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歼灭色狼帮
我很小的时候是在农村长大的,农村的学校很不正规,没有开设体育课。我到城里后转到新的学校,第一次上体育课。我跟着班里的同学一块儿在操场上排成了四队,块头大得像头牛的体育老师说:同学们,我数一二三后你们开始报数。我没有报过数,我不知道报数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当体育老师数完数字后,同学们开始一二一二地报数时,我却撒腿就跑。我跑到了校门口,我紧紧抱住了一棵树。
我讲完故事,显示器上很久都没有动静。后来艾桑说那会儿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必须笑完了才能打字。
那是半年前的事情,我用相同的故事在网上跟许多美眉搭上话,然后花言巧语约她们出来见面。网上无美女的说法并不正确,但漂亮的小姑娘确实不多。艾桑在我见过的美眉当中是最漂亮的,所以我继续和她保持联系。在这城市里,和我见过面还保持联系的异性网友并不多,我并不讨厌恐龙样的女孩,如果她们和我没什么关系的话。我想到将来要用一辈子面对的女人,她不需要很漂亮,但是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漫漫几十年,她绝不可以让我做恶梦。
我和艾桑每晚都通电话,最长的一次从晚上七点半,一直聊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半。这十一个小时的电话似乎确定了我们之间的某种关系,但是,我们谁都没有点破。那段日子,打电话成了我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这得感谢本地电信局,为了鼓励上网发展用户,他们为用户制定了一系列的优惠措施,其中的99块钱包月制限定上网时间为75小时,但是市内电话却无时间限制。
在电话里我们无所不谈,我们虽然只见过一次面,而且那次见面还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但是通过电话聊天,我们熟悉彼此从出生起到现在的每一点生活细节。我们在不约而同爱上对方后才发现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艾桑大我3岁。我在网上爱上了一个大我3岁的女孩。
如果是我的朋友发生了这种事,我会毫不客气地发过去一句“SB”,但我不是SB,我清楚地感觉到我一天也离不开艾桑了。我对艾桑说,我们结婚吧。在电话里我能清楚地听见艾桑的笑声。艾桑说,小朋友,你还得再等两年才够年龄吧。其实那时我已经二十四岁了,但是,艾桑的笑声却深深刺伤了我。我在电话里拒绝发出任何声音,直到那头的艾桑向我道歉。
我企图再次约艾桑出来见面,艾桑每次总是温柔地拒绝我。我们都明白见面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艾桑心里的负担甚至比我还要来得重许多。
那时候我在网上非常活跃,因为年龄的关系,艾桑开始慢慢纵容我在网上的一些过激行为。
那年过年的时候,电信局举办了一次非常失败的网友见面会。见面会选在一家宾馆的会议室召开,搞得挺庄重。要知道现在上网的孩子有一多半在二十岁以下,他们还需要历经生活的磨练才能真正庄重起来,所以,见面会上,这些小朋友们小脸板住了,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在台上讲述自己的网路感受,全没有了在聊天室里的机智活泼和泡美眉时的浪漫温情。见面会味同嚼蜡。
就在见面会快要结束的时候,漂亮的主持人将话筒递到了我的跟前。
我站起来,我知道我这时必须得说点什么。我得承认,虽然我已经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但是还没有学会怎样表现得成熟些。在公共场合发言,不说些官冕堂皇无关痛痒的话真的不行。其实我在网上还是有许多优点的,比如说非常善于团结女同志,但是那次鬼使神差,我偏偏要义正严辞地为什么网络色狼打抱不平。
我说有一次我在聊天室里替一个小姑娘点了十首歌,厚着脸皮说了一大通肉麻的恭维话,小姑娘终于发过一句话来。小姑娘说,听说你在这聊天室里是出了名的大色狼,你真是色狼吗?
底下有人笑,我装出很无辜的样子问,碰到这种情况你们该怎么回答?
没有人回答我,我只好接着往下说。我不想欺负小朋友,不能跟他们谈弗洛伊德的性本能。我只能说些大家都听得懂的,我说不知道是哪个傻青(后来见面会结束有人问我傻青什么意思,我告诉他就是SB青年的缩写,也可写作SQ)发明了网络色狼这个说法,这人要不是心里不健康那就是生理上有毛病。食色性也往小姑娘跟前凑那是人生必经阶段,异性相吸乃天地运行之道,聊天室里要没这样的小朋友,那些小姑娘小媳妇们准保不进来。这跟色狼是两码事。聊天室里有些成天脸板住了跟柳下惠似的患者,以保护美眉不被侵犯为已任,见别人泡上小姑娘就眼馋,想方设法插进来破坏人家好事不说,还常常开大脚把人踢出聊天室。我劝这些人没事到大街小巷转悠转悠,厕所电线杆上到处都是治他们病的广告。他们在生活里受了刺激,不能跑网上来找人出气。
我的发言引来轰堂大笑,但是,没有人站起来响应我。一个在聊天室里常踢人的小朋友不顾满脸青春痘站起来批驳了我的发言,我隐约记得他的名字好象叫军长(还在下军旗的孩子)。这可怜的小朋友说我知道你就是秦歌,我还知道你在聊天室里已经泡了不下二十个小妹妹。你瞧你在网上起的名字,秦歌,你是不是很想女孩子叫你情哥?你是个典型的网络色狼。
我当然不会跟小朋友一般见识,就像没人会怪一个三个月大的孩子往你身上撒泡尿一样。可是我觉得挺委屈的,第一次进聊天室我起了秦歌这个名字,真没想到它跟“情哥”居然会是谐音。直到这个名字我已经在聊天室里泡到五千多分了,一个叫小雨点的女孩打电话给我,她在电话里娇滴滴地说请问秦歌在吗,那一瞬间,她和我同时意识到了秦歌和情哥之间的联系。
军长声讨我的发言居然有许多人响应,我知道响应的人都是在聊天室里和我有仇的家伙,或者我抢过他们的美眉。我默不作声,我只在替他们惋惜,好好的一帮孩子还没成年就学会了虚伪。
艾桑当晚就知道了见面会上我的发言,她半开玩笑地说原来你是头狼,那我以后可得小心点。我心情不好,恶狠狠地说我要是头狼第一个就吃你。那晚我因为要写程序,所以早早地就从网上下来。第二天一大早,电话铃声响起,我看看床头的钟,知道自己才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但这么早打电话来的只有艾桑,和她聊上后我几乎断绝了和所有网上美眉的联系。
艾桑说,昨晚聊天室里好热闹,这都是你闯的祸。
艾桑说的聊天室叫做神侃聊天室,挂在本市信息港这个网页上。因为是本地服务器速度飞快,再加上界面做得漂亮,所以,本市聊友们一般都爱上那里去。神侃聊天室采用积分制,分值越高权限越高,满一万分就可以踢人。踢人的权限因为聊天室的火爆一度炙手可热,网虫们利用各种关系到电信局要权限,电信局的一些网管或者与之关系密切的家伙们,也常常利用权限作为泡美眉的资本。
在这个聊天室里,汇聚了本市所有的网络大虾,更多的网络小虾们最初也都是通过神侃而步入网路。
艾桑说,昨晚神侃聊天室里出现了一个色狼帮。
最初,聊天室里出现一个叫做头狼的名字,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但是不多久,他就宣布成立色狼帮,有愿意加入色狼帮的现在就可以报名。没有人公开报名,但是,不一会儿,聊天室里便接连出现了二狼、三狼、四狼……一直排到十二狼,再进来的人便起名叫金狼银狼铜狼铁狼,到最后居然还出现了狼外婆狼宝贝狼妹妹这些女性化十足的名字。一时间,神侃聊天室里狼烟四起。换了名字进来的人再无顾忌,叫嚣着色狼帮是神侃里的第一大帮。有很多人猜测色狼帮帮主头狼便是白天在网友见面会上替网络色狼打抱不平的秦歌。
艾桑笑着说,你现在威风了,你成了色狼帮帮主。
我来了兴趣,便很后悔昨晚没到神侃去。我对艾桑说我很想做色狼帮帮主,但是我真不是头狼,昨晚我根本就没到网上去。
艾桑说你别骗我了,现在谁都知道帮主就是你。
我有些急,我说真不是我,你干吗不相信我呢?我骗你干吗?
艾桑相信了,她说管他谁是头狼,今晚你到神侃去看看就知道了。昨晚十二点的时候,头狼说了今晚九点钟,狼帮兄弟在神侃集合大点名。
我说有趣真有趣,今晚我一定要去会会那色狼帮帮主。
晚上,我重新起了个名字进入神侃聊天室。网上的每个人都有许多名字,这样除了可以随时改头换面外,还可以用不同的名字来试探美眉小朋友们是否喜欢撒谎。要知道网上的人说话都没个准,小姑娘们也一样。她们可以对一个人说她年方二十,长得貌美如花单纯可爱,转个脸撒泡尿的工夫,没准她们又会跟另一个人说她已经饱经沧桑,甚至对生活都失去了兴趣,现在急需一名成熟稳重事业有成有一定经济基础的男士来抚慰受创的心灵。还有如果用一个名字泡一个臆想中非常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也泡不上手,这时,便可以另开一个窗口,用另一个名字进来调戏那小姑娘,说些无耻下流的话激怒小姑娘向聊天室里的人求救,这时候便可以上来英雄救美开大脚把那个名字踢出聊天室。在网上呆的时间长了,可以总结出许多泡美眉的决窍,多注册两个名字,有备无患。
记得那晚我用的名字叫做醉舞狂歌。
八点半多一会儿,成群的狼出现在聊天室里。网络人的智慧任何时候都不能小瞧,难为他们可以想出那么多蹊跷古怪跟狼有关的名字。我躲在神侃一角细心地数过了,没到集合点名时间,神侃里的狼已经达到了三十四条之多。离九点还差两分钟的时候,头狼这才款款走进聊天室。很多狼开始跟头狼打招呼,头狼沉默了达五分钟之久,然后一语惊人地道,狼帮兄弟们咱们一块儿吼两声吧。
狼帮兄弟一齐道好,然后就见整个屏幕上都是一片狼嚎。
──噢唔噢唔噢唔噢唔!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狼居然叫出了猫的声音,狼帮兄弟们大怒,一齐遣责像猫一样叫的狼宝贝。狼宝贝委屈地说狼为什么就不能像猫一样叫?像你们那样凶巴巴地叫谁还敢加入咱们狼帮。
狼宝贝还在和群狼争执,头狼说话了。头狼说算了算了她想怎么叫就让她怎么叫吧,咱们狼帮绝对民主。头狼的纵容让狼的叫声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呕啊呕啊呕啊!
──喔喔喔喔喔!
──咯咯嗒咯咯嗒!
──汪汪汪汪汪汪!
我看得有趣,便忘了说话。聊天室里像我这样看热闹的人一定还有很多,一时间屏幕上只有狼帮的人在活动。
头狼说好了好了大伙都别叫了,下一个月圆之夜咱们再痛快地叫吧,现在狼帮开始点名。点名花了足足有十五分钟,头狼叫一头狼的名字,这头狼便大吼一声。这时候聊天室里的狼已经不下五十头了,我觉得这时候有必要找这个头狼谈谈了。
头狼点完名后开始封官。他封金狼为狼帮的财务总管,披着羊皮的狼为狼帮内务大臣,四处吃人的狼为狼帮狼防部部长,狼外婆为狼帮计生办主任。一时间狼帮热闹非凡,被封了官的狼四处拖人加入自己部门。
我向头狼发过去一句话。我说你是谁呵这么做有意思吗?
头狼很快就回话了。他说有意思当然有意思,聊天室里这两天是不是特有意思。
我听出了头狼话里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便断定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爱胡闹的小朋友。我说你也不小了,还不明白这道理吗?有些事情私底下该怎么做怎么做,干吗非得搞出这么大动静来。现在谁都知道神侃是狼帮的大本营了,那些小美眉谁还敢进来。神侃里没有小美眉了,还不把你们狼帮给憋死。
头狼停一下说原来你这么狡猾,我猜你就是秦歌吧。
我说谁是秦歌秦歌是谁,你不是秦歌吗谁都以为头狼就是秦歌。
头狼说别骗我了你就是秦歌,咱们交个朋友吧。这狼帮要没你还真玩不起来,你加入狼帮吧我封你做副帮主。
我说算了吧我才不加入狼帮呢加入狼帮好比头上写个狼字,以后你还让我怎么泡小美眉。不过交个朋友倒是可以的,你说说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吧。
头狼告诉我他原来的名字叫做麦克老狼。我在这头扑哧一笑,还是头狼。
我最后跟头狼说,你别太得意了,现在神侃里这么多狼,网管肯定会出来打狼的,而且,这么多狼不起内哄才怪,你管不住他们的。
我的话在第二天便得到了应证。因为惦记着狼帮的事,我第二天早早地就进了神侃,神侃聊天室这晚硝烟四起,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先是系统公告显示一个叫狼帮火葬场的人进入神侃,接着,“杀狼的人”“狼帮终结者”“屠狼战士”一大批针对狼帮的名字进入聊天室。狼帮兄弟见了这样的名字当然要上来质问,奇怪的是这些新注册的名字居然大都有踢人的权限,他们与狼帮兄弟三言两语过后便开大脚把各种各样的狼踢出聊天室。狼帮兄弟中有许多都是神侃里的大虾,他们本来的名字有踢人的权限,被踢得火起,便换了本名进来,找刚才踢自己的名字报仇将他们踢出去。聊天室大脚四起,很多人被踢出去,有很多人再进来。那些没有权限或者有权限名字被踢的人注册一个新名字进来后,用非常恶毒也非常下流的话连骂三句便飞快地离开聊天室,让被骂的人来不及起脚踢人。到最后聊天室里已经看不见狼的名字了,但是仍然战斗不止。
这晚的聊天室乱极了。我承认都是秦歌惹的祸。
神侃聊天室的色狼帮事件最后终于惊动了电信局,留长发并将长发染成金黄色的神侃网管,取消了秦歌在神侃聊天室的所有权限,多媒体科的小马主任,也多次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威胁我,说我再添乱将取消我的上网帐号。
我心里这个委屈呵,我不过是在网友见面会上说了自己想说的话,便招来这么多事情。我只知道在现实里你得把真话藏起来,想不到网络上也不能说真话,我决定找那头麦克老狼算帐。可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直到我最后被迫离开这个城市,离开网络,我仍然没有找到麦克老狼。麦克老狼在神侃里消失了。
网上一个人的消失最简单不过了,如果他不出现,那么你就永远不可能再找到他。这种消失的意义其实等同于死亡。
色狼帮事件让我在网上恶名远播。有一段时间我坚决不再到神侃去,我只通过OICQ和人聊天。在网上,世界很大世界很小,世界的可大可小正是网络的魅力所在。网上有的是资源待人开发,离开神侃,我仍然可以逍遥自在。
经过色狼帮事件,艾桑开始对我不放心。她不止一次地跟我说,没准你真是头狼吧,我现在每天过得都不踏实。她开始对我平时的作息制度表示了浓厚的兴趣,如果她打电话来发现占线,总会立刻打我手机或者传呼,我回电话稍微晚一点,她都会冲我发通脾气。艾桑是个漂亮女孩,和网上那么多的恐龙妹妹不同,而且,她身上还有许多我不说你们永远不懂的优点,所以,我必须无条件地忍受她的脾气。我开始在心里策划一个阴谋,那阴谋的最终指向就是艾桑能够出现在我的身边。
这时候,我已经离开天网网络公司半年多了,我不多的一点积蓄眼看消失贻尽。我必须改变一下现在的生活,否则终有一天当我拔号上网时会发现,我的电话欠费被停机的可怕事实。那段时间,我奔走于我们这城市为数不多的几家网络公司,他们对我的才华赞不绝口,对我编写的一些小程序也非常欣赏,但是,他们说,他们都是一些小公司,他们目前还不需要程序员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在最后总是充满关怀地说,你还是到天网公司去看看吧。
我就是从天网里出来的,我当然不能再回天网。
我的忙碌让艾桑心生疑窦,她开始像所有非常世俗的小姑娘一样怀疑起我日常的行为。艾桑虽然大我3岁,但是因为生活过于平淡,她那显赫的家世已经为她一生铺平了道路,所以她缺乏必须的社会阅历与感情经历,因而在我面前仍然显现出非常单纯的个性来。她更多地深更半夜打我的电话看我是否在和别的小美眉聊天,我后来又连续几个晚上不接她的电话,把她搞得紧张兮兮的。
我说,想我就来见我。
艾桑说,大家都知道你是色狼,我可不想做羊入狼口的事。
我说羊入狼口那是迟早的事,只是,我要用一生来吃你这只羊了。
艾桑说,让我考虑考虑,你准备用什么方式开始我们的再一次见面?
我说没什么好准备的,我们已经见过面了,你长得什么样我生得什么德性彼此都清楚。我们现在剩下要做的只是一些必不可少的程序罢了。只有见面我们才可以进一步发展,否则隔着电话线我永远“鞭长莫及”。“鞭长莫及”这个成语在网上有它特定的含义,有人说它形象,有人说它下流,但是,这个成语已经在我和艾桑之间出现无数次,这个成语带给我们的总是些非常绮逦温馨的想象。
艾桑照例听到这个成语后会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她大声叫不行,我们再次见面是一次新的开始,所以,我要你选择一个最浪漫的方式,让我一辈子都记住,并且到八十岁回想起来时仍然要有温馨的感觉。
这哪里像大我3岁的人说出来的话,我已经够不成熟的了,她比我还要幼稚。但是,为了能把她从网络中钓到现实来,我必须如她想的那样寻找一种非常浪漫的见面方式。
艾桑说,时间就定在这个周末吧,如果你想不出一个浪漫的方式,那么我发誓永远不见你。
我看出来这个大我3岁的女孩着急了,明明是她急着到我身边来,却还要拿足了架子跟给了我多少面子似的。我爱她,所以我并不揭穿她的小伎俩,我现在只要想现代的城市里有哪些浪漫的见面方式。
我想了一整天,脑壳都要炸了,但我还是没有摆脱鲜花美酒这些非常俗气的浪漫。我想跟她在飞机上见面,一人背个降落伞,从空中落下来时我们拥抱接吻,地下围着一圈穿燕尾服打领结的亲朋好友冲着我们鼓掌;我还想约她在教堂见面,那时我正跟另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结婚,当她出现,我不顾亲朋好友的反对夺门而出,骑一辆刘德华骑过的“天若有情”大摩托车,载着她飞快地消失在这城市的大厦群中。我真的还有很多创意,这些创意每一样都足以在艾桑心中留下终生不能抹灭的印象。但是,这些创意都需要用钱来堆积。我虽然不是个穷光蛋,但我的钱要用来支付每月昂贵的网费。
后来我实在没招了,便化名在本地的网友论坛里发了张贴子,向网上的大虾小虾们求救。第二天晚上我进入论坛,发现给我回贴的人还不少,招也挺多的,但全不管用。像什么到影楼去租辆漂亮的婚车,缓缓驰近,然后空中开始飘落大红色粉红色的花瓣。这贴子肯定是哪位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发的;还有包一场电影专场跟她一块儿看《泰坦尼克号》,在她感动得热泪盈眶时趁机下手;有位仁兄居然让我拿个喇叭到艾桑家楼下,没日没夜地叫“艾桑艾桑我想你,我想你想得想睡觉”。这网上实在闹得慌,真想办点实事还不易。
我想没人可指望了,自己的事情一定要自己办。
周末,浪漫,这些都是青春期小朋友才会关心的问题,现在却深深困惑着我。我知道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因为我爱艾桑,因为我发誓要娶这个大我3岁的网上女孩做我的妻子。我还知道我的这种想法非常不成熟,只有网上SB才做得出来,但是这事就发生在我身上,我有什么办法?
2、借你的脸蛋完成心愿
事情后来当然是出了意外的。
如果不是因为和艾桑的约会,我一定不会注意挂在墙上的月历,这样,我便会错过早在半年前我就布下的一场阴谋的最终结局。现在我可以列举很多例子说明一些重大事件都和时间密不可分。当然有些时间有着随机性,它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但更多的时间却是由一些天才们精心设计的,比如CIH.然而,直到事情的前一天,我仍然在为不能寻找到一种浪漫的方式与艾桑见面发愁。艾桑这几天不接我的电话不在网上出现,她断绝了和我之间的所有联系,一心一意等着见面那天的浪漫与温馨。
我的心情坏透了,天下女人是不是都这样刁钻古怪,本来挺好的一件事情居然搞成这样。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着“猫王”埃尔维斯普莱斯利的CD,呆呆坐在电脑前盯着用艾桑照片做成的一款屏保。艾桑在与我见面的第二天便发了一组照片给我,这组照片上艾桑巧笑嫣然成为让我下定决心娶她的最大动力。我现在就盯着照片看,折磨人的艾桑还在笑,笑得我恨不得立马就将她拿下。
这时候电话铃响,我以为是艾桑,飞快地抓起电话。话筒里是个女声,但不是我熟悉的任何一个网上美眉。
那女声有种国民党电台女播音员的妖冶,我不得不用种非常温柔的声音说你打错了吧我不认识你。这样说全跟我现在的心情有关,如果换了平时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自动送上门来的小美眉。
你真不记得我了亏我这么久了还惦记着你。话筒里说。
这是句非常容易让人误会让人联想的话,可我这会儿因为有了艾桑刀枪不入不受任何诱惑。我说你到底谁呵别以为你声音里搁点糖就能把我懵住。
你真不记得我了我是小棉花呵。
我当然记得小棉花,这个名字容易让人想到孩童时学校门口卖的棉花糖,软软的粘粘的,看着那么大一团送到嘴里很快就能和唾液溶合,给你留下些甜甜的味道后迅速消失不见。给我打电话的小棉花是半年前我的同事,那会儿我还在天网网络公司里做一名程序员。小棉花毕业于某座名牌大学计算机系,几年时间除了上网聊天好象没学到别的什么东西。但她在公司里仍然很受欢迎,原因是她身上那种混合着妖治的美丽。她在夏天穿很透很露的服装,但是这种透和露又非常含蓄,猛一看好象露得挺多,可仔细再看主要内容都被藏得严严实实的。她在公司里可以和每个员工开A级玩笑并且拍拍打打,但到最后却像挂在高处的葡萄,没听说有谁吃到过她。这样的女人当然是极危险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你明知道她危险仍然不能抗拒她。我在天网时跟她混得挺熟,我也曾是打过她主意的一帮未婚男人中的一员。我在看到有次她非常爽快地将一杯滚烫的热茶倒进一个男职员的脖子里后,才对她真正死了心。
我离开天网已经半年多,跟她再没有过联系。现在她打电话来,肯定有什么阴谋。我接下来与她谈话时特别小心谨慎。
在网上呆过的人对电话都有种特殊的亲切感,抱着电话不想放下这是网人的通病。小棉花找我肯定有什么事,但她偏偏要先跟我叙叙旧。好容易叙完了她又要跟我讲她最近在网上发生的一段故事。故事在网上稀松平常,她与一个某大学三年级的青蛙王子从网上聊到电话里,可想而知她的声音一定迷得那小朋友如痴如醉。然后俩人相约见面。小棉花说,见面那天天上下着朦朦细雨,我打辆出租车远远就看见他站在相约的新华书店门前的台阶下。注意是台阶下不是台阶上,他不知道已经这样站了多久,全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垂过肩膀的长发也耷拉在脑门上,从远处看过去,简直纯情得一踏糊涂。这时候我插嘴说你哪儿泡这样一SB青年。小棉花在那头不满意地哼一声说怎么说话呢,好了不跟你说这个了咱们说正事吧。
小棉花要说正事我偏不让她说,我说还是把故事说完吧我这儿竖着耳朵呢。
小棉花嗲声嗲气地叹口气,好象挺伤心地说,你知道我是有男朋友的人,我出来见他只是想让他对我死心。可是,你知道吗,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纯情要死的小朋友后来对我做了什么,你永远不会想到他对我做了什么。
我说他不会就地把你放倒吧。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小棉花在电话里的声音夸张而兴奋。她说当我告诉他我已经有了男朋友之后,他先是上来紧紧地抱住我,然后就把我按倒在地上。
我说要知道你这么容易被拿下我早就动手了。
那头的小棉花哈哈一笑说逗你玩的,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现在跟你说点正经事,我知道你这半年多什么也没干,兜里的钱快花完了吧。
我警惕地问,想干什么直说吧。
小棉花说,我刚跟了个老板,老板是做网站的,先期投资三百万,正在招兵买马。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咱们再一块儿干。
我没有立即答应小棉花,虽然她带来的这个消息让我非常兴奋。当初离开天网我实在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然后半年多时间我找不到一点可做的事,只能浪迹网路做一名网路小混混。我这样的天才程序员沦落到这种地步实在惨了点,开始的时候还不觉得,但现在显然不同了,我有了艾桑,我必须为我们的将来创造些什么。小棉花不管怎么样是个有能耐的人,她不会骗我,我也没什么给她骗。我之所以没有立马答应她是因为我需要些时间来平息内心的激动。
我想立刻打电话给艾桑,告诉她这个消息。我的无业游荡是最让艾桑不放心的地方。我想,现在我不需要找什么浪漫的方式了,这个消息足以让艾桑心花怒放。
我决定立刻就去找艾桑,管他什么明天的约会。突然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浪漫。
我知道艾桑在一家银行工作,所以我就在她快下班时在银行外面的一家冷饮店里等她。隔着临街的大玻璃窗,我已经无数次偷窥过艾桑从大门里下班出来,我对她的工作时间了若指掌。
漫长的等待过程因为心中美好的希望,而变得不再难熬。我要了碗冰镇绿豆汤和一碟双色的草莓冰淇淋,慢慢吃慢慢喝慢慢等。所有城市里最气派的建筑好象都跟银行密不可分,艾桑所在的银行在窗外夏日阳光下伫立,那震慑人的威严气势召示着银行辉煌的历史与殷实的家底。银行大门正对着这座城市最著名的一条老街,银行高大肃穆的白色建筑在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的小吃店、时装屋与发廊间孤单耸立,令人怀疑它的故作深沉与落落寡欢。隔着玻璃窗,我可以看见五彩缤纷的少女骚首弄姿招摇过市,也可以听见卖炸肉串卖花生糕卖甘蔗的小贩们的呦喝声此起彼伏。
我坐在带空调的冷饮厅里,耐心地等待艾桑的出现。
喝完了绿豆汤吃完了冰淇淋,离艾桑下班时间还有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我想象艾桑见到我会有的惊讶表情,心里便充满了恶作剧之后的快感。
我和艾桑半年前初次在网上见面,最先吸引我的当然是这个名字。我喜欢有点品位的名字,特别厌恶那些看不懂的英文名字。后来我在由我主持的一个论坛里发表了我的这个观点,五分钟后便有回贴问我为什么要在论坛里用qinge而不用秦歌。天地良心,我真不想用qinge,只是因为中文的秦歌在论坛里已经被人抢注了。艾桑的名字透着雅致,两种植物的名称组合起来,很容易让人想到那种小家碧玉清纯的女孩。我泡了艾桑一个星期,仍然没有办法要到她的电话号码。我知道我不拿出绝招来不行了。在网上泡美眉,网聊是第一步,电话聊天是第二步,第三步是钓她到现实里来,然后才有机会伺机而动。如果连电话都要不下来的话,那就别谈以后了。那会儿我虽然没有要到艾桑的电话,但我们已经谈得很投机了,艾桑那时和我一样最关心对方长得什么样。
我对艾桑说,想见见我的模样吗?
艾桑说,你发张照片到我信箱里来吧。
我说发照片多麻烦呵,让你看到真人不是更好吗?
艾桑说我才不上你的当了,我不会跟网友见面的。
我说我才不敢约你见面呢,不见面大家聊得开心,见了面说不定我能被你吓俩跟斗。网上的恐龙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
艾桑说你真把我想那么丑?
我说反正漂亮的美眉都不上网,在现实里围她们身边的人跟苍蝇似的,她们哪还有工夫到网上来耽误时间呵。
艾桑不说话,停了会儿说,你有办法让我看到你的样子吗?
我说太简单了,我的机子上装了摄像头,你只要安装一个小程序就可以看见我现在跟你说话时的模样。摄像头在那时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艾桑显然立刻就来了兴趣,直问我安装什么程序。我说你可以到网上下载,我也可以把它发到你的信箱里,到时你直接点击可执行文件安装就行。
艾桑说好呵你快点发给我吧。
坐在电脑跟前我呵呵直乐,盯着屏幕上艾桑的名字就像看着一盘奶油大蛋糕。我飞快点击鼠标让电脑进入dos状态,然后在c盘根目录下敲入几个命令。
copy con qinge.bat
ren c:windowswin.com qinge.com
del qinge.bat
cls/^z
我做的是一个简单的批处理文件,命令的第一行是创建这个名称为qinge的批处理文件,第二行命令的内容是将windows下可执行文件win.com改名为qinge.com,第三行命令的内容是清除这个批处理文件,第四行是清屏符号和终止符。这种批处理文件稍微懂点电脑基础知识的人都可以做出来,但它用来要美眉小朋友的电话号码却百试而不爽。
我把这个批处理文件加入附件,然后把我的传呼号码留在正文栏里,最后发送到艾桑的电子信箱里。
我问艾桑收到了吗?收到的话就点击附件。
艾桑当然不会提防我在捉弄她,一切都按照我预想中的发生。当艾桑点击附件时,批处理文件自动执行。艾桑说她的显示器上出现一个dos窗口,我在这边听了便笑得跟弥陀佛似的。
我说艾桑你现在只要再做两件事就可以看到我了,一是记下我的传呼号,二是重新起动机器。艾桑问为什么要记下传呼号,我说呆会儿你就明白了。艾桑最后说好吧你等我一会儿我要下线重新起动机器了。
艾桑重新起动机器便上不了线这是我预料到的,但是我手中的传呼半个多小时仍然没响却让我心里发毛。我做的批处理文件改变了艾桑机器里windows下的可执行文件,所以,艾桑的机器只能进入dos.我留下传呼号码便是让她在发现机器进入不了windows时找我算帐用的。用这个办法我已经要下来不少小姑娘的电话。艾桑的情况显然有些特殊,莫非她竟然有着高超的电脑技术可以发现我对她电脑系统文件所做的改动?
再过了十分钟,传呼终于响起。我回电话时,艾桑在电话里说秦歌你真坏,我知道你想要我的电话号码,现在你得意了。
艾桑的声音如我想象般清脆悦耳,我说我当然高兴了我终于听到了你的声音。
我的无赖举止一般不会引起女孩的反感,相反,她们反而会对我的这些小伎俩感兴趣。艾桑当然也不例外,她对我的聪明和过人的电脑知识开始钦佩仰慕,再加上从网聊到电话聊天已经有了质的飞跃,我们的关系从此得以进一步发展。
我用回忆往事来打发无聊的等待时间。
这时候终于要提到墙上的月历了,月历就挂在冷饮厅的墙上,我是在起身往冷饮厅后面的洗手间去时看到月历的。冷饮厅老板是个二十八九岁精瘦的青年人,他在我经过他身边时刚将翻了一页的月历挂到墙上去。月历上面是一幅香港某位著名波霸影星,所以我走过去了仍然要回头多看两眼。你必须承认有些记忆是需要靠外力来触动的,我忽然想到今天是进入八月的第一天,也就是说今天的确切日期是8月1号。
谁都知道8月1号是建军节,没有人知道我的一个秘密就隐藏在这一天里,甚至因为时间的推移,我都要渐渐忘却这个秘密了。可是,在这个冷饮厅里,一张月历终于让我记起来半年前我布置的一场阴谋。
冷饮厅的冷气开得足了些,我浑身冰凉,脑门上却有些汗悄悄地渗出来。我默默地走回座位坐下,忘了要上洗手间的事。我盯着窗外看,银行侧门里出现第一个挎着小包推着自行车的银行女职员。我知道艾桑不用多久就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但是,恶作剧的兴趣这时于我已消失贻尽。我第一次想到艾桑时心里会如此平静,觉得她的存在于我并无太大的关系。
我看着艾桑出现,推着我熟悉的天蓝色高把公主车。
我在冷饮厅内凝视她的身影消失在熙攘的人群里,却想不起来出去叫她一声。
我叫老板过来结帐,我无比沉重地意识到这个下午我将独自度过。
黑暗的房间是由于我拉上了窗帘的缘故,我这个下午的等待与等艾桑时的心境已竭然不同。面前电脑屏幕上飘舞的仍然是明眸善睐的艾桑,音箱里响着中影大片《生死时速》的主题音乐。我喜欢奇洛李维斯主演的所有片子,或者说我喜欢所有影片里拯救千万人于危难之际的英雄。我这辈子注定成不了英雄,哪怕是像香港郑伊健与陈小春塑造出的那种街头英雄。你必须承认这是个物欲的社会,在我们生活的城市里,有一条汹涌的黑色河流,它在任何一个不经意的时候都会漫过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自由和痛楚。
两点钟的时候,我关掉音箱,开始拔号上网。我飞快地打开IE浏览器,熟练地键入一个网址。我进入著名的天网中文网站。
这是我半年多来第一次再进天网网站,网站页面虽然几经更新,但仍然有许多我熟悉的影子。天网是这个城市唯一的一家商业网站,它的华东数省的企业数据库在整个苏北一带都赫赫有名。天网网站还有一个部份是针对我们这个城市的,里面的二手市场与定期特价商品拍卖都吸引了很多人加入。在仔细浏览网页时我发现天网这半年内容丰富了许多,特别是网上购物,品种已多达一个中型超市的数量。这些当然不是我今天要关注的目标,在天网主页面的眉头上有一个醒目的广告条,显示内容是天网在今天下午的三点,将公开举行一场隆重的拍卖活动,拍卖内容是当代中国最著名的几位书画家的作品。
我说过历史上的所有重大事件都和时间密不可分。今天下午三点,于我于天网都将是一个特殊的时刻。房间里空调的温度调得很低,我环抱双臂时发现裸露在外的胳膊已冷得像冰。可我仍然热,我的额头上仍然不停有汗渗出来。下午三点正在悄悄逼近,我内心两种念头交替闪现。我希望时间走得慢些慢些甚至永远不要到来,相同的时刻,我又希望这一刻快点结束。我已离开天网达半年之久,我不希望身上仍然笼罩着天网的阴影。特别在现在这种时候,我将与大我3岁的网上女孩艾桑开始我们新的生活。
在等待三点来临之前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所有的一切都已在半年前完成。现在我只需要等待。等待仍然是件非常辛劳的事,等待让我疲惫不堪。
你们不要被我的诡密与紧张迷惑,我不是黑客,我比你们更希望拥有一个和平安全的网络空间。两年前,天网网站初创时我便加入了天网,成为天网最优秀的程序员,天网网站的大部份语言程序都出自我手。现在我当然知道了天网行政总监邱洪是个阴险的家伙,他最初对我的允诺只是为了让我像牛马那样为天网干活。在天网,我有着丰厚的薪水,享受处级干部都达不到的待遇,更有许多年轻有为的帽子卡在我的头上,我像许多不经事的SB青年一样成天轻飘飘的感觉良好。可我终究不是SB青年,我在半年前忽然想到我为天网做了那么多,除了一份薪水外我什么都没有得到,邱洪许诺的高额奖金甚至公司股份,于我都是天上月水中花,每天都在我眼前飘舞,而当我伸手触摸时,他们便在瞬间烟消云散了。
我跟邱洪有过一次谈话,这时的邱洪变了副面孔。他说我们已经付给你足够高的薪水了,你一个月的工资能让一个下岗工人活一年,你还要求什么呢?我说我不是下岗工人,我是程序员,我只想要回当初你承诺付给我的奖金。邱洪笑了,现在想起邱洪的笑容我仍然想冲着他的脸蛋挥起拳头。邱洪说年纪大了,有些说过的话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我说过我现在仍然不够成熟,半年前当然更加冲动。所有残酷的现实都告诉我们,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得用极大的耐心来包容一种无耻。所有一切都在邱洪的计划中,当初他给予我的所有承诺都仅限于口头,他没有留下任何文字的协议或者记录。当我明白过来时,邱洪的笑容便更灿烂了些。他说我知道现在你要离开天网了,所以,我要感谢你这么长时间对天网做出的贡献。
邱洪的无耻让人钦佩。
站在邱洪面前,我沮丧且愤怒。
邱洪说,当然在你离开天网的时候我们会给予你一定的物质补偿,但是有个条件,就是你必须完成手上的高级会员快速登陆发布系统程序,我们除了发给你三个月的薪水外,还将一次性付给你两万块钱的奖金。
两万块钱对于一般人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但是它跟邱洪当初给我的承诺比实在算不了什么。离开天网对我已是种必然,我必须得拥有一笔钱让我在这个城市里活下去。我答应了邱洪,并且让他起草了份协议书。签完字之后,我冲着笑咪咪一脸慈善的邱洪说,我还有个补充条款是不能写进协议里的。邱洪很宽容地说只要你的条件不过份我一定满足你。
我说借你的脸蛋满足我的愿望。我冲着邱洪挥起了拳头。
邱洪实现了他的最后承诺,无条件地满足了我的愿望。
在我留在天网最后半个月时间里,我意识到了现在的程序员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缺乏了,天网只需要付出更少的金钱,就能购买到比我更年轻甚至比我更优秀的程序员。这时候再让我留在天网,当然是一种隐患。我的沮丧与愤怒在那半个月里牢牢跟随着我,我无时无刻不在心里构思着跟仇恨有关的场景。从上中学起,我就爱看香港的枪战片,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摆脱不了我身上的庸俗情结。那时候周润发与刘德华扮演的黑道大哥一度是我心中的偶像。后来大学毕业我开始喜欢奇洛李维斯、汤姆克鲁斯、尼古拉斯凯奇、梅尔杰勃逊和尚格云顿等一大批荧幕英雄,我无数次想象过自己像这些英雄们一样身手不凡拥有高超的智慧,让那些企图破坏我们家园的坏人们闻之胆寒见之颤栗。可那不过是现代高科技下的英雄膺品,英雄在现实里并不存在,现实也不允许有英雄的存在。英雄存在总是要摒弃一些现存的社会秩序,他们在创造的同时也在毁灭着什么,虽然他们毁灭的很可能正是这个社会的恶性疾瘤。
创造与毁灭同在的思想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让我无法定下心来完成留在天网里编写的最后一个程序。后来当我终于将程序编写完成时,我的心中生出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我的悲壮缘于我编写的“高级会员快速登陆发布系统”程序,我非常聪明地在程序里设置了一个逻辑锁。逻辑锁的作用是当时间大于指定时间或者登陆次数超过多少次后便会发作,系统将无法登陆。
我在考虑许久之后,才把木马发作时间定在了半年后的8月1号。
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悔,我可以把时间再往后延迟一段时间的,一年、两年或者更长时间,那样,或许天网会编写出更方便快捷的登陆发布系统软件。可是我的愿望显然落空了,我在等待3点到来之前曾经顺利登陆,天网所用的仍然是我半年前编写的程序。
天网的主页做得愈发漂亮了,想到一颗炸弹即将在这美丽中爆炸,我心里交织着恐惧与复仇的快感。时间已过去半年多,天网与我已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我不需要紧张的。
可我仍然紧张,我在3点钟到来之前忽然离开天网进入了神侃聊天室。不管留在天网的木马是否发作,它们现在和我已没有任何关系。现在我不是程序员,我只是浪迹网路的一名网络混混,虽然前段时间我被人冤枉是色狼帮帮主,但我在网上真的泡过不少美眉小朋友,而且,我还将娶一个大我3岁的网上女孩为妻。这样看,做个网路混混要比做个网络名人愉快得多。
虽然是下午上班时间,神侃聊天室里仍然热闹非凡。现在在这里你已找不到任何一头狼,却能看到许多条鱼。聊天室右侧的在线名单里,有一长串鱼的名字。黄鱼、黑鱼、比目鱼、金鱼、热带鱼、红烧鲤鱼、翻肚皮的鱼、成天到晚游泳的鱼、娃娃鱼、美人鱼、阴沟里的鱼、餐桌上的鱼、大尾巴鱼。
几天不来神侃改鱼塘了。我正瞅着名单想找个熟悉的小美眉说话,一个叫花花公子鱼的家伙发过来一句话。他说我们鱼帮现在是神侃第一大帮,加入鱼帮我保证从此再没人敢欺负你。
于是,8月1号下午3点的时候我加入了鱼帮,我取的名字是混水摸鱼。
我在神侃里游呵游,这天我想游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去。我还想游到艾桑身边,在她怀里好好睡一觉。
3、广场上的爱情
周末晚上七点半,艾桑准时出现在时代超市门前的广场上。这晚的艾桑比我想象中更美丽。一件白色圆领的无肩紧身短上装,配一条浅蓝色休闲牛仔马裤,活泼中透着成熟。当她线条凸现地在广场上出现时,立刻便吸引了无数道垂涎的目光。时代超市面前的广场很大,因为超市正门上方高挂的大屏幕电视,每晚都吸引了无数在我们这城市打工的乡下人。乡下人非常有秩序地在大屏幕下坐成一个方阵,外出纳凉的闲人们便在他们周围悠闲来去。艾桑站在他们中间,绝对是其中最靓的风景。这时候我正躲在超市拐角处的阴影里窥视着广场上的艾桑,想到那么出众的女孩将成为我的老婆,我的心里充满得意。
我今天中午才打电话给艾桑,将约会地点改在时代超市面前的广场。原因是早上我在网上论坛里发现一哥们儿回的贴子,他给我出了个好主意。每个女孩都有虚荣心,如果能让她的虚荣心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那么她一定会对你感激涕零。这位名叫江湖的仁兄看来也是色场高手,把握女孩心思确有独到之处。江湖给我支的招是将艾桑约到超市门前的广场上,然后在某一时刻,将超市门上悬挂的大屏幕电视里换上她的照片,再在边上打上几行示爱的文字,将爱情放在众目睦睦下进行,没有女孩这时会不晕菜。
江湖的主意不错,但是这其中有个问题,就是怎么样才能让艾桑的照片出现在大屏幕上。江湖的贴子后面有他的OICQ号码,说如果我对他的创意感兴趣的话他可以帮我。
我在OICQ上找到了江湖,他说让艾桑的照片出现在大屏幕上不成问题,他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任主管,而那大屏幕就是他们广告公司的资产。
现在艾桑就站在大屏幕下了。大屏幕上播出的是一部港产的金庸武侠剧,广场上除了喧闹声外还有非常虚假的打斗声。我看到艾桑中规中矩地站在那儿,慢慢开始变得焦灼不安。我也不安,今晚,我穿上了白衬衫系了根花里胡哨的领带,来之前还到街边的发廊里吹了头发。发廊的小姑娘也不知是照顾我还是害我,吹完头后在我头上喷了半瓶发胶,弄得我头发跟钢盔似的。既然要浪漫当然少不了鲜花,现在我的手里就握着一捧用报纸裹起来的玫瑰。玫瑰被报纸裹得严严实实,因为我觉得打扮成这样手里再捧束花在大街上,谁都能看出我的险恶居心。我说过我再努力也摆脱不了身上的庸俗情结,这身装扮再加上这束花,十足的SB青年。
艾桑的不安落在我的眼里,我还看到有几个打扮得跟蛊惑仔样的少年在艾桑身边转悠,不时指指点点窍窍私语,我在心里便开始抱怨自己怎么就相信了网上一个不知名姓人的话。我们城市的这个夏天,流行香港郑伊健陈小春主演的蛊惑仔系列碟片,蛊惑仔说穿了就是街上的混混或者痞子,但郑伊健和陈小春演的很神气,像是一部街头神话或者传奇。于是,一夜间,我们这城市街头少年都效仿片子里的人物穿戴,最标准的装束是上身很短的黑色紧身上衣,下身是很瘦的紧裹住屁股的直筒裤。走在街上,你满眼都能看到露出肚脐眼的少年会有什么感想?小姑娘露肚脐眼性感,大小伙子也露那就有点腻味了,再加上留长发戴耳环,乍一看跟人妖似的。我看着两个露肚脐眼的蛊惑仔开始往艾桑跟前凑,满肚子的火终于再也忍不住,我握着报纸裹着的鲜花直奔艾桑而去。
两个蛊惑仔小朋友还没有成年,他们斜着眼在我身边逡巡一番再翻两个白眼灰溜溜地离开了。我站在艾桑对面,僵硬的头发,手里捧着一堆破报纸。艾桑盯着我看,然后便笑弯了腰。艾桑说这就是你的浪漫吗?
大屏幕上的画面忽然消失了,先是白色的雪花飞舞,然后广场上传来激昂的婚礼进行曲。我的神情开始变得庄重,我站在离艾桑两步远的地方,示意她抬头看大屏幕。大屏幕上的雪花变作了红色的底色,然后一些文字依次在上面出现:艾桑艾桑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我皱起了眉头,觉出这些文字有点不对味。艾桑满脸惊诧地看看我,再看看大屏幕,似乎被这突然出现的文字惊呆了。
大屏幕上换了另一行文字──艾桑的照片。
艾桑冲着我叫,你把我的照片弄到那上面去!
我微笑勉强让自己镇定,这时大屏幕前乡下人方阵发出一片嗷嗷的叫声,显然是那几个字让他们大感兴趣。
大屏幕上画面一点点刷新,从上往下,艾桑的头慢慢现了出来。这张照片是艾桑去年夏天拍的,比现在略微胖一点,她咧开嘴傻傻地笑,露出嘴里雪白整齐的牙齿。艾桑不太喜欢这张照片,说是如果脸再侧一点便可以让人看着瘦一些。但我喜欢这张照片中艾桑的单纯,所以上午便把它发到了江湖的信箱里。
画面仍在继续刷新,到艾桑脖子那儿停下了。这一刻,我心里忽然开始紧张。网上的孩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想到如果那个叫江湖的家伙给艾桑换个不穿衣服的身子,那艾桑的巴掌肯定立马扇我脸上来。
画面继续下移,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阿弥陀佛,下面不是没穿衣服的身子,但要命的是那居然会是一只竖起尾巴的狗身子。
广场上响起响亮的哄笑声,我全身僵硬,偷偷看身边的艾桑。艾桑脸板住了,全神贯注地盯着大屏幕上由她的头和狗身子组合成的照片。这时候,我心里恨透那个叫江湖的家伙,我发誓我一定要揪他出来冲他抱以老拳。而现在,我必须一个人承担他这恶作剧的后果,我在心里已经想到了一百种跟艾桑道歉的方式,我像个斗败的狗一样耷拉着脑袋走到艾桑的跟前。
艾桑阴沉似水的面孔忽然现出了笑容,她夸张地抓着我的胳膊大声道真是太棒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小狗你又从哪找来这么个狗身子跟我们家二毛一模一样!
我有些懵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艾桑原来没生气,而且挺喜欢这个创意。我吁口气,抹了把头上的冷汗,站直了身子,把手中裹着鲜花的报纸扯掉,把花送到艾桑面前,这时,大屏幕下乡下人方阵又开始作乱了。突然出现的艾桑照片打断了他们观赏金庸那部武侠剧,这时候个个都反应过来开始起哄。不知是谁认出了广场上站着的艾桑正是屏幕上那人,于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冲我们扔过来。
艾桑来不及接过鲜花,便险些被一只易拉罐打中。我回身冲着乡下人方阵发出一声大吼,然后拉着艾桑飞快地逃开了。
艾桑艾桑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我在艾桑脖子后面不停地重复这句话,艾桑艾桑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艾桑用大人看孩子的眼神瞅着我,说你约我出来难道就为跟我说这句话?
我说我要说的话多了,只是现在还没到时间。
艾桑说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时我靠近艾桑,嘴巴伸到她的耳边色迷迷地说,你不知道有些事情只会在夜深时发生吗?
艾桑红了脸,一巴掌拍我脑门上。我趁机抓住了她的手,她使劲往回缩了缩,没挣脱,便任由我握着不动了。艾桑说,原来你真的是头狼。
我哈哈一笑,揽住她的腰往前走。
这城市的夜晚自然会有很多去处,可是揽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在霓虹闪烁的街道上走,却是我最愿意做的事。夏夜的街道上有很多人悠闲地散步,有很多下岗工人在路边摆摊讨生活,我揽着艾桑走过比白日更加熙攘的人群,心里决定今晚一定要把这个女孩占为已有。
很久以来,在网上这样一句话非常流行,先占有身体,后占有心灵。我和艾桑通过网络与电话早已占有了彼此的心灵,那么见面后剩下唯一可做的事,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互相占有。我不是色狼,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有着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当一个漂亮女孩与我心心相印时,我想到尽量多地占有这并不算卑劣。
但是,我要让一切自自然然地发生,不能让艾桑觉得这像一个阴谋。
我带着艾桑在街头转悠了半小时,然后走进一家路边的排档,要了两杯饮料。排档里照例摆着一整套家庭影院,彩电里正在播一首家喻户晓的酒廊情歌。艾桑在我的注视下,神态自若地走到家庭影院前面,跟老板说了句什么,便拿起话筒开始唱歌。我早已通过网络与电话知道艾桑的歌唱得很好,但是她的专业水准仍然让我感到异外。艾桑一曲终了,街道上稀稀落落的掌声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我的虚荣。艾桑放下话筒时,一个八九岁蓬头垢面的花童快步跑上去,将另一束鲜花送到她的手上。艾桑春风满面,表演结束当然不能拒绝听众送上来的鲜花,或许这鲜花还能满足她潜意识里存在的一些梦想。
花童献花的一刹那我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待我明白过来赶忙扭过脸去时,花童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跟前,并且冲我伸出了脏不啦叽的小手。
我想装糊涂,这时艾桑已站在我的跟前幸灾乐祸地冲我笑。我只好从兜里往外掏钱交到小花童的手里。现在艾桑手中已经有了两束花,我飞快地计算出两束花的价格已经足够我们俩到一家中型饭店大吃一顿了。
我决定不能再带艾桑去乱花钱的地方,但我又不能带着她总这么在街上晃悠。我眼珠转了两圈便想到了去处,然后我领着艾桑走大街穿小巷往一个我熟悉的地下游戏室去。艾桑似乎明白我的心思,她笑咪咪地跟在我边上听我胡扯,坚决不问一下我带她到哪里去。再次见面,艾桑身上那混合着成熟与活泼的独特魅力,让我想起来便砰然心动。或许真是因为大我3岁的原因,艾桑望向我的眼神里饱含欣赏与某种类似于长辈的纵容,但是,当我与她胡扯或者开玩笑时,她的神态动作却又像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美眉。
在网上或者电话里,我们都曾表露过强烈的思念,之所以不轻易从网络走向现实,是因为我们明白,再见面时我们真的很难控制自己不发生些什么。我已经虚构了无数次与艾桑再见面时的情景,我曾对艾桑说,那时我的热情会将你融化的。艾桑沉默,我知道她也在渴望我的热情,她也在默默等待我们再见面的那一天。现在艾桑就走在我身边了,真实得伸手就可触摸到。她现在对于我不再是一个符号,不再是电话线那头虚无缥缈的一个音符。可是,我们虽然也欣喜,却没有预想中那种激动的感觉。所有的爱情都在想象中轰轰烈烈,一旦走近现实,它从一开始便注定终究是要趋于平淡的。
我揽着艾桑的腰,她轻轻依偎着我的肩头。我们拐上一条小街后,便尽拣路边绿化树下或者建筑物的阴影走。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这城市的黑夜还不够黑暗,这城市里的人原来比我想象中还要多,我找不到一个偏僻且没有人的角落,可以让我肆意对怀中的女孩施以温存。艾桑因为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所以对我揽得她愈来愈紧多少有些不自在,而且她显然缺少这种在街道上与人勾肩搭背的经历。但是,她却并不抗拒我在揽着她时的任何一点小动作。我的手在她的腰上背上或者稍微往腰下去一点的时候,她只是轻轻摆动着身子,将脸颊更深地贴上我的肩头。
更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在网上,我们可以整宿整宿地聊,而走在一起,却发现所有的话好象都已经在网上聊完了。语言有时反而会是表达最大的障碍,我想,结束柏拉图式的恋爱,我们要开始享受现实里的温情了。
拐进小街一侧一条古老的小巷,我借着黑暗第一次吻了艾桑。艾桑在我的嘴唇轻轻触碰到她的脸颊时,便惊恐地颤栗了一下,然后,她的头开始左右扭动,当我停下稍稍犹豫了一下时,她的唇便主动找到了我的唇。
奢求一个26岁的漂亮女孩没有过类似经验,那是SB青年才会做的事。但是,艾桑虽然知晓接吻的所有内涵,但她并不娴熟的技巧与甚至有些笨拙的动作,却让我欣喜。这时我必须承认我是个情场老手,在以前许多次的感情冲动或者逢场作戏时,我吻过许多女孩,现在甚至有些人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如果我在这里跟你们说第一次吻艾桑会有如何特别如何轰轰烈烈的感觉,那我就实在太虚伪了些,你们还不如到街头地摊上买一本台湾那个SB作家的言情小说看。我在吻着艾桑时心里只在想今晚该如何把她带到我的小屋去。26岁成熟丰韵的身子揽在怀里,隔着薄薄的衣衫仍然可以感觉到肌体真实而富有质地的温软。同志们呐,我是一个男人,虽然已经走出青春期好几年,但是,我有着一个正常男人的正常需求,而且,我还深深爱着这个女孩,我还发誓要娶她为妻,你叫我这时如何能不冲动?
艾桑果断地大力推开我时,我失望,还有些诧异。
艾桑的脸孔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但她随即便主动挎住了我的胳膊,低低地说,你难道真的要像狼一样做一些事吗?
我明白了艾桑话里的含义。在这半年多时间里,我成天在网络中散混,除了聊天外我还在网上看了许多前卫作家们的小说。这些清一色的美女作家们最讨厌别人叫她们美女作家,但其中有几个如果不是美女如果不是在小说里暴露自己的器官她们准保成不了作家(当然并不全是这样,我就喜欢金仁顺与朱文颖小说的别致与不媚俗)。在她们的小说里器官的名称经常出现,常常会让只看到其中片断的人误以为在看一本医学著作。更让人接受不了的是小说里的主人公做爱不分场合,逮哪做哪儿,全不怕人撞上,撞上了还理直气撞地骂人家打扰了他们的好事。这纯粹是一种主观上的意淫行为,像我看过的在美国都非常著名的《阁楼人物》系列碟片。《阁楼》据说是美国一本销量非常大的色情杂志,每一年杂志的封面女郎都要聚在一块儿拍一套A级却不下流的碟片。碟片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后自然也就传入大陆。其中有一辑上我看过一个明显正在做着春梦的女郎,随着她如梦如呓的自白(外语听不懂),屏幕下方还打出这样一行字幕,意思是她幻想着在任何一个不经意的时候,房间里会出现一个男人,把她只当作唯性的动物,带给她充足的欢乐。人家一只唯性的动物还想着男人出现在房间里,那些美女作家们不分场合地苛合便实在有些低级下流。
明白艾桑的意思后我便有些后悔,后悔干吗不直接带她回家,却要来这见鬼的地下游戏室。小巷两侧俱是高耸的老式青砖建筑,如果是白天来,可以发现墙面上满是岁月生就的暗绿色的青苔。这条小街在解放前非常著名,里面伫立的十余幢两层楼房曾是这城市里身份显赫的标志。我搀着艾桑飞快地在漆黑的小巷里行走,拐进小巷边的一个圆型拱门。进了拱门,便可以看见灯光,灯光下,一幢小楼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小楼年头久远,楼梯的前三层是石头的,上面全是充满裂纹的木板,边上的扶手虽然已经朽得起了皮裂了缝,但却是雕着花纹的,一看就知道是古物,最起码得是解放前那时候的东东。我们这城市解放前有家妓院叫海昌书寓,现在已经被列为市级保护文物,楼上的扶手跟这个看着就差不多。我对这地方非常熟悉,艾桑却有些心里发毛。说实话这里看着真有点像解放前的地下党交通站。我带艾桑来这种地方她没以为我想卖她,真让我感动。
我带着艾桑上楼,楼上就是一家地下游戏室。
这种地下游戏室,现在遍布我们这城市的各个角落。上头有明文规定,不许搞以电脑形式出现的游戏室,原因是现在盗版的黄色软件太多,容易毒害青少年。其实现在的青少年哪还用毒害呀,个个都一个赛着一个毒。开游戏室挺来钱的,上头不让搞了,就有人算计了一下,原来搞这玩意儿这么来钱。于是地下游戏室便像春天的野草一样悄悄在这城市的各个角落萌芽开花。因为地点都挺隐蔽的,查都没法查。
游戏室现在已经是人满为患了。四十多平米的房间里挤了将近三十台电脑,此刻电脑前全都坐满了人,其中绝大多数看着就像中学生。我进门的时候,立刻就有人冲着我欢呼起来,更有几个孩子跑上来拉住我。他们说,你可算出现了,我们都等你好几天了。艾桑在边上冲我微笑,我皱皱眉,觉得不能让艾桑看到我极不成熟的一面。我说你们都等我干吗呀,我又不是孩子头。那些孩子们不高兴了,说我们等着找你报仇呢,这些天我们什么事不干,整个暑假的任务就是把你打败。不容我分说,这些孩子们便把我拖离艾桑拥到一台电脑前。我回头冲艾桑苦笑,艾桑眼里却满是鼓励与欣赏。
电脑跟前坐着一个叫小黑的小朋友,他曾经有段时间是我的跟屁虫,后来我看玩游戏实在耽误他功课,就不带他出去玩了,所以他有点生我的气。
小黑站起来把电脑让给我,冲我翻白眼的时候我一巴掌抹他脸上去,于是他就笑了,他大声跟闹得起劲的几个小朋友说,就你们那臭技术想赢我大哥,下辈子吧。小黑拍马屁的工夫还是不错的,小小年纪说出来话让人听着就这么舒坦。那几个小朋友可能心里真对我一直憋着劲,见我坐下立刻分坐到数台电脑跟前,大声叫咱们还是红警,三个打你一个地形由我们选。这时艾桑走到我身后,我挺挺胸说没问题,跟你们玩我再不听你们的别人肯定要说我欺负孩子了。
战斗很快开始。
在每个城市的游戏玩家中,肯定会有许多人至今仍然钟情红色警报。这个由“西方木头”研制开发的即时战略游戏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曾风靡祖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后来当然又出了很多同类的游戏,随着电脑配置的增强游戏品种与游戏功能也越来越强,但是,红警的魅力却仍然存在,仍然让一代接一代出现的游戏玩家们乐此不疲。我在这家地下游戏室和这帮中学生小朋友是老对手了,不敢说他们已经把我当作了心中的偶像,最起码战胜我已经成了他们苦练技术的动力。我真不想欺负毛孩子,但是你又偏偏不能小瞧这些孩子们。我就曾在另一家电脑游戏室见过一个八九岁的小朋友,玩红警居然能横扫全场。我估摸着我上去也只有出丑,所以至今才得以保存不败的战绩。这几个毛孩子被我战败的次数太多了,但他们屡败屡战,这种永不放弃的精神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正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屹立不衰的源泉。但我要把这观点说出去不定有多少孩子家长要找我算帐。
红色警报大家都不陌生,游戏里,玩家们必须建造不同的军事设施,然后通过这些设施再制造出各种攻击武器,像坦克装甲车士兵等。在游戏里,玩家俨然就是统领千军万马的一方统帅,你要带着你的部队抵御敌人的攻击,并且还要想方设法攻破敌人的基地。只有这样,你才能取得战斗的最后胜利。我在近五年的红警生涯里早已总结出了一整套作战方案,不能说横扫这个城市,但最起码,这城市里如我一般保持不败纪录的人真没几个。
这晚在游戏室里我以一敌三,仍然谈笑自如。为了在艾桑面前表现,所以我手下绝不留情。先是基地车展开,当对手们还在造采矿基地时,我已经派了几个士兵向四周搜索,待离我最近的敌人出现时,我的三个工程兵已悄无声息地向对方基地潜去。接下来我只做一件事,就是狂造坦克,当坦克聚了有五六辆时,便一齐把它们调去进攻稍远些的敌人基地。这时候,我的工程兵偷袭成功,一下子占据了敌人的主基地。一开局就失去了主基地,无形中便已将对手淘汰一人。我听见被淘汰的那小朋友嘴里发出夸张的懊恼声,便回头冲着艾桑得意地笑。我的坦克车这时已逼近另一个对手的营地,对手的坦克并不比我少,在敌方坦克向我围攻的时候我并不还击,而是将坦克全部调集攻打对手唯一的一个电厂。电厂如果消失那么对手建造军事设施与武器的速度便将慢十倍也不止,这样,我就能有足够的兵力再将这小朋友淘汰出局,剩下一个对手,于我便是小菜一碟了。
我的计划如期完成。当对手的电厂被我炸掉后,他甚至到街上转一圈再回来才能完成对另一个电厂的建造。这期间,我从容地派遣另一支坦克部队,很轻易地便能将之毁灭。我的坦克部队明目张胆地向对方基地挺进,对手剩下的那几个残兵破坦克根本抵御我的进攻。我神色悠闲,不经意地回头却发现艾桑已不在我身后。这时我不及多想,只想着尽快解决完所有对手好带艾桑回家。这时候,游戏里却出了意外。当我的坦克部队开始摧毁对手的营地时,刚才被我占领基地的那对手忽然有一支坦克部队悄然逼近,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将我的部队全部歼灭。
我很奇怪,这小朋友这么快就找到了基地车?待我展目在游戏室里巡视一圈后,我恍然大悟。艾桑这时正坐在那小朋友的座位上,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战斗中。
有人曾做过统计,网上的男女比例极不协调,基本上是男性占了八成,女性占两成。在这两成女性中喜欢玩游戏的最多只占四成。而这四成的女性玩家最起码有九成只爱玩一些类似于“仙剑奇侠传”“金庸群侠传”“风云”类的IPG游戏,那么,喜爱这类战争游戏的美眉便少得可怜了。和艾桑在网上电话里聊了半年多,我还不知道她还有这癖好,不管她现在水平怎么样,以后好好训练她,我们夫妻联手,横扫江湖。
游戏的胜败当然在大家预料之中,当我后来拖着艾桑离开游戏室的时候,那几个小朋友还在后面不依不饶地嚷着再来一局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孩子小就是不懂事,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理要到几年以后他们才会明白。我在临出门时回过头来,冲着在一旁打嗑睡的老板说这几孩子的费用记我帐上,老板稀哩糊涂地答应一声,那几孩子却发出一片欢呼声。我最后脸板住了教训他们,说你们别成天泡在这儿,有时候回家多温习温习功课。孩子们冲我起了一大哄,我满脸无奈地和艾桑夺路而去。
真累走这么远路真累。我在路边停下讨好地盯着艾桑说,我们打个的吧。
艾桑笑笑说随你的便。艾桑的笑容显示她知晓我的所有预谋,却并不点破,她的宽容让我心生感激。这便是年龄大点女孩的好处吧。
我们站在路边等计程车,这时候天不算太晚,大约十一点多一点。平时要到十二点之后,网络的速度才会快起来,所以真正的网虫都在十二点之后才开始活动。这是条小街,来往的计程车不多,好容易等来了一辆,却是已经载了人的。我在路边牵着艾桑的手,说真没想到原来你也是红警高手,以后我们可以在网上操练了。艾桑仍然安静且柔和的笑,她说女孩喜欢红警好象有点不大好,所以在家在朋友面前我总是不愿意让人知道,可是我真的很喜欢那个游戏,以前在家都跟电脑打,今天是第一次参加联网战斗。我说怪不得你技术那么差,认我当老师吧,不出三个月我训练得你成为我们这城市红警第一女杀手。艾桑叹口气说还是算了吧,女孩子要真成杀手谁还敢要她。我厚着脸皮凑过脸去说你担心什么,不是有我吗?
艾桑又开始笑了,只是笑容里有些无奈。
终于等来了出租车,从上出租车开始,我们都开始有些紧张。甚至我揽着艾桑的那只手都忍不住有些轻微颤栗。艾桑感觉到了,便反手握住我的手,她在我耳边说,要不,我还是回家吧。
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的声音稍微有些大,艾桑嗔怪地瞪我一眼却再不说什么,只是轻轻依偎在我怀里。接下来我们谁都不说话,只是用心感觉着彼此的存在。从网络走向现实是一段艰难的历程,关键是其中要贯穿一种不变的感情。我想到我何其幸运,竟会拥有这样一段时尚前卫的网络爱情。在千千万万个符号中我选择了艾桑,艾桑选择了我,更要让我感谢的是艾桑不是网络恐龙,她是一个多情温柔的漂亮女孩。尽管她的年龄比我大3岁,但是她却用她的宽容对我作了补偿。
车窗外无数的霓虹飞逝而过,在霓虹下徘徊的人都没有面孔。所有城市的夜晚都有着一样的荒靡,在安静的街道后面,更深的都市深处,夜的故事在上演,无数的爱情在滋生、在毁灭。网上有人说,在表面渐显寂静的深夜都市,最活跃的是冥界与网界。冥界因为黑暗,网界因为速度。夜风穿过密布城市上空的网络轻拂我的脸颊,让我此刻的神情变得庄重。
我把爱情握在掌心,爱情成为我此生最终的指向。
我在艾桑的耳边说,我们就要彼此拥有了。
出租车停在青年路上,我拥着艾桑站在寂静小巷前。艾桑的眼里有些畏缩,但她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我们已经虚构了无数回,因为虚构的次数多了,所以在我们潜意识里都认定它真的发生过。而现在置身于虚构的故事中,熟悉的感觉让我们摆脱了最初的一些不安和紧张。
小巷里的路灯已坏了好几个月,足够的黑暗增添了我们的勇气。我牵着艾桑的手,向着黑暗的小巷深处走去。我们在行走间已紧紧地拥抱,我的唇胡乱在艾桑颈部以上逡巡,艾桑热烈地回应着,甚至比我更加渴望。
我把艾桑抵在小巷一侧的墙壁上,艾桑迟疑了一下,挣脱我的拥抱。
秦歌秦歌你听我说好吗,我比你大3岁,你会娶一个比你大3岁的女孩吗?
我盯着艾桑,知道她心上的负担又开始因扰她了。我说艾桑艾桑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会娶你的我会娶你的你相信我。
可是这一切太不真实了,一段来自网络的爱情。
我们现在站在现实里,我们抱着的是对方真实的身体而不是一个符号。艾桑你忘了我们说过的话吗,你说穿上婚纱的你一定会是我的新娘。
艾桑仍然在迟疑,她说我们只见过两次面。
我冷静下来,知道艾桑不仅年龄大我3岁而且思想也比我成熟3岁。我叹口气说艾桑如果你害怕的话我可以现在就送你回家。
艾桑盯着我看,眼睛在黑暗里明亮得像要照亮我的心。终于她也叹口气主动上来挽住我的胳膊。我已经听你讲过无数次你的房间,现在,我想去看看了。
当我们再次相拥着往小巷里去的时候,我心里没有阴谋得逞的快感。我爱艾桑,我渴望她的身体,这两者似乎并不矛盾。一切都是自自然然地发生,我并没有强求过什么。行走中我感到艾桑的身子越来越重地倚靠在我身上,我忽然意识到,今晚过后,我将要失去些什么了。
小巷里依然一片漆黑,唯一的一盏路灯已经坏了两个多月了。
我们在黑暗里行走,走进我们爱情的归宿。
早在一开始我就说事情后来是出了意外的,请不要着急让意外打破眼前的黑暗。如果时光可以停留,我愿意把生命停留在黑暗的小巷里,让黑暗成为永远。可是,突然出现的两道光柱破灭了我的愿意。光柱从前面投射过来,照在我们的眼睛上,艾桑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尖叫,我则第一反应便是用背脊护住艾桑,嘴里大声发出咒骂──SB想干吗!
光柱移开,小巷前方走过来三个人。这三人是不是真的SB我不知道,但他们身上穿的警察制服对于黑暗却有绝对的震慑力。
今天是8月2号,离8月1号只有一天。
历史上所有重大事件都和时间密不可分,一个人的命运只因为时间的一个点便可以彻底被改变,不要忘了我们都活在时间里,历史也一样。
4、天凉莫忘添衣
天气渐渐转凉,然后在一个不经意的黄昏飞砂走石,那风打着旋儿在天上盘旋,带来一股阴冷的北方寒流。整个天空像块肮脏的破塑料布,在正北方有片雪亮的裂缝,我想,那是天空的伤口吧。
三年以前,我曾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叫做天空的女孩,她那一段时间疯狂地在我主持的论坛里发贴子。她说,天空是有伤口的,否则,为什么它会流泪?我与天空持续在我的论坛里交谈,我们的每一句话都张贴出来任人观摩。我们讨论的所有话题都和忧伤有关,忧伤的现实,忧伤的生命,当然还有忧伤的爱情。天空常常为我们身边众多短暂的爱情而悲哀,她说,如果可能,她愿意像《红楼梦》里的林美眉一样,扛一枝花锄,拎一只花篮,在我们的身后堆起一座座小小的坟冢。她解释说坟冢里埋葬的不是花,而是爱情。老天,我真不知道网上还有这样绝种的动物,她那些凄惋幽怨的意象如同梦魇一样时时困扰着我。起初跟她的贴子我还要翻阅手头一本名为《惋约词》的唐宋词集,后来我的贴子即使丢开词集,仍然可以将忧伤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不是后来我怕自己得上精神忧郁症而果断离开论坛,现在我真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
那天风刮起来的时候,我在一间装璜考究精致的书房里。书房的一面墙做成了书柜,里面排满了笨拙的大块头书籍。我在一进入书房时就对书房的主人心生敬畏,书虽然在很多人生活里总显得有些多余,但不可否认,它在很多时候仍然会给人一种倚靠的力量。书房的主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少妇,少妇有着保养很好的白皙皮肤,皎好的容貌,金钱的富足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有种超脱的气质。当我按照她留下的地址敲开她的房门时,她慵懒悠闲的神情便将她有闲阶级的身份暴露得一览无遗。
我起初叫她小姐,她脸上的神情让我想到了多年前的天空。她说我叫杨梅,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也可以像我的朋友那样叫我梅梅。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说我已经很久没听人叫我梅梅了。
我听出了这个深闺少妇的寂寞,心里暗暗猜度在她身上可能会发生的故事。故事在今天肯定已不再稀奇,贪恋钱财的女人注定要付出寂寞作为代价。我想这个叫杨梅的少妇选择网络,一定是想借助网络来排遣太多富余的时间。不过不管她出于何种目的,这时候她只是我的一个客户,我受一家电脑公司委托,来教她上网的一些基础知识。在来之前的路上我已经算过了,我可以在三天内完成这个任务,我所得到的是六十块钱的培训费。
在这个城市已经生活了一年,我逐渐适应了这个城市的生活节奏。最初陌生带来的局促早已不复存在,现在我甚至能说一口流利的城市方言,虽然有很多本地土著说我的方言里夹杂许多其它的味道。
我坐在电脑前从如何拔号上网开始教起,然后是打开浏览器,键入网址,如何申请信箱,如何在聊天室注册网名。不出意料,杨梅最感兴趣的便是网络中数目众多的聊天室。她在我的帮助下,注册了一个紫裳的名字,紫裳进入聊天室,片刻工夫,便有成群的小朋友像苍蝇一样飞过来跟她打招呼。
这时候杨梅基本上还是一个脑盲,她坐在我身后观看,由我操作键盘鼠标。当那么多名字同时向她涌过来时,我回头看到她的眼睛里有奇异的光亮。
我说,当有人找你说话时,你便可以和他们开始聊天了。
杨梅现在已经沉醉地坐在电脑前,两只手笨拙地在键盘上敲打。我相信她虽然连起码的指法都没练过,但不要一个星期,她敲打键盘的速度一定飞快。我见多了因为聊天而成为打字高手的人。
我走到街道上,才发现天空已变得非常暗淡,空气中飘荡着雪的味道。一转眼又是一个冬天了。街道上因为气候的异常而显得清冷寂寥,不多的一些行人都在风里飞快地跑。我竖起风衣的领子,在带着寒气的风中瑟缩了一下。
一年前,我跟随一个叫老枪的人来到这个城市,当时,只是想在这个城市略做盘亘,但是没想到一呆就是一年。后来老枪跟着昔日的几个兄弟去了南方一座更大的城市,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块儿闯荡,我思虑了好久后,还是拒绝了他。
老枪是个典型的江湖人物,他的经历足以完成一本厚厚的传奇小说。他栽进去的原因是因为一拳打爆了一个人的鼻梁,而那后半生都将呼吸困难说话带鼻音的小子却是某要员之子。那一拳让老枪经历了三年的牢狱之灾。我曾经非常羡幕荧屏上的赝品英雄,但是,对于暴力我却有着潜意识里的恐惧。更何况,我自认自己无论在什么时候,处于什么境况,都有别于那种粗暴的蛮夫。
现在,我独自在这个城市生活。
我的生活里当然离不开网络,我还记得一年前,当我再次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在蓝天下奔跑,我第一件事便是用以往所有的积蓄到最近的一个城市买了台笔记本电脑。我渴望网络,我与网络已告别得太久。整整一年时间,我在一个狭小的牢笼里,像一个文盲样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我可以忍受坏境的恶劣,可以承受超重的体力劳动,可是,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网络。要知道我等待自由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饱受剪熬。
老枪带着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我像个初涉网络的小朋友一样,没天没夜地泡在网上数以千计的聊天室里,同时和许多人聊天。我的身体迅速削瘦,甚至我的头发都在不知觉中盖中我的肩膀。然后,离开这城市又回到这城市,我来往于邻近的几个城市间,去见一些网络中的符号,带回来些喜悦或者失望。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我的血液里都会奔涌一种激情的喜悦,总认为在这里会有一个新的开始。我记得曾在网上见过一首诗里有这样的句子,“向往爱情又退出爱情,离开这城市又回到这城市,踏上的始终是这趟车”。我用我的忙碌来企图忘记些什么,可是,就在这个秋天,当我某个夜晚打开信箱,收到了一封来自我熟悉邮箱的电子贺卡。我打开贺卡,贺卡上有一个卡通的房子,房子里腾升着袅袅的热气,窗外有雪花飘落。贺卡没有署名,整个留言区只有简短的六个字:天凉莫忘添衣。
深秋的凉意透过洞开的窗子飘进来,我在窗前抽烟,想着今晚网界里出现的房子,还有房子里的暖意,房间里的女人。我还想到两年过去了,两年时间足以让一个才华横溢风华正茂的青年变得饱经苍桑。苍桑这个词用在现代人身上多少有些虚伪和世故,可是,我找不到其它词可以形容一种受创后的心境。这两年中,我无数次梦那个夜晚,大红色的玫瑰花瓣轻盈地飘舞,它们缓缓旋落的过程预示着我和艾桑之间爱情的最终结局。艾桑的名字再次跳出来,在另外一个城市的秋夜,让我在心上生出那么多的痛。
那个秋夜,我收到艾桑的电子贺卡。艾桑说,天凉莫忘添衣。
离开艾桑,于我是种无奈。艾桑现在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全都停留在了那个第二次见面的夜晚。艾桑站在小巷里看着我远去,手中的玫瑰花死亡般纷纷扬扬地飘落。我看到大我5岁的女孩开始哭泣,她的泪珠在夜里无比晶滢。艾桑的哭泣从此留在了我的心上,我无比心痛,且无地自容。那个夜晚,我们的故事即将有一个新的开始,开始居然与结束同在。我想起中学时看到古龙在一篇小说里说,剑有双锋。剑有双锋,宝剑可以杀死敌人,也可以杀死自己。
我还记得,离开艾桑前,我说,相信我,我很快就能回来。后来艾桑唯一的一次来信说,她在楼前等了很久,无助且忧伤地蹲在楼下的空地上,持续她的哭泣,直到曙色降临。我无法实现我的承诺了,我最终因为涉嫌妨害公共信息安全罪被判一年有期徒刑。一年后,我留在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并在更多的城市中飘泊,像个网络幽灵般游移不定。我不敢面对最后对艾桑留下的承诺:我很快就会回来。
在我后来服刑的日子里,艾桑杳无音信,我不敢相信她时至今日仍然在持续她的哭泣。我在渴望网络的同时,又开始怀疑网络的真实性。我与艾桑所有爱情的内容,仅仅局限于网络中每天都大量流动的信息,它在严格意义上与一些符号并无二致。后来我疯狂地去往另外一些城市,去见不同的网络女孩,其实在我内心深处,只是想证实网络的一种真实性。当然,我还想着会发生另外一段爱情,来让我现在的生活变得从容。
可是,那个秋夜,在我两年前的信箱里,艾桑对我说:天凉莫忘添衣。
我哭了,风带着秋夜的凉意拂在我的脸上,我的哭泣忧伤而绵长。
可是,我仍然不能带着我的爱情回到我的城市,我是网络中的幽灵,我已经无法承受现实里的任何一点挫折了。所以,我决定把我与艾桑的爱情当作一页书签,夹在记忆里。我将尽量保持它的美丽,而不是用现实这根利剑狠狠地刺伤它。
现在,我要跟你们说说我所在的这座城市了。在这城市里,我认识一个网名叫做天使的美眉。天使娇小的身材,配上皎好的容貌,每天素首素面,在这城市里着实吸引了好些男人的目光。天使来自南方某座经济发达的中等城市,因为一段美丽的爱情,与男友相携来到这座苏北临海小城。小城近几年在中央台的天气预报里频频出现,而且一些不实的宣传着实迷惑了一大批心向高远的青年男女。他们从祖国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辗转飘泊,走近他们心目中的大海城市。海洋在众多内地城市是个神话,许多浪漫而不切实际的爱情总与大海密切相关。天使与男友来到这座小城,失望自在意料之中,但因为还有爱情,他们的生活仍然温馨而从容。
小城像一部外表豪华精致的轿车,你在最初走近它的瞬间着实会被它迷惑。但是,这部车却有一台劣质的发动机。
这是天使在网上发表的对这城市的评价。
所有的城市都有着一样奢侈的繁华。高楼、霓虹、奔行在宽阔街道上洪流样的人群。黑夜、美酒、夜里瞬间的迷失与堕落。物质的新生增长着人胶潜意识里的欲望,同时,一种近乎蛮荒的精神却像瘟疫一样疯狂曼延。这不同于大都市里的前卫(真正的前卫总与艺术密不可分)。在城市的所有商店里,你找不到前卫作家们书中提及的音乐与图书。街头奇异服饰的少年或者生活在性中的女孩,脑子里没有任何一点哲学的命题和富有智慧的幽默。这城市里没有卫╳的,却有带着狐臭的德国色狼,成群如花似玉的婊子,在夜里嗡嗡扇动翅膀奔向一根根坚挺的外国阳具。不久前,这城市信息港的一个论坛上出现这样一张贴子,说是一个妙龄女郎猝死在这城市最大一家宾馆的客房里,法医从她的下体抽出了不下500CC的精液。登记客房的两名非洲船员下落不明。那段时间,耽于小城的所有黑鬼遭到了最彻底的种族歧视,无数的街头少年光着膀子招摇过市。暴力事件后来殃及许多无辜者。
总而言之,这是个没有品位的城市,你不要试图在其中营造你的精神家园。这里的所有堕落都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一些高雅的语言来装饰你的屁股。这个城市的所有季节,即使是春天,也会呈现出灰色的阴暗和潮湿。
天使和男友的爱情是灰暗里一朵花,自然地开,自然地落。
爱情在罅隙里存在,只有在梦中才会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走近现实,爱情便会成为一群逃犯,仓皇在丛林里如兽样游走。
天使迷恋上网络缘于与男友后来的一场争执。后来,她成了我在这城市为数不多的保持长期联系的网友之一。那时我已经习惯用一种忧伤的外表来掩饰我内心的脆弱,并籍此来打动网络美眉的芳心。我和天使见面的当天,我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她跟我讲述她的爱情,我向他诉说夹在记忆里的那页书笺。后来有个深夜,天使再次在我的网络传呼上留下一间叫做金蚂蚁酒吧的名字。于是,我便去了。那时,我知道因为那场争执,天使与男友分手已经一个月,现在正在那家酒吧里做贝德牌啤酒的促销小姐。
推门进入暖暖的,连空气里都飘荡着夏日妖冶妩媚气息的金蚂蚁酒吧,我看到天使已经站在吧台那里冲我招手了。短发美丽的天使每天要往来于邻近的数间酒吧,周旋在各色不同的男人中间。如果不是因为有了之前网上的交流,看着她在夜里的模样,我一定会把她当作和这城市街头无数夜女郎一样的角色。
金蚂蚁酒吧我已经来过很多回,我在这里消费贝德牌啤酒是从来不用付帐的,这当然得归功于天使。后来天使不在的时候,我也会来这酒吧小坐一会儿,感受一下黑暗与妩媚共存的气氛。当然,天使不管多忙,只要知道我来金蚂蚁,总会抽空来这里陪我一会儿,带着她青春的身体,带着她的贝德牌啤酒。在黑暗里我有时也会搂着天使的腰,嘴巴贴近她的耳朵,说一些让女孩听了耳热的话,有时候还念一些美丽绝伦的情诗。这样的时候并不是太多,而且,每次结束的时候,我总会带着些歉意说,我是逗你玩的,你别放在心上。每到这时,我都会咳嗽,咳嗽得搂住女孩腰的手,都在跟着颤抖。
天使会在我的咳嗽声里叹息,一只手取下我指间的香烟。她说再抽烟你会死去的,我可不想今晚搂着我的男人明天早晨变成一个死人。
夜里的话题总是飘荡着死亡的气息。我的手抚在女孩纤瘦的腰上,似乎真的看见一些不散的阴影从黑暗里飘过来,在我身侧环绕不去。
我和天使都明白我们之间的游戏,即使把我们搁在同一张床上,我们之间也不可能产生爱情。那种介于爱情与友情之间的情谊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的微妙。
我赶去金蚂蚁酒吧的那个夜晚,只穿着纯白紧身羊毛衫的天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边。黑暗里,天使还是让我把手搭在她的腰上,她的脸庞在我身侧的黑暗中,闪烁着玉一样的光泽。金蚂蚁酒吧里响起的是SONIC.YOUTH的一首歌,一些粗重的呻吟轻柔地渗进每个人的欲望深处。天使这晚主动吻了我的脸颊,然后在我耳边说对不起。
我诧异地托起她的下巴,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天使笑了笑,有些伤感。她说,我再不能带贝德牌啤酒给你了。
我当然立刻就明白了,我的忧伤适时地出现在脸上,手上用力,把天使搂得更紧了些。天使这时却挣脱了我的手,站起来,她说,我要走了。
透过黑暗的幕纬,透过搂抱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我看到金蚂蚁门口倚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嘴上的香烟明明灭灭。
然后,天使就走到了那男人的身边,男人很夸张地伸手搂着她的脖子。这时候我认出了那男人正是与她相携来到这个城市的男友,他们重归于好了。
这个夜晚我告诉自己不该忧伤的,但我仍然忍不住要忧伤,为啤酒女孩的离去,更因为心上无法淡忘的记忆。我在这个夜晚忽然无法承受黑暗里的孤独了,我想到,在这夜里,注定是要发生一些什么的吧。
我决定离开,酒吧里的荒靡气息让我感到无比冲动。
就在我走到门口时,另一个女人几乎与我同时出门。女人显然喝了不少酒,她跌跌撞撞扶住门把手险些跌倒,我下意识地扶住了她,认出她原来就是那个寂寞的深闺少妇杨梅。
杨梅在黑暗里有着蛇一样的妖娆,她的手掌轻轻从我胸前划过,脸上还适时地掠上一些风尘味十足的微笑。后来当我送她回家时,她便像一根藤样缠绕在了我的身上。我也是根藤,在这个夜晚我也要缠住些什么了。
第二天早晨,听见“猫”响。睁开眼的时候,我的眼里满是阳光。房间因为开了空调,暖暖的感觉让我最初有些恍惑,不知身在何处。这时我看见穿睡衣的杨梅坐在电脑前,“猫”叫的声音正从她身侧响起。本地电信局因为线路紧张,拔号上网经常会占线,所以,“猫”叫的声音往往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杨梅把电脑从书房搬到了卧室,这其中会给人许多遐想。我起床走到她的身后,看到她熟练地打开OICQ,很快与一个叫做九尾猫的人开始通话。短短的两个星期,她已经能在网上恣意遨游了。
杨梅没有回头,说早餐在外面的桌子上,你先去吃早餐吧。
杨梅的从容让我打消了局促与不安,我在拉开卧室门的时候,杨梅忽然抬头叫住我。在阳光下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无妆的面上已经落上了好些岁月的痕迹,她仍然年轻,但是寂寞却让这份年轻多了些沧桑的味道。
杨梅说艾桑是谁,昨晚我听见你叫了她的名字。
5、说谎的铁木真
有一天我在网上遇到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一直以来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成为一个坚强的男人,所以她在网上有一个男性化十足的名字──铁木真。铁木真从第一天进入聊天室起,便盼望能拥有一个能踢人的权恨。铁木真说她现在把不多的一点自由时间全都泡在了聊天室里,她说现在她已经泡到了七千多分,只要再过一个月,她就可以拥有踢人的权限了,那时在聊天室里再有人欺负她,她就可以不向别人求助自己踢他出去了。
我坚持和铁木真聊了将近半个月,虽然我知道她正是我在网上最不愿遇到的那种毛孩子。铁木真有一个哥哥,大她六岁。那是个性格暴躁的小朋友,常常会在不经意时冲着铁木真伸出拳头。铁木真对这一切已习以为常,因为她的生命其实与这个哥哥的间歇性歇斯底里密不可分。铁木真说她哥哥在上小学时,因为在课堂上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那体格健壮的男教师便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出了教室。那个可怜的小朋友站在教室外走廊上时,眼泪不可抑止地流出来。与眼泪一块儿流出来的,还有他耳朵后面一点点渗出的血丝。所有人只看到了他的眼泪而没有看到他耳朵后面的血丝,后来所有人都看见他站在走廊上开始不停解摇晃着脑袋,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小朋友此后的很长时间都改不了晃脑袋的毛病,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他都会像机器人或者悬崖上的狼一样,脖子伸长,脑袋左右摇晃。他的家里人带他去了医院,医生建议他转到精神病科治疗。铁木真说她的父母现在最懊丧的就是他们那会儿的法制观念淡薄,如果放在现在,最起码可以到法院告那个体格健壮的教师,让他拿出足以让他倾家荡产的钞票来改善这个并不富裕家庭的生活。
铁木真哥哥长大后,性格越来越暴躁。这个可怜的孩子并不笨,他很轻易地便发现自己身上有许多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所以,他愤怒。他后来甚至在一个晚上偷袭了以前那个拎他耳朵的教师。当然更多的时候,他愤怒的对象是那个小他六岁的妹妹,他认为妹妹的生命其实是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如果不是自己有着和常人不同的歇斯底里,那么他双职工的父母根本不可能在计划生育的强大力量下,再有胆量生出这么个小丫头来。
铁木真开始不愿意回家,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父母已经没有办法再来庇护她不受到哥哥的伤害。她跟我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个坚强的男人,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生活。可是,她现在只有十七岁,她还在一所中学里念高中。
迷恋上网络,当然源于她对现实的一种逃避,但是,在网上她仍然是众多人嘲笑的目标。尽管在聊天室里她不停地更换名字,可因为她家里没有电脑,她上网必须到网吧里,网吧里的一帮坏小子便在网上连续揭穿她新的名字,说她是个头发稀少,脸色黄黄的食肉性恐龙。铁木真说她恨透了那帮坏小子,等她有了权限,一定要见他们一次踢一次,让他们再不能在聊天室里欺负别人。
铁木真那天放学回家后再次偷了父母的钱来到网吧,她只需要再在聊天室里泡两三个小时便可以泡到一万分了,从此,在这聊天室里,她就有了坚强的武器。那天她在网上无休无止地跟我诉说着对权限的渴望,她甚至求我在她可以踢人之后,让我作为她的靶子给她踢一脚试试。可怜的铁木真说,为了泡到这一万分,她已经不知偷了家里人多少次钱,被发现后挨了多少次打。家里人不停更换藏钱的地点,但她总能像优秀的警犬那样,嗅到钱的味道。我坐在我的电脑前,心里对这个小姑娘充满同情。我不能也不忍心告诉她,这个在这城市非常热门的聊天室,因为前段时间权限发放太多导致聊天室里大脚横飞,纷争不断,现在电信局已经取消了靠积分取得权限的方法,而他们指定几名正义的网虫作为聊天室的网管。在这个聊天室里,铁木真或许永远得不到她想要的权限了。
后来,正跟我说着话的铁木真没了声音,我猜想她一定知道了取消积分制的事情。那一刻,我忽然不可抑止地关心起这个从未谋面并不漂亮的小朋友来。我下线出门,直奔铁木真所在的那家网吧。
在网吧里,我见到了一个对着显示器流泪的黄面小姑娘。她真的不漂亮,而且因为过于瘦弱,整个人都好象没发育一样。
我对铁木真说,你不就是想要权限吗,我帮你。
那天晚上,我把铁木真带到我租住的房子里,我关了灯,拉上窗帘,小屋里只有显示器散发出的微光。然后,我坐在电脑前,打开一个DOS窗口, 一些数据飞快地屏幕上滚动。铁木真坐在我后面充满好奇地盯着我,她这样一个初涉网路的小美眉当然不会知道我在做什么。说真的,在DOS窗口打开时我就开时后悔。 我并不认识铁木真,这孩子在现实里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即使在网上,我也从来不跟二十岁以下的小朋友打交道,可是,我现在却在为她在做着件极为冒险的事。我虽然自信可以轻松侵入当地电信局的服务器,而且可以抹去自己的IP不被察觉,但是网络中会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谁也不能保证我在帮铁木真取得权限过程中不发生意外。这时候我已经不是两年前的秦歌,可我仍然在做着SB青年才做的事情。
在我一年的牢狱生活中,我曾遇到过一个真正的网络黑客,他在网上用的名字叫做黑衣人。黑衣人最初的职业是银行职员,在一次重大事故之后被银行开除,他熟悉银行的所有应用程序。他后来利用事先预留下的一个接收器,曾成功地侵入银行系统,在自己开设的二十个帐户上输入了一个常人眼里的天文数字。事件败露并非因为他在入侵银行系统时留下了破绽,而是他的同伙出卖了他。
在那一年里,与黑衣人成为朋友是我最大的收获,我们在任何可以交谈的时候交流一些技术方面的问题。黑衣人因为将在监牢里度过他半生时光,所以,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黑客知识。更让我心动的是,他说,在网上一个无限空间的免费信箱里,他贮存了这些年由他自己编写的几个黑客程序,他们强大的功能让我在听完他的描述后便心生向往。
我说过我不是一个黑客,可是,那时我面临的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重新开始自由的生活,我许多次坐在电脑前面对那个无限空间信箱的登陆界面,内心犹豫不决。我需要以极大的毅力才能抗拒内心恶的冲动。黑衣人编写的黑客软件已经在网络中沉寂了许多年,它们在等待我让它们重见天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将身怀传说中的神兵利器,斩断一切阻挡在我面前的障碍。虽然那障碍很可能是无数人耗费巨资数年时间才营造的网络王国。
我在半年之后才打开那个信箱,下载完黑衣人的软件后立刻将它从网络中消除。那时候,我知道黑衣人在看着我,带着他邪恶的眼睛。黑衣人在所有传说中都代表着一种复仇的力量,我虽然接过了他的利剑,却不想成为他的影子。一年的牢狱之灾让我明白了一种秩序,我们的生活无不在这种秩序的笼罩之下。你摒弃了秩序,秩序一定也会将你抛弃在外。那一年失去自由的生活,让我想起来内心便充满恐惧。那时,走在宽阔的街道上,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和阳光,成为我最大的心愿。
可是,我仍然抗拒不了笔记本电脑里那被我改成隐藏文件的黑客程序,我常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它们打开,细细研究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天才的黑衣人,邪恶的黑衣人,他是网络江湖中的枭雄,它现在虽然远离网络,但他不散的幽灵,却仍然潜伏在网络的深处,成为一枚毁灭性的炸弹。
我发誓坚决不动用这些黑客程序,但现在,我却为一个素未平生的小姑娘,为她不惜冒险侵入本地信息港的服务器,去取得一个网络毛毛虫才会稀罕的聊天室权限。后来,我才想到,其实在我下载那些黑客程序时,在我内心已种下了恶的种子,我一直在寻找着动用它们的理由,当然,那理由要让我坚信我的行为与恶无关。
在这个城市的街头,你们会经常看见我带着一个头发稀少并不漂亮的黄面小女孩招摇过市。那小女孩已经十七岁,但看起来却仍然像个没发育的孩子。我的长发我的忧伤我高超的电脑技术,让铁木真从那个晚上起对我生出了那么多的迷恋。她经常会在放学之后或者任何一个自由时间来到我的住处,像一个主妇样替我收拾房间,精心擦拭我心爱的笔记本电脑。铁木真对网络的兴趣从那时起忽然一下子淡薄了许多,她有一天忽然对我说,她要告别网络了,因为她在现实里找到了比网络中更真实的东东。在与铁木真交往的那半年时间,我不知道这个瘦弱的女孩是不是爱上了我,但我们之间真的从头到尾保持了一种纯洁的友谊。那时我最爱做的便是捏铁木真的鼻子,当我的手轻盈地掠上她的脸颊,她便露出雪白的牙齿开心地笑,有时还故意做出些调皮的神情。那时候,我会发现铁木真漂亮了许多。然后,我会在黄昏时带她到街上去散步,她已经习惯挽着我的胳膊迎接众多路人疑惑的目光。
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我,两年前的我在网络中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小姑娘不需要太漂亮,但最起码带出去不要让自己没面子。我对说这段话的那些日子,我不经意间伤害的那么多小美眉心生内疚,我与她们很多人在见面三分钟后便抽空开溜。
对于这个城市我已非常熟悉,在街上遇到外乡人我可以轻易地告诉他们最近的厕所在哪里,但是,更多的时候,走在这城市的大厦群中,我仍然会有陌生的感觉。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这座城市的。
铁木真好象知道我的心思,她常常在我上网时不声不响地坐在我的身后盯着我,真到我被她盯得开始浑身不安,转过身去捏她的鼻子,她才说,你什么时候离开我们这城市呢?我说我没说过要离开这里呵。这时铁木真眼睛里便会有超出她这个年龄的忧伤,她说你会离开的,我知道这一天已经很快就会来了。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是种必然,还是因为铁木真的预感。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城市人行道上的白杨已经绿得葱荣,街边花坛里金黄色的迎春花已经开始凋谢,我终于忍不住在一个雨天登陆进入久违的神侃聊天室。我原先的名字早已经被注销了,我需要重新注册才能再次进入。神侃里我已经看不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了。我在里面呆了半个小时,没有人找我说话,我也没有向任何一个美眉问好。我不让自己去想我心中希望发生的事,但是,我仍然无比清楚地明白,我希望在这里会发生一场美好的邂逅。
我下线的时候,电话铃响。
我赶到一家叫做紫竹林的茶吧,杨梅已经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等我好久了。
雨是从中午开始下的,天上开始零零星星有雨点落下时,穿一件紫色风衣的杨梅就坐在这里不停地打我电话。然后我来了,她替我叫了杯绿茶,我坐下时,看见她的面前,却放着一杯清澈的纯净水。
杨梅在白天总是化很淡的妆,据她自己说她用一种法国进口的粉底,因而他脸上的肌肤看起来还很柔嫩,她还有漂亮得无可挑剔的五官和高佻的身材,所以她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再加上她穿着一眼看去就是名牌质地的服装,和她身上那种近乎高贵的优雅,她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是众人注目的焦点。坐在杨梅对面,投向她的目光有很多带着挑剔落在我的身上,我昂起头,无畏挑剔目光的存在。
那一晚发生的事已经过去好久了,在这半年里我们又见过几次面,都是像现在这种方式,她打我电话,然后在一个公共场合见面。我们的话题总是跟网络有关,她跟我讲这些日子她在网上又遇到了什么人,哪个十八岁的小朋友又爱上了她,她又遇到了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要向我请教。有时候当她讲累了,便很安静地坐在那里抽烟。跟她在一块,我全没有了在网上的伶牙利齿,我甚至不能主动找出一个话题来打破我们之间的寂静。于是,很多时候,我们什么都不再说,只是安静地面对面坐着。两个人坐在一起,最起码在别人眼里并不孤独。这是这么长时间,我仍然和她保持联系的最主要原因。
平淡的接触中,那晚发生的事似乎并不存在。事如春梦了无痕,这是我所希望的,所以,我感谢杨梅。聪慧的杨梅用遗忘来保持了我们的友谊。
这个雨天,杨梅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说,我是不是该相信一个网络上认识的朋友?后来她又跟我讲释说,她在网上认识的一个朋友,这两天就要从武汉来这个城市看她。她在说出九尾猫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想到那个我被"猫"叫惊醒的早晨,我就曾在杨梅的OICQ上见过这个名字。那么算起来, 她们之间已经聊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半年的时间足以发生很多事情,比如说我和艾桑的爱情。
我对杨梅说,网络中感情的产生是很真挚的,因为它不沾染任何功利的目地。而且,为什么人们在谈到网上异性的朋友会经常用"网络情人"这个词?这是因为网络中的朋友存在于我们生活的坏境之外,它对我们日常的生活构不成任何威胁。我跟杨梅着重提到情人这个词,因为我知道在她生命里,最起码这几年中,她不可能把自己再交给任何人。我不想在这里复述她的故事,她的富有与悠闲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我在这个雨天,因为杨梅与九尾猫近半年的交往而想到艾桑,因而,我的谈话几乎是在怂恿杨梅开始这段走向现实的网络情感了。
杨梅像众多初涉网路的小朋友一样,对于网络中的情感充满向往。
这半年时间,我知道杨梅在网上的所有遭遇,杨梅曾经非常详尽地跟我叙述过。杨梅只进本市信息港的聊天室,另外还用ICQ与一帮固定的朋友联络。 她这么快就能融入到网络中,当然和我的悉心教导密不可分。杨梅虽然有着极年轻的外表,但是,不可否认,即使隔着漫长的电话线,她仍然不能把自己融入到网络上年轻的人群中去。我听到过很多次她的感慨,在网路的聊天室中,超过三十岁的人都已经是个老人家了。幸好,年龄在网路中是极为虚无的,所有的一切都由你自己控制,年龄也一样。许多个不满二十岁的小朋友相继爱上了杨梅,因为杨梅不停地把自己的照片发送到每一个打她主意的小毛孩子的信箱里,然后这些小朋友有很多都对杨梅开始了刻骨铭心的单相思。要知道杨梅的照片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再加上她的美丽在网络中更像珍稀动物一样罕有,所以,很快,杨梅在本地聊天室里便大有倾倒众生之势。杨梅开始沉迷于网络中的角色,逗弄这些小朋友成了她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她在网上的名字叫紫裳,所以她后来开始迷恋紫色的衣服,她不上网的时候,不知疲倦地在这个城市的服装精品店里转悠,收集各种款式的紫色服装,穿着它们招摇过市。网路中的紫裳已经融入到现实里杨梅的身上。
杨梅说,在网上,只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真实年龄,那就是九尾猫。九尾猫是杨梅在网上交到的第一个朋友,那时她还缺少网络交流的一些简单技巧,所以很轻易地就将自己的底细透露给了九尾猫。九尾猫没有像其它网络小朋友那样表现得那么急切,他与杨梅交流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对杨梅说出了爱字。
杨梅在向我讲述她与九尾猫的故事时,脸上甚至还带上了淡淡的一些羞涩。她问我,如果她说她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我会不会相信。我心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我还是重重地点头。于是杨梅便像个孩子样满足地笑了。
我知道了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种不因岁月流逝而消失的童真。
告别杨梅,我要冒雨去一家新开的网吧。网吧老板从邻近的一个城市购买了四十台电脑,但是,当他要求电脑公司将这些电脑做成局域网或者说工作组时,电脑公司开出了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价格。于是,网吧老板在后来想到了我,他在和我接触后,只用了电脑公司开价的一半便与我达成了协议。
在这个城市一年多时间里,我便是靠替网吧与地下游戏室维护电脑生存。
我并不急着赶去网吧,这个城市里做局域网不会有人开出比我更低的价格,所以在网吧老板面前我有足够的资本拿拿架子。中午从家里临出门时,我带了把纤瘦的雨伞。雨伞有着透明的伞面,淡蓝色的伞柄。这种款式的雨伞我曾经听艾桑在电话里提起过,我在我们那城市久觅不到,却在这个城市里发现了它。所以,我渴望雨天,渴望在雨天里撑一伞细雨,走进往昔的记忆。我变得如此矫情其实是我不愿意见到的,但是有些事情并不由人主观决定。我的矫情只能说明我在心里仍然思念着艾桑,对艾桑的思念,已经渗入到我生活的每一处。
所以,我时常会有种冲动,说不定哪个时候,我便会跳上列车回我原来的城市。在那里,才有我爱的女孩和我真正的爱情。
我比与网吧老板约定的时间晚了半小时才到达网吧。
这一天,与杨梅分手,我只当作了一般意义上的告别,我却没有想到,我再也见不到像烟花一样寂寞的杨梅了。第三天的早晨,铁木真早早地买了早点到我的房子里来,还带来了一张这个城市唯一的一份报纸。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杨梅的照片,看到了她死在自己家里的一则新闻。
你们可以想象到我的震惊,前天还那么美丽的杨梅已经不在了,她即将开始她第一段真正来自网络的恋情,这时候,她却死了。
那则新闻里说是昨天晚上小区的管理人员登门收取物业管理费时,发现杨梅死在家里了。杨梅死前显然经过一番挣扎,屋里凌乱不堪不说,她的衣衫不整,多处被撕裂。杨梅的颈部还有一条深深的淤痕,五官均有出血的痕迹,她显然是被人勒住脖子窒息而死。据法医初步斟验,杨梅死于前天下午三点至五点间。
这则消息让我恐惧,我反反复复地把那不多的一点文字看了无数遍,然后整个人就像得了羊癫疯一样颤抖个不停。我的眼前显出五官溢血的杨梅,她依然美丽,只是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我还想到了那个金蚂蚁的夜晚,浓妆的杨梅像个夜女郎一样缠绕在我的身上,我们粗重的喘息响在耳边。然后,阳光下的杨梅神态安详地对我说,艾桑是谁,你昨晚叫了她的名字。一个人的死亡原来可以如此简单,杨梅在我众多的女性朋友中并不重要,但是,她却是这么长时间,唯一和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我不能忍受那样活灵活现的一个人在瞬间成为一具冰凉的尸体。
让我更加恐惧的是杨梅的死亡时间。那天,我记得我离开紫竹林的时间为三点一刻,而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恰好是在我们分手之后。我们的分手并没有别人看见,那么,精明的警察也许很快就会找上门来,揭开我与杨梅之间那已经了无痕迹的旧事。俗语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的说法并不正确,从事情的发展来看,任何人都会很自然地把我与杨梅的死亡联系在一块儿。我是个无业的刑满释放人员,虽然我劳教的原因只有高级知识分子才能做到,但是,相信没有人会问我劳教的原因,所有有前科的人身上永远都将背负一个沉重的枷锁。而死去的杨梅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更重要的是她的富有恰好可以改变我现在的贫穷。
我心底发虚,我连自己都找不出我与这件事没有关系的理由。
而且,我怕与任何穿制服的警察接触,他们的威严在那一年的牢狱生活里简直成了我恶梦的根源。我的思维在后来凝固了,我痴痴呆呆地握着报纸发抖,感觉到一场更深的灾难正在悄悄向我逼近。
这时候,我忽略了铁木真的存在,这个头发稀少脸色黄黄的小姑娘似乎在瞬间便知晓了我与报纸上那女人的所有关系。她蹲在我的跟前,握住了我颤抖的手。这时候我忽然开始流泪,并非因为恐惧。我想到了遥远城市里名叫艾桑的女孩,难道我这一生真的再不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铁木真纤瘦的小手温暖而有力,我抬头,铁木真非常细心地替我擦去眼角的泪水。她重重地一字一顿地说,不要怕,没有事的,有我在,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这真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一个瘦小的尚未成年的女孩对我说,有她在,不会有事的。我的眼前出现一个耳朵后面渗出血丝的男孩子,他在哭泣之后冲着瘦小的妹妹挥动拳头。瘦小的铁木真,甚至连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没有的铁木真,她却要我相信,有她在,便不会有事的。
我的心里生起难言的苦涩,而此时的铁木真,目光里却闪烁着坚定与执着。
她说,告诉我发生的事好吗,我保证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我保证。
第二天的早晨,我开始收拾行李,铁木真默默在边上看着,不发一言。我承认我这时候只想尽快逃离这座城市,逃离这里所有的一切。我的行李简单得要命,我甚至可以抛开一切只带上我的笔记本电脑便可以轻装上路。可是,冥冥中自有种神秘的力量不容人抗拒,它让你快乐,你就快乐,它带给你灾难,你便无法逃脱。
外面响起警车的声音时,我的心在瞬间跌入了深深的暗河之底。
预料中的敲门声响起,威严如恶梦般的制服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后脊发凉,全身再次筛糠样抖个不停。进门的警察便用非常怀疑的目光盯着我看。
警察说,说说你大前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都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说,我回答我与杨梅在一家叫做紫竹林的茶吧里坐了半小时,然后独自离开去网吧干活,那么,警察一定会问我与杨梅是怎么认识的,我们之间交往的每个细节都会被他记入笔录。更重要的是我离开紫竹林与到达网吧之间最少有四十分钟的空白,没有人可以证明那时我撑着一把透明伞面的蓝柄雨伞,在雨里想念一个叫艾桑的女孩。这样的行为只有在台湾那个SB作家的言情小说里才会出现。
警察说,我们查过了死者杨梅的手机,她在临死前打出的最后一个号码便是你的电话。所以,你必须老老实实跟我们合作。其实,我们想让你说实话的方式有很多种,不过,如果到那时说,我想你的处境便不会太好。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我除了老实交待外别无选择。
这时候,蜷缩在角落里的铁木真忽然说话了。她说,我知道那天他去了哪里,他去了一家叫做紫竹林的茶吧去见杨梅。
警察与我都愕然地盯着铁木真,这个瘦弱的女孩站了起来,身上竟然瞬间有了种让我不敢忽视的力量。铁木真继续说,我知道他去找杨梅,所以我很生气,我躲在茶吧外面等他出来,然后我们在雨里吵了一架。我们吵架的时候很多人都曾看到,那时,他很生气,他最后说,他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他决定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于是,我哭了,就站在雨里。我知道,他离开这里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铁木真忧伤地看着我,这时候她的眼里居然滚动着些晶滢的泪花。
你们可以想象我心中的惊讶,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女孩有胆量在威严的警察面前编造这个故事。看着铁木真伤心的模样,如果我不是她那故事里的主人公,我一定也会相信她说的话。她的忧伤可以打动任何人。
警察的脸色果然舒缓了许多,他皱着眉最后指着我问铁木真我是她什么人。铁木真抽泣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他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
6、爱上离别
因为铁木真,我在这个城市又多呆了两个月。
那天警察来问我话的事我们绝口不提,幸好之后的几天,警察们从杨梅家楼下一个邻居那里得到消息,那个雨天下午快到四点的时候,杨梅和一个背着旅行包的男人一齐上楼。那邻居虽然不能清楚地描述背旅行包男人的模样,但是身高体型这些基本特征还是说了一些,它显然和长发削瘦的我明显不同。因而我很幸运地被警察从排查的目标里剔除。
可是我仍然感谢铁木真。我不能忘记她从房间角落里站起来时身上瞬间产生的力量,那力量让我在想起来时便心生愧疚。后来我将要离开这个城市,忽然对这个头发稀少脸色黄黄的小姑娘生出那么多的依恋时,铁木真笑笑说,那天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么长时间,我都把你当成了大哥哥,认识你这个大哥哥,是我在网络中最大的收获。
我发现我越来越看不清这个单纯的小姑娘了。
最后留在这城市那两个月,我把更多的时间都留给了铁木真。我们在黄昏的街头散步,她挽着我的胳膊与我神态亲昵,但是却绝不会给人以情色的遐想;我们在节假日去这个城市不多的一些风景区,她像个孩子样偎在我肩头,然后请人给我们拍照;更多的时候,我在网上跟一些素不相识的小姑娘聊天,她在边上静静地看着,并且怂恿我约那些小姑娘出来见面。我在之后与任何一个网络美眉见面都要带上铁木真,所有人都把她当作了我的妹妹。那两个月里,我们玩得很开心,铁木真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脸上时常挂着不脱稚气的笑容。看着铁木真开心,我心里便有了些安慰。可是,这段时间,艾桑的影子更多地在不经意间跃入我的脑海,我想到已将近三年了,想起艾桑时,她的影子仍然历历在目,可是,当我想仔细回想她的音容笑貌时,她的面孔便在脑海里模糊得只剩下一个大概的轮廓。我开始恐惧,原来记忆并不因为你的意志而存在,时间的流逝真的可以让我们忘却许多铭心的回忆。
那个黄昏,铁木真背着书包出现在我租住的房子里,我正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抽烟。铁木真站在后面看了我半天,然后说,你在我们这城市已经住得太久了。
我离开这城市的前一天,在这个城市信息港的论坛里发了贴子,在那贴子里我像个SB青年一样喋喋不休说了一大通对这个城市的感受,说了些对这个城市网络美眉的留恋,最后我说,明天我就要离开了,再次开始让我心动的旅程。这么长时间,我真的爱上了旅途中的感觉,离开一个城市,去往另一个陌生的所在,在那里,或许会有一场新的故事正在等我拉开纬幕。抛开远方的城市,旅途本身就是一个充满浪漫的过程,每次在旅途中,我都期望会发生一场美丽的邂逅,在列车颠簸的前行中,我们只要端坐不动,便每一个时刻都进入了时间新的领域。我爱上了旅途,爱上了离开,爱上了瞬间将会发生的另一个全新的故事,虽然,故事也可能永远不会发生,但这与旅途本身无关。我就要离开了,去往另一个城市,对于那个城市来说,我不是过客,我是归人。
我背着简单的行囊离开我的小屋,铁木真站在门前的阳光里冲我微笑。我无法从这个头发稀少脸色黄黄的小姑娘身上发现任何一点离别的愁绪,我想,这是因为她的年轻吧。我和铁木真打的去车站,在车站上,我居然发现了六七个在现实里和我见过面的网络美眉,她们和铁木真一样没有丝毫别意,仍然一如往昔般冲我微笑。我爱这些网络美眉们,虽然她们有些长得并不漂亮,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产生爱情,我们彼此永远在对方的生活之外,对彼此的生活永远构不成意义。但是,不可否认,有那么一些时候,我们曾经做过倾心的交流,隔着网络,我们让对方生出些绮逦美丽的幻想。情感因为隔着网络而变得超脱,现实里已经很难找到这样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情感了。我承认站台上的我心里已经开始感动,但是,看着一群笑容如花的小美眉们,我必须微笑,我必须如她们一样很好地隐藏我心中的愁绪。我是渴望着逃离这里的,我渴望跨越三年的时间之河重新面对我爱的女孩,可是,我仍然要怀念在这城市的两年生活,怀念两年间在这城市认识的网络美眉。
幸好,网络没有国度没有地域界线,无论我身在何处,只要点击鼠标,便可以重新回到她们身边。来车站送我的这些小美眉们有些跟我只见过一次面,但我熟悉她们每个人的说话方式,我闭上眼睛,她们的影子比她们的模样更让我心动。
这一次的离别充满欢笑,我在与这些小美眉们开着玩笑时,仍然没有忽略站在边上的铁木真。铁木真站在美眉们后面,似乎除了微笑便再不会做别的事了。我走到她身边,像以往一样亲切地捏她的鼻子。于是,这时候,我看到铁木真的眼睛湿润了,离愁在瞬间涌上我们的心头。
我对铁木真和网络美眉们说,再见,网络中再见。
铁木真和美眉们一齐冲我招手。火车即将开出的前一刻,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我招呼铁木真,然后跟她说,以后在网上一定要小心,千万要提防一个叫做九尾猫的人。这是我对铁木真说的最后一句话,铁木真冲我露出疑惑的目光。我知道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我不可能让她明白,但是,我觉得必须告诉她,在网络世界中,同样有恶的存在。离开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刻,已经死去的杨梅忽然跳进我的脑海,她在我印象里依然美丽,依然带着她那身富贵的超脱气质,可是,现在她的身边却有一个阴影。我早在她死后不久,便认定了事情一定跟那个叫九尾猫的人有关。我没有对警方说出我的想法,网络中的每一个人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一个虚无的符号,我的怀疑于警方破案无丝毫帮助。他们不可能在茫茫网路中找到一个符号,而且,那个符号或许只相对于杨梅而存在。杨梅不在了,符号便随即消失。我早就说过,网络中的消失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就等同于死亡。
我在离开这个城市的最后一刻提醒铁木真提防九尾猫,其实我想告诉她的是网络中一些恶的存在,像她这种没有丝毫抵抗力的女孩其实不适合在网路中冒险的。可是,我没有办法将意思表达得更清楚,更重要的是,这时候,列车发出长鸣,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已经挥动一支小旗子让站台上的人后退。
火车开始轻微颤动,我的归程就在眼前了。
这时候,铁木真做了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她不顾工作人员的喝斥飞快地靠近车窗,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我便把头伸出窗外,这时候,铁木真飞快地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瘦小的铁木真需要翘起脚尖才能够到我的脸。车子开动,很快就把铁木真抛在了后面。我的头仍然伸在窗外,可以清楚地看见铁木真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消失不见。那一刻,我心中忽然生出种冲动,回到铁木真身边,带这个头发稀少脸色黄黄的小姑娘一块儿离开。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在我们之间真的已经产生了某种深厚的情谊,我虽然知道那不是爱情,但却比爱情更让人愁肠百转、愁心千结。
在旅途中我借助手中一本网络小说打发时间。在那部装帧精美几乎每页都有超现实插图的书里,有十余位如今非常著名的网络写手的作品,其中包括一位我最喜欢的女写手的几篇小说。
那位女写手曾写过许多篇在网路中盛传不衰的小说,她以其阴郁的文风与凄惋美丽的爱情迷倒了整拔青春期的小朋友。这位写手自称自己总在飘泊,在一个个不同的城市,开始或结束一场场美丽绝伦的爱情。在她的小说里,离别是出现最多的字眼,离别中的女孩有着古典美女的气质与总带着些忧郁的面容,她们渴望浪漫,渴望每一次别离之后会有一场新的邂逅。我在阅读这些凄美的文字时不止一次被小说里的女孩打动,她们总能调动起你身心深处最原始的渴望。后来我在去上海见一个网络美眉时有幸参加了一场网络盛会,一家网络文学原创站点的一次网络文学颁奖活动吸引了无数网路中的大小写手。而那位风头最盛的女写手此时也结束了飘泊,在那家网站做了一名编辑。当主持人在台上念出那位女写手的名字时,场内的欢呼预示颁奖典礼达到了一个高潮。我看见一个纤小的,随便穿条牛仔裤的女孩跑上了台去,她即使在面对数千网路小朋友的欢呼时,仍然保持着她小说里主人公一贯的忧郁。那时我远远地站在角落里,睁大了眼睛盯着传说中的女写手。我不否认最初我心里生出的失望。女写手并不算很漂亮,仔细看去甚至缺少美女该具备的许多条件,特别是她那条随随便便套在身上的牛仔裤,在她跑上台时从后面看上去显得有些松松垮垮。女写手站在台上时形象愈发地苍白,找不到一点她在网络小说里散发出的那种神秘凄美的魅力。我在孩子们冲台上欢呼时替女写手惋惜,现实比网络相比更残酷,女写手应该永远飘泊在网路中的,给人保留一些想象的空间。
后来我在网路中再看到那女写手的小说,眼前便会现出一个纤小的,穿一条松松垮垮牛仔裤的女孩形象。后来我试图替记忆里的女写手背一件背包,把她放置在一些例如站台或者陌生城市街头的场景里,这样,我忽然感觉到了那个模样并不出众的小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独特魅力。现在,在列车每一刻都行驰进时间深处的旅途中,我再一次阅读她小说里的离别时忽然想到,我与艾桑已离别得太久。
这一刻,我忽然对漫长的旅途深恶痛绝。我想列车开得再快些,我想时间在我身边飞速流逝,这样,我就能快些出现在艾桑身边,告诉她我这三年的思念。爱上离别,只在幻想中美丽,离别的美丽,缘于离别之后的重逢。在旅途中我的脑子里交织无数这样浅析的念头,虽然它不含任何智慧的元素,但它却足以让我为将要面对的故事欣喜而不安。
后来结束十六个小时的行程,我终于站在车站前宽阔的广场上。这是我熟悉的广场,三年的时间似乎并无丝毫变化,这让我心内的不安稍稍平息。广场照例灯火通明,浓妆的小姐或妇女分散在广场各处拉着出站的旅客,动作与神情同样爱昧。广场边上的几辆中巴车整装待发,高大强壮的司机与售票员老鹰捉小鸡样将满眼恐惧的旅客拎到车上,然后带着他们驰向这城市外围的几个县城。广场四周遍布卖杂货卖小吃的摊子,小贩们的叫卖声把广场装点得喧闹异常。我站在广场上,知道我已经回到了我的城市。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四年,可是当我离开它时,它却在我脑海里留不下任何一点印象。我对这里毫无留恋。我回来,只因为这里有我的爱情,爱情在任何一个灰暗的城市都是最美的风景。
离开广场我走在城市的街头,熟悉的建筑可以勾起我无数童年或青年时代的记忆,但它们此刻对我都毫无意义。透过黝黑的天空,我知道这城市空间弥漫着无数细小的微粒,它每天都在腐蚀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生命。城市里高大的建筑,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它们正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一种缓慢地断裂,终究会有一天这些断裂将成为灾难,降临在我们身边。街道上通明的灯火与七彩的霓虹,照不亮无数阴暗的小巷与角落,那里发生的故事才接近生活的本质。我承认这晚的行走让我变得消沉,我知道是这城市让我饱经风霜,风霜对于生活是种资本,可我宁愿自己仍然如少年般单纯。在旅途中,我一直想欺骗自己,过去的种种不幸与繁华一道都已还给了时间,可是,现在我走在城市的街头便走在了时间里,它对于我的生命是种延续,我不能忽略关于自己的任何一段历史。
这是深夜,青年路的路牌陈旧得像这条老街道一样沧桑。低矮破旧的平房杂乱无章地分布在街道两则,此时唯一的灯火是街两侧发廊内散发出的微光。发廊内影影绰绰,整个青年路因为这些发廊在这个城市臭名昭著。我走进青年路,这里有我的家。青年路的某个角落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透过铁门可以看见院子里有一株茂盛的栀子花树,春天里洁白的栀子花在满树的碧绿间如玉般晶滢。这时仍然是春天,现在我已经能闻见栀子花在夜里盛开时的香气了。栀子花是种朴实的植物,在我印象里只要给它一片小小的土壤就能生存。栀子花的香气很浓,像一个妙龄的乡妇,坦率而不知含蓄。花开的季节,我们这城市的女人喜欢别一枝在领口,让香气跟随自己行走。栀子花绝不会出现在任何一家鲜花店里,它的香气决定了它永远是种廉价植物。如果你想得到它,春天的清晨去任何一个路口,都会见到一些如栀子花样朴素的乡村少女,在她们面前摊开的花手绢上,盛开或半开的栀子花,香气袭人。
栀子花树边的屋子内此时亮着灯,这是我没想到的。我用钥匙开不了门让我再次感到意外。我开始用劲敲打铁门,铁门锈得连声音都沉闷异常。我看到里面的门开了,走出光着脊梁的一个青年,我认出他就是这条街道居委会主任的儿子。居委会主任的儿子嘴里骂骂咧咧走到门边盯着我看,我从他疑惑且不满的目光里知道他真的认不出我来了。莫非这三年时光真的让我变得面目全非?长发而一身风尘的我挺直了腰,这一瞬间我知道了在我家里发生的事情。这是我的家,我有足够的理由挺直脊梁。
居委会主任的儿子说,你想干吗深更半夜的。
我说这是我的家,我只想回到我的家里去。
居委会主任的儿子瞬间认出了我,他脸上勉强堆出些笑容。他说原来是你呵你不是坐牢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我说我坐牢不会坐一辈子,我犯的不是死罪。
居委会主任的儿子笑容里多了些宽容的味道,他回身冲着屋里叫一个人的名字,接着屋里走出来好几个我不认识的青年,有人递过来钥匙开了门。居委会主任的儿子搂着我的肩膀以示亲热,那几个青年围过来七嘴八舌打听我的来历,我听出他们的话里对我充满敌意。
屋里仍然是我三年前的家俱,可此时它们已经面目全非。灯光下烟雾缥缈,方桌上散乱着热气腾腾的麻将,还有两个浓妆的女孩盘腿坐在床上啃两条鸡腿。居委会主任的儿子似乎还想跟我说些什么,但他的哥们儿很快就拖着他坐回方桌前。他两手胡乱码着麻将一边跟我说你找个地方坐吧别客气,哥几个都不是外人。我站在屋里一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那两个浓妆的女孩挑剔地盯着我看,鸡腿在她们的小嘴里很快变成了几根骨头,我看到她们很不在意地在床单上擦她们的手和嘴。床单还是三年前的床单,这时我知道我不会再使用它们所以并不在意。我放下包在屋里逡巡,打开一个个抽屉随便查看。
这时我知道我很难再成为这里的主人,最起码在这个夜晚。那几个横高马大的青年任何一个我都不会是他们的对手。我说过我向往传说里能够拯救千万人于危难之际的英雄,可是在现实里我讨厌暴力。我在翻看旧时的物品时心止如水,因为它们对于我并无任何意义我也决定不再使用它们。我要用我的漠然来抵抗某种力量,果然我看到居委会主任的儿子在我翻阅物品时已经心神不宁。
居委会主任的儿子说,看少了什么哥们儿今晚赢了钱明天替你买新的。他盯着我暖味地笑,说今晚你就将就跟俩妹妹挤一晚上吧明天再想办法。两个浓妆的女孩冲我翻白眼,轻蔑地从鼻孔里往外吐气。
我在居委会主任说这话时正打开五斗橱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是些小巧精致的女性内裤和卫生巾什么的小玩意儿。它们对于男人绝对充满诱惑,可此时我无视它们的存在。我站起来大声说,里面的东西呢!
居委会主任的儿子笑嘻嘻地说什么东西?
我说相册,封面是山口百惠的一本相册。
居委会主任的儿子说什么相册呵谁知道哪去了。
我冲到了桌前,大声说快把相册给我找出来。
居委会主任的儿子看我着急的表情,怔了一下,然后把摸来的牌卡在桌面上,转身冲那两个浓妆女孩道,看见那什么相册了吗,还不快找出来。
一个女孩道,谁看见过什么相册呵。
另一个女孩说,就算看见那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哪找去。
居委会主任的儿子冲我露出为难的表情,说,我真没见过山口百惠相册,你自己再找找吧,找不到就丢了,我也没办法。
我没等他说完话就把桌子给掀了。
后来我又背着我的包开始在这城市的街头游荡。那几个坏小子毫不手软地把我从我的家里赶出来,要不是居委会主任的儿子我今晚肯定会被海扁一顿。当我被丢出门外时心里满是怨愤,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我的相册了。我想起相册封面山口百惠露出牙齿甜甜的笑容,心里空空落落的没有依靠。我说过我不够成熟,三年前这样,三年后仍然如此。我原来可以采用些温和的方式,这样或者还可以让他们回忆一下相册的最终去处。现在,相册对于我将永远成为一个不解的谜,它消失在关于我的历史中,永远成为我的一份遗憾。
我背着我的包在城市里游荡,这样的夜晚,我不知道我最终的去处。肩上的大包是唯一真实的存在,它们刚才自一个浓妆的女孩手里飞出,准确无误地砸在我的脑门上,我的痛那时于我没有丝毫意义,我只在想着一段历史的终结。那不是我的历史,那来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生命。
现在我站在苍梧路的中段,我的眼前有一幢斑珀的两层小楼,小楼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青砖黑瓦和别致的木质门窗似乎在向人显示它曾有的昭著历史。现在,我必须把小楼与我失踪的相册联系在一起。如果我的相册还在,打开第一页,你们便会看到我的父母。我的父亲停在了三十岁上,相比之下,我的母亲显得沧桑而苍老。他们的最终离去除了崇敬与怀念,再没有留给我任何可凭依的记忆。我因他们而生,我因他们而承受生活与生命的双重煎熬。我在他们留给我的精神里苦苦挣扎,时而滑向黑暗,时而又奔向光明。我无休止地在大街与小巷的丛林里徘徊,寻找最后的归宿。我的整个童年时代对黑暗无比憎恶,但是黑暗来了,我无处可逃,于是,我也就变成黑暗的了。黑暗里,我走近记忆中想象的父亲,他的形象和一团火息息相关。母亲说,你知道有一种鸟是永生的吗,它的寿命虽然只有五百年,但五百年后,它会投进烈火,在烈火中焚毁自己,在烈火中得到重生,鸟的名字叫火鸟。父亲在梦中张着两扇燃火的翅膀飞向我,撞击我的胸腔,好痛。父亲,你的名字叫火鸟吗?
母亲说,那是另一个年代里发生的事,离我们近在咫尺,离你们却很遥远。那时候满街都盛开各种各样的绿色,绿色海洋里的人们正张扬着某种崇高的疯狂。早已经结束战争年代,但那时你依然能听到枪声,还有鲜血。如果你生活在我们的城市,是否还记得那个年代里曾有过的一场大火,抑或灾难?那天的风很大,火在夜色里汹汹燃烧仿若要照亮整个城市。很多人走向火场,很多人很快就明白了火来自苍梧路上一幢古老的小楼,人们也很快听到了夹杂在火的“噼啪”声中一些还带稚音的呼唤。小楼已经很古老了,有一半以上是木质结构,是饥饿的火最好的食物。饥饿的火很贪婪,它已吞蚀了整个楼底,正顺着木质楼梯向上蔓延。楼上有七个或者八个穿黄军装的年轻人,他们还是学生,但学校已经关闭,老师已被打倒,他们为某种信仰加入到那场争斗中去。那晚他们正在策划第二天用自制的燃烧弹去炸毁敌对组织的总部。他们的对手显然棋高一着抢先行动,他们甚至可以闻到在火中发出的汽油味。他们害怕了,感到自已其实挺傻,他们终于认识到活着其实才是最重要的。他们无处可逃,他们从此对火充满恐惧。我们还年轻呵,他们想,我们还要生活,即使面对饥饿、寒冷、孤独、卑践等一切人世间的苦难。火在成长,火场外的人们听见火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唤,然后,他们便看到了父亲高大的身影,那是我的父亲呵。我的父亲不是扑火的蝶,他是永生的火鸟,他张开双翼遮挡火的触角,他以滑翔的姿态在火中穿梭。火场外的人们在等待,时间点滴消失,揪痛人们的心。我的父亲在火中,我火中的父亲呵!我后来在无数个夜晚想走进那场大火,父亲在火中的身影高大,但面部却模糊不清。我看不清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冲到了楼上,看到了拥在墙角的那帮青年。他没有犹豫,他飞快地用自己的躯体撞向临街的那面墙。火墙烧得正旺,父亲早已感知那是面木墙,撞开一个缺口,年轻人便能摆脱火的拥抱。又看见了黝黑的苍穹,那些清凉,是从天上来。父亲在火墙边,守着年轻人重新走向生活。蓦然,火场外的人们看见父亲高举双臂托住了坠下的木梁。最后一个青年跳下来了,而父亲却再也不能移动分毫。很多人都看到我的父亲在燃烧,很多人的眼中有了泪,并且心灵震撼。那火因为父亲而成为巨人,照亮了整个城市。父亲屹立的姿态,将成为一段传奇,在我们城市传说。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父亲,母亲带着我奔到火场,父亲的站立已成为永恒。他再听不到他的妻儿凄厉的呼号了,他焚毁了自已,他得到了永生。我的父亲永远停在了三十岁上,他的妻子和他们儿子却仍然要走过时间。我十九岁那年高中毕业,我瞒着母亲走进一所幽深的宅院,大腹便便的主人端详我许久,终于摇头,我转身离开了。我无论如何不能把面前的人和当年火中穿绿军装的青年联系起来。我遭到的拒绝在意料之中,谁也不会再为过去付出。我的离去果断而迅速,我要找些事做,我要赚很多的钱,我的母亲卧病在床,她已经老了。
这晚我站在苍梧路中段的小楼前忍不住开始流泪,我想到了久违的父亲和母亲。在我记忆里他们的形象都已模糊不清,我甚至在今夜丢失了他们最后留给我的记忆。我并不想从他们身上继承些什么,他们的生活方式与我无关。我早已丢失了父辈遗留给我的高尚,所以我并不会为自己一生的平庸难过。可是,这晚我仍然不停地流泪,面对那幢古朴的小楼。小楼早已找不出任何一点与火有关的印记,曾经感动过无数人的传说也早已消失在都市的黑暗里。所以,在流泪之后,我对自己说,与历史分别,生活才可以重新开始。
离开苍梧路继续前行,我已经完全调整好了心态。我没有忘记我回来的目的,我在黑暗里想起我与一个女孩已近在咫尺,暮春的暖意便暖暖地包融了我。后来我停在了一幢大厦前的台阶上想念艾桑时睡着了,在梦里闻到了栀子花浓烈的香气。梦里的栀子花好大好大,我就在花蕊中闭上双眼。
当我明晨醒来,我相信可以见到我爱的女孩。在我停留的大厦对面有一家冷饮厅,三年前的夏天我曾许多次躲在里面偷看艾桑。三年前的我已经不再单纯,可我还是像个SB青年一样爱上了网上一个大我3岁的女孩。这晚临睡前我再次重温了艾桑在网上最让我心动的一句话。艾桑说,穿上婚纱的我,注定是你的新娘。我想着艾桑穿上婚纱时的模样,在睡梦里都发出了甜甜的微笑。
我醒在阳光里,街道上此时已是车水马龙。睁开惺松的睡眼,阳光让我有些无所适从。然后,在阳光的背景里,我看到有些人围在我身边盯着我看,我在片刻的恍惚过后,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于是我站起来,我想到了在今天我一定要见到我爱的女孩。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很多人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的无恙让他们潜意识里的期待落空,一个正常人远比一个在灾难中的人要无趣得多。想到即将见到三年前的女孩,我甚至对他们的失望生出了些内疚。人群散尽,我的身子忽然变得僵硬,手中的旅行包重重落在地上。我的目光迎向阳光的方向,在阳光里,有个女孩与我对视。
熟悉的长发、眼眸,眼里交织着痛惜与爱怜,忽然有些晶滢悄悄溢出。城市变得静止,飞驰的人流俱都成为此时的背景。我飞快地上前抱住了女孩,我低低地叫艾桑的名字,并且流泪。
我终于再次拥住了艾桑,在三年之后。三年前临别时,我说,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回来。三年的时间并不算长,我相信一切都可以继续延续。可是我错了,站在时间的尽处回过头来,时间飞逝如电,但是,处于时间之中,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都是漫长而难忍的煎熬。
我说过,这时是春天,我们这城市清晨的街头弥漫着栀子花的浓香。艾桑那天的领口处就别着这样一朵栀子花,栀子花含苞待放,如玉的花瓣上仿似有晨露在滚动。我承认我那时完全忽略了花的存在,所以当我抱住艾桑时才让它从艾桑的领口处落下,然后重重地一脚踏上去,把它辗碎。
有谁会记起一朵花的死亡?
有谁会知道,我与艾桑的爱情,会与一朵花的死亡息息相关?
7、江湖风波
我在那一整个阴雨绵绵的夏天,除了工作,都把自己关在一间有电脑和电话的房间里。这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在电信局上班的小朋友,这小朋友和我之间在夏天有一个秘密约定,那就是我帮他在这个城市一个江湖社区里取得最大级别的权限,他每个月负责替我减免一半的上网费。因为有了这个电信局的小朋友,我在整个夏天里才能随心所欲泡在网上,让时间平安地从我身边溜走。这时候我放弃了自己沿用许久的网名秦歌,我新的网名叫做黑衣人。神秘的黑衣人,邪恶的黑衣人,黑衣人带着黑色的夜晚降临,谁知道在黑色的夜里会发生些什么?每次当我用黑衣人的名字登陆一个个网站,进入一个个社区,心里总会产生一些恶的冲动。我知道在虚无的空间里,真正的黑衣人正用邪恶的眼睛凝视我,他从来不曾教唆过我什么,可是,他给了我力量,他让我注定要成为网络江湖的枭雄,我在劫难逃。
这个夏天刚开始的某一天,所有进入本市信息港的网人在点击网友论坛的图标时,发现链接的页面变成了一则通知,意思是网友论坛接到上级机关通知暂时关闭,开放时间另行通知。紧接着,在这城市非常火爆的神侃聊天室也遭受了相同的命运,在一种让大家都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被关闭了。要知道我们这城市大部份的网虫都是因为网友论坛和神侃聊天而步入网络的,现在这两个地方被关闭,很多网虫,特别是那些刚上网不久只会在聊天室里泡GGMM的小朋友,感到无比愤怒。他们通过各种途径去电信局打听网友论坛与神侃关闭的原因和重新开放的时间,但大家得到的消息却让人更加沮丧。
网友论坛被关闭的原因好象因为电视台的一个女主持人,这个主持人模样秀丽活泼可爱,主持着市台一档经济类节目,曾经代表市里参加过一次全国经济类节目主持人的大赛,后来还拿了一个优秀奖。虽说优秀奖获奖人数达数十人之多,但拿奖总归是件荣耀的事,市台还专门为她做了一档专题片,这位小姑娘主持人狠狠被炒了一把,据说也迷惑了一批青春期小朋友。不知哪位小朋友晚上看完电视后,在网友论坛里发了张帖子好好夸了那主持人一把,谁知道短短几天工夫,帖子后面便跟了将近一百篇回帖,其中一多半是否定那小姑娘主持风格的,说她笑容像面具,一晚上可以说六家酒店最便宜七种牌子的皮鞋质量最好,诸如此类数不胜数。其中有一些还揭露了她如何利用做经济主持人的便利条件,与男友合伙开了家酒店拉拢客户的事。回帖到后来确实有点不像话,已经不再是对小姑娘主持风格进行评说而近乎街头谩骂了,还有些纯粹是青春期小朋友的意淫。据说那位主持人小姑娘后来看到了帖子,哭哭啼啼地找到电视台的领导,由电视台的领导出面向电信局提出抗议,并向当地公安机关汇报了这一情况。公安机关有关人员为此对网友论坛进行了逐一审视,这才发现论坛里居然还有许多帖子不对劲,其中最让他们难堪的是一张帖子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公安机关,发帖者署名为雪雪。雪雪与男友开了家修理手机BP机的小店,附带着收些旧手机BP机出售赚一些差价。有一次在公安机关的例行检查里因为说不清楚一只旧手机的来历,小俩口双双被带到派出所关了一夜。在帖子里雪雪详尽地叙述了那一夜她与一帮小偷妓女吸毒者被关在同一只铁笼里的经历,并且指出自己是遭人陷害,因为那只说不清来历的手机,与当地派出所所长一位朋友丢失的手机模样相近。
这两件事合在一块儿,网友论坛被关闭便在情理之中了。
说到神侃被关闭的原因那就更简单了,最近神侃内出现了一批不使用文明语言聊天的小朋友,他们互相谩骂开大脚踢人,更重要的还将网上的事延续到了现实里,接连发生了好几次打架斗殴事件。每天深夜,一进入神侃,便会看到满屏幕都是骂人的脏话,这样严重影响了城市形象。所以,有关部门才责令电信局将神侃关闭。
至于网友论坛与神侃聊天室重新开发的时间,连电信局多媒体科的小马主任和满头金发的神侃网管都说不清楚,这让网虫们大为沮丧。要知道网上虽然有那么多资源有待我们去开发,可是大多数小朋友上网都是为了泡GGMM,在本地的聊天室里泡到的GGMM近水楼台,方便。很多小朋友为此四处联络人说是要集体到电信局门前静坐罢网以示抗议。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本地的网友们几乎失去了联系。我的OICQ也在某一个清晨醒来登陆时发现密码错误,再也找不回来了。要知道我的OICQ号是五位数的,这曾让许多人羡慕不已,甚至还有小朋友愿意出五百块钱来买我这个号码。我失去了我的OICQ密码,因为不曾申请过密码保护,所以尽管我在腾讯主页上填写了密码遗失申诉表,可最后还是因为证据不充份被退回了。于是我新申请了一个新的OICQ号码,这回我用的名字是黑衣人。
第一次用黑衣人的名字登陆,我的心里有种恶意的冲动。
我不知道,这时候,在我们这城市的网友中,开始流行玩一种江湖社区。失去神侃无家可归的小朋友们纷纷投靠这种模拟古江湖的虚拟社区。江湖社区缘于一个叫做“男孩中国”的网站,据说最初的源程序是一个叫野比的七岁男孩编写的。在社区里,你可以加入帮派,修练武功,成为武林高手,在江湖道上行侠仗义,也可以为非作歹欺负比你弱小的人。同时,你也可以与谈得来的美眉结婚生子,做一对江湖伴侣。叫野比的男孩创办这种江湖社区后,在自己的主页上公开了这个社区的源程序,让人随意下载,所以在短短时间内,你只要在搜狐新浪等任何一家带搜索引擎的站点都可以搜出大批这样的江湖社区。
或许这正是七岁的野比所希望看到的。
但是,因为这种江湖社区隐藏了一种暴力,以及源程序不尽完美,所以没有哪一家大的网站采用它。创办江湖社区的多是一些个人主页。只要你申请到了支持ASP的服务器空间,便可以上传一个江湖社区。而个人申请的主页服务器速度多半跟不上,所以,还没有哪一家江湖社区能够真正做到一统江湖。玩江湖的小朋友们也大多就近选择加入一家本地服务器上的江湖社区。
在我们这个城市,一夜间便出现了三家这样的江湖社区。三家江湖社区采用的是相同的源程序,所以速度便成为网友们选择的唯一标准。一个月之后,大部份江湖大侠们便尽归速度最快的“傲来”江湖社区麾下。“傲来”江湖社区的权限,便一度在我们这城市的网友间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黑衣人进入“傲来”江湖社区的时候,社区的人气已经很旺了。第一次进入社区不到半小时,我瞅着一个名字略带沧桑的小姑娘刚发过去一句“你好”,便被一个名叫周扒皮的小朋友以一招“雁过拔毛”打死。我傻傻地坐在电脑跟前好半天才明白自己原来已经死了,便有些哭笑不得。我招谁惹谁了,现在的小朋友怎么一个赛着一个狠。说实话,本来我对这种拖鼻涕的小毛孩玩的玩意儿并不感兴趣,只是因为“傲来”的名字进来遛一圈。我们这座城市有座非常著名的花果山,花果山因为吴承恩的《西游记》而响誉世界。吴承恩在《西游记》里便把花果山放在了“东胜神州傲来国”。本来只是好奇想逛一逛傲来国,谁知出师不利上来就被人打死。那天我不知哪来的兴致,发誓一定要找那周扒皮报仇。
我很顺利地进入“男孩中国”网站,很快下载了最新版的江湖社区源程序。研究源程序只花了我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然后再次进入傲来江湖社区。稍作试探之后,我发现“傲来”的江湖社区居然连源程序里数据库的位置都没有改变。我笑了,然后得意洋洋地将傲来江湖社区的数据库尽数下载到了本地硬盘上。
那晚,我选择了数据库里功力最高的一个名字登陆江湖,那个叫周扒皮的孩子被我连续打死三次后,便可怜巴巴地向我讨饶了。
一夜之间,傲来社区里的人都知道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功力绝高的黑衣人,他们对我在短短时间内便取得如此高的功力深羡不已。后来每次当我登陆江湖,后面总会跟着一批哈巴狗样的小朋友,他们不断地对我说,给点功力吧,给点钱吧。我的慷慨大度很快让我在江湖里声名显赫,那个在电信局上班的小朋友就是在那会儿认识的。我给他功力,他替我减免每月上网超时的费用。
艾桑知道我在江湖社区里的所作所为后,沉默半天发过来一句话。她说,你还是那么不成熟。
立刻,我便后悔把自己的所做所为告诉艾桑,在讲述时我居然还用了种比较炫耀的口气。我真的很不成熟,在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这让我觉得羞愧。更让我羞愧的是我仍然摆脱不了我身上的庸俗情结,就像我现在依旧喜欢看香港武打片听流行音乐,喜欢王晶并在看王家卫的片子时打嗑睡。
我想,我至少应该在艾桑面前表现得沧桑些才能博得她的同情。
可是,每次只要拔号上网,我都会下意识地到傲来江湖社区里转一圈,我不得不承认,我喜欢上了那种在社区里被人千呼后拥的感觉。众多的小朋友试图打探我在现实里的情况,他们许多次跟我提到要认我为大哥请我吃饭,可是都被我拒绝了。网络游戏的规则就是你一定要保持你的神秘性,这样,你才能保留一份神秘的魅力。江湖里当然也有许多小美眉,我看着她们为我争风吃醋,心里忍不住会有种恶意的快感。在江湖里我不偏不倚,每次我都要散尽我身上所有的银子和功力,最后在小朋友一片挽留声里飘然离去。我爱上了这种感觉,江湖社区让我像个不更事的孩子,每天乐而忘返。
所以,后来有一天,当我进入江湖察看自己的状态,发现自己变得一文不名时,我表现得异常愤怒。数亿资产与一身高绝的武功居然在一夕间消失不见,任何一个初入江湖的菜鸟都可以让我一招毙命,这在开始时我并没在意,但当我重开一个窗口试图再次进入江湖数据库时,发现数据库的路径改变了。我退出江湖在电脑跟前想了一会儿,意识到我的所作所为已经引起了江湖社区真正网管的注意,他们不仅取消了黑衣人的所有权限,而且修改了数据库路径,让我再没办法获取功力和银两。我知道我不应该愤怒的,可是我仍然止不住要愤怒。我不知道创办傲来江湖社区的是什么人,但那天我发誓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这时候我不是秦歌,我是神秘的黑衣人,黑衣人注定要成为网络中的枭雄,这岂是一个小小的江湖社区所能阻拦的。
那天我再次进入江湖,给江湖的网管石西和江南留下信息,如果第二天他们不主动给我最高权限的话,那么这个江湖将永无宁日。
石西和江南对黑衣人的挑衅保持沉默。
第二天夜里,网管石西的名字进入江湖聊天室后,所有人都得到了他的慷慨馈赠。聊天室的界面在足足一小时里显示的尽是送钱的状态,大把的银子满天飞舞,所以耽于江湖的玩家们那一刻像疯了一样冲着石西欢呼。沉默的石西后来说话了,他说,同志们呐,钱是王八蛋呵,花了再去赚,你们快去买药吧,钱花完了再向我要我一定满足你们所有人的要求,不过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小朋友齐声呐喊说只要你给我们钱你说什么我们都听你的。石西说我们罢工吧我们一定要推翻万恶的资本家。小朋友说谁是资本家呵?石西说就是这江湖的网管呵。网管真是些可恶的家伙,他们限制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烧杀抢劫,去做我们在现实里不可能做到的事,更过份的是他们还限制我们在江湖里只能娶一个老婆不能纳妾。这些我们在现实里不能做,在网上虚拟的世界里如果还不能做,我们进江湖干吗呀!那些小朋友们被石西的话煽动得情绪高涨,大家一致振臂高呼打倒网管。后来有一明白的小朋友冲着石西发过来一句话,他说你不就是网管吗,打倒网管不就是打倒你吗?石西哈哈大笑,他说到现在你们还猜不出我是谁吗!
那个晚上我盗用石西的名字登陆社区,把整个江湖搞得群情激奋。大家和我一道充份感觉到了一种破坏的快感,因而,他们很快便加入到了破坏的行列中。我在那晚最后把所有当时在线小朋友的权限全部加为网管级,而把真正的网管石西和江南贬为江湖游侠。那晚,江湖里的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成为武林高手,他们纷纷创造出异常歹毒的招数来互相攻击。有人在瞬间死去,有人成为更高的高手。还有些不更事的孩子后来拿我开刀,企图在我身上练兵。我轻描淡写地三招两式便打得他们成为孤魂野鬼。
江湖大乱,这是石西和江南轻视我存在的直接后果。
能够用石西的名字登陆社区从而取得最大权限,并不是我的原因。野比江湖社区源程序里存在很多问题,我在登陆界面的密码输入栏里输入一条ASP命令,便可以轻松地绕过登陆限制顺利登陆社区。后来这条ASP命令在网上四处流传,有人把它张贴在论坛里让大家共同观摩。这条命令后来有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江湖万能密码”,使用它,可以用任何人的名字登陆江湖。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万能密码出自黑衣人之手。
傲来江湖社区在第二天便关闭了,三天之后,当我再次登陆社区时,发现万能密码已经不管用了,石西和江南显然修改了登陆页面的源程序,让我的万能密码再不能绕开限制语言。我重新注册一个名字进入江湖,发现江湖里所有人这时的状态都变成初始状态。石西和江南清空了整个用户数据库。
我和石西江南这天晚上开始了第一次真正的对话。
江南说有种你告诉我你在哪儿,我现在就拿刀去砍了你。
我对江南的不成熟表现出了相当大的不屑。我说拿刀你也不一定是我的对手,不过是网上的一个游戏何必表现得这么气急败坏。江湖本来就是应该乱的,不乱那还能叫江湖吗?
江南又叫嚣了半天之后,石西终于说话了。他说那么多家江湖你为什么偏偏要跟我们捣乱?我知道你就在我们这座城市里,还知道凭你的道行不应该在一个小小的江湖里闹事的。我猜你一定是个我们认识的人吧。
我说我认识你们是谁呵,你们跟我套不上关系的。现在我只想听你们一句话,是否答应给我江湖里的最高权限。
石西说你自己可以做到的事为什么还一定要让我们做。
我说这不同的,由你们给我权限我可以获得一种成就感,知道什么叫征服吗?
石西还没有说话,冲动的江南又开始叫嚣着要拎刀砍我了。在我们这城市里,最近接连发生了两起斗殴事件都跟网络有关。两个孩子在网上斗嘴翻了脸,各自带了帮人选择一个地方火拼决斗,结果架没打成就让警察给逮起来了。还有一起是七八个小朋友拎刀冲进一家网吧砍倒了一个家伙,原因是两人在网上撞车泡的是同一个美眉。那段时间,网上的人动不动便叫嚣着要拎刀砍人,乍一看个个都跟外面黑道上老大似的,可事实上这样叫的人多是一些戴眼镜细胳膊细腿的中学生。
那天的谈判不欢而散。
到最后江南说,我们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我在电脑跟前微笑。我说,我等你。
在我前面的故事里出现过一个叫小黑的孩子,现在我已经不能再用孩子来称呼他了。短短三年间,小黑个头蹿到了一米八,依然是黑黑的脸蛋,可是结实的身板往哪儿一竖就像一面墙。那天晚上,我在深夜的街头回家,我刚刚跟居委会主任的儿子发生了一场争执,那个流氓跟我撕下了脸,说我现在就要撵你滚蛋了你这个劳改犯。我说这是我的家该滚蛋的是你。我错了,最后滚蛋的人是我。我在收拾完最后的东西离开青年路上的老屋时,心里已经决定要把这件事情忘记了。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着实太多,就如同我为天网付出那么多所得到的一年牢狱之灾。居委会主任的儿子把我赶出我的房子,可是,我在今晚却有了另一个去处。那虽然只有一间小小的不到十平米的房子,可那里,却有我的爱情。我想,这也是我宽容地对待居委会主任儿子的原因吧。
走在深夜的街头,背着一个破破的大包,我的形象像极了流蹿到这城市的民工。可是我不同,我的脸上还带有旅途的风尘,我及肩的长发张扬在这城市的夜里,显示一种恶的力量。
夜里,可以真正看清一个城市。路两边三年间新耸立的高楼遮掩不住这城市的破败,我的眼睛可以透过大厦看穿它背后隐藏的无数条小巷,它们错踪复杂,像是这城市的血管。我说过,小巷里的故事才接近城市的本质,你们不要被城市虚华的外表蒙骗。现在这座城市一半以上的小偷抢劫犯妓女嫖客都在小巷里蓄谋待发,他们的存在让夜的城市变得更加真实。
我走在霓虹渐隐的街道上,背着我的包。一群骑单车的少年打着唿哨从我边上飞驰而过。我看见他们长发飘曳,穿着蛊惑仔的奇异服饰。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少年,我相信在他们之中必将出现这城市的市井英雄。面对比我更年轻的他们,这一刻,我只能发出一声叹息。三年后重新归来的的我已经不再风华正茂,如果没有了爱情,我还拥有什么?
而我现在在走向我的爱情,它具体表现为一间十平米的小屋,还有与小屋近在咫尺的艾桑。我的心里悲伤起来了,浓浓的,像这化不开的夜色。
已消失在视线里的蛊惑仔少年们忽然重新出现,它们行动如老鼠般敏捷,很快就把我包围在当中。许多辆不同的自行车绕着我逡巡,我背着包茫然四顾,不知道这一刻又将有什么事故发生在我身上。这些小朋友们全都铁青着脸,面目凶狠,围着我转就像围着一块奶油大蛋糕。
这一刻,我隐隐已经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一群蛊惑少年围住一个单身背着大包形同民工的外地人,他们将掠去他身上所有的钱财然后消失在这城市的夜色里。每个人对这样的故事都不会再惊诧,它在我们的脑海里已经形成了一种定势。我放下了肩上的大包,心里反倒变得坦然了。这些少年如果抱着这个目的,他们注定是要失望的。回到这城市的秦歌,已经变得一文不名。
少年们围着我转的圈子越来越小,他们后来齐齐单腿支地停住身形,我便知道,该发生的马上就要发生了。
后来的事当然出乎我的意料,一个高高大大魅梧的少年走到我身边,因为他背着路灯,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走到我跟前凝立不动,然后重重一拳向我击来。我闪身欲躲已不及,这一拳已击中我的肩膀。可奇怪的是看起来重重的一拳落在肩膀上却软软的毫无劲道,我正惊诧间,那高高大大的少年已用掩饰不住喜悦的声音大声叫:“原来真是你,原来这个长毛怪真的是秦歌。”在这里碰见小黑是我想不到的,我更想不到的是一个原本憨厚老实颇多腼腆的中学生,如今精干老练到了像一个纯种的痞子。我吁了口气,像以往一巴掌拍他的脑门上,说:“你这小子是不是想吓死我!”小黑的面孔变得清晰起来了,我在那上面看到了多年前孩子气的笑容。
小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情理之中,这两年,他已经不再喜欢玩游戏而迷上了网络。他和他的伙伴们有点钱就泡在网吧里,整宿整宿地泡着网络美眉。那时候神侃聊天室还没有关闭,他们在神侃里无恶不作,与人恶语相向,在现实里约斗;花言巧语骗小姑娘告诉他们自己所在的网吧,然后一大帮人飞车赶去看美眉。他们熟悉这城市的网吧,就像熟悉自己的家。这在后来成为我在这城市赖以生存的条件之一。
那一晚,小黑打发走自己的伙伴,硬拖着我找了家牌档吃火锅。最后在他付帐时,我看他掏空了自己所有的口袋。
小黑毕业两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两年间最大的收获,就是结识了一帮与他性情相投的小伙伴,成天耀武扬威地在街上招摇过市,从路人畏缩的目光里寻找一些满足。那一晚,我毫不客气地对小黑的模样进行了迸击。小黑现在的模样我如何不能把它和几年前那个单纯的小男孩联系起来。他的头发极短,根根向上竖着,而且染成了我叫不上名来的棕红色。右耳朵上打了眼,戴一枚银白色的耳圈,腕上带铁链子,穿紧身的花衣服。我说你这样子,给面子叫痞子不给面子叫人妖。小黑对我的迸击当然不服气,说看看你的头发吧,它们让你更像一个女人。小黑长大了,放在三年前他是如何也不会指责我的。我晃动脑袋,摇得长发乱飞,然后苦笑,然后说:“明天,明天我就把头发给剪了。”我剪去留了好长时间的长发。看着落在地上的头发,感觉着脑袋上的轻松,我心里有一些异样的感觉。回到这城市,开始的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我以为三年时间形成的断层不会在我身上留下什么阴影,可是我错了,我错的东西很多。包括我的爱情。
在接下来的那个夏天,小黑又与我形影不离了。我对他的生活方式提出警告,我说别以为自己年轻就可以这么任意挥霍时间,一觉醒来,年轻便会离我们而去。小黑腆着脸说谁愿意那样成天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痞子混时间,别人看着好象挺得意,其实心里空虚得一塌糊涂,这不都是无所事事给闹的吗?小黑像三年前一样跟在我的屁后,我带他,或者说他带我出入这城市一家家网吧。这时候,我又干起了我在另一个城市干的老本行,替一些网吧做维修。小黑在这城市的网吧中已经非常有名了,他跟他的伙伴们呼啸而至,一帮人围着老板说你们需要兼职电脑维修工吗?老板稍作犹豫,这一帮少年们脸上便露出了狼一样凶恶的表情。就这样,短短工夫,我与小黑便接下了近二十家网吧的维护工作,我与小黑在这个夏天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小黑其实是个挺聪明的孩子,他很快就可以独立工作了,这样,我才能有更多的时间泡在网上。
夏的躁热已在不知觉中消失了,那晚从一家名叫“黑木崖”的网吧回来,远方的风掠过深夜的街道,我在风中瑟缩了一下,感觉到了秋的凉意。
这晚十二点的时候,我的QQ终于发出了响声。我从床上一跃而起,飞快地坐到电脑前。艾桑彩色的头像在颤动。
“这么晚了还不睡吗?”艾桑说。
“你呢?这么晚了为什么也不睡?”我敲。
“我只是上来跟你打个招呼,明天省行来人检查工作,我这就休息了。”“我只要五分钟的时间,我有话想对你说。”“我要下线了,明天吧,我们还有明天。”艾桑的头像一下子变得灰暗了,我盯着显示器,充份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和无奈。这个夏天,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奈,可是,那个秋风渐起的夜晚,除了无奈,我还感知了另一种情绪在我心内的滋生。我后来极不情愿却无比清晰地知道那是愤怒。这就是我的爱情么?我为了爱情回到这城市,爱情却飘忽在我的生活之外。让我可以看到,却无法触及。
推开我居所的那扇小窗,你会发现我的小屋在一幢两层小楼的底部,外面有一个小小的院落。每晚临睡前,我在院落里的水龙头下洗嗽,抬头便可以看见楼上亮着的灯光。我还知道,在灯光后面,有我的艾桑。
那个飘荡着栀子花香气的春天早晨,我在泪光盈盈中抱住了艾桑,然后第一次跟着艾桑踏进她的新居。艾桑为我倒水时我环顾奢华的新居,一些不安悄悄涌进我的心中。我接过艾桑递过来的杯子,也接收到了艾桑因为不安而生出的拘谨。艾桑不说话,目光不愿与我的相碰。我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看她身上熟悉的影子,看她身上不变的,混合着成熟的美丽。我的泪再次涌上来了,我想到了一年前的冬夜里我收到的电子贺卡,艾桑说:天凉莫忘添衣。我还想到了三年前艾桑一句最让我销魂荡魄的话,艾桑说:穿上婚纱的我,注定是你的新娘。
我再次上前拥住了艾桑,紧紧地。我一遍遍低唤着艾桑的名字,直到唤得她也泪光涟涟。那一刻,艾桑在我怀中不动,我以为我拥住了我的爱情,我以为我的爱情并不因时间的流逝而稍褪颜色。所以,那一刻,我忽略了很多东西。
聪慧的艾桑忽然挣脱了我,她背着我走到客厅一角的展示柜前,我跟过去,扳住她的肩膀。这时,艾桑回过头来,在同样的泪光盈盈中我看到了些坚定的目光。艾桑没有说话,却把身子往边上让了让。
于是,那一刻,我便看到了展示柜里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艾桑巧笑嫣然,是我熟悉的美丽。可是,她却穿着婚纱,偎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上。
整个世界都在耳边轰鸣,全身如冰样寒的秦歌那时想,穿上婚纱的艾桑,成了谁的新娘?
8、黑木崖之夜
黑木崖的夜晚,飘荡着网际的轻盈与神秘。穿着素色服饰的女孩在网吧内,带着年轻与美丽穿梭,你不要轻视她们只是网吧的服务生,她们在这城市的网络中,每个人都赫赫有名。现在坐在我边上的星星,便是黑木崖里最漂亮的服务生。她在跟我讲述她姐姐月亮的一段网络奇遇,我常常是听得入神,便忘了手上的工作。星星的名字在神侃里曾是众多小朋友争逐的目标,她与她的姐姐便是我们这城市著名的网络姊妹花。我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第一次在一家网吧见到了名叫星星月亮的姊妹,她们端坐在我对面的电脑后,如花,开得各异,却有着同样的芬芳。星星说,你还记得月亮那时的模样吗,现在你再看到她,你肯定已经认不出她来了。我竭力回想月亮的模样,黑色的曳地长裙,如瀑如绸的发丝,略显削瘦冷艳绝美的面孔。月亮像是从古代走出来的女子,身上沾许些秦朝的月,宋朝的雨。那是个让男人想起来便要忍不住心痛的女子。星星说,月亮现在像一朵暮色里的百合,就要凋谢了。
那是两年前的冬天吧,星星说,月亮在网界与一个名叫清风的男孩相爱了。我们都知道网界的爱情常常来得比现实里更迅猛激烈,月亮在现实里是个脱俗孤傲的女子,但是,谁都没有料到,在网上她居然会迸发出那么多的激情。星星与家人是后来才知道这段网恋故事的,知道时,那个叫清风的男孩已经出现在了她与家人的面前。清风无疑是个非常不错的孩子,要不星星的家人也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便接受这样一段恋情和一个异地的陌生人。星星说,清风真的像夜晚的一阵清风,他站在你对面,你便可以感觉到他带来的那股清新气息。有月亮的夜晚,那清风是不是会更沁心动人?
星星说,那段时间,月亮和清风的故事简直成了我们一拔网友的共同话题,我们每个人都在期盼着这故事会有一个好的结局,这样,当我们自己经历网络爱情时,便会有一个范本,便会给自己带来信心与希望。
后来清风离开这个城市时,星星与月亮去车站送他,一块儿去的还有星星众多的小姑娘网友。清风在这城市的几天里简直成了明星,他与月亮的故事已经飞快地在这城市的网界流传。很多人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小美眉们,都想来看看这一对网络爱情的范本。月亮与清风在车站上演了离别最动人的一幕,很多小美眉在汽车开动时,在他们表现出的依依惜别中泪湿了双眼。
清风的家在湖北的一个大城市,他要经历十余个小时的旅程才能回到家中。黑木崖的这个夜晚,他们惜别的那一幕在我眼前清晰地浮现,我想到了与艾桑的离别,它让我从此将背负一份沉重的情感桎锢。月亮与清风的分别呢?
清风消失了,星星说,清风离开了月亮,便消失在网界了。
这无疑是个老套的故事,我早就说过,网上一个人的消失其实就等同于死亡。我忽然觉得自己为这样的故事打动颇有些不值了。
星星看出了我露出的不屑,赶忙抢着说,事情并不是如你想的那样,你知道清风到底出了什么事吗?清风死了。清风死了——我哑然失笑,我说这就是网络爱情的模式吗?
星星沉默了一下,她不理会我这时的讥诮,说你还记得那一年震惊全国的虹桥坍塌事件吗?清风的车在桥坍塌时恰好在桥上,清风被送进医院后,手里还紧握着月亮送他的一枚银色月亮的匙环。
我微怔,叹息一声,收起了不屑的神态。我想到了可怜的月亮,想到那个握着银色月亮匙环死去的男孩。还想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夜晚,艾桑青年路的小巷里哭泣,无数鲜红色的玫瑰花瓣从她手中纷纷扬扬地旋落。
我停下手中的活,正视着星星,我想从她此刻希翼的目光里探寻到这个小美眉的心意。她为什么会讲这个故事给我听,她为什么要在两年之后重新捡起月亮的故事?她此刻眼中流露的希翼,又是因为什么?
星星说,所有人都看到了月亮那时的悲伤,所有人都在担心,一个本来就带些古典忧伤情结的女孩是如何承受了那么大的打击?星星的眼睛此刻如天上的星星般晶滢,却又湿湿的带了层雾气。星星继续说,我们现在完全可以忽略月亮那时的悲伤,如果事情就此结束的话。爱情在现代都市里已经没有了永恒,许多年后的月亮一定会走出清风的爱情,重新开始她的生活。
我蓦然全身缩紧,不安的感觉浓浓地袭来。黑木崖的夜里飘荡着一缕轻柔的音乐,它飘忽不定,若隐若现,却又真实地响在我们的耳边。我已经无心再顾及手中的活了,只盯着明眸美丽的星星,盯着她的唇,等着听到让我震憾的故事。
月亮后来有一段时间坚决不再上网,网络生出了种让她惧怕的力量。她长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不休不眠,很多时候都是躺在床上,无表情的面上忽然就溢出了泪水。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将近三个月。后来,月亮终于走出她的小屋了,再后来有一天,她对星星说,我想到网上去看看了。
星星便带她来了黑木崖。星星说我永远记住那个黑木崖的夜晚,月亮坐在电脑前,打开她许久不曾用过的QQ,进入许久不曾进入的神侃,许多人这时仍然记着月亮的故事,见到久违的月亮,全都向她表露了最坦诚的关心和问候。月亮那时感动了,那时她忽然觉得自己很累,她知道自己就要走出与清风的故事了。
星星讲述到这里时忽然颤栗了一下,随即脸上便现出了些恐惧与疑惑的神色。她说,月亮的变化正是我们所希望的,可关键是那晚,她在最后决定回家的时候忽然想起来看一看自己的信箱,在信箱里,她发现了一封“妹儿”。
我骤然一紧,脱口而问:清风的“妹儿”?
星星重重地点头,这时她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悸了。她说,那是清风发来的邮件,不是一封,是一大堆,他在信里不住责问月亮为什么这三个月不到网上来,他一个人在网上好寂寞……
很久以来,在网界流行这样一种关于灵魂不灭的说法,这种说法的最初起源好象是来自八十年代中期日本的再生学说。现代物理学证明,世间万物都是由质子和粒子构成的,人也一样。根据牛顿万物不灭的定律,人在死亡之后,组成肉体的粒子重新回到自然界中,而构成精神的粒子也应是不灭的。日本的再生学说发明了“生物场”这个概念。人在死亡的瞬间,人的精神,即人的生物场,可以以种极快的速度脱离人体,进入到自然界中去。这种生物场具有一定的凝结力,在不受到外力干扰的情况下可以集结很长时间,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灵魂。现代城市里,在我们的城市上空,到处弥漫着看不见的各种波线,它们对生物场具有一定的杀伤力,而在偏僻的乡村,这种波线便少得多了,这也是为什么越是偏僻的乡村鬼故事越多的原因。网界的灵魂不灭之说,其实就是将网络与不灭的灵魂融合到了一处。人的生物场可以在某种条件下进入网络,在网界中生生不息,飘泊不定。最初接受这种说法的是港台一些影片公司,他们制作了大量这类题材的影片,将这种说法在更广的范围内散播开来。
那晚星星讲述的故事似乎要向我证明些什么,我在最初的心悸过后很理智地向她提出了几种存在的可能性,像清风本就未死,或者是别人假借清风的名字在搞恶作剧,而星星的回答,非常有力地将我的种种假设全部否定。清风死后,月亮曾赶到武汉见他最后一面;月亮与清风共用的那个信箱,是他俩好上后专门申请的免费信箱,俩人书信来往全部在那个信箱里,根本就不曾告诉过别人……于是,我只好沉默了,在心底感慨着网络的神奇。
星星最后说,我告诉你这个故事,是希望你能帮助现在的月亮。整整两年了,月亮都成天坐在电脑前,打开信箱,打开QQ,等着清风会再次出现。美丽的月亮再这样下去就要凋谢了。可是这么长时间,清风再没有了消息,这回他真的消失了,消失在无垠的网界里。我问星星想要我做什么呢?星星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要你解开月亮那个信箱的密码,这样,我就可以用清风名字给月亮发封妹儿,让她告别过去,重新开始生活。这样做未必管用,但是,它却是目前唯一可以一试的方法。
那天我只稍微思考了一下,便答应了。
我说过,黑木崖是我们这城市最大的网吧,在这里,每天你都可以见到一些我们这城市网界赫赫有名的人物。这晚我因为沉迷于星星所讲述的故事,而忽略了其它一些人或者事情的存在。现在,离我不远处,一个名叫亦凡的青年正与另两个青年对峙着。那两名青年说起来在这城市众多的网吧间也算是名人吧,大家都叫他们大白熊和小白鼠。他们俩人如其名,一个健壮如熊,一个萎缩如鼠,可是,他们玩红警的技术却绝不容人小窥。今晚他们和面前的亦凡约战黑木崖,要在红警上一决高下。这件事事先可能早就传开了,所以专门过来观战的人也不少,大家围坐在他们周围,只等着他们开战。这一战,不仅关系着他们双方在这城市红警圈内的名声,还跟一笔不菲的赌注息息相关。名叫亦凡的青年这时显然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因为他的搭档楚冰到现在还没有到来。周围围观的少年们很多都开始不耐烦,他们不住催促着亦凡,大白熊也咧着嘴开心地笑,说楚冰要是再不来的话,这一战便算他们放弃了。不战而败实在是件挺丢人的事,所以,大家从亦凡的面上看出他对楚冰也是心里有气了。
现在的孩子玩游戏也能玩出这么大动静来,我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便也兴趣十足地坐在角落里等着看他们表演。小黑这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他到我身边开始跟我喋喋不休地说着刚在另一家网吧见到的小姑娘是如何漂亮。我一巴掌扇他脑门上,说才多大的孩子呵就变得这么色,大了怎么得了。
小黑傻傻地笑,面有得色。这孩子在我的管教之下,已经洗去了黄发,摘掉了耳环手链,换上了正常人的服饰,说话做事虽然仍然痞气十足,可是,看着却已经像个人了。
那边的亦凡实在忍不住了,他今晚第三次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他的搭档楚冰。
那晚楚冰在做什么我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们已经成了朋友,并且,成了朋友之后我们才知道,原来许多年前我们便有过接触,只是隔着网络,大家谁都不认识谁罢了。
楚冰这晚跟她的女朋友柔香去车站接一位上海来的网友,网友网名秋水,跟柔香聊了半年多,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秋水在上海一家著名品牌的化妆品公司做教员,负责培训各地分公司的美容师,这趟她来到我们这座小城市,因为这里刚开了家他们的分公司,她被抽调过来培训新人并且进行相应的策划宣传工作。
楚冰和柔香最初走在街道上的时候,他确实忘了今晚跟大白熊的约战。楚冰开着一家不大却名声不小的摄影工作室,柔香是店里的化妆师。亦凡打第一遍电话过去的时候,楚冰正在跟柔香谈论上海来的那小姑娘。柔香对秋水的容貌大大吹捧了一番,惹得楚冰心里痒痒的,柔香便拿眼瞪他说幸亏她成天在他面前看着他,要不影楼里每天来那么多漂亮小姑娘,他肯定得犯错误。楚冰知道柔香的醋劲大,每说到这话题便赶忙岔开。柔香今晚兴致挺高,所以也不气楚冰了,只一个劲说呆会儿见了人家秋水千万把狼尾巴给藏好。楚冰哈哈一笑说亦凡正好没有女朋友,干脆把这小姑娘给那头狼发过去得了。
亦凡第一遍电话就在这时响起,楚冰接了电话立刻夸张地一迭声道歉,说真把这茬给忘了。他让亦凡耐心等候,他立马就到。边上的柔香听了立刻不乐意了,说我都跟人家秋水说好了跟男朋友一块儿去车站接她,现在就剩自己一人,多没面子呵。楚冰看着柔香脸上的怒气,只能一个劲地哄他,把亦凡在黑木崖里的处境说得跟掉进狼窝的羊羔一样,他不赶去亦凡就得给人吃了。偏偏柔香熟知他的说话风格,就是不理他这个茬,柔香是个泼辣的小姑娘,楚冰平时就有点怕他,这会儿看她真动了气,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好。最后柔香还威胁他,今晚你要是不陪我一块儿接秋水,明天你店里就再找一化妆师吧。
楚冰知道柔香倔起来没个边,小性子使起来十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且,她吃软不吃硬,要让她答应什么事,就得磨。楚冰是个急性子,可偏偏就在柔香面前急不起来。所以,他只能打消立马离开的念头,一边陪着柔香往前走,一边细声细语地说着亦凡的危险处境。
柔香知道这俩人混一块儿肯定没什么好事,所以,坚决不理他这个茬儿,任他那儿唾沫星乱溅,就是不松口让他离开。这时,亦凡的第二遍电话又到了。
这回楚冰是真急了,这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火车站宽阔的站台上。楚冰只想着火车快点来,接了秋水立刻打的直奔黑木崖。偏偏他急车不急,半天工夫,站台上的喇叭里传来播报火车晚点半小时的声音。楚冰心里这个恨呵,再看柔香漫不经心悠闲地在站台上转过来转过去,终于下定决心丢下柔香赶去救场。
柔香看他要走,也不拦他,只是动作敏捷地跳到了站台下的轨道上。楚冰傻眼了,柔香说你要走我就不上来,火车来了也不上来。
这时候的楚冰该怎么办?
亦凡在黑木崖里第三次打电话给楚冰,楚冰有苦说不出,只能一迭声地说马上就到让那头大笨熊再等一会儿。看楚冰接电话的狼狈像,柔香背过脸去很开心地笑。
再说黑木崖里的亦凡,这会儿真的坐不住了。坐在他对面的大白熊与小白鼠,不住地出言讥诮。亦凡开始烦躁,埋头在电脑上胡乱玩着极品飞车,原来眼睛闭上都能记起来的路线这会儿开得跌跌撞撞的,一会儿工夫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大白熊说,今晚就这样吧,你等不到楚冰了,楚冰比你识事务,这会儿肯定吓得躲哪旯旮里不敢出来了。
小白鼠说,我看咱们明年这时候再比吧,我们回家睡觉,你们再练一年。
大白熊呵呵一笑:还是十年以后吧,君子报仇不是说十年不晚吗,咱们就等你们十年,给你们十年工夫该有胆子站咱们面前了吧。
亦凡抬头瞪他一眼,说你别太张狂,还没比过呢。
大白熊笑得更夸张了,说还比什么比,楚冰连来的胆子都没有,你怎么跟我们比,一个人对俩人吗?那咱们干死你还不跟辗死只蚊子似的。
大白熊说话间,嘴里发出嗡嗡的声音,眼睛四处转动,好象在盯着不存在的蚊子。边上的小白鼠蓦然一挥手,抓住了不存在的蚊子,猴头猴脑地说,我一把抓住蚊子,挤破它的肚皮把它的肠子扯出来再用它的肠子勒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拉,呵——!各位,整条舌头都伸出来啦!我再手起刀落,哗——!整个世界清净了。现在,大家明白了,这只蚊子是怎么死的了吧。
边上等着观战的小朋友们哈哈大笑,笑声里大白熊面露得色,补充一句:不是一只蚊子,是两只蚊子。
亦凡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让红色的宝时捷在显示器里撞得跌飞出去。他盯着大白熊,眼睛都气红了,想说什么,可是,这会儿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心里恨死了楚冰,想着呆会儿见到他一定冲他抱以老拳。可这会儿,周围这么多人都冲他露出讥诮的神色,这是他不能忍受的。他忽然重重地一巴掌拍桌子上,站起来,重重地道:好,现在咱们比,我一个人对你们俩!
周围的人静了一下,随即大白熊和小白鼠的笑声夸张地响起。周围人便也跟着笑了。笑声里,亦凡觉得自己实在太冲动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让自己更加无地自容。大白熊与小白鼠绝对可以算是红警高手,自己即使与楚冰联手也最多只有五成的胜算,何况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豪气过后的亦凡变得有些沮丧了。
那边的大白熊与小白鼠并不催他,只是坐那里满脸不屑地笑。他们在看亦凡接下来会怎么做,看亦凡这句豪言过后如何收场。
亦凡站那儿,现在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比也不是不比也不是,周围还有那么多人看着,真是尴尬透顶。就在这时,忽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回头,看到了一个二十出头皮肤黝黑、留寸头满身痞气的少年。
少年说:要比也得比公平了,一人干俩,你太瞧得起他们了。
亦凡瞬间便对这少年心生感激,但不明白少年的意思,所以一时语塞。那少年流里流气地冲着大白熊与小白鼠说,你们不是要比吗,还是老规矩,每边出俩人,集团作战。
大白熊依然脸露不屑,说得了吧小黑,就你那俩下子这里谁不知道。他一人说不定还能撑一会儿,有你或许死得更快。
小黑嘿嘿一笑,阴森森地说,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咱现在档次上去了,早就不玩红警了,咱只上网泡妞。他再嘿嘿一笑,说我不玩红警了,可我教出来的徒弟还在玩,你们这俩倒霉蛋,今晚等着哭吧。
大白熊和小白鼠一起皱眉。小白鼠说就你那臭手还能教徒弟?
小黑说能教不能教那是我的事,你俩傻青买好手纸等着抹眼泪就成。
亦凡这时也对小黑露出疑惑的神情,小黑看在眼里,再嘿嘿一笑,说你放心,今晚你赢定了,不过我那徒弟架子大,你得过去请他才成。
亦凡不住点头,小黑便贼眉鼠目一脸坏笑地把他领到了坐在角落里,短发削瘦、神情略显郁悒的青年面前。
小黑对亦凡说,你玩红警,不会不知道“奔雷手”是谁吧。
亦凡盯着那青年看了半天,忽然眼里就有了神采,他在脱口叫出那青年的名字时,兴奋之情已经溢于颜表了。
于是,那一刻,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名叫秦歌的青年身上。这些小朋友当然不知道三年前的奔雷手在这城市的红警圈里如何风光,但是,他们看到亦凡的兴奋和大白熊小白鼠此刻露出的紧张神色,便已经明白了秦歌不是凡人。
当小黑最初跟亦凡搭上话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孩子肯定有猫腻,所以,当他把亦凡引到我面前时,我也没有太多的诧异。我站起来,先于亦凡坐到了比赛的电脑前,亦凡神采飞扬地坐在我边上。我像个真正的武林高手面对显示器目不斜视,但是,眼角的余光还是让我感觉到来自周围数十道目光的注视。
于是,这一刻,我的虚荣让我飘起来了。
站台上的亦凡冲着铁轨上的柔香叫你快上来,柔香冲他翻白眼当他不存在。喇叭里这时传来车要进站的消息,隐隐约约已经可以感觉到铁轨的颤动了。一个中年妇女手中拿一面小黄旗让站台上的人退后,最后冲着柔香大叫,不想活了!
柔香还是站铁轨上不动,那中年妇女紧张了,嘴里一迭声叫着快上来快上来,边说眼睛边往四处瞅,不知所措的样子。楚冰说柔香够了。柔香说那你说你还走不走。楚冰说车都来了我还急这一时吗。柔香这才婉尔一笑,但还站那儿不动。楚冰说小姐你还想要干什么。柔香鼻孔里往外哼一声,说我要你抱我上来。楚冰满脸无奈,极不情愿地跳上铁轨,心虚地当着站台上那么多人面抱柔香上来,到了上面柔香搂着楚冰的脖子还不松手,楚冰使劲挣脱了她说别这儿少儿不宜了。柔香呵呵一笑,终于放过了他。
柔香是个新潮时尚的女孩儿,及肩的中发染成了栗色,爽爽得随意垂下来,脸上的妆浓,可是却看不出一点妖冶的痕迹,柔香的化妆手艺是楚冰的影楼离不开的,她在自己的脸盘上当然是下足了工夫。柔香的的服饰一向新潮前卫,有时候高兴起来直接就穿上影楼里的拍摄服饰招摇过市。今晚她穿了条银灰色的小短裙,露肩的吊带小背心,在夜里远远看过去,黑白分明。楚冰跟她站一块儿,便显得有些不修边幅了。其实楚冰对衣着也一向讲究,只是因为搞摄影,故意寻求那种邋遢的艺术家效果,所以看起来才有点不伦不类。
柔香看过上海来的秋水的照片,知道她是个美女,所以来接她这天晚上,才会如此刻意打扮。
火车进站,拎着旅行袋的旅客们蓬头逅面拥上站台。柔香楚冰在站台上四处逡巡,都不见要找的秋水。当旅客们散尽,他们正那儿嘀咕时,柔香回头,便看到了站在出口处,笑咪咪盯着他们看的一个女孩儿。
女孩身材修长,长发星垂,白白净净的面孔,明眸,月眉,一眼望过去干净利落。她站在那儿安安静静地笑,吸引着最后离去的一些旅客垂涎的目光。
柔香瞬间也笑了,夸张地挽着楚冰过去。
楚冰盯着那女孩儿看,觉得好象看到了某种熟悉的感觉。他心里感叹着柔香对秋水的描述不虚,这女孩儿不仅漂亮,而且还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站在她面前,你会觉得离她很近,可是,当你想再靠近她时,她一下子便离得你远了。
柔香和楚冰已经面对那女孩儿了,柔香小脸板住了,说:——上海的阳光多少钱一斤?
那女孩儿此刻也表情严肃:——现在跌价了,昨天还晒晕过去一对老头老太。
两个女孩爽朗的笑声响起,柔香丢下楚冰,已经与秋水挽在了一处。楚冰也笑咪咪地盯着秋水,说柔香没说谎,真是一美女。
柔香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说我嘱咐你多少次了,别一见面就把你那尾巴露出来。她又冲着秋水道,现在这些花心大少,你真拿他们没办法,见到美女那心就痒得跟猴屁股似的,秋水你可得小心了。
秋水笑起来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笑也是安安静静地笑。她说上海的男孩子也一样,特别是在网上呆过几天,说话一个比一个油。
楚冰苦着脸,说我就给你落这么一第一印象。
秋水不说话,只是笑,竟似已默认了楚冰的话。楚冰苦着脸说我本来一挺好的孩子,真的,可我就怕见到美女,一见到美女就眼晕。
秋水说那你在影楼里见的美女多了,一天不是最少要晕十回八回?
楚冰呵呵一笑,揽住柔香的肩膀,说有柔香在,我哪天不晕呀。
柔香这时便也很柔顺地把头靠在楚冰肩上做幸福状以示对他这句话的嘉奖。楚冰说好了咱们走吧。这时他忽然哎哟一声,神情便变得急迫起来。他想到了黑木崖里的亦凡,脑门子上立刻便有了汗。他冲着柔香说,我们真得快去救亦凡,这会儿他说不定已经被人大卸八块了。
柔香扭头看一眼秋水带的大包,说我们还是先安排秋水住下再说吧。
楚冰这会儿真急了,他心里在奇怪刚才见到秋水自己居然就把亦凡的处境给忘了。这会儿他不能再等了,他说要不我先去,你带秋水去宾馆然后打我电话。
柔香白他一眼,然后转向秋水,说你累不累呵。秋水摇头,柔香便说,那我们一块儿去吧,介绍你认识一个帅哥,一块儿宵夜。
秋水犹豫了一下,知道柔香不想离开楚冰,便点头同意了。三人出了站台,打的直奔黑木崖而去。坐在出租出前头的楚冰听到俩女孩儿在后头非常矫情地感慨,心里便觉得有些好笑。
秋水说,网络真是神奇,没有网络,我哪能认识你这个朋友呵。
柔香说,见到我是不是很失望?
秋水说失望干吗?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儿。
柔香笑得有些狡黠地道: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帅哥呵。
俩女孩儿又开始笑了,前头的楚冰便也跟着笑。楚冰知道柔香和秋水俩人在网上交往的过程,柔香开始用一个男性化十足的名字跟秋水聊,秋水那会儿可能刚上网不久,脑子里根本就没想对方居然会是个女的,直到后来她的单纯打动了柔香,柔香这才跟她说了实话,满以为秋水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甚至把柔香的名字从QQ里拖到黑名单,谁知秋水只是诧异了一会儿便释然了。秋水说,在网上,人都是些虚拟的符号,何况是性别呢。她这样说,柔香对她便多了些歉意。
楚冰领着两个女孩走进黑木崖时,刚好碰上大白熊与小白鼠垂头丧气地出门。战斗已经结束,他们丢给亦凡输了的赌注后只能灰溜溜地消失。见到楚冰,大白熊拿眼瞪他,低头便想走,楚冰偏偏要拖住他,说干吗走呵,今晚还有时间让咱们比个高低。大白熊恨声道还比个屁,今天算你们俩小子走运。
大白熊丢下楚冰与小白鼠夺门而去,楚冰便满心疑惑地走进黑木崖。黑木崖里,亦凡小黑已经与那么多观战的小朋友在欢呼胜利了。
楚冰进门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了他身后的两个女孩。我的目光盯着秋水看时,好象有些遥远的记忆自心底深处飘过来。我有些疑惑了,便有些走神。那边的楚冰已经在为亦凡介绍秋水了。这时,我知道了秋水的名字,眼中的白裙女孩便真的像是一汪明净的秋水,在我眼前闪烁。亦凡把楚冰拉到了我面前,一脸严肃地向他介绍说,这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奔雷手秦歌。
听到我的名字,楚冰眼里立刻有光茫闪动,接着便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的笑容让我有些诧异,他边上的柔香便嗔怪地使劲拿胳膊捅他。亦凡这时在边上也嘿嘿地笑,显然他们之间有一个共同的阴谋。而那阴谋必然与秦歌有关。
楚冰说,其实我们应该可以算是老相识了,你还记得那年的色狼帮事件吗?
我盯着楚冰,已经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楚冰说,我就是麦克老狼,当年的色狼帮帮主。
亦凡这时笑咪咪地凑过来,说,那时我的网名叫江湖。
能在这里碰到旧时的网友是我没料到的,我更没料到世事还会如此个巧法,这便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吧。麦克老狼与江湖的名字勾起了我那么多的回忆。我想到了那个秋夜的街头,我与艾桑在时代超市门口的广场上,在婚礼进行曲中看着大屏幕上显现让我心跳加速的图片。想到艾桑在排档的音响前唱歌,蓬头垢面的花童在一曲结束后为她送上鲜花,却冲我伸出要钱的手。我还想到我挽着艾桑走在漆黑幽静的小巷里,那时,我以为我拥住了一生的幸福。
我黯然了,我站起来,我要回我的小屋。战斗已经结束,夜已深,艾桑在这个夜里或许会打开她久违的QQ,告诉我,那些记忆同样深埋在她的心底。
楚冰显然没有注意到我情绪的变化,他说能在这里见到秦歌真是太好了,以后有机会一块儿出来玩吧,我现在的网名叫江南,他叫石西。
我在心里叫声“倒”,情节发展到这里是我无法预料的。网络很大,网络又很小,神奇的网络往往会让我们陷入一种极端无奈的境地。我有片刻的失神,然后,冲楚冰与亦凡浅浅地笑,便招呼小黑离开。亦凡上前拉住我说我们一块儿宵夜。我沉吟一下,看一眼柔香身边安安静静的秋水,说还是不用了,我不想酒足饭饱之后有人拿刀架到我的脖子上。
我的话让所有人都很诧异,楚冰大声叫这里谁敢拿刀架你脖子上呵。我嘿嘿一笑,招招手,楚冰便俯过身来,我在他耳边说,你知道我现在的网名叫什么吗?楚冰摇头,我用更低的声音说,我叫黑衣人!
楚冰完全愕住了,我走过他身边他都恍然不觉。我带着小黑离开黑木崖,临出门时回首,恰好与秋水的目光相撞,秋水的目光里有些探寻的色彩,我目光飞快地掠过她,却看到亦凡此时正出神地盯着她看,脸上有种我们都熟愁的不安。那一刻,我便知道这个少年第一次见到秋水心底生出的情愫。
9、夜的故事在夜里结束
有那么一些时候,我们会发现自己的改变。这些改变让我们深恶痛绝,却又无法抗拒。没有活做的傍晚,我会在路边地摊上胡乱找些东西填饱肚子,然后去一家叫做“经典”的影碟铺子里租些影碟。“金典”里的影碟当然不都是经典,我在挑选过程中也并不讲究。在接下来的夜里,我躺在床上,在电脑里播放那些碟片来打发时间。
迷恋碟片那还是我上中学时的事,那会儿我喜欢类似于《真实的谎言》《生死时速》一类的经典动作片,可是,在这年的初秋,我借来的碟片大多都跟爱情有关。我在这个秋天让自己感到很羞愧,我像无知年少的傻青一样,可以为任何一部三流碟片里,粗制滥造的爱情而在瞬间泪流满面,甚至,让我流泪的可以不是爱情,它只有一个情节,一对情窦初开的男女间一个默契的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我在泪水夺框而出时无比痛恨自己的矫情,甚至把租来的窥视到自己内心的碟片扔出窗外。
可是,在第二天的傍晚,我还会如期走进名叫“金典”的铺子。
我用影碟来打发夜来时那么漫长的时间,我在等待夜深时,艾桑会在与我约定的时间出现,我们在QQ上做最简短最僵硬的交谈。艾桑显然在逃避我,我理解一个已婚少妇此时所有的矛盾心理,但最初正是这些矛盾让我隐隐生出些希望。因为希望,我每天都在盼望着夜深时与艾桑在网络中的会面,我们的交谈虽然大多只是礼节性地问候,但那一刻,我们可以真实地感觉到彼此的存在。可是,在这个初秋,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艾桑在网上消失了,我的等待让我通宵不眠。我不知道艾桑到底出了什么事,或者她心里起了什么变化,但是,每次深夜里的等待,都让我全身生出彻骨的寒。
我与艾桑住在同一幢小楼里,我每天早晨七点半,总会准时站在窗前,拉开窗帘,看艾桑推着摩托车走出院子,有时和一个男人一块儿出门。中午或者傍晚,如果我呆在我的小屋里,我也会看到艾桑满脸疲倦地推车进门。我与艾桑近在咫尺,可是,我却没有办法走到她身边,问她一声为什么。
那个在我记忆里飘荡栀子花香的春天早晨,艾桑第一次带我来到这幢位于城市东区的别墅区,走进她的家。我告诉她,在这个城市,我已经没有去处了,艾桑在考虑了很久之后,才怯怯地说,那你就住在楼下的那个小房间里吧。小房间原来是堆放杂物的地方,艾桑在与我一块儿收拾时沉默不语。我看出了那时她心里的不安,我知道那时她已经在为自己做出的这一决定后悔了。我告诉自己必须无视艾桑此时内心的惶惑。我回到了这个城市,我手里还握着我与艾桑的爱情,可是,艾桑却把我的爱情弄丢了。所以,我必须守在她的身边,帮她重新找回与我的爱情。
我跟小黑骑车行驶在初秋的街道上,我们刚刚离开一家网吧,很累。夜色渐涌华灯初上的街道上,还留有暮夏暖暖的微风,行人在夜色里懒洋洋地行走,路边灯火通明的铺子里歌声如潮。我知道在这样的夜晚我最终的去处,便不由对这将来的夜生出了些莫名的恐惧。这时小黑说,忙了一天了,我们找地方坐坐吧。
我跟小黑在蔷薇路上的排档前停下,我认出这里正是三年前我与艾桑来过的那一家。小黑显然与老板已经很熟了,坐下来随口报出几个菜名,我没有听清他点了些什么菜,我只是盯着远方的街道出神。
小黑接下来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直到我蓦然醒悟过来时,看到这坏小子正盯着我贼兮兮地笑。我一巴掌扇他脑门上去,他便笑得更见邪门了。
小黑说我知道你在想女人,想女人的男人都你这表情。
我说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女人。
小黑说我当然知道女人,我一月认识的女人比你这辈子认识的都多。
我摇头苦笑,说你认识的那些还都是孩子,你别这儿嘴上含根草就冒充长胡子了。
小黑这时的神情便多了些不屑,他说你这哪年月的观点了,现在的女人和女孩你不深入了解是没法知道的。
网上的孩子说话都喜欢用双关词,我知道小黑这里所谓的深入了解是什么意思,却不想再和他争辩。小黑无疑是个聪明孩子,你不要被他表面五大三粗没心没肺的样子迷惑。他的心思非常敏锐,我常常怀疑他是否洞悉我一切卑微的心理。这样的孩子在网上是无往而不利的,我回来这几个月时间,就见到了五个从外地专门赶来咱们这城市见他的小姑娘,最远的一个据说来自新疆。
我和小黑在排档里东拉西扯打发时间,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小黑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怪异起来,我眉峰微皱,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在我们的排档外面,站着一个白衣素裙的长发女孩儿。女孩安安静静地站在略显喧嚣的人行道上,那些喧嚣涌到她身边时仿佛便消失不见了。我这时认出了她正是黑木崖之夜里跟随楚冰一块儿出现的上海女孩秋水。
在这里见到秋水是我没想到的,我更没想到秋水会上来主动与我们打招呼。那次秋水说是巧合,实际情况是秋水跟随一帮同事坐车前往一家酒店吃饭,秋水在车窗内看到了街边的秦歌与小黑,在车开出去很久之后忽然叫停车,然后满脸歉意地向准备替他接风的同事们说对不起。
秋水悄然走近我们所在的排档,我在见到她的瞬间居然有些无措。而小黑却先我反应过来,兴奋地转头叫老板再添把椅子。
小黑说,这么晚了没有人请你吃饭?
秋水表情略显局促,目光越过我落在小黑身上。她说,我才来这城市几天,有谁会请我吃饭呢。
小黑这时已经眉开眼笑了,他说,这么说你到现在还没吃了?
我拍拍小黑的肩膀,说小朋友,有没有搞错,你想请人家吃饭也不能在这地方,人家可是大城市来的,你不嫌这儿寒酸了点吗。
小黑还没有说什么,秋水已经坐在了小黑的边上。秋水说,没关系的,这里挺不错,空气好,还挺有情调。
小黑冲我挤眼,我苦笑,自嘲地道,我要有钱我准保不要这情调。
那一晚秋水主动出现在我们身边,我便隐隐约约感知到了一些什么。我不知道我这样落魄得让我自己都生厌的人什么地方吸引了这个女孩,可是,我却知道,我必须远离秋水。那一晚在街边的排档里,几乎都是小黑与秋水在交谈,小黑夸张的语调让人一览无遗他的兴奋,我不知道他兴奋什么,却知道这晚如果没有他,我实在不知道该和秋水说些什么。后来当我们起身离开排档,我故意落在了后面,前头的秋水和小黑并肩走在一处,纯白的长裙仿佛是这夜里唯一的亮点。你不得不承认,大城市来的小姑娘自有她无法言喻的一种气势。我不喜欢用气质这个词来形容女孩,用气势当然也不恰当,我想那是一种光吧。在我眼里,所有可以吸引我的女孩身上都笼罩着层不可言喻的光,它跟美丽无关,跟学问无关,跟家庭无关,跟我们习惯称谓的气质也无关。我就曾经见过许多身上笼罩这种光彩的小姐,她们穿着妖冶的服饰带着满身淫荡的香气,却又光彩十足地从我身边掠过走进夜里。
夜里白裙的秋水对任何男人无疑都有莫大的吸引力,可是,我却不想再受到另一场伤害,而且,黑木崖之夜,我见到了少年亦凡眼里对她流露出的情愫,所以,一开始,我便明白了接下来的故事该如何发展。
前面的小黑与秋水谈笑风生,不时回头催促我上前。后来行到一个岔道口,秋水要与我们分手了,我这才推车紧跑几步赶上他们,我看到这时,秋水正从小包里掏出几张黄色的卡片交到小黑的手中。
小黑说,秋水这个周末要第一次开课,她请我们去捧场呢。
我没明白过来,秋水却已浅浅地冲我笑。她说,我在这城市只有你们几个朋友,如果不叫你们几个去捧我的场,那么,我会怯场的。
秋水看我茫然的表情,与小黑会心一笑。小黑抢着说,秋水来我们这城市,是因为她们化妆品公司在这儿有一家分公司,她来,除了搞一些促销活动外,主要是培训本地推销小姐的化妆技术。
我明白了,这时我想到了艾桑,我知道秋水为我寻找到了一个可以接近艾桑的理由,所以,接过小黑递过来的小卡片时,我便笑了。
白裙的秋水消失在街道的那头,一脸坏笑的小黑刚要开口便被我止住,我表情严肃地指着他张开一半的嘴,说你现在别开口。
小黑真的闭上了嘴,可脸上的表情仍然满是戏谑的味道。我叹口气,偏腿上车,小黑跟在后面,半天没说话,我转过头去看他,他脱口而出:这位JJ喜欢上你了。
周末,我在一幢大厦下面等艾桑。艾桑在两天前的深夜答应了这个周末和我一块儿来听秋水的讲座。艾桑曾经是个美丽的女孩,现在她是一位美丽的少妇了,她的美丽让我想起来心里便会生出彻骨的痛。有人说,爱情的感觉其实就是心痛,当你为一个女人心痛时,那么你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大厦位于繁华路段,前面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又是黄昏,静谧的夕阳将大片的昏黄披在街道的身上,那些尘世的喧嚣便在这些昏黄里变得静谧了。我看见艾桑骑着摩托车远远出现在如潮的人流中,便知道这个夜晚必将于每日不同。
这时候跟我一块儿站在大厦前的还有亦凡,这个少年在等他的朋友楚冰和柔香。当我们最初在大厦前相遇的时候,我便看出了他有种竭力想和我交流的愿望。可是,因为我心里惦念艾桑,所以,有些心不在焉。他看出来了,便住了口。这样,我便知道了这是个极有自抑力的少年。
我向亦凡介绍艾桑,我见到亦凡眼里瞬间的疑惑过后,很快便友好地跟艾桑打招呼。我跟艾桑往里去,亦凡说他还要再等一会儿,楚冰跟柔香是一对马大哈,他们兴许找不到这里。亦凡在说到楚冰时满眼无奈,他说这小子每次都迟到,脑子里就没有一点时间概念。
没有时间概念的楚冰这会儿还在时间驿站里替人拍照。时间驿站是楚冰开的一家摄影工作室,以拍些风格前卫格调低靡的写真著称。楚冰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在社会上游荡了三年之后忽然考进了省城一所师范大学的摄影班。时间驿站开张后生意兴隆,楚冰执机主拍的一些貌似鬼魅的人像,在这城市的女孩中被引为前卫经典。白日里“时间驿站”美女如云,鸟一样竞相在红冰面前展露羽毛。而到了晚上,宽敞的店堂内,几盏瓦数极低的灯泡闪着微光,行装各异的地下艺人汇聚一堂。在靡靡之音与永远的黑暗里,他们的行为像他们的身份一样让人生疑。
这个傍晚楚冰在楼上替一对双胞胎姐妹拍写真,楼下的柔香已经数次上楼催促他抓紧时间,可是楚冰还在那儿磨磨蹭蹭拍个没完。柔香有气,楚冰有这毛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凡店里来了漂亮小姑娘,楚冰都要替她们多拍上许多片子,用楚冰的话说美丽的女孩可以激发他创作的激情,可在柔香眼里,不过是楚冰在找借口接近人家小姑娘。要知道现在影楼拍写真的服饰都前卫得不得了,小姑娘们穿在身上必须最大限度地展示自己青春的身体。今晚来的这对双胞胎,美得让人有炫目的感觉,楚冰从她们一进门起便跟在她们身边说个没完,用他的话说这是拍摄前的交流,而柔香一开始心里便动了气,在化妆时便带了情绪,这会儿,已经到了与秋水约定的时间,楚冰还那么穷磨蹭,柔香便恨不得上楼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拎下来。
楚冰从楼上探出脑袋来,喊柔香上去补妆。柔香紧绷着小脸上楼,楚冰不知趣,还来教训柔香,说不知道拍照时化妆师一定要在影室里随时补妆么。柔香瞪他一眼终于忍不住了,她说这个套系按标准应该拍多少张?
楚冰嘿嘿一笑,说我忘了。
柔香嗓门大了起来,说你忘了还是故意装不知道!我几天前就跟你说了秋水今晚第一次开讲座,我们大伙一块儿替她去捧场,你故意拖到现在,这不故意让我在朋友面前下不来台吗!
楚冰心虚地回头望一下影室,说你小声点,我这就完,你再等一会儿。
柔香不说话了,脸上是种气极的愤怒,楚冰被她盯得发毛,刚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笑,柔香已经一个小耳光扇他脸上,嘴里骂一声“你去死吧”便转身飞快下楼。楚冰摸着脸颊也动了气,他冲着柔香的背影,恨恨地低头“操”一声。
大厦门前的亦凡看到柔香一个人气呼呼地从出租车上下来,便知道这晚楚冰跟柔香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亦凡在柔香到时间驿站工作不久的一个早晨,在途经时间驿站时进去找楚冰一块儿吃早餐。那一次,时间驿站的门虚掩着。里面黑乎乎的大厅似乎还没有走出黑夜。柔香很疲倦地坐在外面的接待处,湿漉漉的头发和很整齐的妆后面,细黑的眼圈与满脸的倦容已经让亦凡心生疑惑,再看到摄影室外面楚冰的鞋子,看到楚冰倒在影室的地板上酣睡,亦凡便知道楚冰与柔香之间,在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而柔香适时地在脸上显露出的一丝羞涩,说明她在亦凡面前也无意隐瞒什么。柔香知道,亦凡和楚冰从中学到现在,已经在一块儿玩了近十年。
柔香与楚冰的爱情自那个早晨真正开始,后来亦凡熟知他们俩之间的一切故事,所以,对于这天气呼呼的柔香,亦凡只是哑然一笑,便跟在柔香后面进入大夏。在电梯里,亦凡试图和柔香说些什么,可气呼呼的柔香两眼瞪着电梯壁,竟似当他隐了形,亦凡只有苦笑。
进入十二层的一个会议厅,一身浅绿色职业装的秋水已经站在讲台上了。
艾桑答应跟我一块儿来听秋水的美容讲座,当然因为她的美丽。美丽于任何人都是一种财富,所以每个人都想最大限度地留住她。艾桑其实是个生活简单的女子,平时除了工作逛街看书一些常人共有的爱好外,几乎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特别的爱好。而在她那些爱好里,美容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了。我在回到这个城市之后,知道有那么一段时间,因为无聊,艾桑做过一段时间一种品牌化妆品的传销,其中原因并非因为可以赚到多少钱,而是因为可以学到很多美容知识和结识一些新的朋友。艾桑说,她这几年过得挺寂寞。
我不想在这里跟你们讲述艾桑的家庭,它在以后的故事中会一点点展露在你们面前。还是回到这个夜晚,我坐在艾桑身边,无视秋水在讲台上的动作语言。因为我的关系,艾桑听得也不太自然,但是,秋水的讲座还是吸引了她,我看到她的表情在瞬间由微笑而颦眉而释然,在感觉到我的目光后又有些不安。我知道我无可救药了,艾桑的任何一个举动都能让我生出心痛的感觉,可是,我还必须在她面前很好地隐藏这种痛。同志们呐,谁能体会到这是怎样一种更深的痛?
然后我们大家又出现在夜的街道上了。亦凡提议,今晚该庆祝一下。没有人提出异议,也没有人附和。秋水似乎还沉浸在讲座结束时的掌声里,所以她忽略了此时在场所有人心里隐藏的心事。
楚冰说他知道蝴蝶巷里才开了家酒吧,叫做原始地带。亦凡说那正好给你一个机会跟柔香道歉,我们大家一块儿跟着沾光。楚冰这会儿离柔香远远的一直跟在秋水边上,听了亦凡的话下意识转头看柔香,柔香正那儿冲他翻白眼。
楚冰说我请客没问题,咱可得说好了这是为秋水庆祝,我哪用跟谁道歉呵。
这回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了楚冰和柔香这小俩口又闹意见了,秋水想说什么,楚冰却已经抢着说秋水你真的很棒,刚才我们在下面都听目瞪口呆。亦凡说得了吧别这儿拍马屁了,美容那是小姑娘的事你发什么呆呢。楚冰便好象很开心的样子大笑,他说,打小咱就闹下这毛病,见到美女就发呆。
楚冰的言行已经有点过火了,谁都看出他在故意拍秋水的马屁气柔香。柔香仍然在不停地冲他翻白眼,但是这时居然不立刻发作。
我们大家沿着街道一直向前。我与艾桑走在后面。艾桑忽然附在我的耳边说我要回家了。
我用恳求的眼光望着她,说难得一次机会的。
艾桑说,跟这些少年在一块儿,我会不自然的。
我立刻毫不犹豫地说,那么我们一块儿走。
艾桑的目光里有些畏缩,我拉住她的车把,紧盯着她看,我知道我的眼里已有了些乞求的味道。
艾桑在一声叹息里终于点头。
我不再迟疑,紧走几步赶上前面的几个少年正要说话,那边的柔香却抢先有了举动。她从后面冲上去,一脚踢在楚冰的屁股上,嘴里骂一声“死楚冰”然后飞快地冲到路中心,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去车就开跑了。
事情发生得些突然,事情发生前楚冰和亦凡俩人一左一右把秋水夹在中间,亦凡因为有心事所以沉默不语,而楚冰则在喋喋不休地跟秋水扯影楼里的事,他竭力鼓动秋水在有空的时候到影楼来,他将为她倾力拍摄一套感天动地泣鬼神佛跳墙的片子。秋水像所有听到这些话的女孩一样,表现出了微微的怯意与羞涩。楚冰接下来的话便从一个摄影师的角度分析了秋水的面孔与身材是如何地上镜,到后来那语气连秋水都听出来夸张得有些过火了。亦凡听了会心一笑,故意慢走两步落在后面,与闷闷不乐的柔香走在一处。
楚冰的目的不言而喻,他在后来当然是达到了他预期的效果,只是柔香的离去与那一脚是他不曾预料的,他在柔香离去后盯着出租车下去的方向发呆,瞬间便全没有了刚才的伶牙利齿。
当亦凡一巴掌扇他脑门上,他再看到面前亦凡与秋水露出的带些戏虐的笑,便知道大家都洞悉了他刚才的心思,于是索性便不再撑着,垂头丧气,满脸无奈。
秋水说,你还等什么呢,快去追柔香吧。
楚冰犹豫了一下,说我还要请你们去原始地带呢。
亦凡笑着说请客你还没怕没有机会吗,今晚不把柔香搞定你明天受的罪更大。
楚冰终于点头,掏出手机在那里打电话给柔香。这时,我走上来跟亦凡与秋水告别。亦凡与秋水都是那种非常聪慧的人,他们一定已经看出了我和艾桑微妙的关系。所以,他们都没有挽留,只是叮嘱我以后常联系。我在转身时看到秋水的眸子里有些失望。
楚冰电话显然没有打通,我走到一脸焦急的他面前,做一个再见的手势,他也无心和我多言,只是点头挥手与我作别。当我和艾桑离开向另一个路口下去的时候,楚冰也急急地跳上了一辆出租车去找柔香。
为什么故事总是在夜里发生呢?很多人喜欢夜晚大概也因为这个原因吧。这晚我推着艾桑的摩托车和她走在街道上,我重温了三年前我们第二次见面夜晚那种暖暖的温馨的感觉。一路居然无言,我以为我有很多话要对艾桑说的,我每夜的等待,我每个早晨在窗帘后面的期盼,我要告诉她,她的影子笼罩我每天的生活,她在我的脑海里无处不在,支配着我一整天的情绪。我还要对她说,我已经病入膏肓,我在深夜里曾生出过那么多卑微的念头,我甚至渴望一场灾难降临在她的生活里,这样,我才有机会,这样,我才能让自己从容度过这一生。
可是,这个夜晚我却无言。
我说过我必须隐藏好我的痛苦,这样,我的等待才有价值。我发誓要得到艾桑,哪怕穷尽我这一生的光阴。我耽于网络中的那么多时间里,也曾企图寻觅另外一些女孩可以带给我新的感觉,可是,我失望了,我知道我必须坚守我的等待,我相信终会有那么一天,我与艾桑的爱情会成为一段传奇,在所有的网界流传。所以,这个夜晚,我对自己说,艾桑就在我的身边了,我伸手就可以揽住她,于是,我的心里便生出些暖暖的感觉,时光在我的身侧缓缓倒流,我看到了三年前的艾桑,我的指尖颤动中,甚至还可以感觉到艾桑被我揽住时身体的质感。
我骑上了艾桑的摩托车,我说,上车。
艾桑迟疑了一下,但终于什么都没有问,坐到我后面,两手轻轻搭上我的腰。我必须承认,那一刻我震颤了一下,我需要摒住呼息调整自己才可以发动车子。艾桑的摩托车在夜里飞驰了,后来艾桑说车子买来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速度。车子越过星华般璀璨的夜街道驰向城市边缘,我们一路抛却流星灯火,不知道前方会有些什么。艾桑在一迭声的抱怨过后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速度,我感觉她揽得我更紧了些,一些急促的呼吸轻轻却极有力度地冲激着我脖下敏感地带。我感觉到艾桑这一刻的快乐了,于是我也兴奋起来。车如闪电,冲进时间的罅隙,重新回到那个夜晚,那个夜晚手捧两大捧玫瑰花的艾桑,在我怀里。
车子停下,是片空地。周围有些泛着甘香的草垛,有座在夜色里如堡垒般坚固的小房子。这大概是郊区农人的麦场吧,它屹立于城市边缘的分界线上,一边可以看见城市煊烂的灯水,一边呼吸着田野里的妩媚气息。田野当然要比城市妩媚,它带给人的暇想比红灯酒绿更直接深入。
我在车进入麦场前想到或许我可以延续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了:我揽着迟疑的艾桑,说,如果你害怕的话我现在就送你回去。艾桑那刻眼睛明亮得像要照亮我的心,终于她主动上来挽住我的胳膊,她说我已经听你讲过无数次你的房间,现在,我想去看看了。
你们知道我那一刻的轰然欣喜么?你们知道即将拥有前心灵的震颤么?
进入麦场的秦歌有些想落泪的感觉了。三年前,我没有拥有艾桑,却拥有了一场足以改变我一生的灾难,三年后,我有理由去占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虽然迟了些,可它们对于我,却无比重要。
一些卑微的念头让我此刻变得无比兴奋。
车的轰鸣打破了麦场的寂静。我们与车子一道停下。艾桑的不安立刻透过她的呼吸涌进我的耳后,我不动,艾桑也不动。我知道轰鸣声可以掩住些我们的不安,车大灯直射的光柱可以让我们所处的黑暗更深。我终于听到艾桑在我后面轻轻的一声叹息,她的双手环住我的腰,身子完全俯了下来。
在夜里,在轰鸣声里,我开始呜咽了。同志们,不要饥笑我的矫情。在今夜,我把三年的时光狠狠地抛在了脑后。那一刻,我所有的冲动都被这种抛弃的快感淹没,真的,我哽咽的哭泣声便是最好的证明。这时候,我不再有阴谋,不再想着占领,只想在艾桑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艾桑把我的头揽在怀里,我转身抱紧了她。
夜里可以隐藏好多东西,也可以打开很多东西。这一晚,我和艾桑隐藏在麦场的黑暗里,打开了我们的爱情,可是,我们没有想到,我们打开的,还有另外一些与这个故事不相关的人。对于那些人,我无权指责,却无比痛恨。
我在抱住艾桑的那瞬间,麦场上忽然变得人影绰绰了。一些低低的喝斥与咒骂也响在摩托车的轰鸣里。后来我跟艾桑在瞬间的惊愕过后,才看清四面走来的俱是一对对神情愤怒的男女,男人如英雄般以各种姿态拥着不露面孔的女人,他们用相同的粗俗来表现一种平静被打破的愤怒。
夜里可以隐藏的当然不仅仅是我与艾桑,在谩骂声里,我看到艾桑的脸色变得煞白,夜色也不能将它遮掩。
我只能带着艾桑逃离麦场。
冥冥中莫非真的有种力量么?为什么同样一件事情要重复发生?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仍然如此,这对我何其残忍?逃离的秦歌变得悲愤了,因为我知道,今晚的故事到这时注定无法再延续。
惊悸过后的艾桑仍在颤栗,她颤栗得我全身如冰样寒。
艾桑说,我要回家了。我说,我知道。
车子继续飞驰,与我的悲愤同速。又看见比星光更灿烂的灯水在夜里燃烧了,我的忧伤便漫过来,我像那些三流情色片里的主角一样,忽然有种博一醉的欲望。
车子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我有一刻的恍惚,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里去了。艾桑当然不相信我会迷失在熟悉的城市里,所以,她在我耳边以种坚定的口气说:我要回家。
那一刻,我失去的方位感回来了,我以种和艾桑口气同样的坚定向我们所居住的小区驰去。小区门口,艾桑忽然低叫停车,车子“嘎”然而止。艾桑下车,脸上有些歉意。她说,我先回去。
艾桑离我而去时的迅速尽现她此刻的惶然。
我在路边的黑暗里蹲了半小时,抽了六颗烟。可能流了泪,也可能没有。我试图把脚下的烟蒂想象成那晚的玫瑰花瓣,它们旋落的过程如何缤纷在艾桑的身侧。这个夜晚我无比矫情且悲愤,在第六颗烟抽完时,我奋力将它弹出三米开外。我从黑暗里站起来,我要去一家名叫“金典”的租影碟铺子租一些别人的爱情,在别人更深的爱情悲剧中,我才能让自己,从容度过这个夜晚。
夜里的故事,为什么要在夜里结束呢?
10、车祸惹的祸
秋水来找我,她碰到过小黑,便有了我的地址。那天我回去得晚了些,我在路口的彩票销售点前买彩票。买彩票的人多,我不急,所以没往上挤。彩票特等奖已经升到了七千万,人们疯了。这城市任何一处彩票销售点,在这个星期内永远人头攒动。我站在人群外面,手里攥着一张面值二十的纸币,透过缝隙,看那个小姑娘一只手飞快敲打按键,比我敲击键盘更为敏捷迅速。
我一回到这城市便开始买彩票,彩票是现代社会里穷人唯一的童话。
我跟艾桑在网上有过一次关于彩票的交谈,我说,如果我中了大奖五百万,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带你离开这城市。艾桑在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发过来一句话。她说,我跟你一起买,如果你有了五百万,我就跟你到天涯海角。
我从此成了忠实的彩迷,每期都要和艾桑合买一些彩票。开奖之后的早晨,艾桑会在临出门前,在家门口的信箱里放十块钱,我取了钱,再添上我的,去买彩票。而在开奖的晚上,我会提前把这期买的彩票号码用EMAIL发到艾桑的信箱里,艾桑说,每次电视里摇奖,她都会和我一样期待着奇迹发生。每次开奖总会有奇迹出现,却不是发生在我身上。艾桑便安慰我,要有耐心。我当然有耐心,到饭馆里吃顿饭还得等半天工夫,何况五百万。
那个傍晚我买了彩票回家,进门声惊动了屋里的艾桑,艾桑领着秋水出现在了我面前。秋水这天显然刻意修饰过了,上了点淡妆,上身是件无袖的浅绿色紧身薄绒衫,下面穿浅蓝色牛仔裤。她在初秋的薄暮里,有种让人怜惜的美丽。
秋水已经等了我将近一个小时,她给艾桑带来了一种她们公司出品的面膜,并且手把手地教艾桑如何正确使用。这期间她们的话题好几次都绕到了我的身上,我相信艾桑明白这小姑娘的所有心思,所以,她才会那么配合地在做完面膜之后挽留秋水,直到我回来。
在我的小屋里,艾桑屋里的电话铃响,艾桑便找到了离开的理由。她说,你们聊,我去接个电话。秋水环视我的小屋,微笑说这里和我想的差不多。
时间离那次我们去听秋水讲座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这期间我们见过几次面,还有楚冰亦凡和柔香。跟这些比我更年轻的小朋友在一块儿,我总是适时地保持我的沉默,后来柔香说,你是个忧伤的男人。我不知道柔香那样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儿是如何洞悉了我的内心的,可是那一次,所有人在柔香的提示之下,都感觉到了我的忧伤。我想表现得坦然些,可无论我如何努力,他们几个说总能从我身上嗅出忧伤的味道。
这时候大家已经挺熟了,我们一块儿吃了几次饭,还一起到网吧玩了两次。我愈来愈多地感觉到秋水目光的注视。我不知道这个来自上海的女孩究竟在种什么原因下注意到了我,但是,我却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注定要让这个女孩儿失望了。她是那种让人一见之下便会生出怜惜呵护之心的女孩儿,在我眼里有种飘缈的味道,却极不真实。而且亦凡肯定在柔香楚冰面前流露过喜欢这个女孩儿的意思,所以,柔香楚冰才会在任何场合都极力为他们创造机会。聪慧的秋水不可能察觉不出来,但她却不露声色,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真正在想什么,除了我。
秋水主动来到我的小屋,我就是SB也能看出这女孩儿的心事,可是,我却不能点破。秋水感觉到了最初的尴尬,她开始讲述楚冰柔香的故事来消除这种局促。关于楚冰与柔香的爱情,我这时候已经知道了许多,可是从秋水嘴里讲出来的事情,却仍然吸引了我。
秋水说还记得你们来捧我的场听我讲座那晚吗,柔香丢下我们大家一个人坐车跑了,楚冰那一整个晚上都在找她,去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打了她几十遍手机,可是都没法找到她。楚冰后来绝望了,他知道柔香是个什么事都敢做的鲁莽女孩儿,他怕她在情绪激动中闯什么祸。可是,城市这么大,到哪里去找柔香呢,楚冰打的在这城市里四处转悠,眼睛盯着街道,希望在一个突然的时候能够看见柔香。就这样,他一直转到了深夜两三点钟,没有找到楚香,楚香却给他打来了电话。楚香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家网吧的名字。楚冰立刻飞车赶去。那网吧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内,很难找,找到了,楚冰才发现那是家黑网吧,里面有一多半的孩子在玩游戏,柔香便混在他们中间,眉飞色舞的样子。楚冰见了心里便有了气,他这么玩命找她担心她出什么事,却原来她在这里跟一帮孩子玩游戏。他一进门柔香就看到了他,大声叫他的名字,就跟什么事没发生一样。楚冰冷着脸走到她身边,她拖着他让他赶快进入角色,替她打完这一局。楚冰一看显示器就知道柔香在跟一帮孩子玩联网游戏,心里的火越发大了,有心丢下柔香转身离开,却又狠不下心。楚冰坐在电脑前,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柔香的对手,在柔香夸张的欢呼声里夺门而去。柔香跟出来,挽住他的胳膊,神态亲昵,闭口不提晚上发生的事。楚冰终于发作了,他大声指责柔香的任性。一晚上的焦虑担心全部在这时发泄。背对着柔香,楚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他忽然想到一向坏脾气的柔香为什么会不还嘴,他转身的时候,看到柔香蹲在地上,像个孩子样把脑袋埋在双臂下微微轻颤。楚冰心疼了,他上前抱住柔香,柔香终于哭出声来,她更紧地抱着楚冰说对不起……
秋水口才极佳,此刻显然把楚冰与柔香的事当故事来说,我听得入神,眼前的女孩儿便从飘缈中落下来,真实了许多。后来秋水说,真羡慕楚冰和柔香,那样一种爱情虽然平凡了些,可是想想都会被感动。
我说,你的爱情会更打动你。
秋水说,我的爱情在哪里呢?
我笑,说当然在上海,上海才是你的家。
秋水有一刻的沉默,她说,我早在许多年前就知道你,可我没想到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面前。那晚第一次在黑木崖里见到你,我就认出了你,你的模样改变了许多,可我还是认出了你,你能想象中我心中的惊讶吗。
我疑惑了,竭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记忆里有过这样一个女孩。
秋水说,我在报纸上见过你。
一丝凉意轻盈且飞快地涌上我的脊背,原来隔了这么久,那仍然是我心上不可触碰的。我在瞬间挺直了背,对眼前的女孩充满戒备。敏感的秋水立刻发现了我的不同,但她没有退缩,反而向我走近了一步。
秋水说,三年前,当我看到报纸上的你,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在放下报纸的那瞬间,我就把你忘了。三年之后,当我第一次站在你的面前,那张报纸又跳了出来,我感到奇怪,我居然可以记住三年前报纸上的一个男人。
我转过身,背对秋水。我说你最好忘记。
秋水说,见到你,我便没有办法忘记了。
那一晚,秋水在我的小屋里并没有呆多久,便起身告辞。现在我已经记不清那晚我到底都说了些什么。那段历史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沉睡得太久,却在那晚被秋水唤醒。我最初的戒备很快便消失了,秋水提起那段往事,只是想告诉我冥冥中似乎存在一种神秘的力量,同时,她想暗示我一些什么。我承认秋水后来说话时我有些心不在焉,我脑子里掠过的是那整整一年的噩梦。我现在不想说在噩梦里我的经历,我只知道那些日子,我将会用我的一生来憎恶它。
我送秋水出门,夜不深,却忽地有些凉,我看到秋水环抱双臂瑟缩了一下,心里蓦然想到那那晚的艾桑,她如何持续了一夜哭泣,她如何比一地的玫瑰花瓣更加忧伤。我让秋水等会儿,我回屋取了件衣裳,披在秋水的肩上。我看到夜色里灿然的一朵花开在秋水的腮边,我想解释些什么时,秋水忽然飞快地在我脸上一吻,便匆忙如飞般逃开了。
秋水的唇冰凉,我还没有自愕然中醒来,那冰凉便留在了我的脸上。
我在门边失神,盯着秋水消失的方向。蓦然,我心中一紧,飞快地转身。楼上书房内的窗口人影闪过,我知道那是艾桑,她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夜里,我打开一台从旧货市场搬来的小彩电,电视里是彩票摇奖的画面。我相信艾桑此刻一定已经收到了我的MAIL,和我一样坐在电视前。画面上此刻许多个小球在翻飞滚动,我神情僵硬,心里涌起浓浓的不安。小球终于静止,我把手中的彩票收进一只小铁盒内。小铁盒内已经有厚厚的一迭彩票,它们的价值等同于废纸,却记录了我曾有过的希望。
这一晚,我在电脑前一直坐到两点钟。
这一晚,艾桑没有出现。
早晨,我倚在路边的一棵树上抽烟。
这是艾桑上班必经的路段,我必须在这个早晨见到她,不是为了解释,而是表达。一夜无眠并没有让我的精神萎靡,相反,我精神抖擞,心里那种迫切的心情简直让我欲疯欲狂。我必须在这个早晨见到艾桑,我必须告诉她,在我心里,已经装不下任何别的女孩儿。
清晨的街道和我印象里的街道颇有些不同,人们依旧神情冷峻在人群里行走,可是,人人在我眼中都表现出一种力量,正是这种力量让他们的行走显得坚定而无畏。我想这是因为早晨的原因吧,每个早晨都是一个新的开始,可对于我,它不过是一场等待的延续。等待已折磨得我疲惫不堪,我已在等待中听到我骨骼衰老的声音。
艾桑如我想象如期而至。她在离我还有二十米的距离时便放慢车速,当她把车停在街边时,我看到她面色苍白,唇上暗红色的口红便显得比平日艳丽许多。
艾桑目光闪烁,竟不愿与我的目光相视。片刻的沉默过后,艾桑说,有什么事吗,我要上班。我依旧无语,凝视她。我知道她虽然不愿与我的目光相视,但她却可以感知我任何一点心意。
我的沉默让艾桑眉峰微颦,她忽然掉转车头,便要离开。我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车把。我说,昨晚为什么不上QQ,你知道我在等你。
艾桑冷冷地说,昨晚我困了,我只想睡觉。
可你知道我在等你。
艾桑叹息一声,目光柔和下来,她盯着我说,秦歌,我不想你这样你知道吗?
我毫不犹豫大声道:我愿意!
艾桑沉默了,眼中流露出些无奈来。我挺挺胸,忽然觉得心中有些忧伤的情愫生出来了。我抓住艾桑的手,艾桑抽动了一下,便任由我握着。我说,你知道我的那些等待吗,你知道一个人醒在夜里,守在网上是种什么滋味吗?我现在并不要求你什么,我只要那么一点简单的交流,可是你却宁愿我痛苦,宁愿我像一个可怜的乞丐也不愿施舍我一点。我不会抱怨,也不会责怪你,我现在只是希望,希望有那么一些时候,你会想到我,想到我的等待,想到我是怎样度过那一个个夜晚……
我忽然变得语咽了,心中的忧伤扑天盖地卷来了。语言在这时反而成了表达最大的障碍。我知道我其实什么都不说,这一切艾桑都会知道。我期待着艾桑会有一些温柔的劝慰,它们会让我这个早晨看到些新的希望。
这个早晨我等到的注定会是失望,我看到艾桑的神情在我的表达过后变得不耐了,她显然在竭力隐忍着什么。后来在我哽咽的语气里,她重重地抽出了被我握着的手。艾桑说,你只知道你的等待,只知道你在夜里的苦楚,可你替我想过吗,我是一个已婚的女人,我不能像你那样只凭着自己的意愿做事,我要顾忌的东西实在太多。如果你真的为我想,就不会这么对我苦苦相逼。
我愕然了,有些不能面对艾桑的话语。我说,我什么时候对你苦苦相逼?
艾桑说,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压力。
我嗫嚅地道,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存在对你的生活本身便是个错?
艾桑的不耐更浓,她摇摇头,竟似已不愿与我再纠缠下去,她冷冷地道,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我现在要上班了,现在行里制度紧,我迟到会有大麻烦的。说话间她已经转动车头,发动了车子。
我上前再抓住车把,还想再说什么时,艾桑先我而言。她说,如果你还想我们之间有所保留的话,不要再拦着我,我要上班了。
我愕然,我心中的恐惧瞬间溢满我全身。
艾桑没有丝毫停留,她丢下我飞快地消失在人潮中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为什么我等待到的会是这样一种局面。我无意指责艾桑什么,我相信艾桑也并没有怪我,可是,我们的语气中却都透露出了一种怨愤。我知道这种怨愤是极易漫延的,它甚至可以长时间左右我们的行为,让我们与心灵背道而驰。这才是我恐惧的根源。这个早晨,艾桑把我丢在街头,我不知道去处,我更不知道,我在这个城市里,是否还能再握住我的爱情。
你们可以感知我的忧伤了吧,这个早晨,我像个迷途的孩子,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那一整个上午,我都在这个城市的街头随意走动,不知道可以往哪里去。我已疲惫不堪,我只想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睡一觉或者哭一场。可是,我不能回我的小屋,我知道在那幢华丽的小楼里,现在还有一个男人,我虽然没有资格,但却对他无比痛恨。
原来一个城市可以隐藏这么多的大街小巷,它们似血管,给予城市生命,在这时,也给予我一条通道,让我知道,前面仍然还有路。我在城市的血管里流动,去处于我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我必须在这个早晨找点事做,否则,我必将在这个早晨窒息而死。
我在穿越这城市最大一条街道时,蓦然而至的疼痛忽然袭击了我,我来不及呼痛,身子已被一股大力撞得跌飞出去。现在回想,我必定曾有过片刻的失忆,因为在我的记忆里,那阵疼痛之后睁开眼,我的身侧已经围满了人,他们冲我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时候,疼痛重新袭来,我必须正视自己目前的状况。我目光稍微环视,便看到了我身前不远的地方倒着一辆125太子把的摩托车,车前面还有一个女孩,此刻神色惶惑,离人群稍远,正用手机在打电话。
我睁开眼,围观群众失望的嗟叹声惊动了女孩,她快步跑到我面前,蹲下身,脸上现出些哀求的神色。女孩说,我送你上医院,你别报警,成吗?
这时我已经确定无疑自己碰上了一场车祸,我是这场车祸里的受害者。我回忆被撞前自己正在沿着斑马线穿越马路,但我却想不起来车祸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不过从面前女孩脸上惶惑的神色,我猜到自己在这件事里一定是个无辜者。
后来,我坐在女孩摩托车车后座上飞也似逃离人群,那女孩送我往最近的一家医院去。医院门前,车子嘎然而止,我在车后座上不动,那女孩居然也不动。我正猜测女孩的心思时,那女孩儿开口了。她说:你还想在车上赖多久?
你们听听这小姑娘说的什么话,我感到一些愤怒飞快地涌上来。我不怒反笑,下车,说,你就把我搁这里吧。
脚一沾地,立刻一股钻心的痛。我知道我的毛病出在脚脖子上,刚才我在检视伤处时便发现脚脖子肿得像才蒸出来的馒头。
我的痛在脸上一闪而逝,女孩看见了,便有些犹豫。她试探地说,你成吗?
成不成那得由你说了算。
这关我什么事,疼又不疼在我身上。
是呵,疼的不是你,你说话当然可以轻描谈写。我再笑笑,说你已经把我送到医院了,你的任务完成了,你现在要走就可以走了。
女孩疑惑地瞪着我,说我可真走了。
走吧走吧。我不耐烦地挥手,说,反正大家都在这城市里,山不转水转,我要没事大家都好,真出点事儿,我半小时就能把你给揪出来,我怕什么呵。
女孩表情变得严肃了,她说你认识我吗?
我说我认识的小姑娘多了,却不认识你这道号的。
女孩瞪着我半天,忽然叹口气,说一句算我倒霉,便到边上车棚里停车落锁,陪着我一块儿往医院大门里去。
这女孩儿个头不高,脸盘儿生得倒还清秀,只是全身上下透着野气。秋风的街道上秋意已浓,可这孩子还穿条黑色皮短裤,露在外面的腿上套着黑色丝袜,脚上是双高梆的长统靴,乍一看,整个儿一女纳粹。我知道对这种女孩儿千万不能给好脸,你冲她笑一笑,她一口唾沫就能吐你脸上去。
这个上午我本来就没有去处,出了这档子事,正好可以打发我那么多无聊的时间。
在我稍微示意下,聪明的年轻医生便为我开了一瓶葡萄糖,那女孩在边上看了便直皱眉头。在注射室,一个实习生样的小护士在我手背上扎了三针才找到血管,一柱鲜红顺着皮管回流,我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那女孩这会儿脸上才露出些快意的笑容。
病区里很空旷,打吊水的人不多。女孩儿坐在我对面,已是满脸不耐了。
女孩说,现在你没事了我可以走了吧。
我把脚脖子往前伸了伸说你看我现在这样叫没事吗?
女孩说那你还想怎么样。
我说我能怎么样,只不过刚才一不留神记下了你的车牌号,呆会儿如果心情不好,说不定我会打一个投诉电话。
女孩冲我翻个白眼,说你打电话关我什么事。
我说当然不关你的事了,没看报纸吗,就前几天,一孩子无照架车撞了人,现在还蹲在看守所里呢。
女孩说别唬人了,再说我有照,没照我敢开车上街吗?
我笑笑,说你有照吗,有照拿来我瞧瞧。
女孩气呼呼地打开小挎包,拿出个小本本来。她把小本本快递到我跟前时蓦然醒悟,眼里便有了些讥诮。她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想骗我的驾照,没那么容易。
我这回是忍不住真的笑了,这孩子坦率得有点可爱。
我说我要你照干吗,咱脑袋瓜子好使,记你牌照号就行了。我可跟你说了,我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这下半辈子可就得指望你了。
女孩不屑地“嘁”一声,说你少这儿跟我贫。
我嘿嘿一笑,不言语了。
半晌,那女孩儿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子,她说你这吊水得挂到什么时候,跟你呆这儿非把我闷死不可。
我说你以为我想呆在这里吗?这到底都谁惹的祸呵。
怪我怪我怪我眼睛不好使,撞谁不好撞你干吗呵。女孩满脸无奈,她忽然转到我跟前,面上换了副谄媚表情。她嗲声嗲气地说,格格,咱们商量个事,今天的事情就到这里,成吗,我家里头还有事,你放我先走吧。
看女孩使出如此拙劣的美人计,我忍不住噗嗤一笑。我说你别跟我来这套,我什么时候放你走你才能走,你想什么招都不管用。
女孩恼怒的脸上现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她喉咙里嘀咕了一句,不知道在骂我什么。观察室在医院一楼南边向阳的一个房间,这时阳光透过大大的玻璃窗泼洒进来,让人可以无比深刻地感觉到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上午。秋天的阳光有些媚惑的味道,我知道是阳光让女孩变得焦灼不安。
后来来回踱步的女孩终于安静下来,她坐在离我十尺开往的地方用手机跟人发短消息聊天。我很快就注意到了这样一个细节,女孩在输入信息时总要花费好长时间,而接受信息的间隙却非常快。由此,我便断定了女孩聊天的对象一定来自网络。我立刻便知道在这个上午我们有了去处。
我远远地冲女孩招手。女孩翻白眼半天才极不情愿地踱到我边上。
我说这里真闷。
女孩嘁一声掉头要走。我说别走呵坐下聊会儿。
女孩说跟你有什么好聊的。
我说那咱们就到网上聊去。
我看到女孩眼里有光茫闪现。她迟疑了一下,真的坐到了我边上。她说你也上网?
后来当女孩跟我一块儿出现在医院附近一家网吧时,我们着实吸引了好些人的注意。这时候我的手上还插着针头,女孩极不情愿地跟在我后头把吊水瓶举高。在由医院到网吧来的路上,我吃尽了女孩的苦头,她已经好多次故意将吊水瓶左摇右晃,针头被牵动疼得我大声呼痛,女孩那一刻脸上满是快意的笑容。刚进网吧门的时候,女孩再次捉弄我,致使我手上的皮管回血,一柱鲜红的血液涌出时,女孩便显得有些慌张,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才能稍微安稳些。
我只想着捉弄女孩让她像个跟屁虫一样替我提吊水瓶,却忽略了在这过程里我会被她捉弄。这个跟纳粹一样打扮的女孩儿,当然也是个小人精了。
网吧里,我选了个靠墙角的位置,女孩帮着将吊水瓶挂到墙上去。她无限轻松地坐在我边上,很快就投身到网络世界中去,好象已经无视我的存在。
我在网上有些无聊,因为一只手敲打键盘不方便,更因为我现在渐渐对那种漫无边际的聊天失去了兴趣。这样,在接下来的时间内,我才能有时间经常转头注视女孩的显示器。我看到女孩开了四个QQ,她用智能拼音打字,两只纤秀的手如飞样敲打键盘,显然是个打字与聊天高手。
这个上午,置身网络我忽然发现我同样没有去处。我害怕这样的时刻到来,因为除了网络,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在哪里找到自己。我的QQ上现在只有不多的几个人,我下意识地拉动滚动条,看见艾桑的图标灰暗地静止不动。一些痛涌上来了,艾桑,一个名字瞬间出现在心间。这时候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边上的女孩扭头看我,再扭头看墙上的药水瓶,她以为是我手上的吊针弄疼了我,她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痛其实是因为爱情。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走出网吧,女孩终于丢下我,骑上她那辆大摩托车绝尘而去了。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隐隐对她生出些感激,这是个可爱的MM,是她让我从容度过了这个上午。这时候我的脚依然肿得厉害,我蹒跚行走像个残疾人。我知道接下来的这个下午,我依然要在这城市里游荡,静止会诱发我心间所有的痛。后来我走上一条新建不久的商业街,路两边林立的铺子风情无限地招摇着这城市的妩媚。我无视它们的存在,直到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转身,看到我的后面站着一个年轻时尚的女孩儿,在女孩儿身侧有一扇装璜前卫别致的门,我认出门上的招牌上写着“时间驿站”四个字。
这时候身边忽然多了几个朋友,这是不是件很幸运的事?
于是,那个中午,我跟在柔香的后面,走进了时间驿站。时间驿站里,来拍照的美女如云,我置身在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儿中间时,知道这个下午又可以从容度过了。
11、如花似玉的夜晚
有一对老年夫妇,退休在家十多年了,儿女都挺有出息,可惜不在身边。他们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退休工资要到银行里去取,这让他们觉得麻烦。这天又到了拿工资的日子,老俩口便取了存折,步行往离家最近的建设银行去。建行大厅里,虽然很安静,可是却有好多人,每个窗口都有好些人在排队。老俩口不着急,他们有的是时间。他们颤颤微微地在一个窗口排了大约半小时,终于到了窗口。他们把存折递上去,里面的工作人员让他们先填取钱的单子。老头握着柜台上的原珠笔划了半天没写出一个字来,里面的工作人员便有些焦急,但还是很热情地指点着他们单子哪儿该填什么。那老头实在太老了,握笔的手不住哆嗦。后来工作人员实在没办法,便让他们口述,替他们填了。下面的事情就很顺利了,老头接过一叠钞票,一迭声说着谢谢跟老太太回家。
事情过去好久了,大约三个月吧,一天晚饭后老太太忽然跟老头说,说那天她回家点了一下钱好象只有八百四十块,老头已经记不清那会儿的事了,便说你别记错了,工资钱从来没少过。老太太越想越坚定了那天在银行只拿到了八百四十元钱。老太太便很生气,她说,银行少给了我们十块钱哩。
第二天,老俩口起了个大早,坐那儿嘀咕半天,然后便到建行投诉去了。
银行营业部的主任对这事挺重视,马上让人去查三个月前当班的工作人员。后来当艾桑出现在老头老太面前时,老头老太立马就认出她来。老太太抢先上前恶狠狠地说你少给我们十块钱哩。那老头对这事情不是太肯定,所以他表现得稍微正常些,他拉住老太说你先让人家查清楚再说。
艾桑实在回忆不起来三个月前的事了,但是,当营业部主任调出来那天老头老太取钱的提款单时,上面的字迹让艾桑想起自己是曾帮一对老年夫妇填过取款单。艾桑见到提款单脸色便有些变了,银行里有规定工作人员是不允许帮着客户填写这些单据的。那营业部主任当着老头老太的面,厉声喝斥,让她回想一下是否少给了人家十块钱。艾桑瞪了营业部主任一眼,转身就走。那营业部主任这时便笑了,眼里有些阴谋得逞后的得意。
营业部主任从自己兜里掏出十块钱递给老太,老太立刻就没了脾气,笑咪咪地扶着老头离开了。
我在这个早晨打开信箱,取出里面的十块钱,心里酸酸的感觉。这一个月来,艾桑再也没有在我的QQ上出现过,我也竭力避开艾桑。我们同住在一幢小楼里,这一个月我们甚至没有打过一个照面。可是,每个早晨我仍然会在窗前掀开窗帘注视着艾桑推车出门,那时心里生出的痛已让我渐渐变得麻木。与失去的痛一块儿滋生的,还有些怨愤。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怨愤,它们让我每次注视艾桑的背影,都变得暴躁且不安。我有一种豁出去的冲动,毁灭些什么,我的爱情,或者我自己。
这一个月里,我跟艾桑之间唯一的联系纽带就是信箱里的十块钱,艾桑从来没有忘记过一次,这又我迷惑。我不知道艾桑这时仍然留下这十元钱的用意,但是,正是这十元钱,让我仍然留在这里,每天继续我的痛和怨愤。
我骑车在一个街口,买彩票时发现上次的彩票中了五百块钱。五百块钱跟五百万当然还有天壤之别,可这却是这么长时间我中的最大的奖。我接过五百块钱时心跳加快,我在街边想了半天,然后到一个电话亭里打电话给艾桑。
艾桑听出来我的声音后,有片刻的沉默,然后是那种冷冰冰的口气,她说,你有什么事吗?我故意让自己的语调变得轻松,我说我们中奖了,不是五百万,是五百块。艾桑说那恭喜你,五百块也是运气。我说你别恭喜我,这彩票是我们两个人买的。艾桑在那头似乎是笑了一下,我能感觉到笑容里的无奈。艾桑半天没吱声,我便接着说,所以今天中午我想我们一块儿吃顿饭,花了这五百块钱。艾桑立刻说不用了,还是等到你中五百万时再吃吧。
这时候我立刻变得怨愤起来,我说你到底怕什么呢,不过是吃顿饭,大庭广众之下,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吗?艾桑依然沉默,我听到粗重的喘息声。我继续说,我现在对你说了,今天中午,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会在苍梧路上的川味馆等你……
我的话没说完,那头的艾桑便把话筒挂上了。我在电话亭里,听着电话里的盲音,血往上撞,有些受辱后的愤怒。我重重地摔下电话,重新骑车飞驰在街道上时,发觉自己的双腿都在轻微地颤抖。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艾桑神色恍惚地在大厅里办理着业务,营业部主任忽然出现在她桌子边上,将一张纸丢下来。艾桑头也不抬,动作敏捷地敲打键盘,根本无视营业部主任的存在。主任无奈只得重重地敲敲桌子,然后把那张纸推到艾桑的面前。艾桑这才低下头,只看了一眼便全身一紧,目光注视着主任,里面有些愤怒。艾桑说,你们昨天宣布调动的人不是我。
主任冷冷地说昨天不是你不代表今天不是你,你明天就到新华桥分理处报到。
艾桑似乎有些无法面对这突来的变故了,她神情冷漠地与主任对视,看他眼里这时涌现的讥诮。艾桑收回目光,又开始麻利地干活了,那主任却还并不罢休,轻蔑地笑笑,说艾大小姐,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时候了,你也别再发大小姐脾气,老老实实去新华桥报到,要不就回家,你没有别的选择。
艾桑不耐烦地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重重地说你说完了没有。
主任脸上满是阴谋得逞后的诡笑,他不再说什么,哼着歌离开了。
艾桑在后来办理业务时,心里乱极了。虽然不抬头,但她还是可以感觉到落在身上的无数目光。那些目光让她有逃离的冲动,她实在搞不明白,人为什么可以变得这么快。一年前,当她的父亲还没有退休时,无论何时她出现在银行内,都会有人主动上来跟她打招呼,她虽然也明白这些人笑脸背后的含义,可是,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优越的感觉,这么些年,她就是在这种优越的感觉里长大的。一年前,父亲退休了,初时她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变化,同事们依然像以前一样亲热地跟她打招呼开玩笑,直到有一天,营业部新来了一个主任。说是新来的主任,其实也是熟人了,而且,这新主任三年前就曾做过建行营业部的主任,那次因为一个事故,却是因为艾桑的父亲,他被发配到了邻近郊区的一个分理处做了主任。如今他回来了,再见到艾桑时,艾桑可以那么直观地感觉到他的怨气。新主任的到来改变了艾桑的处境,现在的艾桑甚至已经想不起来是从哪天起,同事们对她开始敬而远之的。现在每天呆在大厅里,艾桑总觉得有道无形的墙将自己与这些同事们隔绝开来,她知道那墙是什么,却无力憾动它。
这个上午,主任把她调离大厅是她没想到的,而且,她被调去的地方,正是主任三年前被发配去的分理处。分理处不仅邻近郊区,而且每月都完不成任务,拿不上工资不说,最近还有消息传来,说省行决定将在年内取消所有不出水的低产所。如果这消息是真的,那么,新华桥必将成为本市建行第一个取消的分理处。分理处取消,则意味着分理处的员工都将回家待岗。
艾桑的心很乱,她这时只想着中午回家跟丈夫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找些关系挽回这个决定。这时候,她已经忘了我打给她的电话,忘了中午我还在苍梧路上的川味馆里等她。
没有等到艾桑,我便醉了。
这样的场景我这些日子见得多了,在我从金典借来的那些碟片里。醉酒表现痛苦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定势,我曾无数次讥笑这种手法的低劣,可今天,却是自己在表现这种低劣了。酒当然不好喝,可当我坐在川味馆里时总得找点事做。我叫了满满一桌子的菜,每道菜里都放了好多辣椒,我吃饭,无辣不欢。我坐在临街的大玻璃窗后面,盯着外面的街道,好几次错把别的女人当做艾桑。每一次的惊喜在瞬间就转化为失望,那失望必然要与怨愤结伴而至。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我不该怨愤的,所以我的怨愤在这时没有任何目标。我把一些苦涩的冒着泡沫的啤酒倒进肚里,光洗手间就去了四趟。后来我走在街上的时候,不知道时间,不知道去向。
到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的传呼响,是小黑。他现在在一家网吧里,网吧的整个局域网瘫痪了,他搞不定,让我去帮忙。我飞快地骑车赶去,小黑只穿了件衬衣趴在作为服务器的电脑跟前,网吧老板愁眉苦脸在站在边上一迭声地埋怨。
工作起来可以忘记很多事情,这个下午,我故意磨磨蹭蹭地干活,不仅重装了服务器,而且将所有机器的网线网卡都拆下来重装一遍。事情搞定天已经黑了,我提出来晚上请小黑吃饭,我说我买彩票中了五百块。小黑露出犹豫的神色,他说宰你一顿那是少不了的,可我今晚真有事儿。我沉下脸说你能有个屁事。小黑嘿嘿一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过两天,我带一个小姑娘给你看。我说满大街都是小姑娘我稀罕你带吗?小黑说这个小姑娘不同,她从四川来,她专门从四川来看我。
我仍然一脸不屑,小黑这孩子泡在网上现在已经是如鱼得水了,我说过,在我回来那几个月里,已经见过N个外地小姑娘来我们这城市看他。我不知道她们之间和小黑到底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但小黑每次都能这么从容,至少说明了这孩子已经是个十足的情场老手了。小黑跟我说,我们这城市现在的出租车司机都神了,有一次,一个南京来的小姑娘从车站里出来,打的往跟小黑约好的地方去,那出租车司机头也不抬随口就问她是来见网友的吧。那小姑娘非常吃惊地问他怎么知道,那司机大哥一脸得意说我看你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咱们这城市的小伙子有魅力,一个月不知道能招多少外地小姑娘来。小黑说你不知道那南京小姑娘听了这话对咱这里的小伙子多了多少仰慕。
小黑见的网友多了,可这次却好象挺郑重的样子。小黑这晚不和我一块儿去吃饭,只因为和那四川小姑娘约好了在网上见面。我当然不能骂一个孩子重色轻友,和小黑分手后,我骑车行在夜里,想到夜又来了时,脑子里便一片空白。
所有城市的夜晚都有一样的荒靡,街灯与霓虹交织的夜色里,无处对我不是种诱惑。可是,我仍然必须在街头流浪。我现在骑车穿行的街道名叫人民路,人民路上人声鼎沸,是我们这城市著名的夜市一条街。路两边花花绿绿的摊点热气腾腾地向路人展示一些虚假的的美丽,男男女女摊贩们伸着脖子斗鸡一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人民路上虽然还没到摩肩接踵的地步,可是骑车已经是举步维艰了。我不得不推着车子前进,两眼空洞地四处乱瞅。
在人群里,我看到了那天骑摩托车撞我的纳粹女孩。女孩儿还是那种穿着风格,上身一件紧色的黑色套头毛衣,下身一条银白色的皮短裙,露出雪白的一截大腿。夜色里最张扬的还是她那一头根根贲张的红褐色短发,远远看过去,像一团行将熄灭的火焰。此时,她一只手挽着一个男孩的胳膊,一只手不停地从挎着的小包里掏瓜子往嘴里丢。鲜红的嘴唇灵巧地翻动,两片完整的瓜子壳随即便吐出来,落在她走过的路上。
这时远远看过去,女孩还是非常漂亮的,身上那种前卫的媚惑瞬间让我心里有了些恶的冲动。女孩与我擦肩而过时没有看见我,我掉转车头跟在他们后面,心里在想着如何接近这个女孩。
女孩和男友停在了一个烤肉串的摊子前,看着像新疆人的本地土著熟练地为他们烤制肉串。女孩在等待时百无聊耐的样子,站那儿四处转圈子四处瞅。这时候,我推车快步抢到她面前,在她看见我时,冲她浅浅一笑。
女孩瞬间有些失神,可能在极力回忆。当她脸上露出些诡异的笑容时,我知道她记起了我。这时候我已经走过了女孩儿,我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拉近我和女孩的关系,而且,这其中,还横着女孩的男友。
说实话,在网上泡了这么久,可我承认我泡妞的手段比后来居上的小黑要差多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有愿望,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我停在离女孩儿不远不近的位置,回过身来,那女孩儿正在盯着我看。我想再笑笑,那女孩却狠狠地瞪我一眼,移开了目光。这时候我忽然觉得我太幼稚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钓到这个女孩,于我便是一种奇迹了。可是,我还是不想走,远远地看着女孩。
那边的女孩儿开始心神不宁,她数度转头,目光虽然不与我的相碰,我却相信她的目标一定是我。既然她已经感觉到了我的存在,那么,我索性在路中间停下车,坐在车后座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女孩的目光终于迎上我的,起初里面有些不屑,后为便带上了些欣赏的味道。
握着肉串边走边吃的女孩儿和男友向我走过来了,我依然保持凝视的姿势,在女孩经过我身边时仍然盯着她看。我的目光让女孩的男友有些恼怒,在与我擦肩而过时我听到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句什么。
女孩这时却回头,一个浅浅分不清意味的笑让我心中惑然。
我继续跟着女孩往前走,我看到前面的两个人忽然开始有了争执,接着女孩拍拍男孩的脸便快步向边上一条岔道跑去。男孩跟在后面紧追两步,便愤愤地将手中的肉串扔在了地上。侧目看他的路人可以充份感觉到他此时的恼怒。
我加快脚步,也向那条岔道走去。我看见前面的女孩在路边停了一下,回头时眼里便有了些挑衅的味道。女孩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车子开动的时候,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爽朗的笑挂在她的腮边,她甚至冲我招招手,幸灾乐祸的样子。
同志们,你们知道自行车追赶小轿车是种什么样的感觉。现在我就置身这场悬殊太大的比赛中了。我屁股翘起来,小腿轮圆了玩儿命地往前赶,前面有人时我来不及刹车便大声叫唤,我一路丢下无数咒骂飞得跌跌撞撞。
可是,我的努力于这场比赛的输赢并无任何关系,前面的出租车转过一个弯道后便消失不见了。我仍然不甘心,继续飞也似前行。终于一条宽阔空旷的街道横亘在我眼前,车如涌潮般在我眼前滑过,我再也分不清哪辆车上有那个纳粹女孩了。我停下车以脚支地,抹抹头上的汗,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我再次前行,已经放慢了速度。这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刚才的奔行中我错过了一个让我想起来便觉懊悔的机会。飞奔的感觉其实还是很爽的,速度带来的快感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能感觉到。我在感受快感的同时,忽略了我后屁兜里的传呼,它刚才发出的鸣叫淹没在速度之中。后来我知道打我传呼的人是艾桑。
现在我骑车驰上一座桥,两条腿感觉到了骤来的酸痛。这时我认定那个纳粹女孩捉弄了我,她放给我一些希望的泡沫,然后轻易地将它们吹破。纳粹女孩于我当然是无关紧要的,我此时懊丧的只是这个夜晚我又将独自渡过。
骑到桥中央时,我忽然听到清爽的笑声。我全身一紧,侧头看到纳粹女孩坐在桥栏杆上,正幸灾乐祸地冲我傻笑。这小姑娘胆子实在大了些,坐在桥栏上重心稍微不稳就能栽河里去,她现在却一副轻松的表情,手还在从小包里往外掏瓜子往嘴里丢。女孩嗑瓜子的水平极高,嘴唇抿两下,两片完整的瓜子壳便吐出来。
我吁了口气,脸上现出些气恼的表情。我在走向女孩时,艾桑的影子掠过来,瞬间,我对眼前女孩的渴望忽地浓烈起来了。
累坏了吧,快过来歇会儿。纳粹女孩笑咪咪地说。
这会儿知道心疼我了,刚才干什么了。我靠在她边上的栏杆上,微微喘着粗气。小姑娘嘴里吐出的瓜子壳便从我眼前飘过落在我的脚下。
我这不是想看看你腿脚步好利落了没有吗,现在我放心了。
你放心了我这里跟公骡子似的累半死。我停一下,说,不过我还真佩服你,那么狠心把男朋友扔路边去,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女孩嘁一声,说我要不狠你能有现在这机会吗?再说你知道什么呵,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是我男朋友?
我说你们走路挎得那么紧不是男朋友还能是什么。
女孩白我一眼,说你这人是不是特别爱抬扛,非要我唾你一脸唾沫你才开心?
我说你唾我干吗,我又不是坏人。看到你就想跟你聊聊,今晚没事,挺闷的。
女孩说大街上小姑娘多了,你干吗非像公骡子一样追着我跑。
我说我跟着你容易吗,两条腿都要累断了,你现在还非逼着我夸你。
女孩哈哈一笑,笑得挺放肆。她说你这人说话挺逗。
我说往后让你觉得逗的事情还多呢。
女孩从栏杆上跳下来,从包里拿出一个空纸袋,揉成一团扔下桥去,然后拍拍手,说好了别说好听的了,现在你得为我去做件事。
我说那得看是什么事了,杀人放火做奸犯科的事我可做不来。
女孩亲昵地一巴掌拍过来,说你想要有那本事,最少得再到大学里进修两年。瞧你紧张那小样,肯定没哄过女孩子。
我说我天天哄女孩子,就是没哄过你这样的。
女孩说我告你个密决,哄我开心最简单了,只要多买些瓜子给我就成。
我说这要求简单,往后我天天给你送瓜子。
女孩再嘁一声,说我现在就要,我吃瓜子跟你们男人抽烟一样,嘴一闲下来浑身难受,一难受就什么心情都没了。
我说小蚂蚁劈叉多大的事呵,咱们现在就去买瓜子。
女孩笑咪咪地说你现在得向我保证,今晚一定要让我吃上瓜子。
我笑,说没听说过买瓜子还用保证的,好,听你的,我保证,今晚准保让你吃上瓜子,吃不上瓜子我自己变成一大瓜子让你嗑了。
女孩眉开眼笑地说你可别反悔。
我说当然不反悔,反悔那还能叫男人吗。
我们说着话一齐往桥下去,女孩走在我左侧,挨得我挺近,我右手推车,左手悄悄地搭上她的肩头。女孩停下,翻个白眼,说请把你的爪子拿开成吗,我兜里带着刀呢。
我悻悻地松了手,说你胆子就这么小,还是怕让人看见。
女孩说我就是怕呵,怕我妈看见,她最担心我让狼叼去。
我说我可不是狼。
女孩说你当然不是狼,你是头色狼。
我哈哈一笑,手再次搭上女孩的肩头。我说既然我都成色狼了我还怕什么呢。女孩也笑,这会儿任由我轻揽着她肩头,居然一副很温顺的样子。
下了桥,我拍拍车后座,示意女孩坐上,女孩露出轻蔑的神态,说你泡小姑娘就骑这破车出来?话虽这样说,但女孩后来还是坐到了车后座上,任由我载着她往前骑。女孩在我背后指点着方向,她说我知道前面有家超市有卖那种瓜子的,不远,就隔了一条街。我说别说隔一条街,隔八条街我今晚也把你驮去。
女孩笑得爽朗,说你嘴上这么说心里是不是觉得特别委屈。
我说哪有呵,你别这儿得了便宜还卖乖。
女孩哈哈笑,这回不说话了。很快到了女孩说的那家超市,女孩轻车熟路地到里面转了一圈,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她已经站在收银台面前问里面的小姐,你们这儿那种叫糠妈咪的瓜子摆哪儿了。收银小姐礼貌地先说对不起,然后告诉她这种瓜子现在已经没有货了。女孩一听急了,语气已经开始变得急躁,她快步到我面前,说怎么能没货了呢,怎么就没货了呢。
我安慰她,这里没有咱再到别家去买,瓜子又不原子弹。
女孩气恼地白我一眼,说你懂什么,这里没有别家肯定也没有。
我听了觉得奇怪,刚想问什么,超市里一个看着像主管的女人走过来,笑咪咪地说小姐你怎么喜欢那种瓜子,那个牌子的瓜子是本地郊区一个农户自己炒出来的,上天听说卫生检查没通过,铺子让人封了,所以那瓜子已经不卖了。
女孩夸张地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吃过那么多瓜子就那瓜子最对我口味。我看女孩着急的样子挺可爱,正想再劝她两句,忽然后屁兜里的传呼响,我取出来看一下号码,四处瞅看哪里有电话,那女孩气呼呼地主动把手机递过来。我接过电话人朝门边去,拔通号码,里面传来艾桑的声音。
能听到艾桑的声音已经让我够诧异了,而且,艾桑在电话里说,她现在在苍梧路上的川味馆里,如果我现在有空的话,可以去那儿找她。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艾桑那头把电话挂上后我仍然没有回过味来。后来想到艾桑现在正一个人在苍梧路上的川味馆里等我时,蓦然便轰然心喜。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回到这城市,艾桑还从来没有主动像今天这样打我电话,并且说想见我。我把手机还给女孩时一脸歉疚,我注定在这个夜晚没有办法实现我的诺言让女孩吃上瓜子了。我跟女孩说对不起,女孩起先一脸惊诧,待听我说要离开后,那脸色便阴得像是能拧下水来。我这时必须无视女孩的失望和恼怒,我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赶到艾桑身边。
我匆匆逃离那女孩,任女孩在我背后发出一连串的咒骂。
很少出门的艾桑这天傍晚时走出家门,没有骑摩托车,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家里等待,而现在她必须再等待下去,这让她有些无法承受了。家里宽敞得有些空旷,冷冷清清的感觉随着夜色袭来。艾桑就在这时站起来,换了身衣服出门。
起初她只是想到家附近随便走走,可行走间思绪飘得很远,当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离家很远了。初秋的街道上还有很多人,艾桑拢紧衣服走在他们中间,愈发感觉到了自己的孤单。中午回到家里,她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打了个电话给丈夫,那男人在电话里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口气,他说有什么事等他回去再说。于是,这整整一个下午艾桑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回来,漫长的等待让她的思绪也变得很绵长。艾桑这个下午想了好多事,可它们都与我无关。现实的紧迫感让艾桑心里满是委屈,她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却不能接受。我们必须理解一个自小便在那种优越环境下长大的人,一旦失去那种优越心里要承受多大的压力。艾桑这时只想远远地逃开那个圈子,逃开圈子里的所有人,但是,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做到。所以,她还必须竭尽所能来维护自己仅有的虚荣。这一切,她都寄托在了丈夫的身上。丈夫这两年在官场上升得挺快,现在看到他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他和几年前那个厚道得看起来有些愚木的小办事员联系起来。艾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当初丈夫只是父亲手底下一个普通的办事员,父亲第一次领着他出现在艾桑身边,有些事情便已经注定要发生了。父亲那时不住在艾桑面前夸他忠厚办事可靠,并且一次次领着他出现在艾桑身边。当他最终登堂入室成为艾桑丈夫的时候,我们便不得不佩服此人的手段高超了。婚后一年,艾桑幸福地体验着一个小妇人的幸福,她在那段时间里,几乎把我完全遗忘了。然而这种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当父亲退休之后,一损俱损,艾桑父亲失去了他的职位,而艾桑却失去了她所有的优越生活。丈夫因为此前打下的基础,此时事业一帆风顺,他越来越多的时间当艾桑隐了形,无视她的感受与存在。艾桑明白过来一切都是因为父亲退休的缘故时,心里便灰暗到了极点。
这天,丈夫说下午会抽空回来听她讲行里的事,艾桑等到了天黑,她等来了他的另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晚上不回来了,有应酬。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艾桑心中的郁闷浓烈如这夜色,当她环视这个空旷的家,心里的怨愤便也飘起来了。
走在街上的艾桑需要面对无数神色安然的行人,所有人在艾桑看起来都很幸福,包括在街边兜售劣质商品的小贩。艾桑走过他们身边时依然昂着头,可她心底清楚自己此时的卑微,她想到生活的改变原来是件这么简单的事情。
后来艾桑觉得饿了,她发现她的面前有一家餐馆,餐馆的名字让她有片刻的恍惑。她想我怎么会到了这里呢?
站在苍梧路上川味馆外面的艾桑决定进去吃晚饭,她选了个临街的位置坐下,一些缥缈的心事便飘起来了。这时她当然已经清晰地记起我上午打给她的电话,她开始不安,她发现了藏在心底的一些渴望。当服务员小姐过来把菜谱递给她的时候,她决定打一个电话。她打开包发现手机忘记带了,便跟随小姐到总台那儿打我传呼。等待中的艾桑变得极不自信了,她当然不会想到我这时正在如飞样骑着单车追赶一辆出租车,传呼机的鸣叫声淹没在了速度之中了。
艾桑坐在窗前,因为等待她变得焦灼。她想起那个早晨我在路口拦住她时说过的话,她此刻无比清晰地明白了等待的所有苦楚。再想到我现在的生活内容,艾桑忽然为我开始忧伤,并且有了迫不及待想见到我的欲望。
因为不是周末,餐馆里人不多,艾桑要的菜很快便上齐了,可是艾桑却一动不动盯着窗外,感觉自己吃不下任何东西。
艾桑站起来,再去吧台那儿打了个传呼给我。这回她站在吧台边上等,好一会儿,仍不见电话有什么动静,她叹息一声,跟小姐说结帐。
走出餐馆的艾桑心里落寞且无助,她有些畏缩地望着一街的灯水,不知道去处,也不想回家。停在路边的艾桑正思谋着往哪里去,忽然餐馆的门开了,一个服务员大声冲她叫你的电话。
艾桑快步奔回餐馆,听到我的声音时,她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12、我的秘密换你的秘密
这夜我在网上遇到了一个女孩儿。女孩儿有着一个非常青春气的名字,叫草莓冰淇淋。这个名字出现在QQ请求通过弹出的小窗里时,我眼前出现了一个着运动装走路蹦蹦跳跳的小女生形象。我对网上的小女生没什么兴趣,可这晚因为心情不错,所以,觉得逗一个小女生玩玩也是件挺惬意的事。
草莓冰淇淋显然是个很单纯的孩子,她一上来就问我是不是一个可以值得信赖的人,如果不是,她会去找别人。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值得信赖,我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如果你有什么秘密想跟我说的话,我可以说些我的与你交换,这样,我们大家就都放心了。那边的女孩儿沉默了一下,说你很真诚,虽然说话有点散漫,可是,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我为自己三言两语便取得了女孩儿的信任沾沾自喜。我问女孩儿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时,女孩儿说她想先知道我的秘密。我的秘密是什么呢?一些阴影从头顶飘过,我摇摇头,奋力把它甩开。我飞快地敲打键盘:我很小的时候是在农村长大的,农村的学校很不正规,没有开设体育课……
故伎重施让我有时光倒流的感觉。
草莓冰淇淋很快就回话了,她说这个故事我已经在网上好多地方看到了,如果你想先让我开心一下,最好换一个新鲜的笑话。
我有些懵,不知道这故事在网上已经流传得这么广了。
女孩接着说,好了,现在说说你的秘密吧,我会用心听你讲。
我想了一下,敲打键盘:我的秘密在网上只跟你一个人说,不管你信或者不信,但是,我不想骗你,我是一个小偷。
半天那边没动静,当我发过去一个问号时,草莓冰淇淋回话了。她说如果这是真的,也没什么稀奇,小偷也有上网的权力。
我问,那你还愿意跟一个小偷交换秘密吗?
有时候小偷才是最值得信赖的。人有多面性,当你不做小偷时,你也是一个正常的人,而且,你会比别人更懂得什么是秘密。
草莓冰淇淋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儿,如果我真是一个小偷,我想我听了她的话会感动的。我有点后悔编这个谎言来骗她了,可是现在,我如果想继续得到她的信任,我便必须继续把小偷的角色扮演下去。
我说,这城市里很多人都恨我们,因为他们的自行车无论加什么样的锁怎么小心,都会在一瞬间不翼而飞。
女孩说,我也恨,我一年内丢了六辆自行车。
我说,原本偷车贼没有这么多的,真正的贼不会对不值钱的自行车感兴趣。我在贼里面算是既没胆子又没本事的,我偷不到别的只能偷车。
女孩说,可为什么现在车丢得这么厉害,我们这城市简直在闹车灾。
我说跟你说件事儿,有天半夜,我在黑暗里走想找点活干。一幢居民楼前,我看见前方的阴影里有人蹲在一辆自行车前捣弄个不停。我知道遇上同行了,便绕有兴趣在躲在后面看。那是个比我还要笨的贼,一辆车搞了二十分钟还没有把锁搞开。而且,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到他缧丝刀钳子钢锯条这些工具一应俱全。我替他着急,真不知道他这个贼是怎么当的。
女孩发来一个笑脸,说,那你上去帮帮他吧。
我说我想帮他的,可是后来他被人发现了,一个下夜班的女工一声尖叫,我那同行吓懵了,跑了两步居然摔倒在地。那女工的尖叫很快就招来了楼上的人,人们穿着背心裤衩跑下来把我那同行围住一顿海扁。后来110警车也来了,被打得半死的笨贼跪在地上一迭声地哀求,说他真不是小偷,他只是一个月里自行车被偷了三辆,这才气不过打算自己也偷一辆。
女孩稍顿一下这才回话,她说她懂了,偷车的并不全是小偷。
我更正她,偷车的不全是职业小偷,车丢得这么厉害,很大程度上是人们互相偷来偷去的结果,每个人心里都有恶的念头存在,只是这些恶需要一些事件来诱发它。
以上关于偷车贼的故事并不是我瞎编的,我曾和一个真正的偷车贼在一个号房里呆了整整一年。
我说现在相信我是一个偷车贼了吗?
女孩说,我真是幸运,居然能和一个小偷交上朋友。
我忍不住笑,说,现在该说说你的秘密了。
我的秘密是什么呢?女孩自问。一个故事,她说,如果你想听这个故事的话。
我说我当然想听,不管那会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又沉默了一会儿后,女孩说,听这个故事你要有足够的耐心,你或许会觉得它很长,但是,它却是真实存在的。
好多年前,有一个快乐的女孩儿。记忆中的她,梳着两条小辫子,辫梢上总飘着两只粉红色的蝴蝶结。那已是很遥远的事了,那时,她还只有八九岁。
女孩的叙述显得非常从容,而且,我发现她打字速度很快,一转眼的工夫便能将QQ的整个窗口填满。
女孩儿继续说。那小姑娘像所有快乐的小女孩一样,有一个疼爱她的爸爸和把她当作心肝宝贝的妈妈。你一定能够理解这样一个家庭会有的欢乐幸福。那个小女孩至今还记得,她过九岁生日那天,外面正下着大雨,她捧着妈妈买来的生日蛋糕去取小蜡烛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蛋糕也摔在地上成了粘乎乎的一团。那是个多么漂亮的蛋糕呵,两只大金鱼中间游着一只小金鱼,上面还有金黄色的“生日快乐”四个字。小女孩哭了,哭得好伤心,爸爸妈妈怎么劝也劝不住。最后,爸爸穿上雨披出去了,妈妈就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爸爸会为她拿一只更漂亮的蛋糕回来。小女孩听着外面的雨声,她不知道爸爸到哪里去拿蛋糕。两小时过去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小女孩跑到窗口掀开窗帘,外面雨声更大了,黑乎乎的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她害怕了,她告诉妈妈,她不要蛋糕了,她要爸爸。妈妈也担心爸爸,但她却仍然用柔和的声音哄着小女孩,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一会儿就回来了。爸爸真的回来了,而且真的带回来一只更漂亮的小蛋糕,蛋糕上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她被一颗大大的红心包围着。小女孩好高兴,一下子扑到爸爸的怀里,她这才发现,爸爸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原来回来时他用雨衣包住了蛋糕。
听到这里我心里骤然一紧,我知道这幸福过后一定隐藏着什么深重的灾难。只有历经灾难的人回想曾经拥有过的幸福,才会露出女孩此刻的语气。
我不想打断女孩,继续听她说。
我们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存在,它注定要让你经历不幸,绝不会因为你的欢乐而有所改变。那小女孩没有想到以后的事,她已被温情所包围,被幸福所融化,所以,她也绝不会料到不幸会那么快降临到她幸福的家庭。
那个清晨,小女孩醒来,妈妈已经为她做好了早餐,她照例和妈妈亲热了一会儿,然后等爸爸回来吃早饭。爸爸有晨练的习惯,好多年了,从不间断。谁也想不到,晨练居然会让他永远地离开他所钟爱的妻子和女儿。那天,就当小女孩和妈妈等得焦急的时候,邻居一个老太太煞白着脸跑进来,她说爸爸死了,一辆外地卡车撞倒了他……
我的心骤然收缩,一种预感证实的心痛让我不知道如何来宽慰女孩儿了。
那边的女孩儿显然也竭力在调整自己,稍停,她继续说:小女孩和妈妈好悲痛,好长一段时间,她们都在相对无语中度过。妈妈劝小女孩不要流泪,而她自己时常忍不住泪如泉涌。小女孩也从甜蜜幸福的生活走了出来,那一年的时间,她长大了许多,她学会了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想心事,想爸爸,想流泪。那时,她还只有十岁,十岁,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年龄,经历的悲痛,终究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淡薄。
就这样,小女孩和妈妈又生活了六年,这六年,妈妈太辛苦了,原来红润的脸庞变得苍白憔悴,连两只眼睛都深陷下去变得灰暗无神。小女孩好心疼妈妈,她已经长大了,已经需要想法帮助妈妈,她不能让两个人的生活重担压到妈妈一个人的肩上。但是,她没有办法,她还在上高中,辍学的念头刚说出来,便被妈妈严厉的训斥了一顿。她头一回看到妈妈发火,她便知道自己错了,她真正明白了该用什么办法来真正让妈妈安心。第二年,她考取了省重点大学,当她捧着录取通知书走到妈妈面前时,妈妈看了半天,忽然掉下泪来,她虚弱地对小女孩说,妈妈累了。小女孩看着妈妈此刻为难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就在她入学的这个夏天,妈妈又结婚了。
这个结局相对于那场灾难似乎老套了些,我有些明白女孩不快乐的原因了,但是,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女孩接着说:小女孩完全理解妈妈的苦衷,她在婚礼那天,衷心为妈妈祝福,希望她从此幸福,然后,她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爸爸的照片流泪。此后,小女孩安心在外地读书,她渴望有一天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让妈妈过上好日子,这股动力压迫得她比所有同学都刻苦勤奋,终于在最后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且,被分配到了所在城市一家市属机关工作。生活在带给她痛苦之后似乎又开始青睐她。但是,当她重新回到这个城市,妈妈已经虚弱得不行了,长期繁重的生活重担压垮了她的身子,她终于没有来得及为小女孩过二十岁的生日,便悄悄地去了。小女孩已经是个大女孩了,她已经学会了怎么样不再流泪。但从此,她的生活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依托,她悲痛,在心里,她更把自己与这个社会完全隔离开来,她变得孤僻而消沉……
并且,她还寂寞。我说,她在心中把自己与人群隔绝开来,没有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这样,也就没有人能听她的悲痛,听她的故事,所以,她才会在网上寻找一个可以值得信赖的人讲自己的故事。
女孩沉默,然后发来消息。她说这些话你不必说出来的。
最后一个问题,那个男人,或者说你的继父,对你好吗?
他是个善良的好人,但是,我不能承受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关心。
你错了,这世上没有哪两个人会毫不相关,比如说我们,即使我们现在在街上迎面走过我们也不会认识对方,但这时候,我们却拥有了彼此的秘密……
这一晚,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名叫草莓冰淇淋的女孩儿,我们从晚上八点一直聊到深夜两点。在这期间,我没有宽慰女孩什么,我知道她寻求的只是一个听众而不会在乎那个听众说了些什么,可是,我必须承认,这个女孩的故事打动了我,我甚至在心里生出了想见一见这个女孩儿的念头。然而,当我试图说服女孩从网络走到现实的时候,女孩儿却消失了,她没有跟我说再见。
坐在夜里,想着女孩的故事,我忽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卑劣。我用一个谎言骗取了女孩的信任,我用一个不存在的秘密换取了女孩的秘密。
那么,我的秘密是什么呢?我在这个秋天心里真的生出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当然和艾桑有关。在那个如花似玉的夜晚,我拥着艾桑走在夜色里时,秘密便已经在我心里一点点有了形状。
在我的秘密里必然还有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现在就在我前面十多米的地方。细心的你们这时肯定已经发现那个男人就是本市建设银行营业部主任,我在跟踪他的过程中,内心被一种阴谋的快感占据。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个多星期了,我像一个狡猾且耐心的猎人,每天黄昏时在建行对面的街道上等待这个男人出现。一个多星期来我的收获颇丰,我知道了这个主任很多秘密。比如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有饭局,跟一帮西装笔挺人模狗样的人出入不同的酒店。有时候他的身边会出现一些不同面孔的女子,他与她们神态亲昵,拍拍打打让人一览无遗他们之间的暖味关系。他每天都在深夜回家,有好几次我看他踉踉跄跄找不着家门时心里真替他着急,恨不得上去给他指个方向。这主任的家在市中心步行街后面的一片小区里,小区物业管理非常规范,小区里二十四小时有保安巡逻。
跟踪是件极为辛苦的事,除了要有健康的体魄外,更要有超出常人的耐心来打发太多无聊的时光。跟踪让我每天都疲惫不堪,但我仍然乐此不疲。说实话,现在在我心里并没有什么完整的计划,我只是希望通过观察来找到一个机会。在我的阴谋里,这营业部主任其实只是件工具,我要用他来完全占领艾桑的心。
有一天傍晚,当我继续守在建行外面的时候,看到那主任出来后站在路边逡巡,然后一辆小车来把他带走了。我望着小车的方向心里忽然有些轻松,接下来这个夜晚,我可以做些我自己的事了,一个星期的跟踪已经让我疲惫不堪。
我回家,回我在艾桑家里的小屋。
艾桑已经回到家了,在院子里我看到了她那辆棕红色的摩托车。
走进我的小屋,清爽的感觉扑面而来,原来凌乱不堪的小屋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而且,我看到口杯里的牙刷牙膏和边上的毛巾香皂都换了新的,电脑桌旁还摆着一些我喜欢吃的糕点。我的心里温暖起来了,我甚至可以在这时闻到艾桑留下的气息。外面有人敲门,我飞快地打开门,外面站着艾桑和上海女孩秋水。
我瞬间的诧异过后,便笑咪咪地让俩人进来。秋水的目光安详,而艾桑却有些不安。艾桑说,秋水就要离开我们这城市了,她来跟我们告别。
我说是吗。时间过得可真快。
我看到秋水的目光这时黯然了。艾桑说,你们聊会儿,我还有点事,呆会儿再来陪你们。
我就在这时,做了件让人想不到的事。我拉住了艾桑,并且强行握住了她的手。我竭力在脸上现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说,秋水是我们的朋友,你不需要回避的,再说,秋水要回去了,你们见面的时间也已不多。
空气似乎在瞬间凝结,艾桑用力想抽回被我握住的手,却被我更大力地握着。艾桑无奈且歉疚的神色同时现在脸上,还微有些恼怒。她的目光不敢与秋水相碰,她最后转过身去面向墙壁,似乎已经不敢面对接下来的事了。
而秋水惊愕过后,却在脸上浮现一个笑容。笑容湿润了黯然的双眸。她只说了三个字“对不起”,便转身拉开房门安安静静地离开了。这时西天最后一抹阳光透过窗帘落在我身后的墙壁上,微黄的光晕让空气里飘荡着一份淡淡的忧伤。我知道那是秋水的忧伤,它这时却感染了我和艾桑。对离去的女孩儿,我充满歉疚。
艾桑蓦然挣脱了我,她恼怒地大声说你疯了!
我说我没有疯,我只是告诉秋水我真正爱的人是谁。我凝视艾桑,说秋水现在或许会失望,也会伤心,但这样对她是最公平的。
我的目光坚定,没有丝毫的畏缩。在我的注视下,艾桑终于轻轻叹息一声。在叹息声里,我揽住了她,她更深地把头埋在我的怀里。而当我企图寻找她的唇时,她说,即使要说,你也不该用这种方式。你去好好跟秋水解释,好吗?
后来当我出现在街道上,看着前面缓缓行走的女孩秋水,心里被一种蓦然而至的心痛俘获了。秋水无疑是个优秀的女孩儿,我前面说过,她仿似能完全融入到身边的环境中去。暮色渐涌的街头,单薄的秋水更紧地拢紧了玄色的风衣,从后面望过去,似过早地不胜秋的寒意。
我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她身形微顿,便继续缓步前行了。我追上去,与她并肩行走。好长时间,我们都不说话,我偷眼看她,看她黯然的面上有种让我震惊的平静。
秋的街头在我们眼里有些萧瑟,落叶随风而舞,行人行色匆匆。
秋水忽然说,你不用来安慰我,我是个非常自立的女孩儿。
我站住,微笑,说我并没有安慰你的意思,只是,你要离开我们这城市了,做为朋友,我想为你饯行。
秋水也淡淡地笑,她说不需要了,这样了无牵挂地走,才能安心。
我用力扳住了女孩的双肩,终于重重地说对不起。
女孩瞬间眼中又有了些晶滢,在晶滢里,她微笑,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我们都有权力选择爱情。她顿一下,接着说,可是,我有些疑惑,并不是说艾桑这个人有什么不好,而是她现在的境况,似乎不应该再有别的爱情发生。
我沉默,转身怅然前行。我说刚才我已经打了电话给亦凡楚冰他们,他们在一家叫做“钟爱一生”的练歌厅等我们。
秋水追上来,挡在我的身前。她凝视我,眼里有些不容抗拒的力量。她说,你是个经历不寻常的人,你的选择一定有你的理由,现在,我只希望,你能让我知道这个故事。我想这个故事一定可以让我明白一个爱情的理由,这样,在我回去后,我才会真心为你们祝福。
我苦笑,说现实里的人已经见多了电影电视里那些离奇的情节,他们再听一个现实里的故事,不会觉得有什么稀奇。
可是我不同,我没有奢望能够听到一个如何传奇的故事,但它真实存在,并且可以给我一个离开的理由,这便足够了。
我点头,想到了网络中名叫草莓冰淇淋的女孩儿,于是,这时我便有了些迫切表达的欲望。于是,在这个秋夜的街头,我向这个上海来的女孩讲述了多年前发生的事,它们在我心里已经埋藏得太久,却一刻也没有稍离。那些甜蜜,那些分离,那些飘泊,那些彻入肌肤的痛和灼人心脾的等待,在今夜,我为它们找到了一个听众。
“钟爱一生”练歌厅就在我们对面的街道上了,我们在路边停下。我已经讲完了我的故事,在我讲述过程中女孩一直保持沉默,让我不能感知她对这个故事的任何感受。当我们站在车如涌潮的街边,当如织样的灯火映照着我们,秋水忽然紧紧拥抱了我。我没有犹豫,也抱住了她。我知道,我们这时的拥抱与情色无关,它可以让我们今后的相处变得坦然。
“钟爱一生”练歌房只提供一种度数很低的本地啤酒,那一晚我们都喝了很多,后来亦凡仗着酒兴上台去时,那歌声居然博得了满堂喝采,这时候我才知道亦凡有一副歌星的嗓子。我不知道他与秋水之间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但是,这晚亦凡的落寞却是谁都能看出来的。楚冰与柔香俩人这会儿又如胶似膝了,他们像麦牙糖一样整晚粘在一块儿,当着我们的面打情骂俏。我和秋水分坐在他们两边,出神地盯着台上唱歌的亦凡。
今天是周末,每个周末“钟爱一生”练歌厅里都会举行一场象征性的唱歌比赛,当晚所有上台唱歌的人都由台下的人举手投票,票数最多的一男一女两名歌手当选本周的“歌王歌后”。这样的“歌王歌后”当然带有很大的娱乐性质,但它却吸引了众多做着星梦的青春期少男少女,他们鸟一样竞相在台上展示他们前卫的羽毛和和各种鸣叫,台下的哥们姐们便如同醉酒样发出夸张的喝采。
“钟爱一生”练歌厅的周末夜晚是暖暖的,空气里飘荡着快乐详和的气息。亦凡从台上下来时,掌声似乎让他微熏了,那些落寞便少了许多。而当秋水主动举杯,祝他演出成功时,一些笑声便驱散了仅剩的沉闷。我们共同举杯,说为这个夜晚,说为亦凡的歌声,为与秋水的离别。长发玄衣的秋水这一晚比平日更能融合到周围的环境中去,第一眼过去时可以忽略她的存在,再看她时,她身上那种静谧的力量便能深深地打动你。女孩即使身处喧闹的练歌厅里仍然能保持她的安静,那是种让人忍不住便要心痛的安静。现在,我便从满面笑容的亦凡眼中看到了这种痛楚。亦凡是个很有节制力的男孩。
现在,台上出现了一个背吉它的女孩,女孩长发垂肩,一身牛仔服,她身上那种传统与反判结合的气质打动了所有人。轻柔的吉它声里,女孩开始唱一首在我们这城市网界已经非常流行的歌曲:
或许有一天,我面无表情走过你身边
不知道隔得有多远,不知道过了多少天
想起如花似玉的夜晚里,爱情曾一线牵
我坐上凄清街头的末班车,找不到终点
网事会苍老,我们的容颜
我的天涯路很远,已经走得很疲倦
记不起是否爱过你,想不起曾有过的诺言
浮沉在一网无际的情海里,看不见你的脸
挣扎在陌生城市的街头,让心空等候
网事已苍老,我们的容颜
让我们各自面无表情地老去,只要有一天
还会在网海里,相遇往昔的爱恋
那时我会再次爱上你,哪怕天空很阴暗,或者阳光灿烂
这首歌从来没有在电视电台里正式播放过,但却在我们这城市网界非常流行。传说歌曲的作者是个为了一段网络恋情来到我们这城市的流浪歌手,他已经在我们这城市流浪了半年多,可是,他却找不到他所钟爱的女孩。
这晚一身牛仔的长发女孩在台上演唱这首歌时,台下的掌声与唿哨声几乎淹没了她的歌声。歌曲与一段传说联系在一块儿,很自然要打动那些耽于网际的少年男女了。有人主动上台献花,台下的唿哨声便愈发地震天响了。我们盯着那女孩看,看她的美丽,听她歌声里来自网络的恋情。歌声结束,亦凡带头鼓掌,于是,我们的掌声便也汇聚到众多的欢呼声里。
亦凡说,自从有了网络,爱情便超越了地域的界限。
没有人回应他,但是,我们所有人心里都感受到了来自网络的力量。这时,我看到亦凡的目光与秋水的相遇了,秋水的歉然便如我刚才一般浓烈,而亦凡这时却在微笑,他的微笑很好地隐藏了他与秋水的一段故事。
这晚一直折腾到十一点半,练歌厅的主持人在大家的欢呼里把本周“歌王歌后”的的桂冠送给了亦凡和牛仔服女孩。我们看到亦凡与牛仔服女孩儿站在一块儿接过主持人的奖品和满堂的掌声。奖品是一台可以当摄像头的迷你数码相机,不贵,却非常适用,下台的亦凡郑重地把相机送到了秋水面前。在秋水的愕然里,楚冰与柔香欢呼起来,更多围在我们周围的少年也欢呼起来。亦凡说,回到上海,我们仍然可以每天见面。秋水感动了,她在接过相机时眼睛已变得湿润了。
那边的牛仔服女孩,这时我们已经知道了她有一个非常温馨的名字杨晓萌。杨晓萌下台时投进了一个同样牛仔装束的男孩的怀里,俩人当着那么多的人长久地拥抱。现在回想,那是一个多么煽情的夜晚,所有的故事都跟爱情密不可分。牛仔服男孩揽着杨晓萌离开时经过我们身边,我们热情地跟着情侣装的这一对儿打招呼,杨晓萌便略带羞涩更紧地依偎在男友的怀里,小鸟样幸福。煽情的夜晚,煽情的歌声,还有煽情的人,那么乱七八糟,却又那么让人感动。
13、独行之夜的阴谋
我决定在今晚开始行动。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我一个人在一家小酒店里点了两个菜,喝了两瓶啤酒。因为这时候还不是吃饭时间,所以小酒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我酒量小,两瓶酒下去便脸红脖子粗的。我在起身上先手间的时候,不小心刀子从怀里掉了出来,小酒店的俩服务员小姑娘再看我时眼里便多了些畏缩。我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握紧刀把连续做出狠狠劈出去的动作。我想到今晚刀将砍进一个男人的身体时,心里有种恶意的快感。刀是中午花了二十块钱在小商品市场买的,那小贩当着我的面将刀口开刃。刀长一尺,宽五寸,刀背很厚,握在手里有种沉重的感觉。
六点,我准时出现在建设银行总行的外面。如我所料,那主任骑车出来后直接去了一家酒店。我在外面站了大约半小时,便去了一家网吧。我知道那主任晚上喝酒不到十一二点不会回家,而且,他们除了喝酒还会有一些其它内容的活动。我不是SB,我不会傻傻地一个人呆在黑暗里等那主任寻欢作乐回来。
坐在网吧的电脑前,我很镇定,并没有因为即将发生的事而慌张或者激动。这件事我已经预谋了很久,这个阴谋里的受害者其实只是一件工具,我要用它来打动艾桑。我会选择一些合理的方式将今晚的事呈现在艾桑的面前,她可以骂我傻,可以不接受我这种报复的方式,但最后她仍然要感动。那一幕实际上还并不是我这个阴谋的实质,如果我想得到艾桑,我必须让自己硬下心肠。
在那个记忆里如花似玉的夜晚,我在一间商厦的天台上走近艾桑。艾桑的目光有些畏缩,却不再逃避我的视线。那一晚,我们在商厦天台上聊了两个多小时,这是我回到这城市后我们唯一的一次坦诚相对。我与艾桑之间的关系就在那一晚起了些微妙的变化,艾桑不再逃避我,在生活中也开始坦然表露对我的关心,可是,她可以在夜色里让我握着她的手,轻轻揽着她,却不许我再有更深入的动作。艾桑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结,我知道解开这个结还需要时间。尽管如此,那一晚的变化已足以让我欣喜若狂了。
因为艾桑,我的整个生活都有了变化。可是,这还不是我最终想要的结果,拥有艾桑,在这几年间已经占据了我整个生命。我要得到完整的艾桑,所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说进行一场阴谋,那阴谋会拉近我跟艾桑的距离。
这段时间,艾桑已经越来越明显地流露出对我的关心了。
艾桑说,你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为什么还要像现在这样整天游荡呢,以你的才华,你可以做很多事的,没有人会用一生耽于过去的阴影里。
我知道艾桑是关心我,可是,我却没有勇气再次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这几年天网公司发展很迅速,它不仅在我们这城市的IT界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它在全国都有了很大的影响。这两年,我也曾试着到一些网络公司应聘,可是,我的身份却让我陷入了种极尴尬的境地。没有人会为我得罪天网公司,当年我这件事情闹得很大,据说全国有百余家报刊报到了我的事,这让我成为名人,同时,也将一份沉重的桎梏套在了我的身上。我们这城市所有的网络公司老总,在对我的才华表露了欣赏之后,总会从另一个角度怀疑我的道德与忠诚。这让我无法承受,每次面对这样的场景,我都会有拍案而起的冲动。晚上,我浏览这些公司的网站,心里萌生一种恶的冲动。看着无数人耗费无数人力财力建造起来的虚拟世界毁于一旦,这种快感诱惑着我,且越来越强。所以,我这两年,刻意让自己远离IT行业,宁愿像个网路混混一样混在网吧内。艾桑不可能知道这一切,即使我说了,她也不会理解,所以,我只能对她说,我会努力。
我自己真的也想努力,可是我的努力却没有方向。
拥有艾桑,成为我生活里唯一的目标。
我在网吧内想起艾桑,一些暖暖的感觉飘起来,对于今晚的事,我充满信心。坐在电脑前,怀里的刀硬梆梆的真实而有质感,我不时将手伸进怀内握住刀柄,让一种力量悄悄在我体内萌生。我说过我是讨厌暴力的,虽然我崇尚一些影视作品里的英雄人物。可是,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暴力仍然是我们生活里无法抗拒的一种力量,人们面对它时,常常会让自己陷入一种极端无奈的境地。武侠大师古龙说,钱有两面,剑有双锋。现实里的暴力很多时候是恶的工具,但同时,它又为善保留了一些自由。这是个不宜展开的话题,所以,我现在也不用多想,你们只要知道,今晚,我将会把一把刀砍进一个男人的身体。
事情成功与否对我并不重要,甚至,我不畏惧不成功后我的极端糟糕的境地。我是个刑满释放人员,我可能发生的每一次恶行都将受到比常人更严厉的惩处。我说我现在不在乎,因为我已经看到了这件事的结局将会带给我与艾桑的改变。
坐在网吧内,我百无聊耐,我现在早已没有了兴趣跟那些不知名的毛孩子们瞎扯耽误时间。这时候,名叫草莓冰淇淋的女孩再次出现。
我想起了女孩的故事,心里生出些怜惜,还有些歉疚。我曾用一个不存在的秘密换取了女孩的故事,我用我的圆滑欺骗了女孩的单纯。
我主动与草莓冰淇淋打招呼,女孩过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一句“你好”。
我发现我迫不及待想补偿些什么了。
我说,如果你有空,今晚我会再跟你说一个我的秘密。
这回女孩很快便回了话,她说谁会没有空听秘密呢?但是,我不想听你说今晚你想到哪里去偷自行车或者想偷几辆。
这样说我便知道女孩记住了我。我说今晚我不偷自行车,我怀里揣着把刀,今晚我要把刀砍进一个男人的身体。
女孩说别骗我了,我不希望一个我信赖的人编一些故事来骗我。
我微怔,怪不得网上那么多人喜欢说假话。我飞快敲打键盘。我说我没有骗你,我编这样一个谎言于我有什么好处吗?
女孩说这样可以表现一种性格,我在网上见多了喊打喊杀的男人,可事实上他们全都是些细胳膊细膊的高中生。
我笑,似乎看到了女孩开朗的一面。我说你可以把我刚才说的话当成一个谎言,但我不是高中生,我有胳膊和腿也不细。
女孩沉默一下,然后说,那么,你继续说说你这个谎言,能把谎言说得让人相信也是一种本事。
我说为了今晚我已经跟踪那男人一个多星期了,我现在熟知他每天的作息时间。他现在在一家酒店里吃饭,或者还会去寻欢作乐,所以,我在等待。
女孩说,然后呢?
然后我会在十一点出现在那男人家外面,在他回家时下手。
女孩说,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是你的仇人?
他不是我的仇人,我甚至不认识他,但是,为了另外一个人,我必须要这么做。
女孩说,我知道了,那另外一个人一定是个女人,男人为了女人做出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我沉默,补充一句,那不仅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我深爱的女人,得到她,是我这几年唯一的目标。
你心里现在想到的只是得到吗?那么这里面究竟有多少爱的成份呢?
我爱她!我重重地敲打键盘,心里忽然一下无端郁闷起来。
女孩的话轻柔地飘过来,却沉重地撞击了我心上某个不可触碰的角落。我一点也不怀疑我对艾桑的爱,可是,女孩的话为什么让我心底有些寒意生起?
女孩说,没有人怀疑你的爱,但是,你自己必须明白,当你为她做一件事的时候,是为了让她开心让她幸福,还是只是为了得到她?如果是后者,那么,你就要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了,如果算作爱,这种爱未免太自私了些。
坐在电脑前,我久久打不出一个字来。我想到女孩说的自私,心里开始变得怨愤。回到这城市的种种经历在眼前飘过,我为我的爱情忍受了多少痛苦的煎熬,可我仍在坚守,仍在为爱等待。为什么上天就不能对我公平些,让我像一个平常人那样,在爱情里生活。还有艾桑,她为什么就无视我的痛苦,宁愿跟着一个她不爱的人过完这一生。我一定可以改变这一切的,我发誓。
电脑前的我因为激动而开始轻微颤栗,我变得冲动而迫切了。
女孩半天之后说,为什么不说话了呢?已经不在了吗?
我重重敲打键盘:现在,我迫不及待要把刀砍进那个男人的身体了,谢谢你今晚的话,我会用行动来证实一场爱情。
我站起来,毫不犹豫地离开网吧。今夜,我带着我的刀,去证实我的爱情。
黑暗里,我注视着小区的大门,像一个冷静而坚忍的猎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可以真实地感受到我的血液流淌加速的过程。回到这城市的两年,我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等待里,可今晚的等待,显然与以前不同。我知道我可以从容完成今晚的计划,但是,在等待里,我渐渐变得焦躁且不安。小区门前的路灯凄白地亮着,偶尔有人路过,飘得很长的影子便直刺过来,刺中蹲在花坛边黑暗里抽烟的我。我不知道我已经抽了多少颗烟,我的嘴里苦涩极了,麻麻的。我不止一次手伸进怀里握紧刀把,我感到我手心的微汗把刀把烫得很热。我承认我开始有些紧张,却不是因为惧怕。我怕等待会一点点消磨掉我的勇气和信心。我由冷静而焦躁,已经表明了我此刻心里的变化,在焦躁里,我冲动且迫切。那个男人和我并无任何关系,可此时我却对他无比痛恨。因为他让我经历如此漫长且难耐的等待,仅仅如此,待他出现,我便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将他砍倒在地。
时间已经到了十二点半,那男人仍然没有出现。小区门前的路灯在那时熄灭了两盏,于是剩下的光线便愈发凄冷。黑暗里我听到了我的喘息,我忽然意识到了我今晚的等待是否会与平日的等待一样,没有目标。我设想了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那男人已经回到家中,或者他今晚和某一个风尘女子一宿偷欢而夜不归宿。我发现任何一种情况都有极大的可能,这更深地加剧了我的怨愤。我在黑暗里喘息,感觉着力量在体内游走,寻找释放的出路。
我在今夜,一定要将怀里的刀砍进那男人的身体,因为我不知道过了今夜,我是否还能再次承受这样难忍的煎熬。
黑暗里的等待可以让思绪飘得很长,当我意识到今晚我可能无功而返后,一些纷繁复杂的记忆与念头开始在脑子里电影样飘过,又全都是黑白的场景,像一场老式电影,因为年代久远沾上了许多时间的痕迹,因而显得斑斑驳驳的,极不真实。黑白的高墙,黑白的警察飘过来了,踉踉跄跄的一年时光瞬间游走。我看见年少轻狂的我,坐在电脑前,无比痛恨且充满快感地将敲打键盘,一些灰色的字符在显示器上跳跃,转瞬又化作了大厦坍塌的壮观场面。然后带着些恶意的快感,我走到了一个秃顶的中年人跟前,我说借你的脸蛋完成心愿。我的拳头重重击中他的面颊时,我感觉到指骨所遭遇的坚硬的撞击。然后又是夜晚,我在一辆车上远离艾桑,无措的艾桑在楼前哭泣,手中的玫瑰花缓缓旋落缤纷成一地的花雨。又是高墙,它在我记忆里永远呈现种死亡的灰暗,那些对着高墙的日子,许多孩童时代的幻想再次出现。我幻想我是传说中可以飞檐走壁的侠士,或者神话里变化多端的神怪,再或者拥有一件可以隐形的衣服,这样,我便可以轻易将高墙抛在身后。那些幻想占据了我整整一年的大部份思绪,那时,超越一堵墙,成为我生活的全部目标。
那堵墙在今夜又出现在黑暗里了。最后我全身颤栗,那堵墙向我倒下来时,我清晰地听到我发出的呻吟。现在我必须承认,我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勇气与信心。怀里的刀在这时,沉重地几乎将我压垮。我丢掉手里的烟蒂,站起来,我对自己说,我已经不要再等待了,我注定无法将刀砍进那个男人的身体了。
僵硬的身体在黑暗里呆得久了有些麻木,我下意识地活动关节,看见一辆出租车飞快地驰来,停在小区的门前。瞬间,我呼吸急促,预感到了什么,待看到那个建行营业部主任踉跄着走下车时,立刻血往上撞,我知道我此时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放在十数分钟前,我还对将发生的恶行充满期待,可现在,却有一堵墙压在我身上,让我此刻步履艰难。
可是,我没有忘记我今晚的目的,我所有的等待此时都将因为这个男人而有一个终结。而且,在黑暗里呆久了,心头的一些怨愤便也如黑暗般浓重了。
刀已握在手中,僵硬的身体如弦样拉开。当我们置身于某种境地时,其实我们便已经没有了选择。
后来事情的发展出乎你我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我以为那一夜可以由一把刀结束我的等待,可还没等我冲出黑暗,手中的刀便没有了目标。
建行营业部主任扶着小区门边的墙壁在喘息,他似乎有些呕吐的欲望。此刻他背对着街道,任何一个站在他身后的人都可以轻易将他打倒。我看见小区另一侧的黑暗里,瞬间涌出了几条黑影,我甚至来不及看清他们有多少人,他们已经冲到了建行营业部主任的后面,一些刀子棍子的阴影在凄白的路灯下居然有种莫大的震慑力,它们让我却步不前。我看到营业部主任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打倒在地,一些痛苦的呻吟在夜里流淌。我看到一个精瘦的人影伸手在他兜里搜索了一番后,几条人影又在瞬间消失不见。
事情发生的实在太突然了,当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小区门边的事件已经结束,那主任躺在地上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我这时候心里只有错愕,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待那主任终于发出长长的一声呼叫,待小区大门内几个穿制服手中拎着黝黑警棍的保安急步赶来时,我不再犹豫,转身飞快消失在黑暗里。
我在一条小巷里奔跑,我将手中的刀随手丢在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箱里。今晚的等待会以这样一种场面收场是我始料不及的,我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失望。在今夜,我没有完成我的使命,可结局却等同于我的目的。我在奔跑中让思绪变得冷静,我在思谋这一切,企图从中理出一个头绪来。我不知道那几个先我而到达建行营业部主任身后的是什么人,他们是否如我一样蓄谋已久。我想到这些其实于结局根本无关重要,关键是我在这个事件里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我是恶意伤人未遂者,整个事件其实与我无关,没有人会知道我在黑暗里的等待。
后来我坐在一家商厦门前的台阶上,我平静得可以听见自己均匀的呼吸。
现在,我是一个夜游者,没有人知道刚才在我心里蕴量的一个阴谋。我感到轻松,同时,我开始蕴量另外一场阴谋。我说过这时候我异常平静,那另外一场阴谋的内容当然仍然指向艾桑,可它却可以让我置身事外。我有些得意,觉得真要感谢刚才黑暗里跃出的那几个人了。我在明确了阴谋的所有过程后,意识到我剩下要做的,便是找些事做,静静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我找了一家通宵营业的小酒店,喝些白酒暖暖身子。
小酒店里有几个民工在吃面,他们争着往碗里放辣椒,因而后来个个吃得红光满面,热气腾腾。我也叫了碗面,也放了好多辣椒,也吃得红光满面,热气腾腾。那几个民工付帐离开的时候,抽着鼻子冲我会心地笑,我也笑,真的很开心。
大约五点多钟的时候,我带着几分醉意走上街道,临走时没忘记把剩了一多半的酒塞进兜里。灰暗的街道悄悄蒙上一抹曙色,微白的天边,一些金色的云彩如丝般在凄白里挣扎,急欲脱困而出。我沿着海昌路向前,回艾桑的家,回我那间小屋。一夜不眠与等待可能把我变得异常憔悴,不多的一些晨练者经过我身边时都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我不在乎。这时我的脑袋晕沉沉的,吼咙发咸,心跳很快,我迫不及待需要一张床把自己埋进去昏睡一天。可是,我还没有完成我的阴谋,我必须打起精神来完成最后的程序。
我在街道上走得很慢。时间在我这个阴谋里显得尤为重要。后来当我出现在艾桑家所在那片小区外面时,我看看兜里的传呼,发现时间还早,于是,我便在小区花园里找个偏僻的地方坐下来,看花园里的老头打拳,老太太练剑,小姑娘跳健身操。这两年,我很少这么早呼吸清晨的空气,如果不是此时我已疲惫不堪,一定会有一个不同每日的好心情。
我不知道我何时躺在了那张石凳上,而当我蓦然惊醒,脑袋深处传来一阵剧痛,仿佛有两根针在里面左右滚动。我呻吟了一声,飞快地坐起来,全身软得像面条,两条腿都在轻微颤栗。我看时间,忍不住又低低发出一声呻吟。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抓起放在一边的酒瓶,大力砸向自己的额头。
选择额头,因为额头处的伤可以轻易让人见到。
酒瓶裂开时并没有发出多少声音,我眼前一黑几欲摔倒。一些碎玻璃碴在我额头上飞贱,冰冷的酒水流经我脸颊时,我看到它变成了殷红的颜色。不可忍受的痛感扑天盖地地袭来,一连串呻吟也同时从我口中喷薄而出。这时我听到一声尖叫,一个小姑娘无意中看到我的模样吓得呆了。尖叫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我捂住额头,阻止一些血液流出。我踉跄地站起来,向花园外面走去。
斜射过来的阳光泛着玫瑰红的光晕,匆匆行走的人们脸上挂着新鲜的表情。而此时,它们在我眼里都呈现种相同的灰暗。我往艾桑家的小楼方向去,我在担心此时是否还能如我所愿遇到上班的艾桑。我在花园石凳上其实并没有睡多长时间,但它却可以让我整个计划毁于一旦。
我在行走时必须放慢脚步,除了等待外我还必须抵御那些不可忍受的痛感。我的模样让路人对我纷纷避让,避了开去却又远远回过头来盯着怪物一样盯着我看,并小声嘀咕。我眯缝着眼盯着前方,心里紧张到了极处。
已经可以看见艾桑家的小楼了,楼前空旷,隐约可见铁青色镂花的铁门关闭着。我踱到门边,看到门已从外面锁上。我忍不住再次发出长长的呻吟,只觉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着落。艾桑已经上班了,我没有机会让她看到我这个早晨的模样了。我没有办法让她心痛,没有办法继续我的阴谋,这一夜所有的辛苦都将付诸流水,只给我留下一身的痛楚。我的怨愤生出来了,一些泪水涌上来,模糊了视线。倚着铁门,我缓缓地坐下。我甚至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走进我近在咫尺的小屋了。脑子里有无数的雪花飞舞,那些痛楚在这时居然也变得麻木。我闭上眼睛,却仍然不能阻止脑子里的事物随着雪花飘舞。此时我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想进入到那片凄白中去,只想着就这样睡一觉。
一些模模糊糊的感觉变得极不真实,包括其中一声低低的惊呼。我被人摇晃时费力睁开眼,看到眼前站着满脸焦急的艾桑。我闭上眼睛,不相信这是真的,直到艾桑的呼声再次把我唤醒。我再睁开眼时,一些泪在瞬间便溢出眼帘。
我时候我需要感恩吧,冥冥中究竟什么力量把艾桑在这个早晨带到我身边?
艾桑在叫我的名字,她的声音里尽显她的慌张和无措。我记不清她一迭声的询问都说了些什么,我很累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不想做,只想静静地躺在艾桑怀里睡一觉。
我是如何被艾桑扶上摩托车的,又是如何到了医院,我都不记得了。在这过程里,我紧紧地抱着艾桑的腰,紧紧地贴着她,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又像婴儿依偎着母亲……
14、奔赴一生的幸福
我问艾桑,为什么你会回来呢?
这时候大约是上午十点钟,我躺在一家医院的吊水室里。我在艾桑家门前失去知觉不仅因为额头上的伤,还因为我高烧三十九度。艾桑带我先到外科包扎了伤口,又到内科挂了吊水。我在到达医院不久后就恢复了清醒,在医生诊断过程中,我一刻也不松开艾桑的手。忙碌过后,一切都安静下来,我不理会艾桑一迭声的询问,只问她,为什么上班离开后又会回来呢?
艾桑说,我忘了一件事,所以才会赶回来。我问什么事,艾桑迟疑了一下,说,今早起得晚了些,上班有些匆忙,所以,我忘了在门口的信箱里放买彩票的钱。
我把艾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让她能感觉到我的感动。
艾桑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么会搞成这样,昨晚你一夜未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摇头不语。
这一切均在我预料之中,我这时不能跟艾桑说任何事,我说绝不如让她自己去发现来得更有力度。我的态度坚决,不管艾桑如何询问甚至是赌气扭过头去不理我,我都绝不开口。最后艾桑满脸无奈,说不管你在外面做了什么事,惹了什么祸,逃避总不是办法,你跟我说,或许我能帮你。
我还是摇头,说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你该去银行上班了。
艾桑这时才蓦然醒悟,脸上便露出了惶急的神色。银行的事情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现在制度紧,稍一不慎便有回家待岗的可能。艾桑现在去上班,最少迟到两个半小时,这事要是捅开了,她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艾桑面露难色,她看看只挂了一半的吊水,欲言又止。我冲她微笑,说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挂完吊水我打个的回去休息,你不用担心我,快去上班吧。
艾桑又嘱咐我半天,这才转身离开。
观察室里此刻只有我一个病号,安静极了,我凝视着滴管里的药水一滴滴落下,心情居然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愉快。现在一切都按照我预想的在发展,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很快就可以达到我的目的,可是,为什么我心里有些不安在跳动,并且一点点曼延?我闭上眼睛,竭力想探寻这些不安的根源,可它们忽隐忽现,竟然让我不可触碰。
我烦躁起来,大声叫护士来拔掉针头。
我的精神恢复了些,却仍然全身软绵绵地提不起劲来。我到街口叫了辆出租车,回艾桑家里我那间小屋。在我的计划里,我下一步要做的,就是什么事不做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艾桑再次出现。
我知道艾桑这次一定不会让我等太久的。艾桑上半天班,下班之后,她一定会抛下一切事情,到我身边来,那时,她一定已经知道了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的当然不会是事实的真相,但这却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实在太累了,在黑暗里等了那么久,又在黎明将至的夜里喝了小半瓶白酒,再加上伤口失血,我这时虚弱极了我在车没到家门前时便睡着了。
艾桑匆匆赶到建行新华桥分理处,分理处的主任正坐在她的位置上替她办理着业务。主任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子,性格挺倔,跟行里一些领导关系搞得不太好,这才被发配到这边远之地来做主任。他和艾桑境况相同,所以俩人平日关系不错,他对艾桑也颇多照顾。坐在主任对面,跟艾桑一块儿当班的也是一个小伙子,此人与主任不同,身上阴柔气太多,而且嘴碎,比女人还碎。上次行里人员调整,他被原来分理处的主任给踢了出来,原因就是分理处稍微有点事,他都满世界宣扬,后来分理处的同事都怕了他,在他面前谨言慎行,话都不敢多说。跟这样的人一块儿当班,艾桑当然更是小心翼翼,好在她工作起来勤勤恳恳,且言语不多,倒也不怕他乱说,但今天迟到这么久,却让艾桑心头发虚。
艾桑走进柜台,那主任马上站起来偷偷冲她挤眼,艾桑微惑,那主任抢着道:“那笔存款谈得怎么样了,要不什么时候咱们请人家吃顿饭吧。”艾桑立刻明白过来,便顺着主任的话往下说:“他倒是愿意把钱存咱们这儿来,可他现在存的是定期,还得等几天。”碎嘴小伙面上狐疑的神色一扫而过,淡淡跟艾桑打个招呼便低头工作。新华桥分理处在整个建行系统中属于低产所,每个月都完不成任务,差个一百多万,所以,大家都不能拿上全工资,这是最让人灰心的地方。主任早就说过,谁能在外面跑来存款,他宁愿把这个主任的位置让给他做。艾桑为跑存款晚来两个多小时,谁也没法说什么。
艾桑对主任心怀感激,偷偷冲他点头示意。
今天是代发工资的日子,所以储蓄所里挤满了人。艾桑一坐下便闷头干活,很快便进入状态,脑子里一片空白。大约这样忙了一个多小时,柜台前的人走光了,碎嘴小伙儿长长伸个懒腰,嘴里抱怨一句什么。他瞅瞅面容苍白,看上去精神不太好的艾桑,试探地说今天你的气色可不太好。
艾桑小心地笑笑,说可能这几天忙了些,总觉得身上懒懒的,往哪儿一坐就不想动。碎嘴小伙说你抽空到医院看看,身体是自已的,亏待不得。艾桑笑笑说没事,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碎嘴小伙一时没了话说,低头想一下,再抬头时便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样子。他转头看看主任,神神秘秘地说知道行里出事了吗?艾桑一怔,说行里出什么事,不会又有人回家待岗了吧。碎嘴小伙嘴一撇说回家待岗那还叫事呵。他头往前伸,样子愈发神秘了,说你猜出事的是谁,你怎么也猜不到……
那头的主任没好气地甩过来一句话,这事都嚷嚷开了你还这里卖关子,艾桑我告诉你是咱大主任昨晚挨了闷棍子。碎嘴小伙失望地白主任一眼,坐那儿不吱声了。艾桑下意识地问,谁干的,查出来了吗?主任冷哼一声,带些幸灾乐祸的味道,说大主任昨晚半夜回家,连照面都没打就被人掀翻在地,这事儿没法查。
艾桑唔一声,低头登帐,不说话了。碎嘴小伙抬头看看,说这明摆着的事,肯定大主任惹了什么人,说不定就是咱行里人带人干的。主任硬梆梆地说你别那儿跟半仙似的,没根据的话以后少说,没人当你是哑巴。
碎嘴小伙不满地嘀咕一句,不吱声了。
这时外面又进来一帮领工资的老头老太,大家开始干活,很快就把这个话题给丢在了一边。艾桑工作时全神贯注,一般不去想乱七八糟的事情。银行的工作天天跟钱打交道,稍一疏忽就要出事。艾桑吃过老头老太的亏,所以再面对他们,更是打起精神,不敢稍有懈怠。
打发走了这批人,艾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走神。仿佛心上某根弦被触动,自己却不知道那根弦是什么。而且,弦动越来越强烈,到最后让她整个人都心神不宁了。艾桑站起来去倒水,回来坐下忽然又站起来。站起来了却又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时主任和那碎嘴小伙都已经看出了她的异常,俩人奇怪地盯着她看。艾桑坐那儿低下头,蓦然间全身一震,似乎想到了什么。
艾桑这时当然已经想到了大主任和我之间的联系,于是这个上午,对她便是种漫长的煎熬了。艾桑在接下来办理业务时心神不宁,有两次差点出了错误。主任便走过来关切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艾桑此刻脸色苍白,敲打键盘的手有些微颤,谁都能一眼看出她竭力在隐忍着什么。艾桑不好回答主任的话,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可能有些感冒了。主任便让她到边上歇会儿,他来替她办业务。艾桑没有拒绝,她知道自己现在这种状态坐在柜台前是挺危险的事。后来她一个人呆在里间的更衣室里愈发焦急,她这时已经认定大主任出事与我有关了。
中午十二点半,交接班的同事刚来,艾桑便迫不及待地出门回家。一路上她的车开得飞快,她想快些回到家见到我,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傻。她还想要好好骂骂我,这样做了,后果是谁都没法预料的。
艾桑回到家,见门锁着,心里便落上了层寒霜,再到我的小屋里,看屋里的凌乱,寒意变为一些恐惧。她无力地坐在床上,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我推开门的时候,艾桑蓦然一震,看见我,她眼里便有些晶滢。没有说话,她飞快地到我身边,抱住我,那些泪便流了出来。流泪的艾桑变得哽咽了。艾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道我回来不见你心里多害怕吗?难道你还要让三年前的事情再次发生吗?我不回答她的话,只把她抱得更紧了些,紧紧的,可以让她感觉到压迫的力量。艾桑在我怀里,她说回来的路上我想骂你的,我想骂你为什么这么傻,做这种蠢事,这样不但不能帮助我,反而会替你替我带来很大的麻烦。可是,见你不在,我马上就有了三年前那晚的感觉,你当着我的面,被警车带走,那时,我恐惧极了。我现在又有那种恐惧了。
我轻拍艾桑的脊背,说我保证这次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你能保证什么呢,有些事情根本不由你的意愿决定。
正因为不由我意愿决定,所以我才会做那些事。我把唇埋在艾桑的发间,说你知道吗,那晚在商厦的天台上,你跟我说了你们主任把你调到新华桥分理处的事,我就开始恨那个男人。我是个小人物,我没有办法改变你现在的情况,但是,我却可以让伤害你的人得到报应。
艾桑长长叹息,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这么冲动,你有没有想过这事情被查出来的后果,你想到你会受到比别人更重的惩罚吗?
我知道。我轻轻地说,但是我不怕。
艾桑抬起头,盯着我,然后重重地摇头。她说不要傻了,你要出了事你想我会怎样,你想让我心上永远对你有负疚,你想我永远不快乐?
我在艾桑耳边说对不起。对不起,艾桑,对不起。
艾桑不说话,只是把脸颊贴到我的脸上,让我感觉她脸上的湿润。我吻那些泪,咸咸的,带些我渴望的苦涩味道。在我吻的过程中,更多的泪落下来。我叫艾桑的名字,我发现我也有了些想落泪的欲望。而当我吻上艾桑的唇时,我的泪终于夺框而出了。艾桑的唇略显干燥,但它很快便湿润起来。艾桑的回应让我轰然心喜,我终于在许多年之后,再次吻到了艾桑。
记忆里的那个夜晚,在街道的黑暗处,我第一次吻了艾桑,那一夜,我们明了彼此有着相同的期待。可是,期待之后,我们迎来的却是长久的分离。许多年过去了,我在吻中找回了昔日的艾桑。艾桑的身子在我怀里,盈实得极有质地。让我忍不住便想更深地探寻。在我询问的眼神里,艾桑不安地摇头,而我的唇此时却已滑过她温热的颈。我听到艾桑的叹息,再抬头时,看到她闭上了眼睛。
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必须感恩,我在经历长久的等待之后,终于完全地拥有艾桑。艾桑在最初的微颤之后很快便融合了我,带给我些一生都无法忘却的回忆。在整个过程里,我的热情让她眼睛变得迷朦,她的低喃成为我不屈的动力。我吻她的唇,吻她的颈,吻她如玉的肌肤。我像个贪婪的婴儿,不知疲倦。这个中午,我必须迷失,在阳光里,我振翅飞翔,投向汹汹燃烧的太阳。我要在火焰里熔解,我要在火焰里重生。
后来我终于燃烧了自己,我在艾桑身上低低地抽泣。艾桑抚我的背,柔柔的,轻风拂过水面般抚慰我。后来我开始心神不宁,艾桑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便也涌上来了,甚至比我的还要强烈。
这个中午艾桑匆匆离开我的房间,她说她需要些时间来考虑一些事情。我没有挽留她,我知道思考是产生某些决定之前的必由之路。而且,我也需要些时间,来探寻我的不安了。正午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泼洒进来,小屋显得比平时明亮了许多,我躺在床上,觉得有些不可测的力量又在悄悄向我逼近了。
要想明白我的不安,你们一定要留意这个中午的一些细节。异常疲倦的我在艾桑之后回到我的小屋,这显然跟我策划的阴谋有关。我在回到小屋前在外面的街道上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我熟悉且陌生的男人。他是个无辜者,我却对他无比憎恶。是他抢走了我的艾桑,并让我承受如此漫长的等待与煎熬。我在电话里压低了嗓门,改变了声音,轻描谈写地告诉了他中午将会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事,其中有一个人,是他的妻子。在那男人一迭声追问我是谁的时候,我挂上了电话。从电话亭出来,我便注意到了今天有着异常灿烂的阳光,阳光让我对自己的卑劣深恶痛绝。
我躺在床上思考时,想到我的计划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事情都朝着我预想之中发展,可是其中最关键的一个场景却没有出现。刚才当我拥住艾桑时,我差点把这个阴谋给忘却了,可我拥住艾桑本身就是这个阴谋里的一环,我必须知道自己所做这一切的目的。那个男人没有在我意料中出现,这本身比我的阴谋更像一个阴谋。我百思不解其中况味,如果我是那个男人,我接了那样的电话,我会抛开手上的一切赶来,即使那电话只是个谎言。
后来我想到,那男人和艾桑之间本就是场没有爱情的婚姻。我把他的没有出现归结为他早已在心里忽略了艾桑的存在。这是我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但是,它却没有办法消却我的不安。那么浓,浓得掩盖住了拥有艾桑的喜悦。
这个傍晚,我躲在窗帘后面,看到那个男人如往常一样回家。他依然衣着鲜亮神采奕奕,看不出和平日有什么不同。这让我开始怀疑自己中午的电话是不是打错了,没有男人可以忍受我在电话里说的内容的。由此,我怀疑起我所做的一切来。我想到了一个叫草莓冰淇淋的女孩在网上跟我说的话:你现在心里只想着得到,其中究竟有多少爱的成份呢?我不怀疑我对艾桑的爱,为了她,我可以抛开一切,可是,这句话让我想起来便心神不宁。最后我想到,我可以为艾桑抛开一切,可我的一切又有什么呢?
在接下来的夜里,我满脑子都是我的卑劣。在梦中,一堵沉重的高墙压将下来,把我掩埋。我叫艾桑的名字,醒来,大汗淋漓。我在黑暗里抽烟,然后打开电脑拔号上网,艾桑这晚在QQ上给我留了言,她说,给她一星期的时间冷静一下,她要好好考虑我们之间的事情,所以,她让我一星期不要出现在她身边。我回话过去,那边久久都没有动静,我知道,艾桑已经不在线了。
七天时间,并不很长。但是七天里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一天早晨醒来,小黑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世界大乱了,快到网上看新闻吧。在网上,几乎所有的门户类网站都在报道遥远的国家里,几架飞机如何撞向几幢著名的大厦。一些异族人在大厦倾倒的浓烟里挣扎,一些遥远的哭泣在网络中飘摇。那个早晨,小黑还说,接下来的几天里,他要跟我请假了,因为,那个四川的小姑娘已经来到我们这城市,他要领着她四处逛逛,看看我们这城市不高的山,浑浊的海。我这时正好需要些忙碌来打发时间,所以,我让他带着四川小姑娘玩得开心些,网吧里的活就全交给我吧。
小黑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异常兴奋,不知道因为网上的灾难,还是因为那四川小姑娘。小黑这次诱骗外地网友显然与以往不同,他甚至在小姑娘到来之前读了三本介绍我们这城市风土人情的书籍,他说是为了把我们这城市最美好的一面展示在四川小姑娘面前。我怀疑小黑这次是真的爱上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四川小姑娘,心里便对那小姑娘多少有了些好奇。我在电话里让小黑有空把小姑娘带来让我看一看,看她身上有什么神奇的魅力,可以让他如此激动。
那几天,我一个人背着包穿梭在我们这城市的网吧里,我像个工作狂,不知疲倦。我们这城市里有那么多的网吧,它们分布在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如果在地图上将这些网吧串连起来,它们便会像一张蛛网样网住了整个城市。我是这张网上的蜘蛛,虚拟的网络反而让我觉得真实。在由一个网吧抵达另一个网吧的路上,我会慢慢打量我们这城市繁华的街道,那些熟悉的陌生感常常让我感到迷惑。我不知道我是否属于这个城市,不知道在这城市的哪一个点上可以找到我的位置。那些天,我喜欢上了网吧里的感觉。在昏暗的灯光下,无数张面孔在幽蓝的显示器前闪烁,或悲或喜,他们把虚拟当作了现实,他们终有一天要沉迷到网络的陷井里,用他们的时间,他们的生命,他们的感情。有人说,当一个人对某件事过于执着,不仅会让自己痛苦,而且往往会伤害身边的人。可是,没有了执着,生活还有什么意义?我坐在电脑前,想到时间正在缓缓流淌,心里便会生出一些喜悦的快感。我说过,七天的时间并不很长,它对于我的等待实在太微不足道了。这七天里,我不让自己想任何事情,我的阴谋,我的卑劣,它们已经过去,所以,它们此刻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沉浸在爱情里的男人,我在用我全部的热情,期待爱情的最终结局。
这些天里,我只和叫草莓冰淇淋的女孩儿在网上聊天。我对她没有隐瞒,我用了整整三个晚上跟她讲我跟艾桑的故事。女孩说,其实你很傻,但现在你这样的傻男人已经不多见了。
这时候我已经跟女孩儿道过歉,我说我不是个小偷,我靠替网吧游戏室维护电脑生活,但却和小偷一样碌碌无为。在知道了我所有的经历之后,女孩如我所想,最感兴趣的便是我如何在天网公司的程序里留下了木马。那是个技术性很强的话题,我一直说了半个小时才让她明白其中的原理。我发现我在面对女孩时极有耐心,她关于网络方面最浅显幼稚的问题,我都不嫌其烦一一详解。女孩在和我聊天时,我发觉她好象在竭力避开谈到艾桑,避开爱情,于是,我自作多情地想,这个小姑娘是不是爱上了我。我向她要她的照片,她拒绝了。我以更大的耐心细致入微地劝说她半天,告诉她网络中的每个人都像一个符号,而照片却可以让我们生出种真实感。草莓冰淇淋相信了我,那晚她一连发了三张照片给我。当我看到照片上的美女时,差点怀疑她是不是从哪儿下载几张明星的照片唬弄我。女孩儿说那就是她,美丽是天生的,不是她的错。
没有人会不愿意和美女聊天。我说,美女,我打个电话给你吧。
草莓冰淇淋这回再不听我花言巧语,她坚守住自己的阵地,说她从来不和网友通电话,更不要说见面了,所以,我以后不要再跟她提这样的要求。我知道了这是个极有原则的女孩儿,便讥诮她不要把自己保护得跟熊猫似的,以为跟网友见面就得出什么事。女孩居然对我的话不做反驳,意似默认了一般。我无计可施,只能作罢,好在我对她并无不良企图,所以也不觉失望。
第六天的时候,小黑打电话给我,他说,四川来的小姑娘明天就要离开我们这城市了,所以,这个晚上,他要带她来见我。我在电话里跟他聊了半个多小时,他毫不隐瞒地跟我说了这几天跟那小姑娘在一块儿的感受,而且,到最后,他主动交代,他真的爱上了那个四川小姑娘。
爱情总会随时随地发生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有一段爱情萌芽生长。
小黑说,昨天我带小玉到海边了。小玉就是那四川女孩儿的名字。小玉是第一次看海,在海边,她不顾秋的凉意,赤着双脚在海滩上不停地奔跑。小黑说小玉穿着紧身的七分牛仔裤,身着白色的短风衣,远远看去,那纤小的身子似乎在随风舞蹈了。
黄昏时,小黑牵着小玉的手缓步走在沙滩上。这天的夕阳很照顾小黑,大大的一轮,悬在海平线的上方,边上的晚霞轻柔缥缈,安静得像一位美丽的少女。海水揉碎霞光,荡漾着金黄。海滩上这时安静极了,不多的一些游客也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海水里几位不惧凉意的少年正略带倦容地缓步上岸。这样的场景无疑是美丽且煽情的,特别对于恋爱中的人。
小玉的眼中有些被感动的神色,小黑就在这时轻轻揽住她并吻了她。小黑说吻在海边的滋味真的不错,那些风,那些浪,那一大轮夕阳,会美死人的。
当天晚上,小玉没有回酒店,小黑带着她找了一处偏僻的海湾,倚着一块大大的礁石,并排坐下。夜色初来时,那海静到了极致,星月的光华落入海中,海水仿似清澈极了,哗哗的细碎涛声像是一首轻缓的歌谣。海水一次次缓缓拥抱沙滩,带来些白色的细微的泡沫。整个天地间这时都安静下来,都在聆听海水轻柔的吟唱。
小黑与小玉并排坐在一起,不说话,听海水的歌声与天地的寂静。
半夜的时候,海边起雾了,那雾涌来时竟然如此迅速,没用多久,所有的一切便都笼罩在浓重的白色雾岚里。海边的风吹过来,小玉瑟缩了一下,小黑马上就感觉到了。他凭着记忆到不远处折断了一株枯死的小树,在沙滩上生起了一堆火。火苗不旺,但却能让人充份感觉到它的温暖。火光在雾里,光亮只能照亮数尺的范围。这时,小黑觉得一切都离他远了,除了小玉。
在白色的雾岚里,小黑与小玉长久地拥吻,身体一刻也不愿分离。小玉在小黑的耳边说,你不会骗我吧,如果你骗我,我这辈子都会恨你。小黑回答她的,是更紧地拥抱。
那一晚,他们整整烧了三棵枯死的小树,天边才出现了青白的曙光,接着,在他们睡眼惺松时,一天的霞光便绽放在他们眼前,整个海面都在燃烧。
小黑讲述这一切时,口气极为炫耀。这次我没有讥诮他。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已经到了享受爱情的年龄,所以,我祝福他。我的口气可能略显郑重了些,小黑在电话那头便笑了,他说我也祝福你,祝你终能得偿所愿,拿下咱们的艾姐姐。
第二天,也就是艾桑与我约定的最后一天。中午,小黑打电话让我去了一家酒店吃自助餐。我走进酒店宽敞的大厅,看到了小黑身边那个娇小的女孩儿。女孩儿说算不上非常漂亮,却非常有味道,及肩的中发,细细的眉,大大的眼,白皙的皮肤。还有常挂脸上甜甜的笑。他们坐在大厅里似乎都不愿分开,小黑揽着她,她偎着小黑,一看就是幸福的一对儿。
小玉跟我很快就熟悉了,她管我叫大哥,我管她叫小玉妹妹。小玉是个爱笑的女孩儿,活泼开朗,跟小黑性格相投,都是那种爱玩爱闹的孩子。坐在他们边上,我能清晰地发现横在我们中间名叫年龄的距离。于是,心上便有些伤感。
自助餐我们吃了两个多小时,小玉吃了好多螃蟹,还有我们这里一种叫做虾婆的海鲜特产。而小黑则一个人便吃了一斤半羊肉。俩人吃起来动静都挺大,竟好象比赛一样,后来实在吃不动了,坐那儿偎在一起喘气。我笑咪咪地看着他俩,主动过去结帐。
酒店外面,小黑打的送小玉去车站,我先跟小玉告别,说还有点事要办。我是把分别的时间全都让给了小黑。在另一座城市飘泊的那两年,我曾经历过不少次这样的分别,和那么多的网络MM.我们之间展开的不是爱情,离别已让我们愁肠百转了,何况小黑的离别,是与一个自己钟爱的女孩。我已经想象到了呆会儿在车站他们他们的情意绵绵,便轻轻在嘴角挂上一缕微笑。
我骑车驰在往一家网吧去的路上,想到明天我就可以出现在艾桑面前了,心头荡漾起那么多的憧憬。也许明天,我们就可以像所有恋人一样,互相依偎着走在我们这城市的街头。那样的场面陶醉着我,让我觉得剩下的半天时间无比漫长。秋日天空飘荡着暖暖的微风,让人有春的慵懒。所有的行人在微风里都喜气洋洋,他们匆匆行走,如同奔赴一生的幸福。
15、伊人如鹤与尘远
有个叫小吉的孩子,今年十六岁,是一所重点中学高一学生,今年年初的时候开始迷恋上了网络游戏。小吉家境富裕,身上从来就没缺过零花钱,他在任何一个可能的情况下旷课早退到电脑游戏室里去打发时间。一个星期前,他出现在一家叫做“英雄时代”的电脑游戏室里,一呆就是整整三天三夜。“英雄时代”在我们这城市地下游戏室中非常出名,一些游戏高手经常汇聚于此展开博杀。小吉在这三天里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因为是常客,老板并不催促他离开,半夜时候还会主动将一些吃的送到他面前。小吉与一帮臭味相投的小子玩“红色警报”“帝国时代”“星际争霸”和“CS”,疯狂到了不分昼夜的地步。与他对垒的孩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可他仍然坚守着自己的位置。饿了,往嘴里塞些面包,困了,倒在网吧角落里眯一会儿,三天之后,他满脸菜色,睡眼惺松,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的了。小吉实在熬不住了,他想回家好好睡一觉,游戏室老板在他离开前忽然要跟他结帐。小吉身上没有了钱,老板不让他走。小吉说我很快就会把钱给你送来,老板说我见多了你们这些小毛孩子,欠了钱就换个地方再不出现,今天你不把钱结清了你就别想走。后来小吉走出网吧的时候,身上只穿着件薄薄的衬衣,他的外套被老板给扣了下来,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来赎。小吉走在街上时泪流满面,他想到三天没有回家,现在自己又搞成了这个样子,不知道家里人会怎么责罚他。小吉越想越怕,到最后竟然想不开,跑到一家商厦从天台上跳了下去。这孩子算有造化,跳下去时被底下一条横幅挡了一下,小命保住了,可一条腿却摔断了。躺在医院里,在家里人一迭声的追问下,他终于把这几天的事说了。家里人一听火大了,一齐说要找那个游戏室老板算帐。小吉的父亲是这个区的区长,一个电话打到“英雄时代”游戏室所在地区的派出所,跟所长反映了这个情况。这时候恰好全国都在整顿黑网吧,所长一听,便决定要拿“英雄时代”开刀了。
那天晚上,派出所派了两辆车八名干警,飞快抵达“英雄时代”游戏室,在里面人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冲进去,把所有人全部带到了派出所。第一轮问话很快结束,所有玩游戏的人被严厉喝斥之后登记了姓名身份便被放了出去,而游戏室老板及从业人员,全被哄到了禁闭室的一个大铁笼里,等待第二天处理。
我也在大铁笼里,派出所的人根本不听我的辩解,他们态度粗暴,我在稍微表露些不满后,一个大耳光差点把我扇趴下。后来我就倚着铁栏坐在角落里,呆呆望着屋里唯一的一扇小窗,心里怨愤到了极处,还有些莫大的恐惧。这样的场景我并不陌生,它们隐藏在我记忆深处,是我发誓要忘记的,可今天,熟悉的场景不是来自记忆,它真实得让我有时光倒流的感觉。我想起曾在网络中看过的一篇小说,小说通过一些复杂的故事讲述了历史的循环性与重复性。现在,当我想到我在重复我曾经的历史时,心里一下子空虚到了不可承受的地步。
我在明天,就要走到艾桑的面前,等她把她的爱情放在我的掌心。我在经历了数年的等待之后,终于可以跨越一段历史重新生活。而黑暗的夜里,变故再次发生了。我不惧怕这变故本身会带给我的伤害,我担心的是它预示着某种走向。我像一个马拉松长跑者,再长的距离我都可以用坚毅来完成。可是,当终点伸手可触时,它却忽然向后延伸,哪怕是一百米,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跑完。
铁笼里的我想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拥住艾桑。我想到艾桑盈实的身体在我掌心缓缓流淌,一些失去的痛感便飘过来。再想到我躲在窗帘后面,看到那个男人依然衣着光鲜神采奕奕,那些不可测的力量便变得真实而深刻了。我不该忽视那些力量的,或许正是那些力量,让我这一生,都无法拥有艾桑了。
九点多钟的时候,小黑到了派出所,他送走小玉后下午在家睡了一觉,晚上起得晚了,赶到“英雄时代”后便听说出了事。他来派出所,因为认识值班的联防队员,所以才得以见到我。小黑安慰我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根本没法给你扣什么帽子,明天一早就得放人。
我第一次在小黑面前表现了我的恐慌,我说我不想呆在这里,一刻都不想呆在这里。我等不到明天了,今夜我就会疯的。
小黑理解我恐慌的根源,所以他在离去时说,我会想办法的,你放心。
现在,我必须寄希望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了。我在铁笼里更紧地蜷缩身子,不胜寒意样微微颤栗。游戏室老板与其它从业者对我的懦弱表现出了莫大的讥诮,他们永远不会理解在我心里那堵高墙的份量。时间一点点过去,我的心收缩到了一个让我不可触及的地方,我低低在喘息,铁笼里的压抑真的要让我疯了。
门咣啷一声打开,进来的不是值班的联防,而是个穿着新式警服的民警。他大声叫我的名字,我猝不及防,下意识地起立站直了,两手垂在腿侧,嘴里大声说“到”。我的举动让所有人都诧异地注视我,我也立刻意识到这里没有高墙,我也已经远离那一年时光。我羞愧得不敢与任何人的目光接触。
民警带着我离开看守室走进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艾桑。
我跟在艾桑的后头走出派出所,艾桑说,我们回家吧。
夜的街头秋意已浓,一些枯黄的落叶缓缓旋落在我们身后的街道。我跟艾桑默默向前,谁都不说话。一个十字路口,我忽然停下。艾桑感觉到了,侧过身望着我。她说天晚了,早些回去吧。
艾桑此刻的平静让我不安。她甚至闭口不提我们有过的七天之后的约定,而且,从她身上我看不出丝毫矛盾决择中的焦虑与不安。我的后脊发凉,那些不可测的力量又及时地涌上来围住我。
我说明天就是七天之后了,你说你会告诉我你的决定。
艾桑微笑,看看腕上的表,说现在离明天还有半个多小时,如果你等不及明天,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的决定。
艾桑在微笑,可那微笑让我看不清她的真实表情。而且,只有一种可能才会让她这时微笑。我在艾桑的微笑里整个人都沉了下去。
不要说!我大声道。我转过身,奋力抑制自己。
一辆夜行的卡车驰过,大灯从远处射过来,把我和艾桑照得雪亮。而当我眯缝着眼睛嘴里发出一声咒骂的时候,卡车驰过,街道又恢复了黑暗。我低低地喘息,感觉到力量正缓缓从我体内溜走,我的身体越来越虚空,虚空到了只要一阵微风便可以把我吹得飘起来。
艾桑的手搭上我的肩头,我一震,飞快地转身,望着艾桑时满眼都是乞求。
艾桑依然平静,她说,有些事,我必须让你知道。
艾桑说,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派出所的人,所以,今晚找人让你出来并不是我的功劳。我微怔之后,立刻便明白了。但我仍然下意识地问,是他?
艾桑点头。接完小黑打来的电话,他问我什么事,我跟他说了实话。他马上打电话找朋友,然后开车带我来这里,事情办完后,他说他先走了,让我等你出来,带你回家。
我又开始喘息,一些绝望的力量正在夜色里缓缓向我涌近。
艾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今晚会跟他说实话吗,因为在这七天里,发生了很多事。就在那天中午之后的第二天,他开车到了我上班的地方,一块儿去的还有三个他的朋友。我当时很奇怪,心里还有些紧张,因为他从来没有到我的单位找过我,更不要说带朋友一块儿来了。我紧张,是因为我在前一天做了件对不起他的事情。
艾桑停顿了一下,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的那三个朋友都是做生意的,不能说是大款,但每个人手上都有些钱。那天他们三个一下存了一百多万,而且是一年的定期。这样,我们分理处就完成了任务,每个月可以拿上全工资了。分理处的同事们很高兴,要请他们吃饭,但他们三个人说他早已请过他们了,就在昨天中午。
我在心里飞快地推算了一下时间,艾桑说的昨天中午,正是我用我的阴谋打动艾桑完全拥有她的时候。艾桑说到这里时,我已经彻底绝望了。
艾桑继续说,当天晚上,他带我到一家酒店吃饭,那时我心里已经对他非常愧疚了,所以,当他后来跟我说起另外一些事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办法在他面前再隐瞒下去。
我木然地听着她说,心里已经冰冷刺骨。
艾桑说,那晚他告诉我,其实他一开始就知道你跟我的关系,但我骗他说你是我远房亲戚,要暂时住在我们家楼下的房间里时,他没有拒绝,因为他相信那些故事已成过去,而且,你刚回到这城市,孑然一身,他对你有些同情,并且——艾桑停一下,看我一脸木然,便接着往下说了。她说那时他并没有把你放在心上,他认为你对于他并不构成任何威胁。
我挺直了腰杆,有些受辱的感觉,但却说不出来任何话。
艾桑说,他的话让我羞愧,原来他早已明白一切,可仍然能表现得那么大度。我想跟他说对不起,可抢先说对不起的却是他。他说,他这一年多,因为工作上的原因,疏忽了我,对我关心不够,请我原谅。他说他在工作上太要强了,因为做了单位的负责人,总想着在最短时间内拿出最大的成绩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所以,才会冷淡了我。他还保证今后不会了,即使工作再忙,他也不会忘了我的存在,他要让我从此开开心心地生活。
所以,从明天开始,你就要开始开开心心地生活了!我沙哑了声音低低地吼!
是。艾桑回答得非常爽快。这几天里,我过得很开心,我时刻都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关心和呵护。以前,是我误解他了,所以,现在我也要做一个好妻子了。
可是你并不爱他,无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谁说我不爱他呢,我不爱他当初我就不会嫁给他。
我怔住了,不信任似地看着她。艾桑说,当初你出事的时候,我想过要等你回来,一年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可是,一年之后,你不仅没有回来,而且失去了任何音讯。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道我这个年龄已经不能再等了。这时候,他出现在我身边,我们开始了一种常态的爱情,这份爱情让我有安全感和归宿感。你知道女人么?你知道女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么?
那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吗?我为了你回到这个城市,你已经做了别人的妻子,可是我仍然没有放弃,我仍然在苦苦等待,期望会有一天重新拥有我们的爱情。你知道吗,回到这城市,我每天都生活在等待里,每天都活在等待里的滋味你知道吗?我扳住艾桑的双肩使劲摇晃,我体内奔涌的怨愤让我不能自制。
艾桑奋力挣脱了我,那微笑换成了种陌生的冷漠。
你只知道等待,就算你能等到你所等待的,凭你现在的境况,你有能力让我幸福吗?除了等待,你不觉得你还有其它事情要做吗?
给我些时间,我会让你幸福。
我再次紧紧拥住艾桑,紧紧的,生怕一松手便从此失去了她。艾桑任由我抱着,不反抗,也不迎合,她的冷漠让我怨愤。
艾桑平静地说,你的时间是你自己的,不需要我给。最后我还想跟你说件事,那天半夜袭击我们营业部主任的几个人被抓住了,那是帮吸毒的青年人,他们抢去了我们主任身上的所有现金,只为了换取一包毒品。
我愕然,立刻便有无地自容的感觉。我飞快地松开艾桑,后退一步,转过身,全身都在风里瑟瑟地抖。
过了一会儿,艾桑说,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我不怪你,不管你做什么,现在我对你始终都有一份内疚。
你那是内疚么,你只是可怜我。我大声道,那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我保证你不会再可怜我。那天中午,你到我房间找我之前,我还做了件事。你的丈夫可能没有跟你说,他不说,我来告诉你。
我转回头瞪着艾桑,我看到艾桑的表情微有惧意。
那天,我打了个电话给你的丈夫,我告诉了他接下来的时间在我的房间里会发生的事,我以为他会来,我以为只要他看到了那一幕,那么就可以结束你们之间的婚姻。可是,我错了,有些力量是我没办法控制的。
我看到艾桑脸上惊愕与疑惑交织的复杂表情,我忽然笑了,我可以感觉到自己脸部肌肉的抖动。我说你现在明白了,你现在不会再可怜我了,我的无耻让我自己都生厌了!
艾桑与我对视,眼里真的现出了些厌恶的表情。我不敢正视她的目光了。风从我们中间吹过,轻轻荡漾起艾桑的衣摆,我眼中的艾桑轻飘飘的,似乎转瞬就要随风而逝了。
我不再犹豫,转身,微顿,然后重重地说再见。
我大踏步离开,艾桑没有说一句话。我挺直了腰板,行走时竭力在脸上浮现一个微笑。我对自己说,一切都结束了,这本来就是两年前的结局,它在今夜再度发生,无非就是想让我再伤心些。这是时间对我玩弄的一个阴谋,它从好多年前我坐在建行对面那小咖啡店里就已经开始了。那时,我起身上洗手间,看到墙上有一本香港波霸的挂历,时间在那时变得至关重要了。再或者,时间再往前推朔,当我在天网公司高级会员登陆系统中留下那个木马,便注定了今晚我与艾桑的分别。万事皆有因果,对于结局,我们只能无条件地承受。
走出好远了,我回头。街道那头的艾桑正好转身远去。是风将她吹走的,那风也在我的耳边呜咽。我侧耳听着风的声音,却听见一些遥远的记忆纷沓而至。我甩甩头,开始在今夜怀念我的长发。
夜的街头依然有霓虹闪烁,霓虹下今晚有间属于我的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一个小姐。小姐妩媚且多情,她整晚都依偎着我,用她白得耀眼的胳膊和胸膛。女人的胸膛最宽阔,它埋得下我的整个脑袋,包括我的眼泪和我想象中的长发。我对小姐说我今晚没有去处了,小姐纤秀白皙如葱样的手指伸过来,轻轻捻去我兜里一张纸币后,她的温柔便盛开在我身上了。小姐说,我有一张床,我每晚都在床上铺洁白的床单和柔软的被褥。我说今晚我就可以睡在洁白的床单上感觉被褥的柔软了,可是现在,我还想喝些酒,有酒的夜晚,可以给我们留下美好的回忆。记忆里那个夜晚泛着啤酒的泡沫,高脚杯上腥红的唇印像亮着的霓虹,我必须在霓虹中迷失。
后来我脚步踉跄揽着小姐的肩膀出现在街道上,我跟她去寻有着洁白床单和柔软被褥的床。半道上我蹲在路边开始呕吐。小姐抛下我匆匆逃开时,我已经倒在路边发出了沉重的呼声。第二天醒来我四处寻找,那洁白的床单呢,那柔软的被褥呢?那在夜里被风吹远的艾桑呢?
阳光灿烂,街道宽阔,驻足的行人目光投向我时,毫不吝啬他们的怜悯。我爬起来,在阳光里瑟缩地拢紧了衣裳。白昼必然是夜的一种延续,可我必须让生活在这里产生断裂。我没有忘记离开艾桑时我的无地自容,我的阴谋到最后成为我离开艾桑最大的动力。我在城市的街道上走,我想起来这城市还有一个地方是我的家。于是,那个上午,你们会看到面容憔悴的秦歌出现在青年路上,我微惑的目光打量着四处陌生的建筑,实在不能把它们跟孩童时的记忆联系起来。
我想到了会在春天里开放的栀子花树,因而明确了此行的目的。后来我停在了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我看到院中那株老老的栀子花树依然一树葱绿,它在任何时候都散发着勃勃生机。我开始使劲敲门,那声音惊扰了小巷的沉寂。我看到院里的房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穿着睡衣满脸淫荡的女孩。
这女孩我没见过,但却肯定不是我上次在这里见到那啃鸡腿的小姑娘。她开门出来嘴里骂骂咧咧,显是在怪我惊忧了她的好梦。她站在院里问我找谁。我瞪着眼睛冲她大叫开门。我的吼声让她清醒,她盯着我忽然转身飞快地跑进屋去。
我又看见这条街道居委会主任的儿子了,他满脸不耐烦跟着小姑娘出来,看到我显然一愣,接着脸上便现出些恶毒的表情。他远远地说小子你又来干吗?
我说这里是我的家我现在回家来了。
居委会主任的儿子低低地骂,我看你不是回家你是找死来了。
我冲他冷笑,忽然提高嗓门大叫开门!
居委会主任的儿子斜着眼瞪我,说大清早你嚷嚷什么,找死也不急这一时。
我不理会他的话,仍然大声叫开门。开门!我要回家!
居委会主任的儿子不耐烦了,他低低咒骂一声,过来打开院门,我还没有向院里迈进一步,这家伙一拳已经砸在了我眼窝上。我踉跄后退几乎跌倒。但我仍然不退,径自向院里冲去。更多的拳头落在我身上,那家伙拳头很硬,几乎每一拳都疼得我要抽搐。我在这些拳头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但是,那些痛感让我忽然变得无比亢奋。我嘴里发出嘶哑的呼叫,双手狠命抱住居委会主任儿子的腰把他往墙上撞。这时候,里屋的门开了,另两个青年跑了出来。他们把我和居委会主任的儿子分开后,开始不停地殴打我。殴打引来了很多小巷里的居民围观,但没有人上前阻止。在我最后发出挣命样的一声吼叫时,我被他们抬起来扔出了院子。
一个颤颤微微的老大妈上来想扶我起来,我使劲挣脱了她搀我的胳膊,我自己慢慢站起来,抹一下嘴角的鲜血,冲着屋里几个青年大笑。居委会主任的儿子脸上肌肉颤动了一下,然后嘴里骂,这傻青疯了。
我的笑容慢慢在脸上凝结,我怨恨地盯着他们,不说一句话,然后摇头,然后缓缓转身,在那么多街坊邻居的注视下慢慢离开。
那一整个上午,我都在街道上游荡。中午的时候我在一家小摊上吃了份快餐,然后再到小商品市场买了把巴掌宽的菜刀别在腰上。我在一家商场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大约到了两点多钟的时候,我叫了辆出租车,往艾桑家所在小区去。艾桑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人,他们都上班去了。我目不斜视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东西。我的东西很简单,除了一台电脑和些生活用品,就是不多的几件衣服。我把电脑单独打包,其它的东西装到了两个箱子里。我分三趟,把这些东西搬到小区门边的传达室里,跟里面的保安说先放这儿半天,晚上过来取。
这么一折腾,已经到傍晚了。我到街边电话亭打电话给小黑。小黑说找你一整天了,呼你你也不回机。我说传呼昨晚丢了,现在有件事想叫你帮忙。小黑说跟我还客气什么有事尽管说吧。我说你以前那帮小兄弟现在还有联系吗?小黑说联系少了但还没断。我说那成,今晚你把他们招出来帮我办件事吧。
天刚擦黑那会儿,我带着小黑和他的一票小朋友,浩浩荡荡出现在青年路上。我发誓要在今晚让那居委会主任的儿子滚出我的家门。那是我的家,我要在那里重新开始我的生活。我没有想这样做的后果,即使想到了,我也别无选择。
我家的院门敞开着,这是我没想到的。我带着小黑冲进去,发现屋里已经没有人了。那居委会主任的儿子是个孬种,我想是我上午脸上的恶毒表情让他心生怯意了。所有的房间此刻都一片狼籍,居委会主任的儿子撤离时肯定经过一番破坏,他不仅砸烂了所有的家俱,而且,在墙壁上涂满了各种污秽的句子。小黑和他的小朋友们因为今晚没有了目标,有些泄气,嘴里骂骂咧咧地要去找他们算帐。我塞给小黑几张纸币,让他带这些小朋友们出去找家酒店喝酒。小黑要留下来陪我,我拒绝了。
我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打开了所有的灯。我想到这就是我的家时,心上的酸楚升起来了。我想到了在烈火中伫立的父亲和母亲灯下憔悴的身影,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这时候我知道自己必须遗忘掉一些什么,才可以让自己从容面对今后的生活。后来我明确地告诉自己我要忘掉的只是一个女人,忘掉一段在我生命里潜伏了数年的爱情。这样想时我发觉我似乎并不怎么太伤心,我在潜意识里似乎早已认定了这样一种现实。那么,现在,我的悲伤只是因为我辜负了父母殷殷的期望,他们在冥冥中看到他的儿子落魄成这模样,一定比我现在更伤心。
我默默地开始收拾房间。房间里实在太乱了,忙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根本忙不出头绪来,便想到自己的东西还在艾桑家小区的传达室里。我出门打辆出租车,直奔那小区而去。
熟悉的街道在我眼前晃过,我想到我已经在艾桑家里住了大半年的时间。想到那些躲在窗帘后面偷看艾桑进进出出的日子,心上的痛又蓦然而至了。从昨晚离开艾桑起,我便竭力让自己尽量去想别的事,我做得还可以,我用别外一些事情来分散了自己的精力。可是,在这个夜里,那些痛在我心上清晰地聚成了一个名字,那水一样的名字,今夜就要消失在风中了。
到了小区,我没做丝毫停留,下车搬了东西到车尾箱里,便让司机带我离开。这小区可以勾起我太多的回忆,我怕我呆的时间稍久,会失去离开的决心和勇气。
车行在霓虹的街道上,我微微有些走神,当车蓦地停下时,正是一处繁华的闹市口。司机一脸晦气地咒骂一句什么,下车打开前车箱盖捣鼓半天,然后无可奈何地在车窗外冲我说,车坏了,你再打辆的吧。
我的所有东西都堆在了路边,我坐在纸箱上抽烟。一辆辆出租车从我边上过,我当它们隐了形样熟识无睹。我也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忽然就想在这路边坐一会儿。眼前的街道被七彩的霓虹映衬得花花绿绿,大车小车如潮样自眼前来来去去。街道上还有很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儿,她们青春靓丽是任何一个夜里最美丽的风景。我突然知道我为什么渴望在路边停留了,夜晚的街头是一部无声的影片,我们虽然看不见影片里故事的情节发展,却可以感知那么浓郁的生活气息。再想起艾桑说的常态生活,我对明天,忽然就生出那么多渴望来。
我没有犹豫,站起来直奔边上的一个电话亭。我决定打一个电话给艾桑,跟她告别。告别艾桑,我便走进了另外一种生活。
艾桑的声音一如往昔般恬静。她说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呢,没有人责怪你什么,如果你愿意,我还愿意做你的好朋友。
我苦涩地笑,说不用了。我打这个电话,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我理解你所做的一切。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回到三年前。艾桑停了一下,忽然改变了话题。她说,这些日子我身体不太舒服,单位的同事都说我脸色不好看。我自己也感觉到了,每天都觉得很累,人变得很懒,往哪儿一坐就不想动弹,我还想,我是不是病了。
我不解艾桑为什么要说这些,便沉默不语听她继续往下说。
艾桑说,今天,他带我去医院了,医生告诉我,我身体健康,没有病,我近期身体的不适都是正常现象,这一切只因为我,只因为我怀孕了……
一些苦涩的滋味涌上来,我说恭喜你。艾桑说谢谢。
我们这两句话都说得很客气,客气得如同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挂上电话,我又在路边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从一个纸箱里翻出一个小铁盒,取出里面厚厚一摞过期的彩票。这些彩票由我和艾桑共同出资购买,它们作为一段生活的见证,在这时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所以,那一晚,我在街边一张张将它们抛向空中,看它们在夜的街道上随风飞舞。它们飞舞的姿态像一只只洁白无瑕的蝴蝶,把那晚的夜色装扮得异常灿烂。
16、沥青厂的春天
我坐在电脑前跟人聊天,对方为草莓冰淇淋。
草莓冰淇淋问我,自由的滋味是不是妙不可言?
我说自由其实是人在无可奈何境况下的自我安慰。因为我是个可耻的失败者,所以,我必须承担所有的后果。“草莓冰淇淋说现在你的问题是你是否真的不再爱那个女人。”我说你曾经对我说过,当我一心只想着占有她的时候,这里面还有多少爱的成份。
草莓冰淇淋飞快地回话。她说你不要骗你自己了,你仍然爱她。
我说我现在可以爱上任何人,比如说你。
草莓冰淇淋发来一个笑脸。她说我可没有万贯家财,你是不是以为穷人家的孩子好欺负?你这样说心里没有犯罪感吗?
我笑,敲打键盘。我说我做过牢,做过牢的人难道还会是个好人?
草莓冰淇淋:你是好人坏人跟我没有关系,关键是如果你爱上我的话,我一定会让你等待更长的时间,最少得五六年。
我苦笑,说五六年算什么,我可以等你一百年。
草莓冰淇淋:你经常这样说话骗女孩子吗?
我说当然,我是个坏人,或者还是头人狼。知道什么是人狼吗?我在每一个月圆之夜出来活动,用一些甜言蜜语欺骗一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然后带她们到偏僻的郊外,撕裂她们,将她们活活吞下。
草莓冰淇淋:再见,人狼!
我等了一会儿,那边再没有动静,小姑娘竟真的被我吓跑了。
知道什么是沥青吗?我们可以自字典上了解沥青,它是提炼石油煤焦油剩下的黑色胶凝物质,也有的系天然形成,可铺路和用作防水防腐材料。沥青厂不生产沥青,它的沥青每隔一两天便自两节来自山东某油田的油车里汩汩地流进沥青池。沥青厂的沥青是用来铺路的,当然你也可以在需要时敲一块去替猪头拔毛或者浇在你漏雨的屋顶上。
我在这年春天的时候出现在沥青厂里。我穿着肮脏的工作服,左手拿扳子,右手拿螺丝刀,成天在厂区里游荡。厂里还有一拔年龄比我小三四岁的青工,我与他们打得火热。我们经常中午聚在传达室里,或者到厂子后面的料场堆里玩牌赌钱。我在厂里很快恶名远播。
沥青厂是市政公司下属的一家企业,厂区内除了一幢新建的两层小楼,就只剩下两排破旧的平房和一座陡峭的炒拌楼。厂里工人不多,只有百多号人,据我观察其中九成的工人可以划分到文盲半文盲的行列。沥青铺路属于季节性工作,所以一年里倒有小半年没活可做。每到这时,工人们聚到一块儿插科打诨,男人们讲黄色段子占女工的便宜,女工则张家长李家短议论些鸡毛蒜皮的事。这时候你走进沥青厂,肯定会觉得这里根本不像个企业,浓浓的生活气息会让你以为走进了家属区大杂院。可惜这样的时间实在太短暂,我进沥青厂一个星期,刚适应这样悠闲的工作,厂里突然宣布开工了。
沥青厂的工作除了铺路还是铺路。现在城市发展那么迅速,每年不知要铺多少条路,再加上厂子隶属市政,根本不存在竞争,因而一年下来,百多号工人可创造数千万元的利润。大忙季节,为调动工人积极性,厂里一个月里可以发三次奖金。所以,大家都知道又小又破的沥青厂是个香馍馍,不知有多少人打破了头求爷爷告奶奶削尖了脑袋往里钻。我能够进沥青厂还是因为艾桑,我们在分开四个月之后,艾桑在网上找到了我,她说,我为你找了份工作,去一家市政企业替他们做企业网。艾桑怕我不接受,最后说,如果你觉得这样伤了你的自尊,你可以当我没说这些话,但是,我必须让你知道,朋友之间也可以互相关心。
那年冬天,全国都在整顿网吧,不仅取缔了大量无照经营的黑网吧地下游戏室,而且,所有网吧必须配备自己的网络技术人员,否则,执照就不予审批。我在临近春节的时候失业了,没有哪家网吧再需要一个多余的人来维护电脑。我不多的一些积蓄在重新整理属于我的家时已经花费贻尽,我后来甚至面临交不起网费电话要被停机的危险境地。我穿起西装打起领带再次去各家电脑公司网络公司找活干,大家似乎已经淡忘了曾在我身上发生的故事,但是,整个中国这年的IT界都不景气,连网易都被停牌,何况那些名不见经传,处于垂死挣扎状态的中小网络公司。他们对我说,你还是去天网吧,听说国外有家大公司要收购天网,他们现在很需要你这样的程序员。天网是我心上不可触碰的又一角落,我即使饿死也不会再回天网。艾桑就在这时出现,你们说,我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艾桑的朋友骗了她,当我出现在市政公司经理室的时候,那个保卫科出身的经理腆着肚子打量我半天,说我们公司是计划在年内建设自己的企业网,可现在这事还没提上日程,我们甚至连自己的机房都没有,现在你来能做些什么呢?那经理装模作样背着手在屋里转三圈,然后打个电话,叫来彪悍魁梧的沥青厂厂长,他指着我说这个人你领回去派他个活干吧。厂长眯缝着眼瞪着我看,然后用和经理刚才相同的口吻说,他这么瘦,能做什么呢?
我当然不能让经理和厂长失望,我在厂里成天东游西荡游手好闲是为了证明他们眼光犀利,早在一开始就看出我是个无用的人。
沥青厂的春天是一年忙碌的开始,要理解这点你必须了解一些沥青铺路的基本常识和“炒拌”一词的含义。沥青与规格不等的石子搅拌的过程就是“炒拌”,这必须借助一套机械的力量来完成。炒拌完的料子用翻斗车运到工地上,用另一种名叫摊铺机的机器均匀平整地摊在路面上等待压路机的压实与找平。沥青铺路是季节性工程项目,寒冷的天气里高温融化的沥青与石子搅拌不待翻斗车到达工地便会凝结。所以,春暖花开的时候,整个沥青厂就开始沸腾了。
春天的早晨,我必须在早晨四点半醒来,手准确地抓住床头柜上的烟和火机,一颗还魂烟过后,极不情愿地睁开眼。这时我必须以极快的速度穿衣起床,并抽空抹去眼角多而湿的秽物。我在洗脸刷牙时听外面街道上夜车驰过的声音,会发觉腿有些酸,脑袋有些沉。最后我必须借助一杯隔夜的白开水,冰凉的液体才可以让我完全清醒。我在微寒的晨风里借助路灯将自己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抬头看前方如龙般延伸的路灯,对时间不由产生极深的恐惧。我越过横穿城市的铁路前行五百米向西转,大约一刻钟后便能看见一个转盘,转盘四周照例已有更勤劳的环卫女工清扫路面。转过那转盘,耳边便响起熟悉的机器的轰呜声。这时已是黎明的尽头,灰白的天空覆盖在稍现曙色的城市上方,如果时间准确,路灯会在这时蓦然熄灭。我抬起头,可见前方街道右侧耸立的烟囱正有一股黑烟升腾。再往前三百米,轰呜声愈烈,清新的空气里开始有细小的灰尘飘扬。我在两扇洞开的铁门前下车,这里就是市政公司的沥青厂了。
我并不是每天都能这样顺利地走进铁门。我如果不能在半小时内完成床与铁门的转换,那么必须转到西北的矮墙边越墙而入。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完成翻墙的系列动作,那时我的散漫与慵懒一扫而空,惺松的睡眼也在曙色里如狸猫眼般晶滢。
我手里端着饭盒打了稀饭从食堂里出来,找一个人少的地方蹲下来吃饭。沥青厂的食堂其实就一间小屋,里面有两个大大的灶,吃饭的时候,工人们打了饭出来,很多人图方便,三三两两蹲在食堂外面一片空地上解决。所以一到吃饭时间,站在食堂边一眼望过去,地上蹲满了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不知道的人肯定会以为进了丐帮总舵。
饭吃了一半,青工大洞凑我跟前来,贼兮兮地样子。大洞的绰号跟他的嘴巴有关,四颗门牙他现在只剩下一颗了,一张嘴便露出黑乎乎的一个洞来。大洞说我跟小四他们都说好了,呆会儿咱们再去操练两把。我皱眉说这大清早的你们着什么急呵,呆会儿再说吧。大洞一听不乐意了,说昨晌你赢了我们哥几个小两百呢,今天说什么也得给咱们一个翻本的机会。我呵呵一笑,说你们兜里剩俩钱是不是浑身都不舒服,成呵,今天我成全你们,呆会儿你来找我。
大洞一听高兴了,一笑,又露出嘴里黑乎乎一个洞。我跟大洞蹲在一块儿吃饭,吃完了一块儿去水池边洗碗的时候,大洞又想起一档子事来。他脑袋往我跟前凑了凑说今天上午咱们操练可能得晚点。我说又怎么了。大洞说你还不知道吗,你看小四他们几个小子刚才碗一丢就没影了,现在肯定躲传达室里了。我说他们上传达室干吗,那地方玩牌太扎眼,厂长早就盯上那儿了。大洞说不是打牌是等人。我说等什么人。大洞说你消息真不灵通,公司里有个女会计今天到咱厂里报到,他们都那儿等她呢。我嘁一声,说一女会计值得这么大动静的吗?大洞贼兮兮地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咱这沥青厂里头有几小姑娘你心里没数吗,那几小姑娘的模样让人越看越心灰。才来这女会计正当秒龄,而且貌美如花,上个星期就说要过来,厂里这帮小子个个心痒得跟什么似的。
我打个哈哈,说这帮孩子小小年纪就饥渴成这样。
话虽这么说,吃过早饭,我还是跟在大洞后面也进了传达室。传达室里这时已经人满为患了,全厂几乎所有没结婚的青工全都聚这儿。沥青厂的工人按工种不同可以分为两拔,一拔在工地上干活,一拔在厂里“炒拌”和维护机器,我和这些青工都在机修班干活,如果机器不出问题,我们可以整天不做事,只是人要呆在厂里。
青工们聚一块儿嘻嘻哈哈闹个没完,互相调侃讲黄色段子,从来都是热热闹闹。今天因为那个即将来厂里报到的公司女会计,大家更是情绪高涨,那公司女会计在他们嘴里,就跟狼嘴边的兔子似的,似乎谁一张嘴就能把她拿下。
我从他们口中知道了公司最近财务人员调岗,那小姑娘会计因为在公司里没有后台,被发配到了这蛮荒之地。那瞬间我心里痛了一下,想到被调到下面分理处的艾桑。我大声打着哈哈,把思绪打乱。事情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在某些不经意间,我仍然会心痛,这让我对自己无比痛恨。
到了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女会计没有等到,一辆白色面包车却开进了厂里,从里面走也来几个穿着制服的人。那制服好几种款式,我们辩认半天都不能完全确定他们来自哪里。但我们看这帮人急哄哄的样子,便知道今天厂里要出什么事。那帮制服跟俩便衣径自奔办公楼而去,不一会儿,五大三粗的厂长垂头丧气地出现在办公楼的走廊里,他冲着后面工作区大声呦喝。听见呦喝,各班班长从厂区角落露出头来,很快就聚到了办公楼前的一个蓝球场上。
厂长说,停机!马上停机!
班长们疑疑惑惑地没闹明白,半晌,机修班班长才怯生生地冒一句:那工人怎么办?楼上的厂长瞪他一眼,恶狠狠地叫:妈个巴子,都停机了人还不给我滚蛋,要不还想在厂里赖一顿午饭呵!
厂长的粗俗是工人们熟知的,所以没有人会在意他不卫生的话语。回家这个词在沥青厂大忙季节像恐龙一样稀少,办公楼下面的班长同志们还没有反应,远远围过来看热闹的工人们却忍不住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那厂长恶狠狠的目光再瞪一眼那边的工人,掉头回去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天来的那拔制服来自城管委和有关环保部门。昨天省里一位高官来市里检查工作,检查内容里有一项是关于环保的。而沥青厂炒拌楼上竖立的大烟囱,每天都在腾升一条又黑又粗的巨龙。有关领导考虑再三,做出决定让沥青厂停工数日,待那高官离开后再继续污染。
工人们满脸喜气地陆续离厂回家,传达室里的青工大多没什么事,大家坚信那女会计今天一定会来报到,所以大部份人还留在那里打牌赌钱等小姑娘会计。大洞拖着我要翻本的时候,我想起来我应该到楚冰的时间驿站里去一趟了。我不顾一帮坏小子吱吱歪歪那里埋怨,推了车扬长而去。
昨天晚上在网上遇到亦凡,他跟我说,一个月前,柔香跟楚冰分手了。
柔香跟楚冰在一块儿,就没断过吵吵闹闹,大家都习惯了他俩的这种状态,如果哪天见面了他俩不闹个别扭,反而会觉得奇怪。他俩吵着闹着要分手也不知道多少回了,起初亦凡听到他们再次分手的消息时,根本就没太在意,直到有一天接到柔香的电话。柔香那时在车站,即将登上去福建的火车。她离开楚冰当然也就离开了时间驿站,所以,她参加了一个模特队,培训了不到半个月时间,队里便南下赶场子去了。在电话里柔香欲言又止,似乎有满腹的心事。亦凡这时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一方面好言好语宽慰柔香,一方面还想把柔香给留下来。最后他的话没有说完,那头的柔香就挂了电话。
亦凡赶去时间驿站,发现时间驿站门关着,卷帘门上贴着“旺铺转让”的纸条。亦凡吃了一惊,没听说楚冰要结束时间驿站的生意呵,再说,楚冰如果关了影楼,他要做什么呢?
亦凡找到楚冰,他正在家里闷头睡觉。亦凡问他跟柔香的事,楚冰一点都不掩饰自己低落的情绪。他说分手是迟早的事,早点发生未尝是件坏事。亦凡追问缘由,楚冰闷头说了一个人的名字:辛巴达。
亦凡知道辛巴达是楚冰一个北京网友的名字,也看过她给楚冰发过来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留着齐耳短发,满脸阳光,一看就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儿。柔香也早就知道楚冰这个网友,俩人为这事闹过一次别扭,和好后柔香似乎就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有时跟楚冰开玩笑提到辛巴达,也是笑咪咪的样子。亦凡闹不明白这次楚冰跟柔香分手,到底跟这个辛巴达有什么关系。
楚冰说,辛巴达正在组建一个摄影旅行团,目的地是西藏。
亦凡明白了,但他还是要问。你是想参加这个旅行团,柔香不让你去,这才闹的别扭?可这种别扭你们哪天不闹三回,这次为什么就让柔香走了呢?
楚冰不耐烦起来,他说你们谁都知道我跟柔香成天闹来闹去的,吵了又好好了又吵,在你们眼里是不是觉得特别有意思?可是如果这些事发生在你们身上,你们肯定就不会这样想了。谁希望自己跟喜欢的女孩儿成天闹个不停呢,偶尔闹闹那是情调,像我们这样都闹出惯性了,没有人可以受得了。
亦凡沉默了,他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楚冰所说的感受,但是,他从楚冰此刻的神情上,除了痛苦,还看到了解脱。
亦凡跟楚冰上中学时就在一块儿,后来楚冰从省城一所师范学校摄影班毕业回来,亦凡就知道在楚冰心中,有了一个梦想。楚冰的梦想不在时间驿站里,不在于赚多少钱。他常说,如果有机会,他会走出影楼,他也要去拍天地之高远,岁月之沧桑。他手中的相机,不仅是赚钱糊口的工具,他要用它来表达自己,展现世界。理想在现代人的眼中实在是件挺可笑的事,所以在平时,楚冰很好地隐藏了他的这一梦想。但是,亦凡却知道,他一天都没有放弃过这个梦想。
在网上认识的网友辛巴达,是个和楚冰有着相同理想的女孩儿,俩人聊到一处并成为好朋友,完全是因为这一共同目标。柔香当初不再追究这件事,也是她知道辛巴达与楚冰之间根本不存在任何情色的成份。但是这次不同了,她知道楚冰就要跟那个北京的女孩儿一块儿结伴去西藏。想到在途中可能会发生的种种,柔香觉得自己不能忍受了。那天,在时间驿站里,她与楚冰大闹一翻后夺门而去,楚冰追出门外拉住她时,她一个耳光打在楚冰脸上。楚冰气急,随手一丢,便将她摔倒在街边。柔香爬起来时眼里便有了怨气,楚冰有些后悔,但因为柔香眼中的怨恨,终于转身走回店中。
当晚,楚冰在家里接到柔香的电话,柔香的声音异常平静。柔香说她现在在时间驿站里,她让楚冰现在立刻赶去时间驿站。柔香的平静让楚冰担心,他赶到时间驿站时,看到卷帘门开着,里面黑乎乎的没有开灯。他走进去,黑暗里看到柔香一个人背对着门坐在桌前,两手托腮,久久都不曾动一下。
楚冰心疼了,他想过去揽住女孩,可是想了想,他却到吧台里拿了瓶啤酒,坐到了另一张桌子前。黑暗在两个人身边缓缓流淌,楚冰大口大口吞咽着啤酒,觉得今天的酒苦极了。店外的街道上偶尔有人走过向着店里探头探脑,一些出租车驰过时,车灯如同利剑划过店堂。楚冰偷看那边的柔香,发现她始终没有改变一下趴在桌上的姿态。楚冰心里矛盾极了,有好几次冲动得站起来想过去拥住柔香。可是,瓶中那些冰冷的液体却让他冷静。过去拥住女孩又有什么用呢,这样的事情在将来不知还要发生多少回。这如果也是一种爱情的方式,那么未免太累了些。楚冰想,就让该发生的都在今晚发生吧。
后来,楚冰听到柔香在低低地哭泣,那哭声细细的若有若无,像埋在黑暗里的萤火,当你想看得仔细些时,它便隐入更深的黑暗中了。
楚冰把整个头都埋在自己的两臂间,试图在耳中驱逐这些哭泣。哭泣后来真的消失了,楚冰却有些失神。待他抬起头时,发现柔香站在自己的面前。屋里的黑暗太浓了,他这时甚至看不见柔香的面孔,却知道那上面此时一定挂满了泪珠。楚冰来不及做什么,柔香忽然抱住了他,把他整个头都揽在了怀里。柔香抱得那么紧,楚冰那一刻呼吸都觉困难,但是,他却感觉到了女孩此时的依恋。心中的痛感飘起来了,他伸手想抱住柔香时,柔香却在他额上一吻,便飘然离去了。
柔香离去时显得坚决果断,她没有留给楚冰一点回旋的余地,便拉开门消失在门外了。楚冰追到门边,看到柔香在街道上奔跑的身影。那时楚冰知道,这一回柔香是真的离他而去了。预想中的事情发生前,他隐隐还在期待这种结局,可当它真的发生,他心里一下子空空落落没有了依附。
那一晚不知道柔香在街道上跑了多久,而楚冰却坐在时间驿站的黑暗里直到天明。黎明时楚冰迷迷糊糊睡着了,在梦里他挥了挥胳膊,桌上摆了一排的空酒瓶便滚到了地上,因为铺着地毯,所以酒瓶并不碎,它们纷纷旋转着,散落到店堂里的各个角落。
楚冰那天之后再也没有见到柔香,连柔香离开都是从亦凡那里知道的。但是,他们的故事并非到此就结束了,一个月后的今天,我去时间驿站找楚冰,楚冰不在。我打电话给亦凡,亦凡说,楚冰跟他在一块儿。中午,我们三个找了间小酒店坐下,亦凡说,楚冰下午就要去福建了,他去找柔香。
两天前,亦凡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孩的声音。那女孩说,她是柔香的朋友,跟柔香在同一个模特队,她刚刚从福建回来。亦凡听说这话立刻想到柔香可能出了什么事,结果正如他预料。那女孩说,柔香出事了,她晚上回住处时遭到抢劫,不仅身上的钱物手机都被抢走,而且,手腕上还被划了一刀。那女孩说,当时我就跟柔香在一块儿,她腕上的血流出来时我都吓傻了。我替她捂住伤口,可以感觉到血的热度和往外涌的力量。
亦凡很冷静,当时就跟那小姑娘打听清楚了柔香现在的情况。
楚冰听到这消息时,立刻就坐不住了。所有的矛盾与决心在瞬间化为乌有,他只想着能尽快到柔香的身边,带她回来。
那天在酒店里,楚冰说,这一个月我竭力想忘掉柔香,我以为我可以做到,但是,听到柔香出事的消息,我就知道,我根本忘不了她,我还爱着她。如果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不会放她走。
那天下午,我跟亦凡送楚冰去车站。火车载着楚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时,我和亦凡心里都有些微怅,不知道因为楚冰的爱情,还是因为我们自己。
傍晚时,我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等了十分钟,看到艾桑骑着摩托车从远处驰来。我飞快地转过身,躲到了人群后面。艾桑在我眼里依然美丽,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像楚冰那样,重新走到自己心爱的人面前。
我的感情与楚冰的不同。我必须忘了艾桑,我别无选择。
三天之后,沥青厂恢复了生产,炒拌楼又发出轰鸣,烟囱里又有黑色的巨龙腾升。早晨刚到厂里,在机修班换工作服的时候,大洞凑过来,说你亏了不是,那天你走了不到十分钟,那女会计就来报到了。我说她来报到我亏什么。大洞说错过了看美女还不亏吗?听说是美女,我也来了精神,我说那女会计真是美女?你可别骗我。大洞嘿嘿一笑,说我也没见着,那天你走不久我也走了,这都小四说的,不信你去问小四他们。我说好,今天上午我什么事不干蹲传达室里看美女。
吃过早饭,我早早地跑传达室里占据了靠窗户的最佳位置。不一会儿,厂里的坏小子们陆续进来,大家今天的话题还是那个女会计。他们说那女会计是挺漂亮可肯定不好接近,瞧她那往上挑的眼神就知道。有人说就算好接近在厂子里也没法下手,听说她在公司时就是咱厂长的干女儿。还有人说厂长那天发话了,自打今天起,厂里的青工没事谁都不许往会计室跑,被他抓住了一次罚款一百。大家唏嘘一番,后来言辞便开始对那女会计颇多不恭之处。
他们的对话无疑在我心里加重了那女会计的神秘色彩,我这个上午迫不及待想见见这被厂长保护得跟熊猫似的女孩儿究竟是何等人物。我前面说过了厂里的工人分为两拔,一拔在厂里留守一拔在工地上施工。厂里除了工人还有些管理人员,他们每天穿着干净的服装坐在办公楼里,定时上下班,在厂里上厕所遇到工人眼睛抬得老高,个个都把自己当领导端着。他们和厂里工人之间有堵看不见的墙,闹过几次矛盾之后,那墙便成了有形的了。厂长找人替小楼砌了一道院墙,小楼在厂里便独立开来,成了独立王国。工人们一般不到小楼里去,小楼里的人除了上厕所一般也不出来。前一段时间市电视台重播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厂里便有人说沥青厂整个儿一丐帮,工人们是污衣派的,小楼里的人是净衣帮。厂长最清楚厂里两拔人的矛盾,更知道这帮青工都不是省油的灯,现在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会计,把她当熊猫一样保护起来,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快到八点那会儿,大家都说女会计马上就要来了。大家脖子都伸直了盯着大门,没提防厂长悄悄从门边溜了进来。
你们这帮臭小子躲这里干吗,都给我干活去!厂长一声大喝起码让一半的人打了个哆嗦。大洞最先猫着腰贴墙溜了出去,其它人也纷纷低着头往外溜。我站起来也想跟在大家后面出去,厂长一伸手拉住了我。
厂长说今天你跟大洞帮着电工班的人到工地上去架电线吧。
我皱眉,下意识地说这么多人干吗让我去。
厂长眼一瞪,大声说我看你顺眼行不行!
这天早上,我和大洞跟在电工班几个女工后面去了工地。工地在城市的边缘,是一条环城公路的某一段上。工地上摊铺机吃进料子,平整地吐出路面来,大轱辘的压路机在后面慢慢把路面压实找平。在工地上架电线是为晚上照明,因放三天假耽误了工期,所以厂长决定要连夜赶工,把失去的时间给夺回来。
午饭,有面包车开了送过来,我和大洞跟在电工班女工后面一直忙到下午三点多才算把活干完。回到厂里,大洞第一件事就是把小四拎过来,问那女会计今天来上班了没有。小四打着哈哈说人家当然来上班了,不过半小时前她骑车离开厂子,听说是到公司送报表。大洞垂头丧气的样子,说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我在边上便挖苦他说你有点出息成吗?
没见到女会计,我心里也有点失望。我知道这都让这班坏小子给闹腾的。他们那儿吱吱歪歪,把我的心也弄得痒痒的。
厂里机器一切正常,所以回到厂里后我们就没什么事做了。我跟大洞小四还有另外两个坏小子躲到了厂子后面的料场里打牌。料场里面堆满了规格不等的石子,从外面看跟几座小山似的。我们躲在最里面,还有人放哨,即使被人发现了,我们也可以利用地形四下逃逸。所以,我们都玩得很放心。
大洞他们牌玩得不错,可是脑袋瓜子不太好使,记牌工夫实在太差,所以跟他们玩,我有时都觉得我是在欺负他们。而我每次赢了钱,总会抽空请他们出去吃一顿或者直接买些吃的来,这帮孩子也有良心,我请了他们几次后,他们就对我服服帖帖的了。
玩牌玩了一个多小时,大洞兜里的手机响。他掏出来贴耳朵上,立刻脸露喜色。他把手中的牌一丢,说那女会计回来了,咱们先去看美女,看完了回来再玩!
原来大洞在打牌之前,早已嘱咐别人在外面守着,看到女会计回来就打他电话。大洞生得横高马大,往哪儿一站跟匹河马似的,厂里的青工很多都挺怕他。
我们一帮人跟被狼追似的往厂门口跑,我跟在他们后面。出了料场转到厂子前区时,刚好看见一个女孩骑辆黄色公主车驰进小楼的院门。我只看到一个背影,那女孩长发披肩异常爽滑,一条蓝印花的棉布长裙,一件奶油白的高领宽松毛衣,瘦瘦的腰,窄窄的肩。我没有看见女会计的脸,却先看到了她一副好身材。
我心里想看看这女会计的愿望更强烈了。女孩的装束正是我最喜欢的那种,这种装束的女孩一定有一张恬静的脸和一副温柔的性格。
前面的大洞他们齐齐发出一片唏嘘声,我这时也跟着起哄,手伸嘴里吹了声响亮的唿哨。
我们继续回到料场里玩牌,到快下班那会儿,我又赢了二百多块钱。其中有个小子已经全输光了,丢了牌说不打了。大家心里有数,大洞收了牌,几个人就说说笑笑地往厂子前区去。大家在门侧的墙边一溜排开了,蹲那儿吹牛,眼睛却死死盯着小楼的院门。
还是大洞性子直,吹着吹着忽然吐露真言:我看那小会计这回还不现身。
我们在那晚还是没有见到女会计。下班的时候,小楼院门里开出厂长那辆桑塔那2000来,我们赶忙都把目光避开,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们又等了半小时,小楼上的所有灯全灭了还不见女会计出来。我们后来才知道,那晚女会计坐在厂长的车里早就走了。那天是厂领导设宴为女会计接风。一个小会计虽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可终究是从公司里下来的,再说,找个机会吃一顿,这是所有中层领导的癖好。
17、寻找“糠妈咪”瓜子
半夜,小黑在QQ上出现。这孩子连续向我发过来十数条信息,都在说他跟小玉的事。小黑跟小玉之间这几个月已经发展得如火如荼了,甚至在过年的时候,小黑还专门去了一趟四川,见了小玉的父母。俩人的网恋发展得出奇得顺利,没有受到一点来自现实的阻力。小玉的父母是对老实巴交的工人,他们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伙子也给予了莫大的热情。回来后小黑便沉浸在幸福的感觉里。这段爱情在几家大的BBS上贴出来后,无数的网友也给了他们热情的祝福。
这晚,幸福中的小黑情绪低落,他说,小玉失踪了,我已经半个月没在网上遇到她了,打她家里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我晕。我倒。瞧瞧这网上都什么事情,自从那个台湾的痞子《第一次亲密接触》后,好象所有的网恋故事在最后都要玩一出失踪。我想到去年初秋黑木崖网吧里,星星跟我说起的月亮与清风的故事。那起失踪是因为死亡,小玉失踪又是因为什么?
幸福的小黑不再幸福了,他说,明天,明天我就去四川找小玉,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定要把她找出来。
我没有给小黑提供任何意见,身在爱情中的人,做出什么事情来都是值得理解的。我在最后只问他,身上钱够吗?小黑说够了,我现在只在担心,担心小玉出什么事情。
我说放心吧,小玉不是轻舞飞扬,她一定健健康康地在等你去找她。我停了一下再发过去一句话。我说现在的小姑娘都精着呢,说不定这是她故意在考验你。
小黑说但愿吧,考验我不怕,我只怕改变。
小黑说的改变让我有些失神。在我们生活里,改变岂非无时无刻都在发生?这一晚,我拒绝自己回忆往事,十一点半的时候,我就关灯睡觉。沥青厂里的活虽然不重,可熬时间同样是件很费心力的事。
这个春天,我睡觉时耳边老是响起沥青厂炒拌楼上的轰鸣,但那轰鸣声却可以让我睡得很踏实,头沾枕头不要五分钟便可以沉沉睡去。
不再失眠的感觉,真的挺好。
机器出了问题,机修班的人全都围在上面抢修。我是新手,没什么技术,又没什么力气,只能干干打下手的活。班长吩咐我到仓库去领一盒三号螺丝来,我答应一声一溜小跑便往仓库去。
仓库在小楼楼底最外面,我填了领料单抱了螺丝刚一出门,就见到一个女孩骑着小黄车轻飘飘打我跟前驰过。我认出她正是昨晚我们等了半天都没见到的女会计,便不由停住脚步扭过头去看她。
女孩还是昨天的装束,蓝印花的大摆裙,奶油白的高领宽身毛衣,那一头乌黑亮泽的长发垂在白色的毛衣上,根根缕缕好象都在阳光下闪烁。女孩把车停在楼前的车棚里,往楼梯口走时,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一刻,我重重地揉揉眼睛,有些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世上莫非真有长得这么像的人?沥青厂新来的这女会计,和去年秋天骑摩托车撞我的纳粹女孩居然长得一模一样。
女孩的目光飘过来了,落在我身上没有做丝毫停留便移了开去。这样,我又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其实这女会计和那纳粹女孩还是有很多不同地方的,首先,纳粹女孩有一头极其嚣长的短发,而我们这女会计却长发如瀑;纳粹女孩一眼看过去满脸都是刁钻,而这女会计,给人的感觉却恬静得像春日的阳光;更重要的是纳粹女孩看见我不会不叫我,而面前的女会计,目光飘过我时,就像看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我疑疑惑惑地回到机器边,心里想抽空一定要试探试探这个女会计。
沥青厂大忙季节,厂里免费向全厂职工供应三餐。午餐照例是最丰盛的,每天有鱼有肉不说,还隔三差五要搞次会餐,只是不许喝酒。工人们平时吃饭大多就地解决,前面小楼里那些净衣帮的全都把饭菜端到办公室里去。这天我跟大洞小四他们端了饭盒打饭时,赶巧女会计端着托盘出来,大洞他们马上叽叽歪歪起来,却又全都怯怯的样子躲在后面不敢上前。我站那儿不动,待女会计经过我身边时盯着她感慨一句:这才几天工夫头发就长这么长了。
女会计不含任何感情色彩地瞟我一眼,便走了过去。
大洞他们马上凑上来,七嘴八舌问我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我嘿嘿一笑说什么意思关你们什么屁事,快去打饭吧晚了就剩下喝汤的份了。
吃饭的时候我一声不吭,吃着吃着忽然扑哧一笑,差点喷饭。大洞他们便在边上讥诮我,说这人今天整个儿一傻青。我说傻青这个词是我发明的你们知道吗,你们别这儿拉登面前玩小钢炮。这帮坏小子不信,于是我就跟他们说了我第一次用这个词是在电信搞的网友见面会上,我接着讲了发生在神侃聊天室里的色狼帮事件,大伙儿听得有趣,都说忙完这阵子一定要学着上网泡妹妹。
食堂就在小楼的后面,抬头可以看见小楼的窗口。吃完饭大伙聚在水池边洗碗的时候,我偶一抬头,看到二楼财务室的窗口有人影一闪。于是,我便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刚才女会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瞟我一眼,就违背一般的逻辑。当一个陌生人在你面前说出一句让你莫名其妙的话时,这个人多少会露出些诧异的表情的。女会计不动声色,那就说明她在竭力隐忍着什么,再加上适才二楼窗口人影闪过,更让我坚信咱们新来的女会计就是纳粹女孩。但是,一个人怎么可以有如此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下午,我打听到了女会计姓胡,叫胡蝶,三年前大学毕业分配到市政公司,现在住在公司的单身宿舍里。胡蝶的家在离市区三十多公里的一个小镇上,那小镇据说古朴清幽,大多数房屋建筑至今还保留了青砖黑瓦宽脊飞檐的古典风格,所以,小镇上的女孩多恬静,带着些如胡蝶一般的古典美。
下午干活时,我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想着胡蝶,或者那个纳粹女孩。机器修好了,机修班的青工们四下里散开了,我先是拎着扳子螺丝刀四处晃悠了一下,在很多人面前露露脸,然后把大洞叫过来嘀咕一番,便穿着肮脏的工作服大大咧咧出了厂门。我四处瞅瞅没有熟人,撒开脚丫子绕到工厂围墙后面,大洞已经在墙里等着我了。大洞把我的衣服从院墙内抛了出来,我换了衣服,再把工作服抛进去。
我在大洞帮助下,这个下午成功逃离沥青厂。
傍晚的时候,我躲在沥青厂前面街口一株大树后面,手里一张报纸做掩护,等女会计胡蝶。六点钟多一点,我看到厂里净衣帮的人三三两两骑车驰过。我转到树后面,避开他们。再等几分钟,终于见到胡蝶骑着车慢悠悠驰过来了。这时,大大一轮夕阳安静地悬挂在西天,胡蝶好象从夕阳的背景里走出来,那奶油白的高领毛衣,把她脸颊映衬得如玉般晶滢。
我在她驰经我身边时,蓦然从树后跳到慢车道中央,抓住她的车把。女孩惊叫一声,险些从车上摔下来。我赶忙使劲扶住车子,看到胡蝶的眼中已有了些恼怒的神情。
胡蝶说,你想干什么。
我嘿嘿一笑,说我想干什么你能不清楚吗,别以为换了身行头我就不认识你了。
胡蝶沉着脸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说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这里没别人就咱们俩,别装了。
胡蝶眼中的恼怒更浓了,她说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你再这样我可以叫人了。
胡蝶的恼怒不像是装出来的,我心里忽然一下子没了底,觉得自己实在有点冒昧,我想,万一她真不是那纳粹女孩,我这丑可就出大了。
但我还是不甘心,我瞪着她说去年夏天你还一头短发,这么点时间不可能长这么长,所以,我怀疑你戴了发套。
胡蝶现出些无奈的表情,她真的与纳粹女孩不同,我相信要是那纳粹女孩,这会儿肯定早已经跳了起来。可胡蝶此时却除了脸露愠色,慌张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胡蝶说你认错人了,我要怎么说你才能相信呢?
我说让我看看你的头发,如果你的长发是真的,那么我就承认我认错人了。
胡蝶气急,伸手把额前的头发向后掳去,露出前额的发根来。我瞪大了眼睛,立刻满脸谦意。我一迭声说着对不起,松开握住车把的手。
胡蝶狠狠瞪我,轻轻哼一声,飞快地离开了。
我站路边发呆,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冒傻气。胡蝶的长发是真的,我这时没有理由怀疑什么,可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偏偏我又想不起问题出在哪儿。我垂头丧气往回走,心里觉得窝囊到了极点。
回到沥青厂,我依旧从西边的矮墙翻进去,溜回机修班换了工作服。刚出门就碰上大洞。大洞嘻皮笑脸地上来搂着我的肩膀说出去这半天干吗了,看你爽得整个人都焉了。我没好气地回他一句,爽你个大头鬼呵,一边凉快去,别惹我,烦着呢。
我在网上问草莓冰淇淋。我说四个月你的头发可以长多长呢?
草莓冰淇淋回答也就几公分吧。
我说有没有可能长一尺?
草莓冰淇淋说你有点常识好不好,那当那发豆芽呢。
我说这就奇怪了。草莓冰淇淋问我奇怪什么,我就把这沥青厂才来的女会计胡蝶的事说了,草莓冰淇淋半天发来一句话,她说你想泡人家就明说,别给自己找这么多借口。
我说我有你了还泡她干吗,主要是这事太奇怪了,我就不信天底下有长这么像的人。
草莓冰淇淋说这里头有我什么事呵,别把我给扯进去。
我敲打键盘,说你说过要我等你五年六,五六年后你就嫁给我。
草霉冰淇淋打个哈哈,说谁说要嫁给你了GG,你别QQ上MM太多搞混了。
我说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这里等着你呢。考验我吧,咱意志坚挺。
草霉冰淇淋说你这人脸皮可够厚的。稍顿,她又发过来一句话。她说想我嫁给你也成,但你得先让我看看你的魅力。
我说那好办,你瞅哪天心情好赶快出来见我,要不我那点魅力肯定让咱新来那女会计给抢光了。
草霉冰淇淋说我得找点事难为难为你,你做到了,我保证出来见你。
我一迭声说行呵别说一件事,十件八件咱一块儿都替你办了。
草霉冰淇淋说你先别吹牛,知道我要你办什么事吗?
我说你这不是还没吩咐吗。
草霉冰淇淋打个笑脸,说我要你去泡你们那女会计,你泡到手了,证明你魅力大,魅力大了我自然就出来见你了。
我有些没闹明白,我说我把她泡到手了你还出来见我干吗?
草霉冰淇淋笑,说这就是对你的考验了,看到最后你是喜欢她还是喜欢我。
我说我要是喜欢她呢?
草霉冰淇淋说那你已经找到了你的幸福,我见不见你便无所谓了。
我说我要是喜欢你呢?
那会儿你还喜欢我,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出现呢?过一会儿,草霉冰淇淋又发来一句话,她说我是个慎重的女孩,我保留我的爱情是想把它交给一个真正爱我的人。如果你想做那个人,那么你一定要有耐心。
我打开了女孩发给我的照片,盯着她看。女孩阳光下的美丽那一刻深深打动了我,我想,拥有这样一段爱情也是件很美妙的事。于是那一晚,我心里真的生出许多渴望来,为一个美丽的女孩,为她给我带来的希望。
草霉冰淇淋说,现在就看你的本事了。
我苦恼地说,我确信女会计胡蝶就是那个纳粹女孩,可是有些事情又让人不可理解,再说,她现在根本不愿意搭理我,泡她,真的很难。
草霉冰淇淋说相信你自己的感觉,不可理解的事情到最后总能解开谜团。现在,咱们假设女会计就是那纳粹女孩,她不理你,你想想是不是你有什么得罪她的地方。
我哎呀一声想起来了,我说最后一次见到纳粹女孩,我半道上把她一个人丢超市里自己跑了。女会计要真是她,可能真在为这事忌恨我呢。
草霉冰淇淋呵呵笑笑,说那你再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讨她的欢心?
我想一下,立刻有了精神,我刚发过去三个字,草霉冰淇淋的信息也来了,我打开,上面也有三个字,而且和我发过去的三个字一模一样。
我坐在电脑前呵呵傻笑,觉得自己真要爱上对面的草霉冰淇淋了。小姑娘心思缜密,善解人意,而且于我心有戚戚焉。
我们写下的三个字都是“糠妈咪”。
那天晚上,我在本市几家网站的BBS上发了贴子,寻找名叫“糠妈咪”牌的瓜子。我在贴子里声泪俱下讲述了一个男人饱受爱情折磨的故事,说那男人现在身心俱损,独臂携雕,浪迹江湖,只为十六年后可以在绝情谷底重见昔日的爱人。现在十六年之期已至,他却发现苦等的爱人在绝情谷底身中剧毒。后经杀人名医疹治,唯有“糠妈咪”牌瓜子可以解此剧毒,所以,现在在各大BBS里发贴求援。在最后我重点强调,在本市发现“糠妈咪”牌瓜子者,必将受到天上地下诸神诸佛的庇佑,没结婚的肯定找一龙夫凤妻,结过婚的肯定找一别人的龙夫凤妻做情人。数天之内,各家BBS大哗,回贴无数。大家在回贴里弃“糠妈咪”不顾,热情高涨地展开了婚外恋的争论。不同已见者剑拔弩张,刀剑相向,一时到处硝烟弥漫,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后来我弃网而去,心里失望极了。这网上人除了闹腾你别指望他们做什么事,看来,我需要独自在我们这城市去寻“糠妈咪”牌瓜子了。
沥青厂的春天忙得不可开交,我在大忙时不断翻越西边的矮墙,身手变得愈发敏捷。我骑着车转遍了我们这城市大大小小的商店超市小卖部,仍然不见那要人命的“糠妈咪”牌瓜子。大家都说“糠妈咪”瓜子是劣质产品,我们要对消费者负责,你还是到别家奸商那里看看吧。后来我实在没办法甚至跑到了消费者协会,查询了受到投诉最多的几家超市商场,可仍然一无所获。我绝望了,我在网上对草霉冰淇淋说我真的找不到“糠妈咪”牌瓜子了。
草霉冰淇淋鼓励我,别灰心,中国足球都能冲出亚洲了,小小的瓜子能把你打倒吗?糠妈咪瓜子会有的,女会计会有的。
我立马跟着回一句:草霉冰淇淋也会有的。
我承认我后来仍然坚持寻找与草霉冰淇淋的鼓励密不可分。
在沥青厂,有几次女会计胡蝶下楼上厕所与我打照面,我谄媚地冲她点头微笑,她狠狠瞪我,连点好脸色都不给我。相反,大洞小四他们几坏小子故意在路口等她回来,她倒可以与他们谈笑两句。而且,胡蝶还会当着大洞他们面瞪我,她对我的态度成了大洞他们每天讥笑我的资本。我心里气极,发誓一定要揭开女会计胡蝶隐藏的秘密。
可是“糠妈咪”瓜子在哪儿呢?那些天,我白天晚上,吃饭睡觉,脑子里都是一堆瓜子在跳。有天晚上厂里加班,我躲在机修班更衣室里睡着了,大洞小四他们第二天笑话我这么大人了睡觉还不忘叫妈咪。我当然不能跟这些小朋友解释妈咪和糠妈咪的不同,可我真的头疼欲裂,糠妈咪糠妈咪,你到底在哪儿呢。
一个星期后,草霉冰淇淋忽然在网上对我说,如果我帮你找到了糠妈咪,你打算怎么谢我?
我毫不犹豫地发过去四个字:以身相许。
笑脸过后草霉冰淇淋说别开玩笑了,我告诉你我们这城市哪里可以找到“糠妈咪”瓜子,但你得答应我,我们第一次见面,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你都要先学声小狗叫,还要摇摇尾巴。
我说我没有尾巴。
草霉冰淇淋说你要不答应就算了。
我赶忙说答应答应,今天才知道你有这癖好。等以后把你娶回家了咱俩躲躲被窝里我天天叫让你听个够。
草霉冰淇淋发过来一个苦脸后不吱声了。我后来哀求了她将近十分钟,她才回话。她逼着我为刚才那句话道歉,我虽然不觉得我刚才那句话哪里对不起她了,可想想天下的女孩儿都有不讲理的一面,所以,我脸板住了敲过去“对不起”三个字。草霉冰淇淋后来夸我,她说,好孩子,知错就改,阿姨奖你根棒棒糖。
我第二次在路边等胡蝶,为了不再让她觉得冒昧,这次我一看见她便早早地走到慢车道中央等着她。胡蝶看见我,眉峰微皱,想绕开我时,我再次抓住了她的车把。
你又想干什么?胡蝶满脸无奈地说。
我嘿嘿笑笑,说知道你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我的气,这次是特地来跟你道歉的。
胡蝶说上次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只想你让开,我要回家。
我说别急别急,为了表示我是真心跟你道歉我特意给你买了件小礼物。这时我把手上用彩纸包装好的一个小方匣子递过去。
胡蝶摇头,说我接受你的道歉好不好,只要你以后别再来烦我。我不要你的礼物。
我说拆开看看吧,拆开了你就知道我的真诚了。
胡蝶赌气扭过头去不理我。
我自嘲地笑笑,说你不拆我替你拆吧。当着胡蝶的面,我把彩纸拆开,打开里面的纸盒,露出巴掌大的两袋“糠妈咪”瓜子来。胡蝶还是不瞅我,我硬把两袋瓜子往她眼前送,我说你看看吧,你要的“糠妈咪”瓜子,你尝尝,绝对正宗。
胡蝶眼睛瞟一眼瓜子,脸上是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她说你有没有搞错,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瓜子了,拿两袋瓜子出来哄女孩子,亏你想得出来。
我盯着胡蝶看,这会儿有些懵。如果胡蝶真是那纳粹女孩,看到绝版的糠妈咪瓜子肯定会露出些异常表情的,可咱这女会计好象根本不认识这瓜子一样,眼里满是对我的嘲讽。我忽然一下子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我说给点面子吧,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找到这糠妈咪瓜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收下吧。
胡蝶摇头,态度忽然变得异常坚定。她说你让开,不让开我叫人了。
我可怜兮兮地盯着她,说你真这么狠心,还不肯原谅我。
胡蝶显是气极了,她说我原谅你什么,我只知道你是沥青厂的工人,我们甚至算不上认识,你为什么要三番五次来难为我呢?
我说我不是难为你,你很像一个人,简直是酷似,我不信天底下有这么像的两个人,除非你们是双胞胎。
胡蝶低低说一声“神经病”便推车向前。我这时候只能松手,再不松手我就真成无赖了。看着胡蝶骑车很快消失在人流里,我傻乎乎地回到人行道上发呆。我现在真的怀疑我的判断在一开始就错了。胡蝶不是那个纳粹女孩,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两个人长得像一点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何况她们俩人言谈举止待人接物的差别实在太大。我想到我这么辛苦地四处寻找“糠妈咪”瓜子都在做无用功,心里简直沮丧到了极点。
我倚在树上,拆开一袋瓜子,机械地把瓜子往嘴里丢。这糠妈咪瓜子味道确实不错,难怪那个纳粹女孩会这么喜欢。但我知道,这些瓜子是在一间环境极其糟糕的作坊里炒出来的,因为达不到国家规定的卫生标准,所以才被定为不合格产品。今天上午,为了这些瓜子,我再次冒险翻墙逃出沥青厂,打的到城西一家农贸市场,在市场拐角处,我看到了草霉冰淇淋在网上跟我说的那个老太婆。老太婆花白了头发,脏兮兮地坐在地上打盹。在她面前,摆放着两个大竹篮,竹篮里面是满满的瓜子。
那时我真佩服草霉冰淇淋,“糠妈咪”瓜子躲在这儿她都能找到。
后来我跟那老太婆攀谈,才知道糠妈咪瓜子正是这老太婆的老伴儿子炒出来的,作坊被查封后,他们只能一家人拎着篮子出来四处兜售换些生活费。老太婆说家里炒了几十年瓜子,不炒瓜子还能做什么呢?
我倚在树上,脑袋里面乱七八糟地瞎想事情,不知觉中,一袋瓜子还剩下半袋。天边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灰白的暮色让春的街道多了些凄冷。我想到出来的时间太长了,我得赶快回到厂子里去。我沮丧地把还剩半袋的瓜子揉成一团随手扔向不远处的一个垃圾箱,从树后转过来时,蓦然看见胡蝶推车安静地站在我面前。我有些迷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长发的胡蝶忽然笑了笑,她说你这个人说话不算话,明明送给别人的礼物自己却拆开吃了。
我还是有点晕,对胡蝶的话反应迟钝。胡蝶低着头推车过来了,到我跟前时抬头。在她那笑嘻嘻的脸上我看到了一丝狡黠,还有些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我板着脸瞪着她,她这时毫不畏缩地回瞪着我。我们互相望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还是她忍不住先笑了,这回她笑得张狂,咧开了嘴,还弯下了腰,和她那一身淑女打扮极不相衬。
我故意夸张地露出凶狠的表情,作势欲扑。胡蝶“铃铃”笑着,闪到了一边。
18、“雪鹤千千”冰淇淋
第一次见到胡蝶,我在心里就确信她是去年秋天的纳粹女孩。而当那个傍晚,我用两袋“糠妈咪”瓜子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后,心底仍然荡漾起那么多的惊喜。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同时扮演气质性情如此炯异的两种角色,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我有意无意总想接近胡蝶。起初胡蝶对我只拿了两袋瓜子来哄她意见很大,我告诉她,我不仅买下了那老太婆整整两篮瓜子,还专门跟她回去取了好多当初用剩下来的包装袋。我之所以没有一次全把瓜子送给她,是因为细水长流,我得给自己留下一点接近她的理由。胡蝶当时就急了,非逼着我一次把瓜子全部拿来。她说她已经好久没吃到“糠妈咪”瓜子了,刚才想不理我的,可最后还是受不了“糠妈咪”的诱惑。
那天之后,我们再在厂里相遇,胡蝶总会浅浅地给我一个不被外人觉察的微笑,我虽然想在大洞小四这帮坏小子面前证明一些什么,可我没有忘记胡蝶告诫我的话,她让我在厂里一定不要泄露我跟她之间的秘密,所以,我很适度地保持了我和胡蝶之间的距离。厂里机器正常没活干的时候,我会坐在食堂外面的空地上,装模作样手里拿一本书。我的眼睛更多的时候游离书本投向二楼一个窗口,胡蝶方便的时候便会倚在窗边,我们没法说话,就只能互相挤眉弄眼互相逗趣。开始时这种方式让我觉得新奇,但渐渐地,我就对此无比厌烦了。作贼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它让我感觉自己真的像一个贼了。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到厂边上一家烟酒店里打电话给胡蝶,我说咱们俩这是干吗,装地下党?我听见胡蝶在那头嗤嗤地笑。胡蝶说,你就当咱们是地下党好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种经历的。我说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胡蝶说我不害怕什么,我喜欢这样不行么?我说不出话来了,胡蝶留起了长发穿上了长裙,可她身上刁蛮的性情仍然没有消失。这些刁蛮让我头疼,并无计可施。
厂子里净衣帮与污衣帮有两套竭然不同的作息制度,胡碟每天下班时,我还必须呆在厂里熬时间。春天夜晚,我经常坐在料场的石子堆下面和大洞他们玩牌赌钱,有时候打牌的人够了,我就一个人坐在另一处石子堆后面出神。我知道时间正一点点地从我身边滑过,它除了给我留下些年龄的痕迹,便对我再没有意义。厂里的工作不算太累,每月的收入也算可观,可我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夜晚的料场,从高处看去,石子堆绵延起伏占据了了数百平方的空地,你尽可以把它想象成高山丘陵或者盆地,但是在黑暗里它却像极了相邻的大小坟盈。料场的围墙外就是铁路,我现在可以根据不时呼啸而过的火车,准确地推算出当时的时间。想到时间时,我对这沥青厂深恶痛绝。
在我后来关于沥青厂的所有记忆里,胡蝶是其中唯一的亮点。在厂里,我想见到她的渴望越来越强烈,而见面后的形同陌路又让我不可忍受。所以,我每天都盼望着夜早些来,我能早些脱下身上那脏乱的工作服骑车驰上街道。我下班后要去的地方是市政公司的宿舍区,胡蝶在那里和另一个小姑娘合住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我到了宿舍区外面,会打一个电话给胡蝶,然后她在十分钟之内出来。我们在路边简短地交谈,有时候也会一起钻到边上一家咖啡店里坐一会儿。当然,不管我们做什么,我都不能忘了把事先准备好的两袋“糠妈咪”瓜子送到她的手上。在夜色里,我们神态亲昵亲密无间,高兴起来我还可以把手揽在她的肩膀上或者捏她的鼻子,但是,我们之间的话题从不牵扯到情爱。我不知道在胡蝶心里是否也如我一样有一个不可触碰的角落,抑或是我总将话题四处游离。但我们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真的保持了一种非常纯粹简单的关系。
这两个月里当然还发生了很多事情,这跟楚冰和一个叫做林风的流浪歌手有关。先说说楚冰,他现在已经离开我们这座城市,但他的目的地却不是前面我提到的福建某个城市。楚冰当初去寻柔香,他抵达柔香的女友提及的福建某个城市,顺利地在一家夜总会里找到了柔香所在的模特队。夜总会里,楚冰坐在台下,从头到尾亲眼目睹了模特队的一场演出,那时,愤怒便逐渐取替了最初对柔香的怜惜。那些身材高佻模样俊秀的女模特们,穿着坦胸露背的各色服饰在台上转着圈子展示身体,并在低靡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音乐声在喘息,女模特们柔软的肢体随意扭动,手掌如水般滑过灯下晶白的肌体。台下欢呼如潮,夹杂着各种污言秽语雨一样泼到台上。学摄影的楚冰知道,这样的演出与艺术无关。他的愤怒悄悄曼延,但最后,因为不曾在台上见到熟悉的柔香,这又让他的心下稍安。
演出结束,楚冰到后台去找柔香,有人告诉他,柔香身体不好,在三号包间里休息。楚冰直奔三号包间而去,隔着门上巴掌大的玻璃窗,他看到包间里坐着柔香和一个中年男人。楚冰在后来的叙述中没有具体说柔香和那中年男人在房中的情形,但我们可以想象楚冰那时心中生出的愤怒。包间在大多数人心里总会和一些情色的想象联系在一块儿,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在陌生城市的包间里,其中隐喻的事件似乎已经不言而喻了。愤怒的楚冰没有丝毫犹豫,他大力撞开房门冲了进去。
柔香跟随楚冰出现在夜总会边上的小巷里,俩人相同的一脸冷漠。楚冰与柔香之间那时必然有过一场争执,争执到最好后以楚冰重重一巴掌扇在柔香脸上结束。楚冰那一巴掌用了全力,柔香脚下踉跄撞到了小巷的墙壁上。楚冰没有看到一些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淌,那一巴掌之后他没有再做丝毫停留便转身大踏步离开了。小巷里的柔香当然也看不到走到街上的楚冰在流泪,她更不知道流泪之后的楚冰立刻便去车站搭上了一辆夜行的回程汽车。
楚冰打电话给我,是为了再一次告别。那晚,我们四个人坐在一家茶座里,楚冰说他要去西藏了,他在网上已经和名叫辛巴达的女孩约好了在北京见面,辛巴达那儿现在已经聚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都在等着楚冰到来。
楚冰那一次没有跟我们说他在福建的经历,甚至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跟我们提及柔香。我跟亦凡都没有问他什么,只是让他好好照顾自己,一切小心。那晚的楚冰很消沉,不住地喝酒,我和亦凡已经猜到了他跟柔香之间不可挽回的结局,所以也不劝他,只是陪他喝酒。与我同去的胡蝶在我们喝酒时聪明地表露了她对西藏的向往,她说西藏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梦,一个传说。她恭喜楚冰现在就要走进传说中去了。
胡蝶是第一次见到楚冰亦凡,她在我的朋友面前像个小鸟样依偎在我身边。聪明的女孩后来提到西藏,那一刻,我们果然看到楚冰灰暗的眸子里有光茫闪烁。楚冰接下来向我们叙述他对西藏的认知与向往时,语调逐渐开始兴奋,到最后,我们看到他脸上洋溢着悲壮的神情,他似乎已经把心底所有的痛全都抛在一边了。
楚冰再次离开时,我在厂里干活没能去送他,倒是胡蝶能和亦凡一块儿送他踏上行程。胡蝶回来后跟我说,她跟楚冰虽然并不是太熟,但是,看到楚冰背着大包踏上列车,想到他即将开始的旅程,她忍不住便要激动,甚至有了想落泪的感觉。那一晚,我们的话题仍然停留在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中,但是,当我在咖啡厅昏暗的光线里伸手揽住她的肩头时,她温顺地倚在我的怀里。那一晚,我以为我们之间会发生些什么,可是,一切仍然像往常一般,到了十二点,我们离开咖啡厅,在路边简短交谈之后,胡蝶便一路小跑离开了我。
看着胡蝶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弯处,我心里空空落落的,伸手想抓住什么时,那微凉的夜风便吹过来,让我的心上有一些痛。我知道那是什么,却不愿意触及它。所以,我在春天的夜晚只能拢紧衣裳,回我在青年路上的家。
关于流浪歌手的故事你一定听说过,他现在就站在我的眼前了。胡蝶为我介绍说,他叫林风,来自遥远的甘肃兰州。名叫林风的流浪歌手同传说中一样留着一头及肩的长发,沉默而忧郁。这晚是周末,我们在华灯初上的街头。胡蝶说,林风每天晚上都在一家叫做“红色火焰”的酒吧里唱歌,而她,每个周末都会来捧林风的场。我这时知道了胡蝶是林风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朋友,他们相识自网络,林风因为一场爱情来到我们这个城市,但他的对象却不是胡蝶。胡碟说,林风一直在寻找一个名叫花影的女孩儿,他已经在我们这城市流浪了半年多。
胡蝶跟我讲述林风的故事时我们已经坐在了“红色火焰”酒吧里,台上的林风坐在一张高脚椅上,独自抚琴,在唱他的《给我个理由》。那首歌我在不同的场合听过许多回,印象最深的是上海女孩秋水离开我们这城市的前夜,我们在“钟爱一生”练歌房内,听一个名叫杨晓萌的外地女孩唱起。传说中的流浪歌手用这首歌打动了我们这城市无数的网络中人,他的故事也因为这首歌而在我们这城市广为流传。
胡碟说,我是在他来到我们这城市之后才认识他的,那次,我跟他在同一个网吧里,他坐在我的边上。我当时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可以在整整两个小时里面,面对着只有一个名字的QQ一动不动。后来我们认识了,他的故事打动了我,我曾经跟他一块儿几乎跑遍了我们这城市的所有网吧,我们都没有办法找到他要寻找的女孩儿花影。在我都有些绝望的时候,林风却反过来安慰我,他说他坚信花影就在我们这城市里,他们在网上已经相爱了半年,她说她想见他,所以他来了,她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她终有一天,会在他蓦然转身的时候,悄然出现在他面前,带给他一些惊喜和一生的幸福。
歌声这时飘过来,它来自一段传说,在这时将一些爱情的力量植入我的心中。胡蝶跟我讲述的流浪歌手的故事,显然忽略了其中最重要的一段时期,那就是林风在网上与名叫花影的女孩相爱那半年的经历。网络真是神奇,它居然可以让两个素未谋面的人生出这么深的情愫来。我在心里感慨,却并不怀疑它的真实性。我侧头看我身边的女孩,看女孩的脸颊在歌声里变得晕红,看她眼里渐生的一些温热的潮湿。我伸手轻轻揽住胡蝶的腰时,胡蝶的脸颊向我侧了过来,我把她捧在掌心,把它揽在我的怀里。
流浪歌手在街边与我们告别,他忧郁的笑容一闪即逝。
我和胡蝶这一晚都有些沉默。
有些无形的力量已经在我们之间悄然滋生,可是,我们都不愿轻易去触及它。我想起许多年前,我跟一个大我3岁的女孩走在街上的情景,心里的痛便会跳出来,让我生出些莫名的恐惧。沉默在我们中间是种不好的现象,可在这样的夜晚,我不知道我能说些什么,来让自己从容面对女孩。
我看到胡蝶这时忽然笑了,她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头发为什么可以在短短几个月里长这么长吗?
我说是,我曾经也有过一头及肩的长发。
胡蝶说可惜我没见过你长发的样子,但如果你今晚能把我背到蔷薇路上,我便把秘决告诉你,或者,下个月你就能留起你的长发了。
我知道蔷薇路就是市政公司宿舍区所在的街道,我还知道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离蔷薇路还隔了三条街,可我还是背起了胡蝶。小小的,现在让我想起便觉心痛的女孩儿,纤弱得像一只真的蝴蝶,她将她的美丽覆盖在我身上,而我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保护这份美丽。
胡蝶的笑声飘起来了,我背着她刚刚穿过一条街道,她便伏在我的耳边说,现在,我就告诉你我头发生长的秘密,可是,你知道了一定要保证把我背到蔷薇路去,我要你保证,我不想再次被你丢在马路上。
我的愧疚生起来了,我带些喘息重重地道:我保证。
胡蝶说,其实我的头发生长速度和常人一样,我留了整整三年才留起现在的长发。
我皱眉道,可我去年秋天见你,你明明是一头张扬的短发。
胡蝶的笑声更大了些,她说你那次在路边拦下我硬要看我的头发,那时你只想到了长发可能是假的,但你为什么没有反过来想一下短发呢?
我还是没明白过来,胡蝶便伸手捏住了我的鼻子,她说笨笨笨,你到现在还没有想到我的短发是假的吗?
我大声地咳嗽,说你真是个狡猾的女孩儿。
胡蝶的笑声更爽朗了些,她用这些笑声,巧妙地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我在心里感谢女孩,我还想到,或许,我要快些做出我的选择了。
草莓冰淇淋问我,你现在已经快要得到胡蝶的心了,你还犹豫什么呢?
我沉默,不知道如何回答。
草霉冰淇淋说,当你得到胡蝶时,我就会出来见你了,你不是很想能够见到我吗?我现在离你近在咫尺了。
我思索一下,飞快地敲击键盘。我说我们一生可以面对多少爱情?
草霉冰淇淋回答得很快。她说,我们当然可以经历许多爱情,这样,当我们在最后碰上真正的爱情时,才能够知道它的与众不同。
那我们呢,我们之间会有真正的爱情吗?
草霉冰淇淋说,不知道,我们甚至还没有见过面。
我们相见难道只能因为爱情么?
是。草霉冰淇淋回答得很干脆。如果没有爱情,我不会见你,或者任何一个网友。现在,我只想知道,如果在我跟胡蝶中间进行选择,你到底会选谁?
难道我还有选择的权力吗?我敲上一个苦笑的表情。我说我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在别人眼里肯定不是一个好人。我现在甚至连一个工作都没有,只是沥青厂的一名临时工。我这样的人,难道还有选择别人的权力?
草霉冰淇淋说,你在替自己找理由了。我知道你已经爱上胡蝶了,你迟迟不能向她表白,只因为跟我有过一个约定。我们的约定里,胡蝶只是一件工具,它决定我们是否可以见面。
我沉默了。我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草霉冰淇淋说的并不完全正确。不曾向胡蝶表白,除了我不知道表白之后我将如何面对两个女孩,还因为现在我仍然会在半夜醒来嘴边涌出一个人的名字。那名字我已经用尽了我所有的意志去忘记,但它仍然会在莫名的时候飘然而至,如针,刺得我心里很痛。这些,我不能跟草莓冰淇淋说,所以,我只能用我的沉默,来面对她的诘问。
沥青厂的傍晚是最让人倦怠的时候,没有活干的工人早早地聚在食堂前面的空地上等着开饭。大洞跟小四一帮青工在食堂里捉老鼠,大伙儿叽叽喳喳折腾半天,终于打死了一只足有关尺长的大耗子。耗子又肥又大,让人看了恶心。一帮工人便围着死耗子议论个没完。我跟在工人们后面瞧热闹,这时,传达室的老头屁颠颠地从围墙外面转过来,大声用破锣嗓子叫我的名字,我答应了一声,破锣嗓子便再大声叫:有人找!
来找我的人是亦凡,跟他一块儿来的,居然会是久违的柔香。
数月不见,原本就新潮前卫的女孩身上更多了些大城市女孩的风韵,但她原本明亮开朗的眼睛里却多了些沉重。亦凡说,柔香回来了,来找楚冰。
那一天,柔香执意要看看胡蝶,我便带他们到了净衣帮的小楼上。财务科里,两个女孩很快就显得亲密无间了。我们说好了晚上一块儿吃饭,胡蝶先跟他们一块儿去酒店,而我则要在厂里稍作逗留,然后再用老方法从西边的矮墙边翻出去。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们很快就在一家叫做“牧云阁”的小酒店里会面了。“牧云阁”不大,却装璜得别有情调,在这里吃饭,适合放纵某种心情。
关于楚冰福建之行所发生的故事,我就是这天从柔香嘴里得知的。柔香说,楚冰误会我了,他在包间里见到的男人,是我一个远房的亲戚,他知道我出了事,所以这晚来看我。但是,当楚冰那一巴掌打开我脸上的时候,我心里真的很开心,如果楚冰不是关心我,他不会那么愤怒。所以,现在我回来了,回来找楚冰,我想跟他说,我们不要再吵吵闹闹了,我们要重新开始我们的爱情。
我和亦凡都沉默了,柔香此刻的无助让我们心痛。
还是胡蝶挽着柔香的胳膊,笑咪咪地说有什么不开心的呢,楚冰现在虽然离开了这里,但他始终是要回来的。只有这里,才有他的家,才有他的爱情。
于是,含泪的柔香脸上浮现出了些笑意,她举杯,说为爱情。我与胡蝶的目光在这时相碰了,我们酒杯轻触时发出轻脆的声音。空气里开始飘荡一些暖暖的情愫,它让我们心内都升起无数的憧憬。
我们看到亦凡这时戏虐地笑一下,他说你们都有自己的爱情了,尽管这爱情酸甜苦辣各不相同,可是,我的爱情在哪里呢?
我们都笑了,柔香说你身边的女孩一定有很多,只是你不轻易送出你的选择罢了。我手臂搭上他的肩头,说看亦凡今天这状态,我以为春天提前到来了。
亦凡也笑,微有些苦涩。他说,你们今晚有兴趣陪我去见一个网友吗,或者,那就是我的爱情。
胡蝶柔香和我这时再也忍俊不住,大家笑嘻嘻地指责亦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原来今晚还有这样一个节目等着他。接下来的时间大家都有些迫不及待了,我们都想看一看与亦凡相约的女孩,看看亦凡是如何开始他的爱情。
我们离开“牧云阁”时已经是愁容尽逝了。我跟亦凡走在前面,俩女孩挽着胳膊在后面,老友似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到街边,我们上了出租车,亦凡略有些紧张,司机问了他两遍去哪儿他才反应过来。
车子载着我们到了步行街口。亦凡说,我与那女孩约好了在“雪鹤千千”门边见面。我们都知道“雪鹤千千”是一家新开张不久的茶吧,它的雪鹤冰淇淋在我们这城市中颇有些名气。步行街上灯火如织,那些跳跃涌动的霓虹张扬着夜的激情。薄薄的暖意已经在春的夜色里飘荡了,它适合萌发一些爱情,在今夜。
我们看见“雪鹤千千”白色的小房子就在前面了,亦凡神色有些畏缩,我们笑嘻嘻地往前推他。亦凡满脸无奈,却终于大踏步向前。胡蝶柔香去边上买了三袋薯条,我们三个坐在不远处的一条长椅上,满脸笑意地盯着站在灯光下的亦凡,看他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看他目光四处逡巡,满脸紧张。
而当最后亦凡臆想中的爱情出现在他身边时,胡蝶柔香完全不顾了淑女形象,同我一道乐得前俯后仰。我们三个一起奔向“雪鹤千千”那小白房子。亦凡转身看着我们,那神情已是凄惨无比了。
在亦凡的身前,此刻站着一个天使样美丽的小姑娘。小姑娘明眸皓齿,肤白如玉,笑咪咪的脸上一笑俩深深的小酒窝。可要命的是这天使样美丽的小姑娘真的是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爆笑!爆笑!我强忍着说亦凡亦凡,今晚我一定要在论坛里发贴,宣告天下,亦凡结识了一位小天使妹妹。那小天使妹妹此刻两只手被胡蝶柔香拉着,听了我的话两眼笑得眯成了两条线,非常迷人。
胡蝶蹲下身,说小天使妹妹,你为什么今晚来见这位哥哥?
小天使妹妹现出些羞涩的表情,欲言又止。我们再次忍俊不住哈哈大笑。亦凡也笑,他俯下身,说小妹妹,天这么晚了一个人出来家里人放心吗?哥哥现在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天使妹妹盯着他点头,可神色却颇为迟疑。
柔香说,人家小姑娘出来见你一次容易吗,别这么早送人家回去,即然出来了就好好玩玩,呆会儿我们一块儿送她回去。
小天使妹妹回身嫣然一笑,风情万种。她再盯着亦凡,忽然说我想吃雪鹤冰淇淋。亦凡微怔,说,你出来见哥哥就为了吃雪鹤冰淇淋?小天使妹妹下决心似地重重点头。这又让我们笑到弯了腰。
我们离开“雪鹤千千”时,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筒雪鹤冰淇淋。小天使妹妹快乐地在我们前面一颠一颠地跳着走,我们在后头眉开眼笑地寻亦凡的开心。这个夜晚暖暖的春意包裹着我们,久违的笑声一直在我们中间飘荡。
不知什么时候,我轻轻揽住了胡蝶的肩膀,胡蝶绽放笑容时总是将脑袋贴近我的胸膛。我一次次将唇埋进她的发际,那些清香让我微熏了。
前头的亦凡忽然停住,并且回头。我们到他身边时顺着他的目光往回看。我们身后很多人悠闲地行走,他们神态从容,安静详和。在我们不远处,有一间圆形的电话亭,此刻,隐约可见里面有个一身浅色牛仔的女孩正在打电话。那女孩侧身向着我们,再加上电话亭里暗,看不清模样,但是,她那头长发,还有肩上斜挎的天蓝色吉它,已经让我和柔香在瞬间想起了她。
女孩名叫杨晓萌,曾在去年秋天的某个夜晚,与我们在“钟爱一生”练歌房内,有过一面之缘。
还是这个夜晚,我们这城市西郊的一个网吧内,名叫林风的流浪歌手坐在电脑前已经昏昏欲睡了。他不久前刚从“红色火焰”酒吧回来,照例来到这家网吧内坐上两小时。今晚的暖意让他的困意涌上来,他抄着双手,疲惫地合上眼睛。后来是QQ尖锐的叫声惊醒了他,他蓦然睁开眼盯着前面的显示屏,一些泪水瞬间就溢了出来。他的QQ上只有一个名叫花影的好友,那熟悉的图标在沉寂半年之后,终于焕发了光彩。此刻它跳跃着,涌动着,如同鼓点敲击着他的心脏。林风微颤的手移动鼠标,点击花影的图标,白色的小窗打开,名叫花影的女孩此刻与他,便近在咫尺了。
19、流浪歌手在歌唱什么
我在食堂外面的空地上坐了差不多一整天,都不见胡蝶从二楼窗口内露出头来。傍晚临下班时我实在忍不住,到厂门外小卖部里打电话给胡蝶。胡蝶听出我的声音后,气呼呼地说一句“打错了”便丢下了电话。我有些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快到下班时间,我遛达到厂门口企图抽空开溜,厂长黑塔样的身子立在传达室门边,看我过来便目不转睛地瞪着我。我嘴里哼着歌脚步不停,到前面拐个弯又转了回去。我再到西边的矮墙边,发现有两个民工正在那里砌墙。墙头不仅加高了两尺,而且顶上还洒了层碎玻璃碴。
后来我爬上了高高的炒拌楼,看着胡蝶从小楼上下来,推车驰出厂门。
这晚加班一直到十一点,我在厂里如坐针毡好容易熬到下班,骑了车便直奔市政公司宿舍区。胡蝶像往常一样十分钟后出来,我要进路边的那家咖啡馆,胡蝶摇头,她拉着我在街边的黑暗里走。我问她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女孩笑咪咪地说没事,并伸手向我要“糠妈咪”瓜子。我粗暴地说别瞒我了肯定出了什么事,今天好象什么事都不对劲了。胡蝶仍然笑,却不说话。
我说是不是前面净衣帮那帮鸟人乱嚼舌头了?
胡蝶还是笑,拉着我的衣角左摇右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说你别这儿急我了,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胡蝶呵呵一笑说你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呢?
发生的事果然如我所想,厂长这天一大早就找胡蝶谈话了,谈话的内容当然和我有关。我跟胡蝶尽管在厂里处处小心,但是,我们的一举一动仍然没有逃脱厂里工人锐利的眼光。我和胡蝶还在为自己成功地隐藏了我们的关系而沾沾自喜时,我们的事已经在厂里到处传说了。这让我得出一个结论,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小瞧了咱们质朴勤劳的劳动人民。这天厂长历数了我在厂里的种种劣迹,主要概括起来就是赌博和好逸恶劳。厂长想用这些事实来让胡蝶看清我的真面目,感化她,让她与我保持距离。胡蝶开始还试图抵赖与我之间的亲密关系,但厂长如数家珍般随口便说出了我与胡蝶之间的所有秘密,包括我每天在食堂外面静坐以及我们某日某时在某地手拉手亲密无间的举动。在铁的事实面前,胡蝶无话可说了,五大三粗的厂长便慈眉善目苦口婆心地开导胡蝶。后来胡蝶满脸沉痛一副痛改前非的表情打动了厂长,厂长这才满意地离开。
胡蝶说完戏虐地看着我笑,她说我没想到你在他们眼里原来是这样一个恶人。
我虎着脸说我要是恶人早就把你掀翻在地了。
胡蝶哈哈一笑上来挽住了我的胳膊。她说别在意这些事情,厂长是个大老粗,他这也是关心我,不想让我给狼叼去。再说,他说的每件事都是事实,你在厂里赌钱偷懒不干活迟到早退都是有目共睹的事,你赖也赖不掉。
我说我也没想赖,我就这德性,改不了了。
胡蝶说所以吗,这事你也别怨厂长。沥青厂这种地方,工人厂长都没什么文化,脑子里是非观念简单得就像一条直线,他们看事情也一样。我就一朵鲜花,你就一堆牛粪,没人愿意看到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我在街边的黑暗里搂住了胡蝶,胡蝶开始还笑嘻嘻的样子,可看到我专注的目光后不禁低下了头。那一晚,我以为我会有许多话想跟胡蝶说的,可是到最后,我仍然没有说出我想说的。我真的很苦恼,我一天天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女孩,可是,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在爱她。草霉冰淇淋曾对我说过,我在这个时候可以爱上任何一个女孩,只有爱情可以让我的生活变得充实。我不知道这样的爱情是否有些卑劣,它对于爱情中的女孩是否太不公平。所以,我只能用沉默来折磨自己。胡蝶在和我交往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显露过她的期待,这显然纵容了我的沉默。这也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且脆弱。
那一晚,因为厂长找胡蝶谈话的事,我心事重重。如果我在这时向胡蝶表白一些什么,那就是我真的在诱惑她了。十二点的时候,我们像往常一样分手,胡蝶脸上又恢复了笑嘻嘻的表情,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们在说过再见后,我拉住了胡蝶的手,欲言又止。胡蝶便上来拥抱我一下,说天晚了,早些回去吧。我紧紧地抱住了女孩,紧紧的。这一刻我心里忽然生出些失去的痛感了,这些痛让我整个人都变得恍惚起来。
后来,看着女孩慢慢消失在夜色里,那些痛便牢牢占据了我。我在接下来的夜里失眠,觉得又有一些莫名的力量在悄悄向我逼近。在我的记忆里,莫名的力量总跟一些灾难联系在一块儿,它们总是蓦然出现,不给我任何准备的机会。我在夜里蜷缩起身子,恐惧极了。
我还记得那个黄昏的风很大,街道与行人都在风里飘。
沥青厂这天提前收工与天气有关,我早早地离开厂子躲到街口那株老树后头。风中的城市阴得像能拧出水来,又像是一部老式黑白影片里的场景,因为时间久远而沾上了些斑驳的痕迹。我看到沥青厂的工人们陆续经过我面前的街道,他们在风里紧闭双唇龇牙咧嘴,神情极其卡通。我等了大约半小时,还不见胡蝶过来。我开始不安,以为又有什么事情发生。天暗下来时,我骑车回沥青厂,大门口我看到小楼的所有窗口都一片黑暗。那些失去的痛这时又飘上来,它们在我身体里四处游走让我无法平息。我迫不及待要在这个傍晚出现在胡蝶面前,抱紧她,跟她说我爱她。可是我到哪里去找胡蝶呢,她在这个傍晚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了。
我开始往回骑。风让整条街道都飘飘摇摇的,那些初上的华灯与乍现的霓虹,将一些涌动的光影掷向街道,风在夜里便成了彩色的风。我逆风而行,仿佛此刻我便成了风的中心。我的眼睛拼命张开,在光影摇曳的街道上搜寻,我希翼着在蓦然而至的一个瞬间,能够再次发现胡蝶巧笑嫣然地出现在我身边。我的努力无疑是徒劳的,这样的天气,没有人愿意耽搁在街道上。胡蝶也一样。我车行的方向是市政公司宿舍区,我想胡蝶此刻一定已经坐在了温暖的房间内,或者,她还在盼望着我的到来,给她送去每天不可或缺的“糠妈咪”瓜子。
蔷薇路上,我打胡蝶宿舍的电话,另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她说胡蝶没有回来。我再打胡蝶的手机,语音提示暂时无法接通。在接下来的将近两个小时时间里,我都守在路口,盯着胡蝶将会出现的方向。两个小时后,风稍微平息了些,可胡蝶还没有出现在我视线里。这样的夜晚,胡蝶能去哪里呢?
后来我垂头丧气地回家,我想到这个夜晚或许我注定不能够拥住女孩了。这时候不可避免地我要想到一些跟命运有关的沉重话题,我还想到了在火海中伫立的父亲。父亲远离我的日子已经太久,我又遗失了他留给我的唯一一本相册,所以在漫长的日子里,他的形象于我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可是这个夜晚我想到父亲,他的力量忽然就奔涌在我的体内。我想到失去于我或者仅仅是一个过程,它将教会我如何去占领。那些在沥青厂无所事事的日子从眼前飘过,我坐在料场石子堆上倾听列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我此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失去的绝不仅仅是时间。每个人的一生里要经历许多次诞生,一次诞生是一场抛弃,一次重生。后来我在风里挺直了腰板,名叫胡蝶的女孩在这夜里便离得我远了。
我知道我现在要走向哪里,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之后,我将逃离沥青厂,那轰鸣的机器与我无关,烟囱里腾升的污染与我无关。我要永远脱去肮脏的工作服,换上整齐干净的衣服,坐在宽敞明亮的房间内开始我的生活。
青年路小巷内,温暖的黑暗让我看得清夜里的一切景物。在我的家门前,站立着我所期盼的女孩胡蝶。长发,黑色紧身毛衣,一条灰底黑格大摆裙的胡蝶在冲我微笑。我疾步如飞,与女孩拥抱。蓦然而至的喜悦让我忽然有了极不真实的感觉。我湿润的双眼透过薄薄的夜色,看到院中那株老老的栀子花树此刻坠满晶滢的花蕾,它们在明晨必定又将绽放一树玉般的清香。而我与胡蝶的爱情,也将在这个夜晚真正开始,它注定会在我们合什的掌心,枝繁叶茂。
还是那个夜晚,我与胡蝶奔赴一家叫做“金色年华”的大酒店。胡蝶说,在那里,我们将见到一个名叫花影的女孩儿。花影与流浪歌手林风的故事已流传了许久,胡蝶说,今晚,我们就要看到这个故事的结局了。
我们在出租车上,胡蝶跟我说了那天夜晚发生的事,花影消失半年之后终于在网络中再次出现。她现在已经与林风约好了今晚在“金色年华”里见面。林风只把这消息告诉了胡蝶,因为他们的友谊,还因为林风在面对即将到来的爱情时,有些胆怯了。他不是惧怕爱情,他只担心今晚过后的花影是否还会像半年前一样突然消失。
林风和胡蝶对于今晚是这样安排的。胡蝶带我先赶去“金色年华”,见到花影后立即打电话给他,而他最后一次表演之后便立即赶来。我问林风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去唱歌。胡蝶笑了,她说林风担心这一切都在做梦,他是让我们先为他证实花影的存在呢。
我们在“金色年华”大酒店门前下车,胡蝶挽着我的胳膊进入大厅。不是周末,又逢上这样大风的天气,大厅里人不多。我们的目光很快便集中到了不远处邻窗位置的一个女孩身上。
胡蝶嘴里念叨:长发——我们目光里的女孩乌黑的长发从两肩上垂下来,几乎遮住了两边的脸颊。
胡蝶再念叨:大眼——长发中间,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晶滢剔透。
……
红色火焰酒吧今夜热闹非凡,并不算宽敞的大厅内坐满了奇装的少年。他们灌水一样拼命消耗一种叫做“喜力”牌的啤酒。有人在猜拳,有人发出尖叫,醉酒的女孩摇摇晃晃摔倒在别人的怀里。打碎了茶杯,踢倒了酒瓶。热热闹闹的酒吧与天气无关。
着一袭黑色风衣的林风依旧坐在台上的高脚椅上独自抚琴低歌。
没有多少人听他唱歌,却有人在喝采。歌声低低盘旋在嘈杂的酒吧,隐藏在吵闹声的空隙里。喝采的多是些结伴而来的小女孩,她们早就听过林风的故事,所以在这个大风之夜特意赶来听林风的歌声。忧郁的林风今晚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他知道在歌声过后他便能找到他苦寻的女孩,所以并不在意台下那些奇装少年的吵闹。他独自抚琴低歌,自己做自己的听众。
昏暗的吧厅里有人开始争吵,有了歌声的伴奏,争吵起此起彼伏仿似也有了节奏。
……
胡蝶说:白色上衣——我们的目光掠过女孩高领的纯白色毛衣。
玫瑰——女孩双手搭在桌子上,一枝红艳的玫瑰在她掌心开得正艳。
……
肩上挂着吉它的林风慢慢穿越喧嚣的酒吧往门外去。他的面上始终带着一抹浅浅的微笑。
酒吧里两个青年忽然大声吵了起来,接着便大打出手。啤酒瓶跌在地上发出很响的碎裂声,有人跌倒在地撞翻了桌椅。楚冰从他们身边过时目不斜视盯着酒吧精致的木门,面上仍带着微笑,仿似根本没有留意身边的一切。
一只手拎着一只啤酒瓶敲在地上,敲去瓶底露出锋利来。
一只拳头击在一人的脸颊上,那人便跌跌撞撞向后翻转着跌去。
林风含笑行走,忽然他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一个青年撞到了他的背上,那青年缓缓后退,离开林风的身体。锋利的啤酒瓶正插在林风的后背上。
林风的笑容渐渐凝结。
……
我跟胡蝶缓步走近长发明眸的花影,女孩立刻就注意到了我们,脸上一个浅浅的笑意过后便低下了头。我们已经离名叫花影的女孩很近了,却在离她两步的地方蓦然却步。我与胡蝶对视,瞬间的惊愕过后我们便完全弄懂了这个故事的所有源由。那么美丽纯静的花影居然是坐在一辆轮椅车上。
花影抬头微笑,她说你们是林风的朋友吧,他说他要带两个朋友来的。
胡蝶勉强笑笑,她说你就是花影了,好漂亮的女孩。
花影依然笑得纯静,她说,见到我,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了吧。
……
林风重重地倒在地上,血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一些尖叫响起,许多双脚从他身边掠过,酒吧里很快就趋于安静。楚冰在抽搐。
……
我们已经坐在了花影的边上。胡蝶轻轻伏在女孩的肩上,带些憧憬地说,在这城市里,我还从来没见过像林风这样执着的男孩。你们的故事像一段传奇,必定要在网上流传。
花影的眼睛湿润了,胡蝶轻抚她的脸颊,说,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驾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花影,林风就是那个驾着七色云彩的人……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名叫林风的兰州流浪歌手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接下来那些忙忙碌碌的日子都成为记忆,永远盛开在我们心中。我们不会忘记那个雨天,来自兰州的两位老人在本市的殡仪馆里告别他们的儿子。在陌生的城市里,他们看到有好多年轻的面孔与他们一道忧伤。后来他们知道这些孩子都来自网络。大家忧伤的不仅仅是流浪歌手的离去,更因为一段爱情。我和胡蝶坐在角落里,看着涕泪纵横的老人已经花白了头发,他们的忧伤已经渗透到剩下的生命之中,再也驱逐不去了。后来歌声在灵堂内响起,好多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感到奇怪,便聚了来站在门外瞧稀奇。那歌声低沉且凄迷,在空旷的大厅内回响,有种奇特的震人心魄的力量。那些工作人员有很多在最后都没有完全听清楚歌词,但他们仍然要忍不住感动,一些湿润在他们眼里悄悄曼延。我想,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或许有一天,我面无表情走过你身边
不知道隔得有多远,不知道过了多少天
想起如花似玉的夜晚里,爱情曾一线牵
我坐上凄清街头的末班车,找不到终点
网事会苍老,我们的容颜
我的天涯路很远,已经走得很疲倦
记不起是否爱过你,想不起曾有过的诺言
浮沉在一网无际的情海里,看不见你的脸
挣扎在陌生城市的街头,让心空等候
网事已苍老,我们的容颜
让我们各自面无表情地老去,只要有一天
还会在网海里,相遇往昔的爱恋
那时我会再次爱上你,哪怕天空很阴暗,或者阳光灿烂
我和胡蝶在雨中,胡蝶正在低吟这首歌。绵绵春雨忧伤了整个城市,也打湿了胡蝶的歌声。我撑一把黑伞,揽着女孩的肩头,却在蓦然间,发现女孩在歌声中已泪流满面了。我们在雨中紧紧地拥抱。我相信那一刻,我们感知到了共同的心愿。当一段爱情永远消失在我们身边时,它教会我们的,是把能拥有的爱情握在掌心,用一生的温情来呵护它,让它生根萌芽,枝繁叶茂。我在抱紧女孩时那伞被风吹到了一边,冰凉沁人的雨水落在我们身上。我在胡蝶耳边说“我爱”,我看到女孩抬起头时,几缕头发凌乱在脸上的水痕间。女孩如泉涌的泪流中,一抹笑意却在她的脸上绽放。笑容不是对亡者的亵渎,那是追思过后对生命的一种重新认知。
我们在雨中继续向前了,女孩仍在我的臂弯下低唱,那歌声这时忽然就变得灵动起来,它们如同春雨,细细绵绵落满了整座城市。
春天很快过去,我在与胡蝶的爱情中迎来了炎热的夏季。
夏天里,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改变。我在春天结束的时候离开了沥青厂,并不是因为我有了新的去处,而是我知道我必须离开。环境对人有一种同化的力量,我不想有一天我会变得和沥青厂的工人一样,一辈子只能穿着肮脏的工作服在机器的轰鸣与漫天尘嚣中耽搁生命。胡蝶全力支持我的离去,她不仅在后来的日子里无偿为我提供每月必须的水电费电话费,而且,在生活里,像照顾婴儿一样对我表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夏天开始的时候她的宿舍里又来了两个女孩,这样,她必须与其中一个女孩共处一室了。有了这样一个借口,我们很自然地就住到了一起。胡蝶在一个星期天搬来了她的全部家当,我还没有看过一个单身的女孩会有这么多东西,那些女孩子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后来遍布我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它们让我每一个清晨醒来,都会生出种淡淡的温馨。
亦凡和柔香有时候会在星期天跑来,中午我们就在家里大吃一顿。现在我的朋友里又多了一个叫做杨晓萌的女孩,她每次都小鸟依人样偎在亦凡的身边,让人一览无遗她与亦凡的情意绵绵。亦凡的爱情终于到来,这是我们大家都希望看到的,但是,我们每次问及他们的爱情,这俩人总是含笑不语。我们知道故事必定始于步行街之夜,却不明白他们不愿提及的原因。但这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爱情已经降临。
柔香现在在一家台湾影楼里做化妆师,她在我们中间依然像以前一样活泼开朗,只是有那么一些不经意的时候,她的沉默让我们明白一种期待的苦楚。柔香在等着楚冰回来,现在他们已经在网上前嫌尽释了,并且,她还收到了很多楚冰在西藏拍摄的照片,有时候照面发表在一些杂志上。可是,楚冰沉迷于天地之高远了,他说,从西藏回来,他与朋友们组建了一个登山队,他们正在北京积极筹划,计划在初秋与全国大学生登山队一起,去攀登著名的梅里雪山。楚冰说,他也想念柔香,但是,他一定要完成自己的梦想之后再回来。再回来,便再也不离开了。经过这场变故的柔香已经变得成熟起来,她除了表达自己的祝愿和鼓励处,还能说些什么呢?所以,生活里的柔香是寂寞的,她说,如果没有了我们这些朋友,她真的不知道如何度过这些等待的日子了。
这时候,去了四川便杳无音讯的小黑终于在网上出现了。他告诉我,小玉现在就在他的身边,他们现在在一家网吧里。小黑这天拒绝向我透露任何关于他和小玉后来发生的故事,只是告诉我,他喜欢上了那个城市,说不定他会留在那里生活。和自己喜欢的人呆在一块儿,无论怎么说都是幸福事,我祝福小黑。小黑向我保留了他的故事,但我想,故事每天都在发生,我们根本无法知道全部,所以,结局在很多时候,更让我们心动。
更多的时候,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我耽于网络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常常会在沉寂的房间里陷入沉思。生活现在正朝着有序的方向发展,可是,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走出低谷。记得刚刚走出沥青厂的时候,我曾在胡蝶面前有过一些豪言壮语,我甚至主动向她提及许多年前我在天网的风光。我急于想向胡蝶证明些什么,可意愿不等于现实,我没有办法在这城市里找到一个可以安置我的去处。这时候我依然会到一些影碟铺子里租些碟片,我特别喜欢其中一些社会低层的年轻人,他们可以变魔术样在短短的时间内创出辉煌的业绩。虽然知道这不过是编剧泡制的现代神话,可我依然沉迷其中,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像他们一样飞黄腾达。所以,我不断地安慰自己,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机会,我已经等待得太久,老天不会厚此薄彼,它让你在失去之后一定会有所得。
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我的改变?
也许就是明天,也许会是现在。
草莓冰淇淋现在是我唯一可以倾诉的人。当初她知道我的决定后,真诚地为我们祝福,这让我的心内生起些愧疚。女孩的故事在最初深深地打动了我,而且,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真的渴望着能在现实里拉起女孩的手。
草莓冰淇淋说,现在社会就是这个样子,成功并不是你单有才华靠着勤奋就可以的。这不是你的错,所以,你无须自责。
我没有办法不自责。我现在的生活完全靠胡蝶的周济,胡蝶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露过不满,甚至,她还会小心地照顾到我的颜面。她总是在我烟抽完时买上两条悄悄放在抽屉里,早晨上班前趁我未醒偷偷在我钱包里塞上两张钞票。我抽着胡蝶买来的香烟,握着胡蝶留下的钞票,对自己痛恨不已。可是,我还不能在胡蝶面前表现出来,我依然大大咧咧地跟胡蝶花前月下,编一些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豪言壮语来维持自己的自尊。
那天早上醒来头裂开似的痛,我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冲了好一会儿,然后在镜子里,我看到自己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那天外面阳光灿烂,满街的小姑娘都换上了鲜艳的裙子招摇过市。我漫无目地走在新建的苍梧路上,不知道去处。后来一个漂亮的新潮女人挡在我面前,我仔细端详了她半天,仍然想不起来她是谁。那女人一头波浪的长发染成了浅黄色,高领无袖黑色紧身上装勾勒出性感的腰身,而且,她漂亮的脸蛋还在冲我微笑。
秦GG,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声音一出,我立马想起来了。这女人声音嗲得厉害,有些国民党电台女播音员的妖冶。这声音这些年不知道又迷死了多少人。
在这里碰见小棉花是我没想到的,几年不见,小棉花身上那种成熟女性的魅力又增加了许多。你们一定还记得小棉花,她是我在天网里的同事,我在出事前曾接到过她一个电话,那会儿她也离开天网,据说要跟一个老板做网站。事情离现在已经四五年了,我们早就断了联系。今天邂逅,倒是件巧事。
那天我们在路边做简短交谈,然后互相留了联系电话。当天晚上,我与胡蝶在家里吃饭时,电话铃响,小棉花在电话里说,如果我感兴趣,明天可以到她公司里去看一看。今晚,她与她们老总吃饭,聊到了我。她的老板也是IT界名人,对我很感兴趣,让她约我到公司聊聊。
第二天早早醒来,胡蝶亲手为我系上一根藏蓝印花的领带,并祝我成功。
我在出门前拥抱了女孩,我在她的耳边说谢谢。
这天上午十点钟我见到了蓝鸟网络公司的老总安然,这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像所有成功人士一样精明干练。他显然早已知道我的过去,所以在谈话中措词严谨,礼貌而不失身份。
蓝鸟网络公司的网站在去年夏天的中美黑客大战中,曾被美方黑客更换了首页,虽然事后数分钟之内公司就做出反应及时补救,但事件被一些网络媒体大加宣扬,给公司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响。而在抵毁蓝鸟的网站中,以本市的天网网站最甚。安然毫不避讳地跟我谈起这些事,在最后,他说,事件之后,公司高薪聘请专业人士对网站防卫系统做了全面调整,但是,对于它的实际防护能力,还不能确定,所以,他想请我为网站做一个测试。
我有些犹豫,安然说,如果我能够成功侵入蓝鸟公司的服务器,那么,蓝鸟将高薪聘请我担任公司的网络安全部主管。
这个精明的中年人成功地诱惑了我。但我现在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意气奋发的少年,不会凭着对方三言两语就相信对方。所以,我在答应前要求与他们签份协议,说明我的行动完全是在对方授权情况下发生的。安然欣然应允。我仔细核校了协议内容,然后才签上我的名字。
20、带阁楼的房子
夏天的时候,如果你们经过青年路,会看见路两边的发廊在一夜间消失贻尽,那些夜来后散布于街两则迷朦的灯光,被一些高悬的镁光灯取替。青年路的夜晚如同白昼样明亮,许多路人围着几辆挖掘机,看它们粗大的前臂撞向一幢幢斑驳的墙壁。轰然倒塌的声音,扬起些灰尘与孩童的欢呼。青年路拆迁工程正如火如荼进行中。
星期天,我跟胡蝶一块儿去拆迁办交纳了十五万元的差额房款,然后长时间呆在外面的大厅里,看沙盘里那一片白得簇眼的小区模型。我们仔细寻找着将属于我们的那片空间,因而整个下午我们被一种幸福的温情包融着。长发的胡蝶在我的臂弯下,像藤萝缠绕树干环紧我的身体。我迷恋这种被依附的感觉,它让我的内心被一些坚实的物质充满,我知道那就是爱情。我和胡蝶走在阳光下的街道,我们放肆地相拥行走,不惧任何落在我们身上的目光。我想起不久前艾桑跟我提到的常态爱情,那段苦苦挣扎的日子于我忽地便陌生起来。
最后一次见到艾桑在半个多月前,持续了一个星期的狂风骤雨在那个黄昏歇止。我从公司出来,去沥青厂不远处的转盘等胡蝶。我倚在那株老老的柏杨树后面,回忆在这里与胡蝶发生的故事。雨歇风止,天空还是灰暗得像一张污秽的破塑料布,湿漉漉的空气仿似有了重量,无声地飘出迷离的雾气,我就在这时,看到艾桑着一袭浅绿色套裙正在横穿马路。
艾桑仍然是记忆中的艾桑,并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改变模样。她站在车如涌潮的马路中央张望,然后在车潮的空隙里快步行走。我倚在树上,看着艾桑由远及近,她的面容在灰暗的街道上逐渐变得明亮。心上有些痛楚升起,尘封的往事迅速萌芽。我隔着人行道叫艾桑的名字,艾桑看见我,微怔过后,便微笑着向我走来。大半年之后,我再次面对艾桑了。
仔细看过去,艾桑其实还是有了些变化。她的身体变得丰盈且圆润,她站在我边上,我闻见她身上有种不同与以往的香气。艾桑笑容里的从容让我松驰下来,我盯着她的微笑,看她眼里不同以往的光彩。
我说,现在你的模样已经是个典型的小妇人了。
艾桑笑得无比幸福,她说做了妈妈的人当然会有些改变了。
我心里痛一下,但随即便冲艾桑伸过手去,我说恭喜。艾桑握住我的手,她的喜悦飞快地传递到我身上,于是那些痛便倏然而去了。
艾桑说,是个男孩,很可爱,他现在简直就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我微笑,看幸福中的小妇人无比幸福着。
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我们接下来又聊了些什么,艾桑身上的喜悦那时感染着我,让我忽略了我们之间曾有过的那些故事。后来艾桑与我告别,她迫不及待地要赶回家中,看数小时不见的儿子。她转身的时候,逝去的故事在她身后清晰地涌上来,此刻,却又模糊得极不真实。我再次叫艾桑的名字,她转身时,我走近她,揽住她的肩膀。艾桑微诧过后,似乎从我的眼神里明白了些什么,所以,当我后来拥抱她时,她温顺地放任了我。
我这时终于知道艾桑身上不同于以往的香气是什么了,只有一个初为人母的妇人身上才能有种香气。我抱紧艾桑,有些贪婪地深呼吸,于是,艾桑便在我耳边咯咯笑了。她温柔地抚一下我的头发,便离开了我的双臂。
艾桑离去的背影让我无比清晰地知道,拥抱是我们告别的仪式,从此我心内将再无牵挂去爱另一个女孩。我的心里不再有痛,那些微许的怅然在我后来转身的时候便飘摇而去了。我忽然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胡蝶,只觉得在这万丈红尘中,只有她才是我最终的去处。
暮色已经涌来,我在暮色里想着胡蝶,暖暖的感觉让我明白了艾桑的幸福。这时,精灵样的胡蝶悄然从我身后出现,她依然巧笑嫣然,甚至脸上还带着些揶揄的表情。我上前揽住她的肩头,却忽然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我们去“牧云阁”吃饭。胡蝶说,你今天怎么了,跟平日有点不同。我说当然不同了,今天我办成了一件大事。胡蝶便笑咪咪地说看来那肯定是件喜事,还是件大喜事,彩票中头奖了?我拍拍她的脑门说彩票是咱穷人心里的童话,童话永远成不了现实。胡蝶说那是什么喜事,不会今天你碰到了什么人吧。我微怔,盯着胡蝶看,说你没长透视眼吧,真有点精怪了。胡蝶哈哈一笑,说碰到艾桑了吧,除了她没别的人能让你乐成这样。我再拍拍她的脑袋说你别瞎想,现在我们就算碰上也革命同志关系,信不信由你。胡蝶笑得更灿烂了,她说革命同志还得拥抱吗,那我一天得见多少革命同志,得跟多少人拥抱呵。
我笑不出来了,狠狠盯着胡蝶,说原来你都看见了。胡蝶做个无奈的表情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们俩竖马路边上,瞎子都能看见。我说那你干吗还装着没事人的样子,不骂我一顿?胡蝶打个哈哈,说这么着急干吗,是不是没人骂你你心里不踏实?我说那是,要见着你马路边跟人抱一块儿,我得气疯了。知道吗,这才是爱的表现。胡蝶说那你的意思我不骂你我就不爱你?我说有点这意思。
胡蝶嘁一声,说这人犯贱。我不由分说上前抱住她,说犯贱就犯贱吧今天你不骂我我还跟你没完了。胡蝶咯咯笑着身子软软地伏在我的怀里。她说我不骂你,我知道你们之间已经不会再有爱情。我低声说那可不一定,我跟艾桑以前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保不准我们哪天就会旧情复燃。胡蝶笑得更开心了,她说别美了你,人家艾桑心思早就不在你身上了,而且,你们分手的时候,我看到你脸上并没有一点伤心或者依恋的表情,所以,我才放心。
我感动了,觉得怀中的女孩简直精怪到了让人心痛的地步。我抱紧她,发觉自己实在找不到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激和感动。我在她耳边说谢谢,胡蝶便揶揄地笑着说这事还没完,为了成全你呆会儿咱们回家我再好好骂你。
那晚我跟胡蝶在餐厅里公然打情骂俏,像个青春期少年。那时我心里被温情包融,只觉要让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我的幸福。胡蝶是个精灵样的女孩,她似乎可以洞悉我全部的心思,但她又适度地有所保留,这让我忍不住对她生出些心痛的感觉。后来在网上一个论坛里,有个孩子提了个非常幼稚的问题,问什么是爱情。我丝毫没有犹豫便写下了“心痛”俩字。爱情于我就是心痛的感觉,并且这种心痛在常态下发生,它并不建立于一些事件之上。就像我的胡蝶,我们的爱情到此时仍然恬淡从容,其中并无任何波澜起伏,可那种心痛的感觉却无时无刻不让我对她牵肠挂肚,任何一点分别都能让我柔情百转柔情千结。
那晚在牧云阁里,我向胡蝶讲述了我曾经有所保留的我与艾桑的故事,故事到这个黄昏我们的拥抱结束。胡蝶安静地听着,最后莞尔一笑,说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了,爱情中的执着比什么都重要。
你们一定没有忘记,胡蝶来自一座古朴幽静的小镇,小镇至今仍然保留了宽脊飞檐青砖黑瓦的古典韵味。十八岁便告别小镇在这城市独自生活的女孩,爱情必然是她最大的梦想。胡蝶告诉我,现在,她的梦想变得清晰且现实起来,它们显现为一所带阁楼的房子和房间里一个玩电脑的男人。
于是,我得意起来,把一张支票递到了胡蝶的眼前。胡蝶瞬间便兴奋起来,她捧着支票,都有点手舞足蹈了。我在这个黄昏迫不及待想见到胡蝶,其实就是为了让她知道,那套她选中的带阁楼的三居室与我们已近在咫尺了。
事情是这样的,青年路拆迁工程两个月前便开始了,按照有关规定,我们最多可以分配到一套一百七十多平米的三居室,可是,却必须补交十五万元的差额房款。拆迁房比商品房的价格要便宜许多,我们当然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可是,那十五万元的差额房款却让我们大伤脑筋。胡蝶虽然工作六年,可平日大手大脚花钱惯了,根本没有什么积蓄,这次把老本都抠出来了不过四万块钱多一点。我的情况当然更羞于启齿,刚工作几个月,不吃不喝又能攒下来多少?喜悦和忧虑这段日子每天都困绕着我们,我们在梦里都在想着如何才能凑齐那些差额房款。现实与梦想总是存在着很大的差距,最后我们不得不清醒地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们或许这次真的没有办法拥有那套带阁楼的三居室了。
在这个时候,我把一张十万元的现金支票送到了胡蝶面前,胡蝶如何能不够不欣喜若狂?我说,这十万块钱是安然私人借给我的,因为是私人借款,所以,他不向我要一厘一毫的利息。
今年春天的某个夜晚,如果你曾登陆蓝鸟网站,你会发现蓝鸟网站主页面的右下角多了个长方形的小图标。当然,很多见到的人会把这小图标当成常见的网络广告,可是,这小图标对于我却至关重要。我经历了半个多月的不眠之夜,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满脸菜色,终于在最后成功地将这枚小图标放置到了蓝鸟网站首页面上。感谢神秘的黑衣人,他的神兵利器沉寂这么多年,仍然可以释放出夺人心魄的力量。修改黑衣人的黑客程序并没有花费我多少时间,但等待破解密码却让我心力交猝。侵入蓝鸟服务器的那个夜晚,我倒在胡蝶怀里甜甜地睡去,醒过来时胡蝶仍然抱着我,她告诉我的时间却已是第二天的深夜。
我修饰一新精神饱抖擞去见安然,安然按照约定让我成为蓝鸟的员工。但是,我却谢绝了网络安全部主管的任命,我说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程序员,这些年,我并没有放弃对于新语言的学习,现在,我只想由我来创造一些网络中的乐园。我提出了我的设想,我要编写一套比“第九城市”更为规范更为庞大的虚拟城市系统,它强大的功能和完善的设施必将为蓝鸟带来更大的点击量。
我的计划让安然欣喜,他几乎没有过多思考便同意了。
这次,他借给我十万块钱,我把它当成了是对我才华的赏识,我知道我物有所值,所以,这十万块钱,我拿得安心。
我告诉草莓冰淇淋,我就要搬进新房了。草莓冰淇淋如我所想祝贺我乔迁之喜,同时祝福我与胡蝶的爱情。我说爱情真的是需要慢慢培养的,我说如果当初你能够出来见我,或者情形又会不同。
草莓冰淇淋发来一个笑脸,说我们对做过的事不需要后悔。
我说那么你呢,可曾找到你所期盼的爱情?
那晚草莓冰淇淋没有回答我的话便消失了,我在等了许久之后,她在QQ上灰暗的图标仍然没有动静。草莓冰淇淋现在是我对胡蝶唯一保留的秘密,想起她时,我的眼前便会出现一个扎着胡蝶结的小女孩,在落雨的窗前等待爸爸回家的情形。她现在再也等不到她的爸爸了,甚至已经再不能得到慈爱的妈妈的任何一点温暖。这个夏天落雨的夜晚,我坐在电脑前,便会想到女孩的身世。如果说心痛是我对于爱情的解释,那么,为什么我想到草莓冰淇淋时也会有这种感觉,并且,我知道因为有了胡蝶,我们之间再不可能生出爱情。
暮夏的一天,阳光灿烂。胡蝶拖着我出门去采购新居会用上的一些物品。我们在要秋天里才能搬进新居,等待入住的这些日子里,胡蝶充份发挥了一个浪漫女孩最丰富的想象。未来居室的每一个细节,胡蝶都做了仔细推敲,她几乎每晚下班路上,都要去不同的书店买一些装璜方面的彩印书刊,回到家里,神情激动向我讲述她这一天新的构想。然后,她便会整晚扑在电脑上,下载一些网络中的装璜图片与装璜教材。每个星期六星期天,她都会拖上我去位于城北的小区里察看。我们长久地呆在即将属于我们的那套带阁楼的房子里,提前感受未来的幸福。
在这段时间里,采购成为胡蝶另一项最热衷的事情。在我青年路上的老房子里,现在到处遍布花瓶挂毯台灯一类装饰的小玩艺儿。胡蝶也知道这些东西未必就能适合新居的布置,但是,我知道这是她喧泄快乐的一种方式。而且,后来我也渐渐喜欢上了她不辞辛苦买回来的那些小装饰,它们把我现在的房子装饰得五彩缤纷,每天早上醒在这些靓丽的色彩里,浓浓的生活气息让我有些恍惑。我凝视身边仍在熟睡的女孩,不知道这骤来的幸福是如何降临的。
那个星期天,胡蝶仍然像往常一样拖着我出门。我们这城市著名的红星家俱城正在搞一场精品家装展销,这样的机会胡蝶当然不会错过。我们在家俱城里转悠了一下午,每一款家装都让我们爱不释手。这天胡蝶的热情让我有些担忧,我说我们回去吧,我们在短期内根本没有钱购买这些高档家俱。胡蝶那时莞尔一笑,更紧些挽住我的胳膊。她说看看有什么关系呢,多一些梦想会让我们的生活更充实些。于是,我又感动了。我的感动在面对女孩时常常会猝然而至,让我生出些心痛的感觉。
我们走出红星家俱城时,天已薄暮,金色的晚霞缠绵在黄色的天边,柔柔的丝丝缕缕悬挂在街道的尽头。薄暮里的街道静静地包融着喧嚣,更多的行人让街道涌动起来。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我早就说过一些重大的事件都和时间密不可分,虽然有些时间有着随机性,它随时随地都能发生,但更多的时间却是由一些人精心设计,就像网络中传播的各种病毒。
电话那头的安然用平静的声音说公司里有些事,问我能否现在立刻赶去公司。我挂上电话,冲胡蝶苦笑。胡蝶微笑着说晚上少喝点酒,我可不希望晚上跟一个醉鬼躺在一张床上。温馨的感觉升起来,我对身边的女孩充满依恋。胡蝶后来咯咯笑了,她说不要这么矫情好不好,这点事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于是,我讪讪地笑了,拍拍女孩的脸颊,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这晚八点多钟,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胡蝶正坐在电脑前跟人聊天。我闷闷地躺在床上时,胡蝶在电脑前叫我。我胡乱答应着,胡蝶便用有些夸张的语调说,你猜我今天在街上看到谁了?我说满大街都是人你看到谁都不奇怪。胡蝶扭头瞪我一眼说我看到杨晓萌了。我说杨晓萌又不是恐龙看到她有什么稀奇的。胡蝶不乐意了,她离开电脑到床边说你这人吃枪药了?我告诉你,看到杨晓萌不稀奇,可是我看到她跟另一个男人在一块儿,挽着胳膊神态亲昵。我微皱眉头说你看错了吧,前两天她不还跟亦凡到咱们家来过吗?胡蝶夸张地说我怎么会看错我怎么看错,我还特意跟踪了他们一会儿,后来气不过他俩那亲热劲才离开他们。我闭着眼想一会儿,说知道了。过一会儿睁开眼,胡蝶还站在床边直勾勾地瞪着我。我说你玩你电脑去看着我干吗?胡蝶上来摸摸我的额头,说你是不是发烧了,知道这事一点反应都没有,亦凡是不是你哥们儿?我立刻就不耐烦起来,我挥挥手说忙你自己的事吧,操那么多心你累不累。胡蝶哼一声,随手抓起一个枕头砸在我的身上。她真的转身回到电脑跟前,再不理我了。
我这时心里乱极了,只觉又有些莫名的力量在向我靠近。而在之前关于我的所有变故中,这些力量都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一晚胡蝶在电脑跟前呆到很晚,我身子朝着墙的方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胡蝶不时敲打键盘发出的清脆的敲击声。我的键盘是老式IBM电脑的机械键盘,敲击起来有种韵律感。可它们今晚,却加剧着我心里的烦躁。夜深时胡蝶过来躺到我身边时,我蓦然抱紧了她。我感觉着女孩在我我耳边冷静的呼吸,知道她已经看出了我的异样。但是,我必须在这时很好地收藏起我的心事。我的心事与一套带阁楼的三居室有关,那套三居室里,有我跟胡蝶将来的幸福。
又是周末,亦凡跟杨晓萌天刚擦黑那会儿就吃了饭,因为时间还没到,亦凡提议先找个地方坐坐。杨晓萌让亦凡拿主意,亦凡便叫了辆出租车,带着杨晓萌去了“钟爱一生”练歌厅。七点刚过,练歌厅内还没有上人,空矿的大厅内稀稀疏疏坐了几桌散客。正前方的歌台上,歌厅的人在调试灯光。一些彩色的光影飞快地转换,余光散落到四周的座位上。低柔的靡靡之音在昏暗的光影里翩跹游荡,极具诱惑地让人心底滋生些微妙的温湿情绪。
我们不会忘记另一个秋日夜晚,亦凡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长发歌手杨晓萌。女孩在台上抚琴低唱的《给我个理由》让场内的少年们欢声如潮。那是一个煽情的夜晚,到处都是煽情的歌声和煽情的人。那一次,一个牛仔装男孩揽着杨晓萌离开时经过我们身边,我们还热情地跟他们打了招呼,杨晓萌略带羞涩地更紧地偎在男友的怀里,小鸟样幸福。那时大家一定不会想到后来亦凡和她之间会发生的故事。
今晚亦凡带杨晓萌来这里当然跟那个牛仔装男孩有关,这时亦凡已经知道了那牛仔装男孩名叫海子。海子与杨晓萌来自遥远的贵州毕节,一个盛产香烟的小城。两年前,海子带着杨晓萌南下广州,这个极有音乐天赋的少年以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为他与杨晓萌的爱情换来一个灿烂辉煌的将来。那段艰苦的日子过后,海子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他或者永远不能在那个物欲的城市里,得到他所欲求的了。半年前,海子带着杨晓萌来到了我们这座城市,并不是因为我们这里有什么特别,而是他们需要另外一个地方来调整自己了。
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他们的爱情却出现了问题。
亦凡的思绪停留在步行街的夜晚,他蓦然回首时,在不远处的一间圆形电话亭内,隐约可见一个一身浅色牛仔的女孩在打电话。那一次,杨晓萌在电话里与海子激烈地争执,一段爱情的失落对任何人都是件非常痛苦的事,而亦凡就在那时出现在她的身边。
杨晓萌在与亦凡交往的这几个月中,徘徊在爱情与友情之间。她与亦凡成双成对地出出入入,在亦凡的朋友眼里扮演亦凡女朋友的角色,但是,他们之间从来不曾约定过爱情。亦凡知道,杨晓萌心里并不曾忘记过海子,那一段同甘共苦的生活必将在她生命中留下难以抹灭的印记。所以,他还必须等待。
一个星期前,杨晓萌说,海子回来了,他在等我。瞬间生出的离愁让亦凡有些难以自抑了。但是,他仍然在脸上露出微笑,他说,没有人可以限制你选择的自由。杨晓萌低声说对不起,并且流泪。亦凡上前替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时,杨晓萌偎在了他的怀里。爱情的生生灭灭有时完全不由人的主观意愿决定,亦凡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好地处理与杨晓萌的关系,却在离愁渐近时发觉,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女孩。
亦凡这时已经知道海子半个月前就回到了这里,他在离开杨晓萌之后独自闯荡了数月,在异乡更深的孤独里,与杨晓萌的爱情终成为他归来的动力。亦凡还知道,海子一回来便与杨晓萌联系上了,重逢过后的欢愉足以击溃他们之前存在的问题。
离愁在“钟爱一生”变得沉重起来。亦凡与杨晓萌相对无语,语言有时反而是表达最大的障碍。亦凡握着女孩的手,目光却游移在女孩身后的黑暗里。他不敢注视杨晓萌此刻忧伤的面孔,怕看了便抑制不住心底的痛。在这个故事里,他本来就是一个配角,杨晓萌与海子爱情的完美结局才是大多数人所期望看到的。所以,这样的时刻,他必须很好地隐藏起自己的忧伤,并且,为晓萌祝福。可是,为什么“钟爱一生”里的黑暗会越来越浓,它们掩过来时,亦凡觉得整个身体都变得虚空起来。
亦凡勉强在脸上现出一个微笑,说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去了。杨晓萌垂着头,仿似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待亦凡轻轻揽住她的肩头时,她柔柔地伏在了亦凡的肩上。晓萌说对不起。亦凡已经记不清这是她说的多少遍对不起了,所以,他捧起女孩的脸,说傻丫头,没有人会责怪你。晓萌这时蓦然推开了亦凡,亦凡正诧异时,女孩已经一脸坚定地说,两个小时,给我两个小时时间。亦凡不语,但眼里已经有喜悦的光彩。晓萌说,两个小时后,我一定回来。亦凡仍然没有说话,但却重重地点头,一些泪水瞬间湿润了他的双眼。
现在晓萌离开已经两个小时了,亦凡一个人坐在“钟爱一生”的大厅里,渐渐开始变得焦灼。他不住地喝一种叫做喜力牌的冰镇啤酒,冰凉的液体一点点平息适才不可遏制的喜悦。亦凡告诉自己,晓萌一定会回来。他们之间虽然不曾约定过爱情,但是,爱情却是不需要形式与理由的。相处的这几个月中,爱情早已在他们心底生根萌芽。晓萌说,两个小时后,她一定回来。他坚信晓萌不会骗他的,所以,他还必须等待。他坚信在等待过后,钟爱的女孩会出现在眼前,重新开始与他的爱情。
周末的“钟爱一生”喧闹非凡,奇装的少年们竞相登台展示前卫的服饰与各异的歌喉。音乐渐渐变得疯狂,台下黑暗里的喧嚣放肆且夸张。当一个半裸的女孩在台上劲舞时,口哨声欢呼声如波浪般一次次撞击人的耳膜。这时的亦凡依然清醒,但眼睛却已经看不清台上的女孩了,那些欢呼喧嚣涌到他身边时也嘎然而止。
“钟爱一生”的夜晚已进入高潮,亦凡看时间时知道晓萌离开已有四个小时了。亦凡身子变得僵硬,脸上却开始浮现些笑容。笑容如音乐般很快曼延,亦凡在笑声里已经泪流满面。
泪流满面的亦凡站在了台上,此时,他想到了在爱情即将来临之际失去生命的流浪歌手林风,一些不散的阴影便在他的脑际盘旋不去。音乐再度响起,轻柔舒缓的曲调平息了金属般的节奏。台下的少年们立刻哄声一片,他们还沉浸在适才的疯狂之中。而亦凡却无视这一切,他的歌声这时只为自己响起。
我的天涯路很远,已经走得很疲倦
记不起是否爱过你,想不起曾有过的诺言
浮沉在一网无际的情海里,看不见你的脸
挣扎在陌生城市的街头,让心空等候
网事已苍老,我们的容颜
让我们各自面无表情地老去,只要有一天
还会在网海里,相遇往昔的爱恋
那时我会再次爱上你,哪怕天空很阴暗,或者阳光灿烂
稀稀落落的掌声夹杂在哄声里,亦凡还没有下台,激烈的音乐便迫不及待地响起。于是,台下的少年们又恢复了兴奋,无数双手臂在闪烁的光影里拼命舞动。下台的亦凡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座位了,一些比闪烁的镁光灯更炫目的光影迷离着他的双眼,他脚下踉跄,需要扶住边上的墙壁才能稳住身形。这时候他想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再也等不到他等待的女孩了。适才那些不散的阴影仍在身侧飘荡,他心里却已经渐渐变得平静。他长长地呼吸,告诉自己还有明天,明天,自己一定会忘了晓萌重新开始生活。
亦凡辩别着方向,向门边走去。他在穿越那些舞动肢体的少年男女时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无视他们的存在。“钟爱一生”的夜晚已经结束,他现在只想着快些回到家中好好地睡一觉。所以,当晓萌在身后低低唤他的名字时他恍惚了一下,便头也不回地继续行走了。
晓萌从后面抱住了他。亦凡的神色开始紧张,他失神地盯着不知名的角落,似乎在证实感觉的真实性。接着,一些笑容在他脸上绽放。他飞快地转身,熟悉的女孩便在他的怀中了。杨晓萌泪眼中的笑脸,当真就如夜色里的一朵花,虽然略显单薄与苍白,但却绽放得异常灿烂。
“钟爱一生”的夜晚因为爱情变得绵长且没有尽头。
21、草莓冰淇淋的秘密
傍晚,我跟胡蝶在路边回家。胡碟穿着长靴短裙,边走边嗑糠妈咪瓜子。她说今天厂里可热闹了,化验室的小棉花和小乖上厕所,在厕所边的铁皮筒里发现了一条人腿,小乖当场就吓晕过去。胡蝶瞥我一眼,不满意地说你在听我说吗?我头也不抬说听着呢。于是胡蝶继续往下说。她说后来厂长打了110,来了十几个警察,还有法医。一天折腾下来,终于把事情搞清楚了。你猜怎么回事?原来是厂里的老孙头退休在家,几个月前查出患了骨癌,最近在医院里把腿切了下来,切下来的腿舍不得丢掉拿回家,又不知道放哪儿,就叫儿子把腿暂时搁在厂里了。
胡蝶说得眉飞色舞,侧头看我面无表情的样子,不满地说你这人今天中邪了,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有些不耐烦地说你要我有什么反应。胡蝶瞪我一眼,说不跟你抬杠了,我们去吃肉串去。
我们停在一个烧烤的摊子前,胡蝶挑着肉串交给大胡子的本地土著丢在油锅里炸。胡蝶说呆会儿咱们去逛步行街。我皱眉说现在都几点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呢。胡蝶说着什么急,回去也是泡在网上,没听网上的人说吗,夜深人静的时候,最活跃的就是网界和冥界。我打断她的话,说我今天挺累的。胡蝶不乐意了,说那我可一个人去逛街了,到时跟别人跑了你可别后悔。我说成,你爱跟谁跑跟谁跑吧,那是你强项。
胡蝶一拳打在我的肩膀上,大声说你这就没劲了,是不是吃错药了。我一把推开她,说你少这儿跟我动手动脚的,马路边上不想跟你计较。胡蝶倔犟的性子上来了,把捏在手里的两串肉串迎着我脑门就砸过来,我闪了一闪没躲过去,粘乎乎的两块肉粘脑门上。我还没来得及发火,胡蝶小拳头飞过来,不知在我胸口捣了多少下,等我反应过来想抓住她时,她已经掉头跑了。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我心烦意乱,只觉得女人都是这么三八,谁都不能例外。后来我一个人慢慢在街道上走,心里空空落落的没有依附。我知道这时候我需要做出一个决定,再或者说当事情发生时我已经没有了选择,我现在只是要让自己从容来面对即将发生的事。许多年前,一场灾难降临在我身上,我心里纵然怨愤,但是事情的始末却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所以,我学会了坚忍。一年的牢狱生活让我明白,我们生活的世界里有一种大家必须遵循的秩序,你摒弃了秩序,秩序也必将摒弃你。为什么英雄只能出现在影视与文学作品里,为什么一段关于英雄的传说可以长久地在世界上流传,那就是因为秩序对人性压抑所生出的结果,我们在潜意识里排除秩序,但却又因为秩序,我们才可以平稳地度过一生。
那么爱情也是有它的秩序的吧。从街上回到我在青年路的老房子,我想到胡蝶此刻不知在什么地方游荡。心痛一下子生出来了,我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其实只是我在发泄些什么,而胡蝶不幸成为了发泄的对象。我对胡蝶充满内疚,想着等她回来一定好好地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打开电脑拔号上网,草莓冰淇淋居然在线。我向她打个招呼,她问我现在是否已经搬进了新居。我说没那么快,老房子是青年路拆迁工程中最后一批,要到今年秋天。草莓冰淇淋发过来一个笑脸,说不管怎么说幸福离你已经一步之遥了。
我们又不痛不痒地扯了几句,后来我说我忽然开始怀念以前四处流浪的那些日子了。草莓冰淇淋呵呵一笑,说你肯定失恋了,很多失恋中的男人都会想着离开这个城市,这也成了许多男人用来对付小美眉的最后法宝。我说我没有失恋,只是每个人都有懦弱的时候。草莓冰淇淋说懦弱也是有原因的,跟你的蝴蝶美眉吵架了?我说没有,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下心来想些事情了。草霉冰淇淋笑,她说什么事情让你变得这么深沉了?我想一下,敲打键盘。我说生活里总会有事情发生的。草霉冰淇淋追问,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恍惚了一会儿,草霉冰淇淋连续发过来两个问号。我又沉默了一下,回话说发生的事我自己能够摆平。草霉冰淇淋说看来这是件挺严重的事,否则你不会这么消沉。你知道吗,你说自己可以摆平这件事,但实际上你连一点自信都没有。我无语,草莓冰淇淋显然也是个聪慧的女孩,面对她的诘问,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草莓冰淇淋接着说,我们是网界的朋友,我们彼此不在对方的生活圈子里,所以,你完全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无法帮助你,也不能阻止你做任何事。我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你知道你现在说话的语气像谁吗,像胡蝶。草莓冰淇淋说我只知道如果一个人对你不关心,他就不会这样对你说话。我说谢谢。草莓冰淇淋问我谢什么,是因为她说的话吗?我说因为你的宽容和善良。草莓冰淇淋不解,我便解释给她听。我说原本我们之间或者会发生些故事的,但我爱上了别的女孩,你还愿意做我的朋友,关心我,难道我不该谢你吗。草莓冰淇淋发过来一个笑脸,竟是接受了我的感谢。
我说好了,天不早了,胡蝶还没有回来,我有点不放心,我想出去找找她了。草莓冰淇淋说胡蝶这么大人了不会迷路,你的事情现在比她更重要。我沉吟一下说,胡蝶常爱跟我说《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的那句话: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驾着七色的云彩娶我。胡蝶或许是故意省略了后面的那句话:我猜对了前一半,却猜不着结局。草莓冰淇淋发了个苦脸过来表示不明白。我这时也不想解释,心里真的有点担心胡蝶了。我敲打键盘说好了我真得出去找找胡蝶了,我们下次再聊。
我不等草莓冰淇淋回话便关掉QQ下线关机。
我先打胡蝶的手机,语音提示暂时无法接通,我更加担心,知道胡蝶是真生我气了。这城市这么大,我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我的胡蝶,但是,我必须出门,必须在今夜开始我的寻找。我骑车在霓虹遍野的街道上飞驰,心中被一些空空落落的忧虑所占据。重大的事情发生前总会有些前兆的,而我们常常忽略这些前兆,所以我们在面对骤来的灾难或者痛楚时,会觉得无所适从。这个夜晚在我后来的回忆里,真实而清晰地预示了我和胡蝶之间爱情的走向。这个夜晚,我在喧嚣异常的街道上寻找我的胡蝶,心里被些无法言喻的忧虑充满。我没有找到胡蝶,我只能在深夜时独自回家。
星光下,胡蝶屈膝抱臂坐在门前,不远处昏黄的路灯映衬着胡蝶纤小的身躯,女孩看上去便更纤小了些。心痛升上来了,我推着车飞快地奔跑,并叫胡蝶的名字。胡蝶抬头看我,没有表情的脸上现出些疲惫。
这晚的下半夜,胡蝶躺在我的怀里。
胡蝶说,在遇到你之前,我真的是个很不安份的女孩。白天在单位,我长发白裙,像个淑女,晚上我喜欢打扮得非常妖冶走在街道上。很多男孩子出现在我身边,但那都不是我想象中的爱情。我的意中人并不一定是个盖世英雄,但是,最起码,他让我想起来时,会有一些心痛的感觉。
我揽紧胡蝶,默不作声。
胡蝶继续说,在很多的假日里,我会一个人背个包去往另外一个城市见网友。但是我更喜欢的是人在旅途中的感受。我无数次希望一个人的旅途中会发生一场美丽的邂逅,开始一个新的故事。米兰昆德拉有本小说叫《生活在别处》,生活在别处,永远是一个新的开始,它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诱惑着我,让我渴望,让我的等待变得漫长而难熬。
我把脸颊贴近胡蝶,轻轻吻她的颈项。胡蝶说后来我遇见了你,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喜欢上你。在一般人眼里,你不是个好孩子,而且没有一份像样的工作,并且,我遇上你的时候,你还疯狂地爱着另外一个女人。但是,爱情就这样发生了,我没法阻止。
我更紧地揽住女孩,却说不出话来。
胡蝶说,现在我不再梦想会有骑白马的勇士带我离开这个城市,我只希望有一天我们能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我会像所有勤劳的妻子一样把我们的家收拾得异常美丽。有了自己的家,不论自己在这城市里受到多大的伤害,最起码自己会有一个去处。这种希望现在越来越强地占据我每天大部份的时间。
我在胡蝶耳边喃喃低语,胡蝶,会有的,你梦想的一切都会有的。
胡蝶说,当然,我最希望的,就是在这个家中,有一个能永远爱我的人。我不敢奢求这份爱能有一万年,但最起码,它可以让我在年老时想起,仍然会有心痛的感觉。
这一晚,面对女孩的心语,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抚慰女孩。但是,我感知了一种力量在我心头滋生,它的名字叫责任。那些街头流浪的日子在这时永远地离我而去,我有义务在将来的日子里让我爱的女孩幸福,即使付出再多的辛劳和面对再多的困苦。后来女孩在我怀里沉沉睡去,我凝视她如孩童样清稚的脸庞,知道自己已经再无选择。
你究竟要做什么呢?草莓冰淇淋问我。
我不理会她的询问,却问她,你知道什么叫赌博吗?草莓冰淇淋说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十赌九骗。我说在沥青厂那段日子,我经常跟厂里的一帮青工躲起来赌博,而且,我从来没有输过。草莓冰淇淋说或者那是你运气好,但一个人的运气是会改变的,别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运气。我发过去一个笑脸说你错了,我赌博不输并不是靠运气,而是靠技术。我说在监狱里,我认识一个真正的赌博高手,我并没有跟他学过,但是,却听他说过玩牌的一些窍门,这些小窍门让我在沥青厂里常胜不败。草莓冰淇淋说你现在已经不在沥青厂了,你是一家知名网络公司的程序员,你已经可以忘记那些小窍门了。
我沉默了一下,敲打键盘。我说我还必须再赌一次。
草莓冰淇淋飞快地回话,她说你要赌什么呢,你现在有一个很好的工作,有一个与你相爱的女朋友,而且马上就要搬进新居,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切,我不想失去它们,所以我才必须赌一次。我觉得有些烦躁,手指飞快地击打键盘。赌博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它是生活对我们的一种挑战,如果应战,至少还有机会,如果放弃,你就会失去很多东西。
那头的草莓冰淇淋沉默了一会儿,才发过来信息。她说好了,我同意你的观点了,现在我只想知道你这次到底要赌什么。
我没有犹豫,飞快地敲出几个字——潜入天网服务器。
草莓冰淇淋瞬间发过来五个字:不要!为什么?
我稍作犹豫便将发生的事告诉了草莓冰淇淋:最近有家新家坡上市网站对天网和蓝鸟很感兴趣,意图收购其中一家,如果这时候天网网站遭到致命打击,那么蓝鸟必然会被成功收购。我曾在天网呆过,而且,曾在安然授权下成功侵入蓝鸟服务器。现在天网和蓝鸟用的是同一种防卫系统,所以,安然为我设了一个局。
我透过草莓冰淇淋发来的文字感觉到女孩变得焦灼起来。她在一连串的不要之后说,你忘了你为此曾经付出的代价吗,难道你想那样的事再发生一回吗?你已经失去了一段爱情,你想再失去另一场爱情吗?
我敲打键盘,说我已经没有了选择。如果我不赌,我不仅会失去现在的工作,而且还会失去近在眼前的新房子。我不想让胡蝶失望。
如果你出了事胡蝶会更失望。草莓冰淇淋说,胡蝶会理解你的。
我摇头,继续敲打键盘。我说赌局已经开始。草莓冰淇淋飞快地问为什么。我说我现在呆在家里,半个小时之后安然会开车来接我,他已经在一家宾馆里为我预订了房间……
半天草莓冰淇淋没有回话,我发过去两个问号询问时,她的图标一下子变得灰暗了。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让她这时弃我而去,但是,因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我也无心细究原因。我必须用剩下的半个小时时间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我必须让自己相信我是传说中身怀神兵利器的侠士、我为爱情而战、我别无选择。
三点钟的时候,安然的车准时抵达青年路的小巷里。青年路两边一片狼籍,到处是砖瓦残亘的破败景象。小车停在我的门前时不住地鸣叫,我在屋里拎起早已收拾好的一个背包,出门上车。安然坐在我边上,狐狸样冲我露出阴谋得逞后的微笑。
车子开动,我回头从车后窗里看着渐远的家门,一些悲壮的情绪瞬间萌生。
车子驰出青年路,拐上另一条大路,车速陡然加快了许多。我知道这时安然已经为我做好了一切准备。他在邻近郊区的一家宾馆里化名租下了一个房间,我将被带去那个房间,直到侵入天网的服务器为止。我自信可以在入侵之后成功地隐藏自己的IP,可是以防万一安然还是为我留了条退路。仔细想来安然和天网的邱洪还是有所不同,至少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我这次事成之后,不仅不用还他借给我的十万块钱,而且另有酬劳,安然甚至许诺当我到达宾馆后便将事成后的酬劳付给我。现在社会所有症结都可以归结为金钱。我不是拜金主义者,但我却必须为金钱违心做事。在车上我想到胡蝶,我没有勇气当她的面跟她告别,但我可以在晚些时候编个理由欺骗她,让她放心。我只是临时有事出差几天,短暂的分别并不会在她心里留下任何阴影。可是,想到胡蝶时我心里空空落落的,只觉得有些莫名的力量正悄悄离我而去,它们在胡蝶的身边弥漫嚣张。
这时我的手机忽然响,我看号码居然是家里的电话。胡蝶在电话里以不容我拒绝的语气说,不管你在哪里,现在回家,我在家等你。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抑或是胡蝶感知了我即将要做的事。我在电话里沉默,那头的胡蝶便更加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现在不回来,你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我挂上电话,大叫停车。安然在边上疑惑地瞪着我。他说你可别玩什么花样。我不理会他的话,冲着司机大叫,回去!司机回过头来一脸茫然地盯着安然,安然凝视我一会儿,终于说声回去。
车子掉头重新往青年路上去了。安然说,事情已经到了这时候,我劝你别再多什么事了,你要考虑清楚,做完这件事,你就可以风风光光地结婚,否则,老房子拆迁,你在这城市连个家都没有了。
我知道安然说的都是事实,我没有反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只是这时候,我必须要回家去见胡蝶。
胡蝶站在门边,盯着由远渐近的小车。车子停下,我打开车门下车拉住她,想说些什么时,却被她大力推到了一边。胡蝶神情激奋,显是在竭力隐忍着什么。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再加上心里有事,被推开后竟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胡蝶拉开车门,挑衅地瞪着安然。胡蝶说,你下车。
安然做无辜状满脸疑问,他说什么事你现在可以说了。
胡蝶没有说话,从肩上卸下背包,拉开拉链,掏出几叠钞票冲着安然丢过去。安然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挥手挡住砸过来的钞票,嘴里一迭声说你疯了。
胡蝶丢完了钞票,哼一声说我没疯,我只是把我们欠你的钱还给你。我要跟你说,没有你的钱,我们照样可以活得很好。
安然像我一样有些无措了,他的目光越过胡蝶落到我的身上,带些询问。我震惊胡蝶的举动,胸口被一些感动击中。我无视安然的询问,只想上前拥住胡蝶。这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坚强,我所谓的战斗让我深恶痛绝。
我真的上前抱住胡蝶,而胡蝶却冷冰冰地挣脱我。她瞪着我的目光里饱含嗔怨。我想说些什么来表白自己,可是胡蝶不给我机会。她甚至不再看我一眼,一个人飞快地向着小巷的那一头跑去了。
我叫着胡蝶的名字,欲追,却被下车的安然拉住。安然一只手捧着那撂钞票,说我想听你的决定。我回身瞪他一眼说你的钱已经还给你了。安然说除了钱我还可以给你很多东西。我冷冷一笑说谢谢你的关心,但我现在只想看着你带着你的钱滚蛋。
我再不理会面露失望的安然,向着胡蝶远去的方向追下去了。我心里交织着愧疚与感动,它们在最终归结为一种坚定的信念。我要找到胡蝶,即使什么都不说,但我想她一定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意。与钟爱的人平凡地共渡一生,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我又陷入街道的喧嚣中了。庞大的城市像一座迷宫,我们在里面徘徊,有时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何处。但我们仍然必须左冲右突,上蹿下跳,朝向一个不知名的终点迈进。
胡蝶现在消失在这城市中了,我立在十字路口,看着满街的人流车潮,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身边的人们一如往昔般匆匆行走,面无表情的脸上预示着一种生活的秩序。我知道在这秩序背后才有真正的故事,它们如暗流样每一时刻都奔涌激荡。后来我坐在一家商厦门前的石凳上,细细地梳理与胡蝶交往的始末,一些迫不及待的冲动让我无法抑制了。
手机响,胡蝶说,我在曼哈顿,你只有十分钟的时间。
我在街道上狂奔。
胡蝶说的曼哈顿是我们这城市最大的迪厅,曾因几名跳艳舞的俄罗斯DJ女郎而声名远播。我跑过四条街道,头上冒着热气停在路边的栏杆前喘息。曼哈顿就在前方可及的视线里,隐隐传来的音乐如锤样敲击心脏。我看到涂抹着不知名符号的迪厅门前,站着我熟悉的胡蝶。胡蝶显然也看到了街对面扶着栏杆喘息的我,一抹笑意在她的脸上绽开。我跨越栏杆,穿越车潮如涌的街道,身手异常敏捷。隔着街道另一侧的护栏,我叫胡蝶的名字。胡蝶笑咪咪地迎过来,不及跨越,我便拥住她的双肩,用力将她揽在怀里。
胡蝶说,这是马路边,有人笑话我们了。
我说谁要笑是他们的事,我只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胡蝶轻拍我的肩膀,说好了别这儿矫情了,我们进去吧。
我跨越护栏,抬头看曼哈顿的抬牌,疑惑地说我们进去干吗,蹦迪那都小朋友干的事,咱老胳膊老腿的别凑那热闹。
胡蝶不语,笑嘻嘻地指着边上贴着的一张红纸,上面写着“黑木崖网吧网友见面会”的字样。我更没兴趣了,搂着胡蝶的肩膀说咱们回家吧,这会儿真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可我想选择一种比语言更直接的表达方式。
胡蝶脸上春光荡漾了,但她仍然坚持拉着我往曼哈顿里去。她说,难得今天我请一天假,你就当陪我成吗?
我说成,这会儿别说进曼哈顿,你就让我闯盘丝洞我也得瞎着眼往里冲。
迪厅里早已人满为患了。黑木崖网吧已经成功地举办了三次这样大规模的网友见面会,这是第四次。那么多奇装异服红头绿毛的小朋友在里面穿棱欢呼,跟群野孩子似的。迪厅内照例是灯光昏暗,镁光灯利箭样在空中挥洒,站在高处望去,台下尽是鹦鹉脑袋摇个不停。我跟胡蝶走到边上四处瞅,俩小姑娘刚一起身我飞快地过去占了位置。胡蝶这会儿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边上,那些灯光音乐仿似到达她身边时便迸然跌落了。我不明白胡蝶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同时,我心里还有好多疑问想问她,但是,我刚开口,胡蝶便含笑止住了我。她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再说话。
音乐嘎然而止,耳朵里却仍留有沉重的鼓点的阴影。舞池中央高高的台上,小胳膊小腿的几个E时代新人类小朋友灰溜溜地下台,取代的是一对拿麦克风的青年男女。通过自我介绍,大家都知道了这对男女是市电台经济频道的主持人,黑木崖这次网友见面会与电台联办,所以,今天将由他们俩来帮助很多没有见过面的网友一睹对方庐山真面目。下面的小朋友开始嗷嗷欢呼,跟多天没吃食的小鸟似的。网友见面会到这时才真正进入高潮。
电台主持人在台上耍了通贫嘴,然后让大家把自己想见的网友的名字写在小纸条上递到台上。几个精力过剩的儿童多动症小朋友主动做了跑腿的,台上台下乱蹿,不一会儿,那对男女主持人手上便积聚了一撂厚厚的小纸条儿。
男主持人说,现在我开始念名字,咱们十人为一组,我念到名字的朋友请到台上来。主持人夸张地把小纸条凑到眼前,用夸张地语气大声念:猪油煎饼想见咸菜包子!杨贵妃想见西门大官人!飞天无尾猫想见蚊子!小野青蛙想见后街女孩!巴布豆想见娃哈哈!九加一狗想见黑道寡妇……
主持人每念出一个名字,台下众人便哄笑一片口哨四起。我跟胡蝶在边上也忍俊不住,跟着大伙一块儿呵呵傻笑。主持人念完名单,台下人群里有些骚乱,有几个小朋友大大咧咧走上台去,还有些扭扭捏捏是被别人给推上去的。不一会儿,台上多了二十个小青年,正好十男十女,个个打扮得比过年还光鲜,站那儿小脸板住了,有红脸的有哆嗦的有迫不及待的,但个个兴奋之情溢于颜表。
主持人说,今天要见面的朋友肯定都在网上聊了很长时间,却一直无缘见面,今天,大家终于站在一起了,你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感觉,认出哪位是自己的朋友吗?
台下安静了些,台上那二十个小朋友扭捏一番后终于各自凭着感觉自动配了对。然后,主持人把话筒依次送到他们嘴边让他们自我介绍。
“我是九加一狗。”“我是西门大官人。”“我是飞天无尾猫。”“我是巴布豆。”“我是老板娘。”“我是咸菜包子。”……
这十对人里倒有七对配错了,没用主持人提醒,大家赶忙自动重新组合。终于见到了朝盼暮想的网友,自然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小姑娘们大多一脸羞涩,头垂得低低的作淑女状,与她们E人类的新潮服饰极不协调;小伙子们有的眉开眼笑,有的龇牙咧嘴作惨不忍睹状,更过份的是那个西门大官人见了杨贵妃甚至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留下胖嘟嘟的小姑娘露出阴森森的大板牙站台上喘粗气。
场内的气氛异常高昂,大家的欢呼声起哄声始终跟随着每一位后来走上台去的小青年们。台上的小朋友换了一拔又一拔,场面始终异常火爆。要知道黑木崖网吧见面会在苏北一带颇有些名气,来参加的网友有很多都是不辞辛苦大老远赶来的,异地朋友的参与更增加了大家的兴趣,更多的小纸条传到了主持人的手上。
胡蝶说,你有没有想见的网友?
我盯着台上呵呵傻笑着说我哪有呵,我真没有。
胡蝶说别骗我了,泡在网上的人谁没有几个想见的网友?何不趁此机会见见面,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我说得了吧,我的网友都多大岁数了,他们怎么会到这地方来。
胡蝶瞪我一眼,说你别找借口了,你还有多少猫腻趁这机会都坦白了,我对你就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我心思一动,想到了草莓冰淇淋。但我嘴上还得硬撑着,不上胡蝶的当。她说即往不咎那是没发现,等到事情搁她面前还不定怎么收拾我呢。
胡蝶站起来,说你不去我可去了,你没有可见的网友我可有好几个呢。
我拉住她说你别跟着瞎起哄了。
胡蝶倔强的小性子又上来了。她反过来拉着我往人群里挤,说今天你要不拉一个你的网友来我跟你没完,在网上这么长时间没有一个想见的网友,要么你说谎要么你就一废物点心。
我满脸无奈跟在胡蝶的后面,决定随便写个名字应付差事。小纸条拿在手中了,我先写下了麦克老狼的名字,一转头胡蝶不知溜哪去了。我正要把纸条交到台上时,忽然心思一动,划去了麦克老狼写上了草莓冰淇淋。
我开始紧张,挤到人群外面远远盯着台上,希望主持人嘴里念出草莓冰淇淋的名字,又害怕听到。胡蝶像个精灵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后面,她拍我肩膀时我紧张得一哆嗦。胡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让我心里发虚。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心神恍惚,只盼着这见鬼的网友见面会早点结束。
主持人手上还有厚厚一撂纸条,但他满脸疲惫地宣布网友见面会就到这里了,没见到的网友呆会儿自己想办法吧。我吁了口气,来了精神,跟胡蝶说别失望,你不就想见我网友吗我今晚上网现泡一个。胡蝶仍然不焦不躁地白我一眼说你瞧好了,今天我非得替你了却了心愿。
台下的小朋友还没过瘾,嘘声四起,满天的萤光棒流星雨一样扔到台上去,俩主持人弯腰抱着脑袋想往台下溜,台下的小朋友堵住了出口不让他们下去。女主持人大叫静一静静一静,然后说我们现在再最后满足一位朋友的愿望,再让一对网友上台跟大家见面。台下的小朋友其实知道这见面会迟早要结束的,而且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所以,有了这个台阶大家也就下了。男主持人抹一把脑门上的汗,气喘嘘嘘地把手中厚厚一迭纸条儿举过头顶,在大家目光注视下从中抽出一张以示公正。
男主持人大声念:秦歌想见草莓冰淇淋!
要命!主持人还没念完我人已经往后缩了,胡蝶一把拉住我说你干吗?我说尿急,得上厕所。胡蝶说懒人上磨屎尿多,你快上台吧,厕所天天能上,这网友可不等你。我苦着脸说你存心想让我憋出尿毒症来?胡蝶隐忍着笑拉着我不放手。这时台上主持人已经在第三遍叫秦歌的名字,台下的小朋友四处乱瞅。胡蝶忽然大声说秦歌在这儿秦歌在这儿。我来不及反应,身边便不知道出现了多少小伙子,他们不由我分说架着我就往人群里挤。我像个接力棒一样被人推到了台上。在这过程里我回头看着胡蝶在后面幸灾乐祸的微笑,心里想到还是中了这小丫头的圈套。
我站在台上比那些害羞的小朋友更扭捏。台下有认识我的孩子大声叫出了“色狼帮帮主”的名字,于是台下哄声更响,一枝萤光棒准确无误地砸在我的脑门上,我捂着脑袋差点摔那儿。我心里这个恼呵,觉得我的狼狈样让胡蝶看了,她不知道要取笑我到哪年哪月。现在的孩子一个赛着一个狠,我差点让一萤光棒砸一跟斗,大伙儿便都把我当靶子,更多的萤光棒飞过来。幸亏俩主持人过来替我解围。可能是我的年龄大了些,也或者是他们真知道我的过去,他们说了些久仰的话后还把话筒递到了我跟前,让我跟草莓冰淇淋说几句话。我是十年活八岁越活越败类了,几年前在电信搞的网友见面会上不打草稿能说半天,这会儿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主持人不再难为我了,说现在该轮到草霉冰淇淋出场了。连叫了好几声草莓冰淇淋的名字,没有人出现这是我希望的,可台下的孩子们不答应,他们跟着主持人一块儿大声叫草莓冰淇淋的名字。一时间,草莓冰淇淋的名字震天响,大伙儿好象事先排练过似的,叫得整齐划一。在叫声里,我变得冷静下来,心里忽然真的开始期望草莓冰淇淋能够出现了。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在网上见到草莓冰淇淋,用一个虚假的谎言换取了她的故事。我本来希翼我们之间会生出一段爱情的,但因为胡蝶,我们却成了朋友。朋友的含义就是当你一个人时,你并不觉得孤单,当你痛苦或者面临艰难的决择时,有人会替你分担。我心里想着草莓冰淇淋,忽然听到震天响的叫声变成了密集如雷般的掌声。我回头,看到一个女孩站在我的身后。我瞪大了眼睛,错愕得不知所措了!
女主持人这时已经过去拉住了女孩的手,俩人亲昵地耳语,让我与草莓冰淇淋的见面更像一个阴谋。女孩笑咪咪站那儿,一点都不怯场,盯着我的目光里带些揶揄与恶作剧后的得意。台下孩子们的呼声仍然一浪赛过一浪,可我的心头已一片寂静,还有些温暖的感动漫过来。往事一幕幕浮现,我知道其实我早该料到的。我心里忽然激荡着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只觉得在这万丈红尘之中,能拥有这样一个女孩,实在是我莫大的幸运。
我向女孩走去,女孩却跟女主持人又耳语了几句,女主持人便满脸笑意地拦在了我面前。女主持人说你忘了吗,你曾经答应草莓冰淇淋第一次见面要做些什么?
我微怔,想起来后便满脸不自在。女主持人挥了半天手终于让台下的孩子们静下来。女主持人把麦克风送到嘴边,大声说,秦歌答应过草莓冰淇淋,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要先学三声狗叫才能跟草莓冰淇淋说话。大家想不想听秦歌那三声狗叫?
女主持人这么一煽动,那帮孩子哪有不顺杆爬的,一时“学狗叫”的吼声又震天响了。后来在俩主持人的带动下,大家给我十秒钟的时间,大家从十开始倒着数秒,数到一时我终于拉下脸低声“汪汪汪”叫了三声。主持人说没听见,大伙也说没听见,一齐逼着我大声叫。我豁出去了,扯开嗓子“汪汪汪”大叫了三声。孩子们“噢噢”哄声四起,我羞红了脸,却也不再扭捏,大步走到草莓冰淇淋面前,想说句什么豪气点的话挽回面子,草莓冰淇淋却上来软软地抱住了我的腰。我犹豫了一下,扭头看台下兴奋的小朋友们,终于也紧紧抱住了草莓冰淇淋。
时间似乎在这时凝止了,我不知道抱着草莓冰淇淋在台上站了多久,好象已经抱了她好多年,比一生一世还要久,又似乎只抱了一会儿。台下的孩子们仍在呼喊,晚上回家不知多少人得哑了嗓子。我在呼声里捧起女孩的脸,却发现湿润的雾气笼罩着眼睛。于是这一刻,我也有了想落泪的欲望。
我在女孩耳边轻轻说:我们回家。
草莓冰淇淋把头埋在我怀里更深了些。她说,我想去看我们的新房子。
我说好,我们去看新房子,那里,才有我们的将来和我们的幸福。
22、飞向桃源
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们四个人坐在步行街雪鹤千千咖啡屋里。我和胡蝶在向亦凡和杨晓萌讲述发生在我们之间的网络故事。胡蝶当然是这个故事的策划者,所以言谈间她抑制不住地兴奋,好象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是件多么令她开心的事。这会儿我心里对胡蝶只有暖暖的感动,女孩的这些小伎俩用在爱情上,让我想起来心里便甜丝丝的,便觉得自己的爱情与别人的不同。其实所有人的爱情都是不同的,像亦凡和杨晓萌,像远在云南此刻正在攀登梅里雪山的楚冰和等待他的柔香。
亦凡和杨晓萌的爱情,至少在我们眼中是恬淡且从容的,像此刻他们坐在我们对面的模样。杨晓萌柔柔地依偎着亦凡,透着些绝不过份的亲昵。俩人说话间经常会心地对视,然后身体就靠近了些,再很自然地分开。
亦凡说,这里面有一个问题,胡蝶你是怎么知道秦歌QQ号的。
胡蝶笑得灿烂,她说你忘了我跟秦歌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么?我开辆摩托车撞倒了他,然后送他去医院。他挂吊水的时候也不老实,带我去医院边上的一家网吧。那时我们坐在一块儿,虽然不说什么话,但我只要一侧头就可以看到他的QQ号码。
晓萌便夸胡蝶记性好,一个号码可以在心里记那么长时间。
亦凡向着胡蝶说那为什么你会隔那么长时间才在QQ上找上秦歌?
胡蝶瞟我一眼,轻轻哼一声说那会儿我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记住他的QQ号也只是下意识地记住,我心里对他根本没有什么想法。要不是后来我们再见面,我早不知道把他忘哪儿去了。
我顺着胡蝶往下说。我说我们再见面她就丢下她以前的男朋友跟我跑了,到最后我把她一个人丢在一家超市里自己先走了,她气不过,这才想在QQ上捉弄我一番,谁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捉弄我不成整个人都赔给了我。
胡蝶小拳头又不知轻重地挥过来,我捂着脑袋任她动作。
胡蝶说别听他瞎扯,我们第二次见面,我坐出租车前面开,他后头踩着自行车追,小腿差点没累折了。后来我可怜他,才下来等他。现在社会上到处都在讲要保护弱势群体,咱能这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我不想再气胡蝶,便给了她面子不跟她争。现在跟胡蝶在一块儿,我总有底气不足的感觉,不仅在经济方面,而且,我总认为自己辜负了胡蝶的期望。从蓝鸟公司出来,我至今仍然没有找到固定的工作。这么长时间,靠朋友介绍,我接了些单位的企业网来做,虽然也赚了点钱,混了点小名声,但是,飘泊的感觉始终笼罩着我。想到我与胡蝶的将来,想到我们那近在咫尺的新房子,我的心里便压抑极了。后来我向胡蝶问起她还给安然的十万块钱,胡蝶沉默了好长时间,才告诉我,她卖掉了小镇上老家的老房子。
我至今仍然没有去过那个小镇,但那所老房子在我后来的记忆里,总和一场暴雨密不可分。在雨中一扇玻璃窗后面,一个小小的女孩盯着雨中的黑暗想,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后来,小女孩的爸爸终于回来了,为小女孩儿带来了一块漂亮的小蛋糕,蛋糕上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她被一颗大大的红星包围着。
想着那场暴雨,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知道从此我将要做那颗红星,一生一世包围着胡蝶,让她快乐,给她幸福。
夏天的这个傍晚,我们四个人在雪鹤千千里聊到了七点钟,亦凡跟杨晓萌有事先离开了。胡蝶跟我说要吃隔壁翡翠坊的奶油爆米花,我就一个人出去给她买。翡翠坊的生意很红火,爆米花机前排了七八个人的小队伍。翡翠坊的拐角处吊着一台大彩电,此刻正在播报中央台的新闻联播。我排队那工夫,一条新闻突然让我全身一紧,只觉一股寒意瞬间涌上来,让我的手脚变得冰凉。那条新闻很快便过去了,我傻傻地站那儿一动不动。排我后面的人推了我一把,我醒悟过来,也不买爆米花了,飞快地跑出去,到雪鹤千千里拉出胡蝶。胡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紧张的神色显然吓坏了她。她脸色惨白一迭声问我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我一句话都不说,只拉着胡蝶在步行街上飞奔。胡蝶跑得踉踉跄跄的,但后来也一声不吭跟在我后面。
我领着胡蝶跑进了步行街上的一家网吧。坐在电脑前,我飞快地敲入一家常用的搜索引擎的网址,输入关键字,很快,几十条相关新闻便出现在屏幕上。我听见胡蝶发出一声低低地惊叫,她飞快地握住我的手,那手,已变得冰凉。
我跟胡蝶在电脑前不知道坐了多久,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又走上了街道。娇小的胡蝶紧紧地挽着我,到后来,她在啜泣声里整个人都开始瑟瑟发抖。我抱紧了女孩,一些迷朦的雾气也在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在街道上打电话给亦凡,亦凡十几分钟后便带着杨晓萌打的赶来。
那一晚,我跟亦凡在一家排档里喝了很多酒,到最后都有了些醉意。两个女孩在边上担忧地望着我们,却不说一句话。到十点钟那会儿,亦凡说,我们走吧。我点头说是,我们去找柔香。
这么多人这么晚来敲门,是柔香想不到的,但她仍然很热情地招呼我们。我们四人沉默着,都不敢看柔香的眼睛。柔香笑嘻嘻地问这都怎么了,一个个都成闷葫芦了。没有人回答她,所有人仍然保持沉默。柔香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飞快地捕捉到了僵硬的空气中飘荡的灾难。于是柔香也沉默了,她转过脸去,甚至不问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看到柔香的肩膀在轻微地颤动,她的哭泣声终于轻飘飘地传过来了。我们一起走过去,胡蝶和晓萌挽住了她的肩膀。柔香蓦然转身,眼底的泪痕仍在,但脸上却现出了些坚定的神情。
柔香说,好了,现在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你们该告诉我楚冰的事情了。
我跟亦凡对视,亦凡说,还是你说吧,大家迟早要面对这件事的。我点头,嘴里冒出楚冰两个字便顿住了。我深深地呼吸,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今天的新闻联播里播报,一支大学生登山队在攀登云南梅里雪山时发生了意外……
我看到柔香惊悸地颤栗了一下,神情瞬间变得僵硬起来。
我不看柔香,强迫自己狠下心来。我接着说,大学生登山队共有十一名队员遇难,我在网上查到了遇难者的姓名,楚冰排在第一位。
柔香已经站不稳了,她的身体摇晃了两下,需要胡蝶和晓萌的搀扶才能站住。悲伤的柔香如我们想象中一般悲伤,她的哭泣却不像我们想象中那般声嘶力竭。知道事情全部的柔香坐在床沿上无声地啜泣,身子像筛糠样颤抖。胡蝶和晓萌一左一右坐在她边上陪着她落泪,却想不起说任何一句安慰她的话。
我们知道此刻柔香需要悲伤,这半年多来,等待一直是她的全部生活,而现在,她再也等不来她的楚冰了。甚至,网上的消息说,因为冰川流动,连遇难者的尸体都已消失不见。楚冰就这样消失在这世界上了,柔香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楚冰了。
这晚的下半夜,柔香停止了哭泣。她说,帮我一个忙好吗?
我们四人一起重重地点头。
胡蝶和晓萌留在柔香的房间里不知在忙些什么,我和亦凡到街口去等出租车。我们都没有问柔香这么晚了要去哪里,但是,如果能有一个地方可以抑住柔香的悲伤,纵使它在天涯海角,我们也会义不容辞带她去的。
我跟亦凡坐着出租车驰到柔香家楼下,三个女孩已经抬着一个大大的纸箱在楼下等我们了。我们上车,司机问去哪儿,柔香平静地说:海边,我们去海边。
夏夜的海像在寂静里睡去了,那轻柔的波浪泛着低低的涛声,永不停息地奔向沙滩。月光下的海碧蓝且晶滢,像传说里精灵的国度。我们走上沙滩时,微微有风吹过来,腥咸清新的空气里飘荡着海的空旷与无垠。海风吹起了三个女孩的长发,涛声也渐次澎湃起来了。我们走到离海很近的地方,我们无语,与海对视。然后,月光下的柔香低低在叫楚冰的名字,在呼唤声里,我们终于全都泪流满面了。
柔香打开带来的纸箱,里面满满的全是楚冰这半年多寄回来的照片和刊载他作品的杂志。柔香跪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坑,然后用一个打火机点燃了第一张照片。暖暖的火光生起来了,碧蓝的海像是被打开了一个缺口,那风从缺口里飞快地奔来,涛声在缺口里大声地呜咽。火光映衬着柔香忧伤的脸,那火光因为忧伤而渐渐曼延。我们一起跪在火的边上,面向大海。我们缓缓地将箱子里的照片一张张丢进火中,看那些山川河岳在火里消失,成为火的一部份。
那风驭着浪奔驰而来,在我们身边盘旋不去。涛声的汹涌变得有形,它们在火的光影里,重重地撞击我们的心房。火光终于渐燃渐弱了,残余的星星点点鳞光自我们身边随风而舞。海边重又陷入黑暗里,刚才还皎洁的月华已被我们的呼声驱散。我们一起在海边叫楚冰的名字,任那风吹过来,任那浪卷过来。
我们的呼唤比涛声更为雄壮!
九月的一个上午,我跟胡碟在明媚的阳光里拿到了新房子的钥匙。我跟胡蝶也将在一个星期后成为青年路上最后撤走的一批住户。胡蝶下班后,我们长时间呆在空旷的新房子里,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都让我们着迷。家的温情始终弥漫在我们身边,我们在谋划房间的布局时常常会突然紧紧相拥。天黑透了,我们携手到楼下菜市场去买了些熟菜和两瓶啤酒,再上楼回到房间里,在地上铺几张报纸,席地而坐。胡蝶从不喝酒,但这晚破例陪我喝了两杯。半夜的时候,我们打的回家,微熏的女孩在车上睡着了。我揽着她,心里被一些沉甸甸的幸福包融,对于即将开始的幸福生活,我无限向往。
这一晚,胡蝶在床上沉沉睡去了,我坐在电脑前,大脑处于极度亢奋状态,全无一点睡意。我拔号上网,居然在网上看到了久违的艾桑。艾桑知道我们即将搬进新居,除了说恭喜外,还问什么时候可以吃到我们的喜糖。我回头看躺在床上的胡蝶面露孩童样的纯稚,微笑着敲打键盘告诉艾桑,这一天一定不会太久。
大约三点钟的时候,我断线下网。在床上搂着熟睡的胡蝶,脑子里天马行空好长时间,这才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铃蓦然打碎了夜的寂静,我迷迷糊糊抓起电话,然后使劲推边上的胡蝶。胡蝶眯着眼睛抓起电话,不吱声,只静静地听着。电话铃响起时我正做着一个美梦,我梦到我的彩票终于中了大奖,我和胡蝶带着四百万钞票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街头,想着如何安全带它们回家。这样的美梦难得一遇,所以,我推醒胡蝶后很快又沉入梦中,这回我梦里遇到的难题是如何带着胡蝶挥霍那四百万奖金。
早晨醒来,胡蝶照例已经上班去了,我的床前贴着一张小纸条。胡蝶像往常一样嘱咐我今天要做的事,最后一本正经地重点强调一定要把电脑桌上的烟灰给全部抹干净了。我攥着小纸条,心情愉快地在床上又躺了大半个小时,这才起来。我现在要把家里像点样的东西打包,这个星期天,我们将在一个搬家公司的帮助下,乔迁新居。我乐呵呵地忙碌了一整个上午,已经完全把夜里那个电话给忘记了。
中午的时候,我去外面吃了碗拉面,回来继续干活。家里的东西平时看着不多,这会儿一收拾,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那么多零碎东西。这些东西现在当然已经不值什么钱了,但它们却可以让我保留一些记忆。后来我在衣橱最里面发现了一本相册,封面上长发的三口百惠睁着大眼睛处女样微笑。我欣喜若狂,并在打开相册时让一些雾气迷朦了双眼。我看到了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还保持着我记忆中的年龄。久违的父亲母亲,灾难深重的父亲母亲,你们如果活在今天,我一定要让你们远离灾难,让你们分享我的幸福。
捧着相册,一些久远的记忆飘然而至,我沉浸于过往的时光里,不知道暮色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涌进了房间。我起身开灯时,电话铃响,我拿起电话,里面没有声音。我喂了两声之后,听到里面传来些粗浊的呼吸,我立刻叫胡蝶的名字,我说快点回来吧,这么长时间没看到你,我想你了。
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我冷静下来,想到胡蝶现在已经不会再跟我开这种玩笑了。一些莫名的不安掩过来,我说胡蝶胡蝶你说话呵,我知道是你,十里外我抓一把风都能闻出你的味道来。
胡蝶终于说话了。她说:我现在在火车站,你来,我给你半小时的时间。
我一怔,不知道胡蝶在车站干嘛,也想不出来她要我去做什么。我还想再问什么的时候,胡蝶已经挂上了电话。暮色完全涌进了屋子,我在昏暗的房间内站了一会儿,脑子里被蓦然而至的不安占据,那不安后来让我后脊发凉,感觉到一些莫名的力量又开始围绕在我身边了。我打胡蝶的手机,语音提示对方关机了。我不再犹豫,飞快地穿了外套,到外面打的去火车站。
车站门口照例是人头攒动,我在车上,一眼望去,便自人流中找到了一个广告牌下的胡蝶。胡蝶今晚显然刻意打扮过了,一件高领奶油白的上衣,一条黑色短裙,高高的靴子过了膝,站那儿引得好多背着旅行包的外地人回头看她。我下车向她奔过去,远远地便叫她的名字。胡蝶迎着我走来,面色沉凝如水,我从她的眸子里看不到任何感情色彩,因而我也就失去了可猜测的依照。我微喘着拉住她的手说,我说为什么不回家呢,我很担心你。
胡蝶勉强在脸上现出一个笑容,把两张车票递到我的跟前。胡蝶说,我想离开这城市,你陪我?我狐疑地接过车票,看上面的目的地是上海。我不知道胡蝶为什么这时候要去上海,她对于我们搬进新居已经期待许久,我不知道当这一天马上就要到来的时候,她为什么要选择离开。
我抓紧了胡蝶的胳膊,我焦灼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这城市。
胡蝶眼中终于现出些恐惧了,她转过头去不回答我,我便使劲摇晃她的身子。我知道肯定有事发生了,它让我伸手便可触摸到的幸福在这时攸然远离。更重要的是我现在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胡蝶眼中的恐惧曼延到了我身上,我迫不及待要知道究竟有什么力量可以掠走我唾手可得的幸福,我还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让胡蝶离开这座城市。
胡蝶在我的摇晃里流出泪来,她摇着头把长发摆得如雨中的柳丝般纷乱。胡蝶说,不要问好吗,不要问,我只要你陪我。
你必须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有些事是必须我们共同面对的。我低吼。
胡蝶瞪着我,蓦然挣脱我的双手转身大踏步离开。我怔一下,飞快地赶过去从后头抓住她的胳膊。她回头,眼里有些挑衅的目光,我注视她许久,然后重重点头。我说,好,我不问,你要去哪里,我陪你。
我带着胡蝶挤在一群旅客中上了车。
胡蝶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我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但她却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竟似无视我的存在。
我伸手揽住了胡蝶,胡蝶便柔柔地倚在了我身上。我低声叫她的名字,她不应,目光仍然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我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却摸到了泪。我心痛了,更紧地抱住她,只觉得一松手便要永远失去这个女孩了。这时候我深深地知道,原来我的生命里再也离不开胡蝶了。
半夜,旅客们沉沉睡去,低暗的角灯发出微弱的光茫。我仍然揽着胡蝶,紧紧的,好象就要这样永远拥着她,直至这趟旅程的尽头。下半夜,胡蝶终于倚在我的怀里睡了,我睁着眼睛盯着窗外的黑暗一动不动。忽然间,我感觉到怀里的胡蝶轻轻在颤栗。我抱住了胡蝶的头,一迭声在她耳边低语。我说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吗,我求你了。
第二天中午,我们已经置身在一座繁华的大都市的街头了。
自走出站台开始,胡蝶似乎在瞬间变了个人。她在街上蹦蹦跳跳地走路,对每一幢伫立在街边的大厦都兴趣昂然。胡蝶说,幸亏我没有戴帽子,否则,我抬头看任何一幢大厦帽子都会掉下来。胡碟更感兴趣的是那些大型购物中心,她甚至不顾一夜不眠的疲惫拉着我在商场里来回穿棱,长时间停在一些可打动女孩的精致的小商品前。我默默跟在她的后面,答应她任何的要求。后来胡蝶说她累了,我们找了一家麦当劳进餐。麦当劳里这天送的小礼物是几款卡通人物的面具,胡蝶要了一个过来,是丑陋的红鼻头小丑。后来我跟她再次走在街上时,她便像个孩子样戴着这个面具在前面蹦蹦跳跳。
我们寻了一家宾馆,在前台,胡蝶要了一间600多块的标准间。
我们上楼开了房间,我四处翻看,胡蝶戴着面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过去扳过她的肩膀,取下她的面具,低声叫她的名字。
胡蝶转过脸来,莞尔一笑。她说我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我们一定要在这里好好玩玩。现在,你再陪我一起去视察这个城市,好吗?
我盯着她看,终于什么都不再问。我说好,你想上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我们又置身繁华的街头了,现在的胡蝶已经没法再蹦蹦跳跳着走路了,她步履蹒跚,好象脚上系了铅球样每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劲。我们坐在一家大商场外边的椅子上,盯着从面前走过的行色匆匆的人流。胡蝶坐下就开始发呆,然后身子再柔柔地靠过来,全部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肩上。我不说话,只是揽紧女孩。我知道胡蝶会跟我说出一切的,而且,她一定忍不了多久。我盼望知道发生的事,又怕知道,我不敢确信,当它最终摆放到我的面前时,我是否能够面对。并且,我还有种隐忧,那是场灾难,它就要掠去我爱的女孩了。
我们在上海已经逗留了三天。
三个夜晚,胡蝶都要我陪她去外滩。外滩灯火的璀璨落在胡蝶的眼中,看起来便愈发晶滢了些。有些凉凉的风吹过江面,灯影在水面上摇曳,微寒的女孩拢起衣衫,似已不胜这秋的凉意。每晚来江边,胡蝶都要拍很多照片。她换上白天在商场里疯狂采购来的各式衣衫,倚着灯火,有些夸张地搔首弄姿摆出各种姿态。她有时候也会拉我过来合影,女孩在面对镜头时总是能适时地收起她的忧虑,并逼迫我露出笑脸,最后总要和我一块儿大声念“茄子”。
第三天夜晚,江边的风大,游人便少了许多。胡蝶长时间地面对着依然璀璨的江面,她的面孔在光影里变得异常阴暗。胡蝶说真美,真想留在这个城市。我从后面抱住女孩,沉默不语。风掠过来,拂乱了胡蝶的长发,那些柔细的青丝拂在我的面上,痒痒的,让我有想哭的感觉。
胡碟说,秦歌,你知道吗,其实当我第二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事情发生了,谁也没有办法阻止它。
我无语,只觉得江边的风更大了些,我要搂得女孩再紧些。
胡蝶继续说,其实许多事情都一样,当它发生时,我们都没办法拒绝。
我在她耳边低语,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希望能与你一起承担。
胡蝶哭了,哭声汹涌而来,不可抑制。我抱着此刻瑟瑟抖个不停的女孩,两只手想抱得她更紧些,又想轻拂去她脸上的泪珠。我变得不知所措了。我说胡蝶胡蝶你放心,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胡蝶胡蝶,我们永远在一起。
女孩的抽泣还在继续,我无法表达我此刻的心痛,只能抱紧她,用我的全力。女孩在我的怀里缩起身子,好象迫不及待要融入我的身体里去。哭泣声随江边的风一起飘荡,它们一起揉碎一江的星火。我有些无法抑制的冲动在体内奔涌,那些莫名的力量此刻变成有形的了,它们让我有酩酊一醉的念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我无法逼问胡蝶,但不知道,却又让我欲疯欲狂。
胡蝶安静下来,她仍然面向波光鳞鳞的江面,低低的声音说,这回,你没有办法再留在我身边了。
我全身骤然收缩,有种大厦将倾的恐惧。我带些颤抖地问为什么。这一刻,我的手脚都变得冰凉。
胡蝶平静下来,她低低地说:公司前些日子开始查帐了……
我全身都似跌入了面前秋风拂过的江水。我嗫嚅地道:那十万块钱……
胡蝶没有说话,只是回过身来,把整个头都埋在我的怀里。
灾难总会在你始料不及的时候到来,我罪孽深重。是我一手将这灾难落到了胡蝶身上。我从头到尾没有跟胡蝶说一声对不起,但我知道,从此,我的心上将永远摆脱不了一份负疚感,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它都会成为一道永远的桎梏,锁住我的灵魂。我后来连续几个晚上,凝视身边不知是否睡去的女孩,痛得整个心都在抽搐。想到女孩即将面对的灾难,我的眼前便会出现一场汹汹的大火,那火中昂首而立的,可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已经变成了一只永生的火鸟,而他的儿子却要在永远的痛苦负疚中继续他的生命历程。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比胡蝶更加疯狂地在街道上穿棱。我带胡蝶去任何我们可以进入的场所,与女孩面带笑容地享受着可以享受到的欢乐。那晚之后,我们不再到江边,当夜来后,我们像一对热恋中的恋人,无比缠绵地厮混在一个个环境幽雅的酒吧里,或者去人声鼎沸的迪厅。看着胡蝶穿着新潮的服装像团火一样在众多疯狂扭动的青年人中,我会在黑暗里流下泪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脑中对时间已没有了任何概念,只知道夜晚来了,太阳接着升起,而那夜,又在不远处等着我们了。某一个清晨,我回到房间,胡蝶还在床上酣睡。我兴冲冲地叫醒她,把手上几份印刷品交到她的手中。
我说胡蝶我刚去了一家旅行社,新马港澳泰十五日游一个人不到一万块钱。
胡蝶把印刷材料捏在手中,倚坐在床头发呆。我揽住她,说如果你不想去新马泰还有欧州十国可以去,每人也就一万多块钱。
胡蝶忽然轻轻地道:我想回去了。
我全身僵硬了,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我下意识地说声“不”,但看到胡蝶此刻脸上已现在坚定的表情。
胡蝶说,我要回去了,我们总是要回去的。
又回到我们的城市,在阴暗的午后。城市上空灰暗得好似有了重量,风从云层的罅隙里涌出,打着旋儿掠过城市的街头。我跟胡蝶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回过头来问我们去哪儿,我看一眼一脸茫然的的胡蝶,脑袋里也变得空空落落的。在这城市里,我们实在找不到一个去处。我让司机先开车,路上我告诉他要去的地方。
车子载着我们在这城市穿棱,那些熟悉的建筑依然巍然伫立。心上的痛又生出来了,我握着女孩的手,比任何时候都要惶惑。司机已经第三次催促我们告诉他要去的地方了,而胡蝶不说话,我也拿不定主意。我只能一次次跟司机说再多转一会儿。胡蝶这时像是变成了一具躯壳,她漠然无神的目光柔柔地盯着窗外。我实在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或者该做些什么。语言有时是表达最大的障碍,但我这时必须得做点什么,因为我是男人,我不能够就这么看着我爱的女孩步入灾难,而那灾难又是因我而起。
我跟司机说了一家宾馆的名字。那家宾馆位于城市近郊。
胡蝶像个孩子听我安排。我带她进了宾馆三楼的一个房间,告诉她在这里等着我回来。胡蝶柔顺地点头,然后就抱膝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我站在她边上凝视她好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开。
我在这城市里飞奔,我知道我有很多事要做。
我去找了亦凡,和亦凡约好了呆会儿见面的地方。我又去了艾桑所在的银行分理处,隔着柜台,我三言两语便让艾桑的脸色煞白。
傍晚时,我冲进沥青厂,不理会昔日同事们诧异的目光,直奔白色小楼而去。我冲进厂长办公室,厂长瞬间的惊愕过后便开始冲我咆哮。我不理会他此刻的愤怒,只是将随身带的一个纸包送到他的面前,那里面,有我这一天筹集到的十万块钱。
街上的风更大了些,我想起另一个狂风的傍晚,我在街道上寻找胡蝶的情景,一些不祥的预感立刻吞蚀了我。我这时需要立刻赶回胡蝶身边去,看她无恙我才能安然。我在车上赶去那家城市近郊的宾馆时,外面风骤然急了起来,许多行人都在风里飘。洞开的车窗,将一些雨的凉气拂进来,我此时却全身躁热,只想让司机把车开得快些快些再快些。
宾馆的房间内,已经没有了胡蝶。胡蝶去了哪里?
我拉住楼层服务员,问跟我同来的女孩呢?服务员说下午我刚走,那女孩便一个人出去了。我低低地发出一声恶毒的咒骂,在那服务员无辜且委屈的眼神里夺路而去。
胡蝶胡蝶你去了哪里!
我在奔跑中泪流满面。
胡蝶胡蝶你在哪里!!
我回我青年路上的老房子,沉重的大锁依旧锁着院门,院中的栀子花树依然在风中傲然挺立;我去新建成的小区里我们的新居,黑暗的窗口比落下的雨水更加冰冷。那雨不知是什么时候落下来,它让我在雨中的奔跑更具有了些悲剧意味。我打电话给亦凡、给柔香,当亦凡带着杨晓萌和柔香自街道那一头向我奔来时,我正坐在十字路口的安全岛上。全部的方向都在雨中,我不知道我要往哪里去才能找到胡蝶。
朋友们围在我的身边,他们此刻的无语,可是因为心中的沉重。
我在雨中大声叫胡蝶的名字,朋友们便走上来,把我抱住。我蓦然一震,已经想到了胡蝶的去处。我不理会朋友们的询问,再次如飞般奔跑。朋友们没有犹豫,立刻就跟在了我的后面。那雨此时已经倾盆而下了,我和我的朋友们在雨中,去寻我的胡蝶。
我停在了一座宏伟大院的门口,我双手抓住门上的铁栅栏,弯腰喘息。亦凡带着两个女孩跌跌撞撞地跑来,相互搀扶着辩认大院门口的铜牌。然后我们四人一块儿大力敲打着传达室的玻璃,看着里面灯亮,看着一个老头眯着惺松的睡眼探出头来。
亦凡问刚才这里是否来了一个女孩。老头茫然地摇头接着便不耐烦地灭了灯。
我站在大门中央,紧盯着前面的街道。朋友们没有劝我,他们站在传达室边上的宽檐下,不语,陪我一起等待。
我的全身已经比雨更寒,借着落雨,我放肆地让泪水不停地流淌。前面的街道在雨中无比黑暗,路灯的光华不及散出便被雨水打落。偶尔有夜行车忽啸而过,一路御水而行。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全身的力量都随着泪水渐渐失去了,我在雨中已经站不稳身子。这时,我听到柔香一声低呼。
在我的前方,有一个影子缓缓而来。我全身震颤,知道那就是我的胡蝶。我大声叫着“胡蝶”,飞奔而去。那影子停住了,接着便也飞快地向我奔来。我终于找到我的胡蝶了,我们在雨中奔跑,终于紧紧相拥。
胡蝶小小的身子如我的一样寒。
我拥住了胡蝶,只觉得我们已经分开得太久。我拥住了她,便再也不要松手。我抑制不住我的哭泣,我像个委屈的孩子在抱住胡蝶时全身不停地抽搐。胡蝶轻轻拍我的后脊,低低地在我耳边说:你陪我进去,好吗?
我的哭泣延绵不绝。发生的一切只能让我在夜里泪流满面,我不能带我的胡蝶脱离苦海,我不能拯救我的女孩于危难之中,我甚至不能在灾难之后的任何一个夜里,握住女孩的手,让她感觉我与她同在。那么现在,我有义务陪同女孩一起走进灾难,如果可能,就让这些风风雨雨全都落在我的身上,让我的女孩平安,此时是我最大的心愿。
我挽着胡蝶向大门走去。
朋友们围上来,想说些什么,却被我阻住。于是,他们便都跟在我们的后面,向着那道大门走去。高高的铁门依然紧闭,它边上那块检察院的铜牌在雨里无情地注视着我们。
传达室里的灯光再度亮起,铁门吱吱呀呀地开始打开。我这时忽然想到,铁门里面,会有怎样一个世界?
现在我仍然生活在我们的城市里,每天在街道上穿棱不定,如你们一样忙碌。我经常在街道上见到许多年轻的面孔绽放笑容,这会让我的心隐隐生出些痛。我喜欢傍晚时在闹哄哄的步行街上慢慢地走,听街边商店里传来一些我熟悉的老歌。在其它一些不经意的时候,我会很冲动地离开这座城市,背着大大的一个背包,去千里之外的小镇,看我的胡蝶。胡蝶常常会寄一些她写的小文章来,我在看了两遍后便能将它们全文记住。然后,在接下来奔走于这个城市时,我会在心里轻轻地默颂。
“曾执着地寻找那一片桃源,在年少轻狂的时候,背着行囊,作别城市的喧嚣,忧伤而孤独地踏上异乡的土地。天涯路远,伴着自己的,只有一路的风尘与寂寞。而今,远离都市的繁华,我在寂静的山林间归隐孤独,飘泊而驿动的心将独伴数年的静候与沉默。孤临自己的海,周身绕以黄昏的夕阳,割断未了的尘缘。我的目光越过铁窗外冬日的湖面,穿过那一座座远山,看见多年前那个纯洁而稚弱的自己,背着行囊,忧伤而迷惘地伫立在异乡的街头。原来,经过撕裂般的蜕变与剥离,才是生命的历程。
有风的冬夜,世界睡在新世纪的边缘。发现脸上有含泪的微笑,是呵,能醒在梦里,御着风的羽翼,一直飞向我的桃源,飞向我的乐土,我心中的王国。从过去到未来,终我一生,无悔而执着。“这个傍晚我默颂完胡蝶的这篇小文章,已经将明天的行装准备好。我将在明天再次踏上行程,去那个有山有湖的小镇。小镇让我深恶痛绝,我发誓在将来的日子里永远将它抛在记忆之外。但我现在仍然要一次次走近它,让它继续心上的痛。这晚我睡觉前很仔细地刮了胡子,用为胡蝶买的洗面奶洗了脸。我在镜子前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企图寻找一些年龄带给我的苍老,我忽然发现我的头发已经很长了。
我在那个雨夜之后就立誓再次蓄发直至胡蝶归来,而现在我的头发已经很长了,我的女孩呢,她是否也会很快回来,穿上漂亮的婚纱,成为我的新娘?
这一夜,我走到外面。夜里有风,风掠过来时,便吹乱了我的长发。
后记
风吹过来时,头发就乱了。
这是江南一个小镇的夜晚,我站在灯火通明的街头。我坐了一天的车,这时候已经非常疲惫了。我来到这个熟悉且陌生的小镇,小镇的街头张灯结彩,行人如织。我是小镇的过客,我对小镇深恶痛绝,它让我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坐在一堆民工中像个文盲。可是我一年里仍然要三番五次来到这里,花二十块钱在一家小旅馆里过夜。小镇的荒僻是我痛恨的又一原因,一年里我已经第六次询问这里是否有网吧。我是个网虫,一天听不到“猫”叫就上火。小镇的人说小镇里还没有一台能上网的电脑。小镇的街头照例在晚上七点半以后便冷清得像快餐店里的菜汤,这样的夜晚,寻找去处比寻找一片菜叶更加困难。
我是喜欢在夜里游荡的,我的焦灼与茫然飘荡在小镇的每一处。
所以,当那个夜晚,破旧的长途车丢下我绝尘而去,我扛着大包面对小镇尽绽的华灯与如织的人潮,竟会有一刻的恍惚,几疑我是走进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地域。总会有这样一些时候吧,我们会对一些熟悉的人或物生出疑虑。事实其实正如我们所疑虑的,比如一个杯子,当我们看见它时,它在我们眼中呈现一个杯子的形态,当它脱离我们的视线,它是否还会保持这样的状态?也就是说,我们感知的杯子形态是否就是一只杯子的真正存在?
后来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小镇的街头来回游荡,这时候我已经知道我逢上了小镇数月一次的集市。街两侧竹杆与帆布搭起的竹篷里堆满了劣质商品,商品后面的贩子在我眼中都是待人上钩的渔夫。可我仍然津津有味地让双腿更加沉重,吃一块钱一杯加色素与糖精的刨冰,买一副足以毁坏我明亮双眼的墨镜卡在鼻梁上。
我对自己说这时候我总得做点什么吧,这时候,一阵风吹过来了,我的头发就乱了。小镇上的风与我平日在我们那城市感知的风毕竟有些不同,它从小镇一侧的群山后面一路蜿蜒而来,带来群山黑夜的气息。它爬上我的双肩,吹乱我的长发。
秋夜。小镇。灯火。人潮。风。长发。最重要的当然是那一晚我站在小镇街头的无措。我感觉到了什么,却无法使它更具象化。就在那时,我忽然想写一部很感性的小说,关于爱情。
不记得自己是否写过爱情了,最起码97年开始发表作品之后,我的小说都与爱情无关。我总用种理性的目光与思维来面对我们生活的环境,像一只勤劳的穿山甲,残酷而充满快感地挺进人性深处的沼泽。是那个秋夜的小镇引导我走进这个故事,所以,我也注定在完成这个故事后便要远离那个小镇。
现在,我已剪去及肩的长发,关于长发的记忆也渐渐随风远逝了。但有些场景却已深烙在我心中,永远不会稍褪颜色。我不会忘记,曾经有那么一些时候,我背着包,站在一些陌生小镇的街头,等待街道一头驰来的长途车带我回家。而长发上的天空,有时很阴暗,有时,又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