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时间:2016-06-30 16:33:16 

第一章

没有新闻。

以往我写手记,有一个惯例,就是放一则新闻在最前面,因为接下来要叙述的故事,和这则新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的是这则新闻背后的秘辛,有的是这则新闻所引出的事件,总之,让大家一开始就看到这个新闻,对于了解后面的故事,很有好处,此外,也好让大家知道,我所讲述的东西,尽管看起来匪夷所思,却并非胡编乱造。

可是这一次不同,是个例外。

这次我要说的,是那多手记的源起,如果没有这件事,或许大家就不会看到这一篇篇的那多手记。这件事,并不是由什么新闻引起的,尽管要把这件事说清楚,在某些必要的时候,我不得不举出一些真实的新闻,但不是现在。

这件事情,发端于2001年的七月初,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写出这篇手记,原因很简单:我才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人表达能力再好,总也要等到他自己搞清楚想表达的东西以后,才能告诉别人吧。

2001年上海的夏天很炎热,对常常在外面跑的记者来说,炎热比寒冷更难熬,常常一个夏天跑下来,就象变了个人似的,得褪层皮。当然,老兵油子不在此列。那时我自然还不是老兵油子,非但不是,在新闻岗位上,是个新到不能再新的新兵。因为,我才刚和晨星报签下“卖身契”,成为一名正式的记者,连记者证都没办出来,只好拿着工作证和名片出去采访,好在大多数时候有名片足够了。

不过,那个时候,我的身份虽然只是个刚刚签约的新人,可是自认为已经有些资历了,毕竟从大三开始,就到晨星报实习,在晨星报跑新闻的时间要比在学校多得多,更别说大四了。报社里的记者编辑都混了个脸熟,写起新闻来也早已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的菜鸟。其实,抛开身份不谈,在晨星报当一个好的实习记者,和一个正式记者的收入不会相差太多,因为收入里的最大一块就是稿费,晨星报这类新兴都市报,在多劳多得这一点上做得还是不错。对我而言,转正的最大好处在于,我有了自己的地盘。

从前采访回来写新闻稿,得候记者们的空档,看哪个电脑空下来了,赶紧和人家陪上笑脸打招呼,借用一下,写完稿子还要托人家传进报社内部的采编网络。为了不让别人等得不耐烦,更多时候我先写在纸上,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录入进电脑。有时候写到一半就得“挪窝”,怎一个烦字了得。

转正以后,就可以拥有正式的办公桌,一块用隔板围起来的方寸之地,一张转椅,一个活动柜子,最重要的是,写字台上的那台属于我专用的电脑。

我运气好,正碰上报社购入一批新的办公设备,所以从电脑到活动柜都是全新的,惹得同事们一阵羡慕。不过,分配大橱时就没这么好运气,我找到那门属于我的橱,打开一看,挂衣服的地方还好,旁边几个格子里乱七八糟,堆着不知道哪位的东西。分派给我这个橱的总务部门小吴说,这个橱有段时间没人用了,前主人早就跳槽,所以这里面的东西随我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当然是好东西自己留下,其它的统统扔掉了。不过闻着里面散出的微微霉味,我怀疑还能从里面找出什么自己要的东西来。

是的,各位现在能在这里看到我写的那多手记,就源于这次整理。

在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些和常人不同的经历,在之前断断续续一年多的实习记者生涯中,尽管没碰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可是足以作为茶余饭后谈资的,让普通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经历,还是有那么一两次的。也不知为什么,我一当上记者,自然而然地,就会注意到许多别人不会关注的细节,又或者说,麻烦天生会往我身上撞,偏生我又不习惯躲。几次下来,让我和一些老记者一样,对表面的东西,越来越不信任,天知道眼前这有条有理运转着的社会机器,骨子里都是些什么?

然而有奇怪的经历,不代表我就一定得写下来告诉别人,当然我有写的冲动,但是整天写新闻已经很累了,干嘛还要给自己增加新的压力,最重要的是,我写出来了,会有多少人相信?

在写与不写的犹豫之间,或许只要稍稍加一个砝码,就立刻会有改变,而接下来我的遭遇,可不止一个砝码那么简单。

因为,我居然看见了一个范本。

那个橱里从上到下一共有三个格子,每个格子都乱七八糟的,一些看起来很不错的盒子,打开来,全是某某企业开业时赠送的人造水晶摆设,属于所有礼物中最没用的那种,造型不是一幢大楼就是上海的标志东方明珠电视塔及几座大桥,往往很沉重地背回报社,就此扔在一边,如果隆重地摆在桌上,定会遭人暗暗耻笑。

无用的礼品之外,是一些比较专业的书籍,比如海关的税表,外贸法规类书,可以想见当年这位前辈一定跑过这些条线,但对于我,却一点用也没有,我毫不犹豫地把这些扫入垃圾筒。倒是一些空白信纸,信封被我留了下来。整理到最后一个格子的时候,我看见一本硬面记事簿。

这是一本黑色的硬面本,我信手翻开。

我正好缺这样一本采访本,如果这本本子没有用过的话,就不客气地留下自用了。

是用过的。几乎写了满满一本,我从后往前翻,直翻到第一页,惯性让这本本子合上,但我却猛地再次翻开。因为刚才一闪眼间,我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在网上用GOOGLE搜“那多”,会搜到一大堆类似“那多好啊”之类的词,因为这两个字在人名之外,还有太多的搭配方式,所以我这时虽然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太惊讶,不过翻开来再看一眼这一点点的好奇心,还是有的。

重新翻开第一页,看到第一行的几个字,我的眉头就不由皱了起来。

“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

相信看到这里,许多人会非常惊讶。老实说我当时反倒没有太惊讶的感觉,因为我那个时候还没有开始写那多手记,所以看到这个标题,除了对那多这两个字感到意外,并没有其它的感觉。

不过这样一个标题,足够让我看下去了。

流畅的文字,玄奇的故事,以及心中越来越大的疑惑,就让我站在衣橱边,一口气把这篇不到一万字的手记看完。等到我终于抬起头的时候,脖子已经酸得不行了。

以下是这篇手记的全文,现在我确信全文登出不会有什么版权上的问题,而这篇手记,也绝对有让人一口气读下去的吸引力。

〖3 月11日凌晨,杭州的夕照山格外地不平静。千年雷峰塔的地宫内珍藏了些什么?一个尘封了千年的悬念正待揭开。

上午9 时整发掘工作开始。本省及来自北京、上海、济南、郑州等全国各地的近百家新闻媒体都将镜头对准了这一著名佛塔的地宫口。

吴越地宫经历了1000多年的岁月风霜。据测地宫距塔首层地面2.6 米,地宫口用一块方形石板密封,石板上则压着一块750 公斤的巨石。今天吊启巨石用的是最原始的办法:铁链加绳索。在链条相击的金鸣声中,沉睡千年的巨石慢慢醒转,随着巨石缓缓上升,夕照山红土紧紧夯卫着的地宫开口了。

千年地宫终于触手可及了,但覆盖在地宫口的石板却有着千年高龄,从任何一边开启都有令石块碎裂的危险,于是专家决定先将石板原先裂开的小块撬走,然后再整块扳起。

11时18分,石板被成功开启。千年的面纱终于撩起,一锈迹斑斑的铁函和一尊佛像出现在众人面前,使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兴奋。但是,由于地宫已被水浸泡过,埋在地下的文物位置混乱,陷于淤泥无法搬动。人们遗憾地无法当场知晓,这深藏了千年的铁函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2001/03/12浙江日报〗

游手好闲地渡过了四年大学生涯、又不是新闻系毕业的我,竟然被这家沪上知名的报社录取了,实在令我有些意外。应聘前我并未存多少希望,毕竟这里相传是复旦帮的天下,不是复旦新闻系毕业想在这里的新闻部留下,除非才华出众就要有关系。也许这也算是际遇吧,无论如何,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记者了。

由于部里所有的条线都已经满员(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没条线可分还要招人),我是没有固定的新闻线索来源的,我成了个游荡者。只要有突发事件,或是重大事件,都归我报导,千斤重担压在身,绝对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不过,我那多多姿多彩的记者生涯,也由此而始。

建党八十周年就将临近,作为沪上的主流媒体,根据惯例和上面的要求,我们很早就开始着手准备相关的人物报导。我这次被派到的任务,是去做一篇冯立德的专访。

冯立德,今年四十八岁,壮年。国内考古界后起之秀,主持过多项重大考古,比如今年三月杭州的雷峰塔地宫考古,在国内外享有盛誉。

我做人物专访的习惯,是事先多搜集一些此人的信息,然后选择一个切入点。而采访冯立德,切入点无疑是几个月前他刚主持过的雷峰塔地宫考古。

然而,当我上到冯立德的个人网页,去搜寻更多我想要的信息时,却发现了一个奇怪而有趣的现象。

冯立德的个人网页有个很配他行当的名字:千古之门。这个“千古之门”在业内还算是个小有名气的网站,因为上面不仅有冯立德最新的学术论文,还有一个异常活跃的考古BBS ,作为版主,冯立德经常会在BBS 上回答众多考古爱好者提出的各种问题,使得这里的人气越来越高。

可是当我搜索与今年3 月雷峰塔这次颇为成功的考古有关的问答时,却发现问答之间不成比例,似乎在初期冯立德很乐于回答网友关于雷峰塔的问题,没多久他却完全终止了关于此类问题的回答。

而冯立德的沉默,始于一个名叫所罗门王的网友的一个问题。

问题是这样的:冯教授,听说您在3 月11日晚上并未回营地睡觉,请问您在哪里,在现场考古吗?

冯立德的回答是晚上回市区看一位朋友。之后,他就开始了完全的沉默。

我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也许在采访中用得着。

三天后,北京。

我在冯立德书斋中见到了他。

板寸头,古铜色的皮肤,高挺的鼻子,虽然疲倦却依然有神的眼睛,手很纤细。这是冯立德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注意到在他的书桌上摊着一本书,我扫了一眼,那是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我想我的切入点找对了。

我没有浪费很多时间,简单地问了些他以往的经历后,话锋一转,提起了今年三月的雷峰塔地宫考古。

冯立德是一个很健谈的人,他从古吴越国的历史讲起,讲到那个要造地宫的王妃,讲到舍利盒内鎏金塔中所存佛螺髻发的几种可能来源,并一一开始详述同时出土的其它一些文物的情况。

然而我对此却不甚感兴趣,这不是重点,我们忙碌的读者是不会对这些深奥的考古背景感兴趣的。

我被迫打断了他,问:“能谈谈你们在现场考古时的情况吗?”

冯立德微微怔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什么。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提这样的问题,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冯立德仿佛理清了思绪,开始回忆挖掘考古的全过程。可是我却越听越失望,他所说的,前期报导中全都有了,没有一点新的东西,给我的感觉好似他是在给我复述全国媒体对雷峰塔考古的报导,关于自己的感受、细节、花边故事一概不提。

难道他在隐瞒什么?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样的念头,这使我兴奋起来。

需要找一个能挑起他真正兴趣的话题。我想起了在网上看到的东西。

“这样的考古很辛苦吧,晚上能休息好吗,是回城住宾馆还是就在附近营地住?”我很有技巧性地问了一个铺垫型的问题。

“哦,晚上都住在营地里,出外考古一般都这样,那么多年都习惯了,住宾馆反倒不适应。”

“杭州是个好地方啊,您没有乘空闲时间到市区逛一逛吗,那儿的大排档很不错的,价廉物美。”

“哪有这时间,一完事我就直接飞北京了。”

我眼睛亮起来,笑容灿烂地扔出了一颗炸弹:“可是,3 月11日那天晚上,您不在营地,如果没有去市区的话……您在哪里呢?”

冯立德脸色变了。

我以前从未见过一个人真的变了脸色,最多只是神情的改变,可是现在,冯立德的脸呈现可怕的青白色,嘴角微微牵动,我可以看见他额头正在渗出的细细水珠,太阳穴的青筋隐约可见。冯立德的眼神变幻着,仿佛由回忆陷入了思考。

我心里也有点慌,我没了到这个问题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冲击力。我已经找到了关键所在,那天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以冯立德的脸色看来,那肯定不有趣。

冯立德拿起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神色终于缓和下来。他仔细看了看我,说:“你的准备工作做得很详细啊,我那个网站,做得还不错吧。”

他的反应如此之快令我微吃一惊,我笑了笑,算是默认。

冯立德说:“现在象你这样敬业的记者越来越少了,不过,那件事是我的私事,和考古没有关系,就不说了吧。”

我直觉他在说谎,但他既然这样说了,我也没有办法。气氛已经有点僵了,我随便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就起身告辞。好在这一类的人物报导,是一定会发表的,写的差一点也将就了。

冯立德送我到门外,顺便拿报纸。他对我说再见,然后打开信箱。

我忽然听到一声惊讶的低呼,然后是报纸落地声。

我转过头,看到冯立德低头盯着掉在地上的报纸。他的腰弯了一半,手却竟在微微颤抖。

我上前帮他把报纸拾起来,还给他前我看到了头版头条的大标题《雷峰塔地宫古物将首次展出,第一站是上海》。

在我走出几步时听到身后传来冯立德低沉的声音:“地宫,那天晚上我在地宫。”

我惊讶地回头,门已经“砰”一声关上了。

回到上海已经一个星期,文章已经写好交上去,什么时候用是领导的事情了。我一直在想冯立德最后说的那句话,现在,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又特意查过雷峰塔地宫的详细资料。据说,在陕西某处佛塔下的地宫,有三层之巨,彼此间以巨大石门相隔,和真的宫殿一样,然而那样规模的佛塔地宫,是唐代才开始的。古越国时期的佛塔地宫,其实只是一个小洞而已。以雷峰塔地宫为例,高不过一米,方圆不过一丈,人在里面直不起腰来。这样的环境,怎么让冯立德呆一晚上?

难道那天晚上,冯立德就是对着尚未开启挪动,深陷于污泥中的舍利盒枯坐了一整晚?

今天是雷峰塔地宫古物在上海展出的最后一天,怀着对冯立德事件的好奇,我想看一看那座著名的传说装有佛发舍利的鎏金塔。

我到上博的时候,离关馆时间已经很近,售票停止了。我亮了一下记者证,大摇大摆走了进去,这东西也就这种时候好用。

展览在底层的青铜器馆,那座四角金涂塔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虽然因为曾经进水而有水锈,仍令人感觉金壁辉煌。不象其它古物让我感到岁月时光的痕迹,这座鎏金塔却给我以一种生的气息。

也许是快关门的关系,这里人特别少,整个展馆除了我之外,只有另外一个人。同我一样,他也站在鎏金塔前,好象看得十分专注。

我忽然觉得他的背影很眼熟,我上前几步,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侧面,抑制着心中的讶异,开口打了个招呼。

“冯教授。”

冯立德侧头,看见是我,微一颔首,又转回头去盯着那座鎏金塔。

我心中的诧异无以复加,是什么使日常事务繁忙的冯立德不远千里飞来上海,难道就是为了这座塔?可冯立德一生参于大大小小考古活动不计其数,所接触过的古物,价值比这座舍利塔大的怕也不止一件两件。

“您……是什么时候到的上海?”

冯立德默然看着鎏金塔,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许久,才以低沉的嗓音回答:“上周三。”

我心里一跳。上周三就是五天前了,那正是雷峰塔地宫文物展的第一天。

“那天,结束以后,我一直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它在呼唤我,所以,晚上,我又去了。”

冯立德以一种低沉而奇异的声音,如梦靥般述说着。我不知道他是在说给我听还是仅仅在自言自语。

一个人心里隐藏的事情如果给他的压力太大,终归需要一个机会去渲泻,我知道只要不说话静静地听,就能接近真相了。

“我猫着腰钻进地宫,蹲在舍利盒的前面,我知道现在我没办法把它打开,我只是看着它,然后,我就听到‘铮’的一声。”

冯立德的声音把我带入一种诡异的气氛中,我觉得有什么我不可想象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那个盒子开了,我看见了它。那是晚上,我提的灯很暗,可是,它在发光。”

冯立德沉默了,我静静等他开口继续往下说,这个时候,我忽然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说听也许并不准确,那种声音,好象是从我心里发出来的。那倒底是什么声音,我说不清楚,我想起了佛寺中的梵唱。

我疑惑地开口问冯立德:“那是什么声音,你听见了吗?”

冯立德面色惨白,喃喃道:“又来了,又来了。”他双手捂头,踉跄奔出了青铜馆的大厅,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转回头。

面前的鎏金塔,它在发光。

当那光芒照到我的时候,我竟一阵晕眩。

当那柔和的、迷朦的、雾气一般的光在我身边消散的时候,梵唱般的奇异声音也停止了。

我闻到一股潮湿的泥土气味。很静,有鸟鸣。

我站在一条山径上,四周是山、林,远处有溪水。

我愣住了。

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仍在上博的青铜器馆里,然后再睁眼,眼前的一切依然没变。

难道,这就是白日梦,还是……我想起了那发光的鎏金塔。我的脑海中一瞬间掠过一串名词:催眠术、海市蜃楼、异空间、虫洞、时空裂隙。

见鬼了。

我握紧拳,狠狠打了一下身边的一颗香樟。

我的手巨痛,那碗口粗的香樟只轻微晃了晃,一阵沙沙的树叶声。一切都那么真实。

彻骨的寒意沿着脊椎骨蔓延开来。

我忽然明白,冯立德那一夜是在哪里渡过的,就是这里。

可这里是哪里?难不成,我是在那鎏金塔里。

这个念头很荒谬,但我现在的遭遇更荒谬。

我想起了前不久打过的一个叫《轩辕剑》的游戏,那里面有一个名叫“炼妖壶”的中国瓷壶,壶中别有洞天,漂亮得象仙境一样,就象这里。

我那无可救药的好奇心终于发作了。

我曾经对一个名叫林影的漂亮女孩说,我当记者唯一的优势是我的好奇心。可是她对我说,在中国当记者,最要不得的就是这东西。

总之,当我的好奇心发作的时候,八头牛都拉不回我来。

我顺着山径向前走。如果这真是在塔里,那我倒要看看,这塔中天地有多大,前面等着我的,不知是什么呢。

我的第一次历险就这样开始了。现在回忆起来,那时还真是单纯得令人发笑啊。要是我一直以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态度,对待每一次经历的不可思异事件,恐怕现在早就没命坐在电脑前,敲下这些文字了。

景色真的很美,我已经走到出汗了,先前的寒意早被汗水驱散。转过一个弯,我终于看见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雷峰塔。

真的是雷峰塔,和以前看过的照片里一模一样,七层高的褚色的雷峰塔,就矗立在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

可是,雷峰塔不是在西湖边的吗,这里是杭州吗,西湖在哪里?

这样想的时候,我看见了西湖,就在雷峰塔的后面,波光粼粼,湖光山色。我想再走近一点的话,就可以看到连我爸都没有见过的雷峰倒影了。

有游客在雷峰塔里进出,奇装异服,不知是什么朝代。一个女孩显然是看见了我,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

她长得真得很美,很有灵气。我朝她笑了笑,她侧过头,似乎想了想,也朝我微笑,然后向我走来。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我该怎样向她打招呼呢,说“小姐,贵姓”吗,可是古时候,问女孩子的名字好象是不礼貌的。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想到了冯立德在回想到他自己经历时那惊骇欲绝的神情。那样的表情,无疑说明那天晚上他的经历极为可怖,可是现在,为什么看起来一切都那么美妙。难道……

方念及此,异变已生。

一阵刺骨的萧瑟瞬间把所有的东西攫住。风变得阴冷,天空灰暗下来,树叶开始发黄,掉落,树干开始枯死。万物仿似在一瞬间被抽去了生气。

最令人心胆欲裂的是那个正朝我走来的美丽女孩。她在转眼间衰败下去,脸色开始变黄、发灰,皱纹迅速产生,头发很快就全白了,一阵阴风吹过,白发四散飘落。她仍在朝我走,身上的衣服早已破败四散,露出的却不是光洁如羊脂的少女玉体,而是正在腐败的肌肉,烂红色的血管和一小块一小块挂着的青色皮肤,黄色的尸水开始往外渗出……我就这样看着她的身体萎缩腐烂下去,在走到离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白森森的骷髅,那双很有灵气的眼睛成了两个塞着烂肉的洞,嘴张开来,灰黄的牙掉了出来。骷髅的左腿白骨又向我迈了一步,纤细的手骨微微抬起,象要抓住什么似的。然后,所有的支持都消失了,骷髅哗拉拉倒下来,变成一堆白骨。

放眼望去,雷峰塔前白骨处处,周围的参天大树已经枯死,大半倒在地上,风里开始带起黄砂,褚色的雷峰塔在风中轰然倒塌,激扬起的沙尘把那些白骨吹散,和黄沙混在一起,背后的西湖,不知何时已经干涸。

我几乎想转身狂奔,就象冯立德在博物馆里做的那样。无论是谁,有再大的胆子,也会被这比最黑暗的恶梦还要可怕十倍的情形击倒。

我已经能尝到自己的苦胆水了,现在回想起冯立德,那真是个很够胆和很有好奇心的家伙,当然那是一个考古学者应有的素质。可我那该死的好奇心比冯立德还要大一些,虽然双腿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但我居然克制住了逃跑的冲动。

我用尚存的理智开始思考这件事,至少之前我看见了活生生的冯立德,和面前这摧毁一切的伟力相比,我觉得我逃不逃和我能否生存下来,其实没什么关系。我看了看我的手,并没有如那个女孩一样变成白骨,虽然刚才她离我是那么近,但我却没受什么实质的影响。

我笑了。我时常在最紧张最恐惧的时候笑,以示我的镇定。

然而这种平日很能起作用的镇定方法此时却没有多大效果,因为我知道,刚才那一切仅仅只是个开端。

也许对我来说,红颜枯骨可算得恐怖之极,但对于冯立德这个考古名家,一生不知进过多少古墓,见过多少干尸,心智可说已十分坚强,想来前面的一幕纵使有些意外,也不至于会骇得心胆欲裂,事后想想就害怕得手抖。

所以,在未知的前方,一定还会有什么发生。

可我已无处逃避。

就当我惶惶然欲举步走向雷峰塔的废墟一探究竟的时候,眼前的景物竟又起了变化。

四周象是起了雾,一片微微的白色,在这白色之前,隐然有幻象出现。

我知道那一定是幻象,不仅因为形象有些扭曲变形,更因为那幻象中的人竟是我自己。

那幻象中“我”的行为,极为逼真,连许多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无人时才会放肆做的小动作,常挂在口中的喃喃自语,也分毫不差,就好象是谁给我录的全息录像,现在回放给我看。

只是这段录像中我所做的事,却十分奇怪,如果不是这么奇怪,我几乎要认为这是我未来生活的预示。

那里面的我,正对着电脑,不断打着游戏,而每个游戏,却只打到一半就进行不下去。时光流逝年岁增长,竟好似我的后半生,就在“打新游戏,卡住,又一个新游戏,再卡住……”中渡过似的。

当幻象消失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做了一场荒唐梦。

正当我怔怔站着,不知所谓时,却听到从后面传来低沉的一声“嗨”,声音极为熟悉。

我一惊转身,居然见到这个忽然出现的人,赫然是另一个那多。

先是在幻象中见到自己,又看见一个活生生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那个那多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情(我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做出那么讨厌的表情来),用和我一模一样的声音说:“别怀疑,我就是你,是你意识的一个分身。”

他的话仿佛有一种魔力,让我直觉他说的是事实。

他接着说:“你刚才见到的,就是你这一生的命运。”

我喃喃说:“命……运?”

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是的,命运,要破解这悲惨的命运,只有一个办法。”

我不自觉地顺着他的话问:“什么办法?”

他用只指着旁边忽然出现的一团白光,说:“你不会在这里待很久的,站到这里,你就可以出去,然后,把鎏金塔打破。”

他脸上神情变得十分庄重:“这样,你的宿命就会改变,为了你也为了我,快去吧。”

我举步迈向白光,但只走了一步就停了下来。

刚才面前这另一个“我”的一言一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力量,让我觉得他说的全都是真的,我就应该照着他的话去做。但现在我心神一宁。立刻觉得其中大有问题。

怎么可能一个人会有如此奇怪的未来,简直荒谬到没有一点可能性。只要用理性来思考,就知道这毫无疑问是谎言。

一念及此,我就知道问题出在这个自称是“我”的分身的人。

我直视这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沉声问:“为什么骗我,你到底是谁。”

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会忽然有这样的反应,说:“你说什么。”

我心里更加肯定,说:“一个人怎么会有这种命运,连五岁小孩都骗不过。”

我把他刚才的话在心里转了一遍,顿时想到症结所在,眼前掠过采访冯立德时在他书桌上看到的《警世通言》,不由惊道:“你想骗我打破鎏金塔,放你出去!”

对面的“我”神色一变,厉声说:“你要是不答应,就永远待在这儿,再也别出去了。”

我心里一惊,这里还是这怪物的地盘,怎地自己说话如此不小心。

正不知该如何间,想到一事,眉头顿然舒展,脸露微笑说:“你若有能力把每一个看鎏金塔的人都吸进来,不管吸进来的是整个人还仅仅只是精神,都足够引起轰动,到时科学界对这个塔详加研究,你还怕没有机会脱身?照我看,你根本就没法把人留在这里很久。你上次骗不倒冯立德,这次一样骗不倒我。”

那个“我”神情变了几变,似乎给我说中心事,脸上有些黯然,哼了一声说:“上次那个人看到的,却是他真实未来的一种,若不是能量因此消耗大半,这次也不用耍这把戏骗你,否则,我看以你的定力,远不及他。现在,罢了,大不了再多在这里待一会。”

未等我来得及说话,他忽地消失不见。

旁边那团白光仍在,我一脚跨进去,只觉四周白雾缭绕,脑中又开始昏昏沉沉。

白光散尽时,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上博的青铜器馆。

正愣神时,一个管理员走近,说:“先生,关门的时间到了。”

这件事之后不久,考古界传来惨剧,冯立德主持的一项重大考古发生事故,据说由于土石塌方而导致多人死伤。冯立德就此一蹶不振,不久就宣布退出考古界。而此时我也隐约猜出当时冯立德看到的未来是什么样子,同时理解他为何如心压巨石般对鎏金塔充满恐惧,因为早在今年三月十一日晚上杭州雷峰塔地宫里,他的考古生涯就被判了死刑。

我是打从心里佩服冯立德,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把持作为一个考古学者的原则,不为一己私利去破坏鎏金塔,换了是我,可能真的做不到。要知道像他这样身份的考古专家,要是以考古学上的理由提议打开鎏金塔看看里面是否真有发舍利,很可能会得到批准。

后来我和好友林影谈起这件事,这个极端怪力乱神的女孩很是起劲,据她分析,那被困在塔里的东西对我用的是一种记忆衍生法,把我记忆中最重视印象最深刻的东西拿出来朝坏的方面推导一番。偏生我这个人对工作漫不经心,又没老婆情人,一天到晚打游戏,前一阵子打“致命武力”打到一半碰到个BUG 前功尽弃,满心懊恼,想起来就胸堵。而那个怪东西看来对现代人的生活极不熟悉,结果搞出来的未来像一场闹剧,否则,还真不知会怎样。

林影幽幽对我说:“其实,当时你真的很危险。”

我问:“为什么?”

她说:“事后证明你只是精神去到了那塔里,而人的精神何等脆弱,纵然不能把你长困其中,让你精神错乱还是办得到的。”

我回想当时的情况,点头同意。

林影一笑说:“看来,你碰上了一只好妖怪。”

还有,这件事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看见美女就想起白森森的骷髅,绝对的坐怀不乱。

「那多」

※※※

这篇东西让我最惊讶的地方,不是在故事上,而是文章最后的落款——那多,当然这时候我也明白了所谓“那多手记”是什么意思。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打电话给小吴,问他这个柜子的前主人叫什么名字。小吴一时间也回忆不起来,说要给我找找。

“是不是,和我一样……也姓那?”我话到嘴边又改了,直接问别人是不是也叫那多真是太可笑了。

“不会。”小吴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们报社从前就没有姓这个姓的,你当姓那的很多吗,那可是珍稀动物啊。”小吴和我开了个玩笑。

我道了谢,挂上电话。

细细想来,虽然手记开头的那段形容很象我,不过,我并没有一个叫林影的朋友,所以这篇《那多手记之手落的一夜》,该是认识我的人假托我之名所写的。大概是我的名字比较奇怪吧,叫《那多手记》总比叫《张得志手记》之类的好听。

可是……

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发呆,脑子里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来,让我一时间头大无比。

第二章

我从刚才搜罗来的信纸里抽出一张,开始把疑问一条条写出来,打算理一下。由于头脑的混乱,写出来的疑问也没什么条理。

一,这《那多手记》里写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二,这本手记是不是柜子的原主人写的?

三,如果不是,那么这本手记是怎么到柜子里去的?

四,这本手记,或者是写这本手记的人,和我有没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自己想得头都要晕了,可是居然只理出四条问题,可见我的归纳能力实在不怎么样。

第一条暂时先放一放。第二条,这本手记是不是柜子的原主人写的,我重新翻了一下手记,立刻就有了结论:不是。

那个人离开晨星报已经很久了,可是手记开头所写的,我是个没有条线的记者这一节,却是完全正确,就在前天,我才被领导找去谈话,被告之这个不幸。难道说这是作者蒙着的吗?就算是蒙的,这篇手记里的时间,就是前不久,开篇的新闻时间就是三月份,而手记里采访冯立德的时间,则是六月份。特别是手记后面所写的展览。我顺手上了东方网的上海新闻页面,很快就找到了。答案竟然是……手记里最后事件的发生时间,也就是雷峰塔地宫文物展的最后一天,天,真的有这个展览,就在上海博物馆,而今天,就是展览的最后一天!

那位早就离开了晨星报的仁兄,怎么会写得出这样的手记?

接下来一个问题,这篇手记是怎么跑到柜子里去的?

无解,只好先行跳过。

回到第一条,这篇手记是不是真的?

我上了GOOGLE,很快找到了一大堆关于雷峰塔地宫的新闻,我随手调了几条打开看,和这篇手记开篇引用的新闻大同小异。不用再找了,这篇新闻一定是真的。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刚才找到文物展的新闻消息时,就猜到了。

可是,这篇手记除了“我”之外的另一个主角——冯立德,却是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从找到的新闻里看,主持地宫挖掘的人,叫徐先,至于是怎样的身份背景,新闻里没有介绍。

我认定这篇手记是虚构的最主要原因,不是冯立德这个虚构人物,而是文物展的时间。既然今天才是最后一天,而手记里却已经写到,那不是很明显的瞎写吗?

估计这篇手记写作时间,应该是看见文物展要在上海展出的新闻后不久,也就是说——一两个月前吧。

才一两个月啊,可是看这本硬面本,却很有些沧桑的痕迹呢。或许什么样的东西放进这个快霉掉的柜子里,都会很快沧桑起来吧。

想到这里,问题又再次转回来:这本本子怎么跑进柜子里的,为什么有人要把自己辛辛苦苦用笔写下来的小说,丢到这个无人问津的柜子里去呢?

真的是无人问津吗?还是,要让我今天看见?

还有,虽然那多这个名字很有些特色,但是就为了这点,把自己写的小说冠上有别人名字的标题,末了还署上别人的名,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经历过一些事情,所以我对一些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事也会多留一点心,而碰到现在的怪事,更是想得一团复杂。照我现在的逻辑推下去,那岂不是说这篇小说,或者这篇小说背后的人或事,一定和我那多有所关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篇《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里所写,该就不会是全盘虚构这么简单。

我心里一动,立刻又在GOOGLE上打进了“千古之门”这四个字。

我找到了,真的是有这个网站的!

我进入BBS ,一页一页往后翻,终于,看到这样的问题:“徐教授,听说您在3 月11日晚上并未回营地睡觉,请问您在哪里,在现场考古吗?”问者是所罗门王。

莫不是写的人怕惹麻烦,把徐教授改成了“冯教授”?我不由闪过这样的念头。

我抬腕看表:下午一时五十分。

既然碰到这样的怪事,就不要躲避,现在,就让我到上海博物馆去看一看那个鎏金塔。如果这真是针对我的,那么我该怎样都逃不过的吧。

我从坐位上起身,然后就听到有人在叫我:“那多”。

后来我时常想,如果那天我去了上海博物馆,会不会看见在鎏金塔前徘徊的徐先,会不会如同那本奇怪的《那多手记》中所写,灵魂出窍,进入塔中。

那天我没能成行的原因,是一个该死的热线电话。当然,作为一个记者,这样用词很不妥当。我们报纸有一条长设的热线电话,本意是让市民打电话进来报告新闻线索,可大多数时候,打进电话的市民都是些邻里纷争的鸡毛小事。那天倒真是打进了个新闻电话,说是一个消防龙头坏了,水喷泉一样壮观地喷个不休。这样等级的出击任务,老记者是没什么兴趣的,当然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我刚刚签合同,在这段时间自然要任劳任怨,所以立刻就赶赴事发现场,而回到报社写完稿子,上海博物馆早就已经关门了。

而为了这样一个虽然奇怪,但全无头续的故事,就打什么冒险的主意……还是算了吧。

第二天到报社的时候,小吴告诉我,柜子的前主人叫赵跃,并给了我一个从人事部门那里得来的手机号。

“谢谢你,我整理了一下柜子,里面有些东西可能他还有用。”我找了个理由。

“要是我就全扔了,你想得倒还挺周全的。”

一个问题到了嘴边我又咽了回去,现在就问的话,不是最好的时机。

赵跃?似乎有点印象,我实习的时候,可能打过照面,但他应该不会记得我吧。

我拨通了赵跃的手机。虽然觉得这件事未必和他有关,但还是确认一下为好。媒体之间人员流动很频繁,赵跃现在多半也是在哪家报纸任职,不过我并没有搞清楚的打算。我想搞清楚的只有一样。

“喂,是赵跃吗,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

“噢,有什么事吗?”一个略有些哑的嗓音。

“是这样,我刚进报社,分到你以前的橱,我想问里面有什么你还想留着的东西吗?”

“没有了吧,随你处置。”赵跃似乎想了一下,回答我。

“不过里面好像有一篇小说,叫什么手记的,是你写的吧,也不要了吗?”我很有技巧地问出问题,特意隐去手记前面的“那多”二字,否则如果对方不知情的话,岂非会觉得我这个问问题的人神经有些毛病。

“小说?”赵跃有些惊讶:“我从不写那玩意儿,大概是别人的。我离开晨星报有段时间了,可能别人用过,放进去的吧。”

和我想象的一样,我正要挂电话,赵跃问我:“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多。”

“姓那的人不多啊,是多少的多?”

“是的。”

“嗯……晨星报还是不错的,好好干吧。”从晨星报跳槽出去的前辈这样鼓励我。

赵跃走了以后就没人用过这个柜子,这点小吴已经对我说得很清楚。那么,这本神秘地有着我的名字的黑本子,以及里面的故事,是从何而来的呢?

我拨了小吴的分机。刚才没问出来的问题,现在可以问了。

“小吴啊,我是那多。真是奇怪了,我刚才打电话给赵跃,结果他说有几件礼品摆设不是他的。”

“咦……”

“你有没有给过别人钥匙?”

“没有,这些备用钥匙原来都放在一起锁着呢,前天我刚拿出来帮你配的,别人怎么会有?倒是赵跃走的时候挺急的,交接得比较草率,可能他把自己的钥匙给了哪个同事,别人有放不下的东西就放进这个柜子来。唉呀,你真是的,这些东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小吴有些不耐烦了。

“好的,好的。”我也知道自己很烦,连声答应着,挂了电话。

查到这里,就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了。我不可能再打电话给赵跃,问钥匙在不在他手上,这样显得热心过了头,我还不想把“一个叫那多的记者发现了一本不是自己写的那多手记”这件奇怪的事告诉别人。

可是我又不可能把报社的同事一个个地问过来“请问赵跃有没有把他柜子的钥匙交给你”。

所以,在检查了一遍柜子的锁,确认没有被撬开过的痕迹后,我就把这件事暂时搁置了。柜子里的东西被我全都扔进了垃圾筒,那本“那多手记”也就静静地躺在我电脑台的抽屉里。

其实原本还有一条路走,就是著名考古学家徐先,《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中的另一主角,但我既然已经打算不去理会这件事,就没必要再横生枝节。反正这件事目前也没有碍着我什么,我干嘛非得追查下去,最后要么一无所获,要么弄得一身腥。就算如我的第一反应,这件事和我脱不了干系,那么就等着事情自己来找我的那一天吧。

事实上,我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因为在不久之后,我遭遇了一宗非常恐怖的事件,经历过这件事的当事人们,许多都在这件事结束后出国或离开了原先的生活环境,尽管我是一个神经相当粗壮的人,但也有很长一段时间陷入在此事的阴影里。如果看过《那多手记之凶心人》的朋友,就一定可以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怖。

而“凶心人”事件之后,怪异的事件一宗接着一宗,似乎我一下子具备了能看破一切掩映的火眼金睛,相比较起来,我此前虽然也有一些经验,却可以称之为“小打小闹”,无论从事件的影响还是让常人难以接受的程度来说,都无法比拟。梁应物对我说:“你具有把特异事件凝聚在你身边的能力。”这个严肃的家伙他可是很少说这样笑话的。

有的时候,往往一件事刚刚结束没多久,我正喘息方定,还没还得及回味或向“同道”炫耀,竟又陷入另一宗当中。所以,实在是没有精力和时间来对这件事深究。

不过,受到《失落的一夜》的影响,我开始把自己的遭遇记录下来,也把它称之为“那多手记”。这算是剽窃吗?我不知道。我觉得这个方式很不错,以我经历之奇怪,有朝一日能出版的话,说不定能赚比我工资更多的钱也未可知。更重要的是,我发现,这是一种舒解压力的极好方式。当一个事件在我笔下逐渐还原的时候,这个事件带给我的负面情绪也随风而去了,我就象在看一个别人的故事,安静地旁观着。

时间到了2002年。

四月底的上海,已经有些热了。我去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请柬是直接寄到报社总编办的,一项市政工程的招标会,对口的记者钱炯正好有个其它的会,时间上冲突,于是就由我去。

地方是在华亭宾馆二楼的一个会议厅。我到的时候距请柬上的开始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但却正属有迟到习惯的记者们到场的高峰,记者签到的大红本子处站了好几个人,一个接一个签了名,接过主办方递来的礼品袋,新闻稿和不知什么礼物都塞在里面。

我签完名,接过礼品袋正要往会场里走,挨在我旁边刚接过笔要签名的记者,却有些意外地说:“那多?”

我回过头,却似处并不认识他:“是的,你是……”

他先龙飞凤舞地在红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再摸出名片递给我:“新闻晨报,赵跃。”

我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是他,那只柜子的前主人。

我笑了一下,还没想好该怎么说,他就问我:“现在晨星报改你跑市政条线了?”

“哦,不是,还是高一民在跑,他今天其它地方有个会分不了身,我临时代他,真是巧。”

边说我们边往里走,进了大厅,里面已经有人在发言了。

“等会儿结束的时候,我有些事找你。”赵跃略略压低了声音说。

我有些诧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找了个位子坐下,翻看主办方附送的新闻稿和资料。而赵跃则和随他一起来的摄影记者混在了一起。

半个小时不到,我就有些坐不住了。所有的发言我手上都已经有了,台上讲话的人一点点地念,我早已经把材料翻了好几遍。似乎没什么值得挖掘的东西。耐着性子又听了一会儿,忽然一只手轻轻拍了下我的肩。

我转过头去,赵跃弯下腰问我:“你还要听多久。”

我会意地点了点头,起身和他一起离开。早前我就挑了个边缘的位置坐。所有的记者参加发布会都喜欢坐这样的位置,早退起来比较方便。

我见只是赵跃一个人,顺口问了一下他的摄影记者。

“照拍完早回去了,你待会儿还有什么事吗?”

“今天没别的采访了。”我说,心里猜测着他倒底要和我说什么事。

我们走到宾馆的大堂,有一圈沙发空着,赵跃坐了下来,我坐在他的对面。

赵跃沉默着,似乎正在措词,我则等着他开口,毕竟我和他一点都不熟。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那多?”赵跃的语调上扬。那并不是习惯性的在对话前先叫一声别人的名字,而是在确定什么。

我眉毛一轩,转而笑了一下。

“对不起,我只是有些奇怪……”赵跃抿了抿嘴:“我想我还是从头说。”

“我离开晨星报大概是前年年底。那时候走的有点急,所以许多交接工作都没做好。上次你打电话问我的那个柜子,钥匙就没来得及交还给报社。”

赵跃没有说离开晨星报的原因,一个人跳槽总有他自己的足够理由,他没把这个理由告诉我,自然是因为这和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无关。而赵跃说到那个柜子的钥匙还在他的手上,不由让我一愣,这可和我原先的推测不符。

“去年一月,我收到了由一个陌生人送来的包裹。他是个下岗工人,在一天晚上敲开我家的门,把包裹给我,让我打开看,然后就离开了。包裹里有两件东西,一封信,和一本黑色的本子。”

听见“黑色的本子”,我心里一动,但我并没有打断赵跃,让他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有些某名其妙,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把那封写着‘赵跃收’的信拆开。那封信里写了两则内容。一是希望我尽快把这本本子,转交给一个名叫那多的记者,而这个记者,可能在晨星报工作;二是,作为我做这件事的报酬,已经在我的工行灵通卡帐户上存入一百万元人民币。我以为这是个玩笑,我翻开那本本子,看见了那则《那多手记》,很不错的故事……”赵跃眉头却微微有些皱起来:“是你写的吗,那多?我看见后面的署名了,我想中国虽然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但叫那多的应该没几个吧。”

我越听越糊涂,那本《那多手记》的来历竟然是这样的,可虽然知道了那本黑本子的来历,谜团却不减反增。听到赵跃的问话,我摇了摇头:“不,不是我,我刚看见的时候,也很奇怪,所以才会打电话给你。倒是你,既然当时觉得是玩笑,为什么……”

赵跃“嘿”然一笑:“我第二天查银行卡的时候,真的发现多了一百万。”

“谁给汇的?”我立刻问。

赵跃眼光一闪,说:“你的反应很快嘛,我直到第三天才想起来,可以到银行去查。可是却查不到。”

“查不到?怎么可能?银行都有纪录而且有义务告诉给客户的。”

“银行回答我,鉴于他们内部的保密条例,给我汇款的这个人的身份,不能透露给我。”

“你是记者,没亮身份吗,他们敢这么回答你,不怕曝光?”我皱着眉头说,这件事真是越来越复杂,看起来我就要被拖下水了。

赵跃看了我一眼:“当记者这么些年,我还分得清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我唯一利用身份知道的一点是,就连工商银行上海分行的行长,怕都不清楚给我汇款者的身份。”

赵跃摊开手:“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不想和那个神秘人作对,又不是在演好莱坞大片,主角再怎么胆大妄为都不会有事……更何况,至少从表面上,我看不出做这件事对人对己有什么危害。对了,你已经拿到那本本子了,有什么麻烦吗?”

“没有,什么事也没发生。”其实拿到这本本子之后不久,我就遇见可怕的“凶心人”,不过那似乎和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关系。

赵跃吁了一口气,神色明显地轻松了许多。

“只是,你怎么知道我会恰好被分到你以前的柜子?”

“你的姓很少见,所以我早就听说晨星报有个姓那的实习生。我猜你会不会就是那多,当时打电话到报社问的时候,你还没进来,过了一个月再打电话,说是基本定了。报社的柜子本来就没几个是空的,所以我就把黑本子放进自己的柜子里,再特意把钥匙还到总务,还和管这事的小吴聊了会儿,说一代新人换旧人,我走了新血又要进来了,提了你一句。这样,我想他给你安排柜子,会最先想到我的。就算你没分到这柜子,我已经预配了把钥匙,到时候拿出来另想办法就是。”

我颇有些佩服赵跃的法子,凭几句话对潜意识的影响,轻轻易易就让本子顺利到了我手上。只是他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我?

我把这个疑问告诉赵跃,他苦笑:“因为我不想和你直接接触,避免被卷到什么事情当中去。”

“那你现在?”

赵跃沉默不语。

我有些感动,知道赵跃虽然把《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放进了那个柜子里,心底里恐怕一直在担心,今天见到我忍不住终于询问,见我并没有出什么事,才放下心来。在现在的社会能有这份心,已经算很不错的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件事不简单,而且很可能会和我发生些关系。但到目前为止,我一点线索也没有,就只好当缩头乌龟,等哪一天事情找上我了。你今天这么一说,事情更不寻常,那个给你送信的人,你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吗?”没有线索的时候就算了,现在有了线索,再不查一下,就有些说不过去。而且以我的好奇心,很想知道那个神秘到连工商银行都不能透露身份的人,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那个人,我只知道是棉纺三厂的下岗职工,不过如果真要查的话,该还是能查到的……”赵跃顿了顿,仿佛下了某个决定:“老实说,自从我拿了这一百万,到晨星报逛了一圈偷偷把黑本子放进柜子里,这心就没踏实过,睡觉都睡不安稳。今天见到你,我忽然有了个想法,索性想办法把这件事搞搞清楚,至少尽过力了。所以,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帮你去查这封信和这本本子的来历。”

见我有些犹豫,赵跃又说:“其实我是在帮自己,好歹得让自己去了这块心病啊。”

我终于点头,因为有些心结必须自己去解开。但我提醒他:“要是你查到了什么觉得‘不能碰’的,就别去碰,一有进展就告诉我。”

赵跃点头。

回到报社,一边把发布会的新闻稿输进电脑里,一边重新把“那多手记”事件从记忆里拎出来理一遍。三心二意下,传给编辑的稿子里被挑出好几个错字,被不痛不痒说了一句,反正我皮厚得很,当耳边风吹过去了。

从赵跃那里得到的信息表明,那只幕后黑手,不仅不方便直接接触我,其实对我也不一定十分熟悉,因为他只知道我可能和晨星报有关,但并不肯定,也没有告诉赵跃我在晨星报做了很长时间的实习生,否则为了便于寻常,这样的讯息是一定要告诉赵跃的。那么,他找赵跃来做这个“二传手”,恐怕是因为赵跃在上海媒体圈内的活跃,他的交游广泛,几乎上海的每张报纸里都认识一大帮记者。

对我既然不熟悉,却又一定要把这本子给我,哪怕花一百万的代价?

我的手指在电脑台上有节奏地“得”“得”敲击着,那关键的一点,是什么?

是内容!

不与我接触,可能有其自己的苦衷,而花一百分,则说明要传达的讯息是多么重要和紧迫,至于用我的名字来命名标题、命名主角、并且署名,只有一个目的——让我重视这个《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不要把它当成一般的科幻故事!

这样分析下来,所有的矛头,都指向这篇手记的内容。

如果这不是科幻故事,那么这是什么,是真的吗?

我的大脑飞快地顺着这条思路运转,如果说是真的,这篇手记里的主要内容,在我收到手记的那一天,却还没有发生,那么说,这就是预言。这篇手记要告诉我的,就是鎏金塔的秘密,还有,就是冯立德,不……徐先。

突破口,应该就在徐先身上。

索性,直接问徐先,大不了被当成一个八卦记者,反正现在这样子的同行多的是。

主意打定,我就开始翻厚厚的名片盒。当然不是找徐先的名片,我没和他打过交道,我找的是新闻晨报考古条线的记者徐海滨,和徐先同姓,跑考古跑了七、八年,大概算是现在上海媒体圈里最老资格的考古记者之一,他应该有徐先的联系方式。要知道我们晨星报的历史可比徐海滨的考古记者历史短得多,而且我们的考古记者只管上海市内考古,全国范围的考古我们报纸基本上不太关心,要不就是转载,碰上特别重大的事件,还得我这样的机动记者出马。

打通徐海滨手机的时候,我想,要是他也没有徐先的电话,就只好打电话到北京考协,一级一级问出来,再麻烦也得把徐先找到。

“那多啊,什么事?”

“有点小事要你帮忙。”

“自己兄弟,什么帮不帮忙的,说。”徐海滨这些年全国各地上山下乡跑得多了,说话也像个江湖人,让人听得很爽气。

“徐先的电话你有吗?”

出乎意料,徐海滨的口气居然微有些迟疑:“徐先……你也找他采访吗?”

“采访?”我不太明白。

“咦,你不是为了徐先宣布退出考古界要采访他吗?昨天他的信寄到了考协,同时他在网上也进行了发布。我也正在找他,可是他人已经不在中国,信是从美国寄来的,中国的电话手机已经没用了。”

“啊……”

挂了电话,我依然惊疑不定,上了“千古之门”网站,果然在首页上看到徐先的一则简短申明,表示自己身体状况不佳,想彻底休息一下,所以决定退出考古界,不在主持及参与任何考古及其相关项目。

徐先的线索就这样断了,连徐海滨都找不到,我还能有什么办法?网上给徐先留言的热心网友很多,却没有一个得到回应。

那篇那多手记以这种方式得到应证,让我浑身掠过一阵凉意。

我狠狠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鎏金塔,那个那多手记里剩下的最后指引!

上网,搜!

半小时后,我确定这座鎏金塔现在正在北京故宫博物院里展出。当即我就通过携程网订了明天飞北京的机票。明天是周六,我上午去晚上回,不用和单位打招呼请假。只要没紧急采访任务,不会出什么乱子。

第二天,我在故宫博物院里呆呆站了一整个下午,身边人来人往,许多游客向我投来略带惊讶的目光,毕竟那么大个故宫,可看性比这个鎏金塔强的国宝多的是,而我却在鎏金塔前五个多小时没挪过窝。

晚上,我拖着酸胀的双腿黯然飞返上海。盯着鎏金塔看了那么长时间,眼睛一闭上都是那座金灿灿小塔的影子,但什么都没发生。

两个多星期后,赵跃带着一份名单来找我。偌大一张纸展开来,是一张图表。人名和人名之间有箭头指向,人名下面标着时间和该人的身份,我数了数,这条链子一共有九节。在最后一节人名之后,还有一个指向这个人的箭头,但那个箭头后面是空白的。

赵跃的脸明显瘦了下去,把这张表画出来,显然很费精力。他开始向我解释这张表。

尽管惊讶,但在赵跃开口之前,我已经大致猜到这张表的含意。列在箭头最前端的,是我,那多;之后是赵跃;再后是那个绵纺三厂的下岗职工,他的名字叫吕学农。后面的六个人,有着各种各样的身份,两个是下岗职工,一个是外贸公司职员,一个海关的公务员,一个医院护工,最后那个,是友邦保险的保险代表,叫姚舒。

“这张表里,除了你和我,每个人都收到四部分的东西,第一样是写着那多手记的黑本子;第二样是一些封好的信封,上面写着人名和地址;第三样是一封写着他名字的信,内容是要求他把那些信和黑本子交给一个陌生人,就是那些信封上写着人名的某一个;第四样是钱,钱已经打入了这个人的银行卡。交到我手上的时候,只有三样东西,除了给我的那封信,已经没有其它的信要转交。而到你手上的,就只有那本黑本子。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透露自己收了多少钱,但显然数额不等,可以确定的是,数额足以令那个人心动。这些人的收入不等,贫富不均,但有一点相同,接触下来,这些人都比较老实守信,并且处事较小心。也就是说,整个事件背后的策划者,并不在乎会花多少钱,而是要确保整个流程的畅通。”

我越听越是心惊,这表示幕后的策划者对这张表里的每个人都调查得很清楚,这样的情报能力,绝不是普通人或普通机构所能拥有的。我细细看这张表,从那个外贸公司职员开始,就已经不在上海,而是大连,赵跃起说这个名叫李联的年青人因为业务上的原因,经常往返于上海和大连两地。而到了姚舒这环,已经转到了天津,他是大连人,每个月都会回大连一、两次。每个人名下的时间是这个人收到信的日期,由于除了给赵跃的那封,每封信里都明确写着要求几天内送达。最长的期限是姚舒和李联,因为要传到外地,所以给了五天期限,其它都只给了两天。所以从姚舒传到赵跃,仅花了十七天。

“姚舒之前的呢?”我问,随后就后悔了,赵跃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到这样的程度,已经是非常好的成绩,怎么能要求这么多?

“对不起,非常感谢,之后的工作就交给我吧。”我改口道。

赵跃苦笑着说:“没有之前了,之前的查不到。”

“查不到?”

“姚舒说,之前把信交给他的,是个叫石磊的服装公司会计,我找到了石磊,但石磊矢口否认,重要的是,这一天,”赵跃指着姚舒名字下的那个日期,2001年5 月18日晚八时,只有这个日期精确到了小时:“这一天晚上,石磊在公司加班到了晚上十点,和他一起加班的有三个同事,石磊有充份的不在场证据,但我把石磊的照片给姚舒看,姚舒和她五岁的女儿,坚持说就是这个人,时间也就是在晚上八点刚过。”

我的脸有些抽筋:“那,会不会是石磊的……”

“没有,石磊是独子,没有兄弟。”赵跃显然已经猜到我要问什么。

“还有,我问过,那些被打入钱的银行卡,分散在工商银行、建设银行、农业银行和上海浦东发展行行四家。”

天,我到底遇见了什么!

在那之后,我一直等待着,既然这件事复杂诡异到如此程度,并且最终指向我,就如同一张庞大的网已经把我罩住,而我却似乎对这一切无能为力。我等待着,等待收网。

但,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此后的日子里,我对周围愈发留心,我怀疑一切的态度让我遭遇越来越多的奇异事件,“那多手记”也一篇接着一篇写了出来。有时候,我试图把遇见的奇异事件和这件事联系起来,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这个只有开头没有继续的《失落的一夜》手记事件,和我之后遭遇的“凶心人”“铁牛重临”等事件毫无关联。

我想起一个故事:有个老头,每天晚上睡觉前有个坏习惯,脱鞋的时候,一甩脚,把两只鞋高高甩起,再重重摔在地板上。有一天,楼下的邻居跑上来提意件,说每天晚上来这么一下子,严重影响睡眠。第二天晚上,老头旧习难改,一甩脚把左脚的鞋子甩了出去,却忽然想起邻居的话,忙把另一只鞋轻轻放下。第二天,邻居赤红着眼来找他,说昨天晚上一直在等另一只鞋子甩在地板上,结果居然没等到,一晚上没敢睡。

我就像那个邻居,一直在等待着,另一只鞋子甩下来。

直到……

第三章

2003年8 月,我父亲打电话给我,要我抽时间到老宅去一次。那是九龙路上一处老式石库门建筑的二楼,在一片弯弯曲曲四通八达的海派弄堂里,四处是上个世纪初上海的痕迹。那些沧桑的老房子有着上百年的历史,不久之后则有可能被拆去。那里临着黄浦江,是所谓的“北外滩”地区,上海市政府有一项庞大的北外滩改造计划,要把原本上海的标志——外滩向北延伸,对北外滩地区进行全面性的改造。那里的房子说拆就拆了。

十三岁之前,我和父母都住在那里,直到后来住房条件改善,搬到了新居,工作后我又自己租出来住。老宅和那些有着童年记忆的老家俱,则伴随着厚厚的尘灰逐渐远离我的生活。现在,我的任务是彻底地整理一次老宅,除了家俱,把一切能搬得动的有价值物品搬到父母那儿去。

我在报社晃了一圈,确定没什么事,下午翘班去了老宅。晨星报报社就在外滩,我没叫车,延着外滩一直走,享受难得的闲散时光。

半小时后,我走上了老宅的木楼梯,楼下的邻居已经换了两拨,彼此并不相熟,只点头打了个招呼。

司别灵锁竟然打不开,钥匙插进去的时候就很勉强,然后怎么转都不动,我狠狠敲了木制房门一拳头,却忽然想起几个月前老房子被偷过,门锁已经换了,老妈给我钥匙的时候,我往包里一扔,没把钥匙圈里的老钥匙换下来。我在包里摸索半天,差点要把所有东西倒出来的时候,终于摸到那把铜钥匙。

门“吱”地打开,里面扑来一阵尘灰,那么多年没住人了。我掩着鼻子,快步把窗打开。屋里的陈设和记忆一点点重合起来,几个月前小偷的光临似乎没有造成什么破坏,可能是这屋子里没什么东西可拿,看了几眼就走了,以至于我父亲对着警察的时候,一件失窃物都讲不出来。那么久不住,就算被拿走什么,也回忆不起来。最夸张的是,小偷连翻箱倒柜这样的基本动作都没做。估计是被灰尘呛得没了工作热情。

我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拉开来,那些古旧的物品:擀面棒、秤、毛主席语录、三斤粮票……有纪念意义却无甚价值。

整理了两个多小时,却只检查了小半地方,我坐在棕棚床上,腰酸得不行,抹了把汗,打算休息一下。忽然想起什么,探头到床下,然后伸手拖出一个木箱子。没记错的话,那里面放了,该全都是我的东西。

打开箱盖之前,我开始回忆那里面可能有什么,日记?作文簿?成绩单?还是玩具?

我真的没想到会看到这件东西,说实在的,我的心抽了一下。

满满的一箱杂物,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本黑色的硬面薄。

或许我小时候用过这样的本子,但这时,我心里冒出来的就只有四个字:那多手记。

我盯着这本本子看了很久,本子有八成新,和写着《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那本很像,而且,面上的灰尘很少。

我转头向四周扫视,确定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稍稍安定些,伸手拿起本子,翻开。

第一页,第一行,写着“那多手记之乌篷船”。

这是第二篇,不是我写的那多手记,署名同样是“那多”。

既然我已经把第一篇手记全文抄录在这本“那多手记之过年”里,那么这第二篇手记,当然也要照办。同样的,这篇手记也有着相当的可读性。

「那多手记之乌蓬船」

「“千年佳酿”随精美“酒壶”出土」

〖据新华社重庆9 月7 日电一尊封存着液体的精美青铜器最近在三峡库区出土。考古学家称,器皿中可能装有两千年前当地土著居民酿制的美酒。

2001.9.8青年报〗

「花木地区河道大整治清除垃圾污染」

〖只见垃圾不见水,“三无”盲流船长期滞留,美丽的花木地区长期以来的“难言之隐”终于“治愈”了。经过不到1 个月的大规模突击整治,日前咸塘浜、黄家浜、龙沟梢等11条重点污染河道彻底“清肠”,清除垃圾7866吨,整治取缔“三无”船舶及打捞沉船43艘,周边居民无不拍手称快。

在整治行动中发现,在原先只见垃圾不见水的河道上长期滞留的“三无”船舶都已失去航运功能,成了外来人员杂居点,其中还不乏废品回收点、“老军医”药品仓库,不仅严重污染水域环境,更是地方治安的一大隐患,由水域署、花木镇会同公安水警、城管监察大队等有关部门的两次“重拳”出击,不留“死角”,有力地改善了周边居民群众的生活环境。

2001.6.9新民晚报〗

这两则新闻,从时间到内容,原本风马牛不相及。新闻的内容两相比较,相信大多数的人对于千年古酒更感兴趣。

一瓶当地土著用密法酿就,在悠悠时光中陈了千年之久的酒,喝下去会是什么滋味,喝完以后又会怎么样?还有,这样的酒,就算心动,真有人能喝到吗?

有的,那个人就是我。确实来说,我近似于喝到了。这样的话很难理解,不过,在这次我想说的诡异事件里,这瓶酒并不是主角,所以,我想先从第二则新闻开始谈起,把事实的前因后果说清楚。

这则报导里所提到的“花木”地区,是指位于上海浦东,靠近陆家嘴的一大片区域。这片区域,今后将成为浦东的行政和文化中心,浦东新区政府大楼及上海最大的公园——世纪公园就在那里,而位于世纪公园旁边的科技馆,则是APEC上海会议的主会场。

APEC会议在上海开是一件很长脸的事,放在浦东开,则浦东也觉得有光彩,那么把开会的地方搞搞干净,以会光鲜亮丽的姿态迎接外宾,是最最正常不过的事情。花木地区的那此行动,就是由此而生。

可是,这世上大多数的诡异事件,一开始都是由很普通、很正常的事引发的。

那次行动我是随同采访的,当时写出来的文章要比新民晚报的这块豆腐干多的多,也生动的多,这就是亲历和非亲历的区别。算来到现在也过去了好几个月,之所以我现在才把这件事背后的隐密写入我的手记里,是因为我刚刚才知晓这几个月前的隐密。

这绝不是我后知后觉,如果不是碰巧……我可能永远都被蒙在鼓里,永远。

我现在把整件事按照时间顺序写下来,一开始是很平淡的,也许已经有了一些令人疑惑的细节,但作为当事人,在当时,或者事后很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发现的。

那天中午时分,我赶到花木的一座小桥旁,桥下是白莲泾,浦东的千百条小河中的一条。

水上巡逻艇已经就绪,我再晚一点到,船就不管我开走了。

我跳上巡逻艇,和艇上的人微微打了个招呼(其实他们我都不熟),船就发动了。

站在我旁边的是浦东城管监察大队水上分队的人,制服毕挺,年纪很轻。看来他对记者这个行业很好奇,主动跑过来和我说话,还叫我“那老师”,让我心中很舒服。

他姓张,从他的口中,我得知了此次行动的一些背景。

时光要回溯到半个世纪之前。那个时候,中国的钢铁工业还很不发达,没有那么多钢铁来造船,而上海,特别是浦东,河道密布,船运是必不可少的运输方式。于是,水泥船就应运而生。

这种用水泥打造的船,虽然有着诸多缺陷,比如灵活性、坚固性等问题,但只要能在水面上浮起来,在那个时代就足以被接受了。那时,浦东的各公社照保守的估计,也有5000~6000条水泥船。

半个世纪之后,这些水泥船已经没有一条能再靠自己的力量在水面上移动,也没有一条出过浦东,不是在风雨中沉在了河道里,就是失去动力在水上漂来漂去。日久天长,很多在岸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处可去的人,就以此为家。

这次联合行动,就是把这些人赶下船,再把船彻底销毁。

接下来的内容,就一般新闻报导而言,还是很精彩的。巡逻艇看到目标就靠上去,登船,明知故问船上的人有无行驶证等一系列证明,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然后就开始赶人。有乖乖上岸的,有坚持不走的,还有跳下水大喊大叫以示抗议的,百态纷呈。

查到第四条船的时候,船上住着操江苏口音的一家人,看样子是收废铜烂铁的。那汉子大吵大闹,河岸边顿时围起了一群看热闹的。

等到巡逻艇上十几个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人都从舱里出来的时候,那汉子终于知道今次是没法子了,声音也小了下去,但犹自在那里不知嘟囔些什么。

小张火了,说:“动作快点,嘴里都说什么哪。”

汉子被小张一激,眼珠子一翻,说:“你们就敢捡软柿子捏,这儿还有一条船哪,你们怎么不去……”

说到这里,汉子忽然住嘴。我眼尖,看到他老婆在后面偷偷扯他的衣角。

小张说:“哪里还有船,这里就你们一条船。”

那汉子默然不语。

小张鼻子里‘哧’的一声,声音又高八度,说:“不管谁的船,只要没证,天王老子都照收。”

我心里暗暗叫糟,这小张看样子是刚工作的,说话这么不留余地。不过转念一想,住这种船的人,还能有多大来头,就是黑道也只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小角色,话说满了也就满了。

汉子果然受不了激,用手一比,说:“比这条小一点,船舱用黑布包起来的,这两天每天过了十二点都会出现,你们倒是去收啊。”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群顿时一阵骚动,许多人脸上露出惊骇之色,更有些人连热闹也不看了,转身就走。

小张说:“十二点以后,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汉子转头问的面围观的人:“是不是真的,你们说,是不是真的?”

那些人纷纷点头。

一个小孩不明就里,问旁边的妈妈:“什么船啊。”

那妇女脸色煞白,说:“没什么,走,我们回去。”

小张一愣,随即就说:“好,今天晚上我就再来一次,要是这艘船没证,一样拖走。”

汉子眉头一跳,说:“这可是你说的。”

小张手一挥:“好了,你们收拾好了没有,我们要拖船了。”

他又转头对我说:“那老师,晚上你来不来。”

我想了想,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但又觉得这个题材很好,就点了点头。

巡逻艇临开时,我跳到岸上,想详细问一下那条船的情况,没想到几个刚刚点头的人现在都说不清楚。

问到第四个人,那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她丢了一句:“小心啊,那是鬼船。”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想提醒一下小张,让他晚上慎重一点,多几个人多做点准备,但想想这种话说出来,难免显得自己这个‘那老师’有些胆怯,就终于没说出口。

晚上十二点,我坐在的士上赶往浦东。计程器上的价格不停地向上翻,我心里苦笑,照来回的出租车费算,恐怕要比我的稿费来多了。

到了今天上午上船的地方,一下的士,就听到巡逻船的马达声突突地响,小张已经先到了。

我跳上船,这才发现,这条船上就我和小张两个人。

我跑到驾驶室问:“就我们两个人?”

小张说:“是啊,那么晚,不好意思叫其他人,两个人足够了。”

足够?我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但也不好多说。

巡逻船开足了马力向前开,河道狭窄,两岸的河水随着船涌起来,再慢慢退下去,四周没有任何其它的声音。

到了白天那汉子所处的河段,我使足了眼力四下看去,却一条船也没看见。

那个家伙在吹牛,我这样想着,心里反而舒了口气。

小张又往前开了一段,还是什么也没有,他低骂一声,只得原地掉头返回。

我正在为这次深夜采访暗暗叫冤的时候,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不该有的东西。

在我们回去的路上,就在传说中有‘鬼船’的那一段河道,静静地泊着一艘船。

而在不到五分钟之前,我们刚刚经过这里,那时,这里什么都没有。

巡逻艇的探照灯把灯光射向了那里。没错,船身用黑帆包得严严实实,活象一艘乌蓬船,静悄悄地随着河水一上一下。

“这条船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我问。

小张摇摇头,说:“靠上去再说。”

“怦”一声闷响,两条船靠在了一起,我忽然发现,这艘船不是水泥船,是一艘木船。

小张用缆绳把两条船固定住,我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但是脸上却没有恐惧的神色,反而掠过一丝本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神情。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好象是一种期盼。

我不由暗自佩服小张的胆色,深吸了口气,跃上了这艘忽然出现的幽灵船。

甲板微微一荡,小张也随后跳了上来。

当我向船舱望去的时候,不由愣住了。

那船舱竟然不是畅开着的,而是装了两扇木门,木门紧闭,而且似乎还贴着封条。

两扇门的门缝里,没有透出一丝光。

“里面有人吗?”我大声叫。

里面寂然无声。

我刚想上前拔插销,小张却摆了摆手,说:“算了,我们直接把这条船拖走吧。”

巡逻艇把木船拖到集中销毁的地方一扔,今天晚上的任务就完成了,对我来说,今晚几乎没有什么收获,而第二天写报导的时候,也没提这件事。

此事本该就此结束。

几天后,报导见报,发在版面的显要位置。我觉得应该给浦东城管监察大队寄一份报纸过去,却不知那里的地址,就打了个电话找小张问一下。

出乎意料的是,那头回答说小张已经辞职了。

我很惊讶,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报了个日子,就是我去采访的次日。

一个前一天晚上还半夜加班的人,居然会辞职?

虽然觉得很疑惑,但和小张其实也不太熟,也就没打算深问下去,但对方又说了一句:“大概是怕处分吧,第二天只看见一封辞职信,人就失踪了。”

我问:“处分?”

“他私自晚上把巡逻艇开出去,还不开回来,就让巡逻艇没人看管地停在河里,这种事可大可小的。”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原来那天他竟是私自行动,怪不得只有他一个人。

“白天我采访的时候,听他说晚上要去拖船,会不会……”我试探地问了一句。

“不可能,他拖船拖到哪里去?”

“你们不是有集中销毁的地方。”

“也没见有多出来的船啊,我们来一条登记一条的,谁知道他晚上去干嘛了。”

我心里奇怪,明明记得把船拖到销毁的地方的,不过已经不记得那里怎么走了。我又问了去那儿的具体地点,准备去看一下。

放下电话,我越想越觉得蹊跷。看来这一切都和那条船有关。我忽然有了一个很诡异的念头,小张半年前才进入监察大队工作,鬼船事件后就立刻辞职,说不定,小张就是冲着那条船去的。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天晚上为什么还要叫上我呢?

如果那条船还没被销毁的话,我一定要进去看一看。

在浦东一个不知名小河道的一条支流里,几十条待销毁的船排成长龙。我延着河岸向前走,却始终没有看到那条船。说实话,我对这里全无印象,毕竟那次来的时候是晚上,什么也看不清。

长龙的尽头是几个工人正在用挂着巨大铁锤的吊车砸船,被砸碎的船会就近埋起来。

“没有,从来都没有这样的一艘船,我们晚上有人值班,你说的那天晚上,这儿根本就没来过新的船。”一个工人对我说。

我只觉背脊上一股寒意直窜上来。我努力想回忆起那天晚上把船拖过来时的情形,但却什么细节也想不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

我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大谜团里,大脑一片混乱。

那一定不是一条普通的船,也许,那真的是“鬼船”。

我想到了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一定见过鬼船,那儿的居民,也许大多数都见过鬼船。

当天下午,我费了老大功夫,找到了那个地方。我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最近几天夜里,都不见那艘船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对我说,“也许它到别的地方去了。”

“为什么你们叫它鬼船呢?”我问。

汉子抬眼看了看我,缓缓说:“如果一艘船,当你想靠上去的时候,就消失不见了,你说他是什么?”

我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汉子苦笑了一声:“原先我也不信这个邪,有一天晚上,就大着胆子把船靠过去,离那船还有三、四米的样子,连上面那扇木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那么一眨眼,船就不见了,连水花也不溅起一点来。”

“真的?”

“那还有假,不知有多少人试过,没一个人能靠近。”

原本想把事情弄清楚的,却得到了更加离奇的消息。既然以前没人能靠近,为什么那天晚上我们却上去了,难道是因为小张?

我只知道他姓张,连叫什么都不知道,这下,连一点线索头绪都没了。

既然解决不了,搞不清楚,我决心把这件事忘掉,回到家里我闷头大睡,直到次日日上三竿。

我这个人,要决心忘掉一件事,是很容易的,工作这么忙,三天两头往外面跑采访,而且又不是第一次经历怪异事件,也以也就渐渐不再放在心上。

事情过了近半年,天气已经渐渐转凉,有一次我受邀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这是一家不知名的小酒厂召开的,为的是他们的一种新酒上市。

看了他们的新闻统发稿我才知道,原来这种新酒,竟然与那瓶在长江三峡出土的千年古酒,有着莫大的关系。

这家小厂,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搞到了几克那瓶子里的酒,他们从那几克酒中分离出了一种独特的菌群,与现在任何白酒中的菌群都有所不同,而这种新酒就是以种种独特菌群为基础,按古法酿成,据称与那瓶子里的古酒一模一样,口感香醇无比。

虽然心中没有全信,但却对这种酒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主办方想得很周到,新闻发布会结束之后,就是一个品酒会,让我们这些媒体记者先喝为快。

十几张大圆桌排开,桌上放着别致的酒具,酒香在整个大堂中蔓延开来,令人闻之欲醉。只要懂一点酒的人都知道,这一定是好酒。

在酒厂董事长漫长的致词之后,终于等到了可以举杯畅饮的时刻。先浅浅品了品,只舌尖轻轻一点,一股迷人的醇香已经充溢于喉齿间,当下再也忍不住,一仰脖,把一杯酒一干而尽。

酒一落肚,胸中立刻一片温热,转了几转,随即变得火烫,精神为之一振,说不出的畅快。

杯子立刻就给我加满了,看我气势十足地一干而尽,早有人过来给我敬酒。我也不客气,又干了一杯。

说也奇怪,胸口的热流竟一路向涌,直冲得我脸上也热呼呼的,心里不由暗自嘀咕,这酒还真是烈啊。

不过烈归烈,味道却是从未尝过的好。千年古酒,果然名不虚传。

夹了几口菜,手里握起了加满酒的酒杯,打算再浅饮几口,正要举杯,脑子里却“轰”的一声,震得我当场就呆在了那里。

就感到那酒的热力在脑子里翻江倒海,不由自主地想起记忆中的所有片断,就好象电光火石间这二十几年的经历又重温了一遍,原先模糊的记忆竟一瞬间变得十分清晰。毫无准备之间,一扇原本隐藏着的记忆大门猛然打开。

这种土法特制的酒,放了千年,里面的细菌酵母在悠悠时光中缓慢变化,其结果,竟然可以恢复一个人忘却的记忆。后来我问了几个一起喝酒的记者,他们却都没有什么异常感觉,看来,也许这种酒只会对我这样记忆遭到强制封闭的情况才会起作用。

无论如何,这时,我已经知道了真相。

那天晚上,在我虚假记忆之后的真相。

所以,我必须重新把那晚发生的事叙述一遍。

那一天晚上,当巡逻艇逐渐靠向“鬼船”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身边小张的异常。

那纯粹是一种直觉,四周一片漆黑,我没有办法看清楚小张的表情,可是我觉得他很紧张。

记忆的分岐是从两艘船“砰”地靠在一起时开始的。

“你先上去。”小张用急促地声音对我说。

我跳上了这条乌蓬船,船身摇了摇,里面还是没有声响,看来是没人住。

当我回头望向小张的时候,却一怔,探照灯的余光打在他的脸上,那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期盼兴奋的神情,整个人好似都在微微抖动。

还没等我开口,小张就跳了上来。

“谢谢你。”小张对我说。

我愣住,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会以这么诚挚的神情语气对我说这句话,谢我什么?

小张从衣服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金属制品,“嘀”的一声轻响,这个方型物体上浮出一立体三维图像。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是一幅坐标图,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就是这张坐标图的中心。

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冷静了下来。多次历险之后,我知道当异常情况出现的时候,只有先冷静下来,才能找到对策。

小张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忽然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看过苏逸平的小说吗?”

苏逸平是一个新兴的科幻小说家,他的作品,网上可以找到很多,我自然也看过,所以点头。

“那么,你就该知道他所说的网状时空理论。”

所谓的网状时空理论,其实是曾经被很多科幻小说家演绎过的一种对时空的推测,大抵是说,除了我们这个世界外,还存在着许多平行世界,在其它的世界中,也有地球,有太阳,有银河系,但是,之间却又不尽相同。

这种不相同,源于一种叫时空裂变的构想,就如同细胞分裂,一而二,二而四,乃至无穷。所以,所有的平行时空,也许都有一个原时空,而原时空在某一时候,因为某种原因又分裂出一个新的时空,新的世界。

说得通俗一点,张三横穿马路,被车挤死了,但还有另一种情况,那辆车猛扭方向盘,结果和另一辆车相撞,死了一堆人,张三却没事。所以,就分裂出另一个张三仍存活的世界,新的世界与旧的世界只有微小的区别,但千百年后,由张三而产生的星星之火就会造成两个世界间巨大的不同。

但这种裂变是时时刻刻都在产生,还是在特殊的情况下才会产生,却谁也说不清楚。

我把关于网状时空理论的论述在脑中回忆了一遍,然后又点了点头。

“我可以告诉你,这种推测在相当的程度上,是真实的。”小张神情严肃地对我说。

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听到这句话,再看到小张手上那个奇怪的仪器,我再不能控制自己讶异的神情。

小张笑了:“和你说话,真的不用很费力。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两年前,也就是我们的公元2097年,我所在的世界,终于发现了平行世界之间的通道。”他用手一指那扇紧闭的舱门。

我不由失笑:“这会是平行世界之间的通道,在这条见鬼的船上?”

“准确来说,这是一个虫洞,是空间的一种异变,但这样的虫洞,不知为什么,无法在虚空中单独存在,而必须依附于一个实体上面。这条船,恰好就是这个虫洞的依附体。在我们那里,是一棵参天的古树。只是,无论我们派了多少动物进入虫洞,都没有再回来过,而我,是第一个进入虫洞的人,如果我没有回去,这个通道就会永远被封闭。我说谢谢你,是因为有你在这里,我才能接近这个虫洞。”

“我?”我莫明其妙。

“虫洞有其特有的波动频率,任何接近的物体,如果波动频率和虫洞接受的范围内,虫洞就会消失。对人而言,这种频率在出生的一刻就决定了,这是一种生命的烙印,作为一种生物特征,会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个人产生重大影响,事实上,中国古代的生辰八字,就是锁定解析这种烙印的方式。”

我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就是说,我八字相合,所以才能上船,你借了我的光,虫洞应为我才没有跑,那你当初是怎么过来的?”

小张苦涩地一笑:“当初我自然也相合,可是到了这个世界,虫洞的频率却变了,这就是为什么从没有实验体能回来的原因,如果不是我随身带来的这个仪器能测定每个人的波动频率,也许我永远也回不去。半年前我在街上遇到你的时候,仪器发出的鸣叫让我欣喜若狂,我就开始筹划怎么让你带我到这条船上来。”

我只能苦笑,原来那么早就让人算计了。

“可是,这种虫洞的进出口是固定的吗?”

小张摇头:“每次出现的地点都有所不同,不过,在这个世界里,都不出上海浦东。”

“那你能确定从这里进去,一定能回到你的世界,还一定是你当初的那个时间?”

小张惨然一笑:“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很多次了,可我还有其它的选择吗,大不了和现在一样而已。”

我还要再说什么,小张却说:“我看,你还是把今晚上的事忘掉比较好。”

我一怔,却被他漆黑的双眼吸引,然后就精神恍惚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极为高极的催眠方式,我被强行灌输了另一套记忆。

我就在那里上了岸,没走几步,身后的乌蓬船就被一团黄色的光笼罩,等光雾散去,就只剩下巡逻船孤伶伶浮在水面上。而我,则懵懵懂懂地叫了辆车回到了家。

那时,在恍惚中,好象听见小张对我说:“在这里的两年,我仔细留心了一下,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是在不到一百年前才分裂的,这是对我来说,对你而言,好象,是在2001年的9 月11日。这一天,你尽量不要去曼哈顿。”

怪不得在前几个月,只要听人说要去纽约,我心里就有一种莫明其妙的排斥感,如果有人请我去,我也一定会拒绝。

“这一天,你尽量不要去曼哈顿。”我现在终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为时已晚。

第四章

我盯着最后落款的“那多”两个字看了很久,和上次的一样,这本本子里的笔迹并不是我的,虽然有些相似,同样是没什么样子的破字,但曾经稍涉过笔迹鉴定,我可以确定的说,这是两个人的笔迹,我的字虽然差,比这本本子上的还要好一些。

把本子合上,站起来。蹲着看了这么久,身体一下子直起来,眼前一阵发花,腰颈的不适也才反应出来。不过相比这些身体上的问题,刚才一边看一边诸个念头纷至沓来的大脑更是涨痛,我坐在了床沿上,然后顺势仰天躺倒在床上。极度的疲倦袭来,我放弃抵抗般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沉睡去。

以前读书的时候,同学间用“熊一般的力量”“鹰一般的眼睛”或“豹一样的速度”来形容在某方面非常特殊的人,我被分到的称号是“猪一般的睡眠”。因为天塌下来我都能睡着,失眠的记录屈指可数,特别是遇见棘手的事件,别人往往愁到一夜无眠,而我则照样稳稳睡去,醒过来重燃斗志,着手解决难题。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肚子有些饿,借着窗外别家的灯光抬腕看表,已经七点半。并没有通常睡醒的神完气足,毕竟这是在满是灰尘的老房子里,又是睡在毫无铺垫很硌人的棕棚上,汗津津的背和手臂上全都是印痕。尽管现在已经记不清,但刚才睡着时显然做了许多乱梦,看来即便是睡觉,我的大脑也没有完全休息。

整理并没有完成,但我已经并不准备继续下去,把黑簿子放进包里,我连灯也没开,摸黑走出门外,把门关上。

在路边的小面店吃了碗冷面,我一路慢慢踱回外滩,微腥的江风吹在脸上,稍解夏夜的闷热。看着身边游览浦江夜景的观光客或情侣,我长长吐了口气,为什么他们生活得这么普通平凡,而我就总他妈的遇见这样奇怪的事!

我在旁边的香烟摊买了包三五和一个打火机。我是不抽烟的,但到了这种千头万绪困惑莫明的时候,慢慢腾起的烟雾和两指间那星点忽明忽暗的火,能让我的思虑安定集中。

第二篇神秘的“那多手记”出现了,就象第一本“那多手记”一样,它不会凭空出现。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我直觉地感到,这是上次那位破门而入又空手而返的小偷干的,不同于第一次还可以由赵越来进行有限的追查,对于这位数月前的闯入者,恐怕我无法找到一点线索。

就内容来说,如果认真对待手记的内容,假设其可能有某种真实成分,那么第一篇手记出现的时间,恰在其记述事件发生之前,而这第二篇手记,所记述的乌篷船事件,则大约发生在2001年6 月至12月间,离今天,已经有两年之遥。这样看来,把这两本“那多手记”送到我手上的那方,并不在乎我看到的时间,换而言之,对于乌篷船和失落的一夜这两个事件,我并不负有类似“阻止”或“达成”之类的使命。如果真要我做什么的话,那么我应该在2001年的6 月前就看见这个乌篷船故事,以那一方至今所表现出来的计算精密和庞大势力来看,绝不会出这样大的偏差,让那个小偷在几个月前才把东西送进我的老宅。

那么,花费这样大的精力来和我打哑谜,是为了什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那一方的势力不与我直接接触,而用几年的时间,送两本本子到我的手上?

或者说,这两部手记记述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见了这两部手记?看见以后呢?有没有第三部手记?如果有,我又要再等几年?

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而我所能做的,大概只有明天打电话到浦东新区城管监察大队水上分队,问一问那个如果存在的话也该在两年前就离职的“小张”的情况。而且我有着预感,我终将一无所获。谜底是不会就这样揭开的。

“那多!”

我转头看去,居然是叶瞳。关于她的身份我已经在《坏种子》里作过介绍,回到上海以后,这个整天胡思乱想的女孩丝毫没有任何改善,反而因为亲身经历过那样子的大事件,开始对许多其实非常正常的事情生出各种乱七八糟的猜测。几乎每次和我打电话或碰到我,都叠叠不休地说着自己的新猜想,并且缠着要问我最近有没有什么惊爆的内幕,常常让我不胜其烦。现在看见快步向这里走来的她,我的眉头已经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跟在叶瞳后面的,是一位微露尴尬笑容的男士。当叶瞳飞快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后,我就很能体谅那位男士的心情了。

“真是麻烦,老妈又安排相亲了,好像我嫁不掉似的。”

叶瞳的父亲早死,母亲是汉族人,所以上次的族内聚会没有参加。而作为一个单亲母亲,看到自己女儿年岁渐长,还没有一个固定的男友,心情可想而知。叶瞳的相亲宴,已经摆过不知几回。只看叶瞳今次的表现,就可以猜到为什么叶妈妈徒劳无功了。

对面那个男人一定想不到相亲还能相到这么漂亮的女孩,估计正在努力讨好中,却不料在外滩这种经典的情人约会场所,追求的对像忽然甩开自己冲到另一个男人身前去,更夸张的是,居然一边耳语一边向自己指指点点……

“咦,你居然在抽烟!”叶瞳惊讶地看着我手上夹着的香烟,长长的烟灰应声落下。她盯着我看了看,回头对那位男士说:“不好意思张先生,我有些事情,下次再打你电话吧。”

“那,我的电话……”那位张先生显然郁闷之极。

“你的电话我母亲有,回去我会问她要的,那么,再见了。”叶瞳以令我瞠目结舌的方式,把可怜的张先生打发走。

“终于走了,真是个不懂看山水的男人。”

“你每次都这样?”我苦笑着问。

“那倒也不至于,毕竟我是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淑女。”叶瞳神情自若地说着,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即没有发现丝毫红起来的迹象。

烟不知不觉已经燃到了末端,我的手指被烫了一下,烟蒂落在地上,我伸脚踩熄。这是不文明的行为,但看着这里的地面,也不多我一个烟蒂,我把烟蒂踢到一边的下水口,算是为环保作出些微贡献。

叶瞳绕有兴趣地看着我把烟处理掉,然后露出一个美丽的笑容:“说吧,碰到什么事了?”

“没事。”我下意识地否认。

“蒙谁呢,没事你点烟?”

我再次苦笑,在这样熟悉的朋友面前,狡辩是徒劳的,你只能选择说或是不说。而在麻烦的叶瞳面前,我好像只剩下一种选择。

我们已经在外滩的长堤上来回走了好几遍,我的腿越来越酸,叶瞳的眼睛越来越亮。终于,我把乌篷船的故事讲完,然后双手一摊,说:“到目前为止,就是这样了。”

“果然是让人费解的事件……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个乌篷船和前一个失落的……失落的……”

“失落的一夜。”我接上去。

“嗯,失落的一夜,这两个故事,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叶瞳的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努力地回想。

“听过,在哪里听过?”我精神一振。

“有些熟悉,是……是……”叶瞳咬了半天嘴唇,向我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实在是想不起来。”

我失望之极,斜眼看着叶瞳:“你不会是做梦梦见的吧。”

“这……倒是很有可能,很多人都做过预见性的梦。”叶瞳认真地说。

“是,是。”真是拿她没有办法。

我和叶瞳并肩站在一个半圆形向外凸出的观江平台上,手扶花岗岩江堤矮墙眺望,两岸的辉煌灯火照不亮黄浦江上的暮色。我知道身边默默站立的叶瞳一定在努力地思索整个事件,就象我曾经做过的那样。但我其实却在发呆。

睡了一觉以后精神确实好很多,但有些事情不是有精神就能想清楚搞明白的。我的好奇心和探索心应该算是很强的,但那只在依稀看到前面路在何方时,才会发挥出来。而如今四周一片迷雾,往哪个方向前进都有着无力感,并且毫无意义。

江上传来汽笛声,叶瞳忽然转头问我:“乌篷船故事里的小张,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吧,上次你不是号称也到过另一个世界去吗?”

我反应过来,她是说我和林翠的铁牛之旅,但那是不同的。这个问题我自然早已经想过,此时只好从发呆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向叶瞳解释。

“乌篷船故事里的小张,的确和我那时遇见的林翠有相似之处,两个人都是从异世界来的,而且那两个异世界,似乎也都能称作‘平行世界’,和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都是从我们这个世界分裂出去的。世界之间的通道,都是类似‘虫洞’的东西,但是,两者还是有着许多不同。”

“小张世界,嗯,我这样区分你该能听懂吧……”

叶瞳“切”了一声,极为不屑:“说下去说下去。”

“小张世界和我们世界的分裂,是偶然的,是从9.11这样重大的事件那里开始分裂,而林翠世界和我们世界的分裂是随机的,如果我们当时的推测没错的话,我们的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分裂,分裂出无穷无尽的异世界,林翠世界仅是其中之一。还有,林翠世界和我们世界是同步进行的,通过铁牛所营造出的虫洞相互穿行,实现的是空间跨越,不会影响到时间,而由于两个世界是同步的,所以在异世界也会有一个那多,在我们的世界也会有一个林翠,当林翠从异世界突然降临到我们世界时,这个世界的林翠就被替代了,名叫林翠的灵魂,只会存在一个。而小张从他的世界来,却同时跨越了近百年的时间,所以在这个世界原本并没有小张这个人,也就不存在灵魂被替代的问题。”

叶瞳以手托颔,很认真地消化我所说的,缓缓道:“真相只有一个。”

我立刻笑出声来,这分明是《名侦探柯南》里的台词。

叶瞳两眼一瞪,我笑容立敛。

“真相只有一个,所以,要么是你说谎,要么乌篷船的故事纯属虚构,以我对你的了解……”叶瞳上下打量着我,似乎要确认什么:“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嗯,多半还是那个乌篷船的故事问题大一些。”

“不能这样说。”我微微摇头。

“不能因为两个故事里,对平行世界或者说网状世界的解释不同,就断定其中必然有一方蓄意造假。我自己的经历,当然早已经原原本本告诉你,没必要故意说谎,可是别忘记,对那些不可思议现象的解释,都是我的推测,尽管那已经是我所能做的最合理推测,但推测终归只是推测;而乌篷船故事里的小张,尽管他说得很明白,也不是他的推测而是立足于小张世界里科学的结论,但科学的结论,你觉得,就都是正确的吗?”

我盯着叶瞳,她想了想,也摇了摇头。

“就是这样,科学也在不断发展中,旧的结论不断被推翻,古往今来,曾经的真理铁律在后世看来往往十分可笑,这样的例子太多了。科学是有局限的。”

“更何况,”我犹豫了一下:“以我个人到现在的所见所闻,要是有一天,有人对我说真相并不只有一个,我也不会轻易否定。”

和叶瞳的讨论就这样无疾而终。任她的想象力再如何丰富,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也没办法得出合理的结论。

我回到住处洗了把澡,开始在网上东游西荡。明天打个电话验证一下小张这个人,要是不出意料的话,该不会有什么有用的信息,这样,我就只好再继续原本的鸵鸟政策,静待事件的再次发展。

看了几篇纯粹瞎掰的网络玄幻小说,时间已近十二点。我上床睡觉。虽然傍晚已经睡过,但对于拥有“猪一样的睡眠”的我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我很快进入迷糊状态,然后电话铃就尖叫起来。

我睁开眼睛,盯着床头柜上的电话机看了五秒钟,伸手拎起听筒。

“我知道了知道了!”

嚣张的声音让我立刻把听筒拿离耳边。

好像是叶瞳。我还很浆糊的大脑开始缓缓转动起来。我把听筒再次放到耳边,但很小心地没有贴在耳朵上,果然叶瞳的声音还是很清楚地从那头传过来,显然她正处于兴奋状态。

“还嘲笑我是做梦梦见的,去死吧你,我已经搞清楚是从什么地方听到这两个故事的。”

“什么地方。”我的大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哼,哼。”

“哼你个头啊哼,说。”

“叫声好听的。”叶瞳还真拽上了。

“阿姨。”

“叭哒”。她居然把电话挂了。

我郁闷了很久,终于想通自己收到的是“那多手记”不是“叶瞳手记”,再怎么说要有倒霉的事也会落在我头上,和她叶大小姐没有半分关系,实在没有硬起来的本钱,只好拨通叶瞳的电话。

“喂。”

“嗯?”那边传来尾音拖得很长的质疑声。

我清了清喉咙:“前凸后翘宇宙无敌霹雳美少女上天入地最青春的叶瞳小姐,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从哪里听到这两个故事的吗?”

叶瞳差点笑岔气,乐了半天,要不是她大概用手捂住了嘴的话,一定会吓到她妈。

“是从我表妹那里听来的。”

“你表妹,她是何方神圣?”叶瞳的回答和我的想象距离颇远。

“我表妹今年读高一,一听见什么奇怪的事就会跑来告诉我,也不知她的小脑袋瓜里想些什么。”

我心里想这不是和你一样吗,嘴里当然不敢讲出来。

“这两个故事,就是表妹告诉我的,而她是从一本名叫《萌芽》的青少年文学杂志上看来的。”

“《萌芽》?”我知道这本杂志,这是目前中国最畅销的面向青少年市场的文学刊物,几年来风头最健的一些少年作家,泰半出道于这本杂志。可是,《失落的一夜》和《乌篷船》这两篇那多手记,居然已经在这本杂志上登出来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萌芽》,刚才我已经打电话向她确认过了,她还帮我查了一下,是登在2001年的第9 期和2002年的第12期上。责任编辑叫韦林。”

“谢谢你。”我郑重地道谢。虽然现在还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这显然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明天带我一起去。”

“什么?”

“别告诉我明天你不会去萌芽杂志社查个究竟。”

“我记得你这个记者还是要坐班的吧。”叶瞳是一本内部刊物的记者,不像我们这些正式记者一样自由,外出采访需要向领导报告后才能出行。

“我可以请假。”

“别闹了,我向你保证,一有进展立刻向你汇报。”我实在不想把叶瞳拖进来,倒不是怕她坏事,而是这件事现在看起来诡异难测,很难说背后会隐藏多大的危险,而且摆明了冲着我来的,没必要把朋友拉进来一起冒险。但这话不能对她明说,否则以这倔丫头的个性,就怎么都甩不掉了。

“你保证?”看来叶瞳的领导管得真的很严。

“我保证。”

接下来要再次入睡就颇费周折,毕竟我和正牌猪还有一些差距。我不怀疑叶瞳的话,她不可能无聊到如此骗我。但是,原本这么曲折才送到我手里的两本那多手记,照理,其中记述的故事该是极度的隐秘,现在却居然在一本杂志上堂而皇之地刊登出来。更离谱的是,那一篇《那多手记之乌篷船》,居然那么早就在登到了《萌芽》上,比我看到的时间早了9 个月。那么容易就能看到的文章,为什么还要辛苦地送给我,难道说吃定我是不看《萌芽》的?

反过来,如果说以这样的方式让我看到,是为了引起我的重视,那么堂皇地登在这本月销量高达50万以上的杂志里,又为的是什么?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就到了萌芽杂志社。我很少醒得这样早,在这样的时间,报社的记者大厅里一定还空无一人,连灯都没开呢。

地址是报社里跑出版条线的记者告诉的,原来和上海市作家协会是一幢楼。巨鹿路靠近陕西路的地方,一幢富丽的洋房沧桑地立在那里,毫无疑问,在1949年以前的老上海,这必是某位大享的住所。而现在,入口处几株翠竹昭示着如今住客的别样身份。

看门人告诉我,萌芽杂志社在这幢洋楼的二层。走到洋楼的内部,我的心脏就剧烈地跳了一下。

这是相当有气势的格局,大堂里水晶吊灯从极高的顶上垂下,灯光在水晶的折射下辉煌地照着蜿蜒盘旋的楼梯。楼梯两边是有着漂亮彩色玻璃的窗户,扶手上有着精美的雕刻。形容这些毫无意义,因为我不是被这些吓到的。

当记者几年,还不至于会这里的装饰格局迷住,只是觉得不错而已。但是当我一跨进门,却竟然有一阵惊悸在心头浮起,一瞬间,我甚至有眼前这个偌大空间一缩一放的诡异错觉,让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这样的感觉转瞬即逝,眼前一切正常。

开始了吗?我在心里暗暗问自己。看来这一次我来对了。

顺着楼梯我走上二楼,深深的楼道里很安静,只有一间办公室的门开着。我敲门进去,一位女士告诉我,杂志社的编辑们还没有上班,大约要再等半小时左右。

二楼楼梯旁有一扇通向露台的门,露台很大,摆了一副斑剥的石桌椅,楼下的大树把露台遮了一半,我用手摸了摸石凳,有灰,看来并没有天天打扫,好在我穿牛仔裤,也不管许多,就坐将上去静静等待。

太阳尚未完全发挥出热力,顶上的树冠遮住了阳光却没挡住吹来的凉风,四下里一片安静。在这里工作,还真是悠闲。

楼道里渐渐有了人声,来去的脚步也频繁起来,我看看表,已过九点半了。

问明了韦林的办公室,我走到长廊的尽头。门半掩着,我敲了敲,然后推开。

“请问韦林在吗?”一个低头看稿的三十多岁男人应声仰起了脸。

“你好,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有些事想请你帮忙。”我把名片递过去,我想报出职业应该会比普通读者的身份更有利些,何况我根本就不看这本杂志的,我已经过了年纪,且从不是文学青年,虽然自己偶然也写“那多手记”,但那只是一种记录和备忘而已。

“那多?”韦林站起来:“你终于出现了,找了你好久。”

我苦笑,我想他是认错人了。

“我是那多没错,不过,却不是给你们投稿的那个那多。”

“噢,不好意思,”韦林略略有些尴尬:“那这个姓本就很少见,所以我以为是同一个人了,居然会有两个叫那多的,真是巧。”说着他替我拉了把椅子。

“是很巧,而且,我就是为了那个那多来的。”我直接挑明了来意。

为了不被当成神经病,我当然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很多时候我需要这样,从教训中得到的经验总是令人印象深刻。

其实我对韦林说出的理由再正常不过。整个上海的媒体圈我还没听说过有第二个姓那的,更不用说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那多”的工作情况竟然和我如此相似,而登在《萌芽》上的小说里,虽然没有明说“那多”的工作单位就是晨星报,但字里行间却与晨星报有着诸多相似。这么多的疑点,我完全有理由怀疑,这是一个认识我的人冒用了我的名字,这对我的工作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困扰”。

“竟然会是这样。”韦林有些惊讶:“想想也真是,如果和你这么象,名字又一样,任何认识你的朋友要是看到这样的小说,一定会确信是你写的,好在这几篇都是科幻小说,要是纪实性的对你的影响就大了。”

“就算是科幻也很麻烦啊,像我们这样的职业,写文章追求的是事实的精确无误,要是报社领导看见这些署名‘那多’的奇奇怪怪的小说,不知会有什么想法呢,能告诉我这个‘那多’的联系方式吗,我想和他谈谈。”

韦林双手一摊:“到现在我们都没和他联系上。”

这并不是个令我特别惊讶的答案,但我相信一定可以从韦林这里获得一些关键的信息。

“大概在2001年的三月份,我收到了这三份来稿,当时看下来,觉得可读性非常强,就陆续用了,但来稿里没附地址,我以为是作者忘了,但六月份登了第一篇以后,以为作者会主动和杂志社联系,结果没有。第二篇登了也没来联系。后来我们在自己杂志的网站上发声明寻找作者,发第三篇的时候也附了希望作者主动和杂志社联系的编辑附语,结果到现在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三篇?你是说《萌芽》上登过三篇小说,我以为只有两篇的,第三篇是什么时候登的?”我想要的信息开始出现了。

“去年最后一期,叫《那多手记之乌篷船》。”韦林回答。

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为什么《萌芽》杂志登小说的顺序一定要和我收到黑本子的顺序一样?

“哦,那一篇我看到了,我还看到一篇《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还有一篇是……”

“是《那多手记之来自太古》,发在2001年七月份那一期上。”

“你们这里还找得到吗,我挺想看看的。”

“你等等。”韦林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忽然又折回来,帮我倒了杯茶。

“真不好意思,说了这么久连茶都忘记倒,那本杂志我要到库里找一找,你可能要稍等一会儿。”

“太麻烦你了。”我向他致谢。

过了大约一刻钟,韦林拿着一本杂志走进来,找这本两年前的旧杂志费了他点工夫,额头上已经沁出微汗。他翻到某一页,然后递给我。

“就是这篇。”他说。

《那多手记之来自太古》!这是一篇我从未见过的手记,第三篇手记!

我略略翻了翻,现在看显然不是个好时机。

“你们这里有复印机吗?”我问。

“不用,这本就送给你了。”

“对了,既然这三篇手记都是同时寄到杂志社的,为什么第三篇隔了一年多才发?”

韦林笑了:“前两篇发表以后,领导觉得这样的小说太过……”他的声音小了许多:“……觉得我们这里又不是《科幻世界》,还是要多发一些文学性强的作品,不过到了去年,杂志的办刊方针有了调整,要向通俗化市场化转,前两篇的反响又不错,所以第三篇又发出来了。”

我理解地点点头,领导变来变去,确实让下面很难做啊,自己报社里这样的事情可太多了,今天说这个报导没有新闻点,不能大做,明天看到其它报纸做了一整版,马上要求跟着做。

在萌芽杂志社能得到的收获大概仅限于此了,对萌芽杂志来说怎么把这三笔稿费发出去都毫无头绪。我谢过韦林,把那本杂志放进包里,起身告辞。

就在站起来的刹那,没有任何征兆的,我笼罩在突如其来的诡异感觉中。我很难把当时确切的情况形容出来,世界在瞬间变得不同起来,我陷入巨大的恐慌,我确定被一股力量牢牢抓住,而屋内其它人,就连近在咫尺的韦林也一无所觉。

我的心跳的极慢,“通”“通”,仿佛自己的时间流逝和外界全然不同,自己站起的动作也慢下来,就像电影中的慢动作一样,但心底里,我却感到,极度的危险已经降临到我的头上。就是在恐怖的人洞中,我都没有这样大难临头的感觉。

我感到自己正在从眼前的世界中抽离出来,我明明还站在这间萌芽杂志的办公室里,韦林正在站起来和要和我告别握手,可我却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窗口射进来的炽烈阳光正在暗下来,整个世界都在褪色,我就像站在一张老照片里的人!

我失控的手碰到了桌上的笔筒,这个别致的金属笔筒在我刚进来的时候还吸引过我的目光,现在却被我的手带得掉下桌子,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笔筒翻滚着摔下去,里面的笔飞散出来,慢慢地,慢慢地,一枝钢笔碰触到地面,弹开,然后是一枝自来水笔,紧接着是一枝铅笔,然后是整个笔筒,还留在笔筒里的笔一下子从筒里撞出去……

是的,那些笔一下子撞飞出去,我的知觉在这一刻恢复正常,世界的色彩回来了,我站起来的腿恰好伸直,速度的不协调感消失了,笔筒撞在地上让人吓一跳的“铛”的大响,也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浑身虚软,刚站起的腿一阵无力,又坐回座位上。

对韦林来说,我只是站起来的时候,手不小心碰掉了笔筒。而对我来说,已经在生死间走了一遭?

此前,我在面对死亡最近的时刻,都没有过这样糟糕的感觉,刚才我要面对的,是死亡,还是其它未知的境遇?

冷汗从我脸上流下来,我想对韦林说些什么,但我发现我的嘴在发抖。我知道要是现在勉强再站起来,一定会出丑,只好坐在椅子上,弯下腰去收拾笔筒。不过从韦林的角度看来,我现在的样子应该已经有些奇怪了。

“对不起对不起,太不小心了。”我很快把笔捡起来,好在它们都散得不太远。

“没关系,不过,你的脸色不太好,有什么问题吗?”韦林好心地问。

“没什么,我该走了。”我恢复得很快,经历过一些事的我,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刚才的感觉,仍让我心悸地盘在胸口。

我摸着扶手走下楼,走到上海夏天猛烈的阳光中,看了一眼背后矗立的大洋楼,快步走出作协大院。

叫了辆出租车直接回报社。看着车窗外喧嚣的城市,我想自己暂时是安全了。但适才的变故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我下手。所以,以后会怎样,我有些无措。

不,应该还是有线索的。是不是,是不是我快要接近事情的核心了呢,这样的异相,和这三篇那多手记,是有关联的吧。

从打开晨星报的柜子,看见第一篇那多手记,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年,这个一直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悬案,就要露出它狰狞的真容了!

我全力开动,努力回想两年来和这个事件相关的点点滴滴。

“事情开始了,不努力的话,我一定会被那股力量吞噬。”我对自己说。我的直觉对坏事总是有相当准确性的。同时,我庆幸今天没把叶瞳拖进来是明智的选择。

韦林是同时收到三份手记的,而我只收到两份,并且时间有先后,方式也不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如果是从同一点发现的,至少,时间应该是一致的,没道理寄给杂志社是三份一起,而寄给我却陆陆续续间隔好长的时间。

如果基于自己的推论,即所有的那多手记都是同时寄出的,那为什么最终送达我手上,却相隔这么久。而且,那一份《那多手记之来自太古》,我为什么没有收到?还是说,根本就只寄出两本给我?

无解。不管我正推反推,最后的结果都是悖论,自相矛盾的悖论。

还有关键,还有我没掌握到的关键!

坐在报社自己的位子上,我拿出那本2001年7 月出版的萌芽,开始仔细地阅读《那多手记之来自太古》。

这是一个很精彩的故事,在精彩程度上,犹胜过了我看到的前两篇手记。

第五章

「挖菜窖挖出一“怪物”外有薄膜状如动物大脑」

〖本报讯:日前,平房区居民王杰向记者展示了一块白色的像动物大脑一样的物体。它的质感和硬度有些像橡胶,外面覆盖着一层有弹性的薄膜。

据王杰介绍,此物是几天前他的朋友在双城农村挖菜窖时发现的。物体外面有一层有弹性的透明薄膜,物体的下方有两根像根须一样的东西。这个物体的硬度就像橡胶一样,上面的物质像动物的大脑一样排列着。此物长约17厘米,高10余厘米,宽度约10厘米。

2001年06月15日哈尔滨日报〗

那天我到报社的时候,大约是上午十一点钟。新闻部里空空荡荡,就我一个人。我知道自己来的太早了,一般大家都会在下午到新闻部,三、四点钟的时候是最热闹的。只是我待在家里也没事,又没采访安排,就晃到单位来。

我正在专心玩敲砖块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我拿起听筒,总机告诉我有个人要找记者,谁都行,是哈尔滨的长途。就接到我这里来了。

我说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声音,外地口音。

“你好,请问您是记者吗?”

“是啊。”

“您怎么称呼?”

“那多。叶赫那拉氏的那,多少的多。有事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该怎么说:“我叫王亮,下周我会出差来上海,我手上有一个东西,我想……我想您是不是有办法搞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没听明白,他自己的东西,自己却搞不清楚是什么,这算什么意思?

王亮可能知道我搞不明白,说:“把你们这儿的传真告诉我,我传份东西来,你就清楚了。”

我告诉他传真号,他挂了电话,说待会儿再打过来。

一分钟后,我在传真机旁看到了王亮的传真,那是6 月15日哈尔滨日报社会新闻版的传真复印件,内容就是本文开头的那篇报导。

我立刻就明白了王亮说的“东西”是什么了,应该就是报导里的大脑状怪物。我曾经看到过很多这类报导,但很多是虚假新闻,也有很多是当事人搞错了,还有一小部分从此没了下文,报导中的不明生物就此了无音讯。没想到,自己可能就有机会看到实物。

当王亮再次打来电话时,交谈起来就方便多了。我了解到王亮哈尔滨一家名叫“荣杰”的贸易公司的营销部门经理,也是一个对飞碟等超自然现象的爱好者。他花了500 块钱从王杰那里买下了这个“怪物”,想送到有关部门好好研究。可是哈尔滨没有合适的地方,所以他想借来上海出差之机,看看上海有没有肯对这个“怪物”进行研究的机构。

如果王亮不是恰好打到了我们报社寻求帮助,如果那天我不是恰好在报社,如果我不是有梁应物这样一个同学,如果我不知道梁应物的另一重身份,那么接下来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怪异事件就不会发生。

可是这一连串偶然凑到一起,就使我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项惊天动地而又诡异万分的事件的促成者及见证人,并几乎因此危及性命。

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二,我在上海虹桥国际机场的候机厅里等候王亮。

与我一起等候的是一名高高瘦瘦,戴着一副眼睛的年轻人,他就是我的高中同学梁应物。

梁应物对生物学有着极大的热情,同时天份极高,从复旦生物化学系毕业就留校当了助教。同时令一般人无法想象的是,由于梁应物出生巨富之家,居然在大学时代就在家里辟出一间房当实验室,其中的设备,就是比之复旦的专业实验室也不逊色,他高兴的时候,可以为一个课题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呆上三天不出来。

而我身为梁的好友,更得知了他不为人知的第二重身份:X 机构研究员。

所谓X 机构到底叫什么名字,梁应物不肯告诉我,我只知道这是一个半军事化的秘密机构,专门研究非正常生物现象,所有的研究成果和研究过程一律保密,直接向上汇报。梁由于其生物方面的天份,得以进入这个机构。对于这个机构的研究内容,我只能自己想象,梁有时对我说,如果把X 机构的一些成果公诸于世,必然会引发不安和恐慌,甚至会危极国家安全,所以是绝密的。通常他说到这里就住口,惹得我好奇心发作,心痒难熬。

当然我并不希望梁把这个大脑状怪物搞到X 机构去研究,那样的话所有的研究结果我就无法得知,王亮就更不会知道。我只要梁应物在自己的实验室里研究,同时借助他在X 机构里工作的经验,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也许,这会是一个大新闻。当然,也许什么都不是。

王亮将会把那个怪物寄放在我这里,这个好奇心和我一样重的人并不要什么代价,他唯一希望的回报就是如果研究有什么结果,可以告诉他知道。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王亮,他到了。简单地说明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后,我们很快就见到了王亮。

王亮身材很高,一副威猛的样子,双目黑而有神。他手上拖着一个大的旅行箱,看来那个“怪物”就在箱子里。

我向他介绍了梁应物,当然,我只提了他助教的身份。

王亮礼貌性地与梁应物打了招呼,我看出他眼中的疑惑,也许在他的想象中,我应该带一个著名的专家来。

我笑了笑,说:“我这位朋友,可是这方面的天才哦,而且,这种研究是需要好奇心和想象力的,也许年轻人会比较合适。”

王亮以爽朗地大笑表示他同意我的意见,看来他是个很好打交道的人。

我们驱车直奔梁应物的家,那是曲阳小区的一处多层住宅楼,梁应物在三楼买了相邻的两套二室一厅的房子,打通合二为一,新搬没多久,我也是第一次去。

我本来想,梁应物这小子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果然奢侈。到了才知道,他居然把其中一套二室一厅能敲掉的墙全部敲掉,成了一个面积达八十米方的实验室。而不知道梁应物有家庭实验室的王亮更是看呆了眼,摸着那一台台的仪器喃喃自语。看来这方面他远比我识货,知道这些东西价值不菲,这下子他对梁应物充满了信任,脸上象要放出光来,“喀嚓”一声,手脚麻利地把旅行箱打开。

旅行箱内除了有生活用品外,更醒目地放置着一个小木箱。王亮把木箱抱到台子上,打开上面的小锁,一个用保鲜膜包着的从未见过的怪异生物出现在了眼前。

这辈子我都没见过这么恶心的生物,身体的形状和鼻涕虫有些相似,是长圆型的,乳白色。上面充满了沟沟壑壑,就象一个脱了壳的大脑,身体下面露出两根长而细的须,估计足有一米多。简单说来,就象是一条放大了的鼻涕虫和人脑的合体,再加上乌贼的须,不过须上没有吸盘。这个东西放在那里,给人的感觉是软呼呼的,好象马上要塌下来变成一堆浆泥似的。

我用手试探性地隔着薄膜摸了一下,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其实表面象人的皮肤一样覆有一层极薄的透明膜,把那满是皱纹的脑状身体包着,摸上去的感觉很平滑。我用力按了一下,手指略微下陷,一放松表面又恢复原状,看来弹性很好。

总之,这怎么也不象是人工的产物,而且据王亮说,挖出这怪物的人当时为挖菜窖用专门的挖土机挖下去足有五米多深打算罢手的时候,才发现这东西向上竖起的须,又向下挖了一米多,才把这东西完全挖出来,那样深度的土层,至少也有数百年没动过了,就算是人工产物,也绝对是个大新闻。

梁应物的脸上却看不出多少惊异之色,这家伙的涵养功夫比我深的多。我心里忽的一动,想到他在那X 机构里不知看到过多少匪夷所思的生物,所以才不会随便就大惊小怪的吧。

王亮问梁应物:“你要多少时间?”

梁应物说:“很难说,我想,至少也要一个星期,才可以基本对这东西的构造有一个概念。如果结构很复杂奇特的话,可能就要更长得多的时间。”

王亮点头,说:“反正,有结果的话,你们就通知我。”

我是和王亮一同离开的,都是往西区去,所以同路。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记得报导里说这东西的硬度和橡胶相仿,只说薄膜比较有弹性,我刚才按了一下,比起橡胶好象还是要软一点。”

王亮赫然一笑,说:“来以前我用水洗了一下,结果就软了一点。”

我点头说:“看这东西的样子,如果活着的时候,多半是水生生物。”

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继续下去,我和王亮分道扬镳。接下去的一段时间,我因为一个系列采访,忙得不可开交,其间还去了南京一次,根本没时间关心梁应物那里的进程。当然我也完全不可能料想到,正是水,使这个大脑状怪物起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变化。

去梁应物家一个多星期以后,一个偶然的发现,使我又重新想起这件事,并立刻就赶到了梁应物家里。

那是在单位里,同事问我一个很生僻的字,我不知道,我建议他去翻翻辞海,办公室里就有一本。

他找到辞海查的时候,我也站在旁边看。他从部首查到这个字的页码,正在翻的时候,我忽然叫停。

在他刚刚飞快翻过去的一页中,我看到了一副让我心里一跳的图。

费了好大工夫我才找到那一页,我笑了。没错,就是那副图,画得简直和那脑状怪物一样,由于印刷简单,这幅图只画出了形象,没有画身体上的大脑纹路,但身体的形状及那两条长须是一模一样的。

我看了看它的名字:欧姆巴原虫。当我往下看到词条解释时,我知道错了。

这是一种远古的生物,是地球刚刚开始有生命时在海洋里出现的一种单细胞生物,和三叶虫一样,早已绝种。毫无疑问,这种微形虫小到肉眼看不见,而它背上也绝不会有脑状纹路。

然而我还是决定去找梁应物,这个世界奇怪事多得很,说不定这欧姆巴原虫和脑状怪物真有什么关联。更重要的是,我现在非常想知道梁应物的研究进行得怎么样了。

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梁应物在家。我在电话里就问现在情况怎样,他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让我过去再说。

我这个人,把事情忘记的时候可以忘得一干二尽,想起来的时候耽搁一会儿都感到不舒服。一出报社大门我就招了辆的士,直奔曲阳而去。

梁应物给我开门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两眼通红,嘴里叨了根香烟,头发乱成一团。

我说:“你几天没睡了?”

梁应物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实验室走去,说:“两天。”

我惊讶地问:“你不用上班了?”

梁应物说:“我请假了,你怎么废话这么多。”手一指,又说,“你不是来看这东西的吗?”

我顺着梁应物的手看去,就见那怪东西正躺在实验台上,旁边又是试剂又是显微镜,还有一大堆看不懂的仪器,乱七八糟。

我说:“咦,还完整无缺啊,我以为已经被你大卸八块研究了呢。”

梁应物哼了一声,不屑与我这等什么都不懂的人还嘴。

我问:“研究怎么样了,我今天翻辞海看到一种和这玩意很样的虫,叫做欧……欧……”

“欧什么欧,是欧姆巴原虫。”

我大吃一惊:“你已经知道了。”

梁应物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说:“废话,你以为这么多天我在干什么。”

我说:“这么说来,这东西真的和那欧姆巴原虫有关?”

梁应物的表情严肃起来,缓缓说:“不是有关,这就是欧姆巴原虫。”

我笑了,说:“别唬我了,欧姆巴原虫才多大啊。”

梁应物望向那怪物,说:“这不是一只欧姆巴原虫,而是不知多少亿万只欧姆巴原虫的合体。”

“珊瑚。”我脱口而出:“你是说,和珊瑚虫一样。”

梁应物点头说:“是和珊瑚有些象,我切了一小块它的触须下来分析,才发现的。那绿豆大小一块东西,里面就聚拢了无以计数的欧姆巴原虫,虽然大多已经变形,可我仍然认得出来。”

“变形?”我不解。

梁应物说:“就好比一个人少了条腿,或脑袋只剩了一半,但你还是知道这是个人。”

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身体不由打了个冷颤,说:“可是,珊瑚虫死了变成珊瑚,那珊瑚的形状是千奇百怪,没有定形的,可这欧姆巴原虫为什么死了聚在一起,会形成一个巨形欧姆巴虫,难道说,它们是故意的?”

梁应物站了起来,在这个巨形欧姆巴原虫前来回踱着步,似乎在思考着难以索解的问题。我并没有开口问他,因为现在我自己的思维也一片混乱。

梁应物忽然停下来,开口说:“第一,欧姆巴原虫早已经消失上亿年,从切片分析,这东西形成时间却不长,不会超过百年,甚至可能就是近几年的事,为什么消失的水生物种会再次出现,而且出现地点在双城郊区的地下。第二,欧姆巴原虫的构造和珊瑚虫不同,不可能自然聚在一起形成合体,是什么力量使它们彼此吸引。第三,如果是突变所致,那突变源是什么。第四,为什么合体是一只巨形欧姆巴原虫,为什么会出现脑状纹。第五,这些欧姆巴原虫已经死了,应该会逐渐分解,可为什么放到现在一点都没起变化,是什么能量使它们维持现状。”

梁应物说完顿了一顿,又用低沉的声音说:“这所有的一切,我都不知道。”

虽然我不懂生物,但也越听越是心惊,忍不住说:“你研究了这么久,研究出了这么些没办法回答的问题吗?”

梁应物苦笑说:“这个东西非比寻常,超出我预估太多,我算得见多识广,象这样子的情况,也从未见过。我想,应该把它送上去。”

我愣了一下,这才想到梁应物是指要把它移交X 机构,说:“这样子一来,就算有结果不也要保密吗,王亮不会愿意的。”

梁应物说:“我可以把大致的结果透露给王亮,不过东西肯定是拿不回来了。”

我说:“那我要和王亮说一声。”

梁应物说:“这个东西有太多不解之谜,科研价值极高,而且,我对它太不了解,连它是否真的死了,都把握确定,所以交给X 机构是最好的方案。”

我吃了一惊,说:“你的意思是说,它可能还活着。”

说到这里我心里忽然一动,想起王亮上次和我说的话,一把抓起这只巨形欧姆巴原虫,说:“我有个办法,说不定有些效果。”

我跑到水槽边,打开自来水笼头,来回冲洗着手里这充满了未知的物体。

梁应物说:“你在搞什么。”

我说:“王亮说,用水冲它会变软的。”

说话的时候,我已经感到手里的物体变软了,不仅软,还有些滑。

我的心怦怦直跳,心里考虑着是不是要把它放下,却忽然觉得手里的物体微微一动,滑出了我的手掌,跌落在水槽里。

我大嚇,叫:“动了,它动了。”

梁应物连忙凑近来,却看见正躺在水槽里被水猛冲的巨形欧姆巴原虫起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变化。

只见在水流的冲刷下,它的身体迅速变小,就象一块肥皂在水里融化,速度却更要快上百倍,等我想起来把水笼头关掉的时候,水槽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和梁应物面面相觑,遍体生寒。

梁应物猛然转身,拿来了一块玻璃片,取了一点水槽里的残水滴在玻璃片上,放到高倍显微镜下。

许久,他抬起头,眼中泛起血丝,哑声对我说:“水里没有欧姆巴原虫,一条也没有了。”

我喃喃道:“是啊,全都被水冲到下水道里去了。”

梁应物摇头说:“你不明白,象这种生物是没有智力的,运动能力也很弱,如此巨量的欧姆巴原虫理应不可能完全被刚才的水带走。”

我脑子里一团糟,不明白梁应物的意思,问:“那是为什么?”

梁应物一字一句说:“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它们都是有意识地朝下水道处运动,而且运动能力比从前大大增强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说:“你是说,它是有智慧的。”

梁应物沉默不语,脸色难看之极,半晌才迸出一句:“下水道的废水是通海的,它们原本就该生存在海洋里。”

我不知是怎么回到家的,坐在沙发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抓起电话打给王亮。王亮听了事情的经过,一时也说不出话来。的确,这件事实在是超乎人类的想象,听到这种事情还能谈笑自如的,怕只有倪匡小说中的卫斯理了。

怪物没了,我想要的大新闻自然也写不出来,现在经历的事,虽然离奇,却丝毫没有任何可资证实的新闻事实,当小说写出来还可以,新闻的话,编辑那一关就先通不过。所以这件事,我对报社绝口不提,倒是梁应物就此事写了份报告给X 机构。

我以为这件事到此结束,谁知世事难料。

大约一个月以后,我接到一项出海采访的任务。

今年四月,在上海的近海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媒体曾对此作过报导,然而上海人却大多没有从这些报导中看出一丝潜在的威胁。

这件事,就是韩国大勇轮事件。

关于这个事件的详细经过,我想还是引用一段中国新闻网的报导比较清楚。

中新网北京5 月24日消息:四月十七日上午,韩国散货船“大勇轮”从日本开往中国宁波途中,在长江口外鸡骨礁附近中国领海内与从上海开往印度的香港万吨级散货船“大望轮”,在浓雾中发生碰撞,“大勇轮”装载的两千吨化学品苯乙烯中有七百零一吨泄漏入海,造成了附近海域和大气的污染。

此事故经过调查,被确认为世界上发生的最大一宗苯乙烯泄漏事故。中国有关部门已向肇事人员要求“国家赔偿”,金额高达八百万美元。

由于苯是一种相当难分解的化学成份,而且很易沉淀。“大勇轮”事件发生后,中国方面解决的办法是用围油栏把出事海域漂浮在海面上的苯乙烯聚拢在一起,然后定期喷洒分解剂,目前围起来的范围,有十几平方公里。由于苯那难缠的特性,要完全分解,具最乐观的估计,也要数十年之久。

当时这一事件,我也去采访过,一位参与其事的环保专家对我说,苯乙烯有极强的渗透性,对长江口海域的生态,将造成相当大的危害,而那一带,正好是许多鱼类的产卵区,一年四季都有包括鳗鱼、带鱼在内的大量鱼群,每天海面上都有无数的鱼船。所以,很可能会有鱼因此而变异,就是出现二头怪鱼也不足为奇。而人如果吃多了有苯乙烯沉淀的鱼,将会对身体产生危害。

然而见报的文章,这部分内容被删去了,原因是怕市民恐慌。

由于我与海事局的关系相当不错,所以这次他们透露给我一个独家的新闻线索。那就是原先范围达十几平方公里的苯乙烯,正在急速消失中。一个星期前,已经只剩下三平方公里多一点,而两天前海事局的船再去看的时候,竟已不足两个足球场大。

这简直已经到了科学无法解释的地步了,世界上苯乙烯泄漏事故并不止这一宗,尽管其它的规模都比这次小,但毫无例外地到目前唯止当地都在尽力而缓慢地进行分解工作,从来没有出现过短时间内苯乙烯迅速消失的事件。之所以用“消失”这个词,是因为单靠分解是绝不可能有此效果的。

今天,海事局将再次派船去看情况,除了海事局的人外,还有一位环保专家随行取样检测。然而奇怪的是,这位环保专家却不是海事局或者环保局的,身份十分神秘。海事局负责与我联系的小张悄悄对我说,本来今天不能出海,因为今年第七号台风“菲特”正在急速靠近中,出海会有危险,但这个不知什么来头的环保专家坚持越早去越好,不能等,上面居然也同意了。

小张好心地问我:“这次出海有危险的,你是不是不要去了,等他们回来再采访好了。”

我当然拒绝了,这种采访,不到现场怎么行,我笑着对他说:“没关系,我游泳不错,掉到海里也能撑到救援来。”

当我登上海事局巡逻艇的时候,才发现那个环保专家居然就是梁应物。

梁应物看到我也有些意外,我把他拉到一边,问:“你怎么来的。”

梁应物表情异常严肃,说了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这件事,我估计与欧姆巴原虫有关。”

我啼笑皆非,虽然上回那欧姆巴原虫是进了下水道,但就算它们经过污水处理还不死,回到大海,把它们与这次的苯乙烯消失事件联系起来,太扯了吧。

梁应物看出我在想什么,说:“这段时间,我跑了一次东北,我了解到,在挖出那东西前不久,那块地方下过一场‘毒雨’,很多人因此而送医院,许多鸡鸭死亡,经检查是苯乙烯中毒。”

我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不过我还是听不出这和那欧姆巴原虫有什么关系。

船已经开动了,朝长江口迅速前进。

梁应物接着说:“苯的渗透性很强,可以深入地下十几米,我作了一个大胆的推测,太古的一次剧烈地层变动使得沧海变桑田,而原先生活在海里的欧姆巴原虫在剧烈变动中处于近似冬眠的封存状态,在某一个特定条件下它们可能醒来恢复活力。这样的例子,我曾经听说过。而这一次,可能苯就是这个特定条件,它不仅使欧姆巴原虫醒来,并使它产生基因突变。我在那个怪物的最初发现者的菜窖里证实了我的猜想,那一块的土壤里,完全没有苯乙烯的成份,而且以那个菜窖为中心,周围大约五十米的一圈,都是这样。我在另一处地方打了一个深洞,就是在地下二十米的地方,也能检测出苯乙烯的微量残存。”

这时候,船已经开到长江口,很快就将到目地的,天色晦暗,云层厚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深吸了口气,问:“你是说,苯乙烯造成了欧姆巴原虫的突变,而欧姆巴原虫以苯乙烯为食物,这就是这次苯乙烯消失的原因?”

梁应物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回来以后我和机构里的一些研究员讨论,结论是变异后的欧姆巴原虫可能已经是一个新物种了,对这个新物种的一切特性,我们一无所知,这太危险了。而我认为这次的苯乙烯消失与此有关,还有一个原因。”

此时目的地已经不远,其它海事局的人都倚着甲栏上的护拦眺望前方,他们大概以为我正在采访环保专家,却不知道我们正在谈着多么耸人听闻的事。

“我查了近一段时间全国卫星气象图。大勇轮出事几天后,一个暖湿气流在这里形成,无疑这个气流会含有大量从海面上挥发的苯乙烯。这个气流一路往北,并在东北大量降雨,其中就包括那场毒雨。”

梁应物看了看天,说:“这次苯乙烯消失的速度非常惊人,所以我们没法等,如果等台风过去,那苯乙烯就会消失殆尽,很可能我就无法找到欧姆巴原虫的踪迹,机构很重视这件事,所以就出面和海事局照会了一下。”

“可是这次去,你又怎能确定一定可以查到那怪物的下落。”

“我有一种预感,我一定会再次碰到它。”

“到了。”我听到有人在喊。

我和梁应物走到船头,放眼望去,前面是一大摊黄黑相间的厚重漂浮物,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

我想那就是苯乙烯了,粗略估计一下面积,大约有一个半足球场大小,果然比两天前又缩小了。

“糟糕!”梁应物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问。

“按照前一段时间的吞噬速度,现在的面积绝不会大于一百平方米,怎么会还有那么多,难道说……”

我注意到梁应物用了“吞噬”这个词,不由一愣,转头一看,梁应物的额上竟渗出汗珠,心里也不由惶急起来,忙追问:“吞噬速度减慢怎么了?”

“那说明,那个生物并不是以苯乙烯为食的,很可能,苯乙烯只是在它完全变异完成前需要的物质。”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完全成长。”

梁应物望着那一滩静静浮在海面上的苯乙烯,说:“恐怕是的。”

这时候,我感到船猛然一倾,忙四下打量,发现巡逻艇正在急速调头,耳边传来惊叫:“台风来了。”

虽然是中午,可是天竟迅速黑下来,只一会儿的工夫,已经黑得如同入夜一般。越来越大的风中隐约传来轰轰的巨响,原先波浪不大的海面动荡起来。我的心脏急速跳动,再看梁应物,一样的面色惨白。

巡逻艇开足了马力,向长江口急驶,但风却越来越大,小小的船身极历害地摇摆,所有人的心都在往下沉。

忽然一个绝望的声音大叫:“看……看后面。”

我回头看,心里顿时如同挨了一记重锤,眼前一黑。一道足有十几层楼高的巨浪正在向我们的小艇急速逼近。

我知道这浪要是打上来船非翻不可,可能当场就给船撞死,一拉梁应物,大声说:“跳。”

两个人拉着手跳下船,落进海里,等到抬起头吸气的时候,滔天巨浪已在眼前。

我已经记不起是第几次被巨浪打进水里,这一次挣扎着浮上来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

我和梁应物的手仍然紧紧抓在一起,彼此就象抓一根救命木头一样不肯放开,然而我不确定我还有力气抓多久。我能听到梁应物重重的喘气声,他的情况绝不会比我好多少。

我这才知道我回答小张说我会游泳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游泳又有什么分别,而且,也绝不会有什么不要命的救援船来救我们。

又一个巨浪卷来,我不知道这一次我还能不能再次浮上来。

然而,当巨浪劈头盖脸地罩在我头上的时候,我惊异地发现我居然没有被这股巨力卷下水底。

因为我的脚下居然踩到了实物。

巨浪把我们卷出好远,但脚下始终踩到很坚实的东西。

那不是土的感觉。

我和梁应物不约而同地低头看。

什么都看不见,一片海水的蓝色。

但我双脚确实踩着地,而且,我感觉到我正在上升。

等到巨浪过去,我发现我们竟然已经高出海面。我不知道我现在究竟有多高,因为放眼望去,尽是那海蓝色的物体,天色依然昏暗,穷极目力,竟然望不到头。

梁应物喃喃道:“地球上竟然有……竟然有这么庞大的生物。”

我蹲下去用手摸,感觉滑润,的确非常象生物的表皮。可是,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生物?和它起来,传说中的大海蟒、章鱼王都成了不足一晒的玩物。

我忽然想起了庄子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此时狂风依然,我和梁应物站不稳,不禁坐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那仿佛无边无际的海蓝色生物竟然像变色龙一样开始改变颜色。

蓝色渐渐淡去,最终变成晶莹的白色,而在那宛如透明的白色下面,我看到了一种如同大脑般的褶皱纹。

“是它!”我和梁应物齐齐惊呼。

难道这就是完全成长后的欧姆巴?如果能继续称它为欧姆巴的话……原虫这两个字是一定得去掉了。

我注意到脚下那脑状纹并没有因为它体形的巨大而显得粗大,依然如人脑般细、密且深。如果这真是大脑的话,那欧姆巴的智慧岂非难以想象!

我和梁应物坐在这个庞然巨物上,无疑,这个生物正在飞速移动着,因为没多久,我们就脱出了风暴的范围,阳光又开始照射在我的头上,照射在欧姆巴晶莹的背上。

我忽然觉得身体有些下陷,手一用力,竟然陷进欧姆巴的背里,放眼望去,原先欧姆巴平滑的白色背部,已经开始下陷扭曲。

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情形,我脱口而出:“它又溶化了。”

话音刚落,身体下面一空,我和梁应物从几十米高的地方摔下海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我注意到这一带的海水有些浑浊,但很快就恢复清澄的蓝色。

“看。”梁应物手一指。

远远的前方,正驶来一艘油轮。

这件事结束以后,梁应物给X 机构写了一份详尽的报告。我看了几眼,里面说到欧姆巴是一种能通过未知方式随时组合的生物群。分散的时候,可能只是单细胞生物,而组合起来的时候,可以比航空母舰更大上千百倍,并且可能有惊人的智慧。而现在这种生物已完全成长,不再需要苯乙烯,至于其以什么为食,则是未知。

梁应物私下告诉我,生物界有很多昆虫,其个体无智力可言,但群体生活时,却会形成一种群体智慧,使个体分工合作,让种族生存下去,这是千百万年进化的产物。而欧姆巴的智慧和群体智慧很象,只不过要更高级得多。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王亮,他竟然叹息当时自己不在那巡逻艇上,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他对我说,欧姆巴把我们救起来是报恩,毕竟当初让它回到大海的是我们。我想这很有可能,而同船的其它人,目前还是失踪人口。

一次化工品泄露竟然在千里之外造就了这样一种生物,最后又回到发源地完全成长,任何有想象力的人都始料未及。两个星期后别人请我去三甲港海滨浴场游泳,我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想到每一滴海水里都有可能存在着欧姆巴,不由得不寒而栗。

也许它只是安静地呆在海底,营造自己的海底世界,但也许……

还有一件事,当时把我们救上来的游轮,其声纳系统没有探测到前方有任何东西。而梁应物后来又告诉我,当时大气层外的军事监测卫星并没有在这一带发现异常,虽然照理说这么庞大的生物,是不可能逃过这些鹰眼的。这使得机构对他的报告表示怀疑。

第六章

这一篇手记,最让我惊讶的不是所谓的海中霸王欧姆巴,而是梁应物。三篇神秘手记中,目前为止可以肯定确有其人的,一个是第一篇手记中的“冯立德”,也就是现实中的徐先,尽管名字不同,但此二人应为一人无疑,可能是为了避讳所以改了名字;第二个就是梁应物。奇怪的是,这位高中好友却未被改名,难道徐先要避讳,梁应物却不用?更奇怪的是,梁应物明明是复旦生物工程系毕业,毕业后又留洋镀了层金,拿到了哈佛生命科学博士和斯坦福核子物理硕士,其间只花了不到四年的时间。而这篇手记里却说他是复旦生物化学系毕业,且毕业就留校。如果说这算是一种对当事人的掩饰,那么这篇手记居然大胆到把梁的X 机构研究员身份曝光,还写清楚梁的名字,对其履历的故意错写又有什么意义?

另外,梁应物的家里很有钱是没错,但他在曲阳附近有房子吗?我怎么不知道?

不对头的地方实在太多。到目前为止,我相信这三本手记的出现必然有其背后的用意,那么,对其中记载的特异之处,也就不能等闲视之,猜不透用意,不等于没有用意。难道说,这件事,还会牵扯到梁应物?

念及此,我毫不犹豫就拨通了梁应物的电话,从收到第一本手记起,我就和梁应物不断聊起这件事,只是后来长时间没有进展,这家伙自己的事又极多,他也逐渐不再关注。而现在有了新进展,又与他有关,当然要把他叫来一起分析,在这方面,他的眼界比我广,思路比我清楚,知道的内幕比我多,我唯一能胜过的,大概只有想象力了。更何况,这篇手记居然把X 机构的存在公诸于世,登这篇手记的时候,《萌芽》的销量远不如现在大,X 机构多半不知道,现在我倒很好奇X 机构对此会有何反应,如果能让X 机构介入调查此事,凭这个神秘地下机构的庞大势力,怎么都不可能劳而无功。

手机关机,家里是留言电话,学校里说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看来梁应物又“出任务”了。这世界看似每天正常运转,背后的暗流涌动,不是梁应物这类直面真相的人,是决计感受不到的。

我给梁应物留了言,要他一收到就联系我。

我用食指轻轻敲击着电脑台,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现在,我能做什么?事件进展到目前的程度,我不可能再象从前一样坐着等待,我一定得做些什么。

“那多,今天有什么稿子?”编辑陆川走到我旁边问。

“啊,没,现在还没有。”对于写稿我现在一些心情都没有。

“靠,看你的样子还以为你在写稿呢,唉,那待会儿的小编前会我就惨了,一个选题都报不出,一起吃饭吗?”

“不用了,我叫饭上来。”

把陆川打发走,我重新扫视眼前的《那多手记之来自太古》。

哈尔滨荣杰贸易公司?

营销部经理王亮……

第一篇《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中的徐先已经移居国外,第二篇《那多手记之乌篷船》中的小张虽然没联系过,但如按手记中所述,他在某个人的帮助下踏上了鬼船,那自然已经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个人当然不是我,因为我没被小张“盯上”,也没有参与那次新闻采访。

那么这篇手记中的王亮呢?

我拿起电话,先拨哈尔滨的区号0451,再拨114 电话号码问讯台。

“请问查什么电话号码?”

“哈尔滨荣杰贸易公司。”

“请稍等。”

究竟是“对不起该单位没有登记”还是……

几秒钟后,听筒里传来与刚才不同的标准语音,我听到“请记录”的“请”字时嘴角就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请记录,6******3. ”

我记下号码,抬腕看看时间,已过十二点,现在打过去可能没人。

“哪位叫的饭?”等了许久的外卖终于来了。

“这里这里。”我把外卖招呼过来,付了钱。这家做的回锅肉盖浇饭还是很不错的。

今天起得太早,吃完饭血液又往胃里去,很自然就困了起来。我往台子上一趴,调整好舒服的姿势,呼呼睡去。

断断续续醒了几次,像这样的睡法只能是浅睡,最后一次醒感觉差不多了,一看表下午一点四十。我狠狠伸了个懒腰,拨通了哈尔滨荣杰贸易公司的电话。

拨零转到了总机小姐处:“请转王亮。”

“王亮?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这我已经想到了,有把徐先写成冯立德的例子,这次的王亮也可能用了化名。

“哦,可能我记错了,请问你们营销部经理是……”

“是王响,我给您转过去。”

“你好,我是王响。”是个大嗓门的东北汉子。

“你好,我是上海晨星报的记者那多。有件事想向您了解一下。”

我停顿了一下,这样子直接问很冒昧,如果他根本就不是那个王亮,从来没买过那个像大脑的怪物,就一定会觉得我这个记者脑子有问题。好在记者做到现在,冒昧的事情做得多了,脸皮操练得颇厚,微微停顿,就继续开口问:

“请问您两年前是否买过一件奇怪的东西。”

“你是指……”王响没有一口否认,他的口气,倒像是收藏有许多奇怪物品,不知道我指的是哪一件似的。

我心里已经有数,看来那篇手记中的相关记载八九不离十:“是一件像大脑的不明物,原本在一个叫王杰的人手里。”

“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件东西还在你手上吗?我可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没有回答王响的问题,因为我还没有想还该扯一个怎样的谎。

“怎么可能,我已经找过许多机构鉴定都没结果。”王响的语气十分惊讶,但声音却压低了,在公司里谈这样的事不太合时宜。

“如果方便的话,过两天我来一次哈尔滨。”这样说,心里实在有些肉痛,尽管当记者的收入不能算菲薄,可是我总是会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走东跑西,还没法报销,到现在还没存多少钱。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以后如果什么事情有X 机构来参一脚,得想办法向他们敲一笔当工作经费。到现在我已经帮他们干了好几回白工了。

“……”电话那头一时没了声音,如果王响真如那篇手记中所说,是一个好奇心很强又爽气的人,那么我这个忽然冒出的神秘那多对他来说该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我后天要到江浙一带出差,这样,我可以抽空来一次上海。”好奇心重的人总是容易相信别人。

这是我最想要的结果,不仅是省下了差旅费不用和报社请假,更重要的是,那块至今为止仍远未清理干净的东海笨乙烯泄露区。这是验证欧姆巴的重要一环,要是跑到哈尔滨去试验,欧姆巴是没法回到东海笨乙烯泄露区的,甚至,这堆固化欧姆巴要是真有智慧,碰到水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反应。至于欧姆巴最后会变成怎样的怪物,我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这点和那位写《那多手记之来自太古》的“那多”不同,我觉得这世上的怪物本就很多,再多一个也没所谓,相反,我倒是很好奇,在大海中又多了一种强大的智慧生物后,原本的海洋霸主海底人会有怎样的反应。

和王响互留了联系方式,接下来的几天,我在等待中渡过。

梁应物还是没联系上,叶瞳找了我几次,我也不瞒她,于是等待的人又多了一个。

家里新装了卫星,是私装的,一下子多了一大堆台湾节目,让我这个原本不太看电视节目的人一下子热爱起方匣子,台湾的综艺节目千奇百怪,就是新闻也比我们这里好看得多。台湾灵异学研究比内地开放得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都能请到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专家,放在台面上大肆讨论。每个星期六晚上十一点,我有个几乎必看的节目,就是东森综合台的《鬼话连篇》,制作方精心挑选一些据说有灵异现像的场所,比如说凶宅等,排一些大胆观众在晚上去亲历,然后用摄像机拍下各种异像。此外还有撞鬼人上台讲述自己亲身经历,配上音乐,让我这个经历过更凶险诡异境地的人,都泛起凉意。这种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

这个星期六我照样一个人在家看《鬼话连篇》,节目结束已是深夜十二点。今天冒险队员们去的是一所多年前失火烧死多人的舞厅,和以往一样,冒险队员纷纷在一人独处数分钟后尖声惊叫,安置的无人红外线摄像机拍到的影像上也出现一闪而过的模糊影像。看这样的节目对接下来的睡眠绝对不利,一个人躺在床上关了灯会有无数的念头冒出来。好在明天王响就会到上海,思考着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展,刚才看的节目很快被抛到脑后。

这些天我总是不断地将整个事件在脑中重演,从看见第一本那多手记开始到现在,这样的重演能帮助我更好地把握到事件的中心。整件事拖的时间太长,我把它在脑中浓缩快进,原本各条似乎毫不相干的线索,在这么多次反复地“重放”后,好似隐约开始相互伸出枝蔓,搭到一起。这样说并不十分准确,因为我至今还无法清晰地把脉络理出来,但我已经可以感受到各条线索之间的确缠绕着透明的蛛丝。

真是见鬼,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梁应物居然玩失踪。真是很想借助他的分析能力。

再次回想的时候,我又想到了一点。在三篇物记中,王响和徐先都用了化名,可是梁应物却用了本名,还抖出了X 机构,这是什么道理?这样明白无误不避讳,是想特别指出什么吗?因为如果说避讳的话,最该隐藏的是X 机构,而不是王响和徐先!

明天王响把欧姆巴带来,如果说,那玩意真的会化为清水消失在下水道中,进而开始吞噬东海的笨乙烯污染区,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只是证实了三篇手记的真实性,这样不可思异的预见说明了什么?似乎,我还缺少一项推动整个事件前进的动力。

那动力是什么,是真的缺少,还是……不愿去面对?

那天在作协大院里遇见的,险些将我吞噬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种警告吗?是我发现了什么,而对我的警告吗?

这样无声无息,无迹可查,让我陷入深渊而近在咫尺的旁人一无所觉的黑巫术般的力量,我从未遇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

那天的经历给我的印象太过深刻,几乎灭顶的感觉糟透了,以至于这些天来我下意识地避免去面对它。现在我躺在床上闭起眼睛,开始重温当时的情形。

那是一种整个世界的不真实感,所有鲜艳的颜色在瞬间凋谢,自己的一切感官逐渐失效……

记忆太过深刻,我现在回想起来,甚至有着再次身临其境的感觉,四周的空气压得我无法呼吸。

喘不过气来。

喘不过气来。

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连空调的低鸣声都要听不见了。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的第六感强烈地向我传递危险的讯息。

可是我却动不了,任凭我再如何挣扎,也指挥不了自己的四肢。

这不是梦厣,而是……那力量再次突袭了我!

不是在作协大院,而是在我自己家里,再次要把我拖向无底深渊。

逐渐远离这个世界的感觉,再次笼罩我。可是,我却没有任何办法。我一切的抵抗和挣扎都是徒劳的,我完全不知道那天在作协大院里,我是如何逃脱的,我的神智开始一点点淡下去。

“叮铃铃铃铃……”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那铃声象利刃,穿过重重阻碍传进我的耳朵。我明显感到,那莫明的力量一下子虚弱下去。我的挣扎开始在四肢上反应出来,我的手和脚能动了,尽管还有着阻力,但我拼命地划动着,试图抓住些什么,又试图驱赶些什么。

铃声不断地响着,那力量开始退潮,我的双手越来越有力,忽然碰到了床头柜,那柜子被我推得整个倒了下去,柜子上的电话、玻璃杯、闹钟和其它一大堆东西都摔在地上,在夜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那力量仿佛受了惊吓,一下子缩了回去,所有的束缚消失了,我立刻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

摔在地上的电话听筒里有声音传出来,可是我却一点力气都没有。所有的气力都在刚才的挣扎中消耗掉。

可是,心中的危机感仍未过去,难道那力量仍在这屋子里盘旋未去。

我正在惊疑不定,猛然听见一声嘶吼。我无法形容这是怎样的一种声音,这声音在房间中一下子响了起来,整个空气都在振动,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但却有一种感觉,好像一头凶兽,发出不甘心的吼叫。

声音渐渐消去,心中的危机感也褪去。眼前空间的抖动停歇下来。是的,是空间的抖动,不是最初以为的空气,而是空间,哪怕在黑暗中,我也几乎敢肯定。

我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地上电话里的“喂喂”声也已经停止。我汗出如浆,浑身虚脱。

稍稍恢复过来的时候,我勉力爬起来,开了灯,扶起床头柜,地上一片狼籍。

茶杯已经碎了,幸好里面的水已经被我喝去大半,从床头柜里掉出的一条开了封的饼干掉了出来,三四片苏打饼泡在水里。电话机座也被敲了个裂口,反正不值几个钱。还好,闹钟还在走。

等到把地拖干净,东西都收拾好,我才想起来翻看来电显示,居然是梁应物的手机。

拨回去,铃只响了半下梁应物就接了。

“你怎么样,出什么事了?”梁应物显然猜到刚才有些变故。

“我现在还好,事……倒是有一些。”我老实回答。我这个人不喜欢逞能,何况就算不发生刚才的事我也的确需要梁应物的帮助。

“我正在赶过来的途中,等我到了再说吧。”

我不由有些感动,梁应物这人有时一付公事公办的样子,冷冷淡淡铁板一块,但要是真把你当了朋友,绝对是心里两胁插刀的那种。

给梁应物开门的时候,梁应物的视线在我脸上逗留了三秒钟,大概是有些惊讶于我的脸色到现在还没完全恢复过来。

我给自己和梁应物泡了热茶,坐在客厅的布沙发上,从拿到第二本手记开始,到在作协大院里的异象,再到刚才的惊魂,完完整整地讲述给梁应物听。

梁应物点起一枝烟,在听的过程中一言不发,盯着化开的烟雾,若有所思。

特别是最后我在讲述那股神秘力量再次袭来时,听得犹为认真。

我也知道这是关键所在,是以尽可能详细的把我的感觉讲出来,并且不太任何个人的判断,以免影响到他。说实在话,就算是真让我讲自己的判断,也讲不出什么道道来。

梁应物听完,狠狠地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向我卧室走去。

“不介意我参观你的卧室吧。”梁应物说着打开卧室的灯。

我闷哼一声,这小子明知故问。

梁应物打开灯,却没有走进卧室。这当然不是什么考虑到我的隐私,以我和他的关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真打算瞒着他的东西。他是在观察卧室内的情况。

他正在做一项我自己居然到现在为止都没做的事:勘察现场,试图找寻那神秘力量的蛛丝马迹。

我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重要,之所以在梁应物来之前没有做,是因为我有一种直觉,那力量是真正来无影去无踪,这样层次的事后观察,是绝对不可能有什么发现的。

“还在看什么,第一现场早被我破坏了。”我苦笑说。

我的卧室陈设一目了然,大概十平米的屋子里,一张六尺大床占了一半空间,之外还放了一个五斗橱,一个衣橱和一个床头柜,留给人的走动空间是个L 字型的狭长区域,现在地上还湿漉漉的,床单则凌乱不堪,是我刚才在床上挣扎后留下的痕迹。

卧室两边的窗都关着,因为开着空调,刚才我连卧室和客厅之间的门都关了。梁应物走到窗前,细细地察看,然后把头转向我,我做了一个“我没动过一直如此”的表情。

“你恢复过来的时候,门也是关着的?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梁应物问。

我双手一摊,以示作答。

“看起来没有人在刚才进来过。”梁应物说。

“确切说,没有任何已知的大型生物在刚才进到我的卧室。”

“如果这力量和我在作协大院遇见的是同一种,那么当时办公室里有那几个人都没事,只有我感觉到了,今天在这里会给你发现什么才是怪事。不过,我本以为离开作协大院就没事,没想到它竟然可以不受地域限制。”我补充道。

梁应物坐回客厅沙发,再次点燃一枝烟。

我倚着卧室门框站着,看着梁应物,微一犹豫,又说:“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不能排除,那就是我的精神出了问题,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梁应物抬眼看我,对视良久,他终于摇了摇头。

“不会的,你经历过那么多事,精神坚毅过常人良多,怎么可能会莫明其妙出问题,更何况……”梁应物掏出了他的手机,按了几个按键:“你知道,我的手机是X 机构特制的,看似普通的市场流通产品,其实有些其它的便利功能。”

一阵怪异的声响突然从梁应物的手机中传出,我猛然震了一下,那分明就是刚才房间中最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尽管音量小了许多,也没有那种充斥室内空间的压迫力,但这嘶吼声,是一点点都没有错的。

“我,也听见了。”梁应物一字一句地说。

一时间,我们两个人都再无话语,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隐隐觉得,梁应物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现在虽然毫无外表上的反应,似乎正在思索,但其实,他正在犹豫着什么。

“你觉得,这声音像什么?”梁应物打破了沉默。

那种有些扁平的振颤声,我从来没有听过,照理梁应物也不可能听过,任何平平凡凡生活的人都不会听过这样怪异的声音,但梁应物不是平凡人,他是X 机构的研究员,他这样问,是否代表了……

“你……听过?”我试探着问。

“我还不太确定。”梁应物站了起来,看样子竟然已经准备告辞。

“这个声音,我需要回去核对一下,如果真的和我所想一样,我立刻就告诉你。”

这时候,我自然知道,他所谓的“回去”,是回到哪里去。而且,这个猜测,必定涉及到X 机构中的机秘,使梁应物不能就这样轻易地告诉我。梁应物对于自己的职业,有着超乎寻常的责任感,哪怕是对好朋友,也不会随意乱说话。

在快要走出门的时候,梁应物忽然转身对我说:“你说到第一次你在萌芽杂志办公室碰到这股力量,最后挣脱出来的契机,是金属笔筒突然掉到了地上;而这一次,电话铃声一响,这股力量就明显地减弱了。两次的共通点,都是突然有巨大的声响出现。所以,你如果随身带着能轻易发出巨大声响的东西,在下一次再次遭遇时,会有用也说不定。”

这究竟是梁应物根据我前两次的情况作出来的猜测,还是他心里已经大约有数,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而透露给我的有效解决方式?他没有给我追问的机会,就匆匆离去了。

躺回床上,要再次睡着却变得不那么容易。或许有些害怕那恐怖的力量在睡梦中将我无声扼杀,闭着眼躺一会儿,又半强迫地睁开眼,扫视周围,暗黑的室内空间沉默着,沉默着。

各种各样的问题在我脑中来回交错,我从来不在睡觉时想事情,可现在那些念头不受控制地从脑子里冒出来。

现有的线索,进行大胆的推测,似乎已经有一些端倪。

那些古怪的“手记”署上我的名字,并且以这样奇怪的方式送到我手里,很显然,是要引起我对这些“手记”的关注。而有王亮这个人,也有脑状怪物在他手中,那么可以设定《那多手记之来自太古》并非空穴来风,若此推测成立,则可同推到《那多手记之乌篷船》及《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上。而明天我和王亮会面,对那脑状欧姆巴进行测试,很可能如手记中记载,这些欧姆巴会在水中复活并消失在下水道中,回归大海。恐怕东海上那些苯乙烯也有迅速消失的可能。这样,我就将手记中的记载,变成了现实。

假设让我看到三本“那多手记”的用意,是借我之手,将其中的记载变成现实,那么我遭遇的神秘力量,则可视为阻力,这股力量如此可怕,或许就是那有着庞大势力的神秘组织这样小心从事的原因。同时,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看到第一、第二本手记时没事,到就要发现第三本手记时才突然对我展开阻击。因为只有这第三本手记中记载的,我还有可能将其变为现实。

这是否又可以解读为,完全成长后的欧姆巴,有制约那股力量的能力?

但难解的谜团依然存在。

一,如果手记里记载的真那么重要,那个把手记传递给我的神秘组织为什么不去做,非我不可吗?就算是那个乌篷船故事,要找个八字合的人,也不一定非我一个吧。把其它两个故事变成现实就更容易了,对他们来说是举手之劳。就算神秘力量再强,那个组织总不见得连几个死士都找不到吧。

二,收到前两个手记后我没什么动作,现在也没法进行补救,这是否已经造成了什么不良的后果?比如说,对那个神秘力量的制约减少了?

三,三篇手记看起来一点关联也没有,硬说完成三篇手记可以制约神秘力量的话,欧姆巴的力量算一个,舍利塔里关着的妖灵算一个,乌篷船又算怎么回事,难道还期待把小张送回异世界,叫他再从异世界带能制伏神秘力量的先进技术不成?

这些谜团在我脑海中转了一圈又一圈,不解决这些问题,我之前的推测全都是白费。

这么多难解的问题,可能预示着,我的推测有着大漏洞。要是能知道神密力量到底是什么就好了。

一直到天快亮,我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好在我睡得比较安心,王亮要到傍晚才到上海,我可以直到中午都没问题。至于报社嘛……管他的,下午去晃一下不发稿了,少我一个报纸还不是照出。

生活总是充满变数,我被电话吵醒的时候,闹钟显示只有八点钟。

“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电话里不方便说,我来接你,一会儿就到,你在楼下等我。”

我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梁应物说一会儿就不会再我很长时间。冲进厕所洗漱,穿衣服的时候突然想起梁应物昨晚离开时说的话。

可以发现巨大声响的东西?眼睛在家里扫了一遍,只有床头柜上的小闹钟合适。我把闹钟闹铃时间调到现在,然后把调整时间指针的转柄拔起来,让闹钟不再走动,最后拔下闹铃开关。这样,我只要把转柄再按回去,闹钟正常走动,就会一下子闹铃大作。

闹钟虽小,但还是让我换了几条裤子才找到一条口袋够大的。如果放到包里,真有事起来,我能来得及打开包拿闹钟才怪。

几口喝完当早饭的小盒牛奶跑到楼下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已经停在了门口。两声短促的喇叭适时响起,我拉开前车门钻进去,梁应物就坐在驾驶座上。

“我们那里,有一位老先生想要见你。那个……东西,主要是他负责研究,我前段时间只是参与了一下。由他来对你解说,会比较清楚。”说话间,奥迪缓缓驶出小区。

注意到梁应物在说到神秘力量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我相信这时他已经清楚那是什么,但他却选择暂时有所保留,等那位“老先生”来告诉我,显然那位“老先生”在机构中的位阶要高于梁应物。据我所知,梁应物在机构中已经不是最下层的小卒,这样说来,“老先生”显然是位不可小觑的人物。

“就这样带我去吗?不需要蒙眼睛什么的?”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梁应物。在这之前我从来没去过X 机构,我甚至不知道他在上海的总部在什么区。

“不需要。”梁应物回答。

我正在奇怪,梁应物怎么看也不象是为了交情可以做到这种地步的人,可以随便把人带回如此隐秘的X 机构……不过梁应物接着的话让我打消疑虑。

“我只是带你去胡老师的家里,并不是去机构。”

我不由微微有些失望,就算是让我蒙着眼睛去X 机构见识一番也好啊。

“哦,他姓胡吗?”听出梁应物的语气里居然带着些微的敬意,我不由有点好奇。坐在我旁边的这个家伙可是倨傲的很呢,别看在学校里当老师装出一付可蔼的模样,心里其实是个很不好接近的人,让他钦佩,真正得有真材实料才行。

“是的,到了你就知道。”

听口气,似乎我还认识似的。

和梁应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奥迪在高架上一路飞驰到莘庄,拐进一片别墅区。

在一幢欧式独立别墅前停好车,我和梁应物走到古铜色半圆型的大门口,梁应物按下了门铃。

第七章

一位穿着汗衫的矮个老者打开门,我想他应该有些年纪了,但神情间却有不下年青人的活力,一双眼睛更是放出光般的盯着我,让我不太自在。

好象有点面熟,姓胡,是谁呢?

“那多吧,等你很久了,我是胡雪城,请进请进。”

我和胡雪城握了一下手,这才反应过来,站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中国量子物理界的泰斗极人物。

这位中科院的资深院士,不仅在中国科学界有极高的声誉,也是中国量子物理界仅有的几位世界极科学家之一。而且,近几年他在学术领域十分活跃,发表的几篇涉及时间、空间形成新观点的论文,广受关注。

这样一位重量级科学家,居然也是X 机构的成员?

转念一想,这也很正常,X 机构直面诸多现代科学无法解释的问题,其研究员所需要的知识,当然必须是当今世界最顶尖的。就拿梁应物来说,身上几个吓人的学位头衔也不是混出来的,说不定过几年也会写出一篇震惊世界的论文出来呢。而且,待在X 机构这种地方,真可谓“见多识广”,受到的启发必然很大。

同时,我也留意到胡雪城的左手戴了一只白手套,十分显眼。可能是受了什么伤吧。

诺大的三层别墅看起来好像只有胡雪城一个人。许多房间的门都关着,并没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胡雪城直接把我们引到了三楼,那是一间格局类似会客室的房间,中间有一张长方型的大写字桌。窗帘是拉上的,开着灯。胡雪城在我们进来后随手把房门关上,坐在写字桌的一边,并示意我们在旁边坐下。

“很意外吧,我也是X 机构的一员。”胡雪城笑问。

“还好。”

“我倒忘了,你见过的,不一定比我少呢。”

虽然胡雪城说的有些隐晦,不过我还是知道他指什么,象我这种一天到晚被卷进这样那样的事事非非,比方说这一次要人命的神秘力量,和这些比起来,他的另一种身份并不算一件多令人震惊的事。

“这儿是我在上海的住所,有些研究,这里也有些规模不大的设备可以使用。刚才你看到一些房间的门都关着,是因为那些实验室要进去的话手续比较麻烦,室内的环境需要保持一定的稳定。”胡雪城大概看到我刚才的几眼,所以解释了一下。

而梁应物现在则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看起来把所有的事都交给了胡雪城。

实验室的话,那这房子的结构一定经过了相当程度的改造才行,不用说一定是X 机构的手笔了。

“听应物说,这两年你碰到了件相当困绕的事,特别在最近?”胡雪城终于说到了正题。这基本上属于明知故问,他和梁应物昨天晚上一定为了我的事没睡觉,那么长的时间里梁应物还不把什么都和他说了。

“是的,我想梁应物都和您说过了吧。”我简单的回答,同时暗示他可以直截了当一些。

这个时候,我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胡雪城戴着白手套的左手中指,正在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回想起来,刚才进门我注意到这只戴手套的手时,中指好像也是有节奏地扣着大腿。

胡雪城看到我的眼睛望向他的左手,微微笑了一下,却并没有作什么掩饰,也没有停止敲击桌面的动作,更没有解释。

反到是从进门到刚才一直没有说活的梁应物开口问我:“那多,你还记不记得,前年的夏天,我们一起去神农架?”

“怎么会不记得,难道这还和幻术有关?”我被梁应物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从时间上说起来,在去神农架前不久,我正好收到了第一本“那多手记”。之后就去了神农架,进入险些出不来凶险万分的人洞,也认识了到今天越来越让我看不清的路云。

“和幻术没什么关系,只是,那一次在去神农架的途中,我曾经和你提过……”

话说到这里,梁应物的脸上忽然需出惊骇之色,胡雪城的脸色也变了。

又来了。

那神秘力量,第三次降临。这一次,不再是只有我一个人被它笼罩,在场的三个人,统统在一瞬间陷入难以自控的旋涡。

尽管我已经有了两次的经验,但这次的势头要比前两次更狂猛得多,前两次我还能小幅度地活动,而现在,除了我的大脑,我几乎连转动眼珠都办不到,更不要说伸手到裤袋里去按响闹钟了。

一切再次褪去颜色,一眨眼,我眼前的两人和这间屋子,就如一张老照片般,和我离得那么远,那么远。

我将要被带去哪里?另一个世界?还是,归于永恒的寂静。

这一次,怕是逃不过了吧。

无形的凶厉气息将我包围着,那力量似乎有着极度的愤怒,它已经失手两次了,这一次,它已经下定决心,不让我逃过第三次。

蓦然间,巨大的轰鸣声把这个房间淹没,声浪直刺进我的耳膜,让我几乎晕眩。那神秘力量却不象前两次一触即退,而是苦苦支撑着,似乎一定要把我们拖入深渊才肯罢休。

我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度日如年,根本不需度日,现在第一秒钟对我来说,都是几乎长到永恒的等待。

等待这忽然出现的巨大声浪与神秘力量之间的搏弈,究竟谁胜谁负。

一声嘶吼。即使满耳已经是轰鸣,这声让整个空间都震颤的声音还是传到了我耳中,或者,它是直接传到我脑中的。这声音似乎和这世上所有的声波都不同,没什么能掩盖掉。然而,这嘶吼中,却充满了绝望,我能感觉到,发出吼声的那一方,是多么的不甘。它终于败退了,败退了。

房间的中央,隐约出现了一团不断变幻着形状的物体。说物体并不准确,而是在我面前的空间,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中,出现了一个洞。一个有生命的洞,一个有生命,却好似在最后挣扎着的洞。而这个洞,似乎努力地抵抗着四周隆隆的声浪,大概过了三四项基本原则秒钟的样子,一下子消失不见。

我们三个人全都瘫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轰响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但耳朵里仍有一阵阵的余耳不绝。

良久,胡雪城嘶哑着说:“原来,这就是年啊,终于见识了。”

年?我顿时想到,那次神农架之行的途中,曾经和梁应物聊起年,梁应物说,他曾经接触过一宗与一种名叫年的生物有关的事件,而这种中国古老传说中的年兽,竟然和时间有所关联,但梁应物没有透露更深入的内容。难道说,这神秘力量,就来自于年兽?

“如果不是您早有准备,我们今天早就被吞噬了。”梁应物说。

胡雪城苦笑了几声,脱下白手套扔在了一边。

我看着白手套,联想到胡雪城之前的动作,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胡雪城预料到了今天可能有危险,所以在手套里预装了某种电波发射装置,而刚才胡雪城有节奏地敲击,其实是发现平安的讯号,一旦停止敲击超过预定时间,房间里隐藏的音箱就会发出那种巨大的声响。而被神秘力量控制时,自然没办法再用手指继续发现平安信号,于是铃声大作,救了我们三条命。

这样周密的安排,说明胡雪城对于那年兽,有着相当的了解。

这时候我们几个人大约都有些口干舌燥。胡雪城起身,给我们一人倒了杯凉水,他自己一口气喝了半杯,这才开口。

“昨天梁应物把手机里的录音放给我听,我对照了声音的频率,又听了你前两次的遭遇,基本确定你是碰到了年兽,担心今天找你来和你讨论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会再次引出年兽,这才布置了一番,幸好,幸好。”

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个小闹钟,放在桌上,嘿然一笑:“我本来还准备了个防身法宝,没想到真碰上了动都动不了。倒是梁应物你,还有胡老,是怎么知道这个年兽的弱点,还有,年兽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在几年之前,就碰到过有关年兽的案子,那一次,应物也参与了。不过,那个案子的详细情况和你无关,我也不方便说。那一次,虽然未能一窥年兽的全貌,但也终于让我们知道,这世上竟然真有年这样的生物,而那之后,我展开对年的研究,一些事实加上一些推断,总算对年有了大概的了解。你也见多识广,在你的印象中,年是什么?”胡雪城居然反问了我一句。

我在脑中整理了一下资料,回答:“以前倒是看过相关的民间故事,传说以前有一种野兽叫年,这种野兽会偷吃地里的庄稼,所以农民在年来的时候,要敲锣打鼓,把年吓走,才能保住上一年的收成。而过年过年,传说就是这么来的。后来,从敲锣打鼓,演变成了燃放爆竹。”说到这里,我心里一怔。敲锣打鼓和放爆竹,难道这就是对付年兽的方法?

“就是如此。”胡雪城重重扣击了一下桌子:“我本以为,所谓的年兽,和山海经中的大多数生物一样,是古老中国的神话传说,但是万万想不到,年居然真的存在。”

“而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年的生存方式,实在是,实在是……”胡雪城一时间竟好似想不出形容词来表述,无疑年是一种极为离奇的生物。

“生存方式?是怎样的?”想起刚才的那个空洞,和年所展现出的力量,我不由好奇心大增。

“根据我的推测,年是生活在、在……”胡雪城语气犹疑,显然他要说的话,让他自己都感到难以至信。他看了一眼梁应物,梁应物点了点头,接过话来说:

“年,不同于已知所有包括人,甚至外星人在内的生物,如果说人的生存环境,是以空间为基本面,以时间为主轴的话,那么年的生存环境,则是以时间为基本面,以空间为主轴。甚至可以这样说,虽然至今为止没有发现年有逆转时间的能力,但它几乎就是一种生活在时间中的生物!”

“生活在……时间中的生物?”饶是我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再广,此刻也不由张口结舌,愣在那里。

梁应物不等我想明白,又扔出了一个更重磅的炸弹:“生活在时间中,所以一般我们无法看见它,对它来说,形体是没有空间概念的。而年有一种可怕的本能,生活在空间中的生物,他们的食物也在空间中。而生活在时间中的年,他的食物,则来源于时间。”

“食物?来源于时间?他以时间为食物吗?”

胡雪城摇了摇头:“这样说不对,准确来说,年的食物是……割裂的某一段时间。”

我一脸茫然:“割裂的某一段时间,那是什么?”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时间就是时间,时间在广度上似乎是不可分割的,比如说,就以现在的时间来说,在我们所处的这一点,和在地球那端美国白空,又或和火星上的某处,是统一的,不分彼此。时间就象一整个庞然大物,笼罩着全宇宙,自顾自缓缓前进。”

我开始明白胡雪城的意思,他刚才所说的不可分割,不是“今年”“去年”这种纵向的时间分割,而是把时间看作类似空间,来进行平面化的分割。

“那您的意思说,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至少对于年来说,不是这样。年可以把时间分割开来,一口吞掉。”

我皱着眉头,努力想象那是个什么样子。

“比方说,这个屋子里从两小时前到现在。把这两小时看作是一盘菜的话,年可以一口吞掉。”梁应物说。

“把这个屋子吞掉,屋子里的一切,包括我们?”

“不要从空间上来理解,而要从时间流上来理解。”

我的脑子胀起来:“不管什么空间时间,被它吃掉的话,那么原来这间屋子里的一切会怎么样?没有了吗?”

“你把大饼咬一口,大饼会缺一个角,尽管其实那一个角没有消失,而到了你的肚子里,最后被你排泄出来,但那个大饼终究是缺了一块。但时间不能缺一块。年兽吃掉一块时间,会自动再补上去。”

“自动补上去,那和没吃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大饼和粪便有没有区别?”

我愣愣望着梁应物:“你是说,年吃掉一块时间,再立刻排出相同的时间,就象完拼图游戏?”

梁应物点头:“可是,重新拼上动的那一块时间,和原先的那一块,一定会有微妙的不同。”

“不同?你是说,如果以这个屋子为空间单位,年吞掉了过去两小时,再吐出来,哦,再拉出来的话,我们可能都不在了?”

梁应物摇头:“那样就是空间的差别了,不会有这样明显的区别。而是……”梁应物拿起眼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再拉出来的时候,刚才的我,就未必会喝这口水。”

“那,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吗?”

梁应物看了一眼胡雪城,慢慢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胡雪城说:“其实时间的分割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会说就是这么一幢房子,这样机械地来切割。我也没有完全搞清,但是,这样的情况有可能发生,以这幢房子为中心,方贺一百公里空间内的所有东西,上溯一百年,以人为例,这一百年间,当然会离开这一百公里,会在其它的地方活动,或者,在六十二年前,我还没有出生,但是我的父母,他们也不在这一百公里范围内,但是这所有的一切,年都可以吞食,他可以选择性的,只吞我的父母而不吞我的叔叔,牵涉到底有多广,取决于它的能力,以及他的胃口。你刚才的问题,如果年吞了我的父母,再拉出一块来,那么可以肯定地说,我就不再是我。”

“你是说,你的父母都不一定最后成为夫妻,自然就生不出你。”

胡雪城想了想,还是摇头:“如果有那样的年,一定早就死了。年最大的弱点,不是怕巨大的响声,巨大的响声只能让他受惊吓,把他逼退,而不能对他产生实质性的伤害。可是,如果被年吞下去的那块时间,如果和拉出来的那块时间,有明显的区别,而这种区别,明显到让这块时间内或时间外的智慧生命发现的话,就会引起年,这种存在于时间中,连生命组成也可能是时间的生物,其体内时间的絮乱,这样的絮乱足以致命。所以,年必须要设法,让自己排出的那块时间,和原先那那块时间,差别不大。由于年本身存在于时间中,所以是没有寿命这个说法的,存活时间越久的年,其修补排出的那块时间的技巧就越高超,因为技巧拙劣的,早已经被时间的反噬消灭了。而一头年的能力再高,也不可能准确到,你知道,精子和卵子的结合,是多少亿分之一的偶然啊。”

“这样说来,古中国竟已经有人发现了这种生物的存在,他们要敲锣打鼓把年惊走,是因为如果年把连他们在内的时间吞了,他们以往的辛勤劳作就全无意义,因为年拉出来的那块时间里,他们可能在以前的时间里什么也没干,或者,更加倍的劳动。总之,一切就都不在人的控制之中。甚至,人不再是以前的人。天,再厉害的凶禽猛兽也没法和年相比。”想到三次几乎被年当成食物吃掉,我的汗又冒了出来。

梁应物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不用担心,如果我猜的没错,这只年,已经死了。”

“死了,不是说,巨大的声响无法对他产生危害吗?”我嘴里这么说着,忽然想到,要一只年死去的必要条件。联想到那三本“那多手记”,瞬间全身涌起一阵冷颤,根根汗毛都仿佛竖了起来。

“你是说,那三本那多手记,的确是那多写的?”

胡雪城和梁应物对视了一眼,脸上浮起赞赏之色:“没想到我和应物讨论了几个小时的结论,你一下子就推断出来了。”

是了,那三本手记,是一个名叫那多的记者写的,而那个记者,已经被年吞掉了,而现在的我,只是被年拉出来的,被年拉出来的……

看到我的脸色变得难看,梁应物也露出了奇异的神色:“其实,被拉出来的,大概不只是你。”

我猛地抬头看他。

“我,胡老师,我想,还有许多人。”

胡雪城微微点了点头。

“年这种生物,自从被发现存在之后,对机构高度重视,因为这样的生命形式,远远超出了之前我们对生物的想象,而我也花了很多的心力,希望可以了解更多有关年兽的情况,进而,让人类在对时间、空间和我们生存世界上更进一步,年这种情况,只要能够有稍微详细一些的了解,我相信在相关领域就可以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这不是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问题,而会是人类物理学有始以来最伟大的发现。”

我深有感触的点了点头,面对这样在时间中自如游曳,一吸一吐间能改变世界的生物,欧姆巴就显得太普通了。

“可是,与年走的越近,研究越深入,我就越心惊。一些证据让我们有理由相信,在远古时代,曾有许多年存在,那时与年共存的,是诸多现在神化中的生物,山海经中记载的大部分生物,都曾经在这个地球上生活。但是,现在,这些生物已经完全找不到一丝痕迹,甚至在绝大多数人类的记忆和记载中,已经消灭无踪。这很可能是年的杰作。我甚至怀疑,年有一种让世界趋于负熵的本能。”

“负熵?”这是个似有耳闻的名词。

“宇宙中的能量每时每刻都在不可逆转地耗散;任何孤立系统都会伴随着能量的耗散而趋于无序。这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简单的说,这个世界正在浑沌化,无序化,这被称之为增熵。增熵是绝对的,但对某些局部来说,则有负熵、即越来越规律化的趋势出现。比如生物的进化,是由低级到高级,人类的进化,也是从无序到有序。但这种有序、负熵无法改变整个宇宙的增熵,因为如果要达成负熵,在这过程中,会产生的增熵要数倍于负熵。但是,我发现年所吞噬的时间流,其中往往包涵了大量的增熵,年仿佛要让这个世界不断规律化,一切不和谐的因素,都吞食掉,而替换上的,是一段又一段再正常不过的地球生物发展史,及人类发展史。”

“你的意思是,年把那些山海经中记载的怪兽,他们存在的历史,都给吞食了?”我听得目瞪口呆。象胡雪城这样严肃的科学家,居然作出了这种、这种反倒象是叶瞳会作出的推测。

“是的,而且不仅山海经中记载的怪兽,你知道,各民族都曾有着各自的传说,我想,年不会只盯着古老中国的异象。当然,这样一个伟大的工程,不可能由一头年来完成。而且,这样巨大的改变,很难不让人发现,随着人类的文明越来越进步,人的智能越来越高,年被发现的机会也越来越大,所以,大量年受时间乱流的反噬而死亡,至今这个世界上,恐怕不会还有多少活动了。”

“而且,这种负熵化的本能吞食,不禁让我们开始怀疑热力学第二定律。这个宇宙,究竟会是一直增熵直到最终的热寂,还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另一面,有一些力量,可以做到绝对的负熵,从而使这个宇宙处于微妙的平衡状态。”梁应物补充说。

胡雪城对这个说法并没有反对,说明这位中国最顶尖的物理学家,和梁应物一样,对热力学第二定律有了挑战之心。

“如果我们的这种假定存在,年有着优先吞食特异事物本能,而X 机构又是经常接触特异事件的组织,现在X 机构又在着手调查年,这……不由让我们产生了一些担心。”

“担心……是担心自己会被吞食吗?”我问。

梁应物点点头:“是的,就象刚才那样。”

我打了一个冷颤。

“因为这样的顾虑,所以,机构的高层最近决定,放弃对年的追查,停止一切相关研究活动。要知道,能从远古生存到今天的年,他的吞食能力,或许一口就能把整个机构都卷进去还绰绰有余。”

我点头表示同意。经过了几次惊魂,我对年的可怕之处深有体会,能不碰,还是不碰的好。

“可是,现在看来,我们的考虑,太简单了。或许,这已经是第二次的考虑了。”

“第二次考虑?”我不明白胡雪城的意思。

“第一次考虑,就是……”

还没等胡雪城说完,我已经想到,脱口而出说:“是被年吞食之前的考虑,现在年排出一段新的历史,我们这些生存在新历史,新时间流里的人,又作出了一次考虑。”

胡雪城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们……或者说,我们终究还是没有避过。”

我微微闭起眼睛,想象着,在那一个被年吞食的时间流中,X 机构,胡雪城,还有梁应物,还有一个名叫那多,经常遭遇奇异事件的记者,在面对年兽的威胁时,是多么的惶恐和无助,最终,他们被年兽吞食,那一段和他们相关的时间、历史,就这样不见了。新出现的历史中,有同样名叫那多、梁应物、胡雪城的人,却已和他们再无半分关系。

“但是,当他们最终发现,年对的威胁再躲不过时,却想出了一个复仇的方法。”梁应物一字一句地说。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脸色黯然,是想起了那一个梁应物吗?

“复仇的方法,你是说,那三本那多手记?”

“是的,X 机构以整个机构的实力,和年玩了一场博奕。由于那时年一定也威胁到了你那多,而你又是一个有着如此好奇心的人,所以,基于能生存到今天的年,必然懂得如何使排出的时间流与吞食的时间流尽可能相似这个推测,他们有了一个计划。我想,我大致可以猜到是怎么干的。”

“年不能吞掉整个人类社会,所以,为了使其它人不发觉,替换上去的那段时间流里,一定也有我那多,梁应物和胡雪城老师,几个人的身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X 机构或许会有一些改变,比如规模可能缩小,处理的不可思异事件可能减少,但机构不可能消失,否则影响太广。”我随着梁应物的思路一边想一边说。

“没错。人不会消失,但遇见的事情会不同,特别是,如果年会本能地消灭特异事件,那么那多在那时遇见的,第二个那多就未必会遇见。只要想办法让第二个那多发现异状,从而再次发现年,就会引起时间流絮乱,从而杀死这只年兽。”

那个仿如隔世的世界,那前世的那多、梁应物、胡雪城所想出的计划,在我脑中渐渐清晰起来。

“而要把信息传递给重生后的那多是不容易的,这甚至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但是,你那位记者朋友,赵跃的调查为我们揭开了这个谜团。这是个相当精彩的方法。通过多人传递,一个个陌生人之间,逐一的把信息传下去,只要这根链条足够长,长到牵扯出年兽无法吞食的庞大社会群,就自然脱出了年兽吞食的范围。而一段时间以后,当这几本手记再次传回那多手中,此那多,已非彼那多了。赵跃的调查在姚舒和石磊之间断了线,也就是说,那就是年兽的吞食范围,而给萌芽杂志的投稿,也一定是同样的方法,为的是双保险。”

“可是,既然三本手记是同时发出的,为何我收到的时间会不同?”我提出了疑问。

“我想,那可能是当手记从老的时间流传到新的时间流时,那交错的一瞬间,在时间上发生了跳变,所以在时间上产生了先后,甚至,三本手记你只收到了两本,另一本不知所踪了。”

“可是,为什么不索性写一封信,告诉我是怎么会事,反要用这么迂回的方式呢?”我问。

“要是有一封莫明其妙的信件直接告诉你世界上有年,还会吞食时间又排出时间,你会相信吗?”梁应物反问。

我想了想,摇头。要是收到这封信,就算是再有好奇心,也会当成垃圾扔掉。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样想来,我已经可以理解,为什么年兽的第一次出现是在萌芽杂志社。那是我解开真相的关键一步,这头年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想把我直接吞食,永绝后患。而刚才,则已经是最后的反扑,临死前的最终努力,所以才有那样不甘心的吼声。

一头不知存活了多少悠长的岁月,自如穿行于时间洪流中的生灵,就这样被几个人类消灭了。

那天的晚上,本来该是我和王亮见面,解来欧姆巴之谜。但却被梁应物要求,由X 机构接手。我没有什么好坚持的,和王亮通了电话,由梁应物去接他。

任何案宗进了X 机构,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原本是对外人一律保密的。不过由于我也算是参与者之一,和梁应物的关系又甚好,后来还是从他的口中得知,X 机构为欧姆巴设了一个局,把固态欧姆巴放在水槽里,放水后欧姆巴果然自动激活,变成液态通过下水道直向东海而去。只是那根下水道是机构特设的管道,在大约一公里远的地方设了一道阀门,把那些欧姆巴完全活捉。

没有机会完全成长的欧姆巴,耍起阴谋诡计,到底不是人类的对手。说到底,X 机构再怎么也不能让这样一个巨大的潜在威胁有发展壮大的机会。而东海上的那一大块苯乙烯污染,就慢慢消化吧。

只是我心里还存着一丝疑虑,X 机构这样让欧姆巴自己激活,再抓回来,一定是要再进行某种研究,这样的研究,对于另一种生物来说,必然是毫无善意的。万一有哪一天,只要让这不知有多少亿的欧姆巴其中之一趁机逃出实验室,当他成长为海洋霸主的时候,其对人类的满腔愤怒要怎样渲泻?

这整个故事,我也完完整整告诉了叶瞳,算是履行了承诺,而且,她自己在遭遇坏种子事件的那次,也和X 机构打过交道,尽管当时是让她不太满意的那种。所以,和她说到X 机构,也没有保密的顾虑。叶瞳在听到关于年的部分,眼珠越瞪越大,总爱插嘴提问的她,在过程中微张着嘴一言不发。

其实,后来,和叶瞳、梁应物一起反思整个事件,对年的特性进行更深入思考的时候,还是会有各种疑思和想法冒出来。在我们的理解中,年是怎样完美把时间流从整个世界的时间中分隔出去,又替回一块新时间流而不被别人发现,实在是非常困难。因为在现今这个人与人之间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社会,牵一发动全身,一个人的变化,会如水波般荡漾到所有人,根本不可能有完美切割的办法。除非,每一个切面,都只有微小的变化,微小到两边都无法觉察的地步,这样一来,边缘的微小变化,演变到中央,就可能会产生相当的不同,而这样的不同,要发觉就相当困难了。但即便这样,年需要有多大的智能,多慎密的思考,才能让每一丝时间切面都近似完美?这样的能力,当今世界运算能力再高的超级电脑,都远远不及。又或者,年所采用的方法,已经完全超越了我们的想象,毕竟这生活在时间中的生物,对时间本质的把握,超越现今人类的认识太多太多。

而被年替换出来的那块时间,究竟是怎样创造出来,也让我们反复讨论许多次。如果说年有这样开天辟地一般的造物能力,实在是让我们无法想象。联想到铁牛重临中异世界的经历,我提出了一个让梁应物和叶瞳都相当认同的设想,那就是年并没有所谓创造时间的能力,他只不过从无数个平行世界中,挑选出段尽可能相近的时间流,拼接到我们的世界。也就是说,被年吞食进去的人和物,并不会死亡或消失,而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中,继续生活。

那三篇不是我写的那多手记,现在已经被我熟读无数遍,牢牢刻在了我的脑海中,就好似我真的经历过这些似的。有时候我会对比写那三篇手记的那多,和我这个那多,有什么区别。总结下来,除了前一个那多比我早生一两年,字写得比我差外,性格上几乎完全一致,一样的充满好奇,一样的具有冒险精神。如果不是这样,恐怕我也不会有兴趣追查这些那多手记的奥秘,那神秘的年兽也不会曝光并终受反噬而死。

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年兽?虽然我们消灭了一头,会不会有其它的年再次注意到我和X 机构,从而又一次把我们吞食,让我们跌入未知的深渊?谁都无法预料。但肯定的是,我不会为了这样的潜在可能,而放弃让我越来越有兴趣,已经欲罢不能的,对这个世界真相的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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