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去乡下写生。
我这人不太随和,也不愿意与人结伴。出发前马丽要和我一起去,我不同意,却经不起她的纠缠,实拗不过干脆就骗她,明明是星期一走我却说是星期三走,明是去孙吴县我说去青岛,明明是坐长途汽车却说坐火车。
马丽是美术学院的学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一般要同时用三个连环骗她才能成功。
在马丽张罗着为我和她买青岛的火车票的时候,我悄悄地背上画夹和简单的洗漱用具溜之大吉,马丽是我的朋友,她家在在城里,我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所以我总觉得我和她之间隔着什么,总是用柔和的方式拒绝和她交往。我差不多对所有的城里人都没有好感。
这不是我自卑,我和他们似乎是两类动物,比如我是鱼,而他们是田鼠。
马丽似乎是个两,她在城里那些朋友中特有人缘,跟我这样的乡巴佬也能谈得来,个别时候甚至还志同道合。她一直在追我,而我就像猎物一样天天在奔跑。
我一个人上了长途汽车之后还不踏实,不停地朝外面看,担心她冷不丁追上来。直到车门“铛”地一声关上,我的心才踏实下来。
汽车行驶在笔直的柏油路上,路两旁的庄稼绿油油的,看上去特舒服,我像出笼的小鸟一样唱歌。我是一个内向的人,一言不发地靠窗坐着,从外表谁也看不出我内心的兴奋。
长途车停在第一站——离省城二十华里的双羊乡。上来几个人,都是农村妇女。前的都带着小孩,最后一个没带,她看上去是一个未婚的姑娘。我竟觉得她有几分眼熟。她的眼睛在车厢内搜寻,最后她笑着走向我。
那不是马丽吗?我都不敢想信自己的眼睛了。她十分真实地走过来……
“马丽?!”
“意外吗?早就识破你了,故意埋伏在这里等你的。”她笑嘻嘻地说。
就是她。我泄气了,生气地说:“你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跟来了?”
马丽说:“那你一个人走跟谁打招呼啦?”
“算了。你怎么穿上了这身衣服?”
“你不是不喜欢城里人吗?我这次跟你去乡下,干脆做一次农村妇女。你画庄稼的时候如果缺人物,我就扮演村姑。”
我哭笑不得,八个小时后我们在孙吴县下车,改坐电动三轮车到三十里外的大丰镇。
天快黑了,我们来到一家私人旅馆里。我抱怨地说:“你说怎么住吧。”
马丽笑着说:“反正我不会跟你住一起。”
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跟来很麻烦,还要包两个房间。”
“这钱我出。”她一边说一边问店主,“住宿多少钱?”
店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吸着粗粗的纸烟,气味熏人,他说:“一张床四块。”
马丽说:“我是问你一间房子多少钱。”
店主说:“一间房子有两张床,当然是八块。”
我们要两间房子。
店主不高兴的说:“这镇子只有我这一家旅馆,总共才两间房子,你们都要了再来人住大街去?”
我悄悄对马丽说:“这是逼咱们住一起呀。”
“你想得美。老人家,我们不是非要包两间房子,分别住两间房子的两张床也行。”
店主说:“这还差不多。”
我们就住下了,小镇的夜让我享受到了久违的宁静。次日早上马丽起来十分感慨地对我说:“我现在理解你为什么那样留恋你的乡下老家了。”
我没说话,大把大把地洗脸。
马丽又说:“今天咱们去哪儿。”
我说:“我也不知道。”
“你现在对我的态度越来越不好了,人家大老远的跟你来,可不是来受你气的,听见了没有?”
我擦干脸说:“我一看你穿这身花布衣服就想笑,谁能想到你是美院的学生……”
“还不是你逼的!”
“怎么是我逼的!”
“你总是把城里人拒于千里之外,我不换这身衣服还没法靠近你呢。”
“噢,这就像一只狼想靠近一群羊必须得披上羊皮一样。”
“打你!”
“哎,我问你,你这身衣服是在那儿搞到的?”
“就是在双羊乡等你时买的。”
“你这样就算做对了,一会儿我们说不准要走多远土路呢,你原来穿的那件白裙子和那双高跟鞋肯定不行。”
这时店主老汉走来,嘴里仍然叼着纸烟。
我说:“附近是不是有个叫‘四面坡’的地方?”
“有啊,你们想去那里?”
“是啊,听说那里风景很特别,我们想到那里面画几幅画。”
老汉好半天没说话,马丽觉得有些诧异,语如连珠地说:“那里不能去?那里有什么怪事?我们可不是来探险,假如那里不能去我们就打道回府。”
老汉说:“你们不要去,危险。”
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就问:“有鬼?”
老汉看看我说:“几十年前那一带总有黑熊出没,有个猎人挖了很多陷阱,特别深,结果一个黑熊也没捕到,一天猎人去查看,因为他挖了很多,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位置了,结果他掉到陷阱里活活饿死了。从此就有些邪,四年前有一对年轻人去那里谈恋爱,再也没有回来……”
我扭头看看马丽,她吓得眼睛瞪大,连气都不敢喘了。我说:“马丽,收拾东西我们走。
“回去?”
“我们去‘四面坡’呀,这么好玩儿的去处怎么能不去!”
“要去你去,我反正不去!”
“早就不让你来是你非要来,我有啥办法!”
十五分钟后我风风火火地收拾好背包一个人上了路。走出不远回头看,一个“农村妇女”远远地跟上来。
“四面坡”是一片高岗,生着密密的树木,在视野内没有一个村庄,特别的静,四面八方的风吹过来,感觉十分凉爽。
我和马丽一边走一边寻找作画的最佳角度,她小心翼翼地在我的身后,好像是在探地雷。我回头笑她:“你怎么那么怕死呀,假如有一天我和你殉情,你肯定会跑掉。”
她挺直了腰身,说:“咱们一先一后最安全,如果前边的人出了事,后边的人还可以回去求救、”
我说:“要出事咱俩一起出事,那多浪漫呀,来来,咱俩挽着胳膊走,别瞻前顾后。”
马丽走上前挽住我的胳膊说:“我才不怕叫经!”
这是我们在陷阱之外的最后一句对话。走着走着只听“轰隆”一声便失重了,从剧烈的阵痛中回过神,我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马丽爬起来呆呆地看我,突然大声说:“都怪你!都怪你!”然后,她朝着外面尖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
脚下是厚厚的枯枝败叶,地下水渗上来湿漉漉的,一股腥腐潮湿的气味直呛鼻子。四周的壁很陡,绝对爬不上去,一碰就大片大片地塌落,陈年的积土层十分松散,不好就会我们活埋,头顶有一个洞,那是我们摔下来时踩的窟窿,不规则的阳光从那里射进来刺入眼目。
我还算冷静地观察了一会儿,开始思考对策。
马丽还在呼喊,嗓子已哑了。
我拉拉她说:“别喊了,没用,不会有人到这里来的。”
她怒视着我:“那就在这里等死吗?”
“首先我们要镇静,最重要的是保存体力,你懂吗?在有人路过这里的时候,我们要争取……还活着。”
马丽软下来,她偎着我的身子慢慢坐下,闭上眼睛泪水就流下来。
我说:“你安静下来就会知道这里有多静!假如有人路过,即使在几十米外我们也肯定能听到。”
马丽不语。我轻轻地问:“你后悔吗?”
她说:“后悔。”
我说:“我以为三个诺言就能把你骗住的。”
她抽噎着说:“我只后悔当时没有说服你和我一起去青岛,否则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你太固执了。”
我随着她说:“我真是太固执了……”
阳光一点点地弱下去,最后陷阱里暗下来,我的心在无边黑暗中开始恐慌,而马丽昏昏沉沉地睡在我的身上。
我推了推她:“马丽,咱俩聊一会儿吧。”
她没说话,呼吸很微弱。
“女人的生命力比男人强,你会坚持更长时间,我希望你能够回到美院。”我强笑着说。
“我不会让你死在我的前面的,”她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你坚持不住的时候,我会咬破手腕的血流进你的喉咙,要活我们一起活,死也死在一起……”
她的眼泪凉凉的,流在我的手上。
“你不是一直排斥城里人吗?到时候你会知道城里人的血和你的一样干净——我的胸特别闷啊。”她这样说。
其实我早就感到胸闷了,我已经意识到我们挺不到被饿死的时候,我们很快就会被陷阱里的毒气杀死。
“马丽,你唱支歌吧。”
她感觉到了什么,一下抓紧了我的手。我说:“你不唱我唱。”我抱紧了不停战栗的她,轻轻唱起那首老歌:
北人我和你在一起
夜色是这样的沉寂
想起那遥远的过去
心中总是无比甜蜜……
我的声音一点点小了,头沉甸甸地抵在她的头上,我知道我们就要完了。这时候,我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呼喊,由远而近……
是那个开旅馆的老汉,他见我们半夜还没有返回,带着他的家人点着火把找来了!
我们被救了。
——那以后的不久,我违背初衷和一个城里的女人恋爱了。
订婚那天,马丽对我说:“即使是逛街,我也不会挽着你的胳膊和你一起走了,我要永远走在你的身后,以防不测。”
所以她的作品中有很多都是我并不高大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