之犹恐不及。人类却自找寄生,还帮人寄生,最后因此而死。

不可谓之不奇。

我吃力的将画轴收起来,上面已经空白无一物。

之二瞌睡虫

这是个潮湿多雨的城市,地气太暖,北国之樱原本就难养下。但我屋前却有棵野樱,春来怒放,压得枝枒都低垂。

当初我和郎先生一起看中这破败居处,就是因为这棵野樱。

美得这么危险,像是下一刻就会委落泥尘。

虽然被祸种寄生,我依旧爱花。郎先生说不定比我还痴。每每我若移居,他都会设法把旧居的花树移过来,移不过来的,也移往山林,不让人糟蹋。

所以每年野樱盛开,他再忙也会硬挤出花期间的休假,住个几天,直到樱花落尽。

我和他,都是客居在人间,一直没什么安稳的时候。文明进展甚快,往往逼人移居。我曾住在墓园附近,指望可以安居段时间。不到十年光阴,繁华就到眼前,墓园还大举迁移,盖起豪华的饭店。

好不容易熬受过了施工惊人的噪音,来布置饭店的所谓大师又让人不安生。这年头高人都自格儿封就行,学得似是而非,反而搅扰更甚。郎先生也烦了,终究把居处卖了,迁到年年淹水的社子岛。哪知道也没几年,连这儿都盖满房子,郎先生气极反笑,刚好让这儿的野樱迷住了,劝我来看看。

当初来的时候,这个原本雅致的空中花园,所有的玻璃都破个干净,满地灰尘,池枯草败,屋里还有横死的女主人没走。

但那株野樱,让一切麻烦都不算什么。

我当天就住进来。虽然体弱,帮不起什么重活,但我坐在樱花下绣着窗帘桌布,看着郎先生一块块的换玻璃、施木工。他的傀儡只管打扫内外,整个木工装潢都是他一个人做起来的,等水电师傅来的时候,已经忙得差不多了。

这原本是个温室吧,我想。原本的主人将起居室设计成通透的玻璃屋,后面的卧室和客房才用原木打造。郎先生没改动什么,只是换上玻璃,洗掉屋里和卧室的血迹,另用原木搭了个玻璃门外的前廊。

前廊可以乘凉赏花,后来成了我最喜欢的地方。只是我身体不好,坐不久罢了。

屋前屋后,郎先生辛勤的布了不少花种幼苗,一两年的光阴,就欣欣向荣、生气蓬勃。我想这比任何居所都让他喜欢,往往经月就来。

尤其是这个花季。

那天他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几日阴霾,意外的放晴。我坐在樱花树下,正在绣着一道复杂的滚边。工夫大了,我有点颈酸,抬头望着飘摇的樱花,密密细细,如低语般,飘了几瓣嫣红。

心有所感,我轻轻哼着旧居孩子们的合唱曲,“春朝一去花乱飞,又是佳节人不归…”

连珠泪,和针黹,绣征衣。绣出同心花一朵,忘了问归期。

还有人能绣征衣,算好了呢。我自嘲的想。不清不白跟了个妖怪鬼混,我还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儿。

“怎不唱了?”郎先生突然出声音,把我吓了一大跳,脸孔涨红了。

“…就随口胡念。”咳嗽两声,挣扎的想站起来,他顺手一托,像没费什么力气。“几时来的,怎不出声?”

“你在那樱花树下,图画似的,像只小夜莺似的唱,舍不得唤你。”他轻笑,“还没见过你这么慌张。”

有什么好慌的?我自己也笑了。“规矩家的小姐,是不唱歌的。”

“我忘了你是书香千金。”他一脸轻松,“几时开的?”

“还没大开呢,大前天才初讯。”我撑着拐杖,“廊前坐还是屋里坐?”

“廊前吧,有什么好茶赏我喝?”他坐了下来。

“最近没什么好茶,网路上我订了风评不错的梅酒,要吗?”

“这个倒好,赏樱饮梅。”他拉我坐下,“让阿魁去拿就得了,送你个小玩艺儿。”

他取出一个小玻璃瓶,一只小巧玲珑的虫儿滚来爬去。样儿有些像是比目鱼,双眼骈生,通体透明。

“…这不是凡人瞧得见的虫。”我对光看了一会儿,“这是什么?”

郎先生笑了起来,“这次南边的事了,又遇件有趣的事儿。等等我告诉你…好玩得紧。不过这瞌睡虫很猾头,你先朝罐子上画只伯劳鸟,你边画,我边说。”

“我画的东西都留不住呢。”说到这我就无奈,“上回答应画给你的蚱蜢,没来得及画笼子,跑得干干净净,整夜整夜的吵死人。”

他大笑,“这是好还不好呢?算了,横竖在这院子里,晚点我自格儿去抓。这次有这瞌睡虫作饵,伯劳舍不得跑的,放心。”

他说得那么肯定,我也就将信将疑的唤阿魁拿画具。

我知道郎先生去南边是因为一起妖族的家庭纠纷,但不知道内幕是这样荒唐好笑,还旷日费时的纠缠这么久。

郎先生说,南部某山有只快修成蛟的蛇大王性好渔色,除了元配外,还娶了七房小妾,居然妄想娶赤眼狐家的狐娘子当第八房。

“赤眼狐就三姐弟,咱们住社子岛,她家小妹还跟来喝茶,记得不?”郎先生喝了口冰镇的梅酒,“这酒好哪,清爽。你体弱不能多喝,但喝一两口无妨。”

我就着他的杯子喝了一口,果然好,可惜我多喝不得。“我记得,叫做青蓉,对吗?”

“是,就是她。”郎先生坦率的笑,“缠人的小丫头,跟她那多心眼的大姐可不同。”

我诧异的看着郎先生,忍着没笑出来。果然他一点感觉也没有,狐小妹的俏媚眼真作给瞎子看了。青蓉小姐看起来娇憨可人,但心眼可一个也没少。她硬跟着郎先生来喝茶,哪里是喝茶而已?她就想来看看向来淡漠无绯闻的郎先生,到底窝藏的是什么货色。

想来她是安了心,再也没来过了。

可叹郎先生这么精明,居然没看出她的心思。

“…狐娘子可是好相与的?蛇王百般追求只给他白眼,软硬钉子都碰过,蛇王恼羞成怒了,扬言他看上的姑娘没不到手的,还说要翻了赤眼狐的老巢…”

“这可糟了。”

“可不是?”郎先生捧着茶碗笑,碗里荡漾着蜜样梅酒,“狐娘子是什么人物?

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这只多心眼的狐狸嘴里虚与委蛇,跑去跟蛇王的元配和七房小妾哭诉,还用上天魅哪…”

赤眼狐娘已经是快成仙的狐狸,天魅更非同小可。被魅祟的蛇王妻妾,新仇夹旧恨,差点把蛇王打死。清醒过来以后又舍不得,口口声声要替郎君报仇,开始招兵买马。狐娘子也是个泼辣货,恨这起妻妾败女人面子,破罐子破摔,也找旧交助拳。

一南一北,两帮女人就要火拼了,惹得妖族的老一辈头痛不已,才央郎先生去疏通疏通。

“两边都没什么事情,只是争口气罢了。”郎先生笑道,“症结就在那个躺在床上装病的蛇王。”

“那你怎么解决?”女人家就这点不好,绿豆大的动机,搞到泼天的杀意。

“我在探病的时候呢,朝蛇王的床底下扔了团雄黄艾草。”他低头饮梅酒。

…蛇不就怕这个吗?

“是呀,前一刻奄奄一息,眼见就要断气的蛇王,突然龙腾虎跃的跳起来,精神百倍的跑了好几百丈哪…”他扬了扬眉,“原本杀气腾腾的蛇王妻妾,更加杀气腾腾…的去追他们那个装死装乌龟的老公,原本要打的架呢,也就免了。”

我听得发愣,细想那场景,忍不住也笑出来。

“我去寻狐娘子,跟她说明,她笑得花枝乱颤,要我允件事情,她也就罢了。”

狐娘子说,她前几年度雷灾的时候,得一户平常人家庇护。她有心还人情,刚好那户人家的孩子有小灾,但狐娘子故人师门的不肖弟子插手了,她两下为难,请郎先生去帮个手。

“那户人家,开着机车行。那孩子稀奇,居然是聚虫的体质。”郎先生满眼惊叹,“没聚别的,就聚瞌睡虫。所谓相生相克,孩子是聚虫的,爹娘反而是克虫的,在家呢,万般皆好,但出了大门,就一路聚着瞌睡虫,走到哪睡到哪。”

这本来是小问题,顶多是上课打瞌睡罢了。白天睡饱了,晚上睡不着,倒也能用功,成绩不算太坏。

但有个江湖术士却把事情说得严重无比,说他跟了鬼怪,得要办法事消灾。家里人不懂,又看术士说得有来有去,也慌张了,就花了大钱办法事,没想到孩子精神越来越差,连家里的人都开始打瞌睡,精神不济。

只好花更多钱求神拜佛,闹了个鸡犬不宁。

“…这些修道人是修些什么东西?”我觉得很无奈。

“认真装神弄鬼,一点都不懂,那也只是讹诈点钱财。”郎先生叹气,“一知半解,似是而非。若不是狐娘子交代别伤他,还真的干脆给他个痛快。用驱鬼的方法驱虫,反而越驱越多,弄到会传染呢…”

“瞌睡虫会传染?”我吃惊了。

“会呢。你没发现,一个人打呵欠,其他人也跟着打呵欠?”他轻笑,“只是瞌睡虫本来传染力很低,让那术士胡搅,传染力反而增强,连克虫的父母都染上了。原本是小恙,结果成了大病,你说这起江湖术士该不该死?”

待要不管,现代人开车行走,路上车水马龙,一个弄不好,就会出人命。狐娘子托付了,也不好不办。驱虫容易,但让那江湖术士居功,郎先生又觉得不甘心。

他外表正经温和,骨子里却促狭。他演了出戏,倒是吓破了那个江湖术士的胆子,大约可以安分个几年。

郎先生号称“郎仲连”,人面极宽,各方都有点交情,妖族不消说,连魔族都有一点儿。

他将瞌睡虫最喜欢的某种奇异酒母托在掌心,像是吹笛人似的引走缠绕在那户人家的瞌睡虫,然后悄悄的扔进了那个江湖术士的身上。

凡是被瞌睡虫缠身的凡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抗体,还能应付日常生活,所以瞌睡虫一直都不是什么大患。

但这个术士据说是某名门正派的不肖子弟。虽然被驱出门墙,学得还是正统道术,不知道多少年不晓得瞌睡的滋味了,可说是没丝毫抗体。若是少数几只,那还可以用道行熬过去,但遇到这样滔滔滚滚的虫海,也是毫无办法的睡着了,那堪郎先生还帮他“加料”。

不知道郎先生是怎么说动梦靥的,自识甚高的梦靥向来不睬任何人,遑论妖或人。但这次不但出马了,还料理的很完全,那道士睡了百日,也足足让恶梦纠缠了百日。

过去做过的每件亏心事都好好复习过一遍,还让苦主凌虐纠缠…好在他师门道学真是厉害,保住了性命和神智,没死掉或发疯。

“等他知道,看饶不饶你。”我笑着说。

“不饶我的又不只这一个。”郎先生不在乎,“现在的孩子怎么说的?嗯…我有朋友我最强?”说完他就到院子拔了几根草,结成一个草笼,翻着石头找蚱蜢了。

“找这做什么呢?”我不解了,“这是虚幻的蚱蜢,十天后就消失了呢。”

“是呀。”他看着草笼里蹦蹦跳跳的蚱蜢,“真看不出来,这样栩栩如生,却只是虚幻的。”他转头含笑,“梦靥跟人打架,伤了嗓子,需要几只活生生的蚱蜢来重塑。”

他垂下眼帘,清风徐徐,枝枒细声喧哗,樱瓣如雨。郎先生也好几百岁了,保持古人的习惯,留着乌黑的长发。在我这儿一向都很随意,早解了马尾。

在微寒的春风中,他的黑发飞扬,眼神悠远,看起来意态悠闲潇洒。

“到我这个年纪,就不喜欢杀生了。即使只是几只蚱蜢。”他轻轻的说,“这个季节的蚱蜢就不好生活了,还去夺他们不长久的日子。”

所以他才要我画几只蚱蜢来充数。

“这样成么?”我有点担心。

“朱移的蚱蜢,是一定成的。”他回颜浅笑。

郎先生把草笼递给我,翠绿新鲜的草叶上面还带着露珠,我画的虚幻蚱蜢,精神十足的嘹亮歌唱。

他把半盏残酒递给我,“大约喝上半盏无妨。”

我接过来,慢慢饮下。

这初春,因此渗了梅的酒香,樱的绯红,和虚幻蚱蜢嘹亮的歌声。

那只瞌睡虫成了我的小虫儿,养在罐子里。我画的伯劳虎视眈眈的瞪着瞌睡虫,瞌睡虫死也不敢出去。

于是瞌睡虫在罐子里,伯劳在罐子外,大道平衡,因此维持住了。

睡不着的夜晚,我将瞌睡虫放在枕下,用我的清醒喂养他的睡意,相处得还算和谐。

樱花凋尽的时候,郎先生又远行了。随着几场急骤的春雨,这个四季模糊的城市迎来了蝉声缭绕的艳夏。

翻着土壤,期待来春,与野樱再度重逢。

之三怒风

人类有种偏执的情绪,我一直不太了解,即使曾经为人,依旧会困惑。

那就是“报仇”。

当然,自己亲旧不明不白的被杀死,自然会怒火填膺,恨不得杀了对方。虽然我早已无亲无故,但照顾我这么久的郎先生若被害,就算我这样半残的妖人,也会试着追捕凶手。

但重点是“不明不白”,简单说,是无辜被害死的。若郎先生干下什么坏事被杀了,我也只能流泪去收尸,下半辈子专心祈祷他的冥福而已,哪有那个脸皮去报什么仇。

但人就没这种障碍。像那个谎称开天眼,养鬼却被反噬的什么高人,他的亲旧不怪他出手惹烦我,反而怪我没脖子洗干净等着让他砍,居然敢还手,真是罪大恶极。

但我个性一直都很消极,所以一直都是被动的防御而已。我都快满百岁了,什么阵仗没见过?这些都是小杂碎,没什么威胁性…说起来,我也太托大了。

那是个盛夏的夜晚。我正在起居室缝着郎先生的长袍。他上回不经意的抱怨了一声,说现在大量制造的成衣颇粗糙,穿着不合身又碍眼,我暗暗记下了。我本就是裁缝师傅,缝制个几套衣裳不但是小事,还可以阴绣别人瞧不见的护身符。

外头闹得紧,我也没抬头。反正也不会是什么重要角色,挂幅画就打发了,谁理那些外道儿呢…

一声巨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我的画和玻璃一起打破了,汹涌的恶气和邪物就从那破洞涌了进来,急切之中,我抓起缝到一半的长袍一挡,坚持了几秒,就被撕破了。

“…你们真的是很烦!”我倒没冒火,只是被缠得没办法,“这年头没井可跳,要上吊也不欠地方!想死自己干净找条绳子,别来净惹我犯杀孽!”

“半枯的妖人,也敢动我的弟子?”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冒了出来,“今天我就代我弟子报仇!”

心底一凛,疤痕还来不及化成藤蔓,我只能举起完好的右手臂阻挡一下,痛澈心扉,不知道被啥玩意儿割了三道,鲜血淋漓。

让我想不到的是,阿魁居然扑了上去,让那老鬼撕成碎片。

大约有一两秒,心底一片空白。驱动得很慢的藤蔓突然疯长,几乎将侵入的恶气和邪物一网打尽,整个屋子开满凄艳的血花。那老鬼看势头不对,撞破落地门逃了。

留下一室狼藉。

我愣愣的坐着,直到蠕动的藤蔓自格儿觉得没趣,缓缓的爬回来还原成疤痕。我的心空荡荡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阿魁是郎先生做给我的傀儡,是很基本的咒语傀儡。也就是说,她没有所谓的魂,只能听命行事,甚至不会说话,面无表情。她外出购物的时候都得先等我写好清单,直接拿给店主,因为郎先生做得非常巧妙,外面的人都以为她是个聋哑女孩。

但她照顾我几十年了。从我在基隆海边养伤,就在我身边了。

她甚至不是战斗型的傀儡,我也没下令她扑上去。

呆了好一会儿,我想去拿扫把,但对着阿魁被打碎的傀儡身,我发现我办不到。

吃力的蹲下去,我连包扎伤口都没想起,我将她的残片捡到撕破的长袍里头裹了起来。

撑着拐杖,一跛一跛的走到樱花树下,挖开薄薄的土,将那包残片埋了起来。

站在树下,我站了很久吧…直到轻轻一声咖擦,我重心不稳得差点跌倒,这才惊醒过来。

我把拐杖给折断了。心口翻涌着陌生的情绪,沸腾般。但疤痕静悄悄的,没半点动静。

深深吸几口气,脚步蹒跚的走回屋里,默默的打扫。看起来得自己去买根拐杖,不然行动太不方便。

当天我睡下时,面着墙,不敢转身。

因为转身我就会忍不住瞧着墙角。以前阿魁都会坐在那墙角,张开眼睛就会看到。

但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不得不说,现代的电梯真是一项很棒的发明,不然我实在没办法爬那么久的楼梯?斎唬妩誊呓彩牵蛲娫捑陀熊哝斫恿恕km然打这通电话让我伤了脑筋,但这个纯摆设的电话终究派上用场。

想想除了住进来的那天以外,六年来我没离开过居处。关于这人世的一切,电视看到的还比较多。

以为我的容貌会惊世骇俗,但现在的人修为真不错,没人指指点点,甚至我吃力的爬进计程车车时,守卫还来帮忙,细心的等我坐稳才关门。

我说了一个接近医院的地址,计程车司机点点头,殷勤的问我是不是要去看医生。

“…不是,想去买把拐杖。”我笨拙的开口,“原本的坏了。”

“火灾是吧?”他庄重的点头,“水火无情啊。我上回载到一个小姐也是,真是可怜…”他开始畅谈他载过的各种奇式伤残人士,还夸我完整的半边脸很漂亮,要勇敢走入社会什么的。

原本不解,中途我才恍然大悟。他在绕着弯子鼓励我。

…我年轻的时候,谁把脸烧烂了,是前世不修,活该。几十年过去了,果然社会文明是会进步的。

我淡淡的笑,下车的时候给他一张千元大钞,坚持不用找。他很开心,我也很开

心。“这样不好啦,要不,你要回家的时候,再叫我的车?”他递出名片,质朴的脸孔露出粲然的笑。

其实真的不是什么大钱。举凡金银财富,越不需要的人反而会越多。我根本用不着,但郎家当年赔偿给我的产业,郎先生管理到后头,烦了,通通脱手,成了我银行簿子里的一行数字,后面足足有九个零。

去年年初郎先生给了一捆钱让我收着,我用到现在还用不到三分之一,何况只是张千元大钞?

但我还是收下名片,道了谢。一跛一拐的,慢慢的走入小巷。

这家小店在众生间赫赫有名,其实不是做拐杖的。但我也看不出魔杖和拐杖有什么不同,郎先生又给了我这家小店的地址。

年老的师傅正在专注的擦拭一把小小的杖,从眼镜上缘看着我。“要什么?”语气很不客气。

“我需要一把拐杖。”我将郎先生的名片递给他。

师傅接了过去,看了看名片,又没好气的瞪着我,“你就是七郎养的祸种?老儿从来不是做他妈的拐杖的!偶尔帮他做了一把,倒都成了我的事情!原本那把就算用个几百年也不会坏…”

默默的,我将被我折断的拐杖递给他。

师傅一跳老高,惨叫出声,“我的杰作啊~~这是上好梨骨乌心木啊~~”然后一串子听不懂的话。

从语气的慷慨激昂听起来,应该是飙粗口。

他骂到开心了,才停了下来,老实不客气的敲了一大笔工钱。我也没还价,金钱对我没什么意义。

这么昂贵还是有价值的,他答应作好会送来给我,我就省了一趟了。即使几步路,我也觉得疼痛难忍。

师傅也好心,借了根纯钢的给我。千交代万交代,要我别又折了。

虽然不太趁手,但终究有个代替品。我回去的时候脚步就比较轻快,不那么痛了。

但我才走出巷口,心底就有种强烈不妙的感觉。

对面车道一辆联结车,突然失控的撞过来。我所在的地方是医院附近的人行道,来往行人极多,而联结车头上,一个活像无毛猴子的老头张开无牙的口不住狂笑。

猛然被扯到一旁,联结车轰然的撞上大楼墙壁。那老头恨恨的啐了一口,消失了。

“…我还以为只有七郎会惹麻烦哪。”老师傅松了我的胳臂,“怎么连他养护的花也是。”

我道了谢,愣愣的。这个时间靠近中午,车水马龙,行人密密麻麻。这起可怕的“车祸”伤了不少人,造成连环追撞,甚至有人死了。

刚载我来的计程车司机,不知怎地,也在这团混乱之中。他的手无力的垂在破掉的车窗外。

我跛着走上前,用力扯开卡死的车门,“…司机大哥,别睡,睡了就别想醒了。”

他似昏非昏的抬眼看我,“我要去接宝宝。他…他放学了,该去接他了…”

救护人员将我挤开,将他抬上担架。

“小花儿,别插手人世。”老师傅跟上来,低低的说。“断了尘缘,就不是这世的人了。”

幸好这杖是精钢制的。我想。不然非让我弄断不可。

“不来惹我,自然是这样的。”我淡淡的说。心底的火苗越来越旺,汹涌狂暴,“惹了我,那就难说了。”

我转身就走。

回到家里,我把裱褙好的空白画轴拿出来,并且拿出所有的画笔、水箱、画碟和颜料。

已经多年不画工笔了。我父亲没跟什么大师学画,这算是家传笔墨,爷爷教了我父亲,父亲教了我。那时代的文人多少都会一些,当作一种消遣,所以我的画实在普普,也不是很有天分。

我真画得好的,还是虫草,花鸟次之,最弱的是山水。而且这几年发懒,几乎都是八大山人路线的写意风,不怎么想工笔细刻了。

但今天,我真的怒火中烧,以至于拿出刺绣的耐性,细笔精工的画了一只大鹏,说是鹏,但我实在没见过,实在八成似鹰鹫,但我实在不适合画得太像。

才刚刚点睛,这只鹏就在画里展翅,刮得屋里什么东西都乱飞了。我忙着拿张欲裁好的红纸虚贴在鹏的眼睛上,这才暂时让他安分下来。

往画里写了几个字: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这是庄子逍遥论里头的,我若不是气极了,真不该动这种大家伙。

坦白说,我不宜动怒。我怒火若起,就会合了祸种的心意。我若堕落到心魔手底,祸种就会侵蚀掉我,堂堂皇皇的出世。寻常时光我想使用祸种的能力,真是软弱缓慢,只有我燃起无明之火,它才会狂喜的血腥演出。

我知道,我都知道。

取出衣柜里头一件黑长衣,我也知道太夸张。这件黑长衣直到脚踝,袖口和对襟都绣着豪华的金线月季缠枝纹,足足有三指阔。布料不是凡间物,乃是玄蜘看在郎先生的份上,破例为我这妖人织的。金线的主体是郎先生的妖气纺捻,我费了三年裁剪绣锦的。

我将长衣穿上,扣好,开始梳头。

当初裁剪这衣服还以为没穿上的时候,没想到居然在这怒火大盛时,战袍似的穿上。

活到今天,不是没有遇过修道人寻隙,当中有几次险极,有次还差点死了。就是吃这一吓,郎先生才去弄了这布料金线来。

但我对那些修道人没有任何怨言。

因为他们不是因为误会,就是因为栽赃,才会对我这妖人大动干戈。他们怕我这妖人对凡人不利,或被误导以为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这才出手的。

从来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把仁民爱物写在心底。

我到底是个人…最少曾经是个人。我了解,我明白,所以我不恨也不怨,就算差点死了也只有啼笑皆非的感觉。

但是现在,现在。我恨透了那个没能伤害我的外道。我恨透了这些为了一己之私,学了点三脚猫的所谓术法,不把人命看在眼底的混帐东西。

妄行邪说,狡诈骄傲,自以为了不起的无耻之徒。

完全不配称为“修道者”。

等我到了那家宫庙时,日已黄昏。

里面诸多信徒,有的在摇晃身体,有的在哭或笑,檀香浓得令人头昏,里外都是迷惑人心的阴鬼狞笑。

乓的一声,我将钢制拐杖摔在香案上,“不相干的,滚出去。”

这声大响打垮了香案,凡人瞧不见,但阴鬼儿可看得到从我疤痕化出来的祸种藤蔓,吓得齐齐冲入内堂,哭嚎咆哮,可惜就不怎么逃得过藤蔓的纠缠。金属余味的馥郁花香掩住了含着轻微迷药的檀香,信徒都清醒了过来,等我再次举起拐杖,就逃个干干净净了。

主事的居然是个女人,她尖声叫着,“你是谁?快,快叫警察啊~”

取出画轴,我对她冷冷一笑,“来踢馆的。”

展开画轴,我拿开了遮着鹏眼的红纸,高亢的鸣叫宛如雷霆,轰动震撼了这个昏黄鬼气的宫庙。

狂风大作,虚幻之鹏只是悬停举翅,就让这屋里大大小小重的轻的东西乱飞,长衣被吹得猎猎直响,我梳好的头发狂乱的张牙舞爪。

所有的人都趴在地上,抱着头,紧紧的闭着眼睛。

现在我可不太控制得住祸种的藤蔓了。但相处这么久,我也知道,控制得太严反而白费力气。所以我严令不能碰人,其他就随便了。

于是这昏暗的宫庙开始开起奇异的、碗口大的妖艳之花,血滴似的颜色。密密麻麻的,吞吃了人类以外的东西。

一直吞吃到一个摆在坛下,封闭着坛口的瓮,这才围成一个圈,怎么都靠近不了。

我命令着鹏,“掏出来。”

那鹏高鸣一声,扑向那瓮,粉碎的瓮里头窜起一只活像只猴儿的老头,几乎只有婴儿大小。鹏儿一把掴过,又啄又抓,那老头滚地哭嚎,大声喊着饶命。

看到事主,我发现,我与他们这些无耻之徒不同。我是人…曾经是。所以我厌恶杀生,即使是这等奸恶者,我也不想。

“你想要自由,对吧?”我跟鹏说,“你本来就该遨游天际,其翼若垂天之云。

你若帮我把这祸害带走,让他足不点地,随你成鹏化鲲,永远不会回来,我就放你自由。”

大鹏欢鸣一声,抓着那老头飞出宫庙,将那老头一口吞下,化成狂烈的怒风,扶摇直上,轰然而去。

这宫庙算是毁了。我将不甘愿的藤蔓都收回来。再也害不了人。

回眼看到他们的招牌,我冷笑。大奸大恶者最爱粉饰太平,挂什么威与惠。我扔出钢制拐杖,那个招牌应声而碎。

这拐杖真不错,我该加价跟老师傅买下来的。

闹了这一场,我知道郎先生一定会生气的。

气倒是真的生气,但他没骂我,只是定定的看着。我想一定有不少人或众生跟他抱怨,说不定还有几个神明。

“我说过,朱移,你不宜动怒。”他还是很理智,“到底是为什么?多大的过儿都揭过去了,怎么会突然暴躁到这种程度…”

我知道他在观察我,担心祸种终于侵蚀了我的灵智。但我还是我,祸种依旧枯萎,他不明白,我懂。

“…他把阿魁打死了。”我忍了忍,不让泪夺眶而出,“为了找我报复,伤了许多无辜。”

“多行不义必自毙。”郎先生皱紧眉,“但人类归人类,自然有人会去治他,你横插这一手…你又不是有修行的,只是凭些先天的小玩意。若惹了某些人的注意,不免风波不断…”

我大声了,“他杀了阿魁啊!”

我知道郎先生是为我好,他考虑的点都很正确。真的,真的很正确。但我现在不想明白。

“…阿魁打坏了,我再给你一只傀儡不就结了?”他满眼迷惑,“你再替她取同样的名字,保证长得一模一样…”

“来年之盛樱,绝非今宵之花影。”我滴下眼泪。

这是郎先生年年的感慨。他这花痴,年年赏樱不辍,就是因为这种怜花的叹息。

就算再有新的傀儡,我也绝对不会叫她阿魁,因为就算形态一模一样,那总不是我的阿魁。

“我是人…最少我曾经是。”我掩住脸孔。

是人才有这种无谓的感叹和悲伤。不管我怎样的压抑。

“…花了这么久的时间,你终于愈合了吗?”郎先生轻轻按着我的头顶,“移株的,半枯的朱移啊…”

拉着他的衣服,我哭得非常伤心。

之四北之狼族

我从来没看过郎先生生气,所以我真的被吓到了。

他将来袭的式神毁个一干二净,脸色铁青的抓着我的胳臂,“你这个…你存心气我是不是?!”

我吓得瑟缩,不知道为什么触怒他。

画了大鹏混闹了一场,我真的彻底反省过了。所以后来来找麻烦的“人”,我都没怎么出手,消极的忍耐,希望他们闹够了就走。

事实上,我这么一闹,的确是引来很多麻烦。祸种出世必有大灾,这是谁都懂的。但祸种也是种奇花,千年难逢的宝贝。让有能者收了去,或炼丹制药,或修炼法宝,甚至打造武器都会内蕴强烈的灵气。

虽然祸种已经枯萎,但依旧寄生在我身体里。是郎先生和各方交情都好,处世圆滑,我又一直隐居娇懦,无甚作为,这才容我偷生到此时。

那外道虽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但我居然一击即擒,甚至可以禁制令虚幻之鹏带走…众生或忧或喜,不免来试探观看。

但碍着郎先生的面子,出手也不会太重。有时候我忍着被打两下,对方就会收手,有的还会道歉。

今天派来的式神是凶了点,我被抓破了脸皮。但也不是什么大伤,只是有些狼狈而已。

他气成这样,我不知道我做错什么。

“伤成这样…伤成这样!”他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颊上淋漓的抓伤,“我给你信香是作什么用的?!你就不知道唤我一声?你是否存心…”

我这才算是有点明白。“…郎先生,我不敢存心气你。已经给你惹了太多麻烦,你又有事要忙…”

“够了!”他喝道,我立刻把嘴闭起来,不想让他更生气。

他取了药来,抹在伤口上,一阵阵刺痛。我咬紧牙,省得痛出声,只是忍不住泪在眼眶里打转…半是痛,半是委屈。

“…我忒暴躁了,不该这么大声对你。”他声音放轻,“你是我照顾的,相识都七十余年了。到今天还是如此见外…我真有几分伤心。”

我想开口,终究还是闭上。我和郎先生,无亲无故,说起来仅算是萍水相逢。但他一手照顾着我,我却一点回报也没有。

他虽然没提过,但我也知道他一直很忙,喜欢自由自在,不喜欢拘束的。我拖累他已经很久了…我也知道,我伤愈可以自立的时候,他考虑过放下我。

那时他将我送去一个人间友人那儿,那家人待我甚厚。那时刚有邮政储金不久,他就把郎家赔偿的财产盈余都存入存摺里,替我把后路都想好了。

那夜我虽然抱着存摺哭了一夜,但我一个字也不敢抱怨。

郎先生已经为我做太多了。

哪知道隔了三个月,他还是来带我走。从此他就一直照顾着我,如此七十余年了。

我忍着不敢哭,他也无言。就这么沉默了好久。

“…朱移,或许你觉得无亲无故的托依在陌生人手底生活,很是难堪。”他终于开口,“你之前是先生家的小姐…我不过是个粗野无文的半妖。”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一嚷出来,我就哭了,“是我拖累郎先生…”

“再别说什么拖不拖累。”他低了头,轻叹一声。“坦白说吧,我一生爱花,只惜花不言。说来难为情,也恐薄了你。实在我无礼的将你当成解语花,所以爱惜养护。好听的话我不会说,但谁敢伤了你,我都不同意的。”

抓着他的衣服,我眼泪一滴滴的落下来。我个性狷介若此,连委身相许都办不到,但郎先生这样尊重爱护的照顾我这么久,却也从不求我什么。

“…别再把我当外人。”他沉重的叹口气。

“好…好的。”我点头,泪如雨下,“好的。”

以后我们没再提这些,但都暗暗的松了口郁结。

不管人或妖,都有着固定的因和果。不为什么因果,就这样共居,其实不太合理。总要安个什么名目来由,才好授与受。

但你要问我,我还真说不出任何因果。我既不是对郎先生有什么非分之想,也不是有什么亲故关系。就只是单纯的觉得等他回来,共他品茗赏花,相对闲谈,这种受罪的长生才觉得还有熬受的价值。

换一个人来照顾我,我是绝对不想的。

我猜郎先生大约也是如此,他对花树都长情,养护过的都不容人糟蹋,待我自然也是如此。

这不知道如何讲、该怎么解释,若不是这次他发了罕有的怒气,说不定过百年我们还是各自心底闷着。

但也无须再提了。

他排开一切,在我那儿住了十天。每每来找碴的,看到他不免干笑两声,不好意思起来,反而成了客人。只是人来客至,兵马杂沓了几天,他无奈起来。

“花儿太香,惹来蜜蜂蝶儿就罢,还引来苍蝇腐虫。”他轻笑一声,“烦不过,躲开几天吧。”

他还真剑及履及,带我往北京去小住一段时间。

车马劳顿,但北京并不是我们真正的终点。

瞧我一路晕飞机晕车的,他跟我闲谈解闷。郎先生说,又逢百年“叩关”,他得来帮把力。既不能把我搁在家里,不如一起远行,等传闻平息。

据说,当初龙与凤被选为圣兽,犬封颇为不服,争过这个身分。虽说神明允过让他们公平竞争,但相争起来,损伤太大,于是提议以各自的子民相争。

当时众生还没分得那么清楚,人类还崇拜着强大的众生?敃r源起于两河流域的某支氏族尊龙,另一支尊凤,北方的犬封也有支氏族崇拜,就议定以此争天下。

最后犬封败了,龙凤联军胜了。龙凤两族迁居天界,和人间的关系薄弱许多,但败下阵来的犬封却没那么忍心。他们虽然自成一国,却一直暗地里照顾这支在北地牧马的人类氏族,即使之后一再易名,不再自称犬戎。

然而沧海桑田,人类早已和平共处,互相婚嫁,对古老的神只也已遗忘。但涉入人间已久的犬封一族,在人世也拥有不少驻地,由以北方的“吉量城”最大,离北京不远,但凡人却难得走得进去。

这里是人间驻居的众生一个贸易重镇,重重禁制,大部分的地方都不能动武的。

“内城住是很平安的,而且那儿奇特的众生更多,你也不会引起什么注目。叩关在外城,也扰不到城里去…”

“叩关是什么?”我忙着问。

“这么好奇?”郎先生浅笑,“也没什么,每百年就有狼鬼试图破关,禁制居然防不了。听故老说,已经有几千年如此了,犬封举族防守,倒也没让狼鬼得手。

奇怪的是,狼鬼只攻一夜,天明辄止,算不上什么大患…举凡犬封族的,都得来防守一次,才算成年呢…”

郎先生说到最后,或许他不知道,却流露出一种淡淡哀伤的温柔。

我想,他真的很爱自己的族人,可惜的是,他永远是只半妖。即使被唤来协助防守叩关…他还是无法进入犬封国一步。

身边除了半枯的解语花,相交满天下…他依旧是一个人。

轻轻拉着他的袖子,我默然无语。

“还晕么?”郎先生回眼看我,“真的很难受的话,靠着我睡一下,很快就到了。”

我点了点头,靠在他肩膀上。

吉量城位于荒山黄土之中,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但一步之差,天壤之别。郎先生扬了扬一个翠绿的小小玉牌,就出现若有似无的小小甬道。步出甬道,豁然开朗。

一座宏伟的城郭就矗立在我眼前,在黄土飞扬的荒芜中,显得非常突兀。

原本以为是土城,走近了才发现是土黄色的玉石。郎先生领着我走过重重守卫,厚实的外城城门极大,走了将近七八分钟才真正入到外城,离内城还远呢。

在外城城门处就盘查过一次身分,进了外城又盘查一次。接待人客气的问我们乘辇还是上马。

“上马吧,”郎先生轻笑,“乘辇太闷。”

马儿神骏异常,几乎有两个郎先生那么高,通体雪白,只有飞扬的鬃发是火般的艳红,双眼呈赤金色,非常美丽。

没几分本事还真骑不上去。

郎先生虚托着我,飞身上马。这马无鞍,我真不知道该抓哪里,郎先生轻笑着指点我侧坐,不扶哪里也无所谓。

马儿撒蹄跑了起来,风驰电掣般,却稳得不得了,震也不震一下。

我突然醒悟过来,“这就是“吉量之乘”吧?据说骑了可以活上一千岁。”

“是吉量没错,这城就是因这些马儿命名的。”郎先生握着缰绳,“但不是骑了就能活上一千岁。”

我满怀不可思议,乘着传说里的上古神骑,纵入更神话的妖族重镇。

内城的的城门就小多了,居然有几分江南古镇的味道。到内城门口交还吉量,喧哗嚣闹,小桥流水,我还真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在路上郎先生就说了,为了贸易和来往方便,诸妖都化为人身,仅留辨识身分的特征,语言也统一用地主的官语。直到亲眼所见,才懂他的意思。

来往都是俊俏人儿,无分男女。有的却有狐尾、豹尾、狸尾…搭配耳朵或角,的确一眼就看得出原是什么妖族,甚至有那叶发鬓花的树妖或花妖,经过就带来一阵淡然的芬芳。

大广场和运河是跑单帮或小家族的妖族们摆摊子用的,真的大笔的交易是围着广场的院落。

人多得很,摊子上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郎先生抓着我的手臂,怕我走失。“我头回到吉量,差点把头给转掉了,那时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大。”他轻笑,“你倒镇静,这么从容不迫。”

“既然要住一段日子,将来看得时候有得是。”我也笑,“何况我现在是人类老不死的年纪了。”

“什么话,你永远是朱家读书的小姐。”他明显不喜欢这个话题,“那儿的花钗不错。你来挑。”

果然漂亮,像是把世间所有的花儿都集合在一处,鲜活的。但这花插在发上,几十年也不见得会枯萎。

“我不知道怎么挑,每件都是好的。”选了一会儿,我放弃了。

顾摊的娘子听了,笑了起来。“小姑娘好眼光。”

郎先生也笑,“老板娘,您见识多,替我们朱移选一只,如何?”

“小姑娘身弱,不好梳发绾髻。”老板娘取了两只藤花梳,“插在发上就成。”

拿在手底,真是惊叹。真像刚折下来的,花瓣犹有露珠,哪舍得用?还是郎先生帮我插上,他又选了两只黄金稻穗的发梳,塞到我手底。

正在付帐,人群响起一串惊喜的喊叫,“七郎哥!”“是七郎哥欸!”

一群少年少女扑向郎先生,尤其是两个少女,一左一右的拉着他胳臂,像是死都不放手了。

我被他们挤开,拐杖一个重心不稳,险些摔倒。郎先生手快,抓住了我。他嘴里温和的说,“当心,当心!都要成年了,怎么这样毛毛躁躁?”藉着拉过我,他不留痕迹的摆脱两个少女的纠缠。

这还是我头回看到犬封族的人,他们也相同好奇的看着我。

“七郎哥,她是谁?”一个少年发问,另一个撞他,“哎唷,还需要问?一定是这个啦。”他晃了晃小指头,所有的少年都笑起来了。

“小捆,就你不老实。”郎先生笑骂,溺爱的,“这是我照顾的解语花,朱移。”

“啊,被祸种寄生那一个吗?”他们又一起看着我。

我觉得有点尴尬,但还是笑了笑,福了一福。

大约看不出什么苗头,他们转头缠着郎先生。郎先生温和又有耐性的应答,“…

你们在本家住是不?等我安顿了朱移,再去找你们…小贝儿,别嘟嘴,女孩儿吊得油瓶,难看。朱移身体不好,一路劳顿的,得先歇歇。”

“歇歇前还先买花儿?”那个叫小捆的少年很活泼促狭,挤着眼睛怪声怪气的笑。

“小狼崽子。”郎先生轻笑,“偏你话多。”

和他们告别以后,郎先生才说,那是他叔父的孩子们。他在犬封国住了一百年,兄弟间很亲厚。后来堂弟堂妹入人世历练,叔父们不放心,往往托付他照顾。

“他们讲话没轻重,别搁在心底。”他有些抱歉的说。

“哪有说什么呢,郎先生也太多心。”走这么久,我真的乏了,越走越跛。

他瞧瞧左右无人,“规矩上是不行的…”但他挽着我,霹雳一声轻响,就到了内城深处。

后来我才知道,在吉量是不给人飞行或瞬移的。这么多有神通的妖族聚在一起,飞行和瞬移在管理上异常不方便,若是被抓到,是要罚的。

但郎先生看我快走不动,还是冒险破了例。

他帮我安排的住处在内城最深处的小巷弄。居然有几分像是古早时候的府城。巷弄极小,两人就得擦肩而过。红砖墙、旧柴扉,户户都娇小玲珑。日照暖着门前的奇花异草,我的暂居处门前只摆了一盆兰草,还没开花,却异常精神。

几个老人家搬着板凳在门口绣花闲谈,瞧见我和郎先生,好奇的看过来。

“七郎,你作死?”一个雪发童颜的老太太笑骂起来,“在我门前也敢瞬移,好大胆子!”

“城主奶奶,抱歉了。”郎先生笑,“我家朱移体弱,一路又远…以后还请多照顾。”

“好啊,我还没罚你,你倒给我添差事。”老太太咯咯笑,“罢了,去安顿你的花儿吧,看在楚楚可怜的小花儿份上,这次就算了。”

郎先生送上了一大包巧克力,“城主奶奶,各位大婶,不成敬意,七郎先告退了。”

我福了福,拿着拐杖的手有些颤抖。真的累惨了。郎先生瞧了我一眼,搀着我进门了。

进了门,我先是一怔,竟是别开天地。

我猜想是幻境,一栋小巧的楼房矗立在幽林中,阳光静好,院里百花撩乱,香气四溢。

“图住起来舒服些。吉量城户户如此。”郎先生解说着,扶我进楼,“刚那老太太是吉量城主,原是犬封国母。她引退了后就在此养老,人是极好的…”

我无力的笑了笑,不及避讳,就歪在炕上动弹不得,阖目就昏昏睡去。

待我睡醒,没想到郎先生还在一旁守候。我知道他事多,又答应去吉量本家看看,应该是不放心我。

“…我没事了,哪那么娇贵?”我苦笑,“只是少出门,一时劳累罢了。”

“我知道。”他随口回答,“我也趁机休息一下罢了。”郎先生招出一个傀儡,“这本来是我使唤的阿襄,先给你吧。有空再炼一个好些的…这孩子有些缺心眼。”

阿襄笑嘻嘻的对我行礼,我倒是吓了一跳。这是附魂,里头有魂魄寄居的。郎先生对人类感情虽然不深,但也不会随便去收什么鬼魂来奴役…

后来我才知道,阿襄魂魄不全,是缕残魂。转生无望,修炼不能,来历记忆忘个干干净净,仅存些微灵智。郎先生救了差点被恶灵吞吃的她,却对她没办法,只好炼个傀儡让她寄身。

一般来说,这种严重受损的残魂,连那些炼魂的修道者都不要。郎先生收了她,却还极力补救残缺,甚至花大心力修炼灵气充足的傀儡让她寄养,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我不意外罢了。

她整日笑嘻嘻的,忘东忘西,丢三落四。我想她服侍郎先生一定也这样…但我喜欢她的笑容。

虽然残缺若此,但她比我还像人类。郎先生大约也是如此才无法扔下她不管吧。

后来我们相处得很好,郎先生要带她回去时,她还呜咽起来。傀儡没有眼泪,听起来更悲惨凄楚。

我跟郎先生要了她,以后就跟着我了。她高兴得一蹦老高,紧紧的抱着我的手臂。我跟她倒是相伴了一辈子,谁也没丢下谁。

但这也是别话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住这儿,称为焕日巷。算是内城最中心处了。郎先生并没有住在这儿,偶尔来看看我,但没多久就被叫走。他朋友多,族人又更多了,打招呼应酬就忙不过来,没什么时间顾及我。

我倒不觉得如何,以前就这么过,现在自然也照常过。

当初我赞叹过这幻境居处精致,郎先生淡淡的笑,“入室无尘,百花不凋,树无根而水无痕。起居睡觉就罢了,真要隐居在此可难受了。”

本来不觉得,后来我就了解了。住了几日,我就开始怀念那个空气污浊的城市。

难怪这儿的老太太们喜欢在门外绣花。

我隐居惯了,面对人不免有些困难。但妖族的手艺不是凡间看得到的。有天我出门替兰草浇水,看到她们的女红,不禁站住,看了大半个时辰。

“丫头,天天窝在家里不闷?”城主奶奶招呼我,“会绣花不?也让我瞧瞧人间的手艺。”

我不禁脸孔发红。我是乡下刺绣师傅,跟她们是不能比的。但我还是进门取了针线篮,跟她们一起做女红。

她们着实教了我不少新鲜绣法。我的手艺是上不了台面,但我会画个两笔,基础好一些。老太太们对我的花样子颇有兴趣,常常抢成一团,小姑娘似的又笑又叫。

住在那儿的时候,还真是我最有人味儿的时刻。我的怪异之处在这些见多识广的妖族奶奶面前,简直不值得一提。吉量城主这么高的身分,看她也是淡淡的,和一帮姥姥说说笑笑,也没见她抬过架子,连对我这妖人都挺亲切,还抱怨七郎只顾忙,也不顾家里娘子。

我尴尬的笑,“…我不是郎先生的娘子。”

这些奶奶婆婆们兴致一下子就来了,不停逼问。吃逼不过,我淡淡的说了我们相识的过程,这些婆婆奶奶感动了心肠,有的还拿绢帕出来拭泪。

“真苦了你哪。”城主奶奶叹气,“但这七郎我也得好好说说他。既然都这么着,还撑…”她瞪着家门,连忙迎了上去,“…哎呀,太姑婆婆,你怎么出来了?”

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一个极干瘪瘦小的老太太。我现在知道妖族并不是永生不老的。没有修炼,顶多就上千年,有修炼的顶多三四千年吧。化为人身,也受妖身的岁月影响?斎唬羰穷娨獾脑挘匀粋€个都能化成小姑娘,但维持不久,功力耗损太大。若是化成和妖身相符的外貌,就不花什么力气。

眼前这个极老的老太太,恐怕真正的岁数难以计算。

她笑咪咪的,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神很茫然,如梦似幻的。城主奶奶连声唤着,家里人赶忙抬来大圈椅,给老太太坐下。她没说什么,只是笑,双手空空的,像是在缝补什么似的。

瞧见我目不转睛,旁边的老奶奶笑着说,“那是犬封的国宝,柴老太君。她可是亲眼见过与龙凤相斗的战争哪!她是吉量初代城主的女儿,你算算她多少年纪了?”

另一个奶奶推她,“阿柳,别吓唬小孩子了。”

城主奶奶也笑,“太姑婆婆人是很好的,有什么好怕?她还曾经是城主呢!只是她老了以后,有些糊涂了,不大会认人。”

柴老太君像是没听到我们说什么,只是笑笑的,慢吞吞的比划,缝绣着事实上不存在的女红。

闲居的日子过得颇快,越来越逼近狼鬼叩关的日子。

这些姥姥们大半是犬封族的,话题都绕着这个转,手里不停的缝制着奇异的战袍。

我也因此听了很多别处听不到的故事,和学会缝制这种战袍。

据说犬封和龙凤本有嫌隙,龙凤被选为灵兽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双方打起来,战况惨烈,吉量城的修筑,也和战争有关,这是个战略要地。

战况最紧的时候,吉量城差点被攻破,犬封竭尽全力,男丁几乎都死光了。是柴太君擦干眼泪,捡起战场上残破的剑,号召全城女人死守,一直撑到援军来到。

“那场真是打得惊天动地…连神人都动容了。”城主奶奶叹气,“怨气直冲云霄哪…这战过后,神仙出面和解,这才指定各自扶持人类氏族定胜负。”她轻轻摇头。

“战后柴太君成了吉量城主。”柳奶奶接着说,她低下声音,“别瞧她现在这样儿…她可是有大神通哪。她当城主的时候,祭祀四方鬼神,也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狼鬼…”

“那些狼鬼还不是咱们祖宗?”城主奶奶有些不开心,“是我们这些后辈无能,才让祖宗失去理智,百年就来攻打吉量城…”

“哎唷,小红,你做什么多心了?”柳奶奶忙着说,“五六千年了,谁拿他们有办法?我也不是派你不是,你那么多心眼做什么?”

城主奶奶噗嗤一声,“阿柳,你急什么?我又不会翻脸揍你。”

“可难说,你这爆炭,神仙都敢揍,我可吃不起你的拳头。”

大伙儿都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低头绣着战袍。

其实我不该做这个,这可是犬封的特权。百年叩关,早就成了个惯例。家族的女人照例要帮族里男人缝征衣。唯一的例外,就是替外姓的心上人缝制。一但收受征衣,也差不多算是订婚了。

我也烦恼过缝制征衣既不合我的身分,也不合礼数。但郎先生的堂兄弟姊妹跟着他来玩过几次,小堂妹大发娇嗔,说爹娘不许她缝征衣给郎先生,郎先生只是淡淡的笑,“我用不着征衣。我不是犬封的人么…也只是来帮忙的。”

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帮他缝征衣了。谁管身分和礼数呢。

虽然他几乎都不提,但相识这么久,我也该明白一些。他对犬封感情深厚,但碍于规矩,被放逐出来。他这样照顾堂弟堂妹,犬封有什么要求,他都不推辞。

但到吉量城却还是保留完整的人身,一点印记都没露出来。

郎先生虽然温和从容,但骨子里有很倔强也很柔软的一面。

当我缝制完毕,正是最冷的时候。没有下雪,北风吹得极紧。即使在幻境里住着,还是得燃上大火盆,离远点就冷得发抖。

郎先生进来,拂去肩上的雪,我才知道是屋子里没下,外头已经开始飘了。

我忐忑的将摺好的征衣递给他,他笑着,“你也多保重点。你缝给我的衣裳已经穿不完了…”展开一看,他的话就停了。

这是穿在战甲里头的征衣,我也似懂非懂。好像妖族的战甲不是全身的,只保护了胸口和后背。所以缝制的征衣不但要用妖力纺织,还要缝绣各式各样的护身符与护咒。

布料是城主奶奶送我的,但针线是我自己的针线。这当然比不上犬封女人缝制的征衣…但别人有,郎先生不能没有。

他看着征衣发愣,好一会儿才苦笑出声,“…我没资格穿这个。”

我比较宁定了,心头却一酸。“郎先生,你比谁都有资格穿上。是我没资格裁缝征衣…但你也说过,我们不是外人。”

一时之间,我们都没说话。阿襄看看我,又看看郎先生,一脸迷惑。

“先生,你不会穿吗?”她天真的问,“阿襄会,我帮你!”

郎先生笑了起来,眉间的阴霾散去。“我会穿。朱移,你还没见过我全副武装吧?”

他对着征衣喷出一口妖气,转身就着装完毕。

在人间行走,他遵守着人间的规则,穿着打扮都依足。但这回,他显露了妖族化人的真正模样。

乌黑的长发无风自动,额头有着奇异的刺青,眼中红光闪动,似笑非笑的,气势惊人。雪白的征衣外,罩着浅金色的战袍,手里握着一个奇怪的兵器,五六根尖刺,放射状的,不知道该说是什么。

没有狼耳,但他有条狼尾。

他悬空盘腿坐着,“既然穿了你的征衣,哪,朱移,叩关时你要到外城城墙观战了。”

“愿您武运昌隆。”我笨拙的学着城主奶奶说过的,犬封族的祝礼。

认识这么多年,我头回看到郎先生露出真正的笑。

在凛冬最冷的那一天,干冷的天空落着鹅毛大雪,狼鬼即将叩关。

连我这能力低微的妖人都感到忐忑不安,空气中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入夜更是沉重。整个吉量城灯火通明,比人间的都市还亮好几倍。

内外城墙都发出淡淡的光,那是防护大阵运作的结果。

城主奶奶知道郎先生收了我的征衣,大乐得破例给我特权,让我上外城城墙,和犬封女人一样可以登城观战。

我知道这是妖族难得一见的荣耀,但我这生活在南方一辈子的妖人,实在受不了这种飘雪的天气。虽然只是着了点凉,我还是睡掉了整个下午,傍晚才匆匆梳洗,想要跋涉到内城门口。

到了那儿就有轿马,不用熬那么远的腿疼。

出了门,阿襄扶着我,我还是撑紧拐杖,让风刮得一偏。路上早就没有行人了,要不就是出城防守,要不就是在家休息,我已经迟了。

幸好雪已经停了,不然更难走。一脚深一脚浅的在雪地里困难的跋涉,还没走出焕日巷,就听得一阵喧哗。

回头一望,柴老太君披头散发的跑出来,又嚷又叫。服侍她的家里人急着阻拦,但她却甩开他们,敏捷的跑过来,踏雪无痕的。

或许是年纪大了,她在雪地摔了一跤,我忙着走过去扶起她。

家里人追上来,好声好气的哄,“太姑婆婆,咱们回去好不好?冷得慌呢,您今天什么都还没吃…”

她紧紧的攒住我,双眼发着狂乱的光,“…我、我要去…要去,”她举着空空的手,“征衣,还没送上啊…”她突然哭了起来,老太太的容貌,却有着少女的表情。

短短几句话,我却被感动了心肠,跟着落下泪。阿襄跪坐在雪地,面无表情的,瞪着虚空。她的样子太奇怪了,我有点担心。“阿襄?”

“连珠泪,征衣。”她愣愣的说,仰起头,所有表情都被冰封,她开始歌唱。

“…连珠泪,和针黹,绣征衣。绣出同心花一朵,忘了问归期…”傀儡冰冷的歌声在晶莹冷淡的雪地回荡,一遍又一遍。

之前我在学校附近住过,二十还是三十年前吧。音乐教室曾经天天传来这首歌,我一直很喜欢,也知道这首歌叫做“回忆”,偶尔我还会唱。

心口一痛,我也坐在雪地。阿襄魂魄不全,记忆几乎都没有了。现在对景挂图,应该是触动她残存的记忆,让她唱了应该很熟悉的歌。

柴太君倒是不哭了。她呆呆的听着阿襄唱歌,嘴唇无声的动。

“我怎么…就忘了呢?”她闭上眼睛,露出一个纯洁的笑。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渐渐风化,成了一团雪白的雾气。顺着之前我被祸种寄生的旧伤,进入了我。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我像是缩得小小的,睁着眼睛做梦。我的意识很清楚,只是不能动弹而已。但柴太君也在,她就和我在一起,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她,“听”得到她。

她抛开了我手底的拐杖,用我的身体站起来,飘然在雪地疾驰。

“小丫头,不要怕。”她的声音在我心底响起,“我们去迎接他们。”

“迎接谁?”我连害怕都想不起来,只觉得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

“迎接那些收了我们征衣的男人。”她一蹬脚,和飘落的雪花一起飞舞,转瞬间,我们已经到了外城城墙上。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叩关。

这真是令人恐惧的景象,又非常的哀伤。密密麻麻的鬼魂几乎将大地占满,发出雄壮的战呼,蜂拥而至。

身穿腐朽的铁衣,脸上蜿蜒血泪,前仆后继的。犬封族结起阵型,也冲向这些鬼魂。我甚至认出哪个是郎先生。

柴太君用我的身体深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悲绝的呼喊,“郎君哪~”

这悲声一起,整个吉量城像是起了一种奇异的共鸣。这个城市所有女人流过的泪,悲恸和哀苦,都让城市记忆了下来。一个女人的哭喊,唤醒这种深深铭刻的“思念”。

狼鬼停下动作,一起看向城墙之上。柴太君哭喊着,“郎君哪,凯旋归来吧。”

站在阵前,骑着鬼马的狼鬼将军,据说从来没有开过口。现在他汹涌着血泪,吼声让坚如磐石的防御大阵明灭不已,连城墙都为之动摇。

“信实!”他狂呼,“信实!”他渐渐崩塌,像是一股黑沙,席卷了郎先生。等黑沙散去,郎先生缓缓睁开眼睛,居然流下两行血泪。

柴太君转身,厉声说着,“以城主之名,大开城门!”她凌空打出奇异的光,像是纠结成的符咒,庞大的城门因此隆隆作响,居然开启了。

她…或说我们,从城墙上飘落,站在大开的城门外等待。身后的嚣闹和惊慌,像是很遥远的噪音,模模糊糊的。

郎先生…或说狼鬼将军,伸手扶着柴太君的脸,“…照约定,我回来了。带着我们的子弟兵,回来了。”

他身后的狼鬼大军,号啕大哭,汹涌的冲进城门口,一面喊着亲人的名字,一面流着血泪,只是一过门口就不见了。

柴太君按着狼鬼将军的手,冲进他的怀里,大放悲声。

这就是叩关的真相。他们并不是想要攻打吉量城…是被柴太君的思念吸引,想要回家而已。柴太君神智清明时,还可以将这种思念紧紧压抑,安镇这些阵亡的犬封军魂。但她年老体衰,开始昏乱以后,再也压抑不住这种思念了。

这就成了几千年来的叩关,在最阴寒,鬼气最盛的这一天,思念家乡的鬼魂一遍遍的试图回家。

现在,他们终于回家了。

等柴太君消逝的时候,郎先生还抱着我。

激昂的感动一过去,我尴尬的不知道怎么办。轻轻挣了一下,郎先生才松开我,似笑非笑的瞅着。

“那、那是…”我期期艾艾的说,“刚我被附体。”

“我知道,我也是。”他突然将我一把横抱起来,吓得我尖叫起来。

白光一闪,他抱着我移入居处,把我放了下来,“抱歉了…只我不想等人来罗罗唆唆。明天再去跟他们解释好了。”他把阿襄唤回,禁制了门口。

他转头盯着我看,我羞得无处放手脚。好一会儿,他才噗嗤一声,“朱移,你慌张的样子,真可爱啊。”他大笑起来。

“郎先生!”我怒了。

“能让我们朱移慌张真不容易啊。”他盘腿在炕上坐下,“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把我知道的告诉你,好不?”

“我敢说不好么?”我气得别开脸。

“朱移,傻孩子。”他笑得更欢,“你这样才好,我不喜欢你死气沉沉。”

我就说了,郎先生正经的只有脸皮。

“…从哪儿说起呢?”我想了想,“总之,不会有百年叩关了。”

“你说。”他唤阿襄把茶具放到炕上,“刚好我弄到很好的普洱茶,你可以慢慢说,我在听。”

于是,我在陈述这个悲哀的故事时,伴随着袅袅芳香的茶烟,冉冉着无数血泪和沧海桑田。

之五无明

到底我还是生活在温暖南方的人,即使被寄生而人不人、妖不妖,还是抵御不了这种冰天雪地的冬天。

尤其是被柴太君附身,在雪地超出能力的飞驰劳累,更是雪上加霜。刚回来还不觉得,第二天就开始发起烧,原本小小的着凉,成了风邪,一病起来,真的厉害得很。

我一病倒,郎先生排开一切,衣不解带的照顾。饮食药饵,都是他一手打理。我原本就是他照应的,想当初差点烧死,他也这样亲手照料,让他抱着喂食喂药,只有更衣擦身是阿魁的事情罢了。

之前不觉得如何,现在却有点困窘。或许柴太君的附身还是造成了我一点影响,只是这影响被病痛压过去,很快就消失了。

“郎先生,你事多,天天在这儿好吗?”我有气无力的问,“阿襄照顾我便得了。”

他轻笑一声,“那孩子烧干了我三壶药。罢了,我来吧,也没什么事。”

阿襄刚好走进来,“先生,本家阿伯想找你,还有奶奶。”她自告奋勇,“姑娘我来喂吧。”

郎先生躲开她拿药碗的手,“阿襄,去做些好吃的,这我来就行了,还烫呢,泼在姑娘身上可不得了…”他小心的放下药碗,“我出门讲几句就完了,你先躺躺。”

我有点想笑。阿襄的确是缺心眼的,泼在我身上的食物和药比我吃进去的还多。

后来还是城主奶奶想起我是南方来的,送来半个红通通的炫阳果,吃了居然不再觉得冷,这才真的大好了。

外感虽然好了,就是觉得疲倦虚畏,成天昏昏欲睡。这本来没什么,但阿襄大惊小怪的当回事跟郎先生告状,他这大忙人居然抽空回来瞧我。

我病倒大半个月,就已经耽误了。叩关是犬封国大事,现在来龙去脉要说明,后续要处理。这次的叩关又非同凡响,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不只是犬封族,外面的妖族也就知道了。

人人都知道郎先生被万年前的祖宗英灵附身,解释了叩关,谁敢轻视他是半妖呢?攀亲带故之辈,更是不可计数,连犬封国都考虑要正式收下他了。他身上的事情可多,忙都忙不过来,阿襄还拿不要紧的小事去烦他。

正歪在炕上困倦,突然被摇了摇。我眼睛也不想睁,“阿襄,别闹,我骨头疼…”

“越睡越疼呢。”听到郎先生的声音,我连忙睁开眼睛。

“怎么来了?不是一堆人等着见?”我推枕坐起,“郎先生,我没事的。”

他笑而不答,“你是心被触动了,元气大伤。睡也睡不好的。会弹琴么?”

“我父亲没风雅到那个地步。”我笑。

“也不是什么难的,我教你吧。”他取了把古琴,调了弦,“你没修炼,用琴稳心吧。大悲大恸容易留隐患,趁还没成大恙,早早除了的好。”

不想让他担心,也不想耽搁他更多时间。既然他要教,我就学吧。之后他一天来个一两刻钟,我也学着看琴谱。他是个好老师,很明白我不可能成为什么高明的乐师,只是指望我有个舒怀的方式。

既然我不懂乐理,他干脆就教简谱,能弹几首简单的曲子就行。其实音乐和绘画有几分相似,说到底,不过就是“和谐”。我学起来不慢,但弹来弹去,泛音怎么弹都是哑的。

郎先生教了几次,我还是没学会,就把着我的手,教我怎么弹泛音。

正学着,郎家的小捆闯了进来,瞧见正在身后把着我的手的郎先生,又瞧了瞧我,古怪的笑意冒了出来,“哦~捆儿来得不合宜,打扰了打扰了…嘿嘿嘿~”

“小狼崽子,满嘴胡柴。”郎先生没动,“这可懂了?你先弹看看。”

我依言弹出正确的泛音,“懂了,原来是这样。我使力过猛。”却没敢看小捆一眼。

“七郎哥,我看我晚点再来好了。”小捆促狭的说,转身就要走。

“给我回来。”郎先生站起身,“要你拿来的东西呢?”

小捆献宝似的拿出来,竟是一台笔记型电脑。虽然我早就知道妖怪都是跟得上时代潮流的人物,但在吉量城瞧见这玩意儿,还是有些怪怪的。

“给你解闷用的。”郎先生打开,“该设定的我都设定了,你若弹琴弹闷了,也可下几盘网路围棋。还是不会打字么?”

“我搞不懂仓颉的拆字法。”我苦笑。

“这儿弄不到手写板…也罢了,下棋不用手写板。看看文章,逛逛网站,也颇可消遣。”

“朱移姊姊,我也帮你灌了wow,”小捆兴奋莫名,“我带你练功!可好玩啦!不会打字不要紧,咱们可以语音…我和十一、烂柯组了个公会,带你练很快的…”

练功?公会?wow?那是什么?

“这些孩子疯迷了。”郎先生笑着拍小捆的头,“别跟他们疯,成天不好好用功,就知道逃学玩网路游戏。”

“成天修炼跟呆子一样…”小捆揉着头,“啊,对了,阿爹请你去呢,七郎哥,好些客在等。”

“不给人片刻安生?”郎先生无奈的笑,“这就去了。”小捆盯着我嘻嘻的笑,看得我有点发毛。

“小捆,杵着做什么?”

“没、没有,”他一脸坏笑,“我教朱移姊姊玩儿。”

“少来!”郎先生捉着他的衣领,“朱移,没事也出去多走走,闷坏了不好。阿襄,”他转头吩咐,“不下雪有日头的天气,拉你们姑娘出去广场逛逛。”

“是的,先生。”阿襄笑咪咪的应了。

结果他这么随口吩咐,我被逼得每天都得出门。阿襄真的不是缺一点心眼而已。

在吉量客居的这段日子,意外成了我这近百年静默压抑的生活中,最嚣闹的一笔。

每天天才亮,阿襄就会拿着灌壶出去浇门口的兰草,难为滴水成冰的天气,那株兰草还捱得住--抬头看看天色,只要没下雪又出日头,她就兴奋莫名的回头抱出我外出的衣裳,忙着把我摇醒。

我根本不敢赖床,让她动手帮我换衣服,可怜我亲手裁制的衣裳全遭殃…我会起身换上厚重的外出服,静坐片刻默诵白衣神咒做早课,等阿襄打破碟子或碗盘,有时候烧厨房(比较少,一个月两三回而已),把早餐端出来,我大约也早课完毕,趁我在吃饭的时候,她会收拾厨房,快手快脚的操持家务。

她做什么都粗手笨脚,让人哑然失笑。就只有替我梳头非常的温柔细致,从来也没梳痛过我。但对付自己的头发可粗鲁了,那哪是梳头,根本是拔头发。

所以她的头是我梳的,她也非常喜欢这样,总是乖乖的低着头,眯着眼睛。郎先生说,她的魂破损毁的太厉害了,不得不去寻她的遗体来放入傀儡。结果只找到半片残齿和几根头发。她寄养的傀儡体,就是郎先生耐着性子将遗发细裁遍植,慢慢养出来的。

很软很细,没有一根白发。想来她往生的时候年纪还轻,照她唱过的歌,大约出生于二三十年前。

我承认,我是偏怜了点。可叹这样年轻的生命…死得凄惨,魂魄都全不了。但却一点怨气也没有,让人怎么不心疼?缺心眼就缺心眼,笨手笨脚就罢了。和她相伴,我还比较有自己是人类的错觉。

等我们相对打扮好,她会开开心心的把我的大氅取来,蹦跳着去开门。我也总是长叹一口气,撑着拐杖站起来,一跛一瘸的走了出去。

天气越冷,我的伤疤就越紧越疼,绷过头了,有时候还会破裂流血,脚踝处特别脆弱。我也知道要多走动延展伤疤,但实在疼得紧。幸好这样的天气和祸种相违,即使压抑祸种早成了本能,但祸种的彻底静默还是让我压力减轻不少。

我们并肩慢慢的走,往广场走去。

广场离焕日巷远着,但妖怪有妖怪的办法。就像我对现代文明的电梯很惊叹,妖怪也有类似的东西,只我搞不明白两者的原理。人类的电梯按个键就可以跨越山脉般的高度,妖怪则是在暖玉阵扬个玉牌就可以抵达遥远的广场…都很不可思议。

初抵吉量城的时候,郎先生就带我在广场买过花梳。自从阿襄天天拖我来以后,我对这广场也熟悉起来。举凡妖怪想炼丹、修炼、天材地宝,都是来这儿买卖的?斎唬嬲膶毡悾遣倏卦趶V场周围的店家里,但小摊子若眼力好,也可以淘出不少好东西…可惜我不具备这种眼力。

我对妖族的布料针线比较有兴趣,毕竟我是个裁缝么。但真比人类机械制造的品质好…只能说各有好处。贩卖布料的妖族,布料最美的是马头娘(蚕神),防御和妖气最好的是蜘蛛精,但论穿起来舒服,刺绣起来最容易发挥的,反而是木棉妖的。

而且不论绣工织染,妖怪都颇有独到之处,常常让我逛到忘记腿疼。更不要提他们五花八门有趣的工具。我常常买到忘记,让阿襄提都提不动,我这么逛来逛去,跟摊主都逛熟了,常常让他们得差人帮我送货。

“小娘子,这些让你裁剪个一百年也忙不完了,”卖花钗的大娘招手,“别净光顾那边儿了,也来我这儿瞧瞧哪。”

“臊鞑子,好跟我抢客人?”卖布的马头娘笑骂,“这天怎不冻死你?”

“等等就过去,我要替阿襄挑发钗呢。”我点头微笑。

妖族颇妙,炼丹修炼的材料贵翻天,这种布料饰品等的小东西,倒是便宜的紧。

广场东边就有个平准局,可以兑换各方货币--众生的五花八门就罢,连人间货币一样都不缺,我还看到英镑和卢布呢。

兑换后没什么钱币,就是把数字打入玉牌中--这玉牌又是身分辨识用的,和城里传来传去。别人捡去也不能用,只有感应到本人才可使用。我隐隐觉得妖怪的发展和人类有点相似…表现的方法不同而已。

挑完了布料,我带着阿襄去挑花钗。大娘笑问,“你在我这儿长短买了不少,怎么就只见你戴这黄金穗的?敢情是你家七郎挑的,你舍不得换?”

我失笑起来,“刚好戴起来最好看…大娘你瞧我这种半枯相貌,别的花一衬,能看么?”

“我瞧挺好的。”大娘东瞧西瞧,“隔壁摊那个打了六十几个洞的,我看着比较不顺眼。”

脸上戴了一大堆银环的少年瞪了她一眼,“这是时髦?懂不懂?西方就流行这样!”

“我看是你们牡家鼻子穿环穿出瘾来,脸上不打几个难过了。”大娘很不客气的批评。

他们拌起嘴来,半真半假的。这些妖怪都不是很强的那种,跟郎先生比起来弱太多了。他们属于妖族中的平民,但个性跟人类很接近、亲切。小打小闹有,真争斗却很少。

而且他们斗嘴听起来好玩,很少飙什么难听话,刁钻俏皮,跟相声差不多好听。

不过我的容貌在这儿真的不算什么。妖怪们入人世修炼的时间不一,又都是争强爱站时代潮流的。等回了妖族,就往往把当代的时髦带回来,还常常推陈出新、争奇斗艳。凤翼妆、一字眉不用提,肯定有的。坠马髻、云鬓,那也少不了。

还有那一脸哭相,笑起来满嘴黑齿也多的很。上回我看到一个马妖半脸烙印,吓了一跳,烙印还没什么,还烙了半本易经才让人刮目相看…

连卖花钗的大娘都贴了上半脸花钿。我在这些妖怪当中,显得非常不惹眼。

她和牡家少年斗嘴斗到一半,突然让声破空呼啸给打断了。那压力难受至极,像是某年国庆一种奇怪的飞机飞太低那种难受感。广场的人都蹲了下来,狂风刮过,摊子都覆上了扬起的积雪。

“…是什么人不要命了!敢在吉量城乱飞?”等破空声过去,大娘暴跳,“我的花儿啊!”

广场的小摊贩骂个不停,阿襄抬头看着剑光,“啊,是地仙呢。”

大娘唬了一跳,不敢骂了,“欸?真稀奇,怎么会有地仙来?”

我对阿襄倒是刮目相看,“你怎么知道呢?”

“先生带我去过瀛洲呀。”她歪着头,“那儿的地仙爷爷还问我要不要留下呢,说他那儿的哥哥姊姊会陪我玩。”

“…跟你一样的哥哥姊姊?”我小心的问。

“是呀。”她回答得理所当然,“但他们都好像一直在生气。我才不要留下呢,我喜欢先生…现在最喜欢姑娘。”她露出无邪坦白的笑。

我的心软了下来,摸了摸她的头。想来也是,阿襄跟着郎先生走南闯北的,见识一定比我多(姑且不论她缺不缺心眼),但我没想到也有炼魂的地仙,还会对阿襄有兴趣。

一般来说,不管人间将神仙分成几品,妖怪的分类就很简单,就只有天仙、地仙、散仙、妖仙、鬼仙五种。

人身修炼到顶,升天而去的,称为天仙。到顶却堪不破大关,只能在俗世混混的,称为地仙?斎灰灿兴俪傻模坏巾敻暑姃螚坜馍肀獾模Q为散仙,但实力就比较差…也听说过散仙终于悟透成为天仙的。

至于妖仙和鬼仙,就是直接用妖身或鬼身修炼的,但这两者高下相差甚大,听说高手级的妖仙和鬼仙,也有被邀上天界或修入天界的,但一般的大约只能在诸仙之末。

但地仙是真的很厉害的,难怪不用遵守吉量城的规矩。

其实我也是想差了。后来城主奶奶说,那是个刚修入地仙不久的的新手,不懂规矩。现在老老实实的作客领玉牌了,只是来寻几样天材地宝,也是要照样遵守吉量城的管辖。

我差点没笑出来。没想到众生跟人间也差不了很多,治安说不定还更好。

“丫头,那可不一定。”城主奶奶不无自豪的说,“咱们到底是差点成了灵兽的妖族,别的妖城打劫杀人的可多,是咱们别人难惹罢了。一个地仙,没什么了不起的。”

当然也是。犬封族组织力强悍,法术和武艺都让人难以小觑,看郎先生就明白了。但是我住这么些时日了,也知道吉量的贸易量实在惊人。与其自己花无数时间和精力蒐罗材料,还不如来这儿买卖,节省多少时间心血,这个地位还没人敢随便动摇的。

后来阿襄指给我看,我才知道这城里什么众生都有,人类修炼者也不希罕,仙人虽少,但偶有得见。更有趣的是,只在山海经露脸的神民,这儿也不缺。很奇妙的各族和睦相处,偶尔打斗也在特别的决斗场,大伙儿爱看热闹,我是不爱的。

我在吉量就这么安稳的住下来,过着一种又热闹又安闲的生活。

自己觉得颇好,但附近的奶奶婆婆却替我抱不平。

“你家七郎已经两个月没见了。”柳奶奶抱怨,“就在这个城里,有什么好忙的?还舍不得来看看你?”

我想了想,“十日前我在广场瞧见他一次,说了几句话。”

“…姑娘呀!你就不埋怨?!”

这…这有什么好埋怨的?郎先生是很会衡量事态轻重的人。若我快病死,他就会撇开别的来照顾我。若我好端端的,他就得办更重要的事情。办完了就会来,办不完自然就没空来了。

“你这丫头,”柳奶奶无奈了,“男人是要教的…你就不想他?”

“想。”我点头,“自然的,我们相识那么久了。但他有他的事情要忙,我也有我的呀。”

她气得直摇头,咕咕哝哝半天。

就算说,别人也不懂。我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郎先生来访,我当然是高兴的。

但天天在一起有什么意思?自然是久久见一次,才有话好聊。买了那么多布料,又想做这个,又想做那个。每天还得弹弹琴,省得生疏,又让阿襄拉着外出去逛,忙得有点疲倦了,还有空去想郎先生来不来?

一直到春初,我才不得不想郎先生的问题,还是被逼着去想的。

在一个春初的下午,我在门首刺绣,抬头却看到一个故人。

“可找到啦!”仙风道骨的老道人对我喊,“你跟七郎怎么钻得没缝儿,找都找不到人?”

我眨了眨眼,这人,真眼熟…

好一会儿我才想起,这是只苍背,说白点就是狼妖。本来想收了我,结果被郎先生一阵暴打,不再敢打我的主意,却涎着脸攀亲带故,硬认郎先生当亲戚。

郎先生也不撕破脸,既然苍背表示友善,他也就敷衍过去,偶尔会厚着脸皮跟郎先生来讨茶喝。

最好笑的是,这是一只吃素的苍背,还特别爱喝茶。

“顾道长,我客居在此,没好茶给你喝。”我笑着招呼。

“谁有那时间喝茶?”他愁眉苦脸,“祸事了!你家七郎呢?他在不在这儿?”

“他应该在本家那儿吧?”我有点摸不着头绪,“你去犬封本家问问?”

“别提了,我还跟他们小辈打过一架了…七郎不在,去哪他们也不知道。”顾道长急得团团转,“这怎么办,怎么办…?”

“先别急,”我觉得事态很严重,有种莫名心惊肉跳的感觉,“进来歇歇吧,我连络郎先生…”

话还没说完,我眼前一花,顾道长全身一软,却没跌倒。我根本没看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他就让人拿住了后颈。

来的人面无表情,我居然看不出他是什么…虽然我本事本来就低微。但我却膝盖发软,“大难临头”像是长了翅膀,在我脑门盘旋。还来不及想什么,儿臂粗细的藤蔓已经本能的突袭而去。

那个人动都没动,只是微微挪了眼神,藤蔓就像是被几千斤的重锤打中,倏然回返,我被反馈得差点吐血。

“哦?”那人微抬剑眉,“有点意思的先天玩意儿。”他沈下脸,“郎七郎在哪?”

他最后一句话让我终于把血吐出来了,眼前金星乱冒,血液像是逆流,整个头都发胀了。

“不关她的事情!”顾道长急喊,“你要找七郎,问我就是!天仙了不起?!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他的话头突然断了,眼睛突出,喉头咯咯作响。

我的心直坠冰窖,一阵阵冒着寒气。天仙?!

听见动静,附近的婆婆奶奶都围拢过来,我惊觉不妙,赶紧擦了擦嘴角的血。“没事儿,来找郎先生的,他们这些兄弟,喜欢打打闹闹,呵呵…”深深吸了口气,“两位请进来等吧,他一会儿就到。”

那人深深看了我一眼,冷笑一声,拎着顾道长进门了。

我对婆婆奶奶们笑了笑,拎起针线篮,跟着进去了。

大约是郎先生的仇家吧?我不禁苦笑。郎先生真是惹大发了,惹到天仙去。顾道长大约是想来警告郎先生,没想到被人偷偷跟踪过来。但不管怎样,都不能连累别人了…

阿襄吓了我一大跳,她呆呆的看着那个人,莞尔一笑,“天仙先生,你要掐死老爷子了。别生气,阿襄泡茶给你喝好不?”

“阿襄退下!”我吓慌了,“前辈,她只是缕残魂…”我下半句话没能讲出来,被他看一眼,我的声音就不见了,连动都动不了。

但我没想到,他居然就松了手,让顾道长蹦的一声摔在地上。“茶。”

阿襄疑惑的看看他,又疑惑的看我。我勉强点头,她笑嘻嘻的转去后面泡茶。

我想,他是不会对阿襄动手了。我的心稍微宁定了些。

“把郎七郎叫来。”他冷冰冰的说。

“别…别啊!”顾道长呻吟,“朱移,别叫七郎来…”那人又看了他一眼,就让他杀猪似的惨叫。

“前辈,不要折磨顾道长了。”我淡淡的说,“我请郎先生来。”信香一晃,就破空而去,“或许要点时间,请坐。”

他坐了下来,冷冷的看着我。

我猜这不是他的本相,这人的模样看起来就是很普通,非常普通的人类修炼者,道行不高也不低,非常坚持的普通,一点特色也没有。

大约就是幻化成这样,才能不声不响的潜入吉量城。

阿襄把茶端了来,依着我坐在地上,好奇的看着这位天仙大人。我倒羡慕她这样镇静…我必须非常努力才能忍住颤抖。

我猜没多久,半个时辰吧。郎先生就走进来了。他看到天仙先是一怔,从容的躬身,“见过碁宿大人。”

碁宿根本不跟他废话,“把蛟靖交出来。”

“恕难从命。”郎先生直起腰。

碁宿望着他,但郎先生泰然自若的回望,不卑不亢的。

“不满三百年的修行,能跟我对看,算是不错了。”碁宿淡淡的说。

“正确来说,是两百二十三年。”郎先生淡淡的,像是眼前不是高高在上的天仙,而是一个平辈妖族。

碁宿居然笑了一下,让我觉得发寒。他伸了一下懒腰,显露出真身。像是白玉雕出来的人物,温润庄严而美丽。但脸孔一点表情都没有,瞳孔爆着星芒。但我无法看得更清楚…无形的神威沉重的将我推开了好几步,我忍不住闷哼一声,全身骨头格格作响。

郎先生只晃了一下,就稳住了,“碁宿大人要对付的,只有郎某。其他人…让他们走吧。”

“除了她。”碁宿指了指我,我就像是让无形的剑穿透胸膛,心脏几乎要跳出咽喉。

“好,除了她。”郎先生一脸平静的说。

“七郎,你在说什么?”躺在地上的顾道长大叫,“朱移还是半个人哪…”

但他和阿襄一起被移出去了。

郎先生拉着我坐下,“碁宿大人,我绝对不会交出蛟靖。他既然委托了我,我就不可能泄漏他的行踪。再说有什么怨仇,既然他已经遭贬,也该了结了。你又何苦犯天律私下寻仇?”

碁宿没说话,也没动手…其实也不用动手。他只要放出神威,我就被压得几乎要喷血,若不是郎先生抓着我的手臂,我大约就被撞飞出去。连郎先生都微微颤抖。

“交出蛟靖。”他冷冷的说。

“不。”郎先生昂首。

“哼哼,”碁宿冷笑几声,“很硬气,很硬气。你大约还扛得住,你的女人怎么办?她被寄生,却寄生得不完全。很脆命啊…”

压力又更大了几分,我压抑不住颤抖了。但我死死的咬住嘴唇,不让血呕出来。

只是鼻子一阵酸软,温热直下。我流鼻血了。

郎先生先擦了擦我的鼻血,“想来碁宿大人也饶不过郎某…我只求一件事情。”

“哦?”他挑了挑眉。

“若要杀郎某,也请杀了朱移。”郎先生无畏的看着碁宿,“我不能放她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

碁宿的神威大约运转到极致,把我和郎先生都冲飞了,撞到墙才停止。郎先生搂住我,依旧不屈的看着碁宿。

我却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知道郎先生会帮我打算一切。

“对不起啊,朱移。”郎先生撞破额头了,还是轻松的笑,“拉你一起死。”

我咽下咽喉的血,“我又没说不好。就这样吧。”

碁宿终于站了起来--正确的说,是飘了起来,睥睨的看着郎先生,“你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他伸手,一股强大的吸力扯着郎先生到他手边,郎先生既然没放开我,我就踉踉跄跄的一起被拖过去。

“事关委托,我宁可死。”郎先生平静的说。

明明他全身拼命轻颤,也快抱不住我。神威针对他,我只是被波及,我就觉得颈骨格格响,恐怕会炸裂了…他身受的压力更难以想像。

这次不但鼻血,连血泪都出了,耳朵像是擂着大鼓。没想到我实践了“七孔流血”这种奇异景观。

痛?当然痛啊,但我让疼痛陪伴了一生,痛足了七八十年啦,小意思。我反身抱住郎先生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口。再怎么狼狈,我也不想让这个该死的天仙瞧我满脸眼泪鼻涕…好啦,满脸的血。

就在觉得我的心脏和脑子会一起炸掉的时候,压力突然消失,我反而大咳了一口黑血,都吐在郎先生的胸前。

谁也没说话,我颤颤的回头看,碁宿僵硬着表情,死死盯着郎先生。“死不是最糟糕的结局。”

“把蛟靖交给你也不是最好的结果。”郎先生擦掉口鼻的血,“你知道遭贬后,能保存部份灵智就已经非常强悍了,不可能没有损伤。就算把蛟靖交给你,你拿得回他遗忘的记忆,要得回属于天帝的东西吗?”

碁宿的脸孔阴沉下来,非常可怖。这种恐怖不是鬼气森森那种,而是闪电洪水甚至海啸那种绝对无法抗拒的庞大自然。这比蛮横的神威还令人胆寒。

“蛟靖都告诉你了?”他冰冷的声音几乎凝结成霜气。

“不,”郎先生很平静的回答,“这只是推理而已。碁宿大人,你是天帝挚友,却无心名利,只接受了一个小小棋院士的职位,偶尔伴天帝下棋,除此之外,只有戮力修炼,对一切身外物都无视无闻。据说蛟靖数千年前不知道为什么跟你闹翻,一直跟你对立,你却从来没跟他争斗过。

“蛟靖这次犯天律遭贬,判决只说他突然发狂,照他的言语闪躲看来,他是刻意的。你会追来人间…绝不可能是为了数千年前的旧怨,更不可能是因为你的物品。能让你这样大怒而来的…唯有天帝的托付。”

“就这样?”他依旧冰封着表情。

“对,完全是猜测。”郎先生坦然,“但大人已经为我证实了。”

碁宿沉默下来,死死的盯着郎先生看。“…我要说,你的情报蒐集工作极好,甚至远抵卑微半妖不该到的地方。”

“因为我敢以性命担保委托。”郎先生深深吸口气,“我不能把蛟靖交给你,但我可以问出你要的答案。”

“你?”碁宿露出冷笑,“你要如何翻出他已经湮灭的记忆?”

“我有一半人类的血统。”郎先生笑笑,“人类有些手段,不是众生能够想像的。”

虽然表情依旧冰冷,但碁宿看起来似乎放松下来。“…你建议我委托你?”

“我的委托费很贵。”郎先生点点头,“非常昂贵。但你应该相信我,会用性命担保。”

他考虑了一下,“说吧。”

郎先生拍了拍我,“她的寿命。我活多久,朱移就活多久。”

真是的,有时候他任性的要命。罢了,算了。虽然老受罪…算了,就这样吧。

碁宿眼睛微微挪向我,“她只剩三天的命了。经脉皆碎,心智衰竭,脏腑都已移位,血不归经,拖不了好久了。”

“所以请你预付订金。”他挺直背,“我需要十天的时间,请大人为朱移延十天的命。”

“哼。”碁宿冷笑,“哼哼。别个天仙都不敢跟我这么说话呢,你这半妖很大胆子。”他冷下脸,“依你,去吧。”他的眼神更霜寒,“我在此等你。”

郎先生用袖子帮我擦了擦脸,对我笑了笑。“朱移,再见。”

“郎先生慢走。”

他转身打开大门,拎起还瘫软的顾道长,把一脸茫然的阿襄轻轻推进门。

然后他就走了。

我挣扎到门口看着他走,就像我们之前无数次的别离一样。关上大门,一跛一瘸的,扶着阿襄的肩膀,慢慢的走回去。

单独和碁宿相对。

“救你真的麻烦。”碁宿冷冷的说,“你不如让花籽吃干净了,从妖修炼还快。

这副样子,妖也修不成,人也修不成。”

“我喜欢现在这个样子。”我淡淡的说。

他没说什么,挥手将一道白光打入我的心脏。那光飞快的成为暖流,迅速的流向四肢百骸。困扰我那么久的痛苦,渐渐消失不见,涌上来的是浓重的睡意。

我应该是倒在地上睡着了。等我再次醒来,迎接我的是,暂时却久违的健康。

这十天,我彻底摆脱了病痛的阴影。

我终于可以不用拐杖了。

烧伤的疤痕是好不了了…但祸种被强压到我完全无须控制的地步。我行动自如,不再是半残的人。

第一件事情,是把阿襄送去别室哄睡了,让她潜修。这样就算是碁宿掀了整个吉量城,也不会波及到她。

之后我把一直想裁剪却舍不得的火浣布抱出来,开始裁缝。等天亮了,我就开始收拾屋子,挽起袖子煮饭吃饭,去幻居外洗衣服,晾衣服。

我一直想这么做,一直一直。

洗打理家务,煮饭烧菜,洗晾衣服。在屋里走来走去,裁缝刺绣。我甚至拿出好久没动的画笔,买了很久的画纸,想要画些什么。

碁宿一直都闭目入定,我也当他不存在。

这样的健康太珍贵了,耗费在恐惧实在浪费。拿起画笔,我就知道我要画什么了。

我一直思念,但早就不复存在,祖父传给我父,我父传给我的菊圃。

回忆点点滴滴的涌上来,随着一棵棵的菊花。其实,我也不是多规矩的姑娘。规矩的小姐才不会偷阿爹私酿的米酒,溜到菊圃去喝。

九月初九,重阳弯月,秋凉如水。

那年我多大?十四还是十五?我一直想看看月下的菊。

蓊蓊郁郁,朦朦胧胧的的花之隐士。那一刻,浮云过月,掠过白瓷碗的酒汤,荡漾着。与着数不清的菊,举头望着皎洁的钩。

是了,就是这样。

我将画画好,连裱褙都没有,就贴在墙上,翻出最接近米酒的玉酿。我画过的东西都留不住,但这菊圃映月,只是微微晃动,云影飘移,却没弃我而去。

端着白瓷碗,我回到那一天。那时还稚幼的我,想着什么呢?

对了。我只想到,有菊,有月,还有我…和一杯荡漾的、溅着月光的酒汤。米酒入喉,苦涩却厚实,就像人生。

将酒喝光,将自己倒干净。我才有地方可以盛菊花、弯月,和我自己。

也因此流风浸润着菊香。

然后带着菊香的风渗入呜咽,那是箫的感叹,悠远飘渺,在天地间回荡。渐渐清冷而不带情感,偏偏最是有情无情物。

一滴眼泪落入酒汤,泛起阵阵涟漪。这一刻,应名为“思慕”。

不惋惜痛悔我失去的一切,但我思慕我已经消逝的菊圃,和我过世已久的爹娘。

等我清醒时,对着画,我泪流满面,碁宿箫声方歇。

“笔力柔弱,线条散乱,这是精气不足,底子不够的结果。”他冷着脸批评我的画,“现在你们是怎么说的…书法?你在书法上有下苦功?”

“没有。”我悄悄拭泪。

“难怪。”他自斟了一杯玉酿,“但撇开技巧拙劣,先天的画意足堪动容。”他饮了一口,“有慧根。”

我轻笑一声,“和您宛如天籁的箫声不能比。”

“徒具技巧罢了。”他饮尽玉酿,又自斟一杯。

“…您喝得惯吗?”我有点不安,玉酿算是妖族中便宜的酒,郎先生是绝对不喝的。“还是我去帮您换酒…”

“不用了,极劣。”一面嫌弃,却一面大饮一口,“但观此图非饮此不可。”

我突然觉得没那么讨厌他了。

十日至。

眼见时刻就要来临,郎先生尚无踪影。

“可怨他?”一直沉默的碁宿问。

“有甚可怨?”我失笑。

“他弃你不顾。”

“迟到而已。”

他深深的看我,“我向来信守承诺,所以绝对不会再延你命。但你可以提出死前的要求。你若怨他,我可以代你斩了。”

“千万不要,因为我没什么好怨恨的。”顿了顿,“想想我活着一直在受罪,不知道有什么好企盼的。即使没有企盼,也还是挣扎活到现在哪…”

他花更久的时间凝视我,我想他觉得我是怪人吧?我自己也觉得。暌违十天的痛楚缓缓侵蚀,真希望不要死得太难看。

瞧瞧,我这种人。到底还是会爱美。

在我按着心脏蹲下来时,碁宿的声音好像在很远的地方。“你有什么话想告诉他吗?”

我断断续续的说,“不、不用…”没想到说话也是种花力气的事情呢,“我要说的…该说的…他早已明白。”我开始咳出乌黑的血,却不想哭。

因为我在这个瞬间,知道我企盼什么了。少女时的我,和现在的我。企盼的实在是很类似啊。

朝闻道,夕死可以矣。明白的顿悟了,即使这么痛,这么痛。我还是很开心的。

我猜我是昏过去了。一股冰凉圆润的东西落到我口里,耳边是郎先生的声音,“朱移,别吞下去了。含在舌头下…那是我的内丹。我回来了。”

等我醒来时,碁宿已经走了。他留下一颗艳红的金丹,吃下去我老不死的状态会维持很久很久,直到郎先生离开人世。

后来我洗了好几次才把郎先生的内丹还回去。我在洗的时候,他在一旁不断发笑。等我递给他,一把就咽进去。

真的很任性呢,郎先生。

最后我还是吃了金丹,也诱发了一点不伤大雅的后遗症。那就以后再说了。

之后,郎先生对着画称赞,一面烹着普洱茶。阿襄偎在我的怀里一起看着菊圃映月。

有菊花,有弯月,除了我自己,还有郎先生和阿襄。我再次将自己倒空,好盛装这一切。

这就是受尽折磨、苦痛永无止尽的长生中,我可以因此企盼而撑下去的缘故。

仅仅如此而已。

之六贬仙

郎先生推门进来,“怎么还在家里?今日践春呢,送花神可是闺房大事。”

我正在梳妆台前奋斗,白了他一眼,闷闷的说,“不去。”

他看着我,脸孔微微抽搐,使足力气在忍耐,当然我也知道他表面工夫实在出神入化,可惜我们认识太久,又太熟了。

等阿襄扑进来,“姑娘,今格儿的瓶花还没插呢~”理所当然的往我身上剪花儿去插瓶,郎先生终究忍耐不住,放声大笑。

我只能无语问苍天。

碁宿不愧是天仙,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对症炼丹”,这可不是每个仙人都有的本事。我这破病身体,一半让祸种寄生,花根已经蔓延深种,一半却是完全的人类。任什么高明大夫看了都棘手,不管什么种族。

想彻底拔根是不可能的,只有还有一点残存根须,即使已经枯萎,祸种依旧生命力强悍。就算能彻底拔除,我左半身大约只剩骨架了,自然活不成。用药也艰难,人类和妖族的都效力减半,而且妖族的药不是人类受得起的。

但碁宿却从根本下药。

祸种之所以出现,乃是因为天地积存过多的邪气,从中孕育出来的。这种邪气似精怪而非精怪,似魔而非魔,无知无识,专以寄生生物才有本体可以吞噬。一般来说,能够成为金毛吼的大僵尸,起源都是被这种奇异邪气揉合地气侵蚀的尸体。

但很偶尔的,这种奇异邪气会入侵草木种子,尤其是花种,危害最烈。一但萌芽就拥有花妖的本能,能够迷惑众人诸妖,最喜血腥残虐,靠吞噬其他生物壮大。

上古时出了一株祸种,蚕食鲸吞了半个昆仑,管他神民还是妖鬼魔灵,胃口好得很,还是请动骄虫才灭了。

之后祸种出世没有出大状况,实在是因为祸种灵性十足,不管是哪种众生都对这种奇花颇感兴趣,还没来得及发挥血腥的本能,就已经被人争相追捕,拿去炼器炼飞剑了。

不知道是祸种倒楣还是我倒楣,它要寄生也寄生在妖怪身上,捕食容易多了,偏偏寄生在脆命的人类身上,人类又不是很好的土壤,它无力完全寄生。谁不好迷惑,去迷惑郎先生的宗亲,惹来一个见多识广的半妖使者,烧到枯萎了。

若我干脆死了吧,还可以荫尸潜伏,将来说不定有机会改修金毛吼…偏偏我还活着,甚至还可以压抑它。

真正倒楣的极致是,碁宿根本就不去管什么人不人,祸不祸种。他干脆的清除形成祸种的邪气,修补滋润残缺的生气。果然是天仙,见识不同凡响。

的确服了他的金丹以后,我的疤痕急速淡化,原本纠结暗红如蚓的伤疤褪色很多,也比较薄软了。所以我的关节不再那么僵硬,也不会跛得那么厉害,疼痛也减轻很多。

当然盘据这么多年,不可能完全驱除所有邪气。现在这种样子我已经非常感恩了…最少我不会痛醒过来,或者抱着绷裂的伤口掉眼泪。

只是有个小小的后遗症。

那就是最早被邪气寄生的倒楣月季花种。邪气被清除,但生机被激发,原本的月季就开始欣欣向荣,更因为春日而蓬勃,长出细软的枝条、嫩叶,最后还干脆开

起花来了。

照阿襄的话,我看起来就像是“开花的垂柳”。不幸月季有些微攀延性,左边长不够,攀到右边来。每天我都要剪额前的花枝,不然看不到前面。

最让人气闷的是,妖怪真是毫无同情心。我惨成这样,相熟的妖怪对我大笑特笑,花钗大娘还兴冲冲的剪了我十几枝花,之后我去她那儿逛时,我身上月季做出来的花钗,比寻常的贵十倍,居然供不应求。

郎先生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剪额前的花枝。

笑完他也觉得不好意思,安慰我说,“等花季过了,也就…”看着我的脸,他噗的一声,捂住嘴。

“月季是多年生植物。”我没好气的说。

还是城主奶奶有同情心,委托她一个交好的月季妖,送来一丸异香异气的丹药。

那是推快植物循环的丹药,当天我梳了快一担的月季枯枝,这才正常了。

只是每年春天,我头上不免要冒几根嫩芽花叶,也不免让阿襄剪去插瓶。偶尔花钗大娘还来补货…

真叫人气闷。

和多雨模糊的城市不同,吉量城四季极为鲜明。

才送完花神没几日,整个城内外都浓绿鲜翠起来,没多久蝉声喧哗的高唱,广场的摊子纷纷搭起遮阳棚,五颜六色。

郎先生好不容易找到一点空档,从焕日巷搬到外城的沁竹园。

“成天住着幻居,令人多生忧郁。”他解释。

“你这儿一个月也住不到两天。”我提着针线篮进屋。不老实,就说想让我和阿襄住好些不就好了,拐弯抹角。

他摸摸鼻子,“朱移,我能不能曲解成你抱怨我太少来?”

“郎先生!”我瞪他。

他笑着,去屋后捞起湃着的瓜果,和我坐在前廊吃瓜赏竹。

沁竹园园主是郎先生的朋友。(是说他的朋友我已经懒得去认面孔了,恐怕排队起来可以绕十圈吉量城。)

看园名,就知道是个竹妖,自号高节隐士。他这沁竹园什么种类的竹子都有,夏日沁凉阴翠,可不是谁都能来住的。是郎先生冒险去偷回他儿子的真身,这才青眼相待,让我们住他的偏院,不然可没门儿。

这偏院是他早年养静的居处,门前一方小池,种着几棵莲花,一旁还有半亩向日葵,很是壮观。屋前屋后竿竿竹凉,艳日浓夏,住起来真的很舒服。

原本以为,忙完叩关和后续,客也该拜腻了,郎先生可以清闲些了。但他真是劳碌命。以前住在台北,他云踪不定,找我也没用,事情反而比较少。现在他在吉量落脚,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反而蜂拥而至,更让郎先生忙得跟陀螺一样。

他不知道怎么挤的,硬挤出时间帮我搬家。像这样相坐闲谈,很不容易。

春末时他回台北一趟过,正在跟我说野樱安然无恙,他也留了只傀儡看家。“本来想折枝回来,但我是路过,怕保存不住。”

“别了,她开花就艰辛,那不是养花的好地方。”我沉默了下来。

“还是想家?”他轻笑。

“吉量很好…我也住得开心。”我思忖着怎么开口。真的,吉量和台北真是云泥之别。那个城市老爱下雨,湿气浓重,空气污浊,哪里比得上又嚣闹又安闲的吉量。

但吉量毕竟不是我的故乡。或许一年两年没问题,可是…可是我还是想念模糊朦胧的雨夜,和遥远沧桑的市声。

“这儿太吵。”郎先生点点头,“隔个几年我们就来吉量小住一阵子倒好。明年春天,咱们回家吧。”

看了他一会儿,我点点头。

“身体大好了?还有什么不舒服?”他殷殷的问。

“好极了,我都能洗衣服了。”我笑,“碁宿大人还真是厉害的。”

他摸了摸我凹凸不平的左脸,“应该还会痛吧?”

“没那么厉害了。我不要太发怒,祸种连感觉都感觉不到了。”

他又看了看我的左手,“他当然厉害啦,大前年刚做过万年飞升庆诞。”

我张着嘴,惊骇莫名。“…他有万年的修为?”

“是飞升成天仙万年,还是天帝自己掏腰包帮他庆祝的。”郎先生纠正我,“之前修多久就没人记得清了…搞不好他自己也记不得。”

“…他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我小心翼翼的问。

“找着了。我都花那么多钱请最好的催眠师来催眠蛟靖了,还找不到怎么可以?”郎先生耸耸肩。

…这就是“人间的手段”?

据说碁宿是天帝的好友。但他对权势利禄全无兴趣,是天界有名的修炼疯子。为了提升境界,即使已经飞升成仙,这万年中他还自请下凡从头修悟了三次。

“就是保留灵智,但是彻底的人身,你懂吧?”郎先生解释,“但凡人碁宿先是在长江射瞎了河神的一只眼睛,阻止祭河神的陋习,在古云梦智擒为患的猪婆龙…还重创过捣蛋的雨师…那可是凡人的时候喔。”

…凡人的时候就这么厉害,天仙的时候…郎先生还跟他对着干啊?

“没办法,我接受了委托呀。”他两手一摊。

我们居然都还活着…恐怕把好几百年的运气都用尽了。

这个连少昊帝都敢打的天仙,非常孤僻,一心只有修炼。谁阻了他修炼的安宁,管他天上人间,帝君星宿,河神雨伯…打了再说。

天帝受不了四方鬼神的告状,但深究起来,这些告状的家伙行为实在也有瑕疵。

他心底都暗叫痛快,当然不想罚,但碁宿是天帝友人,不罚恐人说徇私。只好聘他当个棋院士,把天界的静虚山封给他修炼,时不时把他叫来下棋,稳住他别再跟人(仙)冲突。

本来一切都好,也安稳过了几千年,谁知道有仙胆大包天,居然敢打天帝宝贝的主意。

虽然追回及时,印官自刎请罪,事情算是了结了。但这宝贝实在太重要了,总要托个有能的保护。

但环顾百官,正气凛然、不惑名利的,神威低微;神威旺盛的,不免野心勃勃。

想来想去,只有那个得了静虚山就闭门不出,谁都敢举起拳头还没输过的碁宿。

于是将宝贝托给碁宿看管,却没想到有人就能在碁宿的眼皮底下偷走了宝贝。

“…那个宝贝,该不会是天帝的玉玺吧?”我的脸一下子刷的苍白。

“这是你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唷。”郎先生别开脸。

…你都把印官说出来了,不是玉玺会是什么啊?!

那个天帝的“宝贝”,正是之后被贬的蛟靖偷走的。

蛟靖乃是蛟精飞升成天仙,晚了碁宿五千年。蛟靖成仙时轰动一时,被誉为妖族奇葩。

一般来说,人类寿命最短,但成仙最快(相对来说)。所以妖族修炼通常都是先修成人身,然后堪破大关飞升,比起慢吞吞的采捕吐纳的妖仙之途,不但快多了,境界上也是另一个层次的。

但水族却别有蹊径,譬如蛟蛇鱼等,只要直接修龙,就可以用灵兽身分跃升天界,少了一层工夫。

但蛟靖真的天赋异禀,他舍弃简易的成龙之术,甚至跳过妖仙,以蛟精堪破大关飞升,可见下了多少苦心苦功。

向来不怎么瞧得起人的碁宿,对这个励志苦学的后进真是青眼有加,完全不在意出身的人蛟之别。两个修炼疯子一见如故,蛟靖也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碁宿住所的仙人。

“这我就糊涂了。”我听到头昏,“不是说他们有旧怨吗?怎么一开始又很要好?”

“本来我也不懂,后来蛟靖被贬转世来委托我,我才有点明白。”郎先生喝了口阿襄端来的冰柠檬水,“蛟靖在天上的时候英俊飘逸,可是很多天女爱慕的对象。”

“碁宿老大也不差啊。”我是不懂天界的审美观,但就我来看,碁宿老大似乎颇有素养,长得也好,“他若肯笑笑应该很不错…有的女人就爱酷酷的男人啊。”

“朱移,你喜欢这型的唷?”郎先生好奇的问。

“…我什么地方像女人啊?”我没好气的回答,“有女人会身上冒花冒叶子的吗?”

郎先生偏离主题的笑了好一会儿,被我催促才说下去。

本来两个仙人极为要好,同止同息,一起修炼。但连碁宿也不明白(当事人愤慨亲述),蛟靖渐渐喜怒无常,两个人常有口角,有几次还大打出手。

碁宿原以为蛟靖走火入魔,但他又一点事情也没有,更摸不着头绪。这个只知道修炼的天仙脾气暴躁严厉,蛟靖无理取闹的挑衅,他根本不可能息事宁人,只是哥儿们曾经那么好,难免还念点旧情,没痛下杀手。

蛟靖让他打败多次,每次都回去苦修恶炼,稍有进展就跑回来静虚山找碴。有回碁宿入宫伴天帝下棋,回来发现他的静虚山被烧了一半,金母娘娘派来送礼的侍儿被蛟靖禁锢在门口罚站…他终于暴跳起来,将蛟靖打个半死,镇压在后花园十年,天天和他隔着花园对骂。

后来还是天帝知道了,训诫劝导了一番,把蛟靖放了,远送到东海辅佐龙王才算暂时相安无事。

哪知道三年前天帝为碁宿办了场盛大的宴会,庆祝他万年飞升纪念(当事人表示,他根本讨厌吃吃喝喝),四海龙王也在宴客名单内,蛟靖也随东海龙王而来。

宴后蛟靖突然发狂,烧了灵霄宝殿的夜明珠,依律当贬。

被刑之前,蛟靖送了封信给碁宿。等碁宿看了信已经来不及了,蛟靖已经入了轮回。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干嘛这样?”我不懂了,“他入轮回也带不走啊。”

“所以藏起来了嘛。”郎先生气定神闲,“他信里说,碁宿一定知道他藏哪。但碁宿那石头怎么可能知道?他翻了一年翻不出来,怒气冲冲的私自下凡找蛟靖…”

“…蛟靖今年应该…?”我扳着手指算了算,觉得有点头晕。

“刚好三岁。”郎先生笑笑,“他委托我的时候才一岁八个月哩。我第一次接到这种年纪的委托,真是吓了一大跳。他说什么也不想这个样子出现在碁宿面前,而且还出了很好的酬劳…”

“什么酬劳?”我小心的问。

“两百年的修为和福报。落重本哩。”

…为什么啊?花了这么多心力、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甚至故意犯天条被贬。什么也没得到,不是吗?

最重要的是,还牵累得我们差点死了!

“我本来也不懂,这些恩恩怨怨似乎毫无条理。”郎先生转着琉璃杯,“但被贬的蛟靖,花了重金贿赂刑官,让他转生为女孩。”

我觉得脑门一晕。

“私下议论天界隐事,嫌活太长?”冷冰冰的声音从我们身后冒出来。

郎先生喷了一桌子柠檬水,呛咳不已,我跳起来刚好撞到桌角。那可是玉石桌,痛得我眼泪直在眼眶打转。

颤颤的回头,我真想叫妈。

为什么碁宿老大无声无息的在背后,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听见多少了啊?!

我、我们…真的能够活着走出这个屋子吗?

“碁宿大人!”我将来擦桌子的阿襄往背后一塞,“阿襄是无辜的,吉量城也是无辜的!有什么事情都是我和郎先生…”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们,一言不发。

郎先生恢复镇静,“见过碁宿大人,请坐。”他唤阿襄去倒柠檬水,自己擦了桌子。“碁宿大人怎么有空来?访友还是公干呢?”

我真佩服郎先生这样若无其事的本领。

僵持了好一会儿,我和郎先生的冷汗都悄悄冒出来了。

我头回看到碁宿露出冷笑以外的笑容。“哼,小半妖,你不该是犬封家的,奸滑狡诈,比九尾狐还九尾狐!不吓吓你怎消让我在人间乱转两年的恨?”

…我心脏本来就不好,现在觉得快罢工了。

“我只是来交代几句话。”碁宿轻描淡写的,“若你再见到蛟靖,跟他说,就算是变成女人,也没用的。男人我还跟他说几句话,女人我是连正眼都不瞧的。”

…碁宿老大不愧是石头。这么干脆明白的拒绝。

“他未必听得进。”郎先生轻叹一声。

“那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碁宿冷漠的说,“就为了他无聊的私憎痴缠,我被御史仙官参了一本。遗失玉玺、无诏下凡、私伤人口…我也被贬了。”

原来天仙也会暴青筋,而且非常可怕,“天帝要我学会收敛神威,下凡思过百年,最重要的是,这百年…”他怒吼出声,“我不准修炼!”

我知道他已经收敛神威了,但他只是扶着,已经让我的玉石桌成了粉末,上面的东西当然也一样都不剩,一起随风而去。

…天帝,听说您颇为贤明。你怎么把这个不定时炸弹贬下凡,不先收掉他一身神力呢?他顿个脚,吉量城就缺一角了,人类城市还想有渣吗?

郎先生和我相视一眼,看到对方都有相同的忧虑。

但人家是斗得过帝君的天仙,我们这两个半妖和妖人,又能说什么?只能空泛的安慰几句,郎先生一再的说他“使命必达”。

最后碁宿大人闷闷的离开了,我们俩沉默很久。

“…该替人间先“预修亡斋”吗?”郎先生搔搔头,“还是我先去跟地府打声招呼…”

我扶住额角。

但我们担心的天灾人祸没有出现。

因为夏末秋初时,闷闷不乐的碁宿大人浪游了几个月,说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都无聊得要命。不能修炼更是让这种无聊上升到发疯的程度。

“就你们两个小家伙还有点意思。”他非常大方的在我的客房住了下来。

郎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拉住我的双手,“朱移,你要坚强。”就逃之夭夭去忙他的了。

我想,我不但命犯华盖,而且一定太岁当头。

趴在新买的玉石桌上,一动都不想动。

之七谪居

自从叩关之后,我这妖人和郎先生那半妖可说吉量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管我怎么分辩,没有人相信我跟郎先生不是一对。

这种流言终于终止了,但新的流言恐怕会出人命(或妖命)。

传说我已经移情别恋,还有天仙为我弃天下凡,郎先生敢怒不敢言之类的。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碁宿老大实在太无聊。他无事可做,只好跟着我后面转。连我和阿襄去广场逛逛都亦步亦趋的跟着,流言当然如野火燎原,而且妖族想像力向来丰富。

郎先生也觉得流言实在传得太不像话,硬挤出时间加入逛街的队伍,流言也从善如流的转了方向…

两男一女有很多排列组合,整个呈现大乱斗了。

我和郎先生都是那种无所谓的人,爱传去传吧,哪管得住别人的嘴。但碁宿老大脾气暴躁,连帝君都斗得起的人物…整个吉量城加起来不够他一个拳头。城主奶奶就把我们叫去嘱咐过,要我们好生款待,出任何事都不饶我们。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家,真想赶紧逃回台北的屋顶花园。但台北都是高楼大厦,万一跟来的碁宿老大咳一声,引起地震,死伤人口真的太多,凡人又不耐打。

我只能闷闷待在沁竹园偏院,乖乖隐居,省得有丝毫风声吹进碁宿老大的耳里。

买什么东西都差阿襄去买,这傻孩子跟个八哥似的,听到什么就回家重播一遍,我都得把她拖到旁边去,省得被老大听到。

等我回到前廊,吓出一身冷汗。

百无聊赖的碁宿大人,拿起我绣到一半的绣绷,正在绣花。

他果然聪明灵巧,光看也会绣,手工还挺精的…不对!

他是谁?他可是敢与帝君争斗的碁宿大人哪!多少天女爱慕的对象…沦落到在我这儿绣花?!让他保留这个习惯到回天…我不成了天界的罪人了!?

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不行。我得试着给碁宿大人找点事情做,除了绣花以外。不动声色的将绣绷拿回来,“大人,你在天界多年,有什么消遣?”

他想也不想,“修炼。”

能修炼不就大家省心快乐?闭关百年,刚好回天。

“除了修炼,别的呢?”

“没了。”他叹气,“只有修炼我不腻,其他都太简单。修炼有诸多法门…”成天不语的天仙,一开这个话匣子,就不给人安生。从修炼的心法、口诀、炼器、内丹外丹,滚滚滔滔,没完没了。

我想换个别的修道人说不定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可惜我像是鸭子听雷,痛苦莫名。

“…总有别的消遣吧?”好不容易打断他的话头,我哀叫。

“无聊。”他闭上眼睛想入定,又睁开,烦躁的叹了口气。

…不行,一定要想个办法。“偷偷修炼不行么?”

他冷下脸,“天帝就是相信我,才没褫夺神通,让我自我克制。我既然答应要反省思过,怎可故意犯法?!”

果然是颗石头!

“你还有什么书可以看?”他嫌弃的看着阅微堂草记,“净看这些胡说八道。”

我客居在此,怎么可能有多少书…呀,是了。

翻了半天,终于找到郎先生怕我太闷送来的笔记型电脑。我记得他说吉量城有无线网路(……),外城不知道收不收得到…

等确定网路没问题,我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终于引起他的兴趣了。

“笔记型电脑。”我发现我不知道怎么说明给升天上万年的天仙了解,“…人类做的一种法宝。”

他一脸迷惑,我赶紧打断,“不重要。总之,这有很多可以看的书…”

坦白说,电脑我只会BBS和开网页。我是DOS时代开始接触电脑的,但我不像妖怪们都可以站在时代尖端(这点郎先生就像妖怪了),若不是286时代的电脑要输入英文指令,我硬学会了26个英文字母,还学了一点英文单字,我是不可能自己去学英文的。

虽然教天仙这种科技产物怪怪的…但我还是尽力了。我只教他开网页和搜寻引擎,还拼命回忆仓颉的拆字法,设法结结巴巴的教给他。

“行了行了。”他叹气,“看你教我就累了。这么简单的逻辑,为什么到你手上这么难…”他看了一遍键盘,接着就运指如飞,快速而正确无误的在搜寻栏打上字。

我哑口无言。天仙的学习能力真是…让我自惭形秽。

不过只要他有别的事情忙,而不是绣花,就达到我的目的了。

我真的不要再看到他拿我的绣花针了。

抱走那台笔记型电脑,碁宿老大真的安静下来,起初还听到咖啦啦的打字声或滑鼠的声音,接下去就安静无声了。

绣好了一幅前襟,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虽然我不知道天仙需不需要照明,不过还是起来开灯。

不经意一看,我獃住了。

碁宿凌空盘腿坐着,笔记型电脑自然也是凌空的。他交叠双手,碰也没碰键盘或滑鼠。但网页飞快闪过,同时自动输入搜寻的字,滑鼠游标急移。

我揉了揉眼睛,不太敢相信我看到的。

他像是惊醒,挪了挪眼神看我,“人类的法宝也很厉害呀。但所谓万法归宗,跟各类法宝相同,不外是“阴阳”而已。”

只玩了一个下午,他就滔滔不绝的给我上了一堂“电子计算机天仙版概论”。我哪听得懂什么零和壹与阴阳,什么程式语言和符学的比较,我怎么知道神识要怎样侵入硬碟和网路…

“…我若听得懂我就成仙了。”我自嘲的说。

他真正的看着我,“你想成仙吗?”

“完全不想。”我很干脆的回答。

“怕苦?怕累?”他颇感兴趣的问,“其实若不追求太高的境界,成仙也不难。”

“就算吞颗仙丹就成仙我也不想。”我把针线篮拿进来,继续刺绣。

“为什么?”他追问,“虽然我延了你的命,痛苦或许减缓。但你依旧要生活在病痛中。你不想摆脱病痛?能让你彻底摆脱病痛,唯有成仙的脱胎换骨…”

虽然我不太懂众生之事,但基本知识还是有的。“我这样子…只能修入妖仙。”

“对,七郎也是。”他点头。

“或许会有天仙看上我们这两个小小妖仙,带我们升天。”我低头刺绣,“但我不想去扫别人的门口,更不想成仙好方便别人掏我的内丹…或说祸种的内丹。”

我又不是呆子。在人间虽然不济,我这点小把戏还是可以对付大部分来找碴的家伙。天界?你开玩笑?随便哪个端茶倒水的小仙婢都可以掏出我的内丹来玩玩,我是个不完整的妖呢。郎先生那种个性,你说他会愿意去给谁扫门口?费那么大的劲修入妖仙去帮别人看门扫地?别乱了。

碁宿直直的看着我,看得我有点害怕。“你和七郎不如来跟我。我绝不会叫你们来扫地,如何?”

“…啊?!”

“我先说服七郎好了,你是个石头。”他咕哝,继续把神识侵入电脑中(大概吧),萤幕又开始飞快的闪网页。

…被石头说是石头,情何以堪?

一周后,碁宿大人又捡起我的绣花针和绣绷。

我惨叫一声,赶紧抢回来。“…这是女人的活!”

“哎,人间的知识太少了…绣花可以多消磨点时间。”他满脸无奈。

“…你都看完了?”我真不敢相信。

“中文的部份都看得差不多了。”他厌倦的叹息,“其他都是重复的,翻来覆去变花样。还有鱼目混珠胡说八道的…连那个我都看了,你说说我有多无聊…”他伸手要我的绣绷。

我把绣绷藏在身后,拼命摇头。所谓急中生智,我想到碁宿之前是天界的棋院士。

“…你以前陪天帝下棋对吧?”

“是呀。”他打了个呵欠,“天帝的棋艺实在是…平均两百年才可以赢我一盘。

幸好他棋品还不错。”

“那个法宝可以跟别人下棋唷!规则可能不太一样…但不会差很多。”我把绣绷塞进针线篮,叫阿襄赶紧提走。

碁宿精神一振,也很快的进入状况。但说真话,网路围棋的人类对手想跟天仙下…这根本是蚂蚁和长毛象的战争。

我看他很快就兴味索然,还没等他抱怨,我就决定蚁多咬死象了。

“你又不一定只能跟一个人下。”我哄他,“你可以开很多视窗跟很多人下啊。”

“有道理。”他精神都来了,“这有趣多了。”

…我只希望被他杀得片甲不留的网路对手,心灵不要留下太深的伤痕。

我又恢复之前隐居的生活。

第一印象果然是不准的,相处过之后,才知道碁宿大人也没什么可怕的…个性虽然有些怪异,但也不是蛮横无理取闹之辈。初见面他会那么凶横霸道,实在是被郎先生气坏了。

难怪碁宿会骂郎先生比九尾狐还九尾狐呢…他这个聪明智慧的天仙,却被郎先生布下的连环计和连环陷阱气得暴跳如雷--被拐到地心和岩浆相见欢或去南极的冰天雪地和企鹅排排坐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被耍到这种地步,却连郎先生的一根毛都没看到,更不要谈蛟靖的下落。

当然郎先生占了地利人和之便,他熟悉人间,还有众多狡诈朋友帮着众手遮天,才让碁宿吃了这么大的亏…最重要的是,郎先生正经的只有一张脸皮,骨子里促狭狡猾。他想耍谁,还真没谁躲得过,即使是斗帝君的天仙。

可怜碁宿大人惟修炼是命,哪里玩得过郎先生。要不是顾道长吹牛的时候让他听见,换他玩场欲擒故纵,随后追踪,还不知道要让郎先生耍到何年何月。

一知道真相,我不禁同情起这个可怜的天仙,莫怪他一动手就那么狠。

但别的妖族可不知道。天仙是众仙之首,更不要提碁宿大人打得少昊帝狼狈东逃,还是飞禽百官绊住碁宿,才让少昊逃回国都,自此闭门不出。这件事情流传已久,加上顾道长老毛病不改,又在吉量大吹特吹…害沁竹园的园主都吓得逃回内城居住,你说还有什么妖族敢来作客?

我倒是因此清闲很多,也渐渐习惯这种生活…说不定还松口气。

与人来往固然好,但总是让我很容易感到疲倦。我最喜欢的还是安静的生活,只跟几个相亲的人相依。虽然我离私塾先生家小姐的岁月已经非常非常久了,但某些特质已经内化成我的一部份,我早习惯如此的生活。

现在我多少能操持一点家务,和阿襄忙来忙去,现在也教她一点针线…再来就是款待我们不能修炼的天仙大人。

碁宿大人不能修炼,就要饮要食要睡觉。虽然说需要的不多,还是不能没有。只是我端着托盘到客房门口,发现早餐一点都没动,还搁在那。

而我们碁宿大人呢,对着笔记型电脑喷出一口仙气,同时和十三个人下棋。表情迷醉狂热,唇角擒着一丝微笑,看起来很享受“大屠杀”的乐趣。

他这个样子已经半个月了,对我说的话不超过十分钟?斨薪^大部份都在抱怨人类法宝虽然构思巧妙,但材质脆弱,动能粗糙原始,“连二十个视窗都开不了,能干什么呢?太差劲了。”

我已经打算把这电脑干脆的送给他了。这玩意儿已经被他修炼得有仙器的味道。

自从他把电池烧了,他就干脆的重新锻链过,现在靠的是仙气驱动…我去哪儿生倒楣的仙气?这台笔电恐怕只有他能用了。

喊了一声,他没理我。我正想搁下午餐,把冷透的早餐端走时,郎先生帮我端了起来。

“咦?碁宿大人在做什么呢?”他探头看了看。

“…玩网路围棋。”我压低声音,“外面说话,别打扰他…他在跟十三个人下棋呢。”

“不用那么小声吧?”碁宿抬头,“十三个人而已…小意思。小子,你还知道要回来啊?都进来说话。”

郎先生把托盘递给阿襄,拉着我坐在碁宿面前。“大人正在对弈,七郎不敢打扰

。”

碁宿轻笑一声,“五岳府君同我下棋,被我一阵快赶杀得大败。他们特地去邀满了一场百棋会,邀了不少高手,连南极仙翁都来了。”他傲然一笑,“懒得跟他们车轮战,我一次跟这百位的所谓高手下。他们下的是明棋…”碁宿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是盲棋。”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我棋艺低微,但还知道什么是盲棋。就是只有报目数,但既没有棋盘,也没有棋子,非常考验记忆力。

他居然一口气同时下了百盘盲棋!

果然下十三盘盲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还可以聊天哪!

“大人果然厉害哪,七郎佩服。想必大展神威?”郎先生笑。

“还可以,三平九十六胜。”碁宿耸肩,“雷公棋品不好,炸了棋坪和棋子,拂袖而去。你呢?郎小子,你棋品如何?”

“还行。”他淡淡的。

“来吧,你来当第十四个对手。”碁宿微微扬眉,“盲棋行么?要让你几子?”

郎先生想了想,“大人已经让了十三盘了,七郎不敢请求让子。”

一开始,他们下得极快。我只听到他们俩在那连珠炮似的报目数。碁宿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郎先生也微微皱拢了眉。

碁宿大人萤幕里的视窗渐渐减少,却没有开新局。这不像他的习惯啊?他总是嫌这些小鬼太弱,一直都维持在十三个视窗。我想是郎先生给了他压力,让他没再另开新局。

等剩五个视窗时,郎先生哎呀一声,“糟糕了。”

“想浑水摸鱼?门都没有。”碁宿深沉的笑起来,“想用别个人的棋路打乱我?

好好修炼个几百年看看吧。”

然后他们开始下得比较慢了,等电脑所有视窗都关闭,郎先生摇头,“可惜,可惜。”

“下个棋也这么阴险狡猾。小子,你该不会是抱错的,从狐狸窝抱来狼窝的吧?”碁宿狞笑,“少耍哪些心机了。”

“所谓兵不厌诈。”郎先生也跟着狞笑,“大人的托付,我已转达蛟靖,令人不忍哪…”

“我对白痴从来没有什么忍不忍。”碁宿冷哼一声,报了目数,“倒是你,这么久没来瞧瞧朱移…也不怕让人拐了去?”

“这倒不敢有劳碁宿大人替我思虑这个。”郎先生淡淡的也报了目数。

“郎小子,你的防心术出现裂缝了。”碁宿嘲笑,“真要短兵相接?”

“富贵险中求啊。”

“修道中人有什么富不富贵的。”碁宿报了目数,“这样吧,郎小子,你和朱移跟我修仙吧。在人间这么混,早晚混掉你的小命,还带累朱移。”

“我不想去当看门狗。”郎先生回报了目数。

“顶多也是看门狐,怎么会是看门狗?”碁宿嘿嘿的笑,“放心,我不会叫你们去看门扫地。这样吧,我收你们当师弟师妹,平辈相交,如何?”

郎先生扬了扬眉,“不敢高攀。我们这种粗野半妖和妖人,不惯天界的规矩。”

“嗳,你不为自己想,也为朱移想…”

“喂,拜托不要替我想!”我立刻插嘴。

“才不让她去呢,”郎先生无畏的望他,“她想去也不会让她去。”

“我没有想去啊!”我大声抗议。

但这两个可恶的男人都不甩我。

碁宿睥睨的看着郎先生,先报了目数,“你能管到几时?到她嫁人?”

“她要嫁也不会给她嫁!”郎先生飞快的报了目数。

够了,我真的忍无可忍。霍然站起来,“你们要互相扰乱心思是你们家的事情!

别拿我当因由!”

男人,真是莫名其妙!

我气得一跛一拐的走出去,当天就带着阿襄去城主奶奶家借住一晚,管他们俩有茶没茶、有水没水,会不会饿死。

第二天,郎先生眼睛红红的来接我,看起来他们下了一夜的棋。

他一来,我就跟他走了。因为我也受不了城主奶奶了。一直跟我讲什么床头吵床尾和有的没的,我不如回家生气,耳根还比较清静。

扶起拐杖,牵着阿襄,默默跟在他后面。要不是小姑娘一路走一路天真浪漫的唱歌,气氛真是沉闷透了。

“…不扰乱他的心思,一点胜算都没有。”郎先生半辩解半道歉的说。

我没吭声。

他搔了搔头,没再说什么。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过了大半个内城,天才刚亮,路上行人还不多。

走到外城,他停了下来,转过身看我,很认真的问,“朱移,你很想嫁别人是吗?其实…”

我是懂他的意思,也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但我一时气血翻涌,举起拐杖,狠狠地敲在他头上。

不说他獃住,我也吓傻了。

真不愧是大师的得意之作。居然可以敲破神通广大的半妖额头…不对,我打他干什么?!

心头一酸,整个气馁下来。我掏出绢帕,举手拭他额头的血。“抱歉,我太暴躁。”

“不太痛。”他接我的绢帕,“其实,世宗早就求过我,想要见你…”

我变色了,厉声回他,“不见!”撑着拐杖,我拉着阿襄,急急的往沁竹居走。

“朱移!”他拦着我,“傍晚我就得走了。事儿麻烦,不是十天半个月可以了…

我不想彼此怀着气走。”

我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一脸迷惘的阿襄。“姑娘?别生气。是阿襄不好吗?对不起,别生气…”

“阿襄乖,”我忍住泪,“先回去烧水好不好?等等我想泡茶。”

她点点头,一蹦一跳的去了。

深深吸了几口气,我抬头注视着郎先生。“郎先生。我知道你以为我在生什么气,明明你知道我不是为那个生气。你以为我是怎么想的…但你也知道我不是那么想的。”

忍住呜咽,“之前或许我也迷惑困扰,有了阿襄以后,我就明白了。我怎么怜爱阿襄,你就是怎么怜爱我…就这样而已。”

我痛惜这样年轻美好的生命,惨死到魂魄残缺,却心底没有丝毫怨气,平静的接受自己一无所有,所以我如此怜爱阿襄,替她梳头,为她裁衣,与她相伴。

就像是从她那儿看到我不幸的倒影一样。失去父母、失去家乡,最后连人类的身分都失去…什么都没有。残缺到连怨恨都不敢,怕连最后一丝人性都因此泯灭。

郎先生大约也在我身上看到类似的倒影吧。我们…我们都是这世间的弃儿,什么类群都不要。所以心痛,所以回头,所以垂怜看顾。

并不是要什么俗世既定关系或收受。

郎先生定定的看我哭,突然俯身将我抱个满怀。我先是吓了一大跳,原本想抗拒。但内心涨痛酸软,往事如潮,想想彼此的孤苦和磨难…我失礼的反抱他,大放悲声。

“朱移,”他在我耳畔说,“我不让你去天上,也绝不准世宗接近你半步。你永远是我的解语花。”

傍晚郎先生不得不走,恋恋不舍的说,余下的棋步他会送简讯过来,留了一只手机给我。

呃…我跟郎先生的头回吵架就这么结束了,但他和碁宿大人的战争才开始…那盘棋他们下足了一个月才分出胜负。

碁宿大人根本不开电脑了,不吃不睡,独自在客房里悬空而坐,认真下这盘隔空的盲棋。我猜碁宿不知道用什么方式直接通知郎先生,郎先生要思索很久才传简讯回来。

虽然说郎先生这次办得事情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性,但耗费心力。这是一起庞大的遗产纠纷,人口牵涉上百,糟糕的是当中种族复杂,除了人类和妖怪,据说还有几只雨师妾在里头搅和。

真不知道他要怎么在这样可怕的“人”多口杂中下这盘碁宿大人这样认真对待的棋。

最后郎先生疲惫的回来,因为他坚持要下最后几步。

“哎,大势已去。”下了三天三夜,郎先生叹了一声。

碁宿大人纵声大笑,“哈哈哈~郎小子,你也有今天!”他神情愉快,宛如雨过天青,“赢了…但也输了。死狐狸崽子。”

看起来是碁宿大人赢了…但为什么说“也输了”呢…转思一想,我明白了。

碁宿大人全神贯注的下这局棋,而郎先生是在一团混乱、东奔西跑中下这盘棋的。

所以碁宿大人才这么说。

但我倒因此喜欢这个坦荡的天仙。虽然还是死都不会跟他去修什么仙的。

碁宿邀郎先生再战,他立刻拒绝了。

“不是小子不识抬举,实在为了这盘棋,我让朱移敲了一拐杖。”他摇头,“我怕再下下去,就不只是一拐杖了。”

“才不是!”我叫了起来。

“没错,根本不是。”碁宿点点头,“丫头,有慧根。这死小子根本就是浑水摸鱼,死缠烂打,棋品之低劣,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我棋力甚低,所以没听很懂。大致上来说,就是郎先生趁碁宿大人鏖战十四人时,模仿了当中几位高手的棋路,浑水摸鱼,大打扰乱战,先有个基础,等大人砍了八个不错的对手以后,压力骤增,郎先生才会说可惜。

等碁宿大人砍完那些杂碎,专心对付他,他大感吃力,只好搬出蛟靖想乱心,哪知道碁宿大人不为所动,反过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逼得郎先生只好屡出偏锋,死缠烂打,一直拖到要出门。

一般的高手,让人这样压着打,通常就很有风度的认输了。但我们郎先生,字典没有“认输”这两个字。他熬到出门了,就知道自己赢一半,苦苦支撑了一个月,已经无子可出,才说大势已去。

所以碁宿大人才骂他棋品低劣。嗯…其实我也有同感。

郎先生在我那儿住没两天,又被人磕着头去办事了。他原本想休息,但看委托人拼了命不要,顶着天仙神威(其实碁宿在睡觉,也从来没有什么神威)来磕头,他无可奈何的去了,回头还嘱咐我,“我带回来那包霜茶藏好些,让碁宿瞧见可就没了。”

“…昨天他已经喝掉了。”我倚着门说。

“这老小子…”郎先生咬牙,听到客房一声咳嗽,他才闭了嘴,怏怏不乐的说,“朱移,再见。”

“郎先生慢走。”我走上前,把一小包茶叶塞到他手底。没办法,哄了半天,我只骗到半两霜茶,大约还可以泡个一杯吧,总比一滴也没得喝好。

郎先生眼睛一亮,对我眨了眨眼,这才跟委托人走了。

一回头,碁宿叉着手在我背后,冷冷的说,“敢说我是老小子。将来他成了我师弟…哼哼,哼哼哼…”

不会有那一天的,碁宿大人。我在心底默默的回答。

不过,自从下了那盘棋,碁宿大人原本郁郁的心情,倒是如光风霁月般,明朗起来。

现在他会到处走走,也会关心午餐吃什么。闲暇无事,他把前后篱笆都整修过(还加上一些莫名其妙的仙阵),养花莳草(灵气浓重到我都担心转身成了花妖草精),甚至把阿襄的傀儡彻底整修一遍,几乎是用仙器在涵养她仅存的残魂了。

“将就过去了。”他看着我帮阿襄梳头,“你怎么不求我?”

“要求什么?”我奇怪了。

“你这么疼这个小傀儡,你若求我一声,我就可以帮她提升到物灵…怎么不求?”

梳着阿襄柔软的头发,“求了可以让她肉其白骨,取回她失去的人生吗?”

“天仙没那么了不起。”碁宿没好气的说,“天仙依旧在轮回之内,无法跳脱。

就算脱出轮回,这种逆天到底的事情也不能做。”

“那就没什么好求的了。”我笑了笑,“但还是谢谢你啦,碁宿大人。”

他没说话。我帮阿襄梳好头,绑了一串丁香,抬头才看到他盯着我沉思。

“朱移,你还是来跟我修仙吧。”他开始鼓吹,“你这么爱这个小傀儡,一起带走没关系…好处可多啦…”

我赶紧站起来,“您不是说想吃清炖冬瓜汤?我去看看赵大叔的冬瓜能吃了没有。”拖着阿襄,我逃也似的跑掉了。

但碁宿大人把他对修炼的热情都灌注在劝服这件事情上。他除了日常散步、养花莳草,下几个小时的网路围棋和睡觉外的时间,都拿来对我疲劳轰炸。

终于我忍不住了,哀叫着问,“为什么啊?您以前都是独自修炼,何必找我们去吵你?”

“一个人当然好,”他严肃的点头,“但是许多大家伙就太费力气,威力还降低很多很多呢!像是炼器啊、炼丹啊,这都需要好几个人共炼。太上老君输了我一纸丹方,但是他的炼丹炉却死都不借我。看起来得自己炼啦,若是我们三人协力,其力断金啊!而且你修起来是花仙,七郎那死小子应该是妖仙,炼丹是花仙专长,炼器妖仙有独特法门,更出神入化啦!

“等咱们炼出威力强大的法宝丹药…哼哼,我看少昊那老混球跑哪去!敢跟我挑衅还跑?以为躲着就是胜负不分?别做梦啦!有你们帮手,我看他们那群杂毛有什么看头…丫头,你不是画鱼网捕鬼?你就把少昊的那些杂毛网一网算了…”

…我才不要去当斗帝君的帮凶。现在才深刻的理解到碁宿大人是个如此危险的人物。

“为什么是我们啊?”我好不容易得到说话的机会,“您老这么英明神武,应该有数不清的仙人想逢迎拍马…我是说,想跟您老亲近。何必寄望我们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

“他们还好意思称“仙”?”碁宿冷哼一声,“成仙了不起啦?成仙就可以无所事事,争权夺利、夸豪争强…有几个把砥砺修行放在心底?贪婪成那样…干脆回去当凡人好啦,多理直气壮!只会抱着大腿要这要那,从来也不自己努力…”他大吼出声,“本尊看不起那种没骨头的东西!”

…吼就吼,你何必吼碎我的茶壶和火炉?

“其实我也很贪婪的。”绞尽脑汁,我挤出这个虚弱的理由,“只是您对我了解不够。”

“屁。”他横了我一眼,喷出一口仙气,开启了电脑。

扑灭了炭火,我闷闷的扫着地上的碎片,阻止阿襄用手捡。

半园黄花损,碎金满地。秋深了,天高气爽。原本这个季节,我会惘然的烹茶赏残菊,沉浸在往事的哀愁中…

但让火爆火燎的碁宿大人一混,什么愁绪和诗意都飞到九霄云外。

叹了口气,我扫好碎片,牵着阿襄,扶起拐杖,准备去买第二十三个茶壶和第六个火炉。

为什么我隐居的岁月会这样热闹滚滚到民不聊生的地步呢?我很纳闷。

之八棋缘

自从我严肃的解释什么叫做“欲速则不达”之后,碁宿大人从善如流的将他的疲劳轰炸控制在我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他把注意力转到对奕上,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挑战者。

当然,这些挑战者没半个妖族…最少隔着萤幕我不知道是不是。自从碁宿大人出现在网路围棋的世界里之后,有人引介他去一个国际性的网路围棋,突然冒出许多高手来和他挑战,他也就冷笑的料理了许多无辜棋士的自尊心。

我也不懂,下棋就下棋,为什么可以交谈…而且不只中文、英文,还有许多怪模怪样的文字,但碁宿大人都不当一回事,光用神识就流利无比的和十几窗的对手对谈,偶尔还会嘲笑对方。

真能被他嘲笑的还真该回去烧香拜佛,感谢上帝有保佑。他的指点可是很稀少的,因为他对凡人和妖怪最多的评语就是:“无聊”。

能让他觉得不无聊足以嘲笑的,那真的很不简单。

放弃了解复杂无比的网路世界,我低头缝制碁宿大人的衣服。或许我不懂网路围棋,但和他相处这几个月,我倒是越来越明白碁宿这个人(仙)。

碁宿是个顽固、绝对认真,律己到苛刻的好人…同时是个怪人。

他对七情六欲、爱恨怨憎完全不屑一顾,觉得一个修道人早该把这些情感炼干净才对。他虽然觉得凡人很无聊,但也容忍他们的多贪多欲,毕竟是是群毛孩子(他说的),妖族他也勉强可以忍耐,因为是半大孩子(也是他说的),但他完全无法容忍仙人的因循怠惰和缺乏骨气。

有几个来攀交情的地仙让他挥袖扫出去,据说一路飞到海南岛。他愤慨的说,是他极力忍耐,不然非送他们去看企鹅不可。

但有几个无礼挑衅的妖仙,又让他打得满地找牙。他还理直气壮的说,是对方先动手,染污了他的衣裳(肉眼几乎看不出来的灰尘),他只是自卫云云。

奉承他不好,挑衅他不对。渐渐的我明白过来,他喜欢有骨气但有礼貌,对原则坚定不移的人。所以他老是骂郎先生是死小子,却一直磨着要收他当师弟。对我罗罗唆唆,是因为我情感淡泊,既不怕他,也不捧他。

“哪儿话,我怕您怕得要死。”我嘀咕,“像您这么英明神武…”我哽住。我发现逢迎拍马绝对是一种才华,我就办不到。挣扎了一会儿,我灵光乍现,“而且您不是说,您跟女人更没什么好说吗?”

“你是我师妹,不是女人。”他轻描淡写,“阿襄,你们先生藏的那包枣子呢?

拿来我吃。”

“好。”阿襄的傀儡体是他重炼过的,真是言听计从。我又不好出声反对。

…我知道我不像女人,但何必这样讲得这么明?

正寻思怎样打消他的主意,他突然惊诧的咦了一声。“居然有人赢得了我。”

我张大眼睛。不会吧?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碁宿大人居然也有人赢得了?

“这毛孩子有天分,有毅力。”他喜笑颜开,“下了三百多盘终于赢我一盘。看起来值得认真了…”

他再也不开多视窗,而是单独和那个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倒楣的对手下。除非那个毛孩子不在,不然他不跟其他人下棋。若是毛孩子上了,他也会突然痛下杀手,不再戏耍对方,好结束其他棋局跟毛孩子专心对奕。

“真的是个小婴儿呢,”他喃喃自语,“才十六岁。这么小的凡人啊…啧啧,怎不学好…”

我停下针线。“碁宿大人,你怎么知道?”

“这有什么难?”他漫应着,“每个电脑开机就有个地址。神识探去看看就知道了。”

…对不起,我听不懂。

但我也真的很好奇。我们这个个性古怪的天仙老大,头回对凡人有兴趣。我伸长脖子看他的萤幕,发现那毛孩子取了个怪名字,叫什么“天下霸权”,打出来的字分开来个个都懂(注音符号我多少懂一点),合在一起就让人糊涂。

好一会儿我才领悟到是他的错别字太多。

看了一会儿,我头昏眼花,比什么无字天书还痛苦。我放弃把衣服缝好,然后跟阿襄去做晚饭。

碁宿大人倒是很喜欢这个毛孩子,有段时间天天跟我讲这孩子的琐琐碎碎。他是天仙,想明白一个千里之外的毛孩子还不简单。所以我知道这个毛孩子叫做赖有华,十六岁,是个国中生。为了怕当兵,所以在一家私立国中七进七出中…被开

除七次,又入学七次。

交了一票坏朋友,成天在街上游荡,偷鸡摸狗,勒索偷钱。但别的朋友沈迷网路游戏,他却因为“奇零王”的启示,独独喜欢下棋。

“奇零王是什么?”我仰头想,实在我看过的书没有这个人物。

“我也不知道,奇怪了。”碁宿大人搔搔头,“我虽然没什么朋友,三界六道倒都熟,但我实在不知道有这个灵王。”

不过这个坏孩子倒是很崇拜碁宿大人,也非常不服输。不但一再挑战碁宿大人,还什么话都跟他说。碁宿常对着萤幕发笑…真难为他看得懂那种天书。

我只想劝他把错别字改一改,十个字里头错八个,这可不是什么才能。

缝好了碁宿大人的冬衣--我知道他是不怕冷的,但我已经习惯打理身边人的衣物,他终于舍得起身试穿,“哦,不错,穿起来舒服…但袖子做啥这么长?”

我一时语塞。这衣裳有八成像古装,我看了一个地仙这么穿,暗暗把样式记下来。说实话不知道会不会化为齑粉…实在天仙老大看起来(仅仅外观)纤细柔和,有种“沈郎清瘦不胜衣”的楚楚感…忍不住就这么缝制了。

我实在没有胆子照实说。

但说不说好像没什么两样,他瞪了我一眼,在我额头弹了一记,幸好只是有些疼,没有脑浆迸裂。“小丫头家脑子里装些风花雪月,没点正经!本尊这么英雄气概,让你想成什么样子?!”

我惟惟称是,扶着额头转身就想逃跑。

“回来。”他喝道,“…抢银行不是什么好事对吧?”

我吓了一大跳,虽说碁宿老大要去抢国家金库也绝对没人拦得住,但无缘无故,何必去抢他又用不到的银行?

“什么地方…打劫都不好吧?”我小心翼翼的回答。

“当然不是我。”他没好气,“毛孩子思忖着明天要跟人去结伙抢银行。”

哎呀呀,不学好到这种程度。现在我是知道这个毛孩子住在苗栗了,跟我算是同乡。我拼命回忆,无奈我对世事都不太关心,依稀记得一个李什么科的。

“好像要判死刑。”想了半天,我只记得这个。

“哎呀,难怪今天下得乱七八糟的,小孩家想什么呀。”碁宿大人皱紧了眉,“这怎么行?非好好说说他不可…”

没一会儿,他一脸怒气的抬头,“那小子!居然没等我话说完就下线!”

后来的事情是碁宿大人跟我说的(还颇洋洋得意)。

在我拿冬衣给碁宿大人试穿时,他还分出一丝神识跟毛孩子对奕,奇怪他今天怎么表现这么差,简直是胡乱下子,他一面跟我讲话,一面探神识去瞧瞧小鬼心底在想什么。

结果那毛孩子居然想着明天跟同伙要去抢银行的事情。

一问之下,发现抢银行可是坏事,才跟那孩子说不可抢银行,那个孩子就马上关了网路围棋的视窗,这可激怒了老大。他马上用神通在毛孩子的电脑萤幕上浮现文字,严厉的告诫他一顿。

结果那个饱受惊吓又倔强的孩子,干脆的拔掉电脑插头了。

这可让碁宿大人发起火来,他在那孩子的房里浮现虚影,把那个毛孩子吓晕了。

“居然说我是鬼,没礼貌!”碁宿大人非常生气。

他就非常缺乏常识而且任性的禁制了毛孩子的房门,将他关了一天一夜,最后惊动消防队用云梯将吓坏了的孩子从窗口救下来。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样是可以的吗?”

“我已经将禁制撤掉了。”

不,重点好像不是这个。“这样干扰凡人,天律…”

“我又没杀他,连碰都没碰他一下。相反的,我还是救他呢!”碁宿大人凝重的摇头,“没得抢银行,就不会判死刑,不然真死了,谁来陪我下棋?就这小子棋路还可以让我觉得有点意思。”

…让碁宿大人觉得有意思,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那毛孩子若够聪明,就该好好做人,戒掉网路围棋,别再引起碁宿大人的兴趣。

但你知道的,人类有时候不但很呆,而且好奇心过重。

没几天,那个毛孩子居然爬上来,又跟碁宿大人开始对奕了。他一口咬定碁宿是“害课”(这是啥?),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什么“害课”,碁宿大人又露了一手虚影…

这次依旧被吓昏的毛孩子,醒来兴奋莫名的说碁宿是什么“左惟”。

“你也不知道?”碁宿搔了搔头,“等七郎来,我问他好了。”

郎先生来访的时候,碁宿大人客气的请教。他问了半天,思前想后,又琢磨了好一会儿…“啊,我懂了!”

他在搜寻引擎上面打了“棋灵王佐为”,就拉我去喝茶,让碁宿大人好好的了解一下现代的次文化。

初雪方起,绵细如春日之絮,炉火方青,而茶香冉冉。本来非常诗情画意,却不断的被碁宿大人的狂笑声打断,“哈哈,哈哈哈哈~~”

等我知道一切都是错别字惹的祸,和棋灵王到底是什么…碁宿大人已经决定去收徒了。

他决定亲自去管教那个毛孩子,以后升天才有人可以下棋。“舍我其谁?我是佐为嘛…”他又是一阵狂笑,飘然而去。

…不知道苗栗的房子结不结实?或者该说…整个岛的结构稳不稳固?我真不希望到时候无家可归,因为整个岛都沈了。

“不要紧,我学会了辟水诀。”郎先生安慰我,“到时候照样住,野樱也开得了呢。”

我可一点都不觉得安慰。

之九归乡

火炉上的茶壶沸腾,冉冉冒着淡淡的白烟。飘然和沈静的雪融成一气。据说今天是冬至,家家户户吃汤圆。

若是我一个人,就无所谓冬不冬至。但阿襄在身边,就不能免俗。喝茶吃汤圆虽然有点怪,反正没有人在意。

双手合十,我将面前的这碗汤圆奉给阿襄,她就可以捧着热腾腾的汤圆吃。这还是碁宿大人整炼过她的傀儡体,才让她得回吃东西的权利。

看她一面吹凉汤圆,又迫不亟待的吃,我一面擦着她额头的汗,一面嘱咐,“吃慢点,慢点。别噎着了。”

“姑娘,好好吃。”她含糊不清的说,“你也吃嘛。”

虽说金丹驱了邪气延了命,我身体还是不见得多好。糯米制的食物我吃了还是不太消化。但还是陪她吃了几个。

郎先生踏上前廊的时候,正好看到我们正在赏雪吃汤圆。

“有我的份没有?”他含笑,拂去肩上的雪。

“有,有。”阿襄笑得一脸粲然,“很多呢,先生我去帮你盛呵。”就兴冲冲的往厨房去。

“跑慢点,别跌了。”我喊着。

“老小子手段真是高明。”他挨着我坐下,“小阿襄越来越像人。”

我轻笑一声,“这茶我只喝了一口,先给你吧。”将手里的茶递给他暖手。

“有什么消息没有?”他喝了茶,握着我的手,“天冷得紧,还坐在前廊。手都冻青了。”

我想跟他说,让碁宿大人浑整一通,整个屋子都成了暖玉地板,冬暖夏凉,前廊风雪不透,哪还有机会受冻…但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一切平安。”

他点了点头,接过茶壶亲自烹茶。

当然我明白,他不是问我和阿襄、甚至沁竹园平不平安。自从碁宿大人在此住过之后,这偏院已经成了这片大陆最铜墙铁壁的堡垒。别说众生怎样大规模的斗法都打不穿,连人类的原子弹来个三颗也安然无恙。

当初碁宿大人飘然离开的消息一传出,沁竹园的园主欣喜若狂,马上扑回来,到处巡查,直接想闯进偏院…后果真是惨不忍赌。想想千年竹妖被打回原形可有多惨,连内丹都吐出来…他也不过是想过篱笆而已。

还是我隔着篱笆跟他说明如何出入仙阵,还叫阿襄把他的内丹还回去。原本大怒的园主一听说是仙阵,马上转怒为喜?吘刮覀冎皇墙杈樱吡艘葬幔@偏院就成了他最坚固的堡垒,将来想潜修闭关,就不用花任何力气,也不用到危险的深山野岭。爱闭多久就闭多久,岂不快哉。

他非常大方的欢迎我们住下,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将来他想闭关,客房得留给他就是了。

郎先生真正问的是,苗栗平不平安,岛国沈了没有。

自从碁宿大人走了之后,我们俩都忧心忡忡。想管辖他是不可能的,但他到底是我们的客人。真让他弄垮了城市,沈了整个岛,良心未免不安,多少生灵在那儿。他脾气又不太好,个性古怪。虽说他一直怜爱生灵,不履地唯恐伤生…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惹到他…我不敢想像。

每天我都必看网路新闻,郎先生还刻意又弄了部笔电给我。天一亮我就担心的翻新闻,怕看到什么水灾地震、海啸飓风,或者是南国不该有的龙卷风或雷灾…

幸好一天天的过去,顶多杀人放火(规模很小),没任何“天灾”传出。

“万一有,”郎先生想了想,“那也是劫数,就当应劫了吧。”

我不禁苦笑。郎先生对人类的情感薄弱,而我不同。我毕竟是人…曾经是。

他看了我一眼,端过阿襄的碗,“过年前回去呢,还是过年后?你还是想回家吧?想给碁宿多点顾忌?”

“过年前吧…越快越好。”我淡然的说,“希望碁宿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稍微收敛是有…”

他皱紧了眉,“怎么?”

我不答言,他却变色了,“世宗那小子没把我的话存在心底?”

不想正面回答,“我又没出这院的篱笆,有仙阵在,谁进得来?总之我想回家了。”

他吃了一颗汤圆,却发愣起来。“…你见到世宗了么?”

“没。”我简短的回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我不想你见他。”郎先生断然的说,站了起来,“等等我去好好警告他,有妻室的人了…”

“别别别,”我慌起来,赶紧扯着他衣角,“没什么事干嘛惹大呢?装不知道过去吧,就要回去了…”

僵持了一会儿,他坐下,“我不想你见他…是因为,他…”郎先生为难了一会儿,“他和我面目有几分相似。不管你因此或喜或厌,我都会难受。”

老这么任性啊,这个人。

“郎先生就是郎先生,”我轻轻的说,“不会有什么分别的。”

他没说什么,只是又替我斟了杯茶。

自从郎世宗在院前院后徘徊,我就知道吉量不宜久住了,开始收拾箱龙。

我还真的没见到他的人,就是一种强烈的感觉。他毕竟是祸种第一个成功魅惑的的人,不管我记不记得,愿不愿意,他还是第一个和我有亲密关系的人。

甚至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形下,就“离缘”了。

说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实在太夸张,大伙儿都是身不由己。但要撇清彻底没关系…也好像怪怪的。

不过,我真没想去看看他长什么样子。人家娇妻稚子,这只是个灾难、劫数。就算都在这个城里,我也不想节外生枝。

但这位世宗先生似乎不这么想。

在吉量城住了一年多,我对妖怪真的了解多了。妖怪情感单纯直接,爽快麻利。

喜欢就是喜欢,绝对不罗唆。

但和人的审美观真的有些差异。人类的审美观第一是脸,然后身材、头发、声音,接着才是气质和内在。妖怪的审美观也包括了脸,但排到最末,他们第一要紧的是“强大”。

强大包含的范围很广,不管是能力强大(修为或法术),还是独有专精(诗词歌赋有的没有的,我听说一个人类因为酿酒极精被妖怪追求),总之就是有出类拔萃的能力,才是吸引妖怪的第一要素。

我本人没什么强大的地方,但叩关之后,人人都认识。不说郎先生这样爱恋(这真的是误解),甚至连天仙都曾经怜爱过(更是误会中的误会),不免引来一些妖怪,尤其是世宗先生的错爱。

但我还没傻到冲昏头,自以为万人迷了。趁还没出什么事情,早早躲避为是。

所以郎先生冬至归来时,我就提出要回家的要求。而他呢,不管是我的什么要求都愿意照办,何况只是要回家。

不过在这儿住了一年,东西实在太多。我也没打算都搬回去…毕竟我还是很喜欢吉量城,郎先生也说隔个五年十年就来小住一阵子。

我只打算带走两个小箱子,其他的行李,要寄放在内城的幻居,那是郎先生在吉量买的房子,不碍到什么人的。

郎先生本来要亲自帮我搬家,但本家差人来唤他,说有要紧事。他对犬封族几近有求必应,只好找工来帮我搬。

“安心去吧,我行的。”我笑着,“郎先生慢走。”

“朱移,再见。等会儿见。”他摸了摸我的头,就走了。

妖族的搬家工水准极高,没多久就搬好了,赶着回偏院帮我们打扫。我觉得有点乏,让阿襄带他们进去,想先歇一下。

看着阿襄蹦蹦跳跳的领着大群说笑的汉子走了,正想进门,却被叫住了。“朱移。”

我回头,真是千算万算,终究有疏漏之处。而且郎先生真是不老实(虽然我早已知道),什么面目有些相像,他和世宗像是同个模翻出来的,站在一起,骤眼还真是难分。

但我若是分不出来,就白白跟他相识相依七十余年了。

“郎世宗先生。”我敛襟行礼。

他往前一步,东张西望。“不请我进去坐吗?”他的声音比郎先生清亮。

“不。”我心平气和的回答,“刚搬家乱七八糟的,不方便招待贵客。有什么事吗?”

“在这儿说话,不方便。”他局促的左右看看。

“或许改日再说吧…等郎先生在家的时候好了。”我客气的点头,转身就要进去,他却扳住我的门。

“七郎哥…不会准我见你的。”他下定决心似的,“我一直很想见你。我只记得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很冒失的用手掌遮住我满是烧痕的左脸,我用力别开头,许久不见的藤蔓窜了出来,却不似以往如儿臂粗细,而是细弱纤长的枝头嫩叶,像是无数带微刺的长鞭打了他几下。

我赶紧按住自己的左手,喃喃念着白衣神咒硬压抑住。这白衣神咒还是五十几年前,一个慈悲为怀的师太可怜我传下的。虽然没有皈依,但一直靠这个压抑祸种。只是现在居然不甚听话,好一会儿才回复成疤痕。

瞧他脸上几条血痕,我不好意思起来,“…抱歉,伤了你。”

他却愣愣的注视我的右脸,一点也没发现自己在流血。“没错,就是你。我一直…想再见到你。”他不惧打,又冲过来抓住我的左手。

既不敢松手,怕藤蔓又起,又不能任着他这样抓着。虽说雪深无人,等等有个人经过,我是无所谓,他家里的娇妻怎么办?

轻叹一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虽说我这妖人没有什么本事,但显露被祸种寄生前的容貌,还不太难。这是个非常基本的幻术,不管是人还是众生,眼睛都很容易欺骗…何况只是显露真实。

我显露了我还是“玉蟾”时的容貌、模样。

世宗先生大叫一声,像是我的左手是烧红的炭,用力一甩。他毕竟是久居人间的妖族,耳濡目染了人类的审美观。

他飞快的逃走,白光一闪,就不见了。身后沙沙的踏雪声,我转头,曾经要我别抢他夫君的世宗娘子披着雪白幻裳,流着泪,深深下拜。

“谢朱姑娘成全。”

摆了摆手,我觉得很累,走入了幻居,坐在箱笼上发愣。或许是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疲累,强烈到我居然忘记撤去幻术。

所以郎先生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我这副样子…真是失礼啊,我。

“我揍了那小子一顿了。”他泰然自若的说,“朱玉蟾还是朱移,都是我的解语花。”

想撤去幻术,却发现我无法集中心神,甚至没办法停止颤抖。郎先生轻轻按了按我的头,我把脸埋在他胸前,怕他看到…虽然我知道他也不在乎。

痛痛快快的,我为“朱玉蟾”狠狠地哭了一场。

幻术维持了几个钟头,我越哀伤心慌就越解不掉。

阿襄压根没发现我彻底走样,姑娘长姑娘短的围着叫。郎先生抱怨我哭完就拿后背给他看。

还是他弹了曲“阳春白雪”,我才心静下来,解掉了幻术。

“原来朱移也会想不开。”他摇头。

我哑然失笑。说得是,我又为什么想不开了?到这地步,还有什么值得想不开的?我就如同一个寻常小姑娘,会介意容貌,会失落,会哀哭。

明明再几个月我就满百岁整寿了。

但我还满喜欢这种想不开的。表示我还没有死,表示我还是个人。不管失去多少,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是个人。

“就想不开好了,”郎先生灿笑,“我也想不开的。”

抿了抿嘴角,“…国主唤你去做什么?”若是办差事,怎么会这么快回来?

“也没什么,”他从容的盘腿坐在地上,“国主打算赐我犬封国行走,和国人身分。”

我惊愕的抬头,这不就是他努力至今的目标吗?为何他无丝毫喜色?“你不会辞谢了吧?”

“是啊。”他平静的说,“我辞谢了。”

我瞪着他,他笑了笑,“朱移啊,就算赐给我那些权利,我还是有一半的血统是人类,永远都不能改变啊。或许我以前也是那么想的:只要我够强大,够举足轻重,我就可以回犬封了。但现在…”他垂下眼帘,黑发无风自动,“我不这么想了。”

他说,除了犬封等自命大族的妖国,一般的妖族早就不在乎混血的问题了。不但妖族间互相婚嫁,跟人类通婚也时有所闻?吘宫F在的妖怪不太讲究修炼了,住在人间的时候比妖乡还多很多很多。

而且现在也不怎么流行举起拳头解决事端,毕竟让人类的文明渲染已久。

“我要等,等犬封改变的时候。”他的神情明朗如月,“只要活得够久,总有一天,犬封还是不得不改变的。到时候混血的孩子可以自在的在犬封长大,不会遭到放逐。若有那一天,我们就回犬封吧。我们去开一所学校,教混血的孩子。

他眼神悠远,嘴角噙笑,“我们在学校里头种很多很多的花,很多很多的树,也把野樱迁回来。我有好多东西想教他们呢…朱移,你也来吧。你可以教他们人类的种种,还可以教四书五经,最少让他们别写太多错别字。小捆写那什么鬼信…

接他的e-mail我都头疼。十个字里头错四个,真不知道他们老师怎么教的…”

郎先生的眼睛发亮,神情是那么好看。

这个人…这个人真是。没想过犬封并不是我的家乡,我这么个植物性的妖人去了惯不惯,就这么替我决定了。

唉,算了。就这样吧。既然他说想要在故土教书落地生根,那就这样吧。

“…所以你这些年这么东奔西跑的接委托赚钱,就是存钱开学校?”我撑着颐。

“本来是。”他轻笑一声。

“本来?那现在…”我不解了。

“现在只剩下一部份的缘故了。”他拉了拉我的头发,“因为我走得越远越久,你就会越想念我。”

…这家伙。

“才没有。”我断然否认。

“是喔。”他冲着我笑,“但我会越想回到解语花这儿。”

别开头,我没说话,笑意却几乎忍不住。

那天晚上,我们就用妖怪的办法回家了。

冬雨淅沥,这个城市总是太潮湿,黯淡而阴沉,像是失去所有颜色。

但野樱酝满了米粒大的花苞,正在储蓄力量,等待一次声嘶力竭的尽情怒放。

第二天,郎先生就说,他要走了。“等野樱开的时候,我就会回来住上几天。”

为了野樱,我懂的。“郎先生慢走。”

“朱移,”他拿掉我发上的一片枯叶,“再见。”

跟以往几千次的分别一样,我倚着门看他走。也知道会跟以往几千次相同,会等着他回来。

就跟这个城市年年多雨相同,不会有什么改变。

之十心花

我回到这个城市之后,发现比我记忆中还阴暗惨澹,跟吉量的鲜艳朝气完全不相同。回来之后,几乎天天是雨,午夜梦回推枕倾听,分外凄楚。

尽管这样污浊、苍白,宛如水墨画般静默,毕竟还是我的家乡。没几天我就习惯了,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

让我啼笑皆非的是,我回来不出一个月,来找碴的众生和人类就非常热情的前来“拜访”。

但对峙过斗帝君的天仙,甚至还让他拿过我的绣绷…原本觉得那么厉害的众生和人类,显得很笨拙稚嫩…甚至我没有出手的机会。

说来说去,都要怪碁宿老大。他心不在焉的整修过阿襄的傀儡体,我就该知道一定会带个尾巴。阿襄让他整修过后,幻化成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小女孩,粉雕玉琢,非常可爱。

缺心眼是医不过来的…但回到这城后,院落狭小,实在没什么家事可做。我偶尔摺了只纸鹤给她玩,她爱得什么似的,磨着我教,后来我连剪纸一起教了,小丫头整天剪剪摺摺,开心的不得了,她摺的或剪的小动物栩栩如生,我也没多想,只觉得她颇有这方面的天分。

第一个来找碴的,是个修炼刚满百年的麻雀精。他装神弄鬼的搞了一堆式神,绊了我一跤。阿襄整个大怒,冲出来又喊又叫,“欺负我们姑娘!坏蛋!敢欺负我们姑娘!”

她边叫,她摺或剪的那些小动物落地成大动物,打坏了所有式神不说,还追得那个麻雀儿涕泪泗横,差点没摔死--阿襄剪的大老鹰啄残了他一只翅膀。

后来再来找麻烦的众生或人类,都吃了阿襄一些苦头。我又骂又劝,训诫好久,才让阿襄勉强答应赶跑算数,别伤人或众生。

虽然说阿襄没多厉害…但她只是寄宿傀儡体的残魂哪。真的没有傀儡可以使式神斗法宝的,都怨碁宿老大太过厉害。会来找碴的,我也见惯了,实力只低不高,赶跑算了。真显露出大本事,引起真正高人的注意,我拿什么本事保住?

但我真烦这些不上台面的东西。赶跑又来,打了又跑。一开始还顾忌着郎先生的面子,瞧郎先生似乎不在意,就开始呼朋引伴,成群结党,让我在台北隐居的日子比吉量还热闹。

后来郎先生跟我说,外面盛传,祸种寄生修进花妖了,灵气浓郁,还涵养了一只仙器傀儡。不趁现在还稚嫩就收了,让她们修满百年,根基稳固了,就没人收得了云云。

“…郎先生,你好歹也辟谣一下。”我真的有点怒了。真不该跟碁宿大人住那么久。他都把青石板住成暖玉,我就该知道会被他“污染”。现在我还真有八成像花妖(姑且不论枯半边),在吉量不显,人间就异常惹眼。

他想了想,“我觉得还满有趣的。”他转头问阿襄,“小阿襄,你的小白兔真的咬痛了耗子精养的大老虎么?”

阿襄眉飞色舞、唱作俱佳的叙述她的小白兔怎么追得老虎元神满园乱跑,还咬断了尾巴。她摺的小白兔拼命挺着胸,下巴快翘上天了。

“我教都教不来,郎先生,别兴着她!”我骂了。

“那起东西是要教训一下。”郎先生漫应,又问阿襄,“老虎尾巴呢?我做个手环给你玩。”

“姑娘要我还了,先生,人家不想还…”她满脸委屈。

“阿襄!”我厉声。

她垂下头,“阿襄…很乖。”郎先生一旁笑翻过去。

我真被这一老一小气死。看阿襄这样,我心又软了,牵起她,我没好气的说,“阿襄乖,听话,别打架。郎先生坏而已。”

“喂喂,别这样,”他擦着眼泪,“我哪有坏?”

哪没有?明明就是故意看热闹!

即使这么嚣闹,这一年还是平安的渡过了。苗栗没有发生天灾,岛国也没有沉没。他虽然很忙,但一切安好。

直到第二年,野樱初绽的时候,我才见到在人间住了一年多的碁宿大人。

那天无雨却阴,野樱初绽,像是还没睡醒般,空气中含着青涩的芬芳。

郎先生千山万水的赶回来,带了一小坛猴儿酒。阿襄偎在我怀里睡着了,看到一半的故事书滚在一旁。我们正坐在前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郎先生正在跟我说这次委托的猴主连酬劳都跟他杀价。

芳香的空气突然渗入一丝灵气,而且越来越浓郁。像是寒泉般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春风回卷,所有花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无言的欢欣。

在风中,隐隐约约出现人影,先是轮廓,然后颜色、凝结。穿着衬衫牛仔裤的美丽人儿浮现,悬空而立,脸上戴着一副眼镜。乌黑直到腰际的长发束成一束,垂在背上,美丽而圣洁,让人呼吸为之所夺。

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才缓缓睁开,神情还有些茫然。

“压抑神威这么难。”丽人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连弄个瞬移都得这么小心,真麻烦。”

我这才看出来,这是我们的天仙大人,碁宿老大。

他飘然在我们一旁坐下,自己斟了杯猴儿酒,“唷,郎小子,连花果山的猴儿酒你也敢打劫。你不怕他们老祖宗找你吵闹?这可是他传下来的仙酒配方。”

“这是委托的报酬。”郎先生淡淡的说。

我还怔忪着。天仙大人本来就庄严美丽,这我是知道。但他穿着衬衫牛仔裤,还戴眼镜…我真的很难接受。说真话,我对人世虽然不甚关心,多少还知道一点时代潮流。最少我知道衬衫塞进裤子里还满土的…但他这样穿,却显得格外飘逸俊

俏,连那副我觉得很难看的金边眼镜让他戴起来,真有几分书卷气…

但我不知道他真的入世生活了。

他瞅见我的惊愕,“丫头,何必惊讶?这是真材实料的粗劣人间衣物喔,可不是幻化的。”他得意的笑,“难道你以为我这天仙只懂得出世修炼,不懂入世?”

仅仅花了一年的时间,碁宿大人不但收到徒儿,他那个七进七出国中的小徒,还真的让他考上高中,据说成绩还不错,也没在街头混了。

“家里很有钱,爸妈都各自再婚,老奶奶只会念佛,没人管。”碁宿大人淡淡的说,“缺个人管而已,照顾个三餐教教功课,说点道理,偶尔打一顿,就听话了。去年十月已经磕头拜师,现在只传了他点武艺和根基。不过已经会煮饭打扫了,这教起来很快。”

…就这样?

“等等,碁宿大人…”我声音有点发颤,“你亲自煮饭操持家务?”

“那当然,”他睨了我一眼,“要收徒当然要收心。法术达成虽快,但却没办法让徒儿懂我的心意。让我服侍过,他还想跑得掉?”他笑了两声,“你们都还嫩了点。”

…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怕。

“碁宿大人果然老谋深算,七郎佩服。”郎先生笑笑,只有我看得出他脸孔有些抽搐。他为了这坛猴儿酒不辞辛劳上山下海,结果碁宿大人一来,大杯小盏的拼命喝。

我把手底的猴儿酒递给郎先生--可怜他才喝了一杯而已--另外喝梅酒。

“喝你几杯酒,就得被你酸?”碁宿毫不客气的仰头饮尽,“你若当我师弟,仙酒随你喝。”

“郎某不敢高攀。”郎先生赶紧喝完我递给他的那杯,抢过酒瓮就灌。

“没规矩。”碁宿皱了皱眉,酒瓮就被他吸过去,分出一线酒水到郎先生的杯子里注满,“好好的用杯子喝,当我师弟的人,得席不正不坐…何况以口就坛。”

“天仙大人,我们粗野半妖攀不上你们伟大的门第。”郎先生终于被激怒了。

…我真不想卷入他们这种幼稚的战争里。

阿襄动了动,揉眼睛起来,看到碁宿,她笑靥如花,“天仙老爷子,你来了呵。”

“嗯,阿襄。”碁宿瞧了瞧她,微微惊讶,“真没想到涵养的这么好。已经是物灵了…”他摸了摸阿襄的头,她眯细眼睛,很舒服似的。

沉思了一会儿,碁宿对我说,“你若疼爱这小傀儡,就让她如人般去上学、入世。残缺的魂魄还有希望长回来…智力就…罢了,你是我师妹,我也说不得爱屋及乌。魂魄若全,鬼仙虽然渺茫,但也不见得全无机会…”

我没去听他什么鬼不鬼仙,光听到阿襄可以去上学入世,我心就狂跳起来。“大人,你是说…她可以发身长大,跟个人…一样?”

“可以啊。”他淡淡的说,手掌发出淡淡的光,又皱起眉。“七郎,你用的材料也太过差劲。这样她顶多一年一长,长到十八就长不大了,没办法彻底体验人世了。”

“那是我找得到最好的材料了。”郎先生没好气的说,“哪能像您什么都弄得到?”

“够了够了。”我慌忙说,抱着一脸莫名其妙的阿襄,潸然泪下,“这样已经太好了。”

碁宿大人看着我,眼神柔和起来。“我说呀,你们真的来当我师弟师妹吧。成仙有什么不好呢…”

“免谈!”郎先生暴跳了,“那是最后一杯猴儿酒了!”

他们很没风度的争吵,我却破涕而笑。

碁宿大人说,他的小徒去外婆家度寒假,他趁机来瞧瞧我们。

那小坛猴儿酒没有多少,他占着最后半杯,偏不喝掉,在杯底晃阿晃的,看得郎先生咬牙切齿。

“你们这儿不错呀。”他随口赞道,“就是地气稀薄了些。难为这株野樱还活得下来,够坚毅。”

微风沙沙,野樱像是醒了过来,像是把十来日的时程加快,瞬间就怒放了。

“还知道称赞她呢,真厉害,才活了十余年,如此稚嫩的生命啊。”碁宿大人笑着,拿下了眼镜,眼底温柔的星芒闪烁,“没错,你这样才叫做美。坚强的抓着薄薄的土,用尽力气开花,才是最美的。这半杯就赏你吧。”

他将手底的喝残的酒撒在野樱上。

浓郁的芳香喷涌,花瓣随风舒卷漂荡,留恋的回旋在碁宿的身上,居然印进他的白衬衫,淡淡几许嫣红。

那奇妙的瞬间,连我都脸红起来。像是心底也开满了灿烂的花,怒放着。

“糟啦!”郎先生惨叫一声,抱住头。“怎么会看上这个老小子啊~”

这次碁宿没有抗议,低头看自己的衬衫,“嗳,真的糟了。怎么会这样…”他蹲下身,挖出沾满泥土的一包碎片。那是阿魁的碎片。

“…是这个催化了你的修为啊。”碁宿有些苦恼,“怎么办好,不该萌发你的心花…”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明白了。原本才十几岁的野樱,应该无知无识才对。但因为我在她树下埋了阿魁的碎片,算是郎先生造的妖器。凭着那些微灵气,她开始萌发了情感,大约再几十年就可以成妖。

但在成妖之前,因为碁宿的称赞和半盏残酒,得了天仙的一口气,她居然没趁机成妖,而是萌发了爱恋。

“她还是个孩子!”爱花成痴的郎先生跳起来,“你说!你要怎么负责任啊?!”

正确的说,是个胎儿。不过我聪明的没去点明。

“这怎么能怪我?”碁宿沈下脸,“难道每个人爱上我,就可以赖在我身上?”

不,妾身从来没这么想。

应该无法开口,尚是樱树的野樱用芬芳和风声构成语言。

容妾身思慕,即是吾极大福份。妾身愿年年遥远芬芳,祝君平安。

这瞬间,野樱极尽所有的力气,怒放如燎天野火,这是我见过最美的樱绽。可能只有几十秒,却是她最深刻的表示,转瞬间满天落英缤纷,留恋缠绵了碁宿一身,堕落泥尘,就此寂静不语。

碁宿握着几片花瓣发愣,郎先生沮丧的蹲在地上,瞪着凋尽的野樱。

“…我没办法说什么负不负责,又不是买卖。”碁宿终于说话了,他傲然的让花瓣飘落,“但我也不会阻止你追上来。追上来吧。”他盘腿凌空而坐,“若真的这么执着,真的那么喜欢,真的那么坚强,追上来吧。想办法感动我千万年未曾动摇的仙心吧。”

野樱无风自摇,落下一地露珠。

“你这是什么态度啊?”郎先生对他吼。

“哼,笨蛋。”碁宿冷哼一声,“连棵未成妖的樱树都比你聪明。”他抹下印在衬衫的嫣红,瞬间成了一只樱花坠子,挂在胸前。

如来时那样突然,他又离开了,连再见都没有说。

郎先生依旧沮丧的蹲在野樱前面,蹲到天黑,还不想起来。

我让阿襄去吃晚饭,也蹲在郎先生旁边。

他还在喃喃自语,“…那老小子是天仙,还是身分很高的天仙哪…傻孩子,你连妖都还称不上,跟人怎么争?还是赶紧换个人吧,千万不要傻气下去…”

“…樱树坚心。”虽然不想,还是不得不提醒他这个残酷的事实。

郎先生抱住头。

这爱花成痴的家伙,哎,真没办法。“懂得心花怒放的瞬间…也不枉了。”我撑着脸说。

“那有什么好?”郎先生闷闷的说,“一辈子不识得心花滋味才好。心花怒放,迸裂处开满血花和伤痕。”

我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回头想想,还真是这样的呢。“也对。但这是个人缘法和选择了。”我轻轻叹了口气。

他呆了一下,“…朱移,你也给这傻孩子说说,看能不能让她顿悟。”

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我不禁哑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知道我这一生苍白。只萌发两次心花,一次只含苞就凋谢,一次只记得感觉…”

我年少的时候,还算得上知本分,念过书当然识得礼。但礼教再严,还是不抵青春。十四五,最爱做梦的年纪,虽然目不斜视,但我还是偷偷喜欢了我爹的一个学生。

有些腼腆、斯文,待人彬彬有礼。每年三节都会来拜会我爹,偶尔在街上还会碰到。

我们那个年代的女孩,怎么可能说出口,连想到都羞死,哪敢直视?他来拜会的时候,只敢用眼角瞄一眼,就够好几个月回忆了。

“朦朦胧胧的,也不太懂。”我轻笑,“只觉得心底微甜羞涩…这可不是含苞么?”深深吸了口清冷的空气,“但我十九岁那年,就凋谢了这种心情。”

那时我已经出师当裁缝师傅了,路过一个长巷。那年头的长巷狭小、弯弯曲曲。

蒙蒙春雨,我撑着梧桐伞,小心的走。却听到暗恋的人说话的声音。

想转身就跑,又舍不得。想来真是傻气。我就怔怔的站在转角,听着他和其他年轻人说话。

他们在说春酒的事情,说哪家姑娘娇、哪家姑娘俏,去喝春酒又可以看到谁。

暗恋的那个人说,“哪家都好,我就最不想去朱家…看到蟾蜍姐的死鱼眼瞪着,饭都吃不下,还喝酒哩。”

那群年轻人都轰笑起来,说了一些根本没有的事情。

“我转身走啦,以后就很安分。我们这种女人,没资格开什么心花…”我轻轻一笑,“看看菊圃的花倒还行。”

“何必跟瞎子计较。”郎先生听住了,闷闷的回了一句。

“他们眼睛都好好的啦。”

“心瞎了比眼睛瞎了还厉害呢,你不知道?”他没好气的说。

轻轻笑了起来,郎先生有时候挺护短的。“这也不能怪他们。后来我在外行走,就想通了。就像他们嫌弃我的容貌,事实上我也是的。我嫌弃他们的脑袋空空,比不上我的一丁点,更不要提强过我了。这两种嫌弃都是偏见,我都无法免除,又何必怪别人。”

他一脸郁郁,好一会儿才说,“那是谁让你心花开了?”

我靠着他的肩膀,“后来真的心花开就是被寄生的时候啦…别生气嘛,是你要我说的。我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但我记得心花怒放的感觉。就是看到一个人,哪怕连容貌都不记得,你的心就像是绷的一声,爆发无数欢喜和甜蜜,那是很美很美,很棒很棒的感觉啊…”

郎先生一脸惘然,“…是啊。真的很棒很棒…但也很痛、很痛。”

他说,他爱过一个人类,和一株花妖。

人类被他的真身吓昏,分手了。而花妖嫌弃他是半妖,虽然浓情蜜意,还是琵琶别抱。

入夜下起雨来,他被淋得湿透,却连擦都不擦一下,任由雨水漫过眼睛,潸然滴下。

“花妖并非解语花。”他说,“终究只要成了妖,就跟别的妖没什么两样。”

“人类有各式各样的,众生难道有例外?”我说,“皆是个人选择与缘法…野樱也不例外。”

“…心疼啊。”他失魂落魄的说,“将来几千年的煎熬,她怎么熬得住?”

我只是笑了笑,陪他继续蹲下去。

“唉,我在做什么?”他突然跳起来,拉着我,“瞧你淋成这样!”

“你也淋得够湿了。”我站起来,蹲太久腿都软了。

“真是,陪我发什么呆呢?”他扯着我进屋,“阿襄!帮姑娘放洗澡水!”

我不知道郎先生释怀了没有,但等雨停,他厚厚的植了一层植土,才离家去。道别后,他又频频回顾,这倒是没有过的事情。

而且他又走回来了。

“不给你嫁,也不给你去天上。”他突然板着脸说,“你也不准开心花。”

“…啊?”

“听到没有?!”他完全不像那个冷静又游戏人间的郎先生了。

“听到了,是。”我点头,“不是还要跟你去犬封教书?其他的我怎么有空?”

他露出一种非常柔软的神情,碰了碰我烧伤的脸颊。“朱移,再见。”

“郎先生慢走。”我说。

他缓缓的走出我的视线。男人都是比较鲁直的,我懂。不管是什么种族的男人。

以为只要命令春天不准走,春天就会停住。以为只要压抑住,心花就不会开。

“碁宿大人说得是呢,”我对着野樱说,“连你都比不上,笨得紧。”

野樱哗然一声,像是在欢笑。

之十一余韵

急切春雨中,郎先生去办一件大案子,直到夏初也还没有回来。

横跨两季,当中只收到他三封家书。这已经算是多了,之前还有一年未归,连只字片语都没有的。

常来作客的碁宿大人很不满,我倒不觉得如何,早已习惯。他那人若是一头栽下去,就全神贯注、全力以赴。还知道写家书回来,算不错了。

这次牵涉大了。一个人类误闯雨师妾国,这些牧蛇的神民待他却好,疗病治伤,还派了小姑娘送他回家。但这个黑黝黝的美人儿爱上了人间的繁华,盘桓数月,又邂逅了一个游戏人间的神于儿。

神于儿乃是夫夫之山的山神,随身带着大蛇化身的侍儿。他跟这雨师妾的小姑娘一见钟情,拉着那个人类证媒,成亲了。

但雨师妾国不依起来,说小姑娘已经许人了,跑来人类家里吵闹,不小心打伤了人类。神于儿觉得自己的大媒被打伤很没面子,跑去雨师妾国兴师问罪,又伤了几个国人。

两方都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仇越结越深。夫夫之山和雨师妾开始积极备战,四处邀拳。雨师妾又把气出在人间,觉得人类忘恩负义,放了无数牧放的蛇,莫名其妙闹起蛇灾,惹怒了当地的修道者。

一下子三方准备开战,闹得沸沸扬扬。

本来神民、山神、人类准备打架,跟妖族没关系。但三方都来邀妖族帮忙,帮与不帮都得罪人,只好苦命组成个使节团,推郎先生当个团长,设法说服三方能好好的谈。

我跟碁宿大人解释,他只翻了翻白眼,说了一句,“无聊!”

摇了摇头,我泡了一泡春茶。他喝了一口,“雨水太多。”非常之嫌弃。

“人间的茶,就将就吧。”我无奈,“哪能如天上风调雨顺?”

“也是。”他搁下茶,把怀里抱着的阿襄递给我,“不能炼更小了。顶多就六岁。”他摇头,“七郎用的材料太糟糕,她这魂魄又残缺得紧,没办法更体重炼了。若用我的家常玉料,婴儿到一百岁都没问题。”

我小心翼翼的接过来,“已经太好了,谢谢碁宿大人。”

阿襄成了一个六岁大小的女孩儿,粉团儿似的。正在呼呼大睡,睫毛微微颤动,就像个活生生的小女孩。抱在怀里,还是温热的。

“好好历练人世,读书识字,从头养起,有机会魂魄俱全。”碁宿坐在廊前,微风撩起他乌黑的发,很是赏心悦目,“但你想明白,她大约不太聪明,人世应付起来会有点吃力…若是小学跟不上,你还得送去特教班。你可是要费尽心血的。

为了一个傀儡,你真愿意?”

“…我很愿意。”我将她抱紧。

只要能让她捡回永远失去的人生,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什么都愿意。

他瞥了我一眼,轻轻叹息。“想来也是。你生育无望,也就这么一个傀儡浑充小孩了。只是万缘俱灭,终究有个了局。体悟一番就好了,可万万不可沈迷…”

明明知道他说得是真实,还是心底一阵酸软欲泣。光凭这个我就成不了什么仙,谁能想得那么明白,或者那么明白能做什么。

清了清嗓子,我转了个话题,“怎么有空来?大人的小徒不用指点么?”

“都上高中的男孩子了,我成天跟着做什么?”他淡淡的,“小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生活,需要自己去体悟。难免要遭受一点挫折,追一两个女孩子,知道一下俗世的爱恨怨憎…”

他站起身,走到野樱面前。每次他来访,野樱都很激动。为此他让野樱进入沈眠,说这样冲击比较小,不然哪能吸收日月精华,好好修行。

“若没有体验俗世的一切,又怎么能够出世修炼?”他轻轻的说,轻抚着野樱粗糙的树皮。

碁宿大人说,他出生于人间,是个凡人。但因为天性聪颖,被送去村巫那儿学习。

但村巫那点学问和知识很快就被他挖光了,他像块饥渴的海绵,贪婪的吸收一切知识。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巫师的国度,巫咸国学习,也成为一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巫,被一个大国的国主郑重的延请去辅佐。

当了几年辅佐,他又迷上武艺。从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巫跨到武艺的领域,着迷了好些年,没多久就成了一代高手,国主也觉得国富民强,需要开疆辟土,委任他当大将军,对武艺有点厌倦的他,又狂喜的奔入军学战略的领域。

人间的荣华富贵、文韬武略,甚至娇妻美眷、万般珍馐,他都尝遍了。

“然后我开始觉得一切都很无聊。”他喃喃着,不知道是对我说,还是对沈眠的野樱说,“真的很无聊。所有的学问,都是一以贯之,有着根本的相似,学得越多越容易,也越容易无聊…到我三十六岁的时候,我就觉得杀人很无聊,权势斗争很无聊,连鱼水之欢都无聊得要命…还不如吃饭有趣点。”

碁宿大人闭着眼睛摇头,“现在想起来都会不寒而栗,那种醒来发现一切都得如此枯燥重复的生活,不知道是怎么熬下去的。”

就在他身兼大宰辅、大将军,辽阔封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滔天富贵时,一个巫咸国的老者来访。

酒后,他对这位老者倾吐他无法诉说的痛苦。老者静静的听,说,“你舍得抛下一切,试着寻求一条艰困但绝对不无聊的求道之路么?”

一秒也没有考虑,碁宿抛下所有的一切,跟着老者走了。

“这还真是我做过最有趣的决定。”他露出一丝笑容,“之后我骂了那老头十几年,居然把我当长工使唤。但的确,我再也不觉得无聊了。”

虽然老者不是个好老师,甚至最后老死,却是他带碁宿初入“道”的大门。为此不管碁宿当面怎么骂他糟老头,在别人面前,甚至他逝去至今,这老者还是他唯一承认的师尊。

他原本就是为了什么狂热,就什么都不管的个性。而道之精深和修炼的艰困,让他乐此不疲,到如今还是兴致勃勃。

看他这样比手画脚,这样的兴高采烈,我在想,根本像是个摆弄心爱玩具的小孩子。

或许,这才是他修炼如此轻易,成仙完全没有难度的主因。他根本不是汲汲营营于成仙,而是因为有趣、好玩,有挑战性…完全不无聊。

这或许是他独有的“道”吧。

也因此,我越来越喜欢他,也越来越能忍受他的疲劳轰炸。碁宿是个古怪的天仙,一直不怎么瞧得起人,也没什么朋友。或许我是他人间唯一的朋友,所以他也越来越常在我这儿喝茶…而且嫌弃的要命。

说不定,更大的原因是那棵大胆的野樱。

有时候瞥见他片刻不离身,一直挂在颈项的樱状项链,我就想笑。

五月时,我送宛如生人的阿襄去上幼稚园。现在幼稚园几乎都在玩耍,我想让她先习惯一下团体生活,九月上小学才不会太难受。

碁宿大人虽然傀儡傀儡这样叫,他毕竟是个护短又任性的天仙,不但彻底解决了户口问题(我不想说户政事务所那只狐狸吓得差点瘫痪的事蹟),连我的身分证都有了。

“真的要姓朱?”他问了好几遍,“这样七郎就可以不认帐了欸。”

“姓朱。”我才不会入他的圈套。

于是朱襄去上幼稚园,她口里的“天仙老爷子”细心的封闭她剪纸摺纸的异能,只能作用在我们居住的空中花园,让她像个平凡的小女孩去上学玩耍,甚至亲手在她身上写了仙符。我想没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去碰身有仙符的小女生吧?

但没有阿襄的动物大队护航,那些来找碴的家伙,更利用早上的时间,烦人的不断骚扰。

打发他们是没什么…我手段还温和些。但让碁宿大人撞见一次,他就不高兴了。

“连我师妹都敢打?”他火冒三丈,炸了我刚泡好的茶壶和两只杯子。

我知道他很控制了,但最近我买杯子茶壶有点烦,网路订货都赶不上他炸掉的速度。

“他们也不是有大本事的,”我淡淡的说,“忍忍就过了,真引来大咖的,岂不是更麻烦?”

“你跟七郎都是讨厌鬼,”他激怒了,“什么豆点大的事情,不会求我一声?师兄喊假的吗?”

我们没叫过你师兄,碁宿大人。但我很聪明的没说出口。

“真要什么都巴着你解决,你还会与我们这等亲厚?”我看他哑口,也笑了,“罢了,大人,仗你威势横行,不是我们的作风。”

为了让他平气,我还把郎先生珍藏的香槟拿出来。我喝不出有什么好,但碁宿大人很爱喝…当然郎先生更爱喝。

谁让他一去那么久不回来,喝光了活该。

本以为这事儿就过了。若这屋子脚踏实地,说不定碁宿大人会弄个铜墙铁壁似的仙阵。但他忿忿的说,这大楼太老,建材太差,就算最弱的仙阵也非垮个干干净净不可。

只我没想到,这个暴躁的天仙会这么根本的解决事端,手段还不是一般的华丽。

那年夏至,这岛国发生了一起轰动众生的消息,连远居诸海的散仙或地仙都知道了。

据说有两个“仙器”要在玉山之巅出土了,不但出现天兆,甚至天生了仙阵。人类因为这仙阵无法进入,法力低落无法结出内丹的众生也被扔出去,只有能力高超者才能闯过仙阵,有资格抢夺仙器。

这消息一传出,玉山真是万头钻动。但真正能闯过仙阵直抵山巅的,却只有数十个?斨羞€有两个散仙和三个地仙。有的大妖私下抱怨,这些仙人居然来抢他们小辈的仙器,但这些仙人像是聋了,推个不听不闻?吘箾]人嫌宝贝多的。

结果到了山头,发现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人背着手,正在悠闲的看着风景。虽然不见仙器,却看到旁边有不下于仙器的珍品。

结果三言两语,大打出手。结果这数十个堪称人世顶尖高手的诸仙大妖,铩羽而归,有的甚至立刻搬家,上百年不敢登临这个岛国。

为什么我知道得这么清楚呢?那是因为,我和阿襄,就是被碁宿大人抓上山的倒楣“珍品”。

虽说碁宿大人的脾气暴躁凶狠,但他毕竟是天仙,修道多年,深知人间于他像是个沙堡,碰碰就坏了。妖都顶多缺个几角,人类的都市连应该防得住的飓风地震都不怎么扛得下,更不要说他这个斗帝君的天仙。

所以他到这个根基不太稳固的岛国,真是小心翼翼、异常低调,毕竟小徒在这儿,“师弟”“师妹”也会不依的。真的知道他身分的众生,更是少之又少。

(知道也没那个胆去宣扬,毕竟没人真的想死…妖怪也不例外)

但这次真的把他惹怒了。虽说不能大展拳脚,但使个诡计立个威还是不难的。他先装模作样搞个天兆,无声无息的设好仙阵,然后把消息放出去,把对宝贝有野心,明的暗的,可能对我们不利的对象一网打尽。

仙阵先困住了本事低微的对手--可怜他们在阵里迷路了快一个多月,没学得辟谷的差点饿死--那些有本事闯过仙阵的,才是他的主要目标。

一开始,大抵上还算是君子之争,他也很和气的说,只要打得赢他,就可以把祸种寄生和仙器傀儡带回家,还睨了我一眼。

叹了口气,“是,没错。”我不在外面削家里男人的面子。

结果这伙儿高手精神为之一振,一一过来“请教”这个看起来修为不怎么高的年轻人。

结果这个看起来挺好看的“小白脸”(我真替这么说的地仙哀悼,他被整得最惨),只用一根头发化身,就打得所有的高手面上无光。

发现“小白脸”厉害,众人一涌而上,打算围殴。我本来捏把汗,没想到碁宿大人气定神闲的收紧神威,仅仅用拳脚,就俐落的打发了这些高手,他到底还给点面子,只打得他们爬不起来而已。

“你到底是谁?”被打得鼻青脸肿,模样最惨的地仙吼着。

“你问我么?”碁宿大人掸了掸袖子上的尘,“刚被贬下凡的碁宿。”

倒在地上的高手倒抽一口气,那个地仙颤着声音,“…斗、斗少昊的碁宿?!你不是在吉量…”

“东方帝的名讳是你可以叫的么?”碁宿大人冷着脸,趁因由把那个叫他小白脸的地仙料理的更完全,简直惨不忍睹。堂堂地仙衣破鞋歪,体无完肤,胡子被拔个精光,一脸的血。

“你一个天仙跟我们小辈抢什么东西…”另一个大妖没记住教训,居然大声哀叫。

“我师妹被你说成东西?”碁宿大人啪啪在他脸上左右开弓,登时开了果子铺,那倒楣大妖还没还手余地,“我打得你不是东西,还让你找不到北!”

“大人…”有比较乖觉的想讨饶,但一出声就被乱揍一通。意犹未尽的碁宿煞不住拳脚,又彻底整了一遍。

“真没劲,就这点货色。”他一脸失望,“这种货色敢动我师妹?我都难过了。”他喝道,“张大眼睛瞧清楚,连心眼都擦干净!朱移是我师妹,郎七郎是我师弟,这小傀儡是我亲炼的,谁敢动他们一点点,那怕是根头发…我就炼了你们来赔!听到没有!”

这个时候,还有谁敢跟他强嘴?一连声的求饶,不敢爬不爬得起来,都频频磕头。

“也给你们个告状的门路。”他狞笑,“有种就去天帝那儿告诵我,或者四方帝也成…”

那个仙人吓得满脸鼻涕眼泪,“哪儿话,哪儿话…”

他瞥见有几个来凑热闹的阴差,“人间不是动拳脚的地方,地府说不定是,本尊还没去过呢…最好告到十殿阎罗那儿…”

“不敢不敢…”那几个阴差吓软了。

“或者去魔界玩玩…”他瞪着几个小魔。

“不要不要!”小魔抱着头缩成一团。

他冷笑一声,放出神威。说起来还真的满稀薄的,不如当初我和郎先生捱的十分之一呢。不过大约没有墙壁阻挡,这些高手惨叫着飞出去,伤轻点的还能飞走,伤重点的还摔到山脚下去。

“哼,这些个小毛头,资质如此之破烂,能修到这样的高度不容易。成天横凶霸道,只会欺负人,不走正路。”碁宿大人收了一脸凶相,“教你个乖,省得真送了命,可惜了这些苦功。”

我张大了眼睛,有些想笑,也有些感动。他这么大的本事,杀个干干净净也不难。打是打得很狼狈,但四肢完全,功力未损。装得这样凶狠,结果还是怜惜这些众生的努力。

他转头说,“瞧瞧,没点本事怎么行?你跟七郎还是同我修仙吧。”又开始疲劳轰炸,但我已经不觉得烦了。

“师兄,咱们回去吧。”我轻轻的说,“没人敢动我们了。”最少他被贬的这百年,没什么众生吃了熊心豹子胆吧?

“你不要马上拒绝…啊?”他呆掉,“你叫我啥?”

“师兄啊。”我笑了。

“…太好啦,”他大笑,“你终于想通…”

“但不去天上。”我又补了这句。

他笑到一半突然停止,“…为什么?!师兄都叫了…”

“叫你师兄,是感碁宿大人如此爱护之情,视你为兄长。”忍不住我还是想戳他一下,“再说,我们不留在人间保护野樱,蛟靖若知了,恐怕会把野樱当柴烧了。”

半张着嘴,他闷闷不乐的搔头。“…蛟靖那混帐。”

趁机我劝他,“有什么事情,还是对他说开的好。”

“才不要。”他冷冷的说,“我当他是兄弟,他当我是什么?畏畏缩缩,一团私欲烦闷。成仙那么久了,不如一棵野樱坦白干脆,我跟他有什么说的?变成女人好了不起?告诉你,他敢接近野樱,有什么鬼祟,我照样支起拳头揍!

“找我麻烦、跟我胡闹几千年,我还可以算了,偷天帝的东西!!不把他挫骨扬灰就是戴念过往哥儿们的交情,还同他说什么?本尊不屑与窃贼为伍!”

这个好恶分明的任性天仙一甩袖,把我跟阿襄一起抓了回去。之后只要我提到蛟靖他就生气不理人。

看起来,只能为蛟靖胎死腹中的暗恋祈祷冥福了。

后记龙行

没想到我会再看到他。

真有些讶异。这些年碁宿大人耐着性子教阿襄,我在旁边刺绣都听到会了。碁宿大人重视基础,教阿襄的是些修道者的手段和根本。我的体质实在不太适合这个法门,但一些阵法和符咒学得还行,我将符意阵法融入自己的图画中,被碁宿大人批评改得荒腔走板,但要抵御寻常修道者或众生绰绰有余…

更不要提一个凡人。

但他局促的站在我面前,凡人长得快,已经不是当年羞怯少年。若不是他额头被我胡乱捏合的鬼眼痕迹,和眉目依稀相仿佛,我真认不出来他会是当年入怀求生的小雀儿。

“果、果然不是做梦。”他已经是青年模样了,“那、那昨晚的一定不是梦,对吧?”

“孩子,”我看他这样害怕,放缓了声音,“你坐下来慢慢说。”

他又怕又惧的侧坐在前廊,结巴了很久,才让我听明白。

自从年少被那只冤亲债主吓坏过,他已多年不谈异语。硬着头皮送霞草来道谢,已经是他的极限。而不妄谈异语,就算他有稀薄天赋,随着年龄和知识的累积,也就渐渐淡了这种本能。

但这个礼拜,他又被奇怪的梦纠缠。

在梦中,一个艳丽的妇人对他不断的哭,说她要回娘家,请他跟朱小姐求情。他总是惊慌的说他不知道朱小姐是谁,那妇人哭着哭着,就突然变成可怕的怪物,扑到他身上,把他吓得狂叫。

惊醒一身的汗,心儿突突的跳。

被纠缠了一整个礼拜,他毫无办法,开始害怕睡觉。因为他根本不认识姓朱的小姐。直到那天他经过我居住的大楼门口,突然想起我家的门牌上面龙飞凤舞着“朱移”。

我想了想,就明白了,不禁哑然失笑。“好,我知道了。你若再梦见那位美妇,跟她说直接来见我吧。”

他踌躇了一会儿,“…请问…”

“珍惜你身为人的福份。”我诚恳的说,“能不问就不问吧。”

他马上变色,结结巴巴的,“难、难道…你不是…”

“不算是。”我淡淡的说。

他吓得转身就跑,一路跑到楼梯口,才颤巍巍的探出一颗头颅,“谢、谢谢…”

一路乒乒乓乓连滚带爬,压根忘了下一层楼就有电梯。

当天夜晚,我撤去了图画。天空像是破了个洞似的,倾盆大雨轰然而下。雨雾朦胧中,一个美艳的妇人哭哭啼啼,伏身下拜。

“你有什么话不好好对我说,跑去烦个小孩子。”我没好气,“大家都循你这个例,那孩子还有平安日子可以过?”

美妇吓坏了,不断呜咽,“禀告上仙,小女子不敢…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她啼泣不已,风雨更提升一个档次,我都怕野樱会淹死。

“你就说吧,有什么哭的?”我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她说她是本域龙王的小孙女,远嫁到泰安的一处山潭。想要回娘家探亲,但碁宿大人在苗栗驻守,连大点的风都没人敢起,何况她法力低微,行动得靠狂风暴雨。碁宿大人住在苗栗四年,她就四年没回娘家了,听说这天仙似乎要久住到贬满回天,她整个慌了,想来找我求情,但又有禁制挡着。

只好找上跟我有过一点缘份的小孩子托梦。

“奴家,奴家也是万不得已…”她干脆放声大哭。

“什么大事?”我颓下肩膀,“碁宿大人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当面跟他提一下…”

她居然两眼一翻,昏过去了。风雨是停了,淹水的危机解除。但我说碁宿大人把弱女子吓成这样实在是…

我拿起电话,打电话给碁宿大人。“师兄,有个龙王的小孙女要返乡探亲。”

“那跟我说干嘛?”他没好气,“又不归我管。”

“龙行必随狂风暴雨。她就住在泰安,怕风雨扰了你…”

碁宿大人不耐烦的打断我,“笑话,她那点水沫儿想惊扰我?…孽徒!你居然敢骰?那是为师的装备!”

“我也能用为什么我不能骰?”他那精神十足的小徒这么远就非常响亮。“我也有坦天赋!”

“现在是你坦还是我坦?你还敢强嘴!死孽徒,敢跟我抢装备你不要命了…”才听到两声巨响,电话就挂了。不知道是好好的切断还是干脆的砸了。

拿着电话,我默默的挂上了,想办法把美妇救醒。

后来我看到新闻,说苗栗豪雨狂风,媲美强烈台风。对碁宿大人来说应该是水沫儿,但对网路机房好像不是…

等我听说老龙王因为“管教不严”被碁宿叫去训斥一顿,已经有段时间了。

我想,等明年回娘家的时候,那个倒楣孩子会被逼着来找我吧?

幽幽的,我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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