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地铁里的冷气很足,加上人不多,多以很惬意。现在已经临近中午,能在这样一个时间去上班,是当记者的一大好处。否则早上起八点和傍晚六点,上海的地铁就像是一长坨的沙丁鱼罐头。冷气开到爆,对可怜的沙丁鱼有用吗?才怪。
斜对面坐的一对小男女整卿卿我我,坐在他们旁边的大叔脱了鞋盘了一只脚丫在膝盖上,用手摸摸抠抠,自得其乐。连我都感受到了那股子冲击波,小男女居然毫无反应,虽说做什么事都要投入,但也不用投入到这种地步吧。
说起来我为什么还没有逃开,是因为考虑到这样做会伤害到对方的自尊。身为记者的我是相当有良知的媒体人,哦哈哈哈。
当然另一个小状况是,对面那条长椅上的确很空,除了那对小男女和抠脚大外就没别人,我这条椅子上却已经满了。或许下一节车厢还有座位……但那样动静也太大了,不是吗?
所以我还是把目光从大叔灵活的手指和相呼应的脚趾上收回来,专心看书吧。
我正在看的这本书叫做《时间简史》,许多年前很红,现在看很过时。看过是的书并且还看不太懂,有点逊。只是任何时候看这本书的人里,看懂的只有少部分。我这样安慰自己。
当记者这么些年,一连串古怪事情经历到现在,我已经认命了。有些人天生就是八卦命,到哪里都会碰到八卦,这样的人会是个好狗仔;有些人天生就是桃花命,到哪里都招蜂引蝶,这样的人会是个受万众唾弃和垂涎的大淫贼;像我这样诡异状况不断的,会是个冒险家,另一种可能是短命鬼。冒险不能养家糊口,所以暂时还是当记者好了。
我现在确定,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看起来这样简单的。怎样把我所遇见的事情用科学解释出来,成了个问题。科学就是用来解释世界的,在这方面它向来做的不怎么完美,奈何只要是公式我就犯晕,中学时落下的毛病十多年了还没好。
我往后翻了翻,似乎广义性对论用几何式的空间概念代替了牛顿的引力说,我能看懂吗?深表怀疑。
从地铁站到报社的这段路上我一直在思考深奥的物理问题,后来我发现,应该放到晚上在思考,这样有助于睡眠。
晨星报社的新闻大厅里至少仍有一半人没到,我刚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还没开电脑,刘唐就扔了封信过来。
“嘿,你的信。”鬼子唐的语调有点阴阳怪气。
拿到手里的时候我愣了一下,信已经被拆开了。我看了看信封,上面并没写收信人,只写着“晨星报社机动部”。
随后在右下角看见了寄信人的签名,我不由的苦笑着把信纸抽出来。
的确是写给我的,我大约每个月都会收到这样的一封信,有时候写信人会忘记把我的名字写到信封上,就像这次。
记者收到读者的来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有时破口大骂,有时大加赞赏,还有提供新闻素材或纯粹的崇拜者来诉衷肠的。基本上一个老记者,这些都会经历,偶有状况外的也不奇怪,比如隔壁部门跑公检法条线的杨华,时长会收到一个抢劫惯犯的来信,通报最近的抢劫成绩,寂静在警方那里挂上号很久,还没逮到这个家伙。
至于我则是另一个情况,写信的是个精神病患者,每封信的格局基本分为三个部分:电平天下大事,对我的新闻报道工作加以肯定,最后再扯些她自己的生活。她写信的态度相当认真,但效果很娱乐化。所以每次都会在部门内外传阅很久。
趁着电脑开机启动的功夫我把心浏览了一遍,刚开头一句话就让我莞尔。她很郑重的对我关心她的病情表示感谢,让我不要再担心了,她的病已经大好,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了。
我……对她的病情很关心?
看下去就明白了,她嘱咐我,别总是在新闻报道里拐弯抹角的关心她,让别人看出来影响不好……
每次她来信都会欣慰的告诉我精神疾病好多了,可是每一个看完信的正常人都不会认同她的看法。在这封信的剩下部分,她和我探讨了是否可以在《晨星报》上登一个寻人的新闻,因为她的女儿不见了。
我记得她上一封信里就提到女儿不见了。可是在一位精神病人的信中看到这件事,让我很怀疑其真实性,可能她的女儿只是在屋外多玩了一会儿而已。这回再次提到,到底是她的女儿从上次不见到现在,还是再一次不见了?
放下信,不知怎的,我心里微微有些不安。
不用太当真吧,况且就算真的走失女儿,也该由警察负责。
她只是个精神病患者,从这封信的颠三倒四、逻辑混乱看,她的病离好还远着呢。
……
“嘿,信看完啦,太搞笑了,她怎么总给你寄信呀?”
“啊。”我被惊了一下,冲刘唐笑笑。
刚才的几秒钟我有些恍惚了,把信展在桌上,呆呆盯了好一会儿。我还记得他的女儿,一双大眼睛,瞳孔又黑又深,让人一望就陷了进去。那会儿她孤零零站在角落里,安静的仿佛不存在。那时她几岁……四岁?这样的话,今年该七岁了,上学的年纪了。
她叫什么名字?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怎么了?你不会真把她信里说的当真了吧。”刘唐见我神色有异,多问了一句。
我摇摇头,把思绪按下,那些并不是愉快的回忆。
“没什么。”我耸耸肩,把信塞入信封,扔到一边的报纸堆上。
“要不要来看看我买的七夕礼物,超有创意的。”鬼子唐他的暗红头发,洋洋得意地说。
赤发鬼刘唐,自从被我们起了绰号之后,他就和红头发干上了,再也没染回黑色,只是在深浅亮暗间变来变去。
“七夕礼物?”我记起再过几天就是农历七夕,“现在情人节又本土化了?”
“赚钱呗,不过也给我多点机会约会美女,各取所需,多和谐呀。”
“就你还能有什么创意。”
“充气玩偶,没见过吧?”
“充气玩偶?”我眼珠子立刻弹了三下,“你准备把充气玩偶当七夕礼物送女人?”
“喂,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是你想的那种!”刘唐怒斥我,“本性淫贱,瞧你脑袋里都想些什么。”
“不是你自己说充气玩偶吗。”我讪讪的说。
刘唐扔了个东西过来,我一把抓住。
“轻点轻点,憋捏爆了。”鬼子唐大呼小叫的说。
果然是充了气的玩偶,比手掌大一半,流氓兔造型,比气球更牢固的材质,又不是普通的软塑料,握在手里捏玩的感觉不错。
“有点意思,小女生大概会喜欢。”我说。
“可不是只有这一个。”刘唐招手把我叫过去,说,“我这儿可是整整一盒,但看一个只是有点意思,这一整盒只要送对人,可是必杀技啊。”
刘唐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做工精良的木匣子,抽开盖子,里面叠了整整齐齐几十张未充气的玩偶皮,刘唐一张一张揭起来给我看:“这是加菲猫,这是史努比,这是咸蛋超人……”
这样一叠折哦做精美的充气玩偶,可算得上是收藏级的,相信对很多小女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刘唐卖弄的现着宝,却不防我已经变了脸色。
这一张张卡通玩偶唤醒了我的某个回忆,刚才我还能把这回忆强压下去,但此刻他在脑海深处汹涌翻滚起来,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闪回。
有些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记起来的时候,有如在当前。
这是三年前的一个下午,我给黄织递上名片的时候,她还没有任何精神问题。我也不会想到,以后她就会照着这张名片上的地址,一直给我寄信。
我相信,她的精神病就是因为三年前这个下午所发生的一切,才落下的病根。
大约在下午三点,我因为一个线报,而匆匆赶到了上海市某第一妇婴保健医院,俗称第一妇婴,上海最有名的妇婴医院之一。
给我消息的是我在医院办公室的一个通讯员。他并不善于鉴别什么样的消息是好的新闻素材,而什么只能够充当市井闲聊的话题,但他一直很起劲的给我各种线索,因为如果他的消息被我采用而上了报,就能拿到一小笔钱。
这次他的线报只是简短的一条手机短信:“妇产科出现奇怪病例,你要不要来采访?”恰好我当时离医院不远,所以收到短信后不到二十分钟,我就出现在了他的办公室门口。
线人帮我打好招呼,领我到了地方。
“我不多说了,你自己去采访吧。”他说完就离开了,脸上的表情颇不自然。也许是错觉,我觉得他有些恐惧。
“你每天都能感觉到?”医生的脸色变得很奇怪,“那肯定是你的错觉。婴儿在母体里没能健康的发育,死了很久了。”
“不管怎么说,我要先看看我的宝宝,哪怕他已经死了,那也是我生下来的,是我的骨肉!”黄织努力直起上半身,死死盯着面前的医生,目光中有无尽的怨恨,好像那就是她的生死仇敌。
医生侧过了脸,不愿和她目光相对。他微微摇了摇头,对旁边的护士说:“那个……还在产房吗?”
护士点头。
“好吧。”医生说,“那就带你去看。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最好先平静下来,做几个深呼吸。那是个……畸形儿。”
“不管我的宝宝是什么样子,他就是我的宝宝。”黄织毫不犹豫地说。
她终于重新躺下,护士推着车,往产房去。
我看了一眼门框,上面邮寄到清晰的指印,那是黄织的手汗。
推车在走道里远去,我紧走几步,打算跟上去。
黄织忽然又直起身,转过头来。
我见到黄织冲我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愣了一下,不知该作何反应。然后才意识到,她并不是在看我。
“纤纤,你在病房里等着,妈一会就回来。”黄织说话的时候眼神有些恍惚。她想必已经累得很了,刚刚生产完,又和医生护士伤神的大吵了一架。
那个小女孩一直站在门边,没有跟上来。这时听了母亲的话,也没吭声,闪进了病房,步伐轻灵。
黄织重新躺了回去,她看见了我,眼神中有些奇怪,但此时她没有力气搞清楚我这个跟在后面的男人是什么身份。她满心只想着看一看自己刚生下来的孩子吧。
只这一停顿的功夫,医生护士也都注意到了我。一个护士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医生已经走过来,低声说:“你是老白……”
我点了点头,老白就是给我发短信的通讯员。
“啊,不过现在不方便啊。”他看了一眼推车上的黄织。此时她脸上的红晕已经退去,变得惨白惨白。
“我知道,一会方便再说吧,我先跟着看看。”我说。
做记者并不总是要喋喋不休的发问,有时候用心看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更重要。
不多久,黄织被重新被重新推进了产房。我有心想要跟进去,却觉得这可能不太方便,稍一犹豫间,门已经在我面前关上了。
“我能进去看看吗?”我问留在门外的护士。
“你?”
“我是记者,晨星报社记者。”
“那也不行啊,这得医生和病人都同意才行。”护士不松口。
“是办公室的老白通知我来采访的,他说出现了奇怪的病例,是指刚才那位产妇剩下的畸形儿吗?”我问。
护士抿着嘴,神色忽然紧张起来。
我看她的脸色,觉得这事有些不简单。本来我心底里还在想,就一个畸形儿怎么能上报纸呢,难道一个人还能生出条鱼来?可是看刚才的那番争吵,还有现在这位满脸惶然,仿佛有些惊魂未定的护士,看来老白这次没准真能拿到奖金呢。
“为什么没有一生下来就把孩子抱给产妇看呢?”我追问。
“那是因为她剩下来的是……”护士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好像另一半是个禁忌似的,卡在喉咙里怎么都不敢说出来。
护士深深吸了口气,我想她就要告诉我真相,可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阵极凄厉的惨叫在产房里嚎响。
那声音就好像从深渊地狱里传出来的一般,惊恐绝望到了极点,很嘶哑,又好似极尖锐,阴风一样从关的死死的产房大门内透出来。只一瞬间,外面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原本走动的人也突然停住,死寂一片,只有那穿透了耳膜的惨叫声还在脑海中回响。
几秒钟后,我问护士:“怎么回事?”
我意识到这是个蠢问题,这声恐怖的惨叫让我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趁护士还呆着,我就想推开产房的门闯进去。
门竟然从里面锁着。我连拧了几次都不行。
“哎,你干什么?”护士把我推开,一拧门锁着,她就冲里面喊,“张医生,张医生!”
里面好像有人回了一句,我没听清楚到底说了什么,但护士立刻就不喊了。
“怎么了?刚才那声,是不是推进去的病人?”我问。
“没事没事。”护士说。
“没事?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本来问的是反话,我有些怒气了,这样可怕的惨叫,这护士怎么可以因为里面医生的一句话就安之若素呢。
可是这话一问出口,就见护士嗫嚅着,仿佛有难言之隐。难道说她真的知道什么?
“应该……应该是病人看到了她剩下的小孩吧。”说出这句话,护士解脱似的轻嘘了一口气。
“她生下的小孩?”我想起了几分钟前就在走道里,黄织还毫不犹豫的说出“不管什么样子,都是我的宝宝”这样的话来。可现在就然会被自己生下的孩子吓得惊声惨叫……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哦不,她究竟生下了什么?
我心里正惊疑不定,产房的门开了。黄织躺在推车上被推了出来,双目紧闭。
“病人怎么了?”护士问。
“惊吓过度,晕过去了。我又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医生的脸色也很不好看,额头上有层细汗。
“她被自己生下的孩子吓到了吗?我能看看吗?”我问。
医生迟疑了一下,说:“好吧,你进来看一下。但不能拍照。”
“我没带着相机。”我说着跟他进了产房。
“嚓嚓——”医生开了无影灯。他取了一只橡胶手套戴上,弯腰从地捡起了一样东西,就这么拎到我面前。
我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刚才那一声惨叫也让我有了相当程度的心理准备,但在这刹那,浑身汗毛一下子炸起来,上半身情不自禁的向后一仰。
这是什么东西?!
不知有多久,我既无法呼气也无法吸气,完全被吓的憋住了。我没法看见自己的模样,但肯定脸色铁青。
等我能动的时候,立刻向后退了一步。每个骨节都像生锈了,特别是我的脖子,稍稍一动就咯咯作响。
“这就是她生下来的?”问出这句话,我才发现我自己的声音竟然也哑了一半。
“是的。”医生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在笑。他肯定被吓到过,这么突然给我来一下,恐怕是想多一个人来分担他的恐惧。
这已经不能算是个婴儿了。甚至不能算是畸形儿。
在我面前的这个东西,有手有脚,四肢健全,随着医生的手而轻轻摆动。
没错,是摆动。因为这只是一张皮!
黄织竟然剩下了一张婴儿皮!
当然,这比一层皮要稍稍厚一些,但也绝不会厚过一厘米。
双脚是纠结在一起的,扁平的像一条鱼尾巴。手和上半身重叠挤压在了一起,能分辨出的就是胸腹部间的些许痕迹。
而脸——
这一张脸,鼻子被压平了,扭曲着贴在左边;嘴是微龇着的;而在大约是眼睛的位置,左眼稍具其形,而右眼变成了个微微下陷的窟窿,中央含着些或许是眼珠的组织。
想象一下,一个婴儿被万吨水压机以极缓慢的速度压平,然后把血洗掉,就和我现在看见的有些相似。但如果真的有婴儿被那样压一下,只能说是惨不忍睹,可此刻,我更多的感觉是诡异,让人心里阴冷到底的诡异。
一个人怎么会生下这样的东西?
一个想法忽然在我的脑海里冒出来:这是个被魔鬼诅咒过的婴儿!
第二章
飞碟降落在草地上,气流吹起了我的头发。
“这只是一个开始。”王大师站在他的飞碟边,一脸骄傲地说。
这儿是昆山,王大师是个农民,但他现在似乎要改行造飞碟。
王大师从小就喜欢捣腾东西,他说,周围人都管他叫大师。从自制无线电一步步走来,他现在已经发展到了自制飞碟,连田都卖了,换钱买各种材料。报社里让我来采访这个奇人还给我派了车,虽然心底里并不觉得有多么出奇,但这是任务,只好打起精神做这个人物专访。
飞碟是灰色的,直径三米左右,铝做的。现在可以靠着喷气飞起十几米高,王大师下一步的研究方向应该是让这玩意儿动起来,别总是直上直下。
“很快它就能载人飞行了,这只是个开始。”王大师强调。
“哦……”我很想对他说,在载人飞行之前最好买份保险,可我还是忍住了。反正他要做到那一步还早着呢。
这比遥控的大型航模浮躁吗?我在心里暗自琢磨。
王大师非常健谈,我其实挺怕在采访时碰上这样的人,因为他们往往不会听你要问什么,只说自己想说的,而且滔滔不绝,怎么都打不断。
“我的理想是早出鸡点发动机。”
“哦……啊?什么鸡点发动机,鸡点是什么?”我问。
“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实际上美国科学家已经在进行类似的研究了。就是造出能进行空间折叠的发动机,来达到超光速飞行。”
“这个……您确定不是在哪本科幻小说里看到的?”
“当然不是,是前断时间我在新浪的新闻里看到的。好象是成立了一个项目小组,进行转门的研究。”
“那这和鸡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解的问。
“不是鸡,是奇点,奇数偶数的奇。”王大师拧起了眉毛,大概觉得面前的这个记者十分不堪,探讨严肃的科学问题十竟然想到家禽身上去了。
“根据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大质量的东西会引起周围空间的弯曲,质量越大空间弯曲得越厉害,而大到一定程度,比如黑洞中心,就会形成奇点。在奇点上空间是折叠的,这就是奇点发动机的原理,制造出微型黑洞穿越空间。”
王大师这番话倒让我刮目相看,至少听上去挺玄乎。
“那美国是一个研究小组在研究,您就一个人,准备怎么开始呢?”
“万事只怕有心人嘛,我现在正在看一些前沿物理的科学着作做准备。”
“前沿物理的科学着作,您都在看哪些?”我好奇的问。
“象英国大物理学家霍金写的《时间简史》。”王大师回答。
我一时无语。
从王大师处采访完毕出来,我坐在采访车上,还对王大师关于奇点发动机的美好憧憬感觉有点哭笑不得。
原来《时间简史》就是前沿物理科学的科学着作嘛,霍金写这本科普书已经过了很多年了,而且几年前他来中国时说,如今对黑洞的观点和写这本书时已经有了改变。
但关于空间折叠的想法还真是有魅力,不管是科幻爱好者还是王大师,都被其深深吸引。可是门外汉的我,总会简单的把空间折叠想成一张纸的折叠,这样免不了会琢磨,既然空间象纸一样可以弯曲折叠,那么纸的上下四周是什么呢?
前面的路口左转就是高速路,昆山到上海的车程只有个把小时,很方便。等红灯的时候,我一抬眼看见了道路指示牌。
“大唐23公里”,指示牌上的一条这样写着。
我心里一动。
“师傅——”我对司机说。
“怎么?”
嘴比脑子快,说的就是这种情况。我话已经说出口,但实际上心里还没有下决定。
“能先靠边停一下吗?”
司机不明所以,但还是这么做的。
我又看了眼指示牌,没错,大唐离这儿不远。
“能送我去大唐村吗?”我不再犹豫,开口对司机说。
“大唐?等会儿报社里还要用车,怕是来不及。”
“没关系,你把我送到那里就不用等我了,我自己坐长途车回市里。”
“那好。”采访车重新上路,沿着公路笔直向前。
黄织住在大唐。
自从三年前一妇婴医院的采访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她。彼此之间的书信联系也是单方面的,我在收到第一封信的时候回过,后来发现她患例如精神病,就再也没给她回信。
前天收到黄织第二封关于女儿失踪的求援信,我心里总是有些不安。手边没有她的电话,而为此去一次外地验证,又似乎不到那个程度,万一真是精神病人的胡扯呢。
今天恰好到这儿采访,拐过去看一下很方便,即便看见她女儿好端端在屋里玩耍,也算让我敏感的心别在不安。
我看着车窗外的飞速后移的景物,心里却在想,时间过的真是快啊。距离那个最终因为太过诡异,结果并没有写成新闻之于报端的采访,已经过去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在这段日子里,我固然有许多精彩的经历,但回想起那个医生把纸一样的婴孩拧在手里,举到我的面前,还是不由得,战栗。
随着离大唐村越来越近,回忆的片段停不住地从大脑深出涌现出来,粘合在一起,把我带回那个下午。
“这是什么鬼东西?”定了定神,我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问。对面的婴儿皮散发出一股腥气,随着深呼吸进入我的体内,让我胸中一阵翻腾,差点没恶心得吐出来。
“这个……”张医生扫了眼手上的薄胎死婴,脸上也显出厌恶之色,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好了,现在你也看过了,相信你不会有详细研究的兴趣吧。”
我苦笑,有谁会高兴老是看这个诡异恶心的死婴呢?
“如果你还要采访的话,不要在这里,换个地方吧,但我没有太多时间。”张医生说。
“好,方便的话,我们就是外面的走道上吧。”
走道上的两边有长椅,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不知道是否心理原因,离开产房,我甚至觉得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原本胸口象压了块大石头,现在好多了。
“这个样子的畸形儿,是不是很罕见?”我问。
“岂止是罕见,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张医生说。
“作为一个外行,从普通人的角度,我实在没法想象,一个人怎么会生下这样的婴儿。它在母体里怎么会发育成这个样子呢?”
“老实讲,虽然我没有见过,甚至恐怕整个医院都没有医生见过这样的畸形胎,但从前曾经有人生下过相似的死婴。”
“哦?”我感到有些意外。
“是的,是有这样的病例。这叫做纸婴,罕见到只载于病例教科书上。”
“纸婴?”这还真是个恰当的称呼,但我心里却更迷惑了,我分明还记得,在产房的时候,我问面前的这位医生这是什么东西,而他回答我说不知道。可现在他又说,曾经有过这样的病例,叫做纸婴。这不是前后矛盾么?
“呃,纸婴,是的。”张医生的语气又变得不可捉摸起来,好象他并不怎么自信。
“怎么?”
“应该这么说,我从书上看到的纸婴,的确就是这个样子,但说实在的,我又很难确信这就是纸婴。”
他的话把我完全搞糊涂了,这是什么意思?
看见我惊讶的表情,医生轻轻摇头,说出这样的话,他自己也很困惑。
“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话自相矛盾?这实在是因为这个病例太奇怪了。虽说医学上有千奇百怪的病例,特别是在现代社会,生活条件和习惯的变化让新的疾病不断产生,但是……”这位医生说到这儿,又摇了摇头,仿佛他的思绪被严重干扰着,一时之间组织不起有效的语句来对我说明这件事。
刚才的恐惧感现在已经被好奇心所压倒,我盯着对面的医生,用眼神催促他赶快说下去。
不久之前,因为那声惨叫而引起的骚动已经平息下去。或许应该说,所有听见那声惨叫的人,都被叫声中的绝望恐惧所压倒。只要是生物都会趋吉避凶,他们很快就会各自散去,他们肯定会尽量忘记这件事,但也说不准,午夜梦回时或许会被这声惨叫吓醒。
只有一个人还站在不远处,那个位置差不多能听见我和医生的谈话。她就是之前守在产房门外的年轻护士,无疑她现在的行为有点反常,不管怎样,她此刻的岗位肯定不在这儿。
黄织生下了个什么样的东西,这名护士是知道的,她心里的疑惑绝不会比我小,也一定被吓到过。看到纸婴一刹那的恐惧强烈到足以让许多人留下心理阴影,我猜,她就是想听听医生是怎么给我解释的。恐惧常常源于无知,明白真相后,恐惧也就自然消失了。
可不是每件事都能解释清楚的,而此刻……
医生一声叹息。
“我想它并不是纸婴。”医生再一次开口,“它只是外形和纸婴相似而已,我先解释下纸婴是什么,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你知道多胎妊娠吧?”
“啊?”
“哦,就是俗称的双胞胎或多胞胎。在怀孕女性中,大约有几百分之一左右会是这种情况。我们一般把这当作喜事,可是多胞胎的危险性却要大过于单胞胎。这不仅是指分娩时的困难,胎儿在子宫中发育也会遭遇更多的麻烦,毕竟原本母体只需要供给单一胎儿养分就够了,但多胞胎时养分却要分成两份或更多。”
“你是说,纸婴是多胞胎养分不足而引起的畸形儿?”
“不不。”张医生连连摇手,“如果只是这样,怎么能算是难能一见的病例?从某种角度来说,纸婴是一个还没出娘胎就被谋害的不幸婴儿。”
“没出娘胎就被谋害,被谁谋害?难道是他的多胞胎兄弟?”
“应该说是双胞胎兄弟,多胞胎产生纸婴太困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通常情况下,双胞胎在母体是均衡成长的。然而在某种极端条件下,双胞胎中的一个特别强壮,最开始他就会抢走大多数养分,并且挤压他兄弟的生存空间。终于在某一刻,母体断绝了对他兄弟的养分供给,然后,死婴会渐渐被母体吸收掉。”
“强势的个体总是容易生存下来,用谋害来形容好象有点过了吧。”我说。
“问题在于,许多人质疑如果仅仅靠母体的吸收,未必能让死婴变的象一张纸一样薄。”医生意味深长地说。
我忽然打了个冷战,看着医生。
“所以,有一种情况非常可能发生。当强壮的婴儿在压迫着瘦弱的婴儿时,瘦弱的婴儿慢慢变形,之后他身体的一部分被母体吸收,另一部分则被强壮的婴儿吸收,也许这种吸收是在弱婴完全失去生命之后发生的……谁知道呢!”
医生没有说出另一个也许,这太难以令人相信,也太恶心了。我的脑海中出现这样一幅景象,子宫里一个婴儿紧紧贴着另一个,把他生命精华一点点吸收,让他变得干瘪如纸。这简直就是变相的吸血魔!
吸干了自己亲兄弟而诞生的人,当他长大后知道这件事,会是什么感觉?
“当我看见这个畸形死婴的时候,第一反映就是纸婴。但随后我又想,如果这是纸婴,那另一个在哪里呢?”
医生直勾勾地看着我,实际上,他双眼的焦距并不在我的脸上,而是穿透我的身体,投射到虚空中的某处。他似乎在向我发问,其实并不期望能得到任何回答。黄织产下的纸婴,越往细里想,就越觉得匪夷所思,即使是这样一位人近中年有着十几年丰富医疗经验的医生,也被脑中一连串的问题压迫地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病人只生下一个纸婴,把他压扁的同胞兄弟去了哪里?如果没有另一个婴儿,这个死婴怎么会在母体里变成这副模样,是什么在压迫他,吸收他?那个东西去了哪里?”
医生的问题越问越快,脸色也越来越苍白,额头上转眼间渗出汗珠。在问完最后一个问题之后,他的眉毛颤动着,眼睛瞪得我发毛。
“不可能没有这样一个东西!”几秒钟后他迸出了这么一句,他是那么用力,恶狠狠地象炮弹一样从嘴里发射出来,“这样的东西不可能天然长成!”
随着这句话一起从他嘴里射出来,还有唾沫星子,打在我的鼻尖。
“哦,对不起,我想得有些入神了。”医生向我道歉。
入神?我看他是被纸婴搞的入魔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去,我转头一看,是那个在旁边偷听的护士,她越走越快,脚底拌了一下,踉跄着差点儿摔倒。
镇定剂的剂量并不是很多,黄织不久之后就苏醒了。她并没有从床上坐起来,而是双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她的女儿坐在小椅子上,看着母亲。
“妈妈。”她轻轻叫了一声。
黄织毫无反应。
女孩儿安静了下来,其实她一直很安静,内向得有点孤僻。
病房内其他床位的病人有时会看看这对母女,他们好意地过问几声,但黄织并不回应。
我在病房外看了很长时间,犹豫着要不要对黄织进行采访。这种时候对她进行采访是残忍的,而且她未必会配合,可如果不采访,只凭先前张医生说的那些,新闻稿写出来会很不完整,也许会被编辑枪毙,根本就见不了报。
张医生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走马灯一样在我的脑海中转着,纸一样薄的婴儿皮也入影随形,盘踞在我背心的阴影中,挥之不去。
我舔了一下不知何时变的干涩的嘴唇,右手慢慢伸进里面衬衣口袋。
黄织依然睁大眼睛,盯着班驳的天花板。他脸上的汗早已经收干,整个人的生机也仿佛随着汗珠一起消失在空气里。原本纤弱佼好的面容,因为精气神的枯萎而败坏下来,恍惚间竟让人有木乃伊的错觉。
一阵轻微的气流扰动,让她眨了眨眼睛。
她的瞳孔依然呆滞,并没有因为眨眼有任何变化,但是却多映出了另一个人的影象。
“你好,我是晨星报社记者那多。”我弯腰对她说。
“这是我的名片。”我把名片从口袋里取出来,送到她的面前。
她又眨了一下眼,慢慢地把瞳孔转向我。
第三章
大唐是昆山市下属的一个比较富裕的村子。大多数的村民都住上了新起的三层楼房,村里办的企业也红红火火,吸引了大量外来者打工,甚至许多村民已经不种田了,把田包给外乡人去种。在大唐村的土地上生活的人,现在有一多半不是大唐的村民。
采访车开进大唐村的时候,我打量着经过的村广场,挺气派的,还竖着高大的地球仪雕塑和大块的电子显示屏。其实这个广场有些过于大了,显得空落落的。
这已经不是严格依以上的农村了,它的农田正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减少着,处于农村向城市变化的转型期。
这里的路牌不像城市里那样随处可见,黄织寄给我的信封上写着地址,但我还是问了几次路才找对了大概的地方。
车停在一片楼房集中的地方,有点像城市里的小区。我向死机道谢之后,采访车就调头返回上海去了。
黄织家的地被村里征用去建生态园区了,作为补偿,每个月有一定金额的生活补助费。以这里的生活标准,虽然带着一个孩子,但也能勉强过活。如果她能另找一份工作,就可以过得不错了。她的信里没提到这些,我向她未必能找到工作。毕竟村里人都知道,她的精神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现在将近下午四点钟,不久之前下过一场雨,地还是湿的,所以气温并不太高。走不多远,就见到一位满脸都是皱纹的老妪坐在一幢三层楼门口的台阶上择菜。说起来,这里的楼宇已经都市化,但人的习惯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这里是二村。黄织的地址就只写着“大唐村二村黄织”,没有更具体的门牌号。我走到老妪跟前,向她询问。
她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我,满脸的皱纹堆出一个很灿烂的笑容。不过她接着摇了摇头,问我:“你说什么?”
她还是摇头,示意自己听不明白。
“啥?”她用昆山话问。
我意识到她听不懂普通话,连忙换了上海话又问了一遍。江浙一带的人,相互的方言口音说的慢一些,都能领会个八九不离十。
听我说到黄织两个字,老太太的脸立刻就变了,一道道皱纹里藏着嫌恶,还有些畏惧。
“怎么要到她家里去呀,和你说,晦气的呀。”
“晦气?”我有些意外。她居然不说黄织是个疯子,而是说到她家去晦气。
“这个女人邪,你去找她,要小心被克。”老太太短短一句话说的小心翼翼。
我笑了,可夫之类的,恐怕现在也只有这样年级的老人还会相信。
老人见我笑,就知我不信,叹着气说:“小年轻的,唉!”她用手指了个方向,说,“你要找她,就往那边走进去,她家房子和别人家不太一样的。”
我往那个方向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就看见了。的确很好认,因为那是一幢二层的破落房子。说破落,并不是指墙倒瓦残,而是这幢房子式样呆板古旧,墙体的油漆所剩无几,看上去呈灰褐色,和附近外观靓丽的邻居的房子对比强烈。此外,它和别人家房子的距离明显较大,孤零零的缩在这篇住宅区的角落里。
我站在门口,按响了门铃。
从外观看,她家肯定很多年没翻修了,境况可见一斑。我知道在产下纸婴前数月,她丈夫就意外去世,她很看重腹中的孩子,所以跑到他所知道的最好的妇产医院生产。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在上海的一妇婴医院里看见她,并且除了女儿之外无人陪伴的原因。可是家中其他亲人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刚才那老妪满口晦气呀,克呀,指的是什么呢?
我又按了一次门铃。
还记得三年前在医院里看到黄织时她的模样,完全不像个农妇。中国传统审美里,有时女人病弱也是一种美,说的就是黄织这样的。时隔三年,再次见到她,不知她会变成什么模样。许多精神病人犯病之后,会迅速苍老,但也有些病人因为再没有尘世间的忧虑,反而比正常人更滋润。
还是没有人来开门。看来时间不巧,她家里没人。不过她这么个病人,估计也就是在村里走走,不会很晚回来吧,好不容易来这么一次,我准备等等她。
绕着她家走了一圈,仔细打量,更觉得荒凉。院子的围墙顶端已经不平整,时有缺角,露出里面的砖块;二楼的一扇窗玻璃碎了,却没有更换,只是用了快硬纸板遮上。
我忽然觉得生活的艰辛扑面而来。
转回来再按响门铃,依然没动静。我原路走回去,在这大唐村旁边有个古镇,叫“千灯”,可以去逛逛打发时间。
经过择菜老妪的时候,她正拿眼看我。我停了脚步,也许可以和他聊聊。
“能和您聊会儿吗?”
“好啊,好啊。”老太太手里不停,冲我点点头。老人总是喜欢和年轻人聊天。
“为什么您刚才说黄织家晦气呢?”我问。
“呦!”老太太停了手,摇着头,“她很邪的。”
“很邪,为什么这么说?”
老太太转头看了一眼,那正是黄织家的方向。只这一眼,我的确觉得,她是真的怕。
可她在怕什么呢?
“黄织这女娃,我看着她长大的。”老太太开始说黄织的故事。
黄织管黄老头叫爸。黄老头是大唐村的老光棍,老来领养了这么个孤女。人都说养儿防老,黄老头估计也是这么个意思。
黄织领来的时候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懂事得很,没过几年,就开始帮黄老头打下手。黄老头是个渔户,那时流过大唐村的小河道里鱼还不少,每天把小船撑出去转上几个小时,网个十几二十尾鱼并不难。说起来黄织也算打小风吹雨淋,但有些人天生晒不黑,不知会气死多少猛擦防晒霜的城市女孩。
还没等到真的老得不能动,黄老头一次大风天出去打渔,被刮翻了小船,黄织游上了岸,回头一看不见他爹。水上走了一辈子,这回却被水草缠了脚,等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这年黄织十六岁。
但只是这样的意外,谁都不能说黄织晦气。
过不多久,黄织就嫁给了周国栋,大概一年以后,她还怀着周纤纤的时候,周国栋的父亲就因病去世。
这时村里人仍然没觉得什么,反而因为周国栋酗酒,喝醉了就打黄织,没少劝他对媳妇好一点。这么一个女孩子嫁过来,自己家里已经什么人都没有了,在附加没地位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周纤纤出声还没满三岁,她的奶奶,周国栋的娘就失踪了。那天家里人都下地干活,到下午日头毒,周国栋就让娘回家歇着,照顾小娃娃。结果日落回家,就只见周纤纤一个人。等到夜里还不见老人踪影,两人报了警。警察查了很久,还在附近张贴了寻人告示,但到今天也没得到老人的消息。
就此,关于黄织八字太硬克人的传言便悄悄流传了起来。
等到黄织肚子再次大了起来,怀上第二胎的时候,周国栋也诡异地失踪了。据黄织对警察说,那晚周国栋又喝醉了酒,把她一顿好打。挨完了黄织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哭,过了半小时她从厕所里出来,却怎么找都不见周国栋的身影。她以为老公又出去喝酒或打麻将了,可直到第二天傍晚都不见人。当然警察也怀疑过黄织,可不论是失踪和是谋杀嫌疑,都一点线索也没有,最后成了个无头案。只是在这之后,村里人酒很少和她家来往,看她的眼神也变得闪躲起来。在医院采访时黄织对我说她丈夫“没了”,我还以为是死了,不料真的是“没了”。
可未曾想事情还没就此了结,周纤纤又失踪了。
“什么?周纤纤真的失踪了?”听她讲到这里,我吃惊地问。
“失踪啦,这一家子,现在就剩下黄织一个人了。”老太太说着又往黄织家方向瞥了一眼。
“什么时候的事情?”
“总有两三个月了吧,黄织脑子出了问题,也不太管女儿,能知道买菜做饭酒不错了。她家小孩子整天野在外面,和陌生人混在一起,要我说,早该被人骗走了。”老太太说着眯起眼睛。
“和陌生人混在一起?”
“不是村子里的人,我是没见过。”
“那小姑娘是走失了,还是真被人拐走了?”
“谁知道?不知道,那个小娃,不见了也好。”老太太叹了口气。
我愣了一下,似乎觉得眼前的老妪并不是在为周纤纤的失踪而唏嘘,反倒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位看起来还挺和善的老人,为什么会说出“不见了也好”这样过分的话?这甚至有点恶毒了。
注意到我的诧异,老人却并不打算收回自己的话,反而接着说:“村子里没人愿意抱这小娃,我看她和她娘一样,都是亲近不得的。”
“啊?”
“你是没见过,小小年纪,不哭不笑不说话,一双眼睛阴冷阴冷,看你一眼后脊梁都凉半天。”
说道周纤纤的时候,老人的表情颇不自然,竟然心里对这孩子的芥蒂要更超过她母亲。我很不以为然,其实我是见过周纤纤的,三年前她酒不爱说话,是个内向的孩子。家里接连出事,对小孩当然会产生影响,开朗的孩子也会变内向,而内向的就会变孤僻。再加上一个被同村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母亲,周纤纤被乡邻不待见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是这村人也太迷信了点,孤儿寡母生活真是不容易。
我为什么不早点来这里看一看?我暗暗自责。
“那警察怎么说,有什么线索吗?”
“反正是还没找到,她娘说话又颠三倒四的,怎么个找法?”
从老太太的回答和神情,我有点明白了。失踪女孩的唯一亲人是个精神病患者,而可能提供线索的同村人,如果都能和这老太太一样对周纤纤又成见,自然不会主动配合。再加上这家又屡发无头失踪案的前科,恐怕这宗案子也要成为新的无头案,无人愿意再这上面多花心思了。
算一算,大概黄织再女儿失踪的第一时间,就写信向我求助了。我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我再一次问自己。
要是大学毕业刚成为记者那会儿,恐怕就算是个精神病患者的来信,我也会想方设法求证一番,哪怕是打电话到当地的派出所求证一下。可现在……
我摇了摇头,把一些想法驱逐出脑袋。不论怎样,我要尽我所能找到周纤纤。
“我看你面相不错,有心回来和我说话,才和你讲的。别去她家,听我的没错。”老太太说。
“其实是因为她家里没人,我才这么快回来的。”我笑了。
“她没在家里?不可能!”老太太肯定地说。
“真没在,我按了好几次了铃。”
“不会呀,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很少出门的,买菜也不能这时候还不回来啊。再说,我一早就坐在这儿,除了中午吃饭那一会儿,没见她走过呀。”老太太说着停下手里的活,想了想,把盆往旁边一挪,站了起来。
“走,去看看”。她说。
老太太个子高不过我肩膀,年纪这么大了,腿脚却很利索,居然走得并不慢。
“你来找黄织是啥事啊?”老太太这时候才想起问我的来意。
“我是上海晨星报社的记者,她……”
我话才说了一半,老太太就啊的一声打断说:“原来她那些信酒是寄给你的呀。没想到你还真会来看她。我们都讲,一个大记者有多忙啊,整天要关心国计民生,哪有心思理一个疯女人。哎,说起来黄织这个女娃,从小也是我看着她长大,小时候没少给她讲故事,没想到……”
老太太来了精神,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让我有点脸红。再新闻日渐娱乐化的今天,恐怕也只有这样的乡村老妪,才会对记者报有如此高的敬意吧。想来黄织的信多半是交给同村人代为寄出的,所以她都给哪些人寄信,再村里已经成为公开的谈资了吧。
村里人毕竟还能保持起码的相互照应,哪怕老太太再迷信,所说黄织反常地不在家,也要来瞧一瞧。
转眼就走到了黄织家的门前,我站到门口又按响了门铃,还是没一点动静。
“到后面去看看。”
我跟着老太太走到后门处。
“你推推门看。”老太太对我说。
“推门?”门关着呀,我诧异地朝老太太看了一眼,她肯定地向我点点头。
我伸手推了一下,门往里微微一缩。
“用点力气。”老太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手上用了劲,门锁发出一声轻响,竟然被我推开了。
“她家后门的锁坏了很久,卡不死,一直都没钱换个新的。好在我们村没歹人,她家也没什么值钱东西。”
我有些不知所措。这是要我进去吗?私入民宅,这可是犯法的。
“愣啥?帮着进去瞧瞧有什么事没。我可不进,不过看你的模样,是不信那个的。”老太太笑得很精明。
“好吧。”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玻璃窗上都蒙了灰,有不少时没擦过了,透光性不好,再加上现在时近傍晚,阳光早没了活力,我一走进黄家,竟然略有灰暗阴冷的感觉。
这应该是个储物间,再角落里堆了些破烂木板和报纸,别无他物。经过的时候我留神看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张报纸酒是《晨星报》。
前厅依然空空荡荡,比储物间稍多了几样东西:长条的木椅,一个小方桌,两个木箱,一个瘸了腿用转头垫起的柜子,上面摆了个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如今都市里收破烂的都没兴趣的古旧货色。
另一侧是厨房,灶台旁有几个锅子,其中一个还打着补丁,单门冰箱上的漆也开始剥落,侧面和后背上锈迹斑斑,每一件东西都显示处主人家的窘迫。
外面的老太太显然有些担心黄织会出事,不过在一楼这么粗粗看来,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我多卡了冰箱几眼。在这样的环境中,冰箱会让人产生很多联想,我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有很多想法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我握住了冰箱的门把手,有些犹豫,有必要吗,我只是进来看看黄织有没有出事,而开别人家的冰箱门,这和翻抽屉一样,属于更进一部的窥私了。
冰箱和抽屉最大的区别,在于冰箱要大得多,能藏进体积更大的东西。
我手上微一用力,冰箱门开了。刚开始拉开一条缝,一股怪异的味道就从里面冒了出来。
我嗅了嗅,忽然一阵恶心,向后退了一步。冰箱门在惯性下,慢慢的自行开了。
打开的冰箱里并没有亮起灯,这冰箱居然没有插电。
一碗白饭,一碗炒茄子,两只鸡蛋。就只有这点东西。
这么热的天,饭菜只要闷几个小时就会坏,闻这味道,怕是者少在这没电的冰箱里焐了有两三天了。
我捏着鼻子,把冰箱关上,走出厨房。
为什么会在放着饭菜的情况下,把冰箱的电源拔掉,这点我并没想太多,毕竟黄织是个精神病人。但这至少证明一点,黄织这两天都没在家吃饭。
他去了哪儿?居然村里人都不知道!
木楼梯在我脚下吱吱作响,我上了二楼。
二楼是几间卧室,和底楼一样空无一人。我连壁橱和床底下都看过了,没见到一丝不寻常。这些年来,原本睡在二楼这几间卧室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没了”,想到这里,不管我是否相信那老妪的说法,都一阵心寒。
就像眼前这一屋子的布娃娃,周纤纤如今不管身在何处,应该会想念她们的吧。
我从这间卧室里走出来,却突然之间楞住了,我的眼睛在四周打量了一圈,脸上、手上的皮肤一阵发麻。
这是套在一起的内外两进的卧室,从内间卧室出来,外面还有一间小些的卧室。再走出去,才是连着上下楼梯的回廊。
先前从外间往内间走,并没有觉得不妥,可是现在从满是布偶的卧房里走出来,我看见外间的那张床,立刻意识到,这连在一起的内外两间都是睡人的。
而且外间的那张床,是一张小床。
小床外摆着一个小枕头,我冲到墙边的一个木箱子前,把箱盖打开,里面放着的衣服,明显是小女孩穿的。
里面那间竟然不是周纤纤于黄织合睡的卧室,周纤纤是单独睡在这一间的。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是很少敢一个人睡的,哪怕她母亲就睡在内间。没错了,那间满是布偶的房间,是黄织的卧室!
我慢慢转回身,走回布偶间。
真的到处是布偶,床上,桌上,椅子上,窗台上。我打开壁橱,是的,还有壁橱里。
我拿了一个在手上,这都是黄织自己缝制的把,灰布做身体和四肢,白布做头,里面填着棉絮或碎布。布娃娃的脸是画的,黑笔画眼睛,红笔画咧开的嘴。
所有布娃娃的面容都画的差不多,眼睛睁得很大,嘴也张的很大。我忽然觉得,这满屋子几十个布偶,正在不同的角落里瞪着我,在无声地喊着。
我额头冰凉,掌心阴湿。黄织为什么做这么多的布偶,我知道原因。
我从布偶的包围中退出去,脑海中浮现起三年前,我在一妇婴医院病房里对她采访时的情景。
黄织躺在床上,定定地看了我很久,才把我的名片接过去。她的动作很艰辛,很沉重。
然后她又看了我的名片很久,并不是这张小纸片有什么花样,而是她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是涣散着的,要重新凝聚起来,对她而言会是个很痛苦的过程。
终于,她脸上的表情有些不一样了。她把名片捏在手里,转头看我,眼神里重新有了一丝光亮。
“记者老师。”她对我的称呼郑重又质朴。
“记者老师,您要帮帮我,帮帮我。”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量大得让我觉得上了一道铁箍。
我不好挣脱,冲她笑笑,说:“别叫我老师,如果您愿意,我想和您聊聊您这次的遭遇。”
“记者老师,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黄织的音量响了起来,让我有点尴尬。
“不急,我们慢慢说。”我安慰她。
“我不可能就生下那么一个东西的。”说到那个东西,黄织的脸上闪过一丝畏惧,“你……你知道……”
我点头:“我已经知道了,一声也给我看过了。”
“不,你不知道。”她猛地摇起头来,“我的孩儿不是那样的,他是健健康康的,很强壮,还有点好动。”她的眼神又涣散起来,仿佛沉浸到自己臆想出的画面中去了。
我咳嗽了一声,打断她的想象,说:“我问过医生,他说您这种……叫纸婴。”
“纸婴?纸婴是什么?”黄织瞪着我,眼神中竟然有些凶狠,“我怎么会生出纸婴?”
“纸婴是……”我忽然卡住。我记起,这只是外观看像纸婴,实际却无法用纸婴的病例来做出解释。
黄织见我说不下去,却怀疑我知道些什么,不停地催我说。我只得把什么是纸婴大概讲了一遍。
“被压迫,被什么压迫?”黄织竟然敏锐地抓住我有意含糊过去的细节,追问我。
“是……被另一个同胞兄弟胎儿压迫,不过医生说你并没有产下另一个健康的婴儿,所以只是外观看起来像纸婴而已。”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一定还生下了另一个健康的孩子。”黄织自动把我的后半句忽略,兴奋地说。
“可是医生只为你接生了这么一个畸形儿啊。”
“不,一定还有一个。”黄织固执地说,“一定还有一个!”她再一次用强调的语气重复。
我开始觉得,来采访这位神志不稳定的病人是个错误。
“记者老师,真的,你要相信我。我不骗你,我一定还怀了个健康的宝宝。否则,我怎么会生下这么个奇怪的东西,医生能解释吗?他自己都不能自圆其说!”
“这个,医学上本来就有些特殊的案例是无法解释的。”
“不不,您听我说,我再怀孕的时候,时常觉得肚子里的小家伙在动。我不是第一次怀,我知道的。这次怀孕,肚子里的小宝宝比怀纤纤的时候,要不安分多了。我一直想,这肯定是个调皮的男孩子。”
“那……您做过B 超吗?”我想到了一个证明的办法。
“没有,我不想再花那份钱。反正已经怀上了,生男生女我都喜欢。”
“这……”我知道,孕妇感觉到体内胎儿的动作,很多时候只是孕妇一厢情愿的错觉,这并不能拿出来当铁证。
“王姐,王姐。”黄织叫临床的一个病人,“前几天,我不是还让你听我肚子吗,小宝宝在动的,你不是听见的吗?”
“啊,是呀。”王姐回答。病房里所有的病人都再听我和黄织的对话,随让我说话比较轻,她们未必能听完整,但肯定都知道,黄织没能生下宝宝。
“你真的听见了?”我问。
“好像……好像是有点动静。”被问道的王姐语气迟疑起来,“但也听不真切,说不准。”
“哎呀,王姐,你那天不是说,动静挺大的吗?”黄织急着说。
“这个,可能是有吧。”不管怎样,王姐就是不肯把话说死。她有着一份上海人的精明,说着模棱两可的话,不愿意掺和到眼下这一场可能发生的医疗纠纷中去。当然,也可能觉得她真的没听清楚,那天只是客套地对黄织说几句讨喜的话。
那天采访的后半段变得毫无意义。不论我怎么说,黄织固执地相信她怀了个健康的孩子,但是医生把她的孩子抢走了。可是我又怎么能够同意她的话,那意味着这座上海的三级甲等大医院堂而皇之地拿走了产妇的孩子,并且不做任何掩饰。这怎么可能!
医生无法解释纸样的婴儿是怎么形成的,而产妇认为医院偷走了她的孩子,我这篇报道还怎么写?我只好对我的线人说一句抱歉,他又没法拿到奖金了。
对我来说,这一切在采访之后就结束了。但对黄织来说,她一直相信,自己曾有过一个婴儿。这个婴儿在她的体内把另一个同胞兄弟挤压吸收成了一张皮,最后却在空气中政法不见。她并没有找医院打官司,却发了神经病,做了无数个布娃娃,仿佛就是她神秘失踪的孩子。
再次从黄织家后门走出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等在门口的居然不止老太太一个人,连她在内有五个人,无双眼睛盯着我看。
“怎么样?”老太太问的。
“没人。”我没把冰箱的事说出来,有这么多人在这里,我可不想说自己进屋乱翻东西,免得惹麻烦。
“我就说了,昨天清早我看见她出去的。”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汉字说。
这村子居然请了保安,我有些意外,然后想起刚才进来的时候是看见门口有个亭子,但没见到人,不知他跑到哪儿去开小差了。
“昨天清早?”我问他。
“嗯,大概五点左右吧,也许还不到五点。但那时我有点犯困,没看清楚,所以刚才还不敢肯定呢。”
“我说小夏呀,你做保安工作的,上班时间怎么能犯困呢,特别是夜晚和凌晨的时候。最近村里外来人员越来越多……”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卡是向这位保安上安全防范课,保安连连称是。看他把头点得这么痛快,让我很怀疑他会一耳进一耳出。不过这关我什么事呢。
黄织昨天一清早酒离开了。我猜想,她把冰箱的电源拔了,是知道自己会出去一段时间,不愿意费电。但因为她神志紊乱,所以忘了冰箱里还有菜,不插电是要坏的。
黄织会到哪儿去呢?
她会不会去找女儿了?
或许是爱情退潮后,在心底里留下了太过明显的痕迹,重逢之后,她对我终究还是有些不同。我不该再埋怨什么,毕竟她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让我至少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危难间爆发出的感情迅猛而激烈,现在我学会把这些藏在心里,使出细水长流的水磨功夫。我毫不怀疑总有一天能追到她,我只是再帮她找回失落的那些感觉。
何夕一向很准时,但现在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十分钟。我点了两碟冷盘,先吃起来垫垫肚子。
坐在我临近桌上的是对温声细语的年轻情侣。我正用筷子夹了一粒炝花生送进嘴里,却瞥见那位总是微笑注视对方的男孩,眼神忽然偏离了情人的脸庞。
我转过头去,就看见了何夕,还有许多道或遮遮掩掩或正大光明投向她的目光。
“难得看见你吃到。”我笑着对她说。
“刚做完一个解剖,急着赶过来。”何夕抬眼看着我,说:“有纸吗?我擦擦手。”
“呃……”我吓了一跳,“你做完解剖没……没洗手就来了?”
何夕面容冷淡地举起手给我看。
十指纤纤,洁白细腻。还好,看起来没有血污之类的。
“骗你的,堵车。”何夕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在她的同事眼中,这大概是个古怪指数不下于美丽指数的女人,但是最近她似乎经常在我面前露出笑容。
这是个生意很好的川菜馆,我特意点了几个比较麻辣的菜,因为我挺喜欢看何夕面庞红润鼻尖渗出细汗的模样,这和她平时反差很大。
等菜上来的时候,我把周纤纤的事简单说了。
“行。但不一定能找到。”
我点头。已经失踪了这么久,如果当时调查工作就没做仔细的话,确实会难度很大。
何夕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人,和她在一起,我必须想办法找各种各样的话题,否则就会冷场。我有次试过如果一直冷下去会怎样,结果两人大眼瞪小眼二十多分钟,虽然她很好看,但我还是冷到不行败下阵来。最受打击的是她居然若无其事。
什么是何夕会感兴趣的话题,我已经慢慢摸清了路数。把周纤纤失踪的事讲完之后,我就回过头去,给她讲了纸婴。
我惯于用笔记下自己的经历,换成用嘴说出来,也直到什么地方该拿捏一番吊人胃口。再加上这事本身就够玄,所以尽管菜早已一个接一个地端了上来,但何夕动筷子的频率一点点慢下来,显然注意力被这个离奇的故事吸引了。
“那纸婴后来呢?”她听完了问。
“后来?不知道啊,应该被处理掉了把。”
“唉,要是给我解剖有多好。”何夕叹息。
第四章
寻找失踪人口毕竟还是警方比较擅长。托人打招呼,让昆山警方对周纤纤失踪案多下点功夫,是怀着赎罪心理的我能做的最实际的事情。要是连警方都没线索,让我单枪匹马地去追去有点不太现实,况且我还是要正常上班工作的。
可是昆山警方我并没有熟人,只好利用在上海警方的关系,看看同一个系统是否可以相互帮忙。
说起来,上海公安系统里,我和许多人打过交道,有交情的也能数出几个,但这次,我为了要帮忙约出来吃午饭的,却是个法医。
一个女法医,年轻,漂亮,混血,眼眸是淡蓝色的,我甚至记得她的国籍并不是中国。
她叫何夕。
好吧我承认,我有点假公济私,哦,应该说借花献佛……或者醉翁之意不在酒。为什么一提到她我就会语无伦次起来?
是的,我记得她的国籍是瑞士,一个瑞士籍的华裔在不久之前突然空将在上海的警察系统里成为一名法医,在正常情况下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但现在发生了,特例总是伴随着特殊的权利,所以,虽然名义上只是个法医,但通过她的渠道给昆山警方打声招呼,应该还是可以的。
我解释那么多,就是想说明关于周纤纤的失踪,何夕真的能帮到我,这并不仅仅是个泡妞的借口。
做一件事如果能达到多个目的,不是很好吗?我向来很坦诚,我与何夕之间的关系,是有那么点不清不楚。居然又用错了成语,应该说,一言难尽。
我与何夕初相识的时候,她还是一所国际顶级医学机构的研究员。那时我们两人被卷入一场巨大的危机中,成为患难中可以相互依靠的伙伴。那是另一个故事,不必在此多说。而到事情终于水落石出,危机解除,如果不是被迫分离的话,大概现在已经可以称呼她为那太了。
一段时间的杳无音信之后,今年我突然发现她成了上海警方的一名法医,惊喜与错愕无以复加。可是,就如同我最痛恨的言情小说套路一样,又一些事情发生在了她身上。
并非失忆,但也不差太远。
直到我在2005年那段因永生而起的离奇经历的朋友都能想到,如果有朝一日我能与何夕重逢,她必然已获新生。这新生不仅指从不可能中活下来,更指新的生命。
她并没有忘记我,她完整地继承了所有的记忆,但爱情并不只是记得那么简单。
“咳咳,这个……”我没想到她听完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这个。
“那产妇呢?”她又问。
“你该不会还想解剖活人把?她后来精神除了问题,我昨天去的时候没见到她。”
“如果这三年她没有再生育过,嗯,做B 超还不够清楚,阴超,最好是切开来看看。更可能并不只是子宫的问题,要做全身系统性检查,如果能让她再怀孕一次临床观察的话。唉,没看见纸婴真是遗憾。”
虽然我知道何夕有点古怪,但还是被她这一串自言自语弄得有点傻眼。
“说起来,上星期我就切了个婴孩。”
何夕难得主动起一个话题和我聊天,只是这个话题……
“切?”我讷讷地问。
“做了个婴儿尸体的解剖。”
我看着眼前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胃口就像被冰冻过的小鸡鸡,越来越小,就要不见了……
“哦。”我实在没办法做出兴高采烈的回应,“咦?上周?我记得你说你上周去韩国了。”
“嗯,去韩国切小孩了。”
“咱能不能不用切……”
何夕瞟了我一眼,脸上又有笑意。她是故意吗,我没好气地想,却又有点喜悦。
“你知道,我是国际特殊病理学研究组织的成员。”
“我直到?我什么时候直到?”我奇怪地说。
“哦,没告诉过你吗,那你现在知道了。”
“这是个什么组织?”
“是个特殊病理学的研究组织。”
何夕又一次成功地把我堵到。
“会关注一些奇怪的比例,包括不正常死亡。这是个不算公开的国际组织,和各国的警方都有联系,因为警方是最容易发现不正常死亡的,这常常会给他们的法医造成困扰。”她稍作解释。
“你去韩国就是因为一宗不正常死亡?一个小孩?”我问。
“一个奇怪的案子,他们的法医碰到了点麻烦。”
“结果你给解决了?”
“没有。”何夕一耸肩,“事实上,我去了之后才发现真正奇怪的地方,很难解释。”
她这样说,一下子把我的好奇心吊起来了。
何夕原本就是最顶尖医学机构的研究员,“元婴事件”之后,她肯定还获得了一些特殊的本事。别的不说,对生命的理解,绝对已经到了一个全新的程度,看她现在狂热地整天切来切去,恐怕一多半有研究印证的用意。连她都说奇怪的死亡案,会是什么情况?
“给我说说吧。”我试着用比较矜持的语气说,其实已经急不可耐地想知道个究竟了。
何夕拉开手提包,拿了几张照片递给我。
“这是……”我皱起了眉头。
“冰冻死小孩。”何夕说。
我看了看一桌热气腾腾的菜,尽管我的神经很坚韧,但还是不确定等会儿还会不会有肚子把它们装进去。
为什么许多恐怖片会乐于以婴儿为恐怖主角,就是因为婴儿如果狞恶起来,会因为与其先天的反差,而让人格外产生恐惧。尤其是许多地方,更把死婴视为怨气极重的东西,婴灵会阴魂不散,比一般的亡灵更难以驱除。
不要一位婴儿死去之后,看起来就好像睡着一样。实际上,由于他们浑身的血液很快冰冷凝结,肌肉僵硬,整个人和活着的时候姿态会有不同,而皮肤的颜色也会随着死亡时间的长短而发生变化。这些并不显着的变化是足以让看见的人产生极不舒服的感觉。
那么冰冻的死婴呢?或者应该这样说更准确:冰冻过又解冻了的死婴!
如果你买了一块肉,冷冻前和解冻后并不会觉得有多不同,最多在口味上会觉得有区别,因给你根本酒不会留意那块肉原本是什么样子。
但一个婴儿是不同的。
比如,皮肤有些奇异的皱纹,有些地方松弛,有些地方裂开了;五官变得有点扭曲,或者用模糊来形容;那两条腿,我想起了切下来的猪蹄,我前天还买了两斤,就冻在自家的冰箱里。
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让开始倒腾的胃安分点。
第一张照片是两个死婴,并排放在一起。而后几张照片,都是一个死婴的特写。
“是怎么回事?”我草草看了看,没有何夕的讲解,我一时也从照片上看不出多少玄机,她刚才说了,这是一宗非正常死亡。
“这是上个月,一个在韩国首尔工作的法国设计师,在自家冰箱里发现的。”
“在自家冰箱里发现两具死婴?”我想象这个法国人打开冰箱时的情景,还真是惊悚呀。
这故事就像恐怖片的剧情,但确实发生在现实里。
这个法国人名叫库尔若,2006年7 月他度假完毕,回到位于韩国首尔瑞草别墅区260 号。最初他并没注意自家的冰箱里多了两具僵硬的婴儿尸体,据他向警方的交代,在23号的早晨,他去冰箱取牛油来抹面包,才第一次注意到冰箱里多了个塑料包裹。到当天中午,他去超市买了两条咸鲭鱼回来,急着放进冰箱,才把这个塑料包裹拿出来。他以为这是菲佣寄放的,结果拆开一看,吓得立刻报警。
单只是这个发现尸体的过程,就已经极为诡异。一边听何夕说,我一边脑子里已经作出了许多猜想,这时忍不住问:“是仇家的恐吓吗?”
何夕没回答,只是接着说下去:“库尔若所居住的小区安全系统相当严密,寓所附近又警卫把守,进出大门还要用安全卡。至于房门钥匙,只有几个相熟的菲佣和少数几个法国朋友才有过。根据邻居提供的线索,库尔若外出期间,有个白人女孩曾长时间徘徊在门口,另有一个法国人多次登门。韩国警方根据监视录像开始找这两个人,但还没等找到,婴儿尸体的DNA 检测出来了。”
说道这里,何夕稍稍停顿了一下,仿佛那DNA 检测结果让她有些疑惑。
“之前,韩国警方已经取得了库尔若的DNA 样本,检测发现,他就是婴儿的父亲。随后法国警方通过强制令,取得了在法国的库尔若的太太——韦罗尼克的唾液,然后证明了她酒是孩子的母亲。”
“啊?”这个结果让我大大吃惊,那库尔若杀了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还要去报警?
“可是库尔若夫妇坚决否认,说DNA 检验肯定弄错了。又许多人来为韦罗尼克证明,这些经常接触韦罗尼克的人说,从来没见过她大肚子,要是怀孕,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随后韦罗尼克又出示了另一个证明,她的子宫早已经于2003年切除了。”
“子宫……切除了?”刚才还只是大吃一惊,现在我已经瞠目结舌了。子宫都切除了当然没法生小孩,可是孩子的DNA 验出来又的确是她生的,这是咋回事?
“会不会是DNA 验错了?”我问,这也是我的第一反应。
“DNA 检测的准确率是非常高的。”
“那可不一定,我听说,就算是上海顶级的三级甲等医院,也常常发生到这家验血一个样,去那家验又是另一个样的事情。”我小声嘀咕。
“普通化验一些指数有波动并不少见,但DNA 检测是不同的。”何夕刚解释了一句,就停了下来,摇摇头说:“不过他们做第二次DNA 检测后,结果居然真的和第一次不大一样,我猜他们可能把样本搞错了。现在韩国警方学了个乖,没马上宣布系的检测结果,而是准备在做一次里确认。不过我之所以去韩国,和这DNA 检测无关,你看后几张照片。”
“是这几张特写吗?这个死婴有什么不同吗?”我看着后几张照片,不解地问。
“这是被解剖的死婴。在做DNA 检测的同时,法医当然要做一些更基本的化验,第二次的化验结果,连血型都和第一次两样,所以我才说,他们之前搞错了样本。他们的法医这次出了个大洋相,现在的日子肯定不大好过。”
“那是韩国警方自个儿的事情,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去韩国呢。”我发现何夕在说这个案子的时候,罕见的话多起来。看来这个案子的确非常吸引她。
“婴儿的血型,是U-色姆别伊型。”
“U 色那啥?这种血型是……”我心里忽然一动,说到血型,一般人只知道A ,B ,AB和O 型血,但何夕说的这种血型,我却是知道的。
何夕看我的样子,还以为我从未听说过,因为这才正常。她解释说:“这是1952年在一个名叫色姆别伊的人的身体中发现的。这是一种没有任何特征且又缺陷的血型。它的红细胞缺少基质,也不具备普通的抗原体,对任何血清均无反应。所以,很容易把U-色姆别伊型血同O 型血想混淆。底呕埃目前为止,全世界大约只有30多人是这种血型。”
我仅是知道这种血型的名称而已,何夕的一对术语把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但最后一句我听明白了,这就是她去韩国的原因。全世界才30多人,比亿分之一的概率还小,对她来说可是个极难得的研究对象。
“到了首尔,我跟他们说,反正是双胞胎,切一个留一个,多好。”
我苦笑,何夕果然又回到了她的说话风格。
“其实他们本来也有这打算,但这对夫妇可能会被引渡会法国,那样的话死婴也会移交法国警方。所以切不切对他们是个问题,我折腾了一番,也算帮他们作了个决定。”
何夕说的“折腾”,我估计一定没有字面上这么简单,不定用了多少法子动了多少关系。
“这照片是切之前照的,之后零零碎碎,我估计你也不很有兴趣看。”
“那是那是。”我连忙点头,“可揭破不是得保持尸体外观完整吗,你这都切成零碎了……”
“多碎我都能装回去。”何夕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你怀疑我的专业水平你个吗?”
“当然不会。”我堆起笑,“你作解剖的时候有新的发现了吧?”
何夕的眉头稍稍锁紧了些,说:“婴儿的肌肉组织有异常。”
说完这句话,她沉默了很久,不知脑海中在想些什么。到我快要等不及发问,她才又开口说:“尸体冰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韩国警方认为这是长期冰冻导致的,但我不这么想。他们只是因为肌肉的变化无法以常理解释,才硬扯到长期冰冻上去的。”
“是什么样的变化?”
“强壮。”
“什么?”我没听懂。
“是强壮,这具死婴的部分肌肉很强壮。”
“呃,他不会又健美先生那样的肌肉吧?”
“那倒不至于。”何夕见我还不是很明白,问我,“你觉得你能练成阿诺那样的肌肉吗?”
阿诺以前是好莱坞最著名的肌肉先生,不过现在息影从政去做了州长,我都不好意思拿我的大腿去和他的小臂比粗细。
阿诺巨大的黑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觉得一阵窒息,说:“这个……大概不太可能吧。”
“你要练成他那样的肌肉,可能性确实很小。但那个死婴的肌肉情况,本应是不可能出现的。这就是区别,一个婴儿刚生出来,连爬行都很困难,他需要花很长的时候,从爬到走再到跑。他面临的是和子宫截然不同的生存环境,适应环境需要时间,摄取养分使身体成长需要时间,通过频繁使用让身体某些部分的肌肉强壮,这也需要时间。那两句死婴,他们再出生后不久酒死了,存活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甚至可能短过几天。但我解剖的那具……”
何夕轻轻嘘了口气,我注意到她居然很正统地用了“解剖”,而没有再说“切”。
“那个婴儿,就像在死之前,手足并用地爬行了几个月。”
“哦,就是说那个婴儿虽然好像是刚出生就死了,但是他的部分肌肉就像是出生几个月的婴儿那样?”
“我是说手足并用不停地爬了几个月。”
“不停?”
“婴儿刚生出来,大多数时间是在睡眠中的,并没有能力爬很远。等到有能力爬行一段路程,说明他的肢体已经比较有力,那么不久之后,就可以试着站起来行走了。只有狼孩才会在有体能行走的时候依然长时间爬行。这是个多重悖论,你明白吗?”
这是三个悖论:
第一重,正常婴儿不可能始终爬行而不试着走路,长时间爬行所锻炼到的肌肉群和行走是不同的,显然何夕的解剖结果支持的是前者。
第二重,就算是狼孩,也不可能一出生就有体能长时间爬行,两三岁的孩子都不会又这样的体能,可死婴才刚出生不久。
第三重,就算死婴一出生就有惊人的体能,但是他只存活了短暂的时间,这点时间不够他把自己的手臂和腿部肌肉锻炼到这样的程度。
我好不容易把这三层意思想明白,其中第一层不论,后梁层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证明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就像太阳不可能从西边出来一样。
“会不会真的是长时间冰冻,让死婴的肌肉组织起了变化?而且你是在解冻以后再解剖的,这一冷一热,肉质会变的。”我直到这样说肯定和韩国法医的话差不多,但哈那三重悖论比,这似乎还更能被人接受一点。不过说到“肉质会变”,我怎么感觉怪怪的。“不可能!”何夕斩钉截铁地说。
“那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何夕回答得很干脆,不过气势没有刚才那么足。
“那这个案子现在怎样了?”
“我想切另一个,他们不让,我不可能一直呆在首尔,所以就回来了。不过这个案子,我会一直关注度。”
“好啊,要是还又什么出人意料的进展,别忘了告诉我。”
“嗯。”何夕点头。
接下来,要把满桌子的菜解决,酒显得格外困难。何夕倒不会因为这倒胃口,但她本来饭量就不大,而我每次要吃些什么,都会想起肉质变坏什么的,怎么都不可能再若无其事地开怀大嚼。
有个想法在我脑子里酝酿了很久,在和何夕分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那个死婴的DNA 检测结果的数据,你还保留着吧?”
“对。”
“也许……只是也许,我会请你做个DNA 比对。”
“比对?这个死婴和谁的比对?”何夕奇怪地问。
“呃……再说吧,其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想法太荒唐了。”
何夕没有追问,回警局上班去了。
在吃饭的时候,我看到死婴照片时,曾想到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竟然是周纤纤。
三年前我在医院里见到她时,天气很热,她穿着短袖单衣,有点短,时时会露出肚脐眼来。她出生时肯定是在小医院里接生的,护士把脐带剪得很差劲,向外凸出来,本该是很难看的,但巧在变成了个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状,给我留下了印象。
这死婴的肚脐眼,也是差不多的形状。虽然婴儿的肚脐都有点向外凸出,可我还是产生了一些联想。
我必须承认,这真是瞎想,黄织一直相信,在纸婴之外,她还有另一个孩子。这个没有人见过,消失在空气中的婴儿,会和这个死婴有什么关联?那可真是太荒唐了,只凭个肚脐眼我怎么会有这种联想,肚脐眼可不是天生的,护士怎么剪就怎么长。
可是……
第五章
快走进报社大门的时候,我被人迎面狠狠撞了肩膀。
那是个瘦弱的三十多岁男人,下巴上有胡子楂儿,看上去神情有些萎靡,居然还有真么大劲儿撞我。
这家伙撞了人之后,并没有把精神放在我身上,只略略看了我一眼,就加快了脚步向前走。
“喂!”我呵斥了一声,但他恍如未闻。我扭头看他,在他的前方,一个湖蓝色的身影在街角一闪而过。很快这家伙也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我揉着肩膀,悻悻地走进报社。
走过前台的时候,保安对我说,有人找我。
我道了声谢,走进新闻大厅,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却并没有见到有谁在等我。
“鬼子唐!”我喊。
“干啥?”刘唐在前面转头看我。
“刚才有人找我没?”
“哟!”鬼子唐立刻换了副淫贱的笑容,“那可是个美女呀。我说怎么你身边的美女就这么多,什么时候给我介绍几个。”
“呵呵,你不是昨晚刚去过了七夕吗,怎么,你的秘密武器没发挥作用呀?”
刘唐讪笑几声,说:“咱总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不过你这家伙又那么多棵树给你跳来跳去,实在太招人恨了。”
“别胡扯,到底谁来找我?”
“我又不认识,她说自己姓黄,在你位子上坐了好久,模样痴痴的,那叫一个哀怨,搞得像林妹妹似的,我说你到底对人家干什么了?”
“别扯。姓黄,那会是谁?”我皱起眉。
难道会是黄织吗?她到上海来找我帮忙找女儿?
我形容了一下印象中黄织的模样,刘唐连连点头。
算起来,黄织总也该有二十八九岁,看来这几年她精神异常,倒没把自己搞得形容憔悴。
我忽然心里一动,问:“她穿的是蓝色衣服吗?”
“对,你怎么知道?”
“刚才在门口错过了。”
“没事,她说明天中午再来找你。”刘唐说。
“那太好了,看来明天我得早点来。”
“不过她可不是对我说的,她是坐在你的位子上自言自语来着。”刘唐说着捏起嗓子学起来,“那老师,我明天中午再来,您好好保重身体,我女儿就拜托您了,我天天都来找您。”
我面色尴尬,连忙让他停下来。
“那老师,你已经又女儿啦?”鬼子唐做了个怪脸。
我没办法,只能告诉他,这个来找我的美丽少妇就是给我写信的精神病患者。否则还不知道会传多少谣言呢。
“原来是这样,我说呢,怎么看起来怪怪的,还以为你把人家都摧残坏了呢。”鬼子唐嘴里很少能吐出象牙。
我在电脑里把王大师那篇新闻稿修改好,传到部门的稿件库里。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肩膀,然后从抽屉里去了把小钥匙,走到新闻大厅的一侧,大开了我的专用储物橱。
除了电脑桌的那几个小抽屉外,每个记者,编辑都有一个专用的橱,可以放放衣服和其他抽屉放不下的杂物。我在橱里找了一会儿,抽出一本卷了边的笔记本。
这是我的采访笔记,我每年都会写满一到两个大笔记本,这一本,是2003年的。
我坐回位子上,把笔记本翻到有关纸婴采访的那几页。
整页都是鬼画符一样的缭乱字迹,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是一本“天书”,只有我自己才能看懂。
我的目光随着手指,在页面上一行一行地移动着,记在哪里呢,如果没记错的话……
找到了。
U-色姆别伊!
在三年前的那次采访中,我曾了解到这样一个情况。一妇婴接受黄织入院生产,是又一番波折的,最后还签了个协议。因为如果顺产的话,那没问题,一旦难产,黄织就会有生命危险。
因为血库里没有能给她用的血浆。
她的血型,就是U-色姆别伊型!
太巧了,不是吗?全世界只有三十几个U-色姆别伊型血的人,韩国的死婴是这个血型,黄织也是这个血型,她生下的孩子,也有一定概率是这个血型。周纤纤是不是?那个纸婴如果正常发育,会不会也是?
这代表了什么?
这什么都不代表。我对自己说,这什么都不代表。
合上笔记本,我把它放在一边。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我有些浑浑噩噩,在网上晃了一圈,却不记得有看进去什么东西。
我用拇指按摩了会儿太阳穴,脑袋里纷乱的思绪稍微安静了一点。我起身为自己去倒了杯热茶,其实夏天我更喜欢喝冷饮,只是慢慢喝茶有种仪式性的作用,可以让心境随之平静下来。
一次性塑料茶杯的沿口沾满了细密的水汽,几缕白雾慢慢地升起来。我出了会儿神,目光穿过白雾,又停留在后面的那本旧笔记本上。
我挪开杯子,翻开笔记本,然后又拿起电话,照上面的记录拨了个号码。
接通了。
“这儿是上海某第一妇婴保健医院,请拨分机号,查号请拨0.”一个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女声,这是自动应答。
我拨了分机号。
“喂?”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接了电话。
“请问张医生在吗?”我问。
“我就是,你是哪位?”
“我是晨星报社记者那多,你还记得我吗?”
“晨星报社记者?”
“三年前我采访过您,关于一个畸形胎,纸婴。”
我听见听筒中传来轻轻的吸气声,然后是三秒钟的沉默。
“哦,纸婴。”他说,“是的,我想起来了。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一下,那个畸形胎的成因,后来搞清楚了吗?”
“没有。”
“那个胎儿,保存下来做标本了吗?”
“也没有。”
“哦。”我一时语塞。
“怎么,你还在关心这件事?”张医生问。
“那个病人后来精神除了异常,一直没给我写信。她总是相信除了这个纸婴之外,肚子里还怀了另一个胎儿。”
“她那时的确受了很大刺激,没想到。”他啧了一声。
“张医生,如果她当时真的怀有另一个胎儿的话,纸婴的形成是否就能够解释了?”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张医生说,“这种假设毫无意义,她当时就生下了那么个畸形胎儿。”
对于一妇婴医院,三年前的这宗畸形胎病例尽管在当时吓到了不少人,但现在似乎早已经和其他千千万万普通病例一样,风过不留痕。
人的思维常常是荒唐的,明知不可能的事,却总忍不住要去想一想,就像我现在,总忍不住要想一想黄织口中那个消失的婴孩,和韩国死婴之间的关系。
实际上,就算黄织和死婴都具有概率为亿分之一的相同血型,仍然无法对这种联想提供一丁点儿的支撑。
一家上海的公立大医院,怎么可能藏掉一个婴儿,这简直一点可能性都没有。而且发现死婴的地点是韩国,不是上海。此外,库尔若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是一对双胞胎。
我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要是这一连串互不相关的环节竟然可以联系起来,那样的匪夷所思只有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单靠我的想象力,在此刻是无法企及的。
第六章
黄织还没来。
想在已经是傍晚六点多,正是新闻大厅里最繁忙的时间,敲击键盘的声音,打电话的声音,高谈阔论的声音和编辑催稿的声音混在一起,让这间大屋子热气腾腾。
我已经写完了今天的新闻稿发给版面编辑,如果我愿意,可以在大多数正折腾当日稿件的同僚眼前释然收工回家。
可是我还想再等等黄织,虽然照刘唐昨天传递给我的信息,她应该在今天中午就出现。
我一面在想,黄织为什么没有如约而至,另一方面又想,我是不是把一个精神病人的话太当真了。正常人总是很难猜到一个精神病人的逻辑,就算她昨天说了中午来,没准一转身就改了主意。
想到这儿,我决定不再傻等下去。反正她来找我,应该就是为了周纤纤失踪的事情,我已经辗转托当地警方用心侦破了。
希望明天来上班的时候,保安不要告诉我,黄织在半夜里来找过我。
从开足了空调的报社大楼里出来,外面的闷热让我皱眉头,太阳已经西沉,但天空还亮着,饱含热力的空气黏黏地包裹上来,让人无处可逃。
看样子是要下雨,真希望早点下,好爽快些。
现在的时间算是下班高峰的开端,报社处于上海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外面的街道上行人匆匆,把人行道挤得满满当当。
夏日里大城市的街头总是有一些风景,比如刚才穿着超短牛仔辣裤带着一缕微香走过的女孩,虽然没有看清楚脸蛋是否漂亮,不过从后面看这一双长腿,已经足以让男人们啧啧赞叹了。
没等我欣赏多久,就被人行道上的其他行人挡住了视线。只是我愕然发现,其中有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
这人穿着藏青色的汗衫,松松垮垮的裤子,身形干瘦,背有点佝偻着,让整个人看上去有点鬼祟。这不就是昨天撞到我之后没一点表示的家伙吗?记得他那时就走在黄织身后,急急忙忙的不知所以。
现在他在干什么?看他的模样,我总觉得有点别扭。
他并不很安分地走路,而是忽快忽慢。快的时候像条泥鳅在行人间钻来钻去,连超好几个走在他前面的路人,慢的时候就像现在,甚至停住了脚步,向前张望。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我觉得他张望的对象,和我刚才视线所及是同一个目标。这不,那名长腿女人在前方的十字路口穿过了马路,瘦子的头也随之慢慢转动,然后忽又急步向前赶去。
难道他在跟踪那个女人?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莫非他是在干那种事情?我可从来没有亲眼见识过,以前只有在影视漫画上才看到。
瘦子跟着女人过了马路,就要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决定跟上去看看。
长腿女郎并不知道,在她的身后,竟然吊着两个男人。在这行人密度如此高的地段,只要跟踪者小心点,就算是受过专业发追踪训练的人员,恐怕也无法轻易发现自己被跟踪。倒是我和那个瘦子是不是要加快脚步,挤过前面的路人,以免跟丢。
就这样走过好几条街,女郎进了一家高档百货大楼,在一楼的化妆品柜台前流连。这种只有女人才逛的地方,就不方便跟得太近了。瘦子却好似没多少顾忌,在化妆品区的边缘晃来晃去,时不时拿眼往女郎那儿瞟,照我来看,实在是太显眼,太不专业了。
至于我,停在入口转门处,许多人喜欢在这里站会儿,吹些冷气避暑,也有和朋友约好在这里碰头的。我的模样,看起来该像是在等什么人。这个位置看不见女郎,但没关系,我只要跟紧那瘦子就行。
没过多久,女郎买完了东西走出来。我看着她从我面前走过,然后就是瘦子。女郎走出百货大楼,没再向前走,而是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招下一辆的士钻了进去。
瘦子看着那辆的士开走,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我看在眼里,基本确定了原先的猜测,从皮夹里去了几张百元大钞放进口袋。
瘦子在百货大楼门口徘徊了片刻,就要原路往回走,我抢上去,一巴掌拍上他肩膀。
我还惦记着昨天一撞之仇,这一巴掌带了力气。这家伙本来就瘦弱,再加上他心里有鬼,被我拍得一趔趄,浑身一抖,往旁边蹿了一步,这才转回身看我。
“你是谁,干什么?”他惊怒着问我,但声音却并不很响。
“你刚才在干什么?”我反问他。
“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他反唇相讥。
“别以为我没看见,我可跟了你一路。”我笑眯眯地说,在“跟”字上加了重音。
“跟怎么了,跟怎么了,跟犯法吗,我跟别人,你还不是跟着我?”瘦子脸皮泛红,嚷嚷起来,不过还是没敢太大声。
这世上人的爱好千奇百怪,偏偏有一些人,喜欢尾随跟踪女人,也不知他们能从中获得什么乐趣。我本来以为,只有日本才有这号人,连“尾行”这个名称都是那边传过来的,不想现在就撞见一个。看他的模样,完全当得起“怪叔叔”这个称呼。
瘦子说完,不打算和我纠缠,扭头就走,却被我一把拧住了他的手腕。
“哎呦呦!”瘦子叫着,人只能顺着手腕被我扭转的方向转过来。我虽然称不上有多能打,但对付这么个尾行男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过我不打算在这儿弄出大动静,随即把他放开,就这么片刻功夫,周围已经有人看过来了。
“你你!”瘦子急了,还没等她愤然反击,忽地瞪大眼睛张大了嘴,看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塞进他汗衫胸前的口袋里。
“这,这……”金钱的威力果然无穷,区区一百块,就迅速瓦解了她的斗志,并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换个地方说话。”我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他拉进旁边一条小弄堂里,这儿相对僻静些。
我从口袋里又拿出两百元,在他面前晃了晃。
“有什么样的爱好和我没关系,三百元,请你帮我个小忙。”
三百元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瘦子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动心的表情。这也难怪,他这么个没事儿才在街上跟踪女人的闲汉,会有多少钱?
“我可不干什么犯法的勾当。”他居然还给我来了这么一句,让我不禁笑了笑。
瘦子见我发笑,摸不准我是什么意思,又说:“是不是要我跟踪什么人?别的不敢说,我的跟踪技术那可是没得挑。不过……有没有危险,有危险的话这点钱可不够。”
我想到刚才他在百货大楼里那样明目张胆地盯着长腿女郎,此刻竟然夸口自己的跟踪技术,忍住笑,对他说:“倒不是要你去跟踪人。你回忆一下,昨天下午大概两点钟左右,在晨星报社大楼门口,你是不是尾随过一个女人?”
“啊,昨天?”
“穿蓝色衣服的,看上去人很瘦弱,长的蛮漂亮的一个少妇。”
“是……好像是有这么档子事,怎么?”
“你跟她到了哪里,带我去一次,这点钱就归你了。”
我和瘦子回到晨星报社大楼门口,昨天,他就是从这里开始尾随黄织的。
老实说,和瘦子一起走路,我有点心理负担,因为他的眼睛总是在美貌的女人身上勾来勾去,让路人产生我们两人正在一起尾行前方某个女子的错觉。
“你还记得清路吧?”拐了几个弯之后,我问。
“当然,怎么可能记不清,昨天她就是这样在前面走,左边那家服装店,我还记得她在那停了一会儿,不过没进去。”听到我仿佛对他的“专业”产生质疑,瘦子相当不满。
说话间我忽然听见一阵悠长的汽笛,然后眼前豁然开朗。我们报社离外滩很近,站在阳台上深呼吸,总觉得能闻到黄浦江水的味道,风中的汽笛声也时常隐约可闻。而现在,我们正是走到了外滩。
穿过地下人行通道,瘦子把我领到了外滩的江堤边。江水黄浊,远处有海燕飞翔,江风阵阵,把闷热一扫而光。落日余晖下,对岸的摩登高楼依然清晰可见,并且已经亮起了灯。而这边,建于上世纪初号称万国建筑博览的一座座欧式楼宇沉默地雄踞着。就在我目光一扫而过的时候,先是海关的大钟楼亮起了华丽的灯光,然后这光影一溜延伸开,终于浦西的江边也呈现一片辉煌。
即便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地人,看见眼前的这一幕也不由得心神畅然,无怪乎这能成为游客到沪要欣赏的第一美景。不过想到昨天下午黄织从这里走过的时候,日头正毒,对岸的玻璃幕墙肯定把阳光反射得晃眼至极,感觉可要比现在差得多。
景色虽然很美,但我跟着瘦子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折返回来时,忍不住问他:“我们好像在走回头路?”
“是啊,回头路,昨天她就是这么走的,她还绕了好几个圈子呢,然后呢,她从前头的福州路走出去,又从北京路绕回来,再兜两个圈子。”瘦子歪着脑袋挑起眉毛,仿佛昨天跟在黄织身后,绕了这么许多个圈子,是一件极过瘾的事。
亏我问得早,不然还得给他带着转悠很久,连忙说:“你别管她转了几个圈子,只要把我带到她最后到的地方就行,她应该是住在旅馆的吧,你一直跟到旅馆的吗?”
“当然。”瘦子得意地说,“不过,你怎么就对过程那么不感兴趣呢,人生呢,不能只看结果,过程是很重要的。”
我忍住没有对他翻白眼,黑着脸对他说:“别啰嗦,前边领路。”
又走了半个多小时,中间还搭了两站公交车,我没吃晚饭,沿路闻到家家户户晚饭的飘香,红烧肉,咖喱鸡,煎带鱼等各色菜肴在我脑中一一浮现,不由得脚软。瘦子不愧是个久经操练的尾行男,依然步履轻快。
最后他在一家小路上的旅馆前停下,门面极小,我觉得这就是个小招待所。
底楼柜台里的胖大婶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面前小电视机里的滑稽节目,后面是一条向上的楼梯。
“就是这里。”瘦子肯定地说,然后直愣愣地看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他伸手接过,露出满意的笑容。
“知道她住几楼吗?”我随口问了句。
“三楼,出楼梯左转到底再右转第二房间。”瘦子回答。
“你还真专业。”我忍不住说。
“那时,干什么是不得专业。”他说着吹了声口哨,转身走了。
我走进招待所,胖大婶瞄了我一眼,吃准我不是来住宿,有点爱理不理的样子。我没管她,径直走上楼梯。
楼道很窄,天花板也很矮,墙上随处可见污渍和斑驳的痕迹,整个空间逼仄的很,空气中弥散着一股霉味,我想多半是脚下的旧化纤地毯发出来的。
三楼左转再右转,经过一间间紧闭的房门,感觉像迷宫,散发着古旧的气息。不知道黄织是怎么找到这家旅社,又是怎么找到晨星报社的。看起来,她还能保留相当程度的神志,知道以自己的积蓄,至多只能住得起这样的地方。
第一间,第二间,就是这里了。
我按了门铃,但是没听见声响,这个破地方,连门铃都是坏的。
我叩了叩门。指节打击在木门上,发出的声音是“空空”的,好像这木门内部早就被蛀空了似的。
没人应,我再用力敲,还是没动静。
黄织又跑到呢里溜达去了,还是瘦子随便糊弄我瞎带路?
正打算下楼问问大婶,我得鼻子耸动了两下,闻到一丝异味。
人饿的时候嗅觉总是特别灵敏,站在这扇门前,从浓浓的霉味和消毒药水味之间,我居然还闻到了些骚臭味。
我把鼻子凑近门缝,用力一吸,立刻皱起了眉。没错,味道是从里面传出来的,真难闻。
“砰砰砰!”我用力砸门,这旅社的硬件实在是破的可以,就这么砸了几下,居然门锁酒有松动的迹象。
我犹豫了一下,回想尾行男刚才的言行,不像实在骗我,黄织酒住在这儿。
冒险的经历多了之后,我渐渐培养出某种名为“直觉”的东西,因为常常不怎么准,所以也可以说是神经敏感容易一惊一乍。而现在,我就有种不妙的预感。
大不了赔个门锁,先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踹了一脚,门就开了。
一开门我就看见了黄织,这么大动静,她居然还坐在椅子上打盹儿。可是臭味却更明显了,难道是厕所里的抽水马桶堵了?
“黄织,黄织。”我说着向她走去。
黄织穿着蓝色的连衣裙,头耷拉着斜靠在椅子上。我这么喊她,她却还是没有醒来。
我稍走近几步,突然间停了下来,再也出不了声叫她。
就靠近了这几步,骚臭味就明显了许多,当我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傻掉的,而是现在我看她的角度和开门时稍有不同,赫然发现,她竟然是被人双手绑在椅后的!
我惊骇之余,立刻抢到她身边。黄织的身下一片狼藉,我却无暇顾及这些,用手在她鼻瞎一抹。
别说鼻息,连体温都已经没了。
她歪在一边的脖子上,有道吓人的淤痕,青紫得发黑。
黄织竟已经被杀了!
第七章
黄织死了。
一般来说,不管生前如何迷人,死去之后不经处理,很难真的栩栩如生,特别是死于不测的,通常都会很可怖。
黄织瞪大了眼珠,面颊的肌肉扭曲着,张着嘴,僵硬的舌头从白牙中吐出半截,黑发披散。她是被掐死或被勒死的,窒息死亡的人会大小便失禁,这就是我闻到气味的来由。
绑住她手脚的是尼龙绳,很坚韧,尽管她在临死前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只在手腕和手臂上留下了血痕,已经凝结了。
她的双腿分别紧绑在木椅的椅脚上,手又反剪在椅背后,这让她在挣扎时很难使上力。即便一个弱女子在生死关头也会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但是小小的尼龙绳断绝了最后一点生机。屋里甚至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我想,她很可能先被打晕,绑到椅子上,再被勒死。
在床边的地上,有一个布娃娃,正咧开嘴笑着。这就是我在大唐村她家里看到的那种布娃娃,看来她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
胖大婶看到黄织的死状时发出了一声惊人的尖叫,高音歌唱家都拥有庞大的体型绝对是有道理的,她叫完之后就晕倒在地上,直到巡警到来时才苏醒,面如土色。
先是巡警,再是大批的刑警,何夕作为法医也到了,我正接受警方的盘问,她的眼神在我脸上停了半秒,大概这就算打过招呼了吧,然后自顾自干活去了。
盘问我的是个中年警官,并不很友善。现在警局刑侦队里都分成一个个探案组,组长就叫探长,这个称呼很西化,让人联想起一部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很红的美剧《神探亨特》。这名警官就是探长。
“姓名,职业,什么时候发现的死者?”他严厉地发问,旁边还站了一名年轻警察,把我夹在中间,有点控制住我的意思。
我面对死者的表现比胖大婶镇定的多,大概这点让探长有些怀疑。
我一一答了,结果探长看我的眼神更加犀利。
“你是记者?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破门而入?”
这说来就话长了,从纸婴到尾行男,前因后果要讲清楚得从头梳理,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完的。
要说的事情一多,一时间我就没回答上来。看在探长眼里,冷笑一声,对年轻警察说:“这人有嫌疑,先带回局里。”
“是。”旁边的警官应了一声,哗啦啦就抖出了副手铐。
“喂,等等,我只是要说的比较多,这才回答的慢了点。”
“现在哪有工夫听,回局里慢慢说。”探长完全不买账。
嗒嗒两声,我被抓了个结实,小警察的动作十分生猛,把我的手腕扭得生疼。
“我有嫌疑?那我报案干吗?”我怒气冲冲地说。
“自己报案不代表什么。”何夕从房间里走出来,现场的活干完了,她就等尸体运回去做解剖。看见这里的情形,竟然接了这么一句。
“喂,你怎么这么说?”我急了。
“这人和市局特事处有几次协作,应该不会干这么没技术含量的事。”何夕对探长说了一句,瞥了我一眼,嘴角翘了翘,转身离开。
“特事处?”探长轻轻念了一遍,看我的目光从犀利变成了狐疑。
“我和死者是认识的,但是经过比较复杂,我简单说了一下。”我抓着机会大略说了一遍。
我说到一半的时候,探长已经示意小警察给我打开手铐。
“是这样。”探长点了点头,“现场你动过什么没?”
“我在门上踹了一脚,走进去试了试黄织的鼻息,然后就退出来打电话报警。”
“刚才有点鲁莽了,不好意思啊。”探长对我笑笑又说,“不过还是需要你去警局做个笔录,把你刚才说的再详细说一遍。”
“让一下,让一下。”黄织的尸体被装进裹尸袋,两名警察抬着经过我面前。
我凝视着黑色的裹尸袋,心里满是疑惑。
是谁杀了黄织,为什么要杀她呢?
谋财,住在这个小旅馆里的人会有什么钱?为色,黄织倒是长得动人,但她死的时候穿戴整齐。
她是被捆在椅子上勒死的,不像是有人临时起意把她杀的。谁会随身带着尼龙绳呢,分明是有预谋的杀害。
房间里,现场鉴识人员还在小心翼翼地搜寻凶手留下的痕迹,我粗粗看了几眼,觉得他们至少已经发现了可疑的交脚印和毛发。
“那记者,要不我们先去拿你前面说的那几封信,然后一起回局里?”刚才铐过我的警察问。
“好的。”
下楼的时候,我看见探长正在盘问那位胖大婶。胖大婶一脸都是汗,身上的肥肉微微颤抖着,声音又尖又细,还处于惊恐中。
“警官,这和我没关系啊,我什么都不知道。”胖大婶哭丧着脸。
“人住在你这里,现在死了,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楼道有几个服务员,人呢?”探长问询她时的口气,比刚才对我更加酷厉。
“房客的事我不大管的,这里人手少,都是退房后再清扫的。本来每层有个值班的,但是最近有个人请假回老家去了,人手有点紧。”
“监视录像呢?”
“没……没,哦不,是坏了。”
“这个也缺那个也缺,你这里是怎么通过的检查?我看也不用再开下去了。”
“哎呦,唉,唉!”我转过弯下了楼梯,我还能听见胖大婶的哀号。
回报社的路上,我买了点生煎边走边吃。一小时前我还饥肠辘辘,现在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只吃了一半,剩下的被小警察要走了,他也没吃晚饭。
“原来你和特事处的人认识,里面有个胖子叫甄达人,原来在我们队待过一段时间,哦,你认识他啊。他可真是个活宝。”这警察对特事处的话题很感兴趣,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其实提不起多少聊天的兴致。
重新回到报社,我把桌子和储物柜翻了个遍,还是差几封信没找到。这不能怪我,一个精神病人的来信,怎么能要求我细心保存?
刘唐还没走,见我去而复返,又跟着一个警察,多嘴问道:“怎么啦?找什么呢?”
“昨天来找过我的那精神病人,死了。找她写给我的信。”
刘唐吓了一跳,拉开抽屉找出个信封:“我这儿有一封,上次传阅到我这里,忘记还你了。那个,她是被杀的?”
我接过信,点了点头:“回头再告诉你。”
刘唐一下从座位跳了起来,抓起包兴奋地说:“大新闻,大新闻,在哪里,告诉我!”
我告诉了他地方,刘唐雀跃着冲了出去。
这个莽撞的家伙,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随即就把手机关了。
等刘唐明白过来我居然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肯定要来电话,但我可没有接受他采访的心情。
在警局等了很长时间,那位探长才来给我做笔录,不过态度又好了许多,我想大约是他了解到了关于我更多的背景资料吧。这几年我和警察还真是没少打交道。
笔录做了两个小时。探长问得非常详细,在说到纸婴的时候,他也惊讶了一把。而听到我利用尾行男找到黄织住的旅馆时,他停下笔抬头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能想出这个办法很不简单。
“你怎么知道她来找你就是为了女儿失踪的事?”
“猜到,因为我和她之间并不存在其他什么交往啊。”
“她写给你的信里提到她一直很用心看你写的新闻,你回忆一下最近写过的新闻,有没有哪条可能吸引她来找你?”
这我倒没有想过,想了半天,苦笑着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可猜不到她的逻辑,她不是个正常人呀。”
“她有什么仇人吗?”探长问。
“我不清楚,她们村里人应该会了解。”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什么,迟疑着说,“其实……就我所知,黄织和她村里人的关系并不好。”
探长眼睛一亮,忙问究竟,我把大唐村人对黄织的“晦气”之说讲了。
探长想了想,微微摇头。
“应该还不至于。”他说:“好了,谢谢你那先生,就到这里吧,如果有什么需要进一步了解的,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哦,我能问一下,现在有线索了吗?”
探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向我透露了些情况:“黄织大约是在今天早晨死亡的,这是宗谋杀案,但凶手并不算太老练,他留下了些痕迹。我想我们应该能抓到他。但是杀人动机还不清楚,本来想看看能不能从你这里得到些启发,不过……”他耸了耸肩,没说下去。
走出警局的时候,我把手机打开,给何夕打了个电话,我想她应该还没有下班。
“我就在警局外面,要不要出来一起吃宵夜?”我问。
“不用,我忙着。”她气息微弱的回答从手机里传来。
“你的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弱?”
“我说了,正忙着,我用肩膀夹着手机呢。”何夕说。
“你在做解剖?”我想到了她没有空出双手的理由。
“正切到一半,没事我就挂了。”
“等等,就是我发现的那个死者?”
“废话。”
“你验过她的血型了吗?”我没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多少兴奋,这不应该呀。
“做了个最简单的检测,O 型血,怎么?”
“我知道她的血型,你再做一遍详细的,我告诉你,她的血型是U-色姆别伊型。”
“什么?”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
“U-色姆别伊型,我采访过她,我知道。”
“噢,我爱你那多。”何夕说了句让我久违的话,不过随即就是嘟嘟的忙音,她把电话挂了。
我愣了会儿神,再给她打过去。
“还有什么事吗?”她的口气一下子变得比刚才不耐烦得多,见鬼,这就是她爱我的方式吗?
“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纸婴吗,她就是那名产妇。”
“哦哈!”何夕叫道。我想她一定兴奋得脸都红了,这个医学狂。
“真是太棒了,太棒了!”她在电话中说了一连串的赞叹,却不知道是献给谁的。
“我记得你说过,她家里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吧?”何夕突然问了我一个古怪的问题。
“是的,你问这干吗?呃,等等!”我突然有很不妙的感觉,“你该不会是想对她的身体干什么吧?”
“没有亲属那就随便我怎么搞啦,这宝贝在我这儿也能多留点时候。”何夕一点不讳言她的打算,“我是法医,这也算是我的正当权力,放心,不管怎么切我都会给她装回去的。”
“唉,唉!”我只能叹气,我喜欢的女人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真的要追求她吗?
“对了,先前你为什么那样说,什么自己报案不代表什么,下了我一跳。那时候探长都快要把我当成杀人犯了。”我郁闷地问。
“自己报案的确并不能代表什么,韩国那个案例有了点新进展。”
“新进展?你是说那个自己报案的法国工程师吗,他怎么了?”
“是那两具死婴,最后一次的DNA 检测结果出来了。一开始所有人都把这当成双胞胎,看起来的确很像,毕竟冻了太长时间。第一次DNA 检测的样本和第二次检测并不是来自同一具婴儿尸体,实际的情况是,这两个死婴中,有一个死婴的确是主动报案的法国人夫妇所生,而另一个U-色姆别伊血型的婴儿则不是。现在这个案子已经转给法国警方,库尔若也被递解回法国了。”
“啊,但如果真是他自己干的,为什么还要报案呢?”我奇怪地问。
“这就交给法国警方去头痛吧。”
结束与何夕的通话后,我发现在我关机时间,刘唐给我发了好些短消息。我看都不看,直接又把手机关了。
回家倒头就睡,一夜无梦。第二天到报社,刘唐扑过来恶狠狠地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最早到达现场的人?”
“你又没问。”
“那昨天干什么关机?”刘唐的眼珠瞪得快要掉下来了,我考虑要不要拿个杯子给他接住。
“警察要求我关机。”
“为什么警察会有这种要求?”
“你去问警察。或者下次你碰到这种情况被带回警局的时候就知道了。”
“啊啊啊……”刘唐鬼号了半天,又问,“你昨天做笔录做到几点?我十二点最后排版前给你打电话都还是关机。”
那是你打得不巧,没有坚持每分钟给我拨三次。
我当然不能这样说,很光棍地把眼瞪回去:“忘开机了,怎样?”
他哼唧了半天,憋出句“I 服了YOU ”,恨恨地坐了回去。
不过无论如何,这总是篇独家报道,刘唐还因此拿了一小笔奖金。他要请我去把这点钱吃掉,我说算了。用这钱吃饭,让我心里不自在。
接下来两天,我从稿库里调出了近几个月我所有写过的新闻稿研究,想看看有哪篇可能与黄织扯上关系;又把黄织写给我的信(原件给了警方,我留了复印件)翻来覆去地看,结论却依然是——除了因为女儿失踪来沪向我求助,似乎找不出她来上海的其他理由。
难道说她的被杀,竟然和她寻找女儿有关吗?她会不会是因为发现了女儿失踪的蛛丝马迹,威胁到了某些人的利益,所以被杀了呢?
我没把这点想法和探长说,我可能想到的,他肯定也能想到。我作为死者的朋友向他提出,如果案情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请他告诉我,他答应了。
何夕一连几天都没有音信,给她打手机,关机。这让我想到了刘唐给我打电话时的情形。毫无疑问,她肯定狂热地投入到切人的工作中去了。
这天晚上部门聚餐,部主任宗而说我这几天脸色不太好,好像有点累的样子。
“也没见你这段时间跑什么大新闻嘛,年轻人,身体是本钱呀。”这个老男人说话的时候,周围的小鬼都笑起来,连宗而也露出了贼兮兮的笑容。
我苦笑着把杯中的啤酒喝干。
我的酒量本就很差劲,回到家里还昏昏沉沉,仿佛一下子就觉得疲惫像山一样压过来,草草洗了澡,就躺倒了床上。可是酒精反而没让我很快入睡,眼前一会儿是黄织的死状,一会儿是拎在医生手里的纸婴,身上的汗又冒了出来,黏黏的难受,但却没力气爬起来再冲一次凉。
脑海中纷乱的画面变化到后来,居然想起了失踪的周纤纤。这个小女孩站在一处没有阳光的角落里,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我看。
我突然惊醒。
是手机把我吵醒的。房间里一片黑,我睁开眼睛,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手机固执地响了很久,然后停了片刻,我屋里的固定电话又响起来。
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星光慢慢亮起来。歪过头看了看闹钟,似乎是凌晨三点。
谁会在这个时候急着找我?
我抹了把额头的冷汗,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了几下,找到电话听筒拿了起来。
第八章
放下电话,黑暗中我呆呆坐了会儿,翻身下床。
我已经毫无睡意,灯亮了起来,我走进浴室,打开冷水龙头从头淋到脚。
电话是何夕打来的。
这几天,她不分日夜地做着各种化验,直到今天白天,哦,以现在的时间,应该说是昨天白天,才想起来曾答应过我一个请托。就在十分钟前,我请求的那个化验结果出来了,她震惊之下,不顾深更半夜,立刻给我打了电话。
电话接通时她的第一句话甚至有些颠三倒四。
“竟然是一样的,你能相信吗,竟然是一样的!”我从来没听过她用这样的语速说话,兴奋,惊愕让她甚至有些结巴。
“什么一样?”刚被吵醒的我当然反应不过来。
“黄织的DNA 化验结果和韩国死婴是一样的。”
我当时就呆住了。
“库尔若从自家冰箱里取出的两个婴儿里,有一个是黄织生的,那个血型是U-色姆别伊型的婴儿!”
我想何夕提出,请她检测一下黄织的DNA ,来和韩国死婴对比时,自己心里还对我的过度敏感感到好笑。我怎么都不会想到,居然真的会是黄织的孩子。
“你怎么会猜到的?你怎么会猜到那个死婴居然和黄织有关系?”何夕在电话里大声问我。
“我也不知道,别问我,我现在脑子里比你还乱。”我对何夕说。
冲个冷水澡之后,混乱的思绪开始慢慢沉淀下来。不管这结果多么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事实。
此前我曾经设想过,如果黄织和韩国死婴真的有血缘关系,那要把这两者串起来,之间的那根线肯定离奇而曲折。但现在,就算其中有天大的隐情,我也决定要把它一步步揪出来。
而现在,有一些最基本的事情要搞清楚。这并不难。
我再也睡不着,把想到的思路在笔记本上写出来,横七竖八涂了好几页。终于熬到了早上五点钟,天才微微亮,我拨通了何夕的手机。她能在半夜三点打给我,我这个时候打给她也没啥负疚感,对她这样的女人,捧在手心里细细呵护是绝不会被领情的。
“想到什么了吗?”她劈头就问,看来她根本没在睡觉。
“你有警服吗?”我问,因为我从没见她穿过。
“有。”
“有警官证吗?”
“有张临时的,过期了。”
“这就够了。我们一起去昆山远足吧,现在。”
清晨六点十分,天刚放亮,我在长途车站与一身警服的何夕会合,登上了开往昆山的长途汽车。
何夕的精神并不是很好,毕竟不知熬了多少夜,面色憔悴,套在警服里的身子显得格外淡薄。她还不知为什么要去昆山,见了面我不说,她居然也不问。
坐上了车子,我递了个热腾腾的葱油饼给她,说:“吃完路上先睡一会儿,到了昆山我再和你说。”
车坐得不满,我们后面那排就没人,可以自在地把座椅靠背放下来。何夕不太熟悉,一时间找不到放松靠背的扳手,我把手伸过去帮了她一下,姿势有一瞬间很暧昧,几乎是把她的大腿都揽进了肩膀里。那个触感,嗯,挺有弹性,不错。
何夕没有躲也没有说话,顺着下沉的座椅靠背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我盯着她的脸庞看了一会儿,然后也闭起了眼,心里琢磨,自己是不是应该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
这时上班高峰还没开始,客车飞快地开上高架,加足了油门向前冲。高架直接连着高速公路,要不了多久就能到昆山。
何夕很快就睡着了,头一歪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能觉察得到她细细的鼻息,貌似男人都很喜欢这种感觉。
我肩膀上肉不多,会不会硌到她?这样想着,同样缺觉的我也很快进入梦乡。
车到昆山我才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脑袋正歪在何夕的肩膀上。一般情况下,我睡觉头不是歪向这边啊,看来我的潜意识知道这不是一般情况。
下车的时候我忍不住调侃了一句:“为什么你身上的味道还蛮好闻的,真是奇怪。”
“下次我搞点血腥气再加上尸臭,让你好好闻一闻。”何夕横了我一眼,说不出的俏。
最终目的当然是大唐村,所有还要转车。这一次的车子要比刚才坐的大客车差不少,也没有空调,虽然又座位,但没法再睡觉了。好在我们两人睡了一阵,精神都好了很多。
“到了大唐村,要借你的警察身份,帮我问个问题。”
“问黄织的邻居,她总共坏过几次孕?”
“原来你已经猜到了。”我笑道。
“只是怀了孕,别人也未必都看得出来啊。”
“嗯?”我觉得何夕这话另有所指。
“我是在说另一个案子,你对韩国死婴案的新进展又兴趣吗?”
“当然,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案子现在已经差不多到结案阶段了。法国警方接手后,有了突破性进展。”
这个案子绝对可说是一波三折。回到法国,库尔若夫妇立刻举行了新闻发布会,会上库尔若一再否认说:“我太太没有生过这两个孩子。”韦罗尼克更是表现得极为委屈,一个劲儿地重复说:“这简直是场噩梦。”韦罗尼克的同事则出场证明说:“我每天八小时都和她一起在韩国中学里工作,下班后一起做瑜伽,如果她怀了孕,我一定能知道。”而何夕的话,就是冲着这位证人说的,因为随后事情的发展,让所有声称从没见过韦罗尼克大肚子的人大吃一惊。
关键的转折点发生在对韦罗尼克子宫切除后无法生育这一证据的破解。
经过法国警方用先进仪器进行的检验,两具死婴死亡的时间在三年以上,也就是说,是2003年甚至2002年。而韦罗尼克摘除子宫的时间在2003年12月份,从时间上绝对可以生下这两具死婴。
在轮番的调查和警方的攻心战之后,韦罗尼克终于松口,承认是她在2003年悄悄生下双胞胎儿子后,又将他们掐死,然后封存在冰箱里。同事,更耸人听闻的是,韦罗尼克爆出自己杀婴已不是首次,早在1999年,她就焚烧了一名自己产下的女婴。并且她一再强调,这些都是自己一人所为,悄悄生产,然后将孩子残忍地杀死,丈夫完全不知情。
“不对啊,这两个婴儿不是双胞胎啊,只有一个是韦罗尼克生的,另一个是黄织生的呀。”我听完立刻说。
“这些都是法国警方公开发布的消息,韦罗尼克已经认罪,或许因为公众过于关注的原因,想快点结案。”
被公众和舆论盯着的确压力很大,如果韦罗尼克承认自己杀子,那么先对公众有个交代,再慢慢追查未解之处也是个好办法。当然,另一种可能是就此结案归档,远离这个麻烦。
“还是不对呀,蹊跷的地方不止这一处。”我皱着眉说。
“嗯。”何夕拉开窗,现在太阳还不毒,吹进来的风是凉快的,她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头发,说:“这案子,有意思。”
“明明只生了一个,却承认自己生了对双胞胎。而且每天下班和同事一起去做瑜伽,你说,这能看不出吗?”
“韦罗尼克的身体比较高大,但如果说知道快临盆还能去做瑜伽并且不被看出来……”何夕说到这里停了停,思索着可能性,还是摇头说,“那会是个奇迹。”
奇迹?这通常代表有隐情。
“其实,法国警方公布的信息里有更多解释不通的地方,韦罗尼克说丈夫库尔若并不知情,这很容易被相信,毕竟这是库尔若主动报的案。当然,这需要韦罗尼克真能把自己的怀孕迹象藏的天衣无缝,连自己的丈夫都发现不了。但还有另一个问题,韦罗尼克在库尔若外出游玩期间一直身在法国,没有回过首尔,更无法把婴儿放进自家的冰箱,并且她承认自己在2003年杀了这两个婴儿后,始终把婴儿放在冰箱里。”
我打了个寒战,想象一下如果自家的冰箱里冰着两具死尸,而日常的食物就和死尸放在一起……
“如果韦罗尼克说的是实话,那为什么库尔若直到现在才发现冰箱里多了包着两具死婴的包裹?”
我点头说:“没错,而且我记得,库尔若看到包裹的第一反应是自家的菲佣寄放的。这说明他家的用人是可以打开冰箱的,三年的时间,连他家的菲佣都早就该发现尸体了。”
“还有一点,韦罗尼克说自己是把婴儿掐死的,但不论哪具婴儿的死尸,我都没有发现掐死的痕迹。”
“那就几乎可以肯定了,这并不是真相。可是就凭这样破绽百出的证据,法国警方居然也敢结案?”
“因为韦罗尼克真的认罪了,又一个甘愿服罪认下一切的嫌犯,当然就可以结案了。不过还是有一些人不依不挠,他们觉得韦罗尼克是在警方的压力下才屈服的,要么就是她没说出所有的事,而且精神有问题。”
“如果真是她杀了自己的孩子,然后放进冰箱,肯定精神不正常。”我说。
“喂,你们两个,是到大唐吗?”售票员大声提醒着。
我回过神来,原来已经到了。连忙端起对韩国冰箱死婴案的迷惑,和何夕一起下了车。
车外下着小雨。雨点很细,随着微风飘散着,钻进脖子里。
居然有雾,这这个季节里,算是非常罕见的了。
淡淡的白雾,一团一团的,有得地方薄得几乎感觉不到,有的地方却像蒙了两层的纱。现在只是早上七点多,一会儿雨停了太阳出了,这雾气也就散了。但现在,这座更像小镇的村庄,在雾气里有着难以言说的诡秘。
我自嘲地笑了笑,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让我有点草木皆兵了,不就是个普通的村子嘛。
上次来过一回,我稍一打量,就找到了通往二村的路。
走过一幢幢小楼,黄织家就在前面不远处。可是越往深处走,白雾竟然越发浓重起来。
风把一团雾气吹在我脸上,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闻到了淡淡的河水气味。我心里这才恍然,往前不远就是一条河,河岸两边的雾气当然重了。
黄织家的破落小楼到了。我忽然想起了上一次来,那个老妪对我说的话。
她说这里很邪,邪得她连门都不敢进。
想一想,几年来这幢小楼住着的人一个个减少,不是失踪就是死亡,一直到现在,竟然空空荡荡,连一个人都没有。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绕到黄织家的后门口,那扇坏了锁的门,现在虚掩着,开了条缝,可以看见里面空落落的储物室的一角墙壁。黄织死后的这几天里,该有不少人来过这儿。我想基本上都是警察吧,村里人是不大会来的。
我并不打算进去,这不是今天我们来的目的,只是由于某种情绪,才牵引着我走到这里来看一看。
何夕先前一直一言不发,看我绕着这幢楼转了一圈,问:“这就是黄织的家?”
我点头:“我们到别处找人聊一聊吧。嗯,我倒是有个人选。”
从黄织家往外走,转了个弯,离得老远,我就隐隐约约地看见那儿有个人影。
走得近了,那个佝偻的身子一点点清晰,从迷雾种显现出来。
没错,我又看见了那位老妪。她坐在自家的门前,和上次一样,在择菜。
我走到她跟前,和她打了声招呼。
老妪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来,朝我看了一眼。这动作,这眼神,就和上次一般无二。
“什么,你说什么?”她慢慢地问。
是的,我忘了她是听不懂普通话的,就和上次见面一样,她这样反问我。
一瞬间,我恍惚有了时光逆流的错觉,在这小村此刻迷幻的空间里,连时间也变得不确定起来。
这奇异的错觉让我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忘了回应老妪的话。
老人把眼睛略略眯起来,鱼尾纹从眼角放射出去,割出许多条刻痕。
“哦,是你,那个记者。”她把我认了出来。
然后她把视线移到我的旁边,站得稍后面的何夕身上。那一身警服,让她的鱼尾纹立刻又深了几分。
“警察。”她喃喃地说了一句,把菜盆往旁边一推,站了起来。
“有啥子事?”她看着我,又把目光转向了何夕。
“是黄织的事,您上次说,是看着她长大的,有些问题要问您。”我说。
“好,好,咳,里面坐吧,里面来。”她说着把我们迎了进去。至于警官证不警官证的,老太太根本没想起来要看一看,对普通的老百姓来说,这一身的“皮”就足够代表一切了。
农家造的楼,格局都是差不多的,但是放在大客厅里的家什,虽然不豪华,但比起黄织家里,要好得多了。
八仙桌,桃木椅,沙发,茶几,大电视,该有的东西都有,墙上还挂了大幅的装饰画。
“我给你们倒茶。”
“不用麻烦的。”
“要的要的。”
老人转身走进厨房,却拿了两听可乐来:“大热天,还是喝这个好。”
“是这样的,她是市公安局的,调查黄织这个案子的警察。”我把何夕介绍了一下。这话基本上也不能算是说谎。
“前几天来过好些警察呢,也有一些是上海那边来的。不过您是第一次来吧?”老妪对何夕说。
何夕点头。
“关于黄织生前的事,她有些要问问您。”
“问吧问吧。”老太太连连点头,非常配合。
“你问吧,知道问什么吧?”我对何夕说。
何夕点头,一开口却把我吓了一大跳。
“关于那具死尸,我想知道的是……”何夕还没问完就被我大声咳嗽打断了。还好,何夕说的是普通话,上海方言她只会听,不会说。
“是这样的,她只会说普通话,还是我来代她问吧,我是跟着她来采访的,她要问什么我都知道。关于死者,也就是黄织,她想多了解一些事,警方怀疑她的死可能和她失踪的孩子有关系。”
“她女儿,周纤纤?”
我点头。
“这个小姑娘,一声不响的,最喜欢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像个死人一样。我看,没准比她娘更邪乎。”老妪一脸嫌恶地说着一些毫无根据的话,尽管周纤纤失踪已经有几个月,却一点也没能激起老妪的同情心。上次来我就觉得她对周纤纤也很不待见,没想到成见竟然是这么深。
“黄织还生过其他小孩吗?”何夕问。
我一边把何夕的话用上海话转述给老妪听,一边在心里摇头,何夕真是太直接了点,本来还想从周纤纤身上慢慢绕过来的呢。
“没有了,三年前怀过一次,不过流产了。”
所为的流产,肯定是指生下纸婴的那一次。
“除了这之外呢,还有没有怀过孕,你好好想想,这对破案很重要。”
老妪不假思索就立刻摇头:“肯定是没有了,都一个村里的,住得又这么近,错不了。黄织是结婚之后第三年生的周纤纤,生完之后村计生委给她做工作,就去上了个环,过了三年,因为不好,又去医院把环拿掉了。一拿掉就又怀上,就是流产的那一胎,流产后她脑子就出了问题,而且命这么邪,还有那个男人敢接近她。”
我看了看何夕,何夕点了点头,说:“这就对了,她上过宫颈环,切开来看的时候能对得上。生育后大多数人都会有些宫颈糜烂,再上环,时间长易发炎症,她说不好就是这个意思。”
“肯定的,她就怀过这两次。她那把身子骨,怀孕的时候太明显了,藏都藏不住,不会错的。”老妪又说。
黄织体型瘦弱,如果说韦罗尼克体型高大,隐藏自己的怀孕迹象还有一丝可能的话,黄织却是不管怎么样都藏不住的。
根据法国警方的检测结果,两具死婴的死亡时间距今三年左右,再怎样误差,黄织这个被冰在韩国冰箱里的孩子,都不可能早于周纤纤出生。儿周纤纤出生后黄织就上了宫颈环,过了三年左右拿掉环就怀上了纸婴,之后就发了神经病,再没有男人接近过她。
这样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库尔若从自家冰箱里发现的两具死婴,其中一个就是纸婴的同胞兄弟,把婴儿吸得只剩下一张纸的同胞兄弟!
三年前,黄织在医院里说的那些话,竟然是真的!她肚子里真的还有另一个孩子!
这说明了什么?
我简直无法相信根据逻辑得出的推论:顶级的大医院,蓄意偷了产妇的婴儿。
不管是为了拐卖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这都是一宗骇人听闻的大丑闻!
第九章
我点了根烟,靠在人行道的护栏上。
烟是附近便利店里买的,打火机也是。我很少抽烟,只有在某些时刻才抽几支。比如说事情棘手难办的时候。
此刻,在我的背后,隔着一条并不宽阔的马路,就是上海市某第一妇婴保健医院的正门。许多人正在哪里进进出出,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挺着大肚子的孕妇。
我在这里已经很久了,看着周围这些各色打扮席地而坐卖饰品的小贩,是什么信号让他们在城管到来的前一分钟一哄而散,而后再三三两两陆续回巢。
黄织在上海医院里身下的孩子,被发现死在了韩国首尔的冰箱里。已经认罪的韦罗尼克在隐藏什么,还是她根本就是在压力下精神失常胡说八道?不过就算她精神不失常,也无法解释为什么黄织的孩子会跑到她那里。
难道她杀自己的小孩还不够,要想贩婴组织买婴儿来杀,以满足她的变态心理?要是这样的话,她都已经认罪了,为何不一起认下来?
还有,婴儿身体上长期爬行留下的反常痕迹是怎么来的?这种痕迹,会不会和他在母体内吸收同胞兄弟这种行为有关?或者说,有其他更神秘的原因?
我相信,钥匙就在前面的医院里。只要能从一妇婴医院找出“线头”,再顺藤摸瓜,就能搞清楚一切。
还是和从前一样,利用记者身份的便利来查吗?但这好像在一妇婴医院里行不通啊。我能找出合适的理由,来向医院要求调阅三年前的病人病例和其他所需资料吗?向各个相关人员询问三年前的事情,这还叫新闻吗?
而且,这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再往下小里说,也是有一批在医院里具备相当影响力的人,携手共同策划进行,才能做到滴水不漏。那么这些人,会让我这个记者看到任何可能暴露真相的材料吗?
要是能想出完美的答案,我也不会在这里徘徊许久。但到如今,既然想不出完美方案,那就不想了吧。
我把烟头掐灭,往一妇婴医院走去。像这么个无从下手的地方,酒让我像个莽汉一样去硬碰硬撞一次,看看会撞出什么来。至少可以观察,有哪些人的反应比较可疑。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你在哪里?”这么干脆的语气,就只有何夕了。
“我在……常乐路上。”
“常乐路?你在医院?”
“嗯。”
“你等着,我一会儿到。”何夕说完这句就挂了电话。
我愣了愣,又靠在护栏上,摸出只烟点上。
十五分钟后,我又接到了何夕的电话。
“人呢?”她问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一辆警车在我面前驶过,拐进了一妇婴医院的大门。
等我疾步走进医院,一身警服的何夕已经站在门诊大门前了。
“你怎么来了,这里可不比大唐村,想靠张过期的警官证蒙混过关,不太可能。”我说。
“你是为查纸婴来的?”何夕不答反问。
“是啊。”
“那就进去吧。”
何夕说完就走,甩给我一个背影,把我恨得牙痒痒。把话说清楚点会死吗,这种风格,还真是……对我胃口啊。
“傻站着干吗?”何夕在前面转过头说。
“哦……哦。”我连忙跟上去。
我们直接找到了以妇婴院办主任,一个头顶微秃,看上去没几年就该退休的男人。
何夕一见面就先出示了自己的证明,我在旁边瞥了一眼,好像并不是那张过了期的警官证嘛。
主任仔细地看过证件,然后递还给何夕。
“何法医,请问有什么事吗?”
原来给的是法医证啊。
“有一宗谋杀案,需要贵院的协助。死者在三年前曾经入院一段时间,我需要当时你们对这个名叫黄织的病人所做检查的所有资料,以便和她现在的尸检结果进行比对。这对案情很重要。”
“哦,好的,我们一定配合。”主任似乎没有一点防备,立刻就答应了。
“你说得很冠冕堂皇啊。”我轻声对何夕说。
“本来就是。”何夕回答。
主任请何夕就等在办公室里,让人调出相关材料后送过来。他打电话让人办这件事的时候,语气和用词都很正常,看不出一点可疑的样子。
“那么,你也是来采访这个谋杀案的吗?”我已经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主任,可是他却不太明白我的意图。
“哦,不是,我和何法医是朋友,刚才在门口正好碰上了。不过我的确是来做采访的,我们报社想做一个上海大医院病人满意程度的专题报道,听说一妇婴在优化就医环境方面做了不少工作,所以想现场看一看。最好嘛,您能派个人给我讲解一下,你们的各个环节是怎样的。”我等在这里也不能做什么,现编了个理由,想试试从另一个渠道能了解到些什么。
主任脸上多了一分笑容,这是送上门来的医院形象宣传呀,怎能放过,立刻就派了办公室里的一个女孩带我到下面走走。
这女孩年纪也不算很小,只是比起主任来比较年轻罢了。估计是干了好几年护士,然后被调到院办来做行政的。说实在的,这算是护士最好的出路了,比熬到护士长都好得多。
她很热情地为我介绍这介绍那,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这篇报道是子虚乌有的,她说得再多,我也没法写出来。
我最关心的自然就是妇产科。一个男人对这感兴趣实在是……不过打着采访的名义,也就硬着头皮上了。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我算是对一个产妇从产前检查到住院再到生产的一系列流程都搞明白了。而且,还实地看了婴儿房,特意问明白了,当一个婴儿在产房里剪了脐带,要如何先擦干净再进行登记后,报道婴儿房由专门的护士用温水洗澡。
总之,一系列的手续相当严谨,成规模地大批偷走婴儿,几乎是不可能的。
实际上,我先前站在一妇婴的门口时,就已经意识到,在这样一家医院里,就算有拐盗婴儿,也不会大量发生。现在的产妇,偷偷做B 超的人多了去了,想黄织这样到临盆还不知自己怀的是男是女,是不是双胞胎的产妇可不多见。此外,医院的登记手续不论,通常情况下丈夫都等在产房外,婴儿顺利生下来,护士都会第一时间抱给父亲看。
现在想想,成功偷一个婴儿,要满足一连串的条件。首先钥匙双胞胎,这样才能藏一个留一个,其次产妇得没做过B 超,不知自己肚内的情况,这实际上要冒险,因为或许又许多人是在其他医院做的B 超;然后藏起婴儿不让产妇和守在外面的父亲发现;最后才是医院内部的手续要做得看不出端倪。
这样苛刻的条件,注定了这种行为不可能成规模地发生,更不可能形成一条黑暗的产业链,因为成本太高了。
顺理成章地想下去,某些相关的人,只会在极少数的特殊情况下,才会做这样的事情。甚至只做过黄织那么一次也有可能。
没错,特殊情况。这个婴儿的确最够特殊,不仅把同胞兄弟吸成一张纸,死亡时还有不可思议的长期爬行痕迹,或许在他刚出生时这特意情况就出现了,又或是有其他的特异之处。
医学上的原因,动机是这个吧。我想到了去年那次险象环生,并最终让何夕不得不选择重生的经历,这让我知道了即便是医学,也能让人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
该“采访”的都“采访”完了,回院办的路上,我收到了何夕的一条短信。
“看不出问题。”
看到这五个字的一瞬间,我有些恐惧。做到这样几近天衣无缝的程度,我是否还该查下去呢?
“他现在不再,出国去了。真是不巧,前天刚走的。”刚走进院办,我就听见主任对何夕这么说。
“呵,你这儿还没好呀。”我对何夕说,当然,这是说给主任听的。
“没,我想找负责产妇的医生了解详细情况,可是他已经出国了。”何夕回答。
“是张医生吗,我前些天还和他通过电话呢。”我惊讶的说。
“你怎么知道?”主任不解的问。
“三年前我采访过他,就是为了这名产妇生下畸形胎儿的事情。”我解释了一下。
“哦,是这样。张医生到美国做访问学者,要过半年才能回来。”
我和何夕互视了一眼,还真是巧呀。
“那么就先这样吧。这些材料的复印件我就带回去了,如果有什么问题,可能还会来麻烦你。”何夕说。
“好的好的。”主任一口答应。
我和何夕走出办公室,在走道上转过一个弯,我问:“没找出什么疑点吗?”
“纸面上看起来很正常,本来找到医生问一问,人能反馈出的信息要比纸上丰富的多,可是……”何夕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她注视这一个迎面而来的护士,直到这名护士和我们擦肩而过。
“怎么了?”
“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个人。在产房里,通常情况下医生是不动手的,只在一边看着,以防以外发生。而为产妇接生的是助产士,当时为黄织接生的助产士所知道的,不会比医生少。”何夕说着转身往住院办走去。
“真是抱歉,当时为这名产妇接生的助产士,现在也不在了。”主任这样对我们说。
“什么?”我忍不住说。
“她在两三年前就辞职了,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主任耸了耸肩,“真不好意思,帮不到你们。”
“她叫什么名字?”何夕问。
“岳闻樱。”
“哪儿人,是上海人吗。”
“是的,她是本地人。”
“这样的话,找到她应该不会很难。”何夕看着主任说。
“哦,对啊。公安系统找到她肯定不难。”主任笑着这样回答。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我走进一个小区。这是浦东高档滨江住宅群之一。岳闻樱就住在这里。
我原以为,既然当年最清楚黄织怀孕情况的两个人都如此巧合地不在医院,那么就算是警方也未必能轻易找到岳闻樱。现在看来,这种想法也不能说不对。
我不知道岳闻樱在不在,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住在这里。岳闻樱辞职后,档案就一直在街道,似乎再没有出去工作过。档案里的电话已经全部更改了,但是她的父母还能找到。岳闻樱父母所在地的户籍警受何夕所托,到他们家去了一次,得知他们竟然已经和女儿断绝了往来,是什么原因却不得而知,她父母不愿深谈。因为不联系,连女儿现在的电话都没有,我所拿到的地址,还是今年春节时,岳闻樱寄给父母的贺年卡片上写着的地址。
看起来,岳闻樱做了什么事情,让父母至今无法原谅,不愿和她主动联系。
何夕没有和我一起来,由我以记者的身份出面采访,比较不容易引起岳闻樱的警惕。现在她得抓紧时间研究黄织的尸体,毕竟这具对她而言无比宝贵的尸体不可能永远放在法医解剖室里,过一天少一天。
岳闻樱住在七楼,楼下有道安全门把关,主人可以通过装在门上的摄像头看到来访者的模样,也有对讲机可以说话。
我按下的702 室的通话键,心里还挺担心,自己这么冒失地上门,别连这道门都进不去啊。
“喂,你是谁啊?”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上传来。
“请问,岳闻樱在吗?”我问。
“嗯,我就是啊。”
我心里一阵兴奋,连忙说:“抱歉很冒昧地来打扰您,我是晨星报社的记者那多,想对您做个采访。”说到这里,我在摄像头前亮出记者证。
“晨星报社记者?什么采访?”
“是关于……关于您的一些经历方面,这个,能不能上去详细说?”
“嗯,好的。”
安全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自动向内缓缓打开。
就这么让我进来了?好像还挺容易的样子。
我乘电梯到了七楼,心里猜测着将会从她那儿知道些什么。
这次没多废话,一按门铃就开了。
冷气从门里泛出来,让我精神一振。为我开门的女人穿着一袭过膝的丝质吊带裙,下巴尖尖,一双眼睛细细长长,仿佛没睡足睁不开眼的样子,有股子慵懒的风情。
可是,我怎么觉得,这张脸有种熟悉感,似乎在哪儿见过似的。
再次拿出记者证和名片递过去,岳闻樱只是看了看名片,又抬头看看我,说:“你……是不是以前去一妇婴采访过?”
我一愣,点点头,然后忽然想起,眼前这女子,就是三年前我去一妇婴采访,张医生对我说纸婴情况时在一边偷听的那个护士。原来她是助产士,看来这两者的服装都差不多,让我没分清楚。感觉上,她现在的样子要比当护士时有魅力许多,不过也可能是当时我的心思都被纸婴吸引,根本没注意她。
岳闻樱一笑,说:“你想起来啦,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我换了鞋进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这客厅有五六十平方米的样子,所有的家具和摆设及装修,处处都透着考究。
客厅就这么大,整套房子至少得要两百平方米吧。现在这儿的地价是多少,三万一平米或更高?她那来得这么多钱?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岳闻樱问。
“哦,我先托人找到了你的父母,他们给了这个地址。”
听我说到她的父母,岳闻樱脸上掠过一丝阴霾。
“其实我今天来找你,和当时的采访,还有点关系。”
“和那个采访有关系,那个纸婴?”岳闻樱脱口而出。
我点头,心里却犹豫着,接下来要怎么说好。是直接问呢,还是迂回一些?这个岳闻樱当年突然离开一妇婴,现在又这么有钱,疑点重重啊。
“是有点关系,后来我和那个叫黄织的产妇还一直有着联系呢。那时我的采访经验还不足,只找了医生采访,最后报道也没有写出来,早知道你就是接生那个纸婴的助产士,应该也采访下你的。”我东拉西扯地把话题撤开,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不过你后来怎么突然就离开一妇婴了呢,听说那儿的收入待遇还是很不错的呀。”
得想办法把这点搞清楚,才能决定接下来用什么策略。
岳闻樱笑了笑,笑容里却有许多说不请道不明的内容。
“哦,是我太冒昧了。”我假惺惺地说了句。
“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你都从我爸妈那里知道了我住在这里,难道还猜不到原因吗?”
“啊。”我到真的没反映过来,她指的是什么。
她又笑笑,说:“这种房子,我又买不起,房产证上也不是我的名字。”
接下来,她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她的故事全部告诉了我。
原来她竟是只金丝雀。
所谓金丝雀,看起来很漂亮,叫声也很好听,但就是关在笼子里,怎么都飞不出去的那种。这些年来,这三个字是有着特定含义的。
她辞职不干的原因,我因为被其他信息误导而完全猜错了。其实简单的很,她遇上了个台湾富商,被包下做了二奶。
有许多女人甘愿成为二奶,除了钱之外,情也很重要。岳闻樱当年就是喜欢那男人到死心塌地,即便和父母闹翻,也不肯分手。她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又是那种特别正派兼古板的,女儿被一个台湾人包了当情妇,完全在他们的容忍范围之外,说出去更是没脸见人,只好当做没这个女儿,断了往来。
越是炽烈的爱情,持续的时间也就越短暂。到了今天,让岳闻樱依然维系这种状态的,已经不仅仅是感情。大多数时间里,她都是一个人住在这大房子里,孤单寂寞,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今天我跑到这里,让她可以有个人说说话,而且我和她本是陌生人,在某种程度上,更容易毫无顾忌地说话,宣泄。
听完岳闻樱的故事,我终于放下心来,对她说的头一句话,就是:“黄织已经死了”。
“生下纸婴的产妇黄织已经被人杀了。”
在岳闻樱震惊的眼神中,我把整件事情娓娓道来。从黄织犯精神病,到女儿失踪我去找她,又是如何发现她死在上海的小旅馆,DNA 检验对上韩国的冰箱死婴等等。
一系列事情的发生和其间诡异的联系,让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理清其中的头绪。岳闻樱在我说完后还愣了一会儿,才说:“你现在怀疑黄织生下的不仅仅是一个纸婴?另一个跑到了韩国的冰箱里?”
我点头:“因为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了,黄织的怀孕纪录,就这么两次。”
“可接生的是我,她就只生下了那个怪胎呀!”岳闻樱瞪大了眼睛说。
“怎么会?”我仔细看她的表情,不像是在说谎。
“那是我当助产士这几年里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怎么可能记错。”岳闻樱斩钉截铁地说,“再说,如果她真生下了另一个健康的婴儿,当时我们就抱给她了,怎么可能藏起来。”
说到这里,她见我的表情古怪,恍然叫起来:“原来你还真怀疑我们把婴儿藏起来了呀。”
我咳嗽了一声,说:“这是基于事实的最合逻辑的判断了,而且这次我到一妇婴调查,张医生和你两个最清楚事实的人又都恰好不在……”
“可是事实就是黄织当时只生下了一个纸婴。你刚才说的那些,任何一点都是非常奇怪的,奇怪到无法用正常理解,那么再增加一个无法解释的事实,也不会让你觉得无法接受吧。”
我苦笑:“原来还想从你这里得到一点突破,可现在……你再想想,当时有什么让你觉得奇怪的事情没有?”
“奇怪的事情?”岳闻樱笑了笑,“一个人生下了那么个东西,还不算奇怪吗?!”
她虽然是笑着说出这句话,但那个表情却让我觉得,直到今天,想起当日的情景,她仍心有余悸。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倒真是还有一些事情不寻常。当时在场的人都愣神了,一些小细节就忽略了过去。”
“哦,都有些什么?”我情不自禁的坐直了身子。
“是胎衣。”
“胎衣?”
“就是在胎儿形成前保护胎儿的一层膜,就像蛋壳,不过是软的。一般胎儿在生下之后,要等胎衣再落出来,产妇才算安全。有种药叫做胎宝粉,就是用胎衣做的,很补。”
很补……这样的药听起来有点恶心。
“但是纸婴的胎衣,却比普通的正常胎儿该有的胎衣更大些。”
我眼睛一亮,说:“就像双黄蛋要比一个黄的蛋大些?”
岳闻樱点头:“对于这样一个纸婴来说,当时产下的胎衣太大了点。还有一件是,我一直觉得是我的错觉。我……觉得黄织的肚子比她刚进医院的时候,要小了一点。”
“肚子小了?”我的眼睛开始不由自主地轻跳起来。这信息在预示着些什么鬼东西啊……
“要不是听你刚才说了那么些事,我都不敢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你,因为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我一直觉得我多心了。但现在看起来,这事太妖了,太妖了。”
我听她连说了两个妖字,不禁哆嗦了一下。
“等等。我才到一妇婴采访过,我了解到,助产士一般来说在产前是不和病人接触的,照顾产前住在医院里的产妇的,是另一些护士才对。你怎么会在黄织刚入院时,就留意到她肚子的大小?”
“是因为一个牌友的关系。”
“牌友?麻将的牌友吗?”
“扑克牌的牌友。你等会儿。”岳闻樱说着,从柜子里找出本相册,翻到其中一页给我看。
“这张照片大约就是黄织产前几天拍的,上面是常常一起玩牌的牌友,我说的就是这个人。”
照片上的背景大约是医院的一角,上面是六个女孩。其实应该说是五个。岳闻樱所指的那个年纪要大些,至少三十岁了。六个人分两排站,这人站在后排的中间。
再仔细看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在这个人和她左边的女孩子之间,好像还站着一个人。但那人的个子极矮,像是个小孩子,只露出了点头发,脸看不清楚,基本上被挡掉了。
我整张脸一下子就僵硬了,一阵恶寒袭来。
这是什么?
正常情况下,一个孩子和大人们合影,孩子总会在显眼的地方,哪有被大人完全挡住,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头发轮廓的道理。
何况,岳闻樱刚才说的很清楚,这是她牌友们的合影。她的牌友,当然不可能包括这样一个小孩子!
那这是什么人,或者说,这是什么?
我想起在网络上流传的那些幽灵照片,无端出现在人身后的孩童的幽灵……
“这,这是什么?”我问岳闻樱,我觉得自己的舌头都有点僵硬了。
“啊。这个?”岳闻樱看着我指的地方,又看看我的脸色,竟然笑了起来。
“这是个小女孩,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不过,她就是那个产妇的女儿。”
“黄织的女儿?周纤纤?”
“周纤纤?好像是这个名字。这就是我为什么会留意到黄织的原因,我的这个牌友叫薛颖,是个护工,当时在照顾和黄织同一个病房的另一个产妇。周纤纤这个小姑娘很孤僻,不怎么和大人说话,但和我这个朋友却处的很好,很亲。所以拍照的时候,就拉小姑娘一起,但她怎么都不肯站到前面,一个劲往后缩,就拍成了这个样子。”
我嘘了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因为你这个护工牌友和周纤纤合的来,所以就让你注意到了她的母亲?”
“是啊,其实这小姑娘虽然不爱说话,总是躲在角落里,但不知怎的,让人没法忽视她。而且只带了这么个女儿来医院生孩子的产妇,还真挺少的。哦,对了……”
岳闻樱想到了什么,又说:“说道奇怪的事情,薛颖在那之后不久就辞职了。真是挺突兀的,电话也换了,这个人就找不到了。他之前和小女孩儿走得很近,我看那女孩对她简直比对她娘还亲呢。所以,也算是和黄织有些关系的奇怪之处吧。”
“在那之后不久?不久是多久?”
“大概两三个星期吧。没和我们这些一起玩牌还算说的来的小姐妹们打任何招呼,就这么说辞就辞了。”
我想了想,说:“我翻拍一下这些照片,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你拍好了。”
我取出随身带的数码相机,尽可能清晰地把这张照片翻拍了下来。
这个女人为什么突然辞职不说,她如果真的很喜欢周纤纤的话,可能在黄织出院之后,还继续保持联系呢。联想到大唐村,听说周纤纤失踪前,常有陌生的村外人和女孩儿在一起,会不会是她呢?
从岳闻樱处离开,有了些须收获,但更多的却是重重疑惑。
肚子变小了?
胎衣太大了?
我正琢磨着这些信息之后蕴藏的东西,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喂,我是王选仁。”
“哦,王探长。”我愣了下,然后反映过来,这是负责侦探黄织被杀一案的探长。
“告诉你一件事,凶手抓到了!”
第十章
“凶手这么快就抓到了?他是谁,为什么要杀黄织?”
在得知凶手归案之后,我第一时间赶到了警局,当面向探长了解情况。
我问出这些话的身份,并不仅仅是第一现场的目击证人,更是一名记者。那天鬼子唐写完报道之后,主任宗而得知我是发现死者的第一人,并且和死者有着这样的关系,立刻命令我在案子告破之后,写一个长篇通讯出来。鬼子唐听了老大不乐意,因为这种长篇通讯摆明了就是能拿高额奖金的。但也没法子,我的条件得天独厚,要是勤快点,他连第一篇报道那点油水都捞不到。
可是探长在听了我的话之后,却古怪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倒是不忙说凶手的事。”
“啊,那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吗?”我奇怪的问。
探长盯着我,脸已经沉了下来,却不回答,反而抓起桌子上的电话机打了个电话。
他接待我的地方,是间空着的房间。我走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这好似是警官专门审犯人的地方,至少和我那天做笔录的小单间有点像。
场面让人很难受地冷着,我刚想张口说些什么,门推开了,一个年轻的警官走进来。
“做好笔录。”探长说。
“这是干什么,你对我还有怀疑?”我有些愤然的说。
“对我问的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好吧,你想问什么?”
“上一次笔录时,你的陈述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吗?”
“没有,我所知道的和本案有关的,都告诉你们了。”
“是吗?”探长很不友好的反问了一句。
“是的。”我和他四目对视,很清楚的传达了不满的情绪。
“那么,上个星期的今天,你去了哪里?”
上个星期的今天?
探长见我有些迟疑,又说:“需要我提醒一下你吗,那天的上午,你不在上海吧?”
“我去大唐村了。”看样子他都知道了,没什么好抵赖的。恐怕是在我和何夕离开大唐村后,又有当地或上海的警察去调查,才得知的。
“去干什么?”
“了解些情况。”我心里想,明明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在黄织死之后跑到大唐村冒充警察去问这问那,你还敢说没向警方隐瞒什么吗?”
“我没冒充警察,和我一起去的是……”
“是何法医,对吧。她是法医,和有资格侦破此案的刑警是两回事。还有,前天她通过杨浦区的一个户籍警调查一名前一妇婴的助产士,又是为什么,是不是和本案有关系?这些天来,何法医对黄织的尸体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就她递交给我的尸检报告来看,我完全弄不清她这种热情是因何而起。”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何夕呢?”
“现在是我在问你。”探长一拍桌子,“何法医那里,我自然会去问的。”他接着说。
我看他后半句有点底气不足,心里知道,何夕的法医身份不那么简单,他可没办法像审我一样审何夕。甚至可能在何夕那里碰了软钉子,把火出在我身上。
“的确和黄织有关系,但并不是我在第一次做笔录时隐瞒了不说,而是有些事情,我是在黄织死了之后才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不把新情况直接告诉警方,而选择私自调查?”探长气势汹汹地质问我。
“首先这些事情虽然和黄织有关系,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和她的死有关,其次嘛,我想就算告诉了你,你也一定不当回事,甚至你会觉得我是一个神经病。”
“我怎么判断是我的事。那么现在,你全部都给我说出来,不要让我发现你再有什么隐瞒!”
我耸了耸肩,从何夕告诉我韩国冰箱死婴开始说起,一直到今天拜访岳闻樱,包括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全都说了出来。
在我说到一半的时候,那个负责笔录的年轻警察就时不时抬起头,用异样的眼神看我。而王探长脸上不以为然的表情越来越浓重,有好几次我看他都想出声打断我。
“太荒谬了,这太荒谬了。”等我说完,探长瞪着我说,“你以为我是傻瓜吗,还是妄想狂,会相信你说的这些?”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所说的你都可以去查证,而我的那些判断,你就当我是妄想狂好了,或许你可以有一些更合理的推断。事实上,我也很想得出些不那么夸张的结论来。”
探长依然摇着头说:“我当然要去查证,但我不得不说,记者先生,你的想像力真是太丰富了。你觉得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上……”
“你觉得我们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上?”我抢白了他一句,反问他。
“嗯?”
“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在公安系统里,像特事处这样的部门是因为什么才成立起来的吧。”
“特事处?”探长皱了皱眉,然后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想他这时候该想起来,我和特事处还是颇有过一番合作的。
果然,他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一些,又问我:“你刚才说,今天在岳闻樱那里翻拍了一张照片?”
我很实相地把数码相机拿了出来。
探长看着液晶屏上显示的照片,眼睛眯了起来,转头对那年轻警察说:“把这个照片复制下来,在打印一张清晰的出来,然后和那张根据大唐村民口述画出来的画像一起拿过来。”
那警察应了一声,起身走出去。
“大唐村村民看见,有陌生人曾经多次接触黄织的女儿周纤纤。根据描述,我们请专家做了仿真图。”探长向我解释道。
不多会儿,年轻警察拿着两幅图回来了。
探长比较着两幅图,点了点头,然后把图给我看。
“看来你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先前我们有点误会,对你的态度不好,我跟你道歉。”
我连说没关系,然后仔细比较两张纸上的图。一张就是翻拍照片的放大版,后排薜颖的脸被红笔圈了出来,另一张上是三幅由电脑制作出的不同侧面的人脸。
的确很像,尤其是眼睛,鼻子和脸型,几乎一模一样。
“立刻把这张照片传给昆山方面,让他们找相关的大唐村民核实一下,是不是这个人。”探长对年轻警察说。
“你先前不是在电话里说,凶手抓到了吗,怎么现在看来这案子还不算结了?”我问。
“凶手的确是抓到了,而且他认罪了,这案子说结也就结了,不过……”说到这里,探长嘴里啧了一声。
“不过作案动机还没有搞清楚,嫌犯一会儿说是为财,一会儿说是为色,但从现场情况来看,这两个理由都站不住脚。不过,人确实是他杀的,这点毫无疑问。但动机讲不清楚,就不能排除在其背后还有其他案犯的可能。”
“我能见见凶手吗,作为记者?”
或许是出于补偿心理,探长很痛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只是要我在写报道之前,先和警方知会一声。
“嗯,我有个想法,你觉得这样做的话……”
我把突然冒出的念头对探长说了,探长看了我一眼,说:“不妨试试。我觉得你不干刑警,还挺可惜的。”
“哈,特事处倒是挺想让我加入呢。”我笑着说。
抓到的嫌犯名叫吕挽强,是个来自别省的打工仔,二十三岁。
那天早晨八点,他在小旅馆的附近徘徊了一段时间,时时抬头向楼上看,还在附近的大饼摊买了两个饼,吃了一个半,剩下的半个扔在路边。这些,都是他自己供认的,也经过了目击者的证实。
胖大婶前一晚失眠,睡得很差,早上坐在旅店门前的时候,反倒瞌睡起来,就在她趴在柜台上补觉的时候,吕挽强走进了小旅馆。他走上三楼,敲开黄织的门,重击黄织的太阳穴使她晕倒,再用携带的尼龙绳将她绑在椅子上,最后把她勒死。
下楼的时候,吕挽强和二楼的服务员打了一眼,这一眼对警方来说,是这么快抓到他的重要线索。
杀了人之后,吕挽强居然没有准备外逃,而是和没事人一样,在上海四处游玩,晚上依然回合租的房子睡觉,直到被警察抓获。
我搭王探长的警车到了关押吕挽强的看守所,他帮我安排好了,我只要等在会见室里就行。
会见室被厚实的防弹玻璃隔成两半。我等了一小会儿,就见到对面半间的门开了,看守警押进来一个戴着手铐的年轻男人。
“吕挽强?”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这就是吕挽强。”看守警对我说,随后他让吕挽强在我对面坐下。
“好好回答。”他说了一句,转身出去了。
吕挽强国字脸,剃了个小平头,嘴唇上有些细细的绒毛,脸上是青春痘。说实话,这个把黄织残忍杀死的凶手,还是个大男孩。
“你好,我是晨星报社的记者那多。”我像面对一个普通的被采访者一样,先和他打了个招呼。当然,通常我还会说一句“很高兴见到你”,这次我没说。
他点了点头,给了我一个没多少笑意的笑容,作为回应。
“出来打工几年了?”
“五年了。”吕挽强似乎有些意外,因为我并没有上来就问关于凶杀案的事。
“都做过些什么工作?”
“建筑工,保安,运水,快递。”
“有媳妇了吗?”
他摇头。
“想赚了钱回家讨媳妇吗?”
“我想讨个上海。”他咧嘴一笑,这一刻他甚至显得有些纯真。
“有个盼头不错啊,那怎么就杀人了呢,缺钱吗?”
他一下收敛了笑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想杀就杀了。”
“为钱吗?”
“想杀就杀了。”他把脸微微侧过去,重复了一遍。
我皱了皱眉,明明刚才已经把气氛搞得不错的,本想着轻松一点再问,不料一碰上去,他就像被触及心中的某处禁地,立刻关闭了交流的大门。
“是为了钱吗?”
“有一点。”
“好像你对警方说过,是看她漂亮,所以……”
“都有一点。我说过,想杀就杀了。”他挑了挑眉毛,挑衅式地看我。
“但是你没动她,不是吗,钱还是色,你都没动。”
“杀人我就慌了,就跑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黄织住在哪里的,你之前见过她,对吧?”我换了个话题。
“前一天见过,逛街的时候看见的,挺漂亮的,就注意到了。”
“你跟踪她到了住的旅馆?”
吕挽强怪异地笑笑:“我看有个男人本来就在跟踪她,有点奇怪,就跟了上去。”
哈,原来那天尾行男跟踪黄织的时候,在屁股后面竟然还吊了一个人。
“当时怎么没有下手?”
“当时有点犹豫,第二天才下的决心。”
“你没说实话。”我盯着他。所谓想杀就杀,就是一时冲动,哪有当时不冲动,回家想了一晚上再决定杀人的道理。
他没有承认又没有否认,也没有故意避开我的视线。
他的表情古怪,从眼睛里看不到畏缩,很镇定。
“你很可能会被判死刑,知不知道?”
“知道。”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甚至笑了笑,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笑,也不是刚见面时,对我的那种没有任何内容的肌肉牵动。那笑容里又我不明白的意味。
此刻他就像一个为了某种理念而去死的人,坚定,从容。可是我完全不能理解这点,所以他这种态度,给我以非常妖异的感觉。
“杀了人为什么不逃?”我觉得不自在,所以问了下一个问题。
“我知道逃不掉,公安破案很快的。”
“所以你到处玩?”
“是的。趁最后这点时间。”
我和吕挽强的对话进行了半个多小时,毫无疑问,他有很多时候没说实话,有些时候他沉默应对。怪不得黄探长没有决定立刻结案,这后面如果没有内情才怪。
这次采访可以说是失败的,在吕挽强的心里有某些东西不可动摇,任凭我怎么套话都不行。
“好吧,谢谢你接受我的访问。”
“这没什么。”他说。
“为了保证新闻的真实性,你看一下我的采访笔记,有什么地方记错了,或者需要改正的。”我说着把采访本从窗口递了进去。
“这不用吧。”
我笑了笑,做了个请他尽管看的手势。
他用戴着手铐的手拿起笔记本,慢慢看我对他的采访。我写什么,对他来说其实没有多少意义,但人总是有好奇心的,好奇一个记者都对自己写了点什么。
我记得很快,所以字迹大,写了四页半,他一页页看过去,直到最后一页。
我盯着他的脸,终于在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表情变了。
这是个很细微的变化,他的眼角跳了一下,仿佛心中平静的睡眠被一颗石子击出了阵阵涟漪,然后迅速恢复。
他合上采访本的动作显得有些匆忙,戴的手铐一阵哗哗响。
他把采访本从窗口推出来。
“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没有,没有问题。”他回答,他好似已经把心中的情绪平复下去,但是我发现了,他左眼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动着。
我笑了,总算没有白跑这一次。
黄探长在外面等着我,劈头就问:“怎么样,监视器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把采访本翻开,在那一页的右边,贴着一张小照片——薜颖的脸部特写。
“他的眼神不正常,肯定认得这个人。他好像完全没看到这张照片一样,没问我任何问题,立刻把采访本还给我了。但我可以肯定,他起码盯着这张照片看了三秒钟。”
“就知道这小子有鬼。”探长有些兴奋地说。
“不过知道有鬼,他能不能如实交代,还难说得很那。”我想起他的眼神说。
黄探长捏着满是胡子楂儿的下巴,点头说:“这小子不好对付。”
第十一章
我终于看完了《时间简史》的最后一页,这本薄薄的书花了我这么长时间,却还是有大堆看不懂想不明白的地方。特别是玄妙的广义相对论,把世界结构几何化的解释,让我总是在脑海中产生空间弯曲后的幻觉,像是看了部科幻大片后留下的后遗症。有这说法是这世间仅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能真正理解广义相对论,要是这样的话,我的懵懂就太正常了。不过,我其实很清楚,这种说法是扯淡。
广义相对论是上个世纪初提出的理论了,现在有一些新的理论试图完善它,比如超弦理论。我要不要来看一看呢,那会让我的疑惑减少还是增多?
我合上《时间简史》。随着啪的一声轻响,好像一个阀门大开了,刚才被我成功过滤掉的嘈杂声,洪流一样轰然直入我的耳朵。
现在是傍晚五点二十,正是新闻大厅里人声鼎沸之时。
不管广义相对论有多深奥,对现在的我来说,它远远比不上围绕在黄织周围的谜团多。我所遭遇到的,不是需要深奥的理论基础才能明白的宇宙模型和方程式,而是一连串就发生在眼前的事实。这是些一眼就能看清的东西,但要追问它们之间的联系,却绞尽脑汁都搞不明白。甚至连提出了一些大胆的设想都无能为力。我看到的都是些逻辑断裂的碎屑,但又清楚地知道,它们是一个整体。
实际上,我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看《时间简史》,是一种放松方式。让大脑不要在黄织的死胡同里转圈,而暂时想想另一些全然不同的深奥玩意儿。这个办法看起来还算成功。
我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没办法融进这种热火朝天的工作气氛中。我关了电脑,拎起包走了出去。
在报社入口处我碰到了主任宗而,他随口问:“长篇通讯的采访怎么样,顺利吗?”
我摇摇头。
他多少知道一些基本的案情,问:“凶手的作案动机还是没搞清楚吗?我记得你今天是去采访凶手的朋友,有什么发现吗?”
“他们谁都想不到吕挽强会去杀人,平时吕挽强的确有点行踪诡秘,但没有暴力倾向,脾气也还行。总的来说,他们只算是和吕挽强同住的舍友,没有太多了解。”
宗而点了点头,说:“这样啊,那就赣巴爹啊巴。”
“赣什么?”我没听明白。
“赣巴爹啊,就是韩语中努力的意思。嗯?好像是日语里的,等等……最近日剧韩剧都看混了,这个,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呗。”
“为什么听你说出来就觉得很恶心的样子。”
“哈哈哈!”宗而大笑三声,拍拍我的肩膀,很不负责任地说:“总之相信你一定能把这篇稿子搞定的。”说完他大摇大摆地进门去了。
我叹了口气,不由得回想起白天的采访。
吕挽强租住离火车站不远的一处小区里。那片原本建设的时候想造成高尚住宅区,卖一个好价钱,所以绿化及各色设施一应俱全。可是也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户开始,把房子分割开来,租给刚到上海来的外来客。时间久了仿效的人越来越多,这一片终于成了鱼龙混杂的外来客聚居地,房价却迟迟没办法像其他地区那样迅速飙高。
吕挽强住的哪一户有三间房,最大的房里住了两个人,几平方米的储物间也住了一个,一共住了五个人。租金当然各有不同,除了合住一房的那两位,租客之间并不认识。这还算是宽敞的居所,只有在上海找到过得去工作的人才会租,真要是刚落脚或者收入微薄的,就去住那种一间房里摆了六个铺位的,像从前的大学生宿舍。
虽说同住一片屋檐下,但工作不同,早出晚归的时间也不一样,有的还要轮班倒,所以同住者并非总能碰上。就吕挽强住的那间,我采访下来,和他称得上有些熟悉的,也就两个人。
一个名叫卢望采,是个干瘦的小子,才十九岁。这名字听着总觉得奇怪,我心里琢磨着他是不是原本叫旺财,后来觉得不好听才改的。
卢望采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业余时间做安利的产品推销员,在屋子里摆了好些安利的瓶瓶罐罐。他向同住的每一个人都推销过保险和安利产品,但到头来只有吕挽强一个人买了瓶安利洗涤剂。住这儿的人钱都不多,能出这份钱,让他觉得吕挽强真是个好人。当然,自己舌绽莲花才是最大的功劳。
“心肠好,耐得下心听你说话,愿意帮助别人。”这些就是卢望采对他的印象,“如果不是我知道吕挽强多么残忍而平静地杀了一个弱女子,还真会觉得,吕挽强堪称外来客在上海的楷模。”
另一个和吕挽强相熟的也是个小个子,名叫秦东,在一家快递公司里当递送员,风吹日晒成了个黑炭头。他就是住在狭小储物间的那位,刚来上海时找不到工作,还是吕挽强从快递公司辞职不干时,帮他介绍进去的。
因为这层关系,秦东对吕挽强心存感激,当然更不会说吕挽强的坏话。好卢望采一样,秦东也无法相信吕挽强杀人的事实,甚至对我这个记者,并不是非常配合,反复问了我几次,吕挽强是不是真杀人了,会不会是公安搞错了。
但是,吕挽强自从辞职不干快递员之后,到底换了份什么工作,却连秦东和卢望采都没有透露过。每天还是一样早出晚归,问起现在干什么,总是笑笑不说话。
“我觉得他心里有事。”秦东对我说起吕挽强换了份神秘工作后的状况,“常常一个人发愣,呆呆地看什么,拿巴掌在眼前晃都不一定能回神。有一段时间,他整个人都是嫣嫣的。我和卢望采都问过他,出什么事了,他总说没事。”
秦东说到这里,皱了皱眉,摇头说:“但我还是不相信他会去杀人。”
我最恨话说到半截就停下来,连忙说:“不管他有没有杀人,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也有助于查明真相呀。”
秦东用不确定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终于接着说:“他心里装着什么,我们这些人谁都不知道,我觉得有几次聊得时候他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就是没说出来,过了段时间,他看起来就好些了。”
“好是好些了,不过还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一起接受我采访的卢望采说,他是干推销的,对人的观察要更细腻些。
“怎么个不一样?”
“说不太清楚,他看人的眼神不对。”
“是有一点。”秦东点头附和,“有时会把你看得毛毛的。”
我问他俩究竟不对在哪里,却怎么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感觉这种东西,有时玄之又玄,要是能成功地把感觉传递给别人,就成了高明的艺术家了。秦东和卢望采显然没有这方面的潜质。
所以,我从这两个人这里,没有找到一点吕挽强杀人的理由,唯一知道的是,吕挽强在杀人前的一段时间变得很奇怪。打他从快递公司辞职开始算起,这段时间有四五个月之久。
如果吕挽强的变化和黄织的死有关,难道说他从四五个月之前就开始预谋了吗?
我着重问,秦、卢两人,吕挽强在杀人之前的几天里有没有什么异常,他们却反而觉得,吕挽强心情不错,似乎有些什么值得他高兴的事情。自从辞职不干快递之后,吕挽强明显用钱节省了很多,但出事前的一周,他却请室友们出去喝了一顿酒。之后,吕挽强说要去出差,有几天没回来,直到出事前一天,才又出现在秦东好卢望采的面前。
手机“嘀——”地响起来,让我回过神里。
一条短信,何夕发来的。只有三个字,她一向很简短。
“结案了。”
我吃了一惊,连忙回信息问:“这就结了?这么快,凶手已经都交代了吗?”
等了一会儿没见何夕回我短信,我耐不住,打了个电话给黄探长。
“黄探长,听说结案了?”
“是的,结案了,你真是够灵通的。”
“吕挽强都交代了吗?”
探长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没。”
“那怎么结案了,说不定后面还有一串没救揪出来呢。”
“还不是因为你们媒体。”探长苦笑。
“我们?!”
“一般的案子还能慢慢办,可是这个案子,案发第二天就见了报,媒体追得紧,我们的压力也很大。现在凶手抓到了,能确认是他作的案,他也承认,算是证据确凿。为了动机不明而拖着不结案的话,实在……”
“我能理解。”我这么说着,还是叹了口气。我能明了他的苦衷,这就和法国警方为什么现在还有疑点的情况下结案一样,在能结案的情况下,警方有什么理由为了更完美而承受舆论越来越大的压力呢?而且上级肯定也又限定破案时间的要求。
“检方很快会提起公诉,像这种关注度大的案子,应该会公开审判,允许社会大众旁听的吧。他至少是个死缓,认罪态度不算好,估计很可能会判立刻枪决。如果判了之后他抗不住压力再有些坦白情节,还能获得减刑机会,现在就指望这个了。”
我想起采访他的神情,他早已明白了自己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了,会在最后关头突然软弱下来吗?不过这也说不准,对死亡有准备是一回事,能不能承受死亡真的慢慢拉近,又是另一回事。人的心里总是有求生情节的,除非……
除非他有着比生死更重要的执着。
“对了,我们后来又调查了崔行健。”
“崔行健,那是谁?”
“就是前天你对吕挽强做采访中,提到的那个总是喜欢跟踪女人的变态。本来在你第一次做笔录时就提到过这个人,我们找他问过话,没什么疑点就放他走了。不过吕挽强前天对你说的情形,他在谋杀前一天是跟着崔行健跟到了黄织的住处。如果他所说是实,那么以小旅馆的地形,崔行健在看到黄织进入住宿的319 室后返身下楼时,肯定会看见间吕挽强。”
“啊,对!吕挽强肯定得跟上楼,才知道黄织具体住在哪间房。尾行男怎么说?”
“他没看见吕挽强。而且他肯定地说,如果有人紧跟着他上了旅馆,他一定会发觉,除非是那只猫!”
“吕挽强怎么解释?”
王探长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他说自己很小心,所以没让崔的发现。”
“胡扯!”
“知道胡扯也拿他没辙,现在他连死都不怕。”
我默然结束了和探长的通话。警方的调查确认了吕挽强杀黄织不是临时起意,想杀就杀这么简单,他是从其他途径知道黄织的住处的。这条途径牵扯到那些他极力隐藏,宁死都不肯说的东西。
我呆立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天色在我毫无头绪的思索中一点点暗了下来。
“嘀——”手机又响了。
还是何夕的短信,这条比刚才那条更简短,只有两个字。
“笨蛋。”
我看着这两个字发愣。我做了什么,让她骂我笨蛋?
奇怪了,她先和我说结案了,又不回我的短信,现在等了这么久,再发短信来说我是笨蛋。
可是如果现在打电话给她,问她为什么骂我笨蛋,岂不是显得我更逊了……
我捧着手机双眉紧锁。结案了,然后就跳到笨蛋。前三个字和后两个字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肚子咕地叫了一下,我猛地抬起头,看着更加黯淡的天色。
我真是个笨蛋。
何夕告诉我结案了,结案代表着她已经把黄织的尸体交回去,不用整天切来切去地研究了。这就表明她现在比较有空了,而且忙了这么久,谁都希望可以放松一下吧。再说现在的时间,正该吃晚饭呀!
不过要从三个字里推导出这一对潜台词,要不成为笨蛋难度还真是不小。
二话不说,立刻拨通何夕的电话。
“你还在警局吧,我马上就到,你喜欢去哪里吃晚饭?”我用极度谄媚的语气说。
何夕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我如奉纶音,冲到大街边,挥手大喊:“TAXI,TAXI!哦不不,出租车,出租车!”
第十二章
地铁候车厅里灯火通明,外面夜已深。
何夕走在前面,我快步紧跟在后。
微风起。
“够了,你还要跟多久,我们已经结束了。”何夕突然站住,冷着脸对我说。
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她面带不屑说。
漆黑的甬道里亮起灯来,风忽然打了起来。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能做到,你……”话还没说完,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伴随着热辣痛感的,是一声清脆的声响和周围人吃惊的目光。
虽然这是一个小站,以现在的时间,候车的人很少了,但何夕是那种走到哪里都可以吸引人们目光的女人。所以现在尽管没有人围观,但我们俩毫无疑问是周围目光的焦点。包括一个带着女儿的母亲,一对坐在长椅上的情侣,一个上夜班的中年人,以及一名地铁保安。
我吃惊地望着何夕,真没想到她会出手打我。
何夕淡蓝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狡黠,只是一眨眼后,就又气势汹汹地瞪了回来。
轰隆隆的声响越来越大,地铁呼啸而来,风吹动她的发丝,在她耳畔舞动。
“别打电话给我,我会把手机号换掉。”说完这句话,何夕走上地下铁。刺耳的警报声想起,门缓缓关闭,仿佛一瞬间把她分割在另一个世界里,迅速而去。
风停了,甬道里的灯光暗淡下去,再次变成漆黑一片。
我走到长椅坐下,用手捂着脸,慢慢缩成了一团。地铁来了又去,夜归的人们在我面前经过,我全然不觉,何夕如果真的离我而去,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的心情可以控制时间,有时快,有时慢,而现在,我意识里的钟表已经停摆很久了。
“嘿!”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我抬起头,是个地铁保安,我想他已经在旁边看了我很久了。
“刚才,末班车已经开走了。”他对我说。
“哦。”我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
“我说,你不能一直坐在这里呀。”他说。
我缓缓站了起来,我相信,此刻我看起来一定非常茫然。
我走开去,但并不是走向出口,而是走到一台自动售货机前,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猛地一拳打在售货机上。
“哎哎!”保安叫着向我跑来。
我没理他,又狠狠踢了一脚。
“当!”一罐可乐从售货机口滚了出来。
“谢谢惠顾,欢迎再来。”一个电子声音从售货机里发出。
保安跑到旁边,看了看售货机,摇了摇头:“你有火也别往这上面发啊,还好没踢坏,否则你赔不赔呀。”
我直愣愣地看着他,却仿佛在看着别处。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用失魂落魄的语气说。
保安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用奇特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说得对,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意义。”他说,“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很多麻烦,如果有信仰的话,什么坎儿都能过去。”
“信仰?上帝?”我看了他一眼,“我没有信仰,我什么都没有。”
“信仰并不仅仅是上帝。”他向我微笑,“反正我要下班了,陪你走一段夜路,跟你聊聊。”
“随便。”我用不在乎的语气说。
可是在心底里,却响起了一声巨大的欢呼。
酝酿了这么久的情绪,忍耐了多少路人的目光,发挥出超水准的演技,终于还是让你上了钩呀。
还有,我恨不得立刻就去找何夕算账,原先说好的脚本里,可没有她扇我耳光这回事呀。虽说演员可以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发挥,但也不能发挥成这样,回头一定得连本带利收回来。怎么个收法呢,嘿嘿,想想就过瘾啊。
此刻,正做好心大叔状走在我身边的中年保安,名叫袁吉。这一切的原为,还得从前天晚上说起。
那天我圆满完成了与何夕的约会任务,虽然最后想要去她家里喝咖啡的意图没有达成,但是我知道饭得一口一口吃。
我一会儿吹着口哨一会儿哼着小曲,回到了我家楼下。就在那儿,被人堵住了。
“你是那多吗?”她问。
我点头。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几秒钟后我忍不住说:“现在天这么黑,你也看不清楚,要我换个光线好的地方给你看个饱不?”
“好啊。”她立刻回答。
我晕倒。
“这位大婶,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赶紧问。和两种人说话最好不要绕圈子,一种是聪明人,一种是二愣子。
“换个地方说话吧。”这位圆头大耳的大婶笑眯眯地说,然后一摇一摆走在了前面。
我最恨故弄玄虚的家伙……不过我还是乖乖跟了上去,摆这种谱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惹。
一辆黑色的别克商务车停在路边,门自动滑开了。胖大婶率先上了车,然后一只肉肉的大手从车里伸了出来,向我招了招。
“反邪教?”我稍稍吃了一惊。
“这的确是我们工作的中心之一。这些事情做起来很繁琐啊,所以我们要和很多部门协调配合。市局最近抓的一个人,正好是我们紧盯的可疑分子,这事和你有些关系。”
“吕挽强?”我立刻想到了他,“他是邪教分子?”
“什么教?”
“一个规模还不算太大的邪教组织,成立没几年,刚处于扩张期。”胖大婶张开肥厚的左手,右手大拇指抵住掌心,用力捻了几下,“得把他们快点摁下去嘛。”
她笑呵呵地做这个动作,却让我觉得有些可怕。恐怕在那一堆肥肉的表象里,藏着的是雷霆万钧的凌厉吧。
“吕挽强是我们盯着的几个内围教徒,或者换个词,他已经算得上是这个邪教的虔诚信徒了。他杀人的原因,很可能和邪教有关。居然做出这么极端的危害社会的事情,超出了我们的预计,所以有些行动要加快了。”
“这和我有关系吗?”
“你不是很热衷于调查这个案子吗,帮我们打进这个教吧,你会知道吕挽强为什么要杀人的。而且,我们也很希望有个记者,能报道一下我们打击邪教的工作,战斗在第一线,就能获得第一线的材料嘛。”她慢悠悠地说出了自己的意图。
“可你刚才不是还说,我是个容易受骗的孩子吗,能这么简单打进邪教去吗?”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喂喂!”
“别急嘛,像我这样的老狐狸不是走到哪里都能碰见的,而且年轻人,要锻炼才能有成长嘛。”
“别是这个任务很危险,你手下没人敢接吧?”
“我的手下嘛,不敢接也是要接的嘛。”胖大婶微笑着说,“不过不必要我的损失,还是尽量避免比较好,郭栋说你运气好,很不容易死的。”
我直瞪瞪地看着她,这是传说中以目光杀人的秘技。
胖大婶没有半点不自在,拿出一个厚牛皮大信封给我。
“这里面是我们掌握的一点点资料,还有几个建议你接触的邪教官员。他们正急于扩张,你能想出办法让他们上钩的。好了,虽然这邪教有点古怪,但应该没多大危险。还是说,你准备放弃对黄织案子的追查了?如果是我们自己调查的话,所有结果都是机密的,你大概是没办法知道了。”
我迟疑了一下,把纸袋接过。
“我先看看这里面的东西再说,并没有答应哦。”
“那么,祝你今晚睡个好觉。”
车门再次打开,自始至终,前排的司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好似个木头人一样。我确认了自己先前的看法,当这胖女人的下属,一定非常非常非常的辛苦。
“对了,你要找我,为什么不先打电话,反咬在家门口堵我?”下车前我问。
“你不会明天起床就把这个胖女人忘了吧?”
“当然不会,可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你看,这么让人印象深刻又直接的法子不是很好吗?我比较乐于给人惊喜。唉,这大热天在外面占了一会儿就是一身汗哪,洗澡可是件麻烦的事。”
我急急忙忙地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研究过大婶给我的资料,知道这个名叫圣女教的邪教在吸收新秀的时候,尤其喜欢引诱那些刚遭受挫折打击的人,趁情绪低落时吸收入教。于是就选定了袁吉作为进攻对象,和何夕一起联手演了这场戏,果然成功地引他上钩。
第一面当然不可能深谈,袁吉好言安慰了我几句,又浅浅谈了谈关于“信仰”的问题,看我有了兴趣,就互留了联系方式,约好有时间再找我深谈。
我不想表现得太主动,所以一直在等袁吉给我打电话。几天后的一天夜里,手机的来电显示终于出现了我就等的名字。他在电话里盛情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一个聚会。我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犹豫,最后在他的劝说下同意了。
这邪教聚会的地点,并非在什么妖异的地方,而是一所中学。
这是上海市北的一所普通中学,袁吉早在校门口等着我了,天才刚刚暗下来,还没到七点钟。
学校把教室租出去收租金是惯见的事,也不知出面出租的人用了什么名义。邪教在校园里的聚会如果曝光,校长的乌纱帽可就不保了。
聚会所在的是比普通教室大上一倍的阶梯教室,我走在袁吉的身边,看他从校门口开始就不时和人打招呼,心想参加这次聚会的人似乎不少。
进门之前先要签到,这时身边围拢过来的观众就越发的多了。袁吉脸上堆满了笑,就像看见了自家亲人一样,有的握手有点拍肩,热情地和周围的人招呼着,并且把我推荐出去,说:“这位小兄弟是第一次来的。”于是就有许多笑脸凑过来,很亲切的模样。
这些人年纪基本上都比我大,如果走在外面,和普通的市民没有什么两样。就是在这里,明知道是个地下邪教在聚会,却也并不让我觉得多“邪”,顶多是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热情过了头,有些像进了传销大会的样子。
阶梯教室里已经坐得满满当当的,角落里叠放了很多椅子,已经带我去搬了两把,摆在最后一排坐下,依然不停有人进来,说是七点开始,但时间到了却还没动静。
一直到了七点十分,屋子里挤了一两百人,后来的人连椅子都没得搬了,只得站着,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当主持,走到讲台上说了些欢迎的话,我留意着四周的人,发现大多数人明显不是第一次来,很配合地面露微笑听台上讲话,而少数人则面露拘谨,有些不知所措。
转眼的工夫,主持人介绍出一位主讲人,就下台去了。上来的是个颇为富态的胖子,他的话在我听来,明显有着相当的技巧与意图。
他先说了个笑话,调节了现场的气氛。人们在笑过之后,警惕心总是会降低些。然后他特别强调,这里并不是个传销会,不会向任何人推销任何商品,也不会以任何名义收钱,只不过是个人人向善的地方,最担心的就是被骗钱,他这么一说,又进一步让新来者放下心。同时我也确定,着一定是个专门针对新血吸纳的聚会,由能言善道的人解除准新血的戒心,让新人对这个团体产生好奇。由于这个圣女会会吸收的新人大多是现实生活中收到打击的,很容易上钩。
这胖子在台上讲了有半个多小时,算是个不错的演讲者,很善于调动气氛。笑话一个接着一个,笑话中的人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听到他们吃瘪上当,在大笑之余不由得会联想到自己身上去。我心里一动,这倒有点像是佛经故事吗。
不过胖子并没说任何和圣女教相关的实质内容,我正琢磨着他仿佛是在为什么做着铺垫,果然,他已经介绍起后一位将要登场的“大师”了。
胖子说了一堆的赞美之词,什么“有思想”,“睿智”,“能帮人解脱生活的苦海,找到继续前行的动力”等等。
当这位“非常难得才请到”,身上围绕着无数光环的“大师”从后台转出来,面带着微笑站在大家面前时,我忽然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过去,不禁大吃一惊,随后又是一阵欣喜。
居然是这个人!
第十三章
是薜颖。
这位被隆重介绍出来,明显是圣女教里大人物的,就是当年一妇婴医院里的护工,和周纤纤相处愉快,在黄织出院后仍跑到大唐村和周纤纤诡秘接触的薜颖。
胖处长没有糊弄我,这个圣女教,真的和黄织被杀一案有关。看到薜颖,想到失踪的周纤纤,我不禁对这个邪教的教名产生了一些联想。
薜颖在台上舌绽莲花,风范气势果然不同,进过了胖子的落力铺垫,薜颖开始谈及信仰。
“我知道今天在台下的人,有许多人刚刚受了挫折,可是人生在世,谁没有过挫折呢,区别只不过是刚刚受了挫折,或者曾经受了挫折,或者将要遭受挫折。看,不管你有多痛苦,可实际上这是一件多么普通的事情。”
薜颖的嗓音低沉,微微有些沙哑,这番话或许她说了许多遍,总之现在听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为什么一件普通的事,会让我们这样痛苦?这是因为我们太在乎某些东西了,因为我们在乎,所以才才会受伤。可那些东西,真的如此重要吗?想一想我们出生前是什么,死去后又是什么,短短的几十年间,有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呢?
“真正打动人心的是什么,只有感情。自己对自己的感情,自己对别人的感情,别人对别人的感情。除了这之外,一切都是空的。难道不是吗?一个奇石收藏家在戈壁滩上找到一块对别人而言毫不起眼,对他来说却是梦寐以求的石头,一个孩童在沙滩上发现了漂亮独特的贝壳,一个淘金者在小溪里发现了赤金,他们一瞬间的感情难道不是极为类似的吗,而到底是石头,贝壳还是金子让他们产生了这样的情感,并不重要。
“所以,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东西,甚至可以说一切东西都是无关紧要的,是虚幻的,只有自己内在的那一点心神,才是真是的。明白了这一点,生活中碰到的那些风风雨雨,都无法打击到你。”
薜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心里却慢慢地有点奇怪起来。她所说的那些,越来越接近唯心主义的世界虚妄说。这意味着,圣女教的教义也是倾向于唯心主义的。但这不符合通常邪教崇拜的情况,一般来说,邪教都涉及个人崇拜的,其教义都是些积极狂热的。而唯心主义,则是消极到不能再消极的东西,她讲了这么半天,也没说到关于“圣女”的事情,这样的一个教,靠什么来凝聚教徒呢?如果对教徒产生不了凝聚力,不管是正教还是邪教,都意味着迅速衰亡。
“在我的身边有许多朋友,我们对人生,对世界有着我们自己的看法。这些看法能让我们勇敢地走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惧任何风雨。我们在这个小圈子有个名称,这个名称是‘圣女’。为什么叫‘圣女’,今天我先卖一个关子。如果您觉得这里是个和谐友爱的环境,愿意下一次再来,那是就会知道。中国人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信仰。幸好,我们现在有了自己的坚定信仰,真诚希望你也能加入进来。”
薜颖以这段话作为结束语,结束了她的演讲,或者说是布道。但今天的聚会却没有就此结束,台下的听众组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圈子,开始分享起今天的收获,别且鼓励那些第一次来的新人,把自己新近遭受的挫折说出来,以“放松身心”。
袁吉把我拉到一个圈子里,约有二十多个人,接着顺序一个接一个地发言。过了没多久,薜颖居然也出现了,她似乎只是过来听一听,但立刻被老教徒们拉住,请求她等会儿做一个最后的发言。
轮到我的时候时候,我把编好的情变故事说了一遍,博得众人安慰的眼神。免不了简单说一下自己的背景,我就照实说了,自己是个记者。说到这个职业的时候,我眼角余光发现薜颖的神色微微一动,袁吉也有些惊讶。他问我是干什么的,不过被我含混应付过去了。
等到她发言的时候,不外乎把刚才在台上讲的那些,再根据这个小圈子里众人说的话再发展着说了点。说完之后,大家掌声雷动,然后她就离开了。
这时各个圈子基本上也都结束了,袁吉带着我和人寒暄了几句,就准备离开。这时一个人跑过来,对他低声耳语了几句。他随后请我稍等,然后跑往教室的另一个角落。
我顺着看去,发现是薜颖在等着他。
薜颖和他说了几句话,其间看见我正在看他们,还向我微微点头示意。
是不是我的记者身份让薜颖有所提放了?我本想随便说个不那么敏感的职业,但是看见薜颖出现后,我就改了主意。三年前去一妇婴采访时,她也许看见过我,如果她记性好的话,编个假身份就会弄巧成拙了。
袁吉回来之后,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这反让我心里有些不安。
走出教学楼,扑面的夜风的含氧量明显比阶梯教室里多。我和袁吉走在一起,穿过操场,往校门走去。
“那多啊,今天晚上,总体感觉怎么样?”
“气氛还是挺好的,不过稍微感觉有点怪,大概是从前没有参加过类似的聚会吧。”作为记者,这点敏感总是要又的,否则就太假了。
“多参加几次,慢慢你就会融入的。其实,我们是一个教会组织,大家都有着共同的信仰。”
“啊?”我没想到袁吉这么快就直接翻了底牌。
“别担心。我们可不是什么邪教。”袁吉赶紧说,“本来呢,你再来几次,自然会知道的,但是刚才薜上师让我直接告诉你,不要遮遮掩掩。干你这行当的,见多识广,我们的信仰到底真不真,你肯定很快就能看明白。”
这是怕我看出端倪,所以索性直说吗?或许薜颖觉得,如果能吸收一个记者当信徒,会起到很好的示范作用吧。但问题是,她怎么保证我会“信”呢?
“赞美你,天尊,唯一的神。”袁吉在操场边缘停下脚步,低声念了一句。这仿佛是句咒语,转眼间让他的表情变得极为虔诚,“你也一定会信仰天尊,这并不是空口说白话,你会看见这个世界的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我心里嘀咕着,天尊这个名字还真没有创意。
袁吉的嘴角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本来,有些事情,只有我这样的真信徒才能知道。不过,说一千道一万,都比不上亲眼所见。明天下午一点半,在第X 中级法院,有一场公安的审判。虽然公开,但并不公正,受审的是我们的一位信徒。不管这人世间的法律怎样说,神会宣布他无罪的,你一定要去,你会见到神迹。”
任何一个宗教在发端的时候,必然会降下许多神迹。比如耶稣基督用五块饼加两条鱼喂饱了五千人,比如释迦牟尼预言自己的死期时令大地震动。他们靠种种难以解释的不可思议,聚拢无数的信徒,并让教义得以流传。
圣女教也要展现神迹,而且是在法院这个听起来很难搞鬼的地方显迹。这会是个什么样的神迹呢?
等等。
一场不公正的审判?一个无罪的信徒?
我立刻掏出手机拨通了王探长的电话。
“你上次说吕挽强会公开审判,日子定下来了吗?是在明天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
“明天下午在法院?”
“没错,你要过去听吗?”
“哦,天哪……”
这本该是个酷热的午后,但半个小时前,厚厚的云层遮蔽了阳光,然后空气就越来越闷。不知什么时候,一场大雨就要倾盆而至。
上海市第X 中级人民法院的建筑很恢宏大气,方尖碑式地立在那儿,远远就能看见。走到门前才会发现,实际上还要经过一个宽阔的广场,再走一长段阶梯才能进入。要是心里有鬼的人,恐怕在庄重的白楼前拾级而上是,都会浑身不自在起来。
但此时吸引了我注意力的,都是停在法院门前的两辆警车和一辆警用摩托。
就在我驻足往警车望去的时候,前面那辆车的门打开了,王探长从里面走出来,快步迎来。
“直接就把警车停这儿啦,不怕打草惊蛇吗?”我问。
王探长苦笑:“我还想尽可能把蛇惊走呢,万一真要在法院里出了什么事情,后果就太严重了。我说你这消息,到底可靠不?”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问我,我也只好再次回答:“我已经把昨晚听到的一切向你原话复述过了,如果最终庭审结束什么都没有发生,所为的神迹没有出现,非但不能让我这个记者成为信徒,原先的信徒也会大受打击。如果不是有一定把握,我想他们不敢放这话了。”
“希望什么都不要发生。”探长叹了口气说。
“你这里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了?”
“万全?哪有什么万全的事情,何况我们和法院还是两个系统,时间又这么紧,从你昨晚打电话到现在才过少个小时。”探长小小地抱怨了一下。
“我们已经通知了法院,请他们加强戒备,同时我这里你也看见了。明的是两辆车和一辆摩托车随时待命,其实附近的巡警网也拉着。这已经是我在这点滴时间里能做到的极限。另外,法庭四周已经经过排查,没有爆炸物,我还挑了几个眼色好的探员一会儿庭审时坐在下面,以防异动。不过老实说,我还真的很难想象,他们竹备怎么搞这个神迹法。除非他们找一群人正面冲击法院。”
“应该不会这样蛮干。”我说着的时候,一辆拉着警笛的囚车开进了法院大门。
“他在上面?”我问。
“嗯。”
“这两天他怎么样,有什么异常吗?”
探长摇了摇头:“还是和原先一样,这些天他没有和外人接触过,如果圣女教有什么计划,他也应该不会知道。”
“那我先进去了,希望别真出什么事情。”
我进刑庭,挑了个考前的位子坐下。四周旁听席上的人已经不少了,我打量了一周,没有发现袁吉,他应该正在地铁车站上班。不过我猜想,肯定有些圣女教徒会来旁听,见证他们的神迹。黄织已经没有亲人了,村子可能派了人来听,吕挽强的父亲也会来,但我不知是哪一个。
离开始还有段时间,庭里很安静,说话的人都会尽量压低声音。在这片空间里不知进行了多少次审判,在空气中留下了沉甸甸的肃穆,令人不敢放肆。
法庭的四周,延墙站了好些武警,不知原本就是这样,还是因为警方的提醒特意增加的。
坐了一会儿,前方的一道侧门打开了,公诉人,书记员等检方,院方的人开始入场,站到他们各自的位置上,然后,吕挽强也被两个法警押了进来。
他比我在看守所看到时苍白消瘦了些,囚服穿在身上,略显得有点大。他的头微微低垂着,但给我的感觉并不是认罪,而是冷漠和无所谓。
最后走进来的是今天的主审法官,一位戴着眼睛的中年女性。她在法官席上坐下,看了看表,等了片刻,就宣布庭审开始。
我深深吸了口气,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首先是检方的公诉人员宣读一份长长的起诉书,读了有二十多分钟。我得心一直吊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道他读完,由吕挽强供述犯罪事实的时候才稍稍放松些。吕挽强说的没有一点让我惊奇之处,就和在看守所里对我说的一模一样。——
在路上闲逛时看见了黄织,起了色心,又想弄些钱来话花,就跟到了她住的地方。没敢立刻下手,思想斗争了一夜,遂在次日早晨再次前往黄织的住处,诈开门后将黄织杀害。因为害怕,所以最后什么事都没干就逃跑了。
整件事情他说来冷淡甚至从容,只是在他快说完的时候,听众席的第一排有个中年男人猛地站了起来,拿一个饮料瓶狠狠朝他扔去,嘴里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方言,很痛心疾首的样子。法警很快赶来,但居然没有把他赶出庭去,只是让他重新坐下。我猜想这该就是吕挽强的父亲。
吕挽强往他父亲那儿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那眼神,像在看过不相关的人。
我有些心惊,这圣女教竟然能将信徒这样洗脑,为教中做事,连亲情都不顾了,着实可怕。
小小的风波后,庭审继续进行。在法庭辩论阶段,其实都没多少好辩的。因为吕挽强对他的杀人行为供认不讳。所以法庭给他请的辩护律师,也只能说些诸如“认罪态度较好,请法庭量刑上给予考虑”等不咸不淡的话。
主审法官还是相当负责,她在庭审中问了吕挽强几个在警方调查中显露出来却被检方忽略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在尾行男崔行健的调查中,崔行健声称他在跟踪黄织上楼后,下楼时没有看见吕挽强。但吕挽强回答“楼道黑,我躲在一边,他没注意”。总之,他并没有一点要吐露隐情为自己脱罪的意思。
一个多小时后,法官宣布休庭十五分钟。
再次开庭应该就是宣判了,对于一宗杀人案来说,这样的庭审速度算是很快的。被告没有一点反抗,打算乖乖伏法,检方一路顺风顺水,能不快吗?
我看着吕挽强被法警暂时带下去,心想,等再带上来时,怕就要发生些什么了吧。
一直等到了现在,还风平浪静,剩下最后的这点时间,再不发生什么,岂不就要让那些来看的信徒失望而归?照袁吉昨天所说,人间的法庭宣布吕挽强有罪,而他们的神天尊宣布吕挽强无罪,见分晓,就在下一刻了。
我没有去上厕所,坐在原地未动。
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过去。
十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
我的眉头一皱了起来,心也越跳越快。这不是因为法发生了什么,而恰恰是因为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是怎么回事,十五分钟休庭时间已到,为什么还不开庭?
不,我看了看表,已经过去十八分钟了。
法官已经再次入席。其他人也都各就各位,但被告席上空空如也。
我有强烈的感觉,一定已经发生了什么!
听众席上也开始有低低的骚动议论声,而看检方和远方人员的表情,好像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又过了几分钟,一个人矮着身子,从侧门处跑到法官身边,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法官的表情立刻就变了,她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那人。
我的肩膀忽然被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王探长。
汗珠从他的脸颊滑下,但他浑然不觉,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快跟我出来,出事了。”
第十四章
“请镇定一点,镇定一点。现在,你把事情完整的在对我说一遍。”
站在王探长对面的两个法警脸色都非常难看。瘦长脸的眉毛时时抽搐似的跳动,每次都会把上面的汗珠溅下些许来。另一个正被王探长闻到的表现稍好,不过他的酒糟鼻已经被自己揉捏的像颗湿润的圣女果了。
“我,那个时候犯人……”他说话的时候,手还一直搓动鼻头,以至于把他的嘴都挡住了。他有些愕然的意识到自己这个别扭的动作,连忙把手放下来。
他是在庭审期间负责犯人的法警,犯人出了事,他当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此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件,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处罚。可这都是以后的事情,还来不及现在就对他造成这样大的压力。
他站在我和王探长的面前,努力的组织着词句,想要准确的回溯出刚才发生的事件。可是从我的眼中看,似乎不久前发生的事情来不急让他消化理解。他甚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在对他复述事件造成的困难的同时,更让他的心里生出怎样都按奈不下去的恐惧。
酒糟鼻的名字叫朱宝华,很小的时候他坐在家里厕所的老式马桶上,对着一只突然出现的马蜂把头使劲的往后缩,可还是被那家伙在脸上最突出的部分蛰了一口。现在他时常在镜子前面端详鼻头的粗大毛孔,猜测那一个是当年留下的针眼。
作为补偿,他鼻头上每一个肉眼可见的孔洞都好像生长了嗅觉细胞。押解犯人上法庭的时候,他总是能闻见犯人牙齿里的烟味,血液里的毒品味或骨髓里的血腥味,然后据此感觉一下,这个戴手铐的家伙到底有多浑浊黑暗。这种判断常常和法官的判决相吻合,不过他的同事们都觉得他在吹牛或神经过敏。
今天他从吕挽强身上闻到的,是种奇怪的问道。
既是平静的,又是狂热的;即是深沉的,又是肤浅的。许多种截然相反的味道混杂在看似简单普通的小子身上。当然,还有一丝血腥气。
朱宝华又抬眼打量了一下吕挽强。这个家伙……
“嘿,你又闻出些什么了?”搭档吴朝东说,口吻中带着些非恶意的嘲笑。
朱宝华耸了耸肩,什么都没说。他知道他们都不信,无所谓,人不是为别人活着的。
他想起了今天早上接到的来自警方的提醒。眼前这家伙真的有点不同,不过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他知道甚至连刑庭都由防爆专家经过了紧急的爆炸物搜索,看起来警方对他们的消息源相当确信。但能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他相信今天法院周围一定部署了警力,这就万无一失了吧。这可不是在一团乱的中东,这是在上海,中国治安最好的大城市。除非真的有天兵天将来救人。
法官宣布休庭十五分钟的时候,朱宝华小小的松了口气。他还真的担心过一阵子,现在看起来,很快就要结束了,警方的消息有问题,或者警方的布置让想要干什么的人取消了计划。谢天谢地,让最后这点时间快点过去吧,不管怎样,要发生什么也别让自己碰上。
他自嘲的笑笑,还真当会发生香港警匪片里的场景了?看了一眼吴朝东,发现他也有点紧张,这样朱宝华又放松了些。
“我想上厕所。”吕挽强忽然说。
这个要求并没有让两个法警有多少疑心,至少吕挽强被囚车押送到法院之后,并没有上过厕所。
把吕挽强带到了厕所门口,吴朝东先进去转了一圈,然后出来向朱宝华示意里面没有别人。
红红的酒糟鼻动了一下,因为嗅觉灵敏的关系,他一向讨厌进厕所。就算憋着气,味道还是会钻进鼻孔。他推了吕挽强一把,犯人很自觉的走进了厕所。
还有几分钟就要重新开庭了,许多旁听者都已经进入刑庭坐好,所以走道上的人并不多。但还是有两个人注意到了犯人和穿着制服的法警,站在一边向他们头来好奇的目光。朱宝华打量了一下,或许这两人正是要来上厕所的吧。但他并不需要说“对不起,请等犯人出来再进去”,因为她们就算要进也是另一间。
不过朱宝华猜错了,两个旁观者只是略停了停,就走开了。
目送无关者的背影离开,朱宝华深深吸了口气,走进厕所。搭档的眼神投来的眼神有些意外,他是知道酒糟鼻对厕所的排斥,而且才刚方便过不久。
朱宝华只是想再小心一点,他心底里总是有一丝不安,这趟差很快就要结束了,最好还是不要让犯人脱离自己的视线。
小便槽前空无一人。
朱宝华的心突的一沉,他开口说道:“喂,你大便啊?”
回应他的只有急促的脚步声,搭档吴朝东冲了进来。
他和搭档互视了一眼,手已经摸上了枪套。
“问你话呢,应一声!”他大声喝道。
余音在厕所小小的空间里微微回荡,仅此而已。
“砰!”他一脚踢在离自己最近的隔间门上,没上锁的硬塑料门弹开,露出后面的抽水马桶,又缓缓的反弹回来。
“砰砰砰……”他和吴朝东一起,一扇接一扇的把门踢开。
最后两个隔间,两名法警几乎是同时起的脚,然后他们迅速朝对方看去,想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最后的期盼,最后立刻变成了震惊和无法相信。
犯人竟然不见了!
“就是这个厕所吗?”王探长问。
“是的。”朱宝华回答。
厕所已经被暂时控制了起来,王探长招呼我说:“你也一起来看看。”
两名法警跟在我后面进了厕所,他们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但此刻他们已经没有了好奇这一点的心情。
这是很常见的厕所格局,对门的男女厕所,中间一个洗手池。走进男厕,一排六个小便池,其中一个是残疾人专用的。小便池的对面是四个含坐式抽水马桶的隔间,现在每一扇门上都有一个清晰的鞋印,其中一扇门歪斜的挂着,已经被踢坏了。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厕所,我注意到这点之后立刻抬起头往天花板上看。通气口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而且这里通气口的结构不想好莱坞大片里的那样,大到能容一个成年人在里面爬行。
这是一宗密室失踪案!
日本的侦探漫画里最喜欢的就是密室杀人案件,但是密室失踪案要比密室杀人案不可思议的多。毕竟杀人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凶手并不一定要到密室现场。但是失踪却不一样,起码那么大一个活人,就这么蒸发不见了。
王探长的眼神扫过这间厕所的每个角落,这花了不少时间,最后还是落到了两名法警的身上。
“从犯人进入厕所,到你们发现他失踪,中间有多长时间?”探长问。
“没多久,阿朱很快就跟进去了。”吴朝东说。
“不会超过三分钟。”朱宝华肯定地说,他回想了一下,又补充说,“大概只有两分钟左右。”
“两分钟左右?”王探长的眉毛狠狠地拧了起来。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用某种神秘的方式从这个小厕所里逃走,并且让一切恢复原状,这怎么可能?
“不管怎么说,人都已经跑了,不过探长我想他就算用什么办法跑出了这间厕所,也不一定能直接跑到法院外去。”我说。
“我已经让人紧盯着法院周围,发现目标会立刻通知我。而且他可能去的地方及可能接触的人也都开始监视了。”
“先前在庭上扔瓶子的,是吕挽强的父亲吗?”
“是的。”
我微微摇头,事情真是棘手。看吕父在庭上的表现,怎么都不像知道儿子会以这种方式逃脱,否则影帝这个称呼就太廉价了。
“刚才你们在门外的时候,都站在什么位置?”探长问两名法警。
“在……”
“出去指给我看。”探长打断他们。
在厕所门口,两名法警分别把他们刚才所处的位置指了出来,正处在洗手池的对面,朱宝华站的靠近男厕,吴朝东站在女厕那一边。
“视线呢,那两分钟里都在看什么地方?”探长这句话问的就有点不客气了。
两人诅咒发誓说,视线范围都没有离开过厕所的方向,就算偶尔往其他方向偏一偏,但如果有人从厕所里出来,就算用眼角余光都一定能发现。
“这两三分钟里,绝对没人从厕所里出来过。这条走廊里装着监视探头,监视录像可以证明。”朱宝华说。
“监视录像时肯定会调出来看的。”王探长说着又走进厕所,天上地下的猛看。
过了一会他转头问我:“那多,你有发现什么吗?”
“你这探长都没有发现,我能发现什么?”我苦笑着说。
“嗯。”
“两位,守在外面的时候,有没有听见里面发出什么动静?”我问法警。
“没有,一点声音都没有。”吴朝东连忙回答。他肯定以为我是个便衣。
朱宝华也跟着摇头,不过我觉得他似乎想说什么。
“怎么,你想到什么了吗?”王探长盯着他问。
他摸了摸自己的酒糟鼻子,说:“我也一样没听到什么,但是我的鼻子比较好,可是平时一帮同事都不信我,说我神经过敏……”
网探长不耐烦的打断他:“请直接说重点,你闻到什么了?”
“我闻到点尿臊味,新鲜的尿臊味。”
“尿臊味?”王探长问。
我也在想,尿臊味代表什么呢?
“对,所以一开始我根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我想他就是在里面小便呢。”
王探长睁大了眼看着酒糟鼻:“你是说,一个人在厕所里对这小便池撒尿,你站在门口就能闻到味道?”
酒糟鼻点头,他斜看了同伴一眼,吴朝东也恰好在看他,眼神中带着惊奇。
王探长一个一个小便池看过来,就在进门第二个小便池,他发现了点东西。
这里安装的都是自动冲便器,当人小便完,感应装置就会发挥作用,用水把残留的尿液冲干净,但在容器的边缘,水无法冲到的地方,有一小块黄色的斑点。似乎是不小心尿到了边上,到现在还没完全干透。
探长立刻俯身,眯着眼侧着脸,看小便池前的地面。
“该死的?”他骂了一句。
我很快明白了他是在骂自己。
他站起身,冲我们挥手,像赶蚊子一样,嘴里嚷着:“出去,都出去。”
把我们轰出了厕所之后,他也跟着出了厕所,对着对讲机说:“派一个现场鉴识专家过来,厕所,我现在呆的地方!再派个人过来守在门口!”
我猜他刚才多半是发现了脚印。一个人站在小便池前尿尿,当然会留下脚印。
可是,难道吕挽强真的在厕所里小便过?在这两分钟里,他又要逃跑,居然还有闲心小便?就算是会尿到裤子上,和被抓到逃跑时败,那一个比较重要?
除非他根本没有准备逃!
这个现场的唯一发现,让失踪事件变得更加诡异难测。
奉命看住现场的警察很快小跑着出现,王探长冲我勾了勾下巴,说,“走,去看看监视录像。”
监视录像拍的很清晰。
从吕挽强带着手铐走进男厕所,到朱宝华走进去,之间相隔甚至不到两分钟。
一分四十九秒。
这一分四十九秒,我们来回看了三遍。最后一遍,是八倍慢速放的。在这十几分钟时间里,每个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屏幕上男厕所的出口,就算;吕挽强用十倍于世界短跑记录的速度跑出厕所,都不可能不被发现。
我原来还以为,吕挽强或许用了迷魂药之类的药物,麻痹了门口两个法警的神经系统,造中国的南方确曾有人被迷倒之后把钱和银行卡密码乖乖交给陌生人,清醒后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人眼可以暂时欺骗,监视器的镜头不可能被欺骗。
王探长点燃了香烟,奋力的喷着烟圈。我想他这么多年的刑侦生涯里,恐怕从未碰上过这种让人抓狂的案情。
我十分理解他的心情,就像被人狠狠地在脸上抽了一巴掌。
因为事先已经接到了内线报告,会出事,所以进行了种种防备,结果却没有一点作用。最郁闷的是,栽到家了却还不知道是怎么栽的。
难道真的是神迹?凡人无法理解,由神一手造成的神迹?
我晃了晃脑袋。这世界上没有神,哦,即便或许有,也绝不会在圣女教这座歪歪斜斜的小庙里。
有人把录像倒回去,再从头放。但实际上,大家都已经放弃从录像上找出什么问题,所以这回连把特定区域的图像放大的工作都没有做。
录像一最原始的面目,即远角度播放着这一分多钟里走廊上的情景。
“停!”我突然大叫一声。
王探长瞪大了眼珠埂着脖子盯了屏幕一眼,又转向问我:“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不是门口,别盯着厕所门口。”我兴奋的说,“看朱宝华旁边,那两个站在旁边的人是谁!”
这就是刚才朱宝华说到的,曾经好奇地看着他们,又很快走开的人。
我们原本都以为,这是无关紧要的路人甲和路人乙。
但不是!
这是一个带着小孩的中年妇女,戴了副遮去半张脸的太阳镜。
探长盯着这个人看了两秒钟,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
“是薛颖,薛颖!”他恶狠狠的说,嘴里吊着的香烟不知何时已经掉在地上。
“我猜她带着的小女孩,就是周纤纤。”
第十五章
如果命运可以被预知,那就不叫命运了。
虽然不能事先知道,隐匿于虚无缥缈间,但是发生之后,却又让你觉得,一切事先已经注定,逃不开,躲不掉,这就叫命运。
有时候,一首歌的命运,也和人一样多舛。
我曾经听过一首歌的故事。
当年周治平为梁朝伟写歌,其实这个牛人叫周治平,但他最盛时写一首歌就能买一辆平治车(即奔驰车),所以又叫周平治。我幻想着,什么时候我写一篇新闻也能买一辆平治车,不,不,只要夏利车就可以了,浑然间哈喇子就流了下来。
一意淫就容易偏题,周牛人平治为梁朝伟写歌,些了一张专辑的量,但发现哪首歌做主打都不够分量。眼看日子快到了,困苦的很,生怕砸了招牌,突然之间灵光一闪,写出了《为情所困》。于是他从原先的歌里抽掉一手,替换上《为情所困》,这张专辑果然大卖。
被抽掉的这首歌,被卖给一个小歌手,但这个小歌手演艺事业进展得非常糟糕,怎么都出不了头,最终认命转行,这首歌又被转卖给了另一个无名歌手。这位无名歌手凭着这首歌,唱遍海峡两岸,大江南北,大红大紫。这个歌手的名字是迪克牛仔,这首歌叫《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这首歌如果一梁朝伟和周治平的嗓音唱法来唱,的确是不会红的,当年周治平换下这首歌,很明智。只有到了迪克牛仔的手里,才能爆发出炫目的生命力。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我直着嗓子唱完这首歌,又点了首《背叛》。
这首歌是另一个故事。
这是曹格的歌。许多人原本还不熟悉这个人,因为他的确不算是个出名歌手。这首《背叛》原本也很不出名,但是在台湾一个选秀节目里,两位人气歌手杨宗纬和萧敬腾唱了这首歌,特别是后者,直接导致这首歌在台湾KTV 里的点唱率飙到第一。曹格唱的时候很柔情,萧敬腾唱的时候很澎湃,所有人在KTV 里点唱的时候,也都唱得很澎湃,大家喜欢这种唱法。
我用背叛自己,完成你的期——盼。
从“期”到“盼”是一个华丽的由低音跳到高音的转折,我运足丹田之气,从后头冲向脑门。
“破了。”
何夕用脚尖点开了门,捧着个大托盘走进来,第一句话就让我垂头丧气。
“我练好久了。”
“但还是唱破了。”何夕的回答让我觉得前一句辨白愚蠢至极。
何夕把托盘放到桌上,里面满满当当的菜让我目瞪口呆。
“怎么可能又这么多的,三份鱼片手卷,两人份还多的铁板牛肉,一大堆的牛肉丸。这些先做的东西,不是规定每人每次只能拿一小份的吗?”
“我怎么知道,我对他们说,再多给一点,他们就给了。”
“太不公平了,不过天妇螺炸虾怎么只有一只呢?”
“你要多吃自己去拿。”何夕白了了我一眼。
自己去拿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有做天妇螺炸虾的厨师是女人,其他的厨师都是男人……
“想去那里吃饭?”一个小时前我这样问何夕。
“除了吃饭你还会别的吗?”
我很像用淫荡的表情对她说:“其实我会的有很多哦,哦哈哈哈……”惭愧的是我的贼胆还没大到这样的程度,所以最终还是约了来钱柜唱歌,反正这里有自主可以当晚餐。
我想我是真的需要用唱歌来放松一下,否则脑袋里总想着那一堆怎么都解不开的死结,会把我勒死的。
何夕很小的时候在香港地区的孤儿院里呆过几年,后来就一直住在瑞士,所以她接触中文歌曲的机会并不多。小时候养父有时会带给她几盘香港的歌带,再就是近几个月来到上海当法医后偶尔听到的歌。很自然的,她今天点的歌,不是极老,就是极新。
现在她唱的是陈慧娴的《冲茶馆》,曾经香港天后级的歌手,现在还有几人知道?
何夕唱歌时的声音低沉,很有磁性。这首歌在我记忆深处还留有些印象,但为什么这个印象和她现在唱得调子对不上呢?
“你唱的对吗?”等她唱完,我疑惑地问。
“不对,”她干脆地回答,“我忘了原来是什么调了。”
“你真强悍。”我真心诚意地说。
找不着调之后还能坚定地投入深情地把一首歌唱完,并且唱出另一种曲调来,要不是我曾经听过这首歌,还真不能肯定她跑调了。
“这说明我的乐感好。”何夕说。
我突然发现,何夕的脸皮也很厚。
“你的手机在响。”她提醒我。
我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脸色顿时一变。
“怎么,是谁打来的?”
“袁吉,那个圣女教的信徒。我等他的电话已经很久了。”
“喂,那多呀,我是老袁。”袁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四周轰轰响着的音乐声突然消失了,何夕按了静音。
“哦,你好。”
“前天下午你去法院旁听了吗?”
“我去了。”
“你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没去呢。那你一定知道我说的神迹是什么了吧。”
我缓缓吸了口气。
前天,当我们在监视录像里发现薜颖周纤纤的身影时,一度以为找到了解开吕挽强失踪之谜的线索,可事实恰恰相反。
谁都不相信这两个人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在这样的地点是偶然。然而,她们的确如同酒糟鼻法警所说,只是站在旁边看了一小会儿,就走开了。从监视录像上看,看不出她们有任何异常的动作,难道说她们就只需要在厕所外站一站,就可以把厕所内的一个大活人变没吗?
厕所内尿液和脚印的核对结果已经出来,就是吕挽强留下的。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痕迹。这就为吕挽强蓄意脱逃打上了大大的问号。
通风管下水道这些根本进不去人的地方都查过了,根本没有被动过。厕所从天花板到地面及四周的墙都敲打了一遍,证明没有暗门。刑侦队在小小的厕所里挖地三尺,用王探长的话说,哪怕是吕挽强尿到一半突然人体自燃化为灰烬,都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薜颖和周纤纤冒充普通旁听的市民进入法院,究竟干了些什么事情吗?
“那场审判突然宣布休庭时间延长,当天不宣判,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说,作为一个普通的旁听者,我只能知道这点信息。
“哈,什么休庭时间延长,我听那天去的教友说,法官都重新入座了,等了很长一会儿才突然宣布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是很奇怪。”
“我告诉你事情吧,因为被告突然消失了,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不见了。没了被告,这场审判当然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突然消失?他逃跑了?”我试探问道。
“不,不是逃跑的,就是消失。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他死了?”我有些吃惊地问。
“可以这么说,也不能这么说。这是天尊的伟大神力所展现的神迹,他已经回归本初的虚无了。”
我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但是我想,现在并不是问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应该表现出来的,是让袁吉满意的另一种姿态。
“太不可思议了,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吗?哦,天哪!对不起,我现在的心情有点复杂。”
“是不是感觉有些激动,又有些迷惑,还有点彷徨?”已经呵呵笑了两声,说:“没关系,每个真正的信徒最初都会经历这样的阶段。面对神的伟大,我们会因为渺小而战栗。现在,我邀请你加入我们,沐浴在神的光辉下,看见世界尽头的真相。”
我放下电话,表情有点兴奋。
“他说什么?”何夕问我。
“他想让我加入圣女教,去参加更正式更核心的教义宣讲会。”
“什么时候?”
“他说等我郑重考虑下定决心后,再告诉我具体的时间地点。我没立刻答复,吊一下他胃口再给他打电话,这也比较符合人之常情。他说如果成为正式教徒的话,会有神迹再次降临。”
“把我带去吧,这段时间没东西切,有点无聊。”
“别别。”我连忙摇头,“这怎么行,这是深入敌后,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就看见何夕眯起了淡蓝色的眼睛。
“原来你觉得我是个喜欢玩小孩子过家家的女人啊。”
“不不不不,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在回复袁吉之前,我打算联系一下胖主任。虽然想起她肥胖的身影。心里就像堵了块大肥肉一样不舒服,但一旦答应了袁吉,就意味着我要更深入地介入进去。到时候面对一些情况如何应对,她得提供些建议和必要的保障。
她那晚找过我之后,就在也没什么动静,我搞不明白到底她是准备做个甩手掌柜随我去搞,还是其实我的一举一动她都清楚的很。这两种假设都和可恶,不过以她的可恶程度,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在殷勤地把何夕送回住处时,我已经想好了。一会儿到家,先洗个澡,再上上网,或许再看看电视,等到凌晨半夜时分,给胖大婶去个电话,折腾折腾她。直到看到一辆黑色别克车停在小区的正门口时,我都还在心里恶狠狠地意淫着。
我瞪着这辆车,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偶然,因为上海至少有几千辆这样的车。
车窗上的深茶色玻璃让我看不清里面,只能听到发动机低声轰鸣。
我敲了敲车门:“有人吗?”
然后车门就缓缓自动滑开了。
“请进来吧。”
我看着那张胖脸,有点吃惊地问:“你这回怎么没在我家楼下堵我?”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主动的好孩子。”胖大婶笑呵呵地说。
我心里涌起了一阵无力感,本想抢回点主动,她却连我这点心思都能猜中,看来我得庆幸并没有和这个中年女人站在对面。
“看起来你很懂得劳逸结合的道理嘛,我就知道自己不会选错人的。”胖大婶的表情和语气总是那么慈善。
劳逸结合?我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她是说我和何夕约会唱歌HAPPY 的事情,这是在敲打我。
“今天晚饭的时候,袁吉给我打电话了。”以我的水平在这样的人物面前兜圈子是徒劳的,实力加上经验都注定我们不在一个平面上,所以还是直接点好。
胖大婶扫了我一眼,带着些许赞赏。不过这更让我郁闷,闷头一口气把袁吉在电话里说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好,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这一声喊让我吓了一跳,因为这并不是胖大婶说的,而是前面的司机突然回过头来了这么一嗓子。
这司机不该是从头沉默到底的龙套人物吗?
然后我才发现,司机居然是王探长。
“我说过,我们时常要和各种各样的机构合作。”胖大婶说,“这个邪教组织虽然还不算很壮大,但是现在做出来的事情却很让人吃惊。所以,不能再等下去了。我们和警方协作,准备行动。”
“那多,你这次打进去,一定要搞清楚,他们是怎么把吕挽强从医院里弄走的。这个吕挽强,就算已经死了,也得找出来。”王探长这两天已经焦头烂额,虽说人是在法院里不见的,但警方事先知道消息,还是没看住,这就很被动了。
“我看就是袁吉也不一定知道具体情况,他满嘴神迹神迹的,还说什么回归本初的虚无,我看他已经被彻底洗脑了。神迹发生的秘密,恐怕只有有限的几个邪教高层才会知道,一般受迷惑的教众,估计所知有限。”我说。
“那多啊,明天你给袁吉回个电话,就说想入教。根据我们的消息,听过他们的核心教义宣讲,就差不多等于入教了。而每个教徒在入教的时候,都会由圣女教的高层举行特别的仪式,也很可能见到他们的圣女。我们会组织大批警力包围聚会地点,一旦确认圣女出现,就把他们都给包圆了。他们那个神迹到底怎么回事,你弄不明白也没关系,等他们进了班房,我们有的是时间弄清楚。”胖大婶笑呵呵地说着阴恻恻的话。
“就是说,如果圣女不出现,这次行动会取消?”
“对,圣女是关键,那个薜颖也很关键。如果没了这两个人,剩下的也翻不起多大的浪来。”
“那如果已经事先不告诉我聚会地点呢?”
“那不会是问题,跟个把人,我还是有办法的,不过……”胖大婶想了想,说:“如果你到时确定真的出现一些常识之外的事情,我是指需要警方特事处或者其他什么机构才能处理的事,你及时通知出来。我们会视情况决定是否继续行动。”
她在说“其他什么机构”的时候,冲我微微一笑。她肯定清楚我和专门研究超现实现象的X 机构之间的纠葛,或许知道的比我在特事处档案里记载的还多。
“那我这么出生入死,能得到些什么呢?”我准备和她讲讲价。
“你需要钱吗?”她笑了,然后摇头,“不,我知道你最想要的就是真相。”
我需要钱的,一百万不少一千万不多!我在心中狂喊。
“我准备好了。”我对袁吉说。
“我真为你感到高兴,那么,下周二,你得空出一整天的时间。”
“地点在哪儿?”
“嗯……到时我来接你吧。”
“我需要准备些什么吗?”
“呵呵,什么都不用,你只需要保持一颗谦卑的心就可以了。要记住,在神的伟力面前,我们都是渺小的。实际上,应该说在神的面前,一切都是虚妄的。我知道你一定有疑惑,不必现在着急发问,到了那一天,你会明白的。”
放下电话,何夕在一旁瞪着我。
“下周二见分晓。”我耸耸肩。
“我也去。”
我立刻哭丧了脸:“姑奶奶,你就别闹了。”
第十六章
圣女教的第一次核心聚会,竟然不是在上海。
我和袁吉坐在长途客车上,车正开往昆山。
又是昆山!
我终于还是把何夕劝住了一半。之所以是一半,是因为这位兴致勃勃的女法医还是加入了围剿邪教的大队人马。和探长一起。也不晓得他用了什么理由,或许考虑到会在邪教里发现吕挽强的尸体吧。
唉,何夕的脾气还真是超倔,看来我以后可是有的口头吃了。这样想着,不知怎的,嘴角却不露出了一丝微笑。
贱,男人就是贱。我连忙把脸捋平了。
空调客车里而三十个人,没坐满,不知里面是否有警方跟着的暗线。或许是有车跟在后面,或许是双管齐下。袁吉挺警觉,我本想和他在车上聊聊,他却示意这儿说话不方便,自己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去了。
司机把车开得很疯,不管大车小车一辆辆超过去。我看着有点心跳,学袁吉那样闭上眼睛,却静不下心睡觉,一幕幕情景,一个个年头走马灯一样此起彼伏。
种种迹象表明,周纤纤可能就是圣女教的圣女。可是一个失踪的小女孩是怎么变成邪教的圣女,一个原本的医院护工又是怎么成为邪教的高层?圣女对圣女教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核心,还是仅仅是薜颖的傀儡?即便只是个地位崇高的傀儡,可是黄织是她的亲生母亲,为什么会有一个邪教教徒去杀害黄织,事后还被他们所信奉的“天尊”认定无罪,降下神迹离奇失踪?
在这些年的记者生涯中,我有过许多次常人无法想象的离奇经历,但不管哪一次,都不能和这次相比。在以往,我所遇到的那些诡异事件,我总还可以一步一步抽丝剥茧,慢慢接近目标。我能做到这一点,在于我所面对的只是一个未知现象,就好比在黑暗中的一丁点儿光亮,它本身的存在就为我指引了方向。但如果四周都是星光,置身于茫茫星海中,就会迷失方向,不知何去何从。
把某一个诡异事件比做一点星光,来数一数到底有多少星光将我围绕。
黄织被村里人认为邪气的原因,是她身边的亲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死亡或失踪,最后是她自己,这样的厄运,用巧合来解释,大多数人都不会信服。
此后就是纸婴事件。突然小下去的肚子,身形狞恶的纸婴,难以解释的形成原因。
韩国的冰箱死婴,其中之一的DNA 鉴定令人难以置信,让我不得不把他和纸婴联系起来。可是这个死婴,是怎么从黄织的肚中消失,跑到万里之外的韩国?
同样是这个死婴,身上为何会有难以解释的长期爬行痕迹?
黄织为什么会被杀,吕挽强杀人是否代表着圣女教高层的意图,他们为什么要杀死圣女的母亲?这一条我反复想了很久,仿佛答案就藏在我潜意识的某个角落,但我一时没法想清楚。
吕挽强是怎么从厕所里消失的?真的又神迹吗?真的又“天尊”吗?
一个接着一个的不可思议事件接连发生,往往在我对前一宗想破头试图找到解迷的蛛丝马迹时,一个新的诡异事件就会突然出现,让我目瞪口呆。
这些事件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的联系?我这次深入圣女教,是会发现吧所有事件串起来的那根绳子,还是仅仅让现有的这堆超自然事件再增加一个砝码?
我每一个脑细胞大概都膨胀了三分之一,为避免再下去我的脑袋会变成爆米花,我强迫自己开始数羊。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
一百多只羊后,我突然想到,好像纸婴事件和密室失踪事件之间,有着很大的相似性。
如果,吕挽强真的是在厕所里凭空消失,而不是耍什么我们现在没想到的花招的话。
如果,纸婴的兄弟也是在黄织的子宫里突然消失的话……
我睁开了眼睛,袁吉正在看着我,他冲我微微一笑。
我的面皮一僵,在心里提醒自己,将要去的地方,是一个邪教!
我们要去的地方并不是昆山市的市区,而是周边的某个小镇,和大唐村也不是同一个方向。在昆山换乘了另一辆中巴车,在小道上颠簸了半个多小时,袁吉跳起来说到了,让司机停车。
这是一个小镇的边缘,袁吉领进了个路边的小餐馆,我正在想这据点也太小了点吧,就见他招呼服务员拿菜单来。
“还有点时间,吃了午饭去正好。”他对我说。
一盘炒仔鸡,一盘西红柿炒蛋,再加上两个凉拌豆腐,一瓶冰啤酒。
“今天会有多少人?”我问。
“说不准。”袁吉摇摇头说,“原本人不会多,因为今天上师所要宣讲的教义,像我这样的,已经听过许多遍了,主要是针对你们的。可是今天可能会有神迹的。”
说到“神迹”两个字的时候,袁吉的声音轻了些,仿佛怕周围人听到,随后,他换了上海话对我说:
“如果愿意入教的新人较多,教会就会举行入教仪式,到时圣女会为每个人赐福,并且显示神迹。前几次听过教义信仰坚定的新人今天也会来,人数应该足够多到举行入教仪式,所以至少核心的教徒都会尽量赶来。能看到圣女和神迹,是每个教徒的无上光荣,这能让我们与神更接近。”
看来今天能一网打尽了,我心里想。
吃完饭,我抢着把帐付了,说是能公款报账。
“真能报销?你可别骗我。”袁吉说。
“真的能报,真的能报。”我笑嘻嘻地说。的确是真的,不过给我报销的单位不是报社,而是公安局。
走过一座桥,前面是笔直的公路。小镇就那么几条街,这里是镇外了,人烟愈见稀少。
“我们这是往哪走?”我忍不住问。
“别急,就要到了。”袁吉说着,拐进了一条小道。
这是条宽仅容两车交会的小道,很多年前想必是条田埂,现在两边仍有天地。往前方望去,透过行道树的空隙,似乎有片低矮的建筑。
那里就是目的地吗?我偷着看了身后一眼,没有一点动静。那些警察不会跟丢了吧,我在心里嘀咕着。
大门敞开着,没有门牌也没有招牌。袁吉的神情变得很严肃,或者说是肃穆。我猜测这里应该是圣女教一个固定的聚点,甚至是总部,因为袁吉的模样,像是进了不容亵渎的圣地。
我打量着这儿的建筑,并不是新建的,总有十年以上了。它之前是派什么用的?我注意到紧靠大门的空地上的几组室外健身器材,尺码都偏小,这儿曾是学校或养老院吗?
除了一幢两层小楼外,其他都是一层的平房。我跟在袁吉身后,走到平房后的大片空地上。
这片空地被前面的平房挡住,在大门处并不能看见。当坐在空地上的人群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把我吓了一跳。
虽然吃饭时袁吉说应该会有不少人,可是自从进了大门,我就没听到多少人声。一般情况下,三四百中国人聚在一起,可是不会这么文静的。
这些人呈半月形安静地做着,面向一个圆坛。圆坛上并没有人,我知道正式开始得要到下午一点钟,还有约二十分钟。
袁吉拉着我在最后面席地而坐,这片临河的空地被外面的平房围起,河对面是片树林,算得上是相当隐蔽的地方。
不知警方做了多少准备,在这里要想一个不漏地把人都抓住,似乎连河道以及对岸都要控制起来才行。想到警方,我偷偷看了包里的手机一眼,我的手机早调成了振动,这样信息传递起来不容易被发现。可是我这一眼,却愕然发现,手机里居然一格信号都没有。
我想了想,大大方方地把手机拿出来,然后轻声问袁吉。
“这里怎么没有信号?”
袁吉凑到我耳边,小声地说:“是没有信号,这里是接近神的地方,凡间的信号是传不进来的。”
我在心里鄙视,搞这套,不就是装了个屏蔽装置吗?照这种糊弄人的说法,上海接近神的地方多了,比如大剧院。
不过这样一来,如果有什么消息要传出去就麻烦了。
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一侧的人群略有些骚动,然后就见到一个穿着青色汉服的人走向中间的圆坛。
这汉服宽袍广袖,走起来衣襟飘扬,看得我嘴里啧啧有声,果然是神棍的装扮啊,不过现在可是正午的大太阳,穿成这样回去得浪费多少痱子粉啊。
旁边的一人转头看了看我,似是嫌我不够庄重,我连忙调整成最虔诚的表情,目不转睛。
这人四十多岁的年纪,模样清瘦,走上圆坛,盘腿坐下。
“怎么不是上次见到的薜上师啊?”我问袁吉。
“薜上师可能正陪着圣女,这位刘上师是薜的丈夫,修为也是很精深的。”
刘上师?哈,怪不得这副做派。警方早已经开始调查薜颖,她的丈夫叫刘江洲,本是个游手好闲的骗子,在局里可是有着不少案底的。
“刘上师和薜上师,是不是教内修为最深的两位上师?”我问。
袁吉点头:“他们是最早跟随圣女的。”
搞不好整个圣女教就是他们两个搞出来的,这样今天警方真的可以一网打尽了。
“在我开始讲述之前,请你们让自己的心灵慢慢沉静下来。已经来到这里许多次的教友们,请保持敬畏;至于今天第一次踏上这片圣土的人,你会听到超乎你想象的,或许你会怀疑,畏惧愤怒,悲伤,失望,但是请保持平静。”
没有城市里的喧嚣,没有微微的风声,刘江洲的声音清楚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我所要说的一切,都是来自圣女,来自伟大的神——天尊。信神者,将看见真相,不再迷惘。”说完这一句,刘江洲做了一个手势,好像鬼画符一样,然后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跟着做了一遍。我想这大约和佛教的双手合十,基督教的十字礼一样是圣女教礼敬天尊的手势吧。
“当我们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那些五光十色的光怪陆离的东西就这么开始在脑海中留下烙印。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所有曾让我们兴奋的或恐惧的新奇玩意儿都变得平凡普通,变得理所当然。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从古至今,任何有智慧的人都不曾放弃探索,但是他们几乎全都搞错了方向,因为我们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接触到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误导着我们。
“刚出生的婴儿是最伟大的天才,他们大脑中的神经元要比任何科学家多出许多倍,然而随着时光流逝,这些神经元中的大部分会慢慢萎缩。或许你们已经忘记,或许你们还有些微的记忆。当我们年幼时,我们对这个世界有着独特的体会,常常有各种各样的怀疑和猜想,而今这些思想的源泉已经枯竭,甚至我们已经无法理解当时自己的想法。可是要知道,曾经你们离真相也许仅一步之遥。”
我用心地听着刘上师的传道。老师说,虽然的确用心在听,但是最开始颇不以为然,抱着听听看这神棍用什么手段来愚民的心态,一边听,一边暗自发笑。不过听到后来,却不由得疑惑起来。
“这世界是什么样的,你所看到的就是真是的吗?这样的问题,每个孩童都以不同的角度思考过。有些早慧的孩童,甚至开始怀疑,展现在面前的这个世界,实际上是一片虚无,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心灵的错觉。父母和兄弟姐妹,好吃的糖果等等,都是某个不可测的存在施展出的魔法,其实一切都只是幻象。或许除了自己之外,其他所有都不存在。”
说到这里,刘江洲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一遍台下坐着的诸人,问道:“你们仔细回想一下,是否曾经有过类似的想法?”
我注意到有些人在轻轻地点头。实际上我自己心里也被触动,因为我的确也曾经有过这种想法,后来渐渐成长,自然明白年少时的想法有多么荒诞不经。这位刘上师以这样的口气问出来,难道说,他们的教义竟然是这样子的?
稍停了一会儿,等台下的听众有过短暂的思考,刘江洲才继续说下去。
“这种常人开来不可思议的狂想,实际上却是最接近事实的真相,让人绝望的真相。这个世界,本就是一片虚妄。”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台下那些和我一样初次到来的人,顿时有了小小的骚动。
“让我们扪心自问,能找到一丝一毫证明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证据吗?比如一朵花,你可以用眼睛看见它的形状颜色,用鼻子嗅到它的香味,用手碰触到它的花瓣,这就能证明这朵花真是存在吗,这一切难道不是你的感觉吗?当你感觉不到这多花的时候,你怎么能知道,这朵花还存在着呢?”
我忽然知道让我疑惑的是什么了,他竟然把唯心主义哲学作为圣女教的教义,来向我们传播。
中国目前的教育把数千年来人类的各个哲学流派很简单地一分为二,分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每个主义下头再行细分。一切以人的心灵体验为分源的哲学流派,都称为唯心主义。因为与主流的马克思唯物主义哲学流派不相容,所以在近几十年从基础到较高等的教育中,都是以不那么正面的形象出现的。那么些年下来,在国人心中的印象已经根深蒂固,这样的情况下,圣女教为什么选择唯心主义哲学作为教义呢,这不是会让吸收教众的难度加大吗?
“有许多人会反驳,说现代的物理学对这个物质世界的研究已经非常深入,怎么可能否定物质的存在。然而现代科学是怎么认识这个世界的呢,从电子显微镜里看到物质的细部结构,这个细部结构,难道不还是要用我们的眼睛,才能看见的吗?所有的研究结果,归根结底,还是要通过我们个人的感觉器官,才能真正被我们的心灵接受。如果有一种伟大的神术,可以欺骗所有人心中的眼鼻口心,我们怎么才能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呢?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们,时间是虚妄的,空间是虚妄的,物质世界是虚妄的,我们所能把握的,只有我们的内心,我们的精神,这才是可贵的真一。”
他听着刘江洲在上面大放厥词,心里想起了一个人。他所说的这些,几乎和贝克莱的观点如出一辙。
贝克莱,洛克,休谟并称英国近代经验主义哲学三大代表你人物。贝克莱最著名的观点即“存在就是被感知”,他认为所有的物质都来自经验,物质只在心灵中存在。这和刘洲成此时说的,不是一模一样吗?
“我所说的是一切物质,你所看到所接触的一切,就连我们的血肉之躯,实际上都是虚无。而施展这一伟大神术,就是唯一的真神天尊。只有舍弃物欲,信奉天尊,灵魂才能得到升华。”
这也太消极了吧,我在心里这样想着。照这样的教义,岂不是每个圣女教徒都得摒弃一切物欲,像个清教徒那样生活吗?
“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啊,我知道你们此刻的内心:怀疑,不信,不屑。可是看一看你们的周围,我们已经拥有了这么坚定的信徒,他们已经认清了这个世界的真相,绝对的真相,无可辩驳的真相。为什么我们信仰天尊,而我们的教会并不叫天尊教,却叫圣女教,因为天尊已经降下了他的化身,那就是我们的圣女。圣女是神的地上行走者,她拥有神的威能,而这个威能,就是我们凝聚这么多信众的核心所在。”
说到这里,刘上师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愚昧的凡人啊,只有亲眼所见,才能相信。”
他这样说,吊足了我的胃口,等着听这圣女,究竟有什么样的威能。
“世界本虚妄,凡人不敢相信。因为凡人只信自己所见,所闻,所触。于是神就让他们见,让他们闻,让他们触。圣女的威能,在于她可以轻易拨开迷雾,在她的面前,花石草木,时间的一切,都只是可以随手拨开的迷雾。”
刘江洲突然站了起来,用手指着台下,大声说道:“换句话说,你们,你们每一个人,只要圣女愿意,都可以让你们回归本原的虚无。因为世间万物的都是虚妄,所以只要圣女认为哪一件东西可以消失,没有再存在的必要,那件东西就会消失不见,从这世上抹去,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是的,只要圣女的一个意愿,只要圣女说一句‘它,不存在’。这就是神迹,这样的神迹今天就会降临,会让你们所有人看到!”
这几句话,就像霹雳闪电,击中我的脑门儿,在此前无法彼此联系上的许多环节里,贯通了一条通路。
我转过脸去看袁吉,他脸上的神情,坚定,虔诚又有些狂热。他竟然是见识过那种威能的吗?这个世界竟然存在着一个人,在她的面前,任何血肉或钢铁,都只是可以随时吹散的幻影吗?这个世界,我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竟然是不存在的吗?
或者……他们所看见的神迹只是一场场魔术,就像巡游世界的大魔术师们,可以用障眼法让一架波音客机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
但是我内心知道,有些事情,只有真如刘江洲所说的,才能解释得通。
刘江洲所说的世界真相,可以解释困扰我许久的谜团,但是却否定了整个世界,我究竟该选择哪一边?
其实,真相是不容选择的。
第十七章
这处圣女教据点的前身,本是个准敬老院,这和我一开始的猜测差不多。
建造这片建筑的主任,是个发了迹后返乡的老人,想建个敬老院,回报乡里。只是他房子造好之后,扮相关的许可证明拖了几年,然后就加入了圣女教。
作为圣女较的教徒,既然信奉世界虚无,那么物质财富就更不在话下了。而且核心教徒,只要修行到了一定的程度,自己有意愿,再经圣女许可,就可以举行圣礼。圣礼的实质,就是神认可了教徒的圣徒身份,接引他的精神回到神的天国。既然是精神回归天国,那么他在尘世间的一切就再无足留恋。事先这位教徒就会签好相关的财产转让协议,只要仪式确实成功,一切财产就转入教会的名下。
所谓的仪式成功,就是抹去这个人的存在。这就和我现在要去看的神迹非常相似,唯一的区别,就只是我现在要去看的神迹,圣女将要抹去存在的是一件死物,而圣礼上,要抹去存在的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一切被袁吉以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出来,却让我的心里一激灵。
“那么,到现在总共出过多少圣徒?”我问。
“圣徒哪有那么容易修成,一共才两位,不过依我看,如果薜上师和刘上师不是因为要打理俗务,让教会发展壮大,肯定早就够资格精神回归天国了。”
这真是赤裸裸的掠夺,不仅赤裸裸,而且血腥!我还在想,如果薜颖和刘江洲是为了私利搞出这么个圣女教,这样清心寡欲的教义能为他们带来什么,现在都明白了。什么财物归教会,那圣女年纪还小,能懂多少,想必都是入了他们的口袋吧。如果不是怕人失踪得多了,引起警方的注意,恐怕圣徒早就不止两个了。另外,此时教会规模小,教徒里有钱人不多也是个原因。
这真是个邪到不能再邪的邪教了。
但是,薜刘二人要达到敛财的目的,必须做到教徒的“完美失踪”才行,他们不仅要无声无息地杀人,还要处理掉一切痕迹,既然称为“圣礼”,肯定是教内公开进行的,那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啊。
我暗自握紧了拳头,不管他要耍什么把戏,一定要揭露出来。
刚才听刘江洲那样说,我心里还颇疑惑不定,他的蛊惑力的确厉害。可如今听袁吉说了“圣女”的故事,那点疑惑顿时烟消云散。这圣女教肯定是通过某种方式,来达到谋财害命的目的。
现在,我正跟着几十个准备加入圣女教的新教徒,走在通往将要发生神迹地方的路上。圣女教似乎对他们的把戏信心很足,让我们提前去现场看一看。言下之意,就是让我们先去验一验,这场地是否有什么机关。
当然,我就是要用自己的这双眼睛,找出他们的机关来。
我们正走着的路,其实并不能算路。
不出据点,就在我们听讲的不远处,紧靠着河,有一处狗窝。狗窝的背后是个缺口,我们就顺着缺口走下去。
下面并不是河,而是紧靠着河道,一处被拦起的塘。也许曾经是个鱼塘,不过已经干涸。
塘底当然是泥,先前下过雨,很多地方没干透,踩上去就是个鞋印。
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狭长的泥塘往前走,不用低头看就知道鞋帮上一定满是泥。旁边的河道上,一条小木船慢慢漂过,坐着撑船的艄公好奇地看了我们一眼,从他的角度,我们这一溜人都只露个肩膀和脑袋,大半个身子全都在水平面一下。
转过一个弯,就到了塘的尽头。这里居然有座小木屋,就建在泥塘里。
这段塘方方正正,木屋就建在塘的正当中,虽然并不大,也建的很简陋,但是全身刷了白漆,让人第一眼看见,心里就生出奇异的感觉。
哪怕神迹是在一座辉煌的教堂或者一个隐秘的地下室里进行,都不知这座建在干涸鱼塘里的白色小木屋有效果。神秘感往往是从突兀中来的,而信仰又和神秘息息相关。
木屋是用木板拼撘起来的,一看就知道不抗风,台风来的时候准被刮到。如果没有“神力”维护的话,那就只好在台风季过后重新再搭一间,好在工作量并不算太大。
看见木屋的那一刻,我就皱起了眉。戏法,居然是准备在这种地方变吗?别的不说,我脚踩着的烂泥地,就很难挖出条稳固的通道,而地道本是我设想的最容易实施偷梁换柱的办法。
木屋是没有窗的,引路的刘上师把木门随手拉开,说到:“一会儿神迹就会发生在这座木屋中,我们会先放一样东西进去。”
说到这里,他小声地问身边的一个人,然后继续说:“今天我们会放一盆花进去,就摆在木屋的正中。圣女展现神威后,这盆花就会消失,不复在这世界上存在了。在看到这样的神迹之前,我知道你们中必有人将信将疑。这没关系,有如今的质疑,才有今后的信。现在离仪式开始还有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你们尽可以仔细观察这个木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机关。不过请小心一些,里面地方小,千万别挤塌了,呵呵。”
他说完这漂亮话之后,就让到一边。
能有几个人心里没有疑惑?就算已经信了圣女教,对这个发生神迹的小木屋也都会有强烈的好奇。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木屋中人满为患,每个人都仔细地上看下看,希望看出这木屋不同寻常之处。
我没有挤这拨热潮,而是在木屋外面转了几圈。我不时听见木屋里传来轻而闷的响声,显然是有人在用力跺脚,他们的想法和我一样,看看这地下会不会有花样。
木屋的外面实在看不出有异常,我用指节敲击了一圈,木板发出的声音显示厚度非常薄,薄到我有信心一拳击出能把这木板打坏。这样薄的木板,当然不会有问题。
等到屋里的人出的多进的少,我才走了进去。
木屋里的空间还不到十平方米。没有窗,光线从敞开的门和屋顶木板的缝隙间射进来,但还不足以把屋子的每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
里面的四壁上也都刷了白漆,而且上面用炭笔画上了奇怪的符号。这些线条和符号我完全看不出出处,很可能是薜颖他们为了增加宗教气息和神秘感,随手画上的鬼画符。
低头看地上,已经被刚才那么多人踩出了无数的脚印,泥泞不堪。我从最外圈开始一圈圈螺旋形地往里走,每一步都踩得很重,每一步都能感受到大地反馈过来的力度,是多么的坚实。一直走到正中,这是刚才刘江洲所说,将会放一盆花的地方。我狠狠地一脚跺下去,浑不管泥浆溅在裤脚管上,让屋里其他的两人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
声音很正常,底下没问题。
我嘘了口气,眼光在四壁的木板上扫过,盘旋直上到顶上的每个角落,然后走了出去。
这木屋竟然没问题。或者说,没能让我看出问题。
我看得心里暗自吃惊,这样把泥泞地平整过之后,他们还能怎样做手脚?现在屋里的地面虽不说镜面般平滑,但任何人再走进去,都免不了留下足迹,如果真有地道,开启关闭的时候,也没法在泥地上不留痕迹。
他们这是把自己的后路堵上了,除非,他们本就不需要后路。
“请静等一会儿,等观礼的教友们都到齐了,圣女就会开始行威能。”刘江州说。
木屋的门就这样敞开着,每个人都能看见里面空空如也。
“那多,怎么样,我看你刚才看得很仔细啊。”袁吉说。
“哦,这算是职业习惯了。”我摸着鼻子笑道,“一边看我一边觉得不可思议,这么简单的小木屋,看来神迹是没有一点假的了,一会儿真的见识到神迹之后,我想我肯定会更坚定的。”
顺着泥塘走来的教徒越来越多,渐渐站满了木屋的四周,一圈又一圈。我站在最里面,里木屋正门最近的位置。
忽听见一阵低呼:“圣女来了。”
我连忙转头往发生的地方看。
那个方向的人群自觉地分开了一个通道,我先看见的却是四个抬了两个大竹筐的教徒,筐里装着干草。他们用干草在泥地上铺出一条路,直通到木屋边。这样踩在干草路上,脚就不会沾上水和泥巴。
等他们干完这些退在一边,不多久,我就看见一个女孩子踏着干草路缓缓走来。
许久的猜测在这一刻终于成了现实,隔了三年多,我又见到了周纤纤。
她穿了一袭灰色的袍子,腰间系了一根白丝带,并不是很现代的装束,有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三年不见,周纤纤的容貌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长高了些,下巴也越发的尖瘦。而当时的孤僻,现在却转化成了冷漠。这已经不仅仅是距离感,她一路走来,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人群中扫视时,流露出的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她真的是为神女,和我们这些凡人之间有着天地般不可逾越的分别。
这也是一种气质吧,我想。就像领导做久了有上位者的气质,银幕上久了有明星的气质,而她,在刘江洲,薜颖及一大帮不明所以的教徒的培养下,已经具备了大神棍的气质了。
我盯着周纤纤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发现,薜颖就跟在她的后面,薜颖要比周纤纤高出一大截,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圣女的身上。这并非因为美丽,她这丁点儿的年纪,女人的最大资本还在最原始的积累过程中。在她更幼小时,就让大唐村的村名们觉得有股子邪异气,如今,这迥异常人的感觉在教徒的眼中,却是圣女身份的最好注解。
围着的教徒们发出的声音逐渐响起来,已经有些教徒开始呼喊起“圣女圣女”的口号。然而当她走到木屋前站定,砖头扫视一圈之后,现场就迅速安静了下来。同样的动作,有的人做来会让欢呼声变得震耳欲聋,有的人却能让人群鸦雀无声。
刚才人群让开的那条路上,又有人走来。这次是两名壮汉,他们抬着一个大花盆。可能有上百斤重,里面的植物,看起来像是一株米兰。他们并没有走在干草路上,而是紧挨着走来,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足迹。
他们把米兰搬进了大屋,我站得近。看得很清楚,其中一人在出门之前,还用木耙将他二人留下的足迹重新整平。
周纤纤回头看了薜颖一眼,似乎是在询问是否可以开始了。只有在这一刻,我才在她眼中看到一缕依赖的情绪,这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最正常的情绪,不过只是稍纵即逝。
薜颖微微点头。周纤纤转回头,用手指指了仍然敞开着的大门。旁边的刘江洲上前把门关上。他回过身打声说:“大家请注意,神迹就将展现。”
周纤纤看了这门一眼,停下两三秒钟,就走上前,把门拉开。
我紧紧盯着她的动作,想看她究竟要干什么。可是周纤纤把门拉开之后,却没有进去,而是走了回来。
我皱了皱眉,有些意外地把眼神从她身上移开。与此同时,我听见周围响起了一片呼吸声。
再看木屋时,那盆笨重的米兰已经不见。
我不禁张大了嘴,和周围那些人一样,重重地倒抽一口凉气。
从刘江洲关上门,到周纤纤重新把门拉开,间隔不到十秒钟。这神迹简直如迅雷一般降临,快到我无法反应,却又悄无声息。
第十八章
米兰没了,只在泥地上留下一个深陷下去的圆形痕迹。
除此之外,平整的泥地上,没有异常的隆起下陷,更没有什么足迹。在这样一个木屋里,要让这盆上百斤的米兰消失无踪,似乎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绳索将它从空中吊走。可是刚才,这神迹在我以为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间隔之短,根本没有做小动作的时间。更别说众目睽睽之下,小木屋上方晴空朗朗,哪有搞鬼的可能。
突然之间,我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是的,没错,现在就只有这一个可能了。
“现在神迹已经展现,大家可以走近细看。”刘江洲说。
他话音刚落,我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上进入木屋的第一时间,我就抬头向上望去。
只有一种方式,能让这盆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我们面前消失,那就是这木屋的屋顶有问题。如果屋顶有个夹层,夹层里藏了一个人,那么他在关上门的一秒钟内,就能用绳索或什么工具把花盆套住,然后凌空提起。也许在周纤纤打开门的时候,他还来不及将花盆拉进夹层的暗门里,但是木屋的门高度有限,站在门外的我们,因为视线受阻,只能看见地上的花盆不见了,但却看不见还悬在半空的花盆。
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即使现在他已经把米兰转移到了夹层里,但却肯定没法把米兰带出这间房子。在屋外的时候,我已经目测了木屋的高度,现在对比屋内天顶的高度,夹层绝对逃不过我的眼睛。
可是当我抬头往上看的时候,就呆住了。
我不知呆了多久,等到略略回过神的时候,早已经被后面源源不断的教徒们挤出了小屋。
没有夹层。
屋里天顶的高度,和从外面看屋顶的高度几乎一样,构成屋顶的只是些薄木板,一些彼此间组合并不严密,能让阳光从缝隙间透入的木板。当我抬头仔细看的时候,就发现差不多所有的木板之间都有或粗或细的缝,阳光从这些缝里肆无忌惮地涌入,摧毁了我最后一点期待。
真的是神迹。
这一刻,无力感从身体的某个角落里涌出来,当不可理解并且无法接受的事情真的在眼前发生,恐怕每个正常人都会觉得。自己曾经拥有的信念是多么可笑。
真的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难道这个世界真的是虚幻的,在周纤纤的面前,哪怕是我自己,也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吗?
在我年幼的时候,的确曾经怀疑过,时间的所有一切都是某个藏在暗处的恶魔变的戏法,其实什么都是假的。但我玩玩不曾想过,我自己也可能是假的。
小木屋里的泥地已经被踩烂了,现在,每个从木屋里出来的人,望着圣女的眼神,原本怀疑的变得坚定,坚定的变得虔诚,虔诚的变得狂热。
刘江洲适时地高声说:“神迹就发生在我们眼前,一切物质都是虚无的,只有跟随圣女,我们最珍贵的魂魄才能回归天国!”
而我在这个时候,终于“醒”了过来。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存在都要怀疑,那么他还能剩下什么,岂不是除了依附这个圣女教,别的一切都再没又意义了吗?
连自己都抛弃掉,去依附于其他什么身上,这样的人生,想象都会觉得可怕。
毫无疑问,我刚才目睹了一宗超自然事件。我又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所谓超自然,只不过是以人类目前的认知水准,还无法说清楚其缘由,将来文明进步到某一种程度,所有超自然事件,都会一一有令人信服的解释。米拉消失这是个事实,但造成这个事实的原因,未必就是刘江洲说的那一套。
这样想之后,我的思路立刻从死结中跳了出来。
吕挽强的消失,显然也是周纤纤运用了这种能力,所以她只是在厕所的门前真了一小会儿就离开,她施展出这种能力所需的事件,短到只需几秒钟。
再往前,黄织肚中消失的婴儿,也有了大难。做出这样事情的就只有周纤纤,这种行为很可能是自发的,大多数孩子在将要有弟弟妹妹诞生时,都会焦虑惧怕,因为这意味着自己将不再是妈妈最宠爱的那一个了。
对周纤纤这样性格孤僻的女孩子来说,这种情绪一定要强烈得多。所以,她就用自己的能力让未出生的弟弟消失了,结果黄织生出来的,就只有那个纸婴。
而黄织一家发生的连环失踪案,恐怕也和周纤纤脱不开干系,这个小女孩儿具有的异能简直是个炸药包,要是有谁惹她不高兴了,她就会让谁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这种让人消失得能力到底是什么,还是个问号。我有一个可爱的干妹妹,她整个家族,都天生具有隔空取物的本事,可以无视千上万水的间隔,只要是熟悉的东西,就算在月球上,也能在瞬间取到身边。正是因为这项能力,让一些物理学家对空间的性质有了新的猜测,认为空间并不独立存在,只不过是物质具有的一个性质,只要改变了这项物性,空间位置也会随之改变。
可是这项隔空取物的异能有着许多的限制,比如精神波动高的生命,比如人,几乎不可能被瞬移,瞬移物体的重量越重,难度就越大,到了上百斤的东西,凭一个人的力量,是很难移动的;再有,一般只能把在远处的东西移到近处,却很难把近处的东西移到远处。
可是周纤纤所展现的去没有这些限制,除非她的能力比寇云——我的妹妹更高出一百倍。然而我总是相信,人力有时无穷。
再说,瞬移只是把东西挪一个地方,然而被周纤纤“消失”掉的人,却没有一个再能活着出现,她都给瞬移到外太空了吗?那么韩国死婴的出现,又怎么解释?
圣女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起来,小女孩抿了抿嘴,原本就极薄的唇只剩下一条线。我看见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要去抓薜颖的衣角,被薜颖及时用力捏住。周纤纤仿佛被薜颖那里得到了信心,又变得从容而冷漠起来。
我更加确信刘江洲说的那套是胡扯。如果圣女真是神的代言,又怎么会露怯,怎么会需要薜颖的安慰?别说年纪小,传说中是释迦牟尼一出生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也不知薜颖是怎么让周纤纤这样依赖的,我总觉得,这和纸婴事件脱不开关系。或许薜颖在那时发现了什么,刻意接近,而周纤纤因为母亲再次怀孕,有被抛弃的感觉,所以她对母亲的感情,就这样逐渐转移到了薜颖身上吧。
“怎么样,这下彻底信服了把?”不知何时袁吉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连忙重重点头:“这简直是奇迹,哦不,应该说是神迹。我现在有点迫不及待想加入了。”
袁吉呵呵笑道:“这简直是神迹,很快圣女就会亲自主持入教仪式,那时我们就成为神的子民了。”
“我看薜上师和圣女很亲切,就像是母女似的。”我试探着问。
袁吉立刻摇头,微微作色说:“别乱说啊,圣女就是圣女,她是神的代言人,是不存在什么父母的。”
“不存在父母,这怎么能呢?”
袁吉正色对我说:“对于神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心头突地一跳,隐约间猜测到了黄织被杀的理由。
还未等我深想,袁吉碰了碰我的手臂,抬头一看,薜颖在人群中冲我们点头。
“我们过去和薜说话吧。”袁吉说。
“啊……要不你先去吧,我有点内急,想先上个厕所。”“那好吧,不过你得原路走回去才有厕所。”
我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却并没有原路返回,就在不远处,有个可以爬上去的斜坡,那里是一片玉米地,我走到斜坡边,趁几乎所有人都围着圣女的时候,迅速地爬上去,没入了玉米地里。
玉米高过我的头顶,我拨开宽大的玉米叶,在玉米杆子的缝隙间往深处走去。
我当然不是为了寻个隐蔽的地方好撒尿,我是要走出手机信号被屏蔽的范围,和警方联系。
如果么有特殊情况,警方这次的行动是势在必行,我相信他们应该有办法知道,圣女薜颖和刘江洲都出现在这里,一网打尽的话,这邪教就算是连锅端了,再有多少信徒,也掀不起风浪。
但我就是要告诉他们,特殊情况就出现了。
听说会有神迹出现,和亲眼看见神迹出现,所受到的震撼,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样的震撼,会让一些想法全然改变,原本认为没什么问题或被忽略过去的地方,现在却成了大大的危机。
在没有搞清楚周纤纤的特异能力的性质,发动条件,限制条件及克制方法之前,贸然采取强硬措施,会是极度危险的。
设想一下,如果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来,却在周纤纤的面前一个接着一个消失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这也许夸张了点,但让周纤纤搞没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就冲这一点,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更何况,今天跟着大队警察的,还有何夕。我怎么能让何夕参与这么危险的行动。
所以,今天的行动,必须停止。
等一会儿举行了入教仪式,我成为圣女教的一员,就算是潜伏下来扎了根,肯定能接触到更多的东西。多了解一点,就多一分把握,少一分危险。
应该差不多了,装在养老院据点里的干扰装置,功率不会太大的。我把手机摸出来,看到上面果然有了一格信号。可没等我把号码拨出去,这个信号又没了。我暗骂了句,只好继续再往前走段路看看。
“再往前走点,应该就可以打电话了。”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猛地僵住,慢慢转身。
哗啦啦一阵响,一只手拨开了玉米叶,然后它的主人就出现在我面前。
“如果你要打电话,走出这篇玉米地信号会比较好,如果是找个地方方便,你走得未免远了点,那多记者。”薜颖盯着我说。
“为什么一个男人去上厕所,薜上师你会跟上来呢?”我问。
显然我已经暴露了,抵赖是没用的,就我手里的这只手机,里面的信息记录,就有太多足以说明问题的短信。
“因为我有点奇怪,一个被神迹震慑,想要快点加入教会的人,会在这个时候去上厕所。要知道,当时圣女就在我的身边。”
我叹了口气,没错,当时虽然是薜颖示意我们过去,但她一直都拉着周纤纤的手,一般的教徒,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我这个浑然不信神不信天尊的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而且,袁吉告诉我,上一次你上厕所,时间并不太久。本来我并没有注意到你,但是神迹一结束,你冲进圣屋的速度,是我从来没在任何一个教徒身上看过的,我很好奇,本来以为,会有一个记者成为教会的忠实信徒,现在看来,如果不是记者先生年纪轻轻肾功能就衰退的厉害,那么就是有些其他的打算了。”
我耸了耸肩,暗自却捏紧了拳头,从薜颖笑了笑,问:“所以薜上师就甩开信徒,肚子跟上来看个究竟了?”
从刚才开始,我就竖起耳朵,仔细听周围的动静。并没听见有很多人靠近的声音,走在玉米地里,难免会发出沙沙声,人一多,声响是不会被风声掩盖过去的。
“独自?”薜颖笑了,然后她的话让我的心一沉,“我怎么敢,虽然我信奉神,但防人之心还是有的。”
她说完,身子往旁边微微让了让,露出另一个人的衣角。
这人刚才被薜颖完全遮住,只因身形实在太小,而且生性孤僻沉静。
周纤纤慢慢从薜颖的身后走出来,她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仿佛被毒蛇缠上了脖颈,冰冷滑腻,动弹不得。
我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薜颖既然这样说,就表明在周纤纤的异能面前,我没有一点机会。
没有机会我也要创造出机会,并不一定要和异能直接对抗,我也许会有其他的机会。
“你信神?”我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你信的是哪尊神?”
没等薜颖回答,我就把头转向了周纤纤,她才是能决定我生死的人,我不用和薜颖多废话。
“三年前在上海某一妇婴医院里,我采访过你妈妈黄织。”
“我记得你。”周纤纤回答。虽然这几个字听不出多少感情,但好歹她回应我了,这就是个好的开始。
薜颖抱起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仿佛想看看我能玩出什么花样。
“上星期三,我就在上海第X 中级人民法院里,你和薜上师也去了吧?”
周纤纤只是看着我,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在那儿也展现了你的能力,降下一场神迹。那个犯人,杀死你母亲的凶手,是你让他消失的吧?”
周纤纤轻轻点了点头。
“你一定很狠这个人把,很残忍地杀死了你的妈妈,所以你不愿意让法庭来判决,而要用你那神奇的能力亲自动手。”
周纤纤看着我,她又开始抿嘴唇,脸色从苍白变得开始有血色。我感受到的压力轻了些,因为她对我的敌意稍有减退。这证明我的猜想是有道理的。
“纤纤。”薜颖突然出声了。
周纤纤转头向她看去,但我却提高了音量,把薜颖的声音盖了过去。
“可是,你这个圣女教的一位教徒袁吉却告诉我,你们的神认为杀你的母亲的凶手无罪,所以你才去降下神迹,让他的魂魄回归天国的。”
“胡说!”周纤纤立刻出声反驳。她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愤怒。
真是先前袁吉的那几句话提醒了我,他说作为神的代言人,圣女无父无母。可这世界上哪有无父无母,真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呢。历来在宗教上,对于像圣女周纤纤这种角色的父母的地位,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对待方法。一种就是袁吉的想法,神或神子的凡间父母都是凡人,并不真能当得起圣父圣母的称号;另一种则连神的凡间父母一起崇敬,特别是母亲。
这两种不同的看法,会让教义形成重大的分歧。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基督教和天主教。
这两大教派同出一源,但后来成为泾渭分明的不同派系,其重大区别,就是天主教尊耶稣基督的母亲玛利亚为圣母,而基督教里,玛利亚只是个普通的妇女。
所以,在所有的宗教里,为神的凡间父母定位,是极重要的一件事。处理得不好,会让教会里形成对教义有不同理解的派系。像圣女教这么一个初创的教,更不能出现这方面的波动。
可让人头痛的是,周纤纤的生母黄织,却是个让世人鄙薄的疯子。
我想绝大多数的教徒都不会知道圣女的母亲是个疯子,当圣女教慢慢发展壮大,总有一天会有教徒提出这个问题,有的教徒会主张尊圣母,有的教徒会主张圣女的母亲也只是个凡人。或许这种声音已经开始出现,不论持哪种态度的教徒,当他们知道黄织是个精神病的时候,毫无疑问会对圣女身上笼罩的光环产生打击。
教会的实际操纵者薜颖和刘江洲当然不会坐视这种局面出现。周纤纤的父亲已经失踪了,如果她的母亲也能失踪,就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周纤纤虽然肯跟着薜离开家,却明显对黄织还有感情,她不会对母亲用她的异能。所以,吕挽强就出现了。
必然是这样,尊敬的薜上师让被完全洗脑的吕挽强去杀黄织,许诺会降下神迹,让他的魂魄归天国。而她对周纤纤,却说有一个凶徒杀了黄织,所以周纤纤愤怒地让这个凶徒在世间消失。
如果周纤纤知道了这些,她能不和薜颖决裂吗?
“我是不是胡说,你问一下任何一位知道此事的教众,就会明白真相,那和你从薜上师口中知道的,一定不一样。”
周纤纤有些疑惑地转头看薜颖。
出乎我意料,薜颖并没有气急败坏地分辨,而是蹲下身子,把周纤纤抱在怀里。
“这个坏家伙在吹牛,别上他的当。”薜颖在她的耳边说,边说边投给我一个嘲讽的笑容,“不要让他再挑拨关系了,你不该听到这些,让他消失把。”
周纤纤霍地转头,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知道不好,忘记了,站在我对面的不是一个成人。如果是一个成年人,她会因为我说的话而产生怀疑,并且会在进行求证之后,再决定对我的处置,反正局势瞬移掌握在她手里的。可周纤纤不是个成人,她只是个孩子,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女孩。她已经把薜颖看成了妈,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她是听妈的,还是听一个陌生人的?这根本不用做出选择。
也许,我拼着冲上去一拳把周纤纤打倒,才是个又一线生机的选择。
然而已经来不及。
我无法动弹了,不是感觉上的那种,而是真的。连个小指头都动不了。我努力想眨一下眼,想咬一下牙,幻想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梦魇,只要能稍动一下,恶灵就会退潮般离我而去。然而不行,我都想法驱动不了任何一块肌肉,在这一瞬间,连呼吸和心跳都凝住了。
所有的感觉从我身上剥离出去,这剥离的过程在我的感觉中并不快,但坚定,不可逆转。
我突然知道,发生在那盆米兰的事情,正在我的身上发生。
不仅那盆米兰,还有吕挽强,周国栋,周纤纤的奶奶以及那个建造了敬老院的老人。
我还能看见周纤纤和薜颖,但已经有些模糊。她们站得离我很近,但现在却越来越远,和她们一起远离的,还有这片玉米地,本还有一片宽大的玉米叶抵着我的肩膀,但这一切,连同这天这地这整个世界,都在以一种让人心悸的方式,离我远去。
不,我说错了,不是心悸,因为我的心已然无法悸动。
第十九章
我还没有死。
我看着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在眼前扭曲,变形,改了颜色,但我却没有死。
我感觉自己被这个世界上活生生地抽离出去,同时被抽出去的还有正常的感觉。这个过程只有几秒钟,或许更短,但那种无能为力的窒息,仿佛在一座冰山中冻了百年。
然后,忽然之间,我浑身又松开了。我知道,自己又能动了。
可我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存在感怎么会这么奇怪?我是说,要是在正常状态下,你是知道自己以什么方式存在的,比如站着坐着或者奔跑着。但现在,我的姿态大概是站着的,可是我的脚掌感觉不到浑身的重量,皮肤感觉不到空气,血液似乎也不流动,身体里一片寂静。当这些感觉有的时候,你通常并不会觉察,可是当这些没有,一切就都不对劲了。
看出去的世界也全然不同,缤纷的色彩没有了,组成世界的是我说不上来的颜色。蓝?灰?或者这根本就不算是颜色。
我似乎还是在那片玉米地里,但我看到的玉米杆,叶子,还有那两个名叫薜颖和周纤纤的人影,都成了些什么样子?我很难表述看到的世界,宽大的玉米叶在幻动着,并不是因为风吹,薜颖和周纤纤的形象边缘也在变换,就像焦距不停在变动。组成这些物体的是曲线,一个个都是立体的几何形状,而且这些几何物体并不能阻挡我的视线,我能看见面前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背后的东西,当然看不清楚,看出去都是重重叠叠变化着的影子。
对于薜颖和周纤纤来说,我已经不存在于那个世界了,我看着她们说了两句话,然后转身。
“喂,喂!”我大叫起来,她们听不见,虽然这在意料中,却让我惶急。我开口叫出去的声音也变了,我想我的体内还有气体,所以听到的是声带在喉间震动空气发出的声音,就把耳朵捂死时说话那样。我的呼吸也变了,我没法把气呼出去,也吸不进什么,这只是习惯性地做着这个动作,却至今没有窒息的感觉。
我想我已经不再原先的那个世界上了。
我想到了何夕,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和一帮警察一起冲进敬老院去。那些警察,现在可全没心思去帮他们担心了,但是何夕……
透过许多玉米,我看见薜颖两人正在远去。我想要赶上去,一步,我只迈了一步,眼前的景象就全变了。
我不知道已经在这个世界里呆了多久。
这儿完全没有什么东西能记录时间,时间在这里,仿佛全然变成了心灵上的一种感觉。或许只过了十几小时,或者几天,不过我觉得应该已经有了十几天,可能一个月。
对这个诡异的世界,我已经稍稍有些头绪。
我好像是走进了电脑三维图像的世界里,尽管还是有些不同,但这总算是我能想到的最类似的比喻了。我所在的这个世界,仿佛空无一物。我能看见那些房屋桌椅,街上行走的人,但是我碰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见我。
这里的空间构成很奇异,我至今也找不出任何空间规则。我曾试过在一个咖啡馆的门口待了很久,看人来人往,努力分辨男女,猜测女子是否漂亮,但走了一步之后,我就到了海上。一只海鸟在我面前俯冲如海,叼起尾大鱼,我想这儿离岸不会很远。我的身体跟着海水微微起伏,但却并不会不稳,因为重力在这儿不存在。我不知道是怎么站着的,也不懂为何不倒。我只知道只要我挪一步,哪怕只能移一厘米,就会到另一个地方。
“啊——”我大叫了一声,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我不得不过一段时间就自己叫一声,否则我想自己会疯。
不过疯和不疯,有区别吗?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发疯,在没疯的时候,我努力地想,自己到底到了什么地方。
我曾经怀疑自己已经死了,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可是后来我想不是,并不仅仅是对生的执着,更因为在这个寂静死地,我没有碰上另一个人。如果我是死后的灵体,那么应该会碰上许多先我而往生的魂吧。
这里没有声音,没有物质,找不到空间规则,时间流逝可能也不一样——尽管我没知道确切的证据,但我总觉得,当我挪动位置,眼前的景象改变后,这些景象的时间并不是接着前面的。当我一步从北京到东京时,也许过了一秒钟,也许过了三天。而时间对于我来说,又是以微不可察的速度流逝着。是的,我能肯定时间对于我没有停下,因为我终于稍稍感觉有些气闷了。是我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前吸入的一口氧气,它在消耗着,我不知道它还能支撑我的身体多久,绝不是无限的。
而这个世界,又和正常的世界关联着。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正常世界里发生着的情景,尽管没了声音,变了形,失了色。
周纤纤想让我“不存在”,然后我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一个人不能被看见,不能被听见,不能被触摸,用任何方式都无法发现他,那么他还存在吗?就算他还存在,但是对别人来说,已经不存在了。
也许周纤纤的能力就是这个,只是说别人看不见我,摸不到我。
就看不到而言,今天的科学,正让隐形衣开始变成现实。我就知道不止一个研究小组在做这方面的实验,现在做出的隐形衣,已经可以让穿着的人接近透明,因为这件衣服让光线发生偏折,你看着这件衣服,但其实光线在衣服上划了个曲线,让你看到了衣服后本该被遮挡住的东西。
如果说有一种异能,可以让物体偏折光线,从而达到隐形的效果,我想我不会太惊讶。人的精神立场已经被证明可以做到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要是不仅仅偏折光线,还让空间发生弯折呢?想象一样东西,还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原本把它包容在中的空间,忽然在它面前绕了个圈子,空间在它的面前弯折了,空间里的人也根针弯折,再也感觉不到这件东西了。
等等,空间弯折,这让我想到了些什么,是那本看过不久的《时间简史》。
那里面介绍了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说大质量的物体,会使四周的空间发生弯折,而黑洞旁的空间弯折,让光都要滑落。于是才有科学家关于虫洞的狂想——从弯曲的空间穿一个洞,在另一头出来的时候,就到了远方,我曾经傻傻地想过,这头进去那头出来,那么中间穿过的是什么呢?在弯曲的空间下面是什么呢?就是我现在的世界吗?
其实我是知道的,在广义相对论中,虽然有弯曲的空间,但是不存在什么弯曲空间之外的空间,空间并不是一张可以隆起的纸,这种比喻形象而不准确。
可我现在在的这个鬼地方,虽然我称他为“地方”,但它却未必是一个空间,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它在原本正常的空间之外,我正在弯曲的空间外,所以我看出来的是波动起伏的大地,变换形状的物体。
我是在一个正常空间旁的亚空间里,或者不用空间,用力场来称呼也行,这个地方的时间空间规则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也许只是因为多了另一些在我所生存的那个世界里不存在的标杆。
我那个世界里,要定位一个存在,需要确定空间位置和时间位置。空间位置由长,宽,高三个维度组成,所以,那是一个四维世界。
我现在这个世界里,显然长,宽,高和时间根本没法定位我的存在,所以,必然有其他的标杆没被我找到。
这是个多维世界,也许五维,也许六维,也许只有四维——和长,宽,高,时间不同的四维。
在我想到多维的时候,我正站在一处大街上。我想应该是欧洲的某处,有个人坐在街角,拉着小提琴。
我每走一步就会转换一个天地,曾经在大草原上让奔腾而来的野牛群穿过胸膛;曾经在浴室里看见一个女子洗澡,曾经看一个人捅死了另一个人,把尸体塞进汽车的后备厢里。我已经习惯那随时变幻起伏着的曲线,可以很快分辨出眼前的东西是什么,但这样的进步无法让我高兴一丁点儿,我旁观看着一切,感觉自己像个鬼魂。
拉着小提琴的人坐在我的斜对面,手臂轻轻晃动着,尽管我看不清楚弦,那太细了,不过显然他正在拉琴。没有人停下来倾听,但他似乎依然专注。
于是我就想到了弦。
难道我竟然会是在一根弦上?
拉琴的人停了手,他把琴斜靠在墙上,然后抬起头,向我这边望来。
他的眼神穿过我,落在某个地方,我觉得有些不对劲,转回头去,却不知他在干什么。
然后,他的表情变了。
人的脸部只需要微小的动作,就能做出全然不同的表情。我能看出他的表情和刚才有所不同,我都观察力已经是比刚被扯进这世界时强了许多,但他现在的表情代表什么意思,却实在拿不准。
可是我猜,那是不是疑惑?我的天,难道他不是看我的身后,而是在看我?他竟然发现了我的存在吗?
我已经不存在正常的世界里,但是我也没有完全脱离正常的世界。别说我看到的这些,就只每走一步都会到个新的地方,却不会让我走到空气中或地低底下,已经足够证明正常世界对我目前存在的影响,两个世界,必然存在某种交集。
生存着的人类有六十亿,并不只是周纤纤才有异人之处。我接触过的异人并不少,也许就有一些人,如面前这个拉琴者一样,可以觉察到我这种特异的存在呢。既然能被察觉,那么离开也就有一丝希望了。
“喂,喂!”我大声喊着,声音在我的耳中闷雷般低低翻滚。
拉琴者朝我这里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摇了摇头,收拾东西,转身离开。
这是我所遇到的唯一希望,怎么能容他就这样在眼前消失?我不由得追上去,一步,就到了苍莽的林山间。
我慢慢蹲坐下来,叹了口气,却没有气从我的嘴里出来。我大哭,泪水通过泪腺聚集,但却无法从眼眶里流出来。我体内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办法释放出来,在这世界留下痕迹,我搞不懂这世界的法则,但并不妨碍我以大哭来抒发情绪。
一直不哭会减寿的,哭个不停也不男人。觉得差不多了,我让没涌出半滴的泪水从泪腺中慢慢消退——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感受,重新思考气超弦的问题。
当代物理的两大基石是广义相对论和量子物理,广义相对论解释宏观宇宙,量子物理解释微观宇宙,可偏偏这两大理论彼此不相容,处处矛盾,一直以来,所有物理学家都梦想着能找到一种可以统一这两大理论的理论,超弦理论就是最著名的假设。
超弦说,世界其实是由弦组成的。正在粒子加速器里通过对撞层出不穷的新种类基本粒子门,只不过是弦以不同的方式振动,而表现出不同的形象而已。
我是因为看了《时间简史》,惯性使然,又去网上查了些超弦理论的资料。看得并不仔细,说一知半解都是很抬举了。我还记得那些普及版的解释上说,超弦是微小的闭合的环,永远变幻振动着。超弦和现实空间是垂直相交的,但它并不是四维,其维度要远远高于正常世界,至少要达到九维。
九维是世界是什么样子,没有人能想象。可是我现在所处的世界,是多少维的?
的确,超弦的假设中,弦是和基本粒子同样微小的,可是在那样一个至少九维的世界里,空间规则已经完全改变了。所谓的一沙一世界,没准就是说,当小过了某一极限,大小就再没有意义。所以,或许我真的是在某跟弦上。
我抬头望向天空,这世界没有天空。我浑身的憋闷已经很明显了,明显到我一不小心就会想到这一点。以我游泳憋气的经验,这口气我已经用了二分之一。已死亡为终点的话,应该还能熬得更长一些,好了,我还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来用完这口气。
他娘的我想的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我到底是被偏折了空间到了空间之外,还是站在一根弦上,这对我能不能回到有空气的世界里吸下一口气,有什么用处?
瓦特从发现蒸汽的动能到造出蒸汽机花了多久?就算我拥有爱因斯坦般伟大的头脑,可要搞懂这个新世界的法则,需要多久?想出应用法则的方式来脱离这个世界,又要多久?而我只拥有三分之二口气的时间。
在我只剩下二分之一口气的时候,我把之前所作思考的成果全都否定了。这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搞清楚也没有用,我必须换一个思路,我只想出去,出去!
并不是没有人从这个世界里出去过,虽然他出去的时候已经死了。
就是那个出现在异国的死婴。他被周纤纤从娘胎里就整到了这个世界。连脐带都让周纤纤以自己为蓝本割裂。他在这个世界里爬行了很久,最后尸体却出现在了正常世界中。
他是怎么来的?
这个异世界并没有和我类似的生命,被扔到这里的地球生命,总有一天会死去。有一个假设,是死去之后,就会自动被排斥回正常世界里,被周纤纤“消失”掉的那些人,尸体早已经在一些荒凉的地方腐烂,无人认领;另一个假设,是某种条件下,可以活着回去,就像我被弄进来一样。两个世界之前,并非那么壁垒森严。
我和何夕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曾告诉我,法国警方在结案后仍对韦罗尼克进行了一些询问。韦罗尼克已经被医生证明有一定的精神问题,所以她的陈述让警方真伪难辨。但现在看来,那些内容对我有借鉴的意义。
韦罗尼克此前一直坚持说,冰箱里的两个死婴,是她在家自己产下的一对双胞胎。产下后她扼死了他们,冰在冰箱里,当警方最后告诉她,DNA 的检测结果只有一个婴儿是她的孩子,另一个则不是时,她自己都显得很意外。
而后韦罗尼克试着对警方回忆她杀死自己孩子的那个夜晚。
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黑夜。窗外一道又一道惨白的光,把夜空割成一片片碎布,雷声震得屋里的锅碗都在颤抖。韦罗尼克惊慌地在浴室生下孩子,把孩子抱出来,放进了厨房的水池里。她犹豫着要不要把孩子杀死,一圈圈地在屋子里转悠。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问到原因,这需要心理学家进行长篇的变态心理分析。
总之,韦罗尼克再次下了杀婴的决心,回到水池前,她把水池里的婴儿扼死,又把水池边的一个婴儿扼死。而后者似乎本就死了。她的情绪和思路当时一团糟,她恍惚记得自己只生了一个,但谁知道呢,摆在眼前的是两个婴儿,这不是说明她生了双胞胎吗?
直到警方告诉她说只有一个是她的骨肉,她才明白,原来她真的只生下了一个,而另一个出现在厨房里的婴儿,并不是她生的。
法国警方无法相信韦罗尼克的说辞,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这个女人肚子异人在家生了个儿子,在屋里走了几圈后发现多了一个,这怎么可能?
但是我相信。
原本被周纤纤扔进异世界的婴儿,在那样一个夜晚回归了正常的世界,那样一个夜晚有什么特别之处?
答案很明显——闪电。
蕴含着强大力量的闪电。这样的闪电可以在瞬间打通两个世界!
如果我在把剩下的这半口气用完前,能找到一个强雷暴区,没准还有一线生机。让我被天打雷劈吧,我这辈子都没想到过居然有一天会为了这样的愿望而虔诚祈祷。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不停地走,一步又一步。
城市,乡村,沙漠,大海,山丘……
我开始有些眩晕,这是缺氧所导致的,渐渐地,我感到双腿绵软无力,我还能走出多少步?
我并不是没有走到过下雨的地方,打那些不算大的雨,大概等到雨停,也未必会有几道闪电。我等不起,我没有那么长的起。
我身体内的时钟,正在缓缓而坚定地朝死亡走去。
我身体内的时钟,正慢慢而坚定地朝死亡走去。
这一步卖出之后,我全身就一紧,心脏缓缓的起伏在这瞬间也加快了。这并不仅仅因为眼前所见过的暴风雨,而且,当我走出这步之后,我感觉到了世界的一丝不同。
不再是死寂一片,而是隐约有一阵阵的脉动。这是正常世界里,暴风雨中心的强大能量乱流,对异世界造成的影响吧。
这说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眼前看出去的世界更混乱,原本已经适应了变幻的曲线,但在这时,曲线的波动要比通常时候更强烈,一时间很难分辨出我所在的地方。这暴风雨太强烈了,就算我在正常的世界里,也会睁目如盲。
突然间,有一道什么东西刺破了纷乱的雨幕曲线,凌厉地一闪而过,我看不见白光,但我知道,这就是闪电!不仅仅是看到,我也感觉到了,那一股明显的波动,还不够,要更强烈的闪电,更可怕的闪电,锐利到能把我所在的这个该死的世界刺穿闪电!
我等候着,在我消耗完所有的氧气之前,等候那声将把我解放的霹雳。
我站着,一动都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就变到了另一个地方。眼前的景象慢慢地能分辨出一点点,就在很近的地方,一根圆锥形的长刺高高耸起,插向天空,我脚踩着的,也不像是普通的场面,而似乎是个圆盘状的物体,四周望出去,除了雨,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在什么地方?我还没有想明白,我等待的那道闪电就来了。
在此之前,波动就已经不寻常,如果我看到的那些曲线波动代表力场,那么力场在这一刻就突然抖动起来,仿佛已经预感到,在低低的上空,漆黑的云层中,有一股巨大的能量正等待爆发。
蓦地,一道粗壮的张牙舞爪的电龙就直扑下来。
我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中感到过的剧烈波动几乎要把我向后推倒。眼前的所有曲线一瞬间以电龙为界一分为二。
这一刻,我毫不怀疑,我就要回家了。
第二十章
没了。
我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我简直不敢相信。
这气势惊天的电龙,居然在一瞬间又消失了。
所有的能量波动回复原状,我还在原地,还在异世界里。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知道闪电会雷声大雨点小,就这么没了?
似乎这道闪电耗尽了暴风雨的力量,雨开始小了下来,接下来又有几道小闪电,但都无济于事。
周围的景象,也越来越清晰。我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如果没猜错,我所在的地方,是一幢高楼的楼顶。应该不是普通的二三十层的高楼,看我面前的这根尖顶,和脚踩的圆盘,就知道这至少是一幢在区域范围内有标志作用的建筑物。肯定不会低于二百米,单是眼前的尖刺就有几十米高。
就是因为在这么高这么突出的地方,闪电才会这样集中地在我周围出现。而刚才那道最厉害又离我很近的闪电,为什么会没有起到该起的作用,答案就很明显了。
避雷针,该死的避雷针!
在这样一幢高楼的顶端,又怎么可能没有避雷针。
我抬头看这根尖刺,它毁了我最后的希望。
我没有力气再去寻找下一场雷暴,我已经没有了信心。我已经快没气了。
雨迅速地小下来,小到我看不见雨滴,彻底结束了。
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在我背后一股强烈波动出现。它旋转着,产生巨大的吸力,把一切粉碎。
还没等我来得及回头看,已经改天换地。
从狂喜到绝望,又从绝地突然获救。我的心情对这样巨大的落差无所适从,只来得及吸入一口久违的空气,在吸气的同时,转回头去。
然后我的呼吸再一次屏住。
天哪,我的心脏还要经受几次考验?
在我身后的,是一个圆球。
一个漂浮在空中,比篮球更大些,橘黄色又夹着些蓝白色的光球。
一场雷暴刚刚过去,这个光球把我救出了异世界。在我心里,已经浮起光球的名字。
球状闪电!
一个被科学家研究了一百多年,发表了两千多篇研究论文,却还是未能又合理解释的自然现象。
可以肯定的是,球状闪电所蕴含的能量要比一道普通的闪电高出许多倍,这样的能量,足以让任何金属在接触的一瞬气化。
但让科学家不解的是,是……天哪,这颗电球正朝我缓慢移动着。我不敢动,因为后退可能会更吸引球状闪电。
球状闪电忽然加速,我眼睁睁地看着它碰到了我的左臂。
是的,让科学家不解的就是这一点,有时球状闪电会让碰到的人瞬间蒸发,而有时,则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会发生。
我甚至觉得有些凉凉的,然后这个电球就在我眼前一下子消失了。
没有人能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能量巨大的电球会突然消失,就和它为什么会聚集如此多的能量一样不解。
但这是科学家该烦的事情,对我来说,历经波折,终于归来。
面对死亡的时候,人会激发出一些东西,也会忘记一些东西。而当死亡的威胁过去,一切平复,人总还是要打回原形的。
而我现在,几乎已经站不住了。
不是因为高处风大,而是双腿的肌肉剧烈抽搐。我从前游泳时也抽过筋,此刻我怀疑我腿部每一块肌肉都抽筋了,上身和腰部的肌肉也相当疲劳,但相对于下半身的剧痛,那些都可以忽略不计。
我没能坚持几秒钟,就坐倒在地上,汗从每个毛孔中溢出来,然后眼前的天地开始旋转。
在晕过去之前,我想想,刚才倒下的时候,我往下看了一眼,下面的楼宇入蝼蚁,看来这幢高楼,比我设想的最低二百米还要高许多,只是下面的街道上,红色如潮,密密麻麻。那都是人吗?红色的人?穿着红衣的人?暴雨刚过,街上就有这么多红人,我到底到了什么地方啊?
我到了台北。
我晕倒前所在的地方,不是二百米,也不是四百米,而是顶高508 米的世界第一高楼台北101 大厦的最顶端。
101 大楼永远是台北人视线的焦点,下午暴雨狂雷的时候,就有不止一个摄影爱好者把相机对准了101 大楼,期望拍下闪电击中101 的照片。结果他们不仅拍到了照片,两个坚持到雨停的摄影者,还在长焦镜头里注意到了101 顶部那个突然出现的球状闪电。
当然,他们也看到了闪电光球边突然出现的我,为此,其中一位很不幸地失手把宝贝相机砸到了地上。台北市警局在半分钟内接到了两通关于101 大楼的报警电话,两位摄影爱好者不约而同地说,他们可能看见了外星人。
我被送到台大医院急救,症状是脱水,体内能量缺失,轻度脑缺氧。这些都可以通过吊葡萄糖和吸高压氧恢复,但下肢肌肉组织超负荷使用的情况太惊人,让主治医师大为吃惊,不仅他没见过类似的症状,甚至都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可能把两条腿用到所有肌肉一起抽筋的程度。两周内我只能静卧,两周后可以试着进行恢复性的双腿锻炼。医师说如果不是抢救及时而我体质又好,则双腿会坏死,有截肢的危险。
我在异世界里不停地走了那么久,由于那个世界的古怪规则,当时我并没有感觉吃力,大师一回到正常的世界,所有欠的都要还回来。
现在的时间是十月一日,距离我进入异世界,过了六天。这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没人能做到不吃不喝地走六天,更别说不呼吸。但那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总觉得,我的生物钟不止走了144 个小时。
我是个单独病房,从醒来开始,就有几个“安全局”的人连番盘问。从我残留的随身物品里,他们已经知道,这个突然出现在101 大厦顶端的人是来自大陆,神经紧张是很自然的。对他们来说,我的身份,我的目的,我是怎么出现的,这些都是大问题。
我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把自己被一个小女孩搞进异空间的事说了,只隐藏了圣女教的部分没说。至于我说的周纤纤到底是什么身份,我请他们通过自己的渠道向大陆警方了解。
我以为他们会对我说的不屑一顾,没想到他们虽然惊讶骇异,却并没有坚持认为我说的是一派胡言。后来我在病房里看台湾的节目,才知道在台湾的社会里,灵异的气氛很浓厚。许多综艺节目都会请出一些“大师”一个个讲起来都一套套的,更有许多明星公然分享自己的撞鬼经验呢。
所以在经历了开始几天的详细盘问后,这几个人就撤了。但我并没得个清净,时常可以听见窗外倒扁红衫军游行时的口号,我在晕过去前看到的,就是穿着红衫走上街头的市民。此外还有无孔不入的媒体发起的进攻,我这个在101 大楼楼顶突然出现的大陆男子成了台湾当下除了红衫军外让人最感兴趣的热点。
各个节目上,命理大师开始算我的八字,风水大师开始算101 大楼的风水会因为我受到什么样的影响,玄学大师则把异空间和灵异空间联系在一起一通大扯。《康熙来了》邀请我去上节目,我考虑到做着轮椅上去肯定被小S 玩弄致死,赶紧婉谢。模仿节目《全民大闷锅》里最爱的咸湿佬九孔则扮起了我的模样,浑身缠满破布,顶一个鸡窝头。我被凉凉的球状闪电电过之后,的确就是这副模样。他们还设计了一个单元节目,每个单元里,我作为上天的使者出现,然后开始对台湾当下的政局冷嘲热讽。
我恢复得比医生料想的快许多,但心情却一直不好。因为我没能获得和外界自由联络的权利,所以无法知道,那天我被周纤纤关进异空间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警方是否对圣女教发动了攻击,何夕会不会有事。
十天后,我已经勉强可以撑着拐杖在医院里行走,但不被允许走出去。我一度担心台湾方面和大陆的沟通情况,好在十二日早晨,我被通知,将在十三日坐飞机赴港,那里有人接我回上海。
十二日晚,我再台北的最后一个夜晚,终于被允许到室内逛一圈。但是需要在两名“安全局”人员的陪同下。
我扔了拐杖,慢慢地在西门町转了一小圈,吃了蚵仔煎。然后坐进一个叫天秤座的民歌餐厅停了会儿歌。哪里的一个驻场歌手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留了个金毛狮王式的长发,唱起歌来汹涌澎湃,掺杂了许多滑音转音的高难度技巧。
一个这种地方的歌手,居然拥有能击倒听众的力量,让我大大讶异了一把。和很多喜欢活跃气氛而东拉西扯说一堆话的酒吧歌手不同,他不唱歌的时候几乎不说话,也很少回应别人。偶尔脸上会有羞涩的表情,和他的头发与歌声极不协调。似乎他要把所有的力量积聚起来,等歌唱的时候一并宣泄。
我问身边的人他的名字,别人告诉我,他叫萧敬腾。我写了个纸条给他,不是点歌。
“如果你的声音能让更多的人听见,我打赌肯定会红的。到时如来上海,请给一个名叫那多的记者一个专访的机会。”主持人读出我写在纸条上的话时,我已经在回医院的路上了。
在香港机场的出口,两个接机的人令我有些小小的意外。
是胖大婶和王探长。
王探长赶上来给我个有力的握手。
“祝贺你平安归来。”胖大婶挂着她的招牌笑容说。
我这九死一生的任务是胖大婶给的,冤有头债有主,她跑到这里来接我,我也不觉得有多少受宠若惊。
“你怎么也来了?”我问王探长。
“你帮我们打前站,结果遇到了这样的危险,我来香港接一接,又有什么?而且局里播下一笔款子,算是对你的奖励,招待你在香港好好玩几天。我是陪同,呵呵,也算沾沾你的光。”
“哈!”我笑了,“那接下来几天就好好放松一下。”
突然我的心一紧,忙问:“何夕呢,她没来?”
连王探长都来了,何夕不会不知道我平安归来的消息,那天我在圣女教据点失踪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天你们迟迟没有你的消息,把地方围了,然后我就带人冲了进去。他们的圣女,就是那个小女孩周纤纤,看我们冲进来气得发狂,冲我们大叫‘你们全都消失’。”
我的脸一下子白了,抖抖索索问:“后来呢?”
“她说了这句话,自己就突然消失了。”
“她自己消失了?”我瞪大了眼睛。
王探长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们请教了一些人,应该是她的能力不足以把这么多人一下子全都转移到那个怪异的空间里,可是她又强烈地希望眼前的一切消失。所以她的能力依然发动了,她自己被扯进了异空间,不知算是满足她的愿望,还是一种能力的反噬。”胖大婶说。
玩火自焚,绝对的玩火自焚。
“那天有人员伤亡吗?”
王探长摇头。
“那何夕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她就扔了份辞职信在桌上,人不见了,好像是回瑞士了。”
我呆愣了一下,然后不禁笑起来:“哦,我想她很快会回来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王探长也笑了。
四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坐上了从香港回上海的飞机。
这几天玩得很累,我身体又没恢复到最佳状态上了飞机我就合起了眼,开始打瞌睡。
“喂,跟你换个位子。”快睡着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旁边说。
“哦,好的。”王探长回答。
咦,怎么王探长这么乖,他可不是这样好说话的人哪。
好奇心把我瞌睡虫赶到一边,我睁开眼睛,往前边看去,看到一张美丽的侧脸。
“这么巧。”我说。
“是挺巧的。”她说。
“你怎么没在局里切尸体,跑到香港来了?”
“前段时间太累,出来度几天假。”
“哦——”我拉长了音,然后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过了大概半分钟,我被迫睁开了眼睛,腮帮子上的肉已经在她的手下旋转了三百六十度。
“哎呀呀!放手放手,我还是个伤病员呢。”我咧嘴叫着。
何夕松了手,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们两个斗鸡一样互瞪了十秒钟。
“喂,我说,你这样子很幼稚的。”我开口说。
“你管得到宽。”她挑起眉毛说。
“我倒是挺想管一管。”我笑了,常常嘘了口气,把座椅向后放了点,舒服地躺下去。
“别再拧我了。”我说,“让我想一想,晚上咱们去去哪里吃饭,或者,还能做些什么更有趣的事情。”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就悄无声息。
她在看我,我知道。我决定晚些再睁开眼睛,好让她注视得更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