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高家薇恐惧地爬到玄关,呼吸好不容易终于稍微平稳了下来。她的双手用尽力气握住门把想要撑起沉重的身体,不意,门把竟然缓缓地自行移动开来。“我就在这里。”门后有一阵陌生的恶寒,直贯她的脑髓。高家薇全身发软、动弹不得,有如受到邪灵的行动控制,连惊呼的时间都不再有了。下一秒钟,她永远地失去知觉……
楔子
和同事们吃过晚餐,又在大伙儿的簇拥下一起到敦化北路的PUB喝酒,高家薇回到位于师范大学附近的小套房时,已经接近十一点了。
最近似乎经常这样。同一部门接连有几个同事业绩破千万,庆功宴一摊跟着一摊。尤其有一位资历很浅、喜欢说大话,态度有点目中无人的后进,竟然也在这个月破千万了,看在高家薇的眼中,既有点不是滋味,却又很想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
想想自己,进这家公司差不多快三年了,一开始表现还算不错,但每天不停地打电话、不停地研讨新课程、不停地安排洽谈客户的行程表、不停地接受客户的抱怨……高家薇感觉自己好像已经不是自己。她愈来愈难理解,周遭的同事对此为何总是能怡然自得。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在看一场棒球比赛,身边的人都看得兴高采烈,但自己却好闷好疏离,好想要离开现场,一个人去静一静。
老实说,高家薇根本不想跟大家去喝酒。她甚至连晚餐都想单独吃。虽然是一起吃吃喝喝,但其他同事间都有特别要好的几个,她却没有。即使她去了,跟别人的谈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这只会令她产生一种喧闹的孤独感。
她心想,如果她真的拒绝了这些下班后的邀约,大概也不会有人在乎吧?而且,下一次就再也不会主动约她了吧?于是,就算一天工作下来身心俱疲,高家薇也要强颜欢笑,微笑地参加这种无谓的聚会。在职场上,总是存在着一些犹如鸡肋的人际关系,不得不去维系,却又明知完全是浪费时间。
以前的大学同学,曾经常打电话给她,邀她一起去联谊。但随着年龄增长,几个好同学们有的结婚了,有的决定不婚了,类似的活动也不再有了。对高家薇来说,三十三岁,是一个仍然渴望爱情、渴望安全感、对婚姻还抱有一丝期待,同时也逐渐屈服于现实的年龄。
希望自己还是二十岁、希望自己还是二十五岁──这样的希望,曾经不断地在高家薇的心底打转。透过网际网络,她的想望终于实现了。
网络是她纾解压力、享受宠爱的私人空间。
现实生活中的业绩不彰、单身独居、没有交往对象……这些生命中的不完美,都可以在网络的虚拟世界重新打造。
高家薇在网络上有三种身份。一个是无心课业、想要辍学的高中女生;第二是新婚未久、丈夫经常出差的少妇;最后一个,是最接近真实的一个:刚从大学毕业、正进入一家知名企业准备一展才华的社会新鲜人──那正是十年前的自己。
接触网络聊天室是这一年来的事,一开始是大学的好同学介绍的。这位好同学的恋爱运一直不太好,几个男人以专情的姿态出现,然后以花心的背影离去。她的生活圈没有其他好男人了,但透过网络交友,最后竟找到了相伴一生的爱侣。
“薇,我认为你也应该试试看,给自己一个机会。”她在婚后说。
于是,高家薇开始了她的网络生活。
但,她不像好朋友一样幸运。在网络上寻寻觅觅,确实找到一些知己,但这些知己都在相约见面后陆续疏远。有些男人亲近她,竟然只是为了发生一夜情。她知道,这些男人不喜欢她平庸的外貌。
后来,她不再见网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自己当初都想象不到的变装游戏。
这些捏造的身份,就是变装游戏的“捕鼠器”──擒捕那些表面上渴望亲密、实际上玩弄感情的肤浅男人。
就像是小说家一样,高家薇为这些身份创造了曲折丰富的人生,也揪住了网络聊天室里的男人们追随的目光。例如──昵称叫做“孤零零的小恶魔”,那位对人生悲观的高三女学生,时时期盼着拯救她的白马王子,不断找人诉说内心深处对真爱的想象与憧憬,令众多网友又怜又爱、亦步亦趋。
至于那位独守空闺的少妇──昵称“午夜的香水味”,则满足了另一群网友粉红色的绮丽幻想;而初入社会、涉世不深的职场新鲜人──昵称“微醺都会女子”,更为那些自称新好男人的网友,激起了一头狂热的追求欲。
有时高家薇兴致一来,和网友相约在淡水渔人码头喝啤酒。可是,她没有赴约。一想到那些愚蠢的男人整夜在海边空等,心底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报复现实生活中男人对她的视而不见。
渐渐的,网络成了她的社交重心。在虚拟的网络世界,她才能得到男人的顺从及臣服。
她有一次擦枪走火的经验──有个男人深爱“午夜的香水味”,不仅劝她离婚,还在聊天室里四处打探她的事情,爱到极致,甚至愿意以死相殉。简直是疯了!
后来,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高家薇偶然想起,依然会怀疑他是否真的自杀了。但是,网络上的人虚实难辨、来来去去的,谁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言呢?在聊天室里,一直有新网友努力奉承、讨好她,她根本不必去回想那些已经消失的。
对了,最近有一个叫做“痴心男子”的网友,对“微醺都会女子”满殷勤的。他关心她上班时的心情、上司对她的态度、周末时的休闲娱乐,以及感情世界的种种。
尽管高家薇知道自己只做变装游戏,只满足自己的情感幻想,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告诉“痴心男子”许多真实的感受。
“痴心男子”对她用情至深,倘若这样的爱意,是发生在现实世界,她一定会感动得潸然落泪。有一刹那,高家薇几乎就要告诉他真正的身份。但她知道她办不到,因为她在网络上的一切全是谎言。
──没办法,只能不断说谎、不断圆谎,撑到他自动放弃吧!
话虽如此,只要一连上网络,高家薇还是会想看看“痴心男子”在不在线上。无论对撒谎者或对受骗者,这都已经形成一种牢固的制约。
用钥匙打开家门,面对的是空洞狭窄的小套房。时间已经很晚,明天还有一场业务报告,投影片只准备了一半……但高家薇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依然是打开电脑、连上网络、进聊天室。
最近的工作压力愈来愈大,她午夜离线的时间也愈晚。昨天,她在网络上待到三点半。
一进聊天室,熟悉或陌生的网友纷纷对她打招呼。
──“痴心男子”并没有在线上。
高家薇感觉有点失落。虽然网络上不乏陪伴她的网友,但她此刻想看到的人只有他。
火象星座:呵、呵、呵,你现在才下班?
微醺都会女子:嗯。刚刚跟同事去喝酒庆功,玩得好晚。
火象星座:你最近好像都很晚回家喔?
微醺都会女子:同事每次喝酒都会找我呀!
“火象星座”也是最近认识的网友,他是个三十五岁的单身男子,在南港软件园区的电子公司当研发部门主管。因为工作实在太忙碌,只能上网认识朋友──这是他自己说的。
满亲切的一个人,经常三更半夜还在公司加班写程序,有时一下子传了许多讯息,有时只是挂在线上,待机整整一小时。他不像一般网友,一攀谈就会询问见面的可能,至少,他尚未提出这项请求。
基本上,像这种不太主动但又不断暗示自己很有才华的网友,高家薇是不太搭理的。在网络上,男女原本就是不平等的,她只在乎极力取悦她的人,至于对”火象星座”这种人,就当成练练打字、消磨时间罢了。
火象星座:对了,我跟你说,我觉得我好像看过你耶。
微醺都会女子:哪有这种事?我们才认识不到两个礼拜而已,也没有聊很久啊……
火象星座:呵、呵、呵,真的啦。我有时候也会去东区的PUB喝酒。
微醺都会女子:我又没说我在东区喝酒。
高家薇不禁心头一震。今天的火象星座给她的感觉有点奇怪。也许,她曾经跟他说过她常去东区喝酒……不,她非常确定,她并没有跟火象星座提过这种事。
说不定,这只是火象星座乱猜,不小心猜中的。台北市适合上班族喝酒的地方就那些。
火象星座:我想我真的看到你了。你如果不信,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喔。
微醺都会女子:好啊,你要怎么证明?
火象星座:那个时候,我刚好有拍到照片,我寄给你,你可以自己看。
微醺都会女子:人家才不相信,说不定是去乱拍来的。
火象星座:我绝对不会骗人。
感觉好怪异……
然而,高家薇掩藏不住内心强烈的好奇心,给了火象星座她的电子邮件信箱。不到一分钟,Outlook通知她有新的E-mail。
打开邮件,附加文件是十余张图片。但寄件人的字段却是空白的。
高家薇用赏图程序依序将这些图片打开,结果,她看到无法置信的画面!
第一张图片没有半个人。拍摄的场景,也不是什么PUB一类的狂欢场合,而是一个狭窄的小房间──不敢想象,那居然就是她现在住的小套房。
镜头的方向,似乎是位于天花板的角落。那个位置,大约就是在房内衣橱的顶端!
图片上可以看到空无一人的套房内景,个人电脑和桌椅,就在画面的正中央。
第二张图,是一模一样的场景。但画面中央多了一个人,那是她的背影!也就是说,当她透过电脑专心与网友聊天的同时,秘密装设的镜头正在她的背后凝视!
高家薇站起身来,回头踮脚摸索衣柜的顶部。右手沾满灰尘,却没有任何发现。坐回原位的她紧握双拳,犹豫着是否要继续看信。忍受良久,她终于开启下一张图片。
第三张是车祸现场的图片。画面非常血腥,驾驶座被撞得凹陷破碎,坐在里头的驾驶已然身首异处,但真正令高家薇作呕欲吐的,是这张图片做过影像处理,并将高家薇的脸蛋移植在画面上,取代了车祸现场的驾驶人头颅。
第四张是凶案现场的图片。死者胸口插入一柄水果刀,血溅四地。死者明显是个男性,但脸孔依然粗制滥造地处理过,也换上了高家薇的脸……
后续的图片,全都是这样。在网络上似乎有人热衷收集这种恐怖残忍的真实图片,还有人架了专门的网站。这些图片显然都是从这类网站撷取下来的。但高家薇万万没想到,图片上凄惨的死者全都变成了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事?火象星座怎么会有这些照片?
高家薇咬紧下唇,搁置在电脑键盘上的十指亦不住颤抖,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火象星座:怎么样?你相信了吧……
微醺都会女子: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你到底是谁?
火象星座:我已经注意你很久很久了。
火象星座:我和你一样,在网络上有许多不同的身份。
火象星座:但是,我是好人,你却是个专门欺骗别人感情的大坏蛋!
火象星座:我会有这些照片,是因为我非常了解你,非常清楚你的一举一动。
火象星座:午夜三点,只要你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我坐在你的床边。
火象星座:你睡着的脸蛋看起来好可爱,一点防备都没有。
火象星座:我喜欢倾听你打呼的声音,仿佛我一掐紧脖子,你就会立刻断气。
火象星座:你在想什么,你在做什么,全都在我的掌握中。
微醺都会女子: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火象星座:没别的理由,因为我想要你的命!
【你的朋友 痴心男子 现在进入聊天室啰!】
痴心男子:我就知道,你果然还没睡。
火象星座:告诉我,图片上那些死法,你想选择哪一种?
微醺都会女子:痴心男子,救我……
火象星座:我帮你选好了。我比较喜欢把你分尸。
痴心男子:怎么啦?是心情不好吗?
火象星座:高家薇,我就在离你很近的地方,比你想象中还要更近!
冷汗直冒的高家薇,再也无法直视液晶屏幕上如利刃割划的字句,她四脚战栗地屈爬着,有如在枪林弹雨中临阵脱逃的士兵。
高家薇恐惧地爬到玄关,呼吸好不容易终于稍微平稳了下来。她的双手用尽力气握住门把想要撑起沉重的身体,不意,门把竟然缓缓地自行移动开来。
“我就在这里。”门后有一阵陌生的恶寒,直贯她的脑髓。
高家薇全身发软、动弹不得,有如受到邪灵的行动控制,连惊呼的时间都不再有了。下一秒钟,她永远地失去知觉……
痴心男子:其实,我就是火象星座。呵、呵、呵。
第1章 天使的泪滴
1
“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请把我变成蓝色,或把我变疯子,或把我变月亮……不然就请把我和摩西五书一起藏到祭坛底下……”
──马克·夏卡尔于犹太教堂的祷告词
暂时离开网络游戏的主选单画面,我伸手将鼠标光标往液晶屏幕下方移动,灰色的工具列缓缓从底部升起,右下角的电脑时钟指示,现在是上午九点三十四分。
由我的胸膛蹿起一阵有如强力左勾拳的倦意,直冲太阳穴。望着桌边的账单明细,我心中盘算许久,终于算出我在这家网络咖啡厅,已经坐了十六小时又七分。
我很意外,此刻我的眼睛居然还能张得开!
当然,桌上的账单不会只记录我的进场时间,它还记满了泡面、水饺、咖啡、红茶等一大串我不太常吃的食物名目。事实上,我怀疑自己是否由于熬夜时间过长,所以才会饿得意识不清,不自觉吃下这些陌生的餐点。甚至,也许我根本没吃过这些东西,这是别人偷塞给我的账单!
这家网络咖啡厅的网络游戏大约有十来个,每个都有给客人试玩的免费账号。这些游戏的属性不尽相同,主要分“角色扮演”和“实时战略”两种,但不管是哪一种,无论是场景、人物、道具、怪物等等,都多得令我眼花缭乱。为了打发时间,就在这十六小时又七分之间,每个游戏我都进去玩过了。最后,我只有一个心得──这些游戏足够让我再坐个十六小时又七分,以及再下一个十六小时又七分……只要我还有命。
惟恐长时间熬夜熬得精神错乱,在脑海中,我开始复习个人资料。
我的名字是──张钧见。我出生于公元一九七八年。生日是七月二十日,巨蟹座。目前我的职业,是一家征信社的侦探,老板是廖叔,廖天莱。而,这家征信社的名字叫做……叫做……廖氏征信咨询协商服务顾问中心。
廖氏征信咨询协商服务顾问中心!本社惟一的缺点,就是名字太冗长。
好了。背完这些无趣的个人资料,我确定我的脑袋没问题。
由于工作的某些需要,有时候我不得不伪装成其他身份。从事侦探工作几年来,我已经有了四个不同的名字,六种不同的职业。不过,这种办案方式,违背廖叔的规定──他不准我欺骗客户,这跟征信社的社誉有关。只是,他并不是我,不了解我查案的难处。
有个人,跟我的情况很像──出身于法国、世界闻名的怪盗亚森·罗苹。虽然是小说人物,但他也拥有多重身份。我一直觉得,在许多人格特质上,我跟他实在像透了。我更知道,总有一天,我的身份一定会跟他一样多。
于是,麻烦来了。就在某天,我办完一个案子,心血来潮,突然很担心自己会把真实身份给忘记了。也就是说,可能哪天在办案时,需要我伪装身份,结果装着装着,就误以为那才是自己的真实身份,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我养成了一旦精神恍惚,就开始背诵个人资料的私密习惯。
我知道,这个习惯似乎有点怪异。学过信息的人,也许可以把它想成系统测试程序吧!
总之,确定过我的脑袋没问题以后,接下来,要确定我的“目标”还在不在。
稍微自柔软、略微变形的椅垫上起身探看,我久坐的身躯有点僵硬。不过,我还是一眼就看到那个女孩子还坐在位置上,心无旁骛地盯紧屏幕上绚丽夺目的战斗闪光。
与我一样,那个女孩在这家网络咖啡厅,也待了十六小时又七分。她背对着我,距离我不到五公尺。从她满头金发的背影,并不容易判断她现在的精神状况,是否也与我一样疲惫。
我观察到,在她的右边还有一个男孩子,年龄很小,可能只是个国中生。从我进店后不久,他就已经黏在电脑前了。他一直没离开过座位,没有瞧过我的“目标”一眼,没有点过任何食物,只有双手不停地在键盘、鼠标间忙碌,让旁人可以确定,他并不是一具蜡像。
这样的客人在店里并不算少,不过一般人多少会起身上个厕所、伸伸懒腰。除了“目标”、国中男生和我以外,目前在这里的客人还有七个,全都是学生模样,但待得没有那么久。
至于端坐在柜台接待、准备餐点的女服务员,则已经换过两班了。
这场漫长的耐力赛,不知道还得持续多久?──我由衷希望,这是本案的最后一役!
接手这桩案子,大约是两周前的事情。
委托人是一位经常赴大陆做生意的贸易商,因为大半年不在台湾,寂寞难耐、诱惑太多,所以在外地有了新欢,也就是人家说的“包二奶”。后来,被台湾的元配发现了,实在气不过,于是一个人买了机票飞到上海去抓奸。
结果,奸真的抓到了,丈夫也悔过认错,夫妻俩终于偃兵息鼓地携手返台。但是没想到,好好待在家里的独生女,居然留下一张纸条,离家出走了。
“爸爸、妈妈:你们人都在大陆,我心情不好,想要一个人环岛旅行。请不要担心我,我在各地都有网友,他们很亲切、很热心,都很高兴我去拜访,也愿意照顾我一阵子。我很快就会回家的,希望你们别再吵架了。爱你们的菱涓。”
试问,为人父母者,看到十六岁的宝贝女儿写下这番“若无其事”的留言,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很快地,委托人在第一时间报了警,不过,也同样在第一时间确定报警是没用的……警方忙得不可开交,而独生女只是“疑似受网友引诱而离家”的未成年少女的千分之一。
因此,委托人才找上本社,务必尽快找出女儿的行踪──此时此刻,坐在距离我不到五公尺处的女孩子,就是即将可以让本社获得高额酬金的“目标”杨菱涓。
为了找到菱涓小妹的下落,我重拾了在职校信息科所学的粗浅技能。在委托人的协助下,我从杨菱涓的个人电脑中,在Outlook里找到了一些电子邮件,试了几个ID和密码,顺利进入几个她常上的BBS、信箱、聊天室和社群。
我发现,在她离家出走后,父母亲给她的手机即不再开机,但仍然会上网使用这些媒介,和远地的网友们联系。研究那些语气喜怒无常、充满注音文的简短信件,我很快地掌握了五、六个和杨菱涓熟识的网友。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没办法直接跟那些网友联络,否则杨菱涓可能会因而知情,届时必定躲得远远的。我只好采取迂回战术,拜托本社的秘书小姐帮忙。
本社的秘书小姐名唤马如纹,外貌冷艳惑人,颇有一种神秘的气质。虽然人很美丽,但我不太喜欢和她面对面说话──也许这完全是我的错觉──我生怕说出口的话,会像是掉进无底深渊般听不到回声。
我请如纹上网和那些网友攀谈,尽量多探询一些对方的交友状况,并设法问得他们的联络方式。如纹对这项任务十分反感,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类取悦男人的蠢事。
所幸,网络上的交友生态总是“女尊男卑”,虽然对话内容相当空洞,但那些网友都非常讨好如纹。为了取信起见,如纹还极端勉强地跟他们通了几次电话,并且相约见面。
接下来,就是不太愉快的工作了。这些好心的网友一见到我,都没有什么好脸色。我只好搬出“菱涓还未成年,收留她的人都可能误触刑法”的胁词,才有办法让他们乖乖配合。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办法及时拦截到杨菱涓。
然而,就在杨菱涓溜回台北之际,我突然发现她信箱里的邮件往来,内容十分异常。
“杨先生,请你阅读一下这些信件。我怀疑,你的女儿似乎卷进一件毒品交易。”我平静地告诉委托人,“事态如果过于严重,有必要的话,我得据实向警方报案。”
“我认为有人想要陷害我的女儿,”委托人面不改色,倒令我有点惊讶。“我的女儿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张先生,希望你能找出到底是谁在搞鬼。”
好吧。既然委托人认为离家出走的女儿品行良好,我只得尽力而为啦。我和委托人达成了一项共识:我必须阻止这次毒品交易,不能让杨菱涓碰到毒品。
两天前,当我终于在这家网咖发现杨菱涓的倩影,我仍需潜伏伺机。药头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也随时会闻风而逃。
以上,就是我为何闷在网咖十六小时又七分的原因。
正当我尚且沉浸在本案来龙去脉的回忆时,网咖的电动大门陡然敞开,走进一名十来岁的男孩子。他在玄关处停步,探头四下张望,很快地就看到杨菱涓的身影。女店员向前问他上网还是看漫画,但男孩摆摆手,不予理会。
这个男孩身穿图案混乱的黄色T恤,顶着一个平头,双唇微开的模样好像是在叼一根隐形的烟头。依据我的第一印象,我会把他归类于……涉世未深的药头。
很显然,男孩确实是来找杨菱涓的,他直接走向她。从网络游戏一下子被拉回现实世界的杨菱涓,表情似乎有点诧异,而男孩倒是热切地对她微笑。
接着,男孩不动声色,从牛仔裤袋里默默掏出一包塑料袋。
“你住手!”我站起身大喊,并且冲向前去。
男孩没料到有人正观察着他桌底下的小动作,神情慌张惊讶。他的动作很迅速,立刻推了杨菱涓一把,回头马上要跑。
“喂喂喂!做什么?你在做什么?”我尽量让自己倦累的语调听起来像是个专业的警察。
“干!”男孩把手中的塑料袋朝半空中挥舞,泼洒出一团如云雾般的白色粉末,企图阻挠我的行动。他随即拔腿狂奔,还差点撞上来不及打开的电动门。
我没有追出去。杨菱涓椅子连人跌倒在地,全身染满白粉──这些白粉,感觉并不像毒品。
我将她轻轻扶起来。“没事吧?”
“没事……谢谢你。”杨菱涓的外貌相当可爱,声音也非常清脆。
这时候,在我身后忽然发生一件意外事情。原本全神贯注打着网络游戏的国中生想要站起来,但脚步一踉跄,顿时摔倒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吓了一跳,不过还是镇定地端详他。国中生好像昏厥了。然而,就在我准备伸手摇他肩膀时,对方又醒了。他随意拍拍上身,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向厕所的方向。
这是我第一次以这么近的距离,望着一名网络游戏重度嗜玩者的脸孔──那是一张眼眶深陷、苍白僵硬、犹如木乃伊干尸的脸孔。我清晰地感觉到,死神透过网络,正一点一滴地吸吮他的灵魂。
这样的脸孔,只要看一眼,我不会再忘记……
“杨菱涓小姐,”我恢复专业的征信姿态。“我受你父亲的委托,要来带你回家。”
“我不要!”杨菱涓以布满血丝的眼睛凝视我,露出不肯妥协的倔强。
我所能够借以回望的,也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不知不觉,那名上网成瘾的国中生又回到座位,继续进行适才暂停的虚拟冒险,继续接受死神的邀宴。
2
四月初的气温仍然有些冰凉,在台北市一点都感觉不到春天已经降临。“总统”大选虽然已经落幕,但政治斗争的巨大风暴似乎才正式降临,令台北市的空气变得炽烈灼人。然而,对一个寻常如我的侦探来说,这却不是一桩好事。
因为,客户变得太多了。
台湾人总是热衷选举,投票日愈近,群众也愈疯狂。在疯狂的心理激情下,遇鬼、撞邪,甚至引起家庭纠纷的委托案也接踵而至。
二月底,我忙着处理菱涓小妹的失踪案。那天,我们四目对峙到她的父亲进网咖──还好我在冲上前去之前,就已经按了手机,将事先打好的简讯传出去了,否则,我应该会比杨菱涓先倒下。
另外,那些白粉并不是毒品,而是一般的洗衣粉……
不知为何,这是此案我最在意之处。不过,这桩委托总算顺利完成,而紧接着,我又处理了两宗与选举有直接关联的案件。
第一件,是有个老荣民,声称过世将近三十年的老总统,经常半夜进他的卧室走动,好像有话对他说,请我去协助录音;第二件,则是一位小学女老师被鬼压床,必须背完有关的选举法规才能脱身……
依据廖叔的标准,他不希望接办涉及刑案的委托。所以,上述这类荒谬无稽的事件,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一一解决。
接下来的委托人辜崇希,住在忠诚路二段的巷弄间,比邻天母运动公园和市立棒球场,是天母的精华住宅地段。这一区不仅有大叶高岛屋百货,还有许多高级餐厅,所谓的贫富差距,在此处呈现得非常鲜明。
对照之下,我租赁的住处虽然位于东区,却是个不到五坪、屋龄老朽的小房间。尽管两年前那儿发生过初恋情人梦铃的事件,我依然没有搬走──也许,我还抱持着某种希望。
虽然不住在天母,但天母我倒是常来。不为别的,就是由于工作。跟踪偷情的男女,经常跟着跟着就会跟到这里来,所以这里的高级餐厅,每家我都吃过。
不过,像辜崇希的情况,却是有点少见。委托人与我见面,通常都不会约在自宅。因为本社的酬金费用非常高,因此客户都蛮有钱的。他们非常重视隐私,也不喜欢邻居看到陌生访客进出自己的屋子,所以,大部分都是避人耳目,亲自拜访本社的办公室。
行经诚品书店,不到五分钟,我按图索骥找到了辜崇希居住的社区大楼。没有时间悠闲观览入口处的庭园造景,我直接向管理警卫说明来意。警卫回值班室拨了电话确认,才开门让我进来。
一听说是客人,警卫的姿态马上从“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变成“忠狗八公”。
警卫以绅士般的礼仪接待我走向电梯,我没有让他帮我按上楼键。他一直微笑注视着我,直到电梯关门为止。
下午四点整,我可以准时抵达。
这座社区大楼显然门禁非常森严,连电梯内的监视镜头都装了两具。我想如果有只鸟飞过天空,那位警卫应该也会紧迫盯视吧?不过,环境装潢得虽然辉煌高贵,却令我不禁联想起艾拉·雷文的《银色猎物》。
上了八楼,眼前是一道黄澄澄的长廊。一面碰触着沁冷的米色壁砖,一面放轻脚步前进,我在一墙雕饰复杂的铁门前止步。
按了电铃,我在心中默数了十五秒,铁门才缓缓打开。
“张钧见先生,是吗?”
“是的。”我垂下右手,与辜崇希相握。
“请进来。”我跟在辜崇希的身后,走进宽敞的玄关。
我脱下皮鞋,依辜崇希的提议换上室内拖鞋。
脸上皱纹微张、年约四十五岁的辜崇希,优雅地控制轮椅转身。他年轻时应该非常俊俏。
我总算看清楚了辜崇希的下半身。他的两只小腿,都只剩下半截──原来,这就是他没有亲自登门委托案件的原因?
“没事,”辜崇希似乎察觉到我唐突的目光,“只是动过一个小手术。”
辜崇希的说话方式,也与寻常的委托人完全不同。他的语调十分温和客气,一副不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委托的神情。一般而言,上本社的委托人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气急败坏、掐着我的衣领,限我一天内找到答案的;另一种,是羞于启齿、不肯有话直说,半推半就型的。
“张先生,请坐。”
待我坐定于沙发上,辜崇希也没有再寒暄的打算了。
“如你所见,我的双脚已经不在了,这是去年秋天的事。”可能是长时间待在室内的缘故,辜崇希的脸孔缺乏血色。”我的妻子,大约是在十年前过世的──她的身体原本就不好,生了第二胎之后,又得了产后忧郁症,身体状况更加虚弱,不仅经常生病,人际关系、语言能力也跟着退化。
某年夏季,她罹患流行性感冒,结果一病不起,拖了大半年,流感转成急性肺炎,没多久就病故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明卉已经准备要上小学,而明孝即将进幼儿园。家里就剩下我和这两个小孩。
“张先生,今天请你来,全是为了明卉。”辜崇希的眼眶似乎变得红润,我感觉到造物主的神奇──或者撇开宗教不谈,我见识到生命遗传的威力。明卉渐渐长大,渐渐长成我妻子的模样。每次见到她,我就有一种前世今生的轮回幻觉。
“我和妻子是恋爱结婚的。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所以我们的恋爱,谈得十分辛苦。我的岳父非常跋扈,他根本没有把我当人看,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挠我们在一起。若非因为他死得早,我跟妻子恐怕永远都无法结婚。
“只不过,令我怅然的是,妻子也遗传了家族早殁的血统。也因此我才有能力买下这里的栖身之处。其实我不奢求巨额财富,从妻子继承这笔遗产,我将之视为‘天使的泪滴’。”
“天使的泪滴?”
“当天使怜悯人间的悲苦,她会滴落珍贵的泪水,祈求为人间带来一丝希望。我没有显赫的学历,也不懂附庸风雅。这句话,其实是我妻子的遗言。
“这一滴泪,就是这笔庞大的遗产。然而,‘天使的泪滴’在滴落的瞬间,也映像出天使自身的倒影──那就是我的女儿,明卉。”
我点点头。
“谈了这么多我跟妻子的往事,是因为一谈到明卉,我就会想起妻子的种种。张先生,不好意思……明卉的十七岁生日刚过,现在是专二学生。虽然她和母亲长得极为酷似,但个性迥异,是个活泼可爱、充满灵气的小女孩。
“几个月前,我一个人前往山区野营。孩子们都大了,也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我可以自由安排个人生活。野营是我从年轻时代以来最大的兴趣,而那座山,也是我与妻子相识、定情之处。在那儿,可以唤回我心底诸多关于妻子的记忆。
“但是,我在山区却遭到暴雨袭击。我坠落山谷,搜救队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找到我。虽然紧急将我送下山就医,但很不幸的,我双腿的组织都已坏死,必须进行截肢手术才能保住性命。进行过截肢手术,我才开始过着现在这样的简居生活。
“我是个乐天达观的人,失去了双腿,只是造成了行动的不便,并没有其他影响。然而,这桩意外却令明卉大受打击。她简直变了一个人。她开始不去上学,整日沉默寡言,一步也不想离开房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无论如何都不肯开门。没有办法,我只得帮她准备三餐,这也是我惟一放心的事,至少她吃了。
“虽然同住在一间屋子里,我却难得见到她一面。上个礼拜日,凌晨三点过后,我因为担心明卉的状况而睡不着觉,突然听见房门外有不规律的脚步声。我感觉事情不太对劲,尽快起身到外头查看。
“我看到明卉了!但她的模样真是令我不忍卒睹,原本丰润的身材,现在只剩下皮包骨,和我妻子当年病重的模样完全相同。她的双眼空洞无神,走路的方式有如梦游,我实在好心疼。我想,她一定是因为我受伤残废的缘故,跟亡妻一样,罹患了严重的忧郁症。
“我出声唤她,但是她听若无闻。就在这里来回走了几圈,明卉又走回自己的房间。我没有再惊动她,慢慢推着轮椅跟上去,我想要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我看到明卉的房间里透出微弱的光线,那种光线太阴暗了,一点都不像是灯光……
“就在明卉进房将门关上的刹那,我赶到门前,才看到了光源的最后一眼。那是电脑液晶屏幕的光线!屏幕上显示着华丽细腻的图形,看起来似乎是电脑游戏。我这才明了,让明卉性情大变的,就是这个游戏。她在我受伤之后,为了逃遁现实,所以才陷入电脑游戏,不能自拔。
“我已经失去妻子,不能再失去女儿了!”辜崇希的神情终于激动起来:“我知道,那种电脑游戏是网络游戏,连上网络就可以接上虚幻的人工世界,和虚幻的人群虚幻地互动。很明显,明卉罹患了‘网瘾症’!”
这个名词,我先前才在菱涓小妹的案子里听过一次。结束委托后,听说杨先生带着杨菱涓去看心理医生,就是为了治疗杨菱涓的网瘾症。
网络,本质上是一种社会科技,是一种为了激发、鼓励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强化、丰富人与世界的联结而诞生的科技,最重要的目的,是让信息的流通无远弗届,使用者得到更多的社会参与、认同感。
然而,美国HomeNet曾经追踪过宾州匹兹堡地区的样本家庭,为时两年的网络活动状态,结果发现令人意外的事实──大家花在网络上的时间愈多,和亲友沟通的时间就愈少。现实世界的社交圈渐渐缩小,人也变得更依赖网络。
人都不希望孤单。但现实世界的人际关系,有时必须妥协、有时必须屈从,并不全然是快乐的。网络具备了随时上线、随时离线的新人际关系,人无须妥协也无须屈从,可以自在遨游于广大的数字天空。
有些人的网络使用习惯,会逐渐变成病态,类似某种形式的强迫性行为。他们每天花好几个小时上网,无论如何就是离不开电脑。精神科医师戈德堡(IvanGoldberg),最早把这种现象称为网瘾症(Internetadditiondisorder)。
根据台湾的一项研究指出,网瘾症的高危险群,每周平均上网二十个小时,自从网络游戏在台湾形成广大商机后,有更多人每周上网五十个小时以上,甚至,因而导致休克甚至死亡的社会事件亦时有所闻。
接办杨菱涓的失踪案时,我跑遍全省的网咖,身旁陌生人全是这一类的,算是很能体会辜崇希的忧虑。
“张先生,明卉变得如此憔悴,我实在很不忍心就这样拔除网络线。我听说,有许多网瘾症患者只要一离开网络,就会产生类似毒瘾发作的禁断症状,严重者还有自残行为。的确,我是很宠明卉,但是她的网瘾已经这么深,我必须以委婉迂回的方式来处理。”
“就我所知,网瘾症是属于精神科的业务范围……”我回答。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帮明卉找过心理医师,但当时明卉非常抗拒。她辩称,她的事情跟网瘾症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根本没有求助医生的必要!这样的回答,真令我大吃一惊!张先生,你绝对猜不到,是什么原因让明卉长时间上网。”
我耸耸肩,让自己深陷这张柔软、昂贵的名牌沙发。
“明卉告诉我,她必须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停地上网,才能确保生命安全。她说,她在网络上收到一封‘幸运连锁信’,信上提到有一位专从网络上寻找受害者的连续杀人魔,已经盯上她了!
“这个杀人魔会透过网络监视猎物,同时自认是网络上的神祇。只要有人胆敢不顺服,杀人魔就会痛下毒手。目前,这个杀人魔在网络上选定了几个人,要玩‘寻人游戏’。这个游戏的进行方式,就是从广受欢迎的网络游戏‘人狼城Online’中,设法找出杀人魔操控的游戏角色。”
从辜崇希认真的口吻,听到这么匪夷所思的游戏,实在令我倍觉不可思议。
“这个每天都必须玩一次的寻人游戏,结局非常残忍。据明卉说,参加者只要当天没找到杀人魔,就会真的被杀!而且,杀人魔会将杀人的过程以摄影机录下来,寄影像文件给那些幸存的参与者。明卉为了不受任何人干扰,为了不让我察觉,她才把房门锁住。”
“那么,”我提出心中的疑惑。“杀人过程的影像文件,你曾经亲眼看过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辜崇希迟疑了一阵,“明卉说,杀人魔是电脑黑客中的顶尖高手,无论是电子邮件或附加的影像文件,全都会在收件人看完之后自动销毁。”
就像电影“不可能的任务”那样吗?──我心想。
“事实上,我没有办法证实明卉所说的话。我只能回到最初的猜测:我的残废为她带来严重的打击,她只好透过网络逃避现实,并编造出许多妄想情节。但在另一方面,我却又怀疑明卉的话有可能是真的。
“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利用网络的匿名特性,人确实极有可能做出平常不敢做的事。或许罹患网瘾症的,并不是明卉,而是网络另一个终端的杀人魔,以散发网络黑函、恐吓他人为乐,以为人命真的像网络游戏的角色一样微不足道。就算对方真的是黑客高手,真的杀过人,但我不相信这个人真的值得如此恐惧。”
“张先生,说到这里,我想你应该已经很清楚,我今天找你来的目的是什么了。”辜崇希的目光沉着锐利,仿佛在宣读圣经。“我要你找出这个隐藏在网络背后,恣意操控明卉心灵的狂人。这种外人看起来像是精神疾病的案件,警方根本没有时间去接管。”
“若对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你找到以后,可以径行报警处理──不过,你必须保证明卉的安全,不准利用她当诱饵。倘若,你能证实我的女儿在说谎,我同样会付你钱。”
“我懂了,辜先生。”我屈身前倾,给他一个保证的眼神。“我接受这项委托。”
辜崇希吐了一口气,嘴角扬起一线坚毅的肯定。
“那么,我想跟你的女儿谈谈。”我沉思一阵,对辜崇希提出我的侦办计划。“我必须了解这个杀人魔是怎么找上她的──假使这个人真的存在;我必须确定她在网络上的活动细节,我不相信无法亲身接近被害者的凶手,有能力透过网络直接杀人。我认为,这个狂人和你女儿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现实的接触!”
“我与明卉谈过,我准备找侦探来调查这件事。她也答应配合你的侦查。”辜崇希双臂开始推转轮椅,往客厅的另一侧前进。“张先生,请你跟我来。”
我站起身来,额头突然出现某种晕眩──我并没有贫血,而是第六感告诉我一种不祥的预兆。倾耳细听,才察觉到整间屋子似乎正流泻着一首微弱、悠扬的古典乐曲。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连轮椅金属轴的摩擦声也听不见。空荡荡的死寂感,让我有些不舒服,也许这就是富裕生活不为人知的另一层阴暗面。
辜崇希并未因为我的迟疑而回头,他继续前进至内廊的最后一个房间。
原来如此,辜崇希约我直接在他家里见面,就是因为他的女儿根本不愿意出门,而我查案的第一步,就是得先跟她谈一谈。
“明卉。”他轻轻敲门。
我慢慢走近,停步在辜崇希的身旁。
“张先生,明卉正在等你。”辜崇希抬眼凝视着我,“请你进去吧。”
于是,我伸手旋转喇叭门把,礼貌地把门推开。
一见到房间内的光景,我的背脊遽然浮起颤栗的鸡皮疙瘩,几乎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
“请你进去吧。”辜崇希的语气温和依旧。
此刻,我非常确定──现在的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人得到网瘾症,也没有任何人会被谋杀。因为,这间卧室是一间空房,里头一个人也没有。然而,这个房间,也是我这辈子看过最诡异的房间……
亦即,辜崇希已经疯了!
第2章 暗房
1
“我把三浦博士的理论再多告诉你一点吧。在现世留下强烈的怨念必须具备三个条件──封闭的空间、水,还有临死前的时间。就是这三样。”
──铃木光司《RING》
这是一间漆黑的卧房。
在我的征信社探员职业生涯中,我经常必须面对黑暗。例如有些委托的内容本身就是彻夜跟监,另外在某些处境下我得埋伏藏匿,屈膝躲入黑暗无光的狭窄空间。这些状况,一般来说都是预期得到的,可以说是工作上的家常便饭,我还算蛮有心理准备。
不过,我的意思并不是这间卧室很暗,没有透进任何光线──事实上,卧室里的灯光是亮着的,垂挂于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投射出橘黄色的夜灯光泽。
我的意思是,这间卧房,包括四壁、天花板,以及地板,全都漆满了黑色的油漆!
不仅如此,连室内的摆设──梳妆台、床铺、棉被、书桌、椅子、个人电脑、书柜,甚至里头的书本,还有床头柜上陈列的绒布娃娃……也完全被墨汁般的颜料覆盖了。
房内有一扇窗,但这扇窗是闭阖的,由于玻璃已涂上黑漆,透不进一丝向晚的夕照。
水晶吊灯的灯座,也是黑色的。
寻常的房间都是漆成白色,品位独特一点的人,也许会漆成米黄色、淡蓝色或浅粉色。我从来没有看过漆成黑色的房间,这犹如一窟立方体形的野兽巢穴。
究竟是哪一种人会住在这种房间里?
见到卧室物事的一瞬间,我以为辜崇希正在为他精心设计的恶作剧大呼过瘾。但端坐在我身旁轮椅上的他,却在我怔住的同时,从上衣口袋中掏出支票簿与钢笔。
“明卉,相信爸爸,我会尽一切可能,把你从网络里救出来的……”他没有理会我的凝视,低声地喃喃自语。
我看到辜崇希在支票上写了本社的全名。
“辜先生,”我强作镇定。“那么,我进去了。”
“嗯,明卉就拜托你了。”
我走进黑色房间,将房门关上。房门的另一面,也上了同样的黑漆。
在橘色的灯光照射下,置身于纯然漆黑的房间内,我有一种双肩紧绷、脚底虚浮的恶心感,仿佛意识即将被吸入异次元时空的宇宙黑洞。
然而,在这座巨大的灵柩里,真正令我惊骇不安的,并不只是纯黑的空间,而是在房间里,有一样非黑色的物体。
──那是一条白色的绳索。
看起来像是野营时经常会使用到的童军绳。
我记得,辜崇希曾经提到过野营是他最大的兴趣,所以,这条童军绳,来源很有可能就是辜崇希的野营用具。
这条白色的绳索,自天花板的水晶吊灯灯座处缠绕垂下,挂在我伸手可及的距离内,绳索尾端以死结绑成一圈绳套,宽度大约可以容纳一颗排球。
那圈绳套,就悬在我的额头处正前方!
换句话说,这条有如绞首台行刑工具的白色绳索,装置成上吊自杀用的形态。
吊索挂在房间正中央,让房内弥漫着暗示性的死亡气氛。
当然,若以实际的支撑力而论,水晶灯座很可能无法支持一个人自缢的身体重量。然而,光是看到这条吊人索,就会令人不自觉地联想到,绳套上正勒着一具长发的女尸。
黑色的房间、白色的吊人索……为什么?辜崇希为何会在精神失常的情况下,将房间布置成这种不可思议的模样?
他的女儿辜明卉,是真的存在?抑或只是他所捏造的?
这个家,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以往征信社也侦办过几次委托人本身精神异常的案件。不过,廖叔绝对不会接手这一类的案件,通常是案子查出真相来以后,才确定是委托人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
那么,我该接这个委托吗?廖叔一定是不会准许的。他喜欢接办一些案情看似不可思议、稀奇古怪的委托,因为这一类的事件,也许只是委托人疑心生暗鬼,在揭开真相后,往往会发现答案仅仅是一些无聊的错觉,根本没有灵异成分在内──但是,却能够争取到极为优渥的酬金,他说,这个叫本小利大,四两拨千斤。
即便真的有超自然现象发生,只要是不涉及刑案、没有安全顾虑,他也认为蛮划算的。
廖叔非常重视我的安全。一旦侦办过程有发生危险的可能,他就会紧急出马,甚至回绝委托。精神失常的委托人,提出来的通常是非常无理的要求,背后甚至藏有某种恶意,廖叔说这种钱不赚也好。
我很清楚,原因没有别的──他不希望我出事。他知道我有某种灵能,可以在某种特殊的心理状态下,看到人的意识或魂魄。他必须保护我这种与生俱来的特异能力,才能持续为征信社解决各种“本小利大”的案件。
可是,我却喜欢跟他唱反调。我非常喜欢冒险──这又是一个跟亚森·罗苹神似的特质。我也喜欢看到廖叔一开始为我担心、最后总算松一口气,那种滑稽的表情变化。
冒险是我的天性,也是廖叔认为我最危险的人格特质。
所以,我才会甘愿当个成天东奔西跑、跌跌撞撞的侦探,一直留在专办诡异、离奇案件的廖氏征信咨询协商服务顾问中心!
呼吸着黑色房间内充满湿气的空气,我沉思良久。最后,我还是屈服在无可阻挡的好奇心。我决定要办这件案子,当然,也决定要对廖叔说谎。
我想,当我回到办公室以后,会递给他辜崇希手上的支票,并且对他说:“我想,这又是一桩女孩子疑遭网友诱拐的失踪案。”
“咦?怎么又是这一类的案件?”他一定会这样问。
“现在网络变得这么发达,”我也必定会找好借口。“但小女孩却永远是无知的。”
“喔……没问题吧?”
“当然。”
再一次,我又显露出与亚森·罗苹相似的性格──我喜欢说谎。亚森·罗苹为了窃取珍贵的名画或首饰,总是会冒充各种身份,甚至不惜欺瞒恋慕他的盲目女性,以达到夺宝的目的。他的生命,仿佛就是一部庞大复杂、专为法国人而创造的谎言史。
没错,特别是这个部分,他真是我的知音!
好,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我也不再迟疑了。
除了白色吊索之外,最先引起我目光的注意,是立在黑色书桌上的一座小相框。当然,整个相框都是黑色的,根本看不出是否置入照片。
我伸手拿起这面相框,翻到背后,将四边的卡榫打开,移去背板。果然,里面有一张相片!
我将照片翻到正面。但是,这张相片的正面也全被涂黑了。
这层黑色颜料涂得很厚,不管以什么角度,都没有办法看出相片到底是什么内容。
至少我得先确定辜明卉是否存在。于是,我打开抽屉,想找出一些相关线索,却只看到犹如被墨雨洗礼过的抽屉内层。里头有一些小笔记本和女孩子的小饰物,但全被染黑了。
几本笔记本被黑漆黏成一团。我试着将纸页轻轻分开,却徒劳无功。
很显然,这个房间被人以极为细腻的手法染成黑色。
我实在是不死心,继续找其他的抽屉。拉开书桌底层最大的抽屉,我发现一本相簿。
翻开这本相簿,我开始感到事态非常诡谲──同样的,每一张相片都被涂黑了,但不像相框里的照片涂得那么彻底。结果,却让这些照片看起来更恐怖!
看得出来,每一张照片都是人物的独照,全身照或半身照都有。从纤细的身材来看,应该是一名少女。然而,黑色的颜料涂满了脸孔,让人根本看不出这个女孩的外貌。
所有的照片全数只毁去脸孔……
这样的处理方式,使这个女孩的存在感显得极为妖异。颈部以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团黑块,犹如一轮深邃的无底黑洞。就像是日本怪谈中的无脸女。
这些照片有些在室内,有些在郊外,少女的姿势相当多变,想必表情应该十分开心。然而,一旦罩上黑色的面具,就会令人陡觉不快。注视着这些相片愈久,我的肌肤就愈感冰凉。
此时,我的心底突然出现一个新想法。
有某个人,企图抹消这个女子的外型特征!
这个人,不想让别人知道辜明卉的长相──如果,相片上的女子就是辜明卉的话。
我又找了其他抽屉,以及黑色书柜上的书本,但再也找不到其他相簿了。另外,像是同学录或身份证一类上头可能会留着照片的物品,也全都找不着。这更增强了我此一推测的可能性。
所幸,我还是找到一张去年过期的健保卡。虽然上面并没有照片,但我至少可以肯定辜明卉这个女孩的存在了。
渐渐地,我开始有一种感觉。漆黑这个房间的主要目的,也许并不单纯只是精神错乱下的妄行,而是在进行某种幽暗的诡计?
我放下相簿,将它收入抽屉。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努力让相片的阴森感在心底渐渐散去。然而,床头柜上陈列的数只黑色的HelloKitty玩偶面对着我,却令我有种遭到夜鬼凝视的错觉。
站起身来,我的头顶差一点碰着白色绳套。我信手拉住绳套,将吊索缓缓地左右摇晃。水晶吊灯也跟着摆荡起来,橘黄色的灯光烁动,无形间增加了黑色房间的迷魂气氛。
我试着紧握绳圈,感觉吊索的支撑力。令我意外的是,吊索似乎真的可以承载一定程度的重量。换句话说,一个体态窈窕的少女,确实有可能吊死在这样的绳套上。
辜明卉是否已经死亡?死因是否就是缢死?──我想,我还需要更多的线索。
既然,书面资料的搜寻无功而返,我将目光投向房间里黑色的个人电脑。尽管不确定泼洒过黑漆的电脑能否使用,但至少屏幕阒暗的液晶屏幕,并没有沾上太多的黑漆。
检查过电脑桌背后延长线的电源没有问题,我谨慎地按下电脑开关。主机发出运转声响,屏幕画面上很快就显示了主机板品牌及内存容量,令我的心中一阵振奋。
──好极了!电脑可以使用!
很快地,系统进入WindowsXP的登入窗口,画面停留在登入窗口。
接下来我遇到的是密码的障碍。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问题,只是我没料到必须在这种场合解决这类问题,并没有随身携带相关的破解程序。
是这样的。从事侦探行业这几年来,我经常遇到一些不得不面对电脑的状况。拜科技所赐,无论是我的客户或是我的“目标”,往往都会使用电脑来储存某些资料。
为了工作方便起见,破解这些形成屏障的密码,就变成侦探的必备技能啦。
不过,虽然我从国中就开始学电脑了,高职读的也是信息科,但对于黑客技巧这类秘密技能可是一窍不通。相关的破解程序,完全是廖叔透过特殊途径花钱买来的。
然而,没有破解程序也没关系──一般人设定的密码,多半跟个人资料有关。虽然信息安全专家早已不断提出警告:“千万别使用个人资料当作密码!”还有“定期更换密码,以确保数据安全!”但复杂难解、不易记诵的密码,却完全是违背人类习性的。
比起“忘记密码”的窘境,人类的自尊心似乎还宁可选择“资料被盗”。
更何况,这部电脑的使用者,只是个专二的小女生!
我预定给自己二十分钟的时间。如果二十分钟之内无法破解,那我就立刻打道回府,回办公室拿破解程序的光盘片。
刚刚所找到的健保卡,有辜明卉的身份证和出生年月日。
我先试试出生年月日的排列组合。我拉开黑色座椅坐下,开始在触感粗糙的键盘上敲打。键盘虽然沾了黑漆,但大部分的按键仍可使用。鼠标光标也能够自由移动。
结果,令我意外的是,我试的第一组密码,就让我通过密码验证了!实在太快了,快得令我讶异!在我的侦探生涯中,这是破解密码最迅速的一次!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真的变成实力超强的黑客了!
好了好了,也别高兴得太早──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
在侦查个人资料时,最关键、能透露最多重要讯息的,是此人的通讯纪录。
有些人有写日记的习惯,但这样的人通常不会以流水帐的方式记录,而是以个人情绪转折、心灵感受为描写重点。所以,日记在侦查工作上的用处,主要是用来研究“心态”和“动机”,这两者是案情的主观角度。
相对来说,通讯纪录记载了此人的交友状况,属于人际关系一类的客观处境。再配合通讯时间的交叉比对,更可以掌握住此人的生活作息形态。
其次,通讯纪录的内容,能直接观察出此人关心的事物,以及与他人互动的详细过程──假使有时间仔细分析的话,此人的行为模式,就可以被归纳整理出来。归纳出一个人的行为模式,尤其在侦查失踪案有很大的帮助。
科技给人无上的便利,同时也暗中留下个人最完整的私密线索。通过密码的考验,就可以通向彻底了解他人的快捷方式。
前阵子侦办菱涓小妹的失踪案,已经让我学习到许多崭新的经验──如何透过Outlook、BBS、网络信箱的信息,汇整出个人隐私面的全貌。
举例而言,参与某些BBS或网络聊天室,必须经过身份认证。这些认证信将被寄到个人电脑的Outlook里。倘若使用者没有删去这些认证信,那么信中就留有此人在这个BBS的ID。知道ID后当然好办,接下来会回到猜密码的古老游戏。
──没有猜不到密码的问题,只有猜密码耗费多少时间的问题。
一旦进了BBS或聊天室,里面的线索更是多得让人合不拢嘴。此人的信箱、好友名单、简讯纪录……多到甚至可以让你帮对方写本”个人网络传记”。
只要本社接办更多类似的委托,我想以后我应该可以闭着眼睛办案、廖叔闭着眼睛数钞票了吧!
打开辜明卉的Outlook,令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信箱里接收到的信,都是同一个人所寄。亦即,除了这个人以外,没有其他人与辜明卉通信。而,日期最晚近的电子邮件,也已经是今年二月份──也就是两个月以前的信了。
寄件人:小哲
寄件日期:二○○四年二月九日
收件人:卉儿
主旨:你还好吧?
开学一阵子了……很快地考试也到了
每天都要上好多好多课,快要挂了
整整两个礼拜没有你的消息了……
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上线?
如果是因为我要求见面,所以你才不理我
那我以后再也不提这种事了
你对我而言,是人生难得的知己
曾经天天聊到深夜,却一点也不觉得累
现在忽然停了,你可知道?我有失落的感觉
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在乎我,可不可以回信给我?
只要知道你还在,就算不理我,我也没关系
关心你的 哲
很显然,这是一封网络恋情的E-mail,时间是二月九日。也就是说,辜明卉有可能在一月二十六日之前,就已经不再上线。倘若辜明卉真的有网瘾症,这就表示,她在那时就已经失踪了,只留下发疯的父亲及这个古怪的房间。
接着,我继续打开其他邮件。
寄件人:小哲
寄件日期:二○○四年一月七日
收件人:卉儿
主旨:RE整天想着你哦
》哲,老爸真的被我骗了
》我跟他说,网络上有个变态在骚扰我
》我不甘示弱,一定要举发他,所以在网络上寻找证据,才能把他踢出去
》这会花掉很多时间上网
》可是女儿已经长大了,自己可以处理好这种事,真的
》请爸爸放心……
》哈哈,我好高兴!老爸居然相信了
》还鼓励我一定要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
》这样他就不会管我整天上网了
》我天天都可以跟你聊天
》有没有高兴啊?
卉儿
你好厉害
我实在太佩服你了
怎么会想到这么特别的理由
你的演技一定很棒
可以天天跟你在线上相遇,是最幸福的事了
觉得你很了不起的 哲
看完这封信,我的脑袋好像被铝棒打了一顿。想不到,辜崇希说的网络杀人魔,根本是辜明卉一手捏造的!
这么说,辜明卉的消失,跟网络杀人魔一点关系都没有了。署名“小哲”的人,是辜明卉在网络上的情人,但他最后也不知道辜明卉的下落。那么,她究竟去哪里了?
不,不一定。辜明卉告诉小哲的事情,并不一定是真的。也有一种可能性是,辜明卉确实遇见网络杀人魔了,不过由于某种原因,她必须对小哲说谎,才诓称那是她欺骗父亲的理由。
为了检证此一猜测,我又阅读其他电子邮件,不过并没有发现其他奇怪的信件。
──明卉说,杀人魔是电脑黑客中的顶尖高手,无论是电子邮件或附加的影像文件,全都会在收件人看完之后自动销毁。
我对辜崇希的这句话有点在意。没找到信件,不代表确实没有。
最后,我花了半个多小时,总算把辜明卉和小哲的通信全数读完。他们通信的时间约莫有三个月,每封信内容都不太长,不过谈的事情很广,还一起玩网络游戏,也提及他们经常在聊天室对话。
从信中判断,辜明卉在交友网站上似乎很受欢迎,也认识了许多网友。不过,后来好像是因为辜崇希的缘故,她才关闭了交友网站的个人区,不再上去了。
让我有些讶异的是,辜明卉是因为忧郁症,才暂时休学在家的,所以,她才能一整天上线和别人聊天──亦即,辜崇希的话于此处符合事实。
小哲这个人给我的感觉也有点奇妙。从两人对话的过程中,小哲似乎是一个友善得不可思议的人。他没有任何脾气,用字遣词全都是赞美,和辜明卉相处极为良好,完全看不出一丝争端,仿佛他们是一对完美的恋人。
辜明卉很喜欢小哲。但是,从最后一封信的内容来看,她却不愿意跟他见面。到底这是怎么回事?是因为他们契合的互动,意外地终止于相见的约定?他们最后一次聊天,大吵了一架?
不像。
罹患了忧郁症的辜明卉,既然已经对小哲倾心,就不太可能因为其他不相干的理由而失踪,而且自此不再跟对方联络──除非是辜明卉已经死亡……不对,就算辜明卉已死,小哲也一定知道原因,或一定跟他有关。
这不禁使我怀疑,小哲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是某人特地创造出来,准备对辜明卉别有所图的虚构角色!
即便辜明卉口中的杀人魔是她捏造的,也绝不代表小哲不是杀人魔……
若采用此一假设,那么小哲最后的信件,意义就非常特殊了。其实,辜明卉早已落入陷阱,和捏造出小哲的某人见过面了。这一封信,无疑是一篇精雕细琢的谎言,令人认为辜明卉的失踪跟小哲毫无关联。
考虑了几分钟,我决定还是不要冒充“卉儿”的名义回复小哲的最后一封信。
这么做没有意义。如果小哲这个人是真的,他一定不会知道辜明卉的下落;若他是假的,那么他一定已经达到目的了,我这么做只会引起对方的戒心。
找过Outlook之后,我抄下一些辜明卉注册的BBS和网络聊天室账号。找不到她的网络游戏账号。而且,个人电脑无法连上网络,想必是辜明卉失踪后,辜崇希已经把网络停了。
接下来,我转而开始搜寻这台个人电脑的影音资料。网络杀人魔寄给辜明卉的档案,是否能在这部电脑中找到一丝残余的线索呢?
没错,果然有!
并没有浪费太多力气,我在C:Windows\Temp的目录中,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暂存影像文件,储存的时间是一月二十六日,下午四点十七分。我使用附属应用程序下的WindowsMediaPlayer开启这个档案。
这是一个大约四分半钟的影像文件,文件名叫《情人节想对你说》
──档案储存时间跟情人节相差半个多月。这会是小哲传给辜明卉的影像吗?
画面中的灯光非常阴暗,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个房间,只开了一扇小窗。
时间大概是晚上,有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子正对着画面,但并未意识到镜头的存在。她身穿白色的睡袍,体态瘦弱。由于光线的缘故,看不清楚她的容貌,只感觉到她的脸色非常苍白。
这名女孩出现在画面上,她的右手握着一团白绳。然后,她往上站立,双脚似乎垫在某个画面下方的座台上。
她举起双臂,在画面上方的天花板上操纵这团白绳,动作非常缓慢,感觉就像是一具僵尸。白绳终于固定在天花板上,女孩放开双手,绳索跟着垂落下来。
那是一条上吊用的套索。
女孩以袖口擦着脸颊,模糊的画面看不出那是泪水还是汗水。她并没有由座台步下,仍然立在高处。那圈套索,就位于她额头的正上方。
这样的画面,正是上吊自杀的前一刻!
陡然,我有一种想要伸出手去制止她的冲动,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女孩沉下肩膀,仿佛发出一声叹息,然后,她再度伸出双手,紧紧握住眼前的圈套。
我的呼吸屏止,眼睛圆睁地看着女孩将自己的头颅向前伸入那圈绳套。长发因为绳圈的拨弄而变得散乱,将她的脸孔遮去大半,只能看到她高挺的鼻梁。
倏地,女孩的双腿用力往前蹬,离开了原先站立的坐台,悬止在半空中。她的身体不自然地急遽挣扎抖动,犹如触电的白色蟒蛇。
未久,女孩顿时停止挣扎,房间也变得不再颤动,画面上只剩下一具巨大的晴天娃娃。
她死了!
女孩的长发完全覆盖了她苍白的脸孔,犹如厉鬼!
看到这里,影像的时间还有一分多钟。我沉默地凝视着画面中规律摆荡的尸体。
──在辜明卉的电脑里,为什么会存有这样的影像?
房间的背景是白色的,跟这个房间完全不同。因此,既看不出上吊的现场是不是尚未漆上黑漆的这个房间,也没有办法得知女孩是在哪里上吊的。
我回头看了一眼。白色的吊人索,好像也随着静止的空气在缓缓摇晃。淡灰色的影子,投落在液晶屏幕前。
不意,播放位置即将抵达尽头的影像,突然出现了令我战栗的画面!
就在影像结束的前五秒,上吊死亡的女孩,双手握紧绳圈,头颅慢慢地伸出绳套,恢复到原来站立在座台上的姿势,披头散发地注视着正前方!
那对暧昧模糊的眼睛,仿佛在垂长的乱发之下凶恶地瞄准着我。
2
“明卉她……”打开房门,我看到辜崇希忧心忡忡的等在廊上。
我走出来,把房门关上,内心思忖该怎么回答他。
“她有没有告诉你,网络杀人魔的真实身份?”
“辜先生,你的故事跟我听到的版本不太一样,”我望着辜崇希诧异的表情,“明卉并没有受到网络杀人魔的威胁。”
“是吗?那她为什么要骗我?”
“请别责备她。”我熟练地给眼前这名溺爱女儿的男人一个台阶可下,“其实,她在网络上交了一个叫做小哲的男友,所以才会整天上线,导致网络成瘾。”
“……没想到会这样。”
“我想要知道,在你知道了这样的事实以后,你还打算委托我去把小哲找出来吗?”
辜崇希并未考虑太久。“当然。我希望能跟他当面谈谈……整天上网,对明卉一点好处也没有。如果小哲真的喜欢明卉,我没有理由去反对他们正常交往。”
话这样说确实漂亮。我遇过很多委托人,要我找出勾引他们女儿的花花公子,找到以前也是这样讲,但找到以后就变脸了。
不过,这件委托又更为复杂。因为辜崇希已经疯了──可能正是女儿的失踪带来强烈的打击。而且明卉下落不明,房间又布置得如此不可思议。
“好,我了解了。我愿意协助你找到小哲。”
“这是订金。”辜崇希把支票递给我。
“爸!你在做什么?”
正当我准备伸手接下支票的同时,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喝止了我的举动。
“明孝……你回来了?”
我回头一看,见到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站在客厅。对了,尽管辜崇希只提过一次,但他确实有个小儿子。
少年的表情有点扭曲,一副仿佛认识我的模样……同样的,我也记得他!
──侦办杨菱涓的失踪案时,在网咖上网时间过长,导致急性昏厥的国中生。
“你……你是谁?”少年的声音犹如儿童般稚气,“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半个月前,在士林的一家网咖。”
“对。”少年朝我们走近,“你到我家来,有什么事吗?”
“我姓张,是征信社探员。”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职业化一点。“你的父亲委托我来处理关于你姐姐的事情。”
“我姐姐?”辜明孝深吸一口气,转向他的父亲。“爸,可以请你先回房吗?”
“哦。”
辜崇希温驯地推着轮椅,从内廊一直向着客厅去,然后转出我们的视线外。还好,那张支票已经被我握在手心里了。
我注意到这对父子的互动十分奇异。一见到儿子回家,辜崇希仿佛从谦和有礼的绅士,一下子变成安静听话的病童,而辜明孝的语气犹如是他父亲的父亲。
与网咖中专注热切、玩着网络游戏的苍白表情不同,辜明孝面对我的态度并不退缩,犹如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一家之主。
“张先生,你……看过我姐姐的房间了?”
我点点头。
“你也看到我父亲了。”辜明孝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残废了,而且也疯了。”
“我知道。”
“我想知道,我父亲对你说了什么。”
“那么,你愿意告诉我,在你姐姐的房间里,发生过什么事吗?”
辜明孝点点头。“当然。”
我们一前一后回到客厅坐下。他硕大的书包就任意丢在名贵的沙发上,似乎象征着秩序下的某种变异。
“你的父亲找我来,提到你姐姐罹患了网瘾症。”我开始简单说明,“经由你父亲的转述,她说自己并非网络成瘾,而是被某个心理变态的网络杀人魔盯上了──她只要一离开网络,就会惹来杀身之祸。你父亲要我验证你姐姐的话,并设法找出这个杀人魔。”
“你答应他了?”
“对。不过,我刚刚进去过你姐姐的房间,才知道事件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这个家,确实不是依据表面上所见,轻易想象得到的。”
外表是国中生的辜明孝,内心已经是个成人。
“你说话的样子很早熟……”
“有了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姐姐,我不得不早熟。”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和在网咖晕厥的国中生有颇大的差距,“我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在父亲的眼中,姐姐就像是母亲的化身。而我,只是个谋杀母亲的凶手。”
听了他的话,我不禁心头一震。
“母亲生下我之后,患了产后忧郁症,身体也非常虚弱,几年之后就死了。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他原本的意思是希望我别自责,但我听起来却像是他要我下跪认罪。
父亲对姐姐非常疼爱,而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孩。这样的家庭关系,从我有记忆起即是如此,我也已经习惯了。但是,自从父亲去年动了截肢手术,一切就改变了。
原本事事仰仗父亲的姐姐,突然发现到心中完美的形象破碎了──在她的眼前,只有一个行动不便、需要时时照顾的老人。她罹患忧郁症,整天躲在房间里上网络寻求陌生人的慰藉。最后,家里惟一清醒的只剩下我了。
“母亲留给父亲一笔遗产,但一直到今年我才知道,这笔遗产几乎挥霍殆尽。”辜明孝设法让自己的语调镇定,“原来父亲也是抱着逃避现实的心理,才会不时往山区跑,离开这间屋子,最后,绝望地接受截肢手术。这项手术也花了不少钱,保险公司的理赔只能勉强负担。”
“我只是个国中生,我能怎么办?我没有办法了,网络游戏是我仅有的希望。侦探先生,你知道在网络游戏上打怪可以赚钱吗?”
“知道。”
“我就是靠网络游戏赚钱,尽量维持家中的开销,留住母亲给我的一切。”辜明孝叹一口气,“很讽刺吧?我的姐姐因为网瘾症而丧生,我却不得不沉溺在网络游戏中……”
“你说什么?你姐姐已经死了?”
“是的,”辜明孝咬紧下唇,“我姐姐在今年一月底死了!”
我恍然大悟──辜崇希太过宠爱辜明卉,以致无法接受她的死亡,心理受到严重打击,记忆也退回到她还活在人间、沉溺网络的时刻!
甚而,辜崇希完全采信辜明卉所捏造的网络杀人魔,也是这个原因。也许辜崇希在听到这个荒谬的理由时,心里压根儿不相信,只是因为宠爱女儿才哄哄她的。
可是,一旦辜明卉真的死了,他也跟着全面崩溃。那名藏身网络、身份不明的网络杀人魔,自此才浮出潜意识,成为谋害亲女、必须全力缉捕的真正凶手!
“那么,你姐姐是怎么死的?”
“火灾。”
──这真是一个令我意外的答案。
“我姐姐自从沉迷网络后,几乎很少离开房间。父亲和我都无从得知,她究竟在房间里做什么……父亲甚至严厉地告诫我,我绝对不准去打扰姐姐。没想到,她的房间居然会发生火灾。我还记得很清楚,火灾发生在今年元月的二十六日,是礼拜一。
那天下午五点多,我放学回家,却感觉到屋里笼罩在一片浓重的烟雾中。我吓了一跳,连忙到每个房间检查烟雾是从哪里来的。当时,父亲还沉睡在主卧室里,好像才吃过安眠药──他的生活起居非常不规律,但没有被烟呛伤。
查到最后,只剩下姐姐的房间。为了确定烟雾的来源,我非得打开她的房门不可。结果,她的房门并没有锁。我打开一看,才发现房里似乎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火,而姐姐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了……
我不知道大火最后是怎么引起的,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熄灭的。消防队接到通报赶来了,但他们也找不到失火的原因,只能判断是姐姐上网过度造成昏迷,未能意识到屋内的火源,才会来不及逃生而烧死。
“这场火,给我的感觉好奇异、好神秘……它就这样吞噬了姐姐的身体,却没有造成其他灾祸,仿佛就是针对着姐姐而来……我有一种好恐怖的感觉……”
辜明孝说到最后,尾音犹如呢喃,他的双肩微微颤抖。
“之后,父亲就彻底疯了。钟爱的女儿居然无理由地被烧死在自己的房间,他根本无法接受这种可怕的事实。”
“那么,黑色的房间是……”
“姐姐的房间发生了火灾,尸体完全被焚毁。她的尸体后来移走火化了,但房间的地板及墙面上,仍然留存着清晰可辨、焦黑的人形烧痕,仿佛像是姐姐的魂魄刻在上头。
“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赫然看到父亲正在收拾一桶一桶的黑漆,请管理员来善后。我一问之下,才知道行动不便的他,似乎找来油漆工人,将整个房间全漆成黑色,以掩盖那些形状触目惊心的人形烧痕!我想,那些工人只要有钱拿就好,才不会去在乎委托人的精神状态……”
辜明孝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在奚落我。
“父亲还继续将姐姐房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涂成黑色……一开始,我不懂父亲为何要这样做,但后来我想到,姐姐被烧死的同时,父亲也在家里。或许,他非常后悔自己不该在当时吃安眠药帮助入睡,而没有意识到姐姐正被火焰吞没……”
“所以,他将房间全部漆黑,其实是想要掩盖内心的罪恶感──就跟我一样,为了掩盖谋杀母亲的罪孽,所以才担负起家庭的经济来源。”
我心想──原来是一种心理创伤后的自我防卫?
“我还看到房内的吊灯上,挂着一条绳子。这也是火灾时所留下的吗?”
“绳子应该是姐姐挂的。”辜明孝回答:“当时,我一进她的房间就注意到了。不过,这条绳子并没有被烧焦。所以我才会说,这场火完全是冲着我姐姐来的!”
“那么,你知道你姐姐为何挂上这条绳子吗?”
“我不知道。”
看着辜明孝泫然欲泣的眼神,我内心不自觉地想起辜明卉电脑中的那个神秘档案──也许,就在她被烧死的同时,那条白色的绳圈上,正吊着一只目光凌厉的女鬼!
第二部分
在辜明卉的黑房里,我连续看了两遍这份影像文件。上吊身亡的少女,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镜头的存在。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一次偷拍的影像纪录。例如说,少女的卧房生活总是令男人产生遐想。所以有些网络业者脑筋动得快,纷纷推出所谓的“少女私密生活影像纪实”视讯节目。
第3章 火刑都市
1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以任何名称来称呼这种死亡,将它归咎于某人,或宣称你有办法避免,但它一样是永远的死亡……这是与生俱来的、由邪恶身躯的腐败体液所自行产生的。”
──查尔斯·狄更斯《荒凉山庄》
“廖叔。”
“回来了?”摘下老花眼镜,廖叔从办公桌后稍微起身望着我。
“嗯。”看到他脸上慈爱的表情,我很想立即避开他的目光。
刚从天母回来,接了不该接的案子,马上又要向廖叔说谎,每次看到他包容的眼神,我就有一种内心世界立刻会被洞穿的错觉。
“客户那边有什么案子?”
“一个高中女生的失踪案,”我将委任契约书、支票递给廖叔,若无其事地回答:“初步调查后,我想可能跟网络交友有关。”
“被不知名的网友诱拐吗?”
“有可能。”
廖叔把老花眼镜戴上,开始翻阅契约书。听着纸页翻动的摩挲声,我心底希望廖叔不要看出什么疑点。
“预付金蛮高的喔。”
“住天母的都是有钱人啊。”我尽可能故作轻松。
“同样的案子再办一次,钧见,你应该得心应手多了吧!”
“希望如此。”
我想要赶紧结束话题,回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工作,但廖叔却又叫住我。
“钧见!”
“又……怎么啦?”
“没什么,”廖叔的神态突然变得很严肃。“钧见,我只是想提醒你──虽然你办的是类似的案件,但千万不要被既有的经验框限住了。我是个老头子,网络这种新科技,对我来说有点神秘晦暗,你自己要小心判断网络上线索的真伪。”
“我知道。”我松一口气,跟廖叔敬个礼,赶快逃到自己的座位去。
确定一下廖叔又回到原先的忙碌状态,我开启电脑,身体坐直准备开始侦办辜明卉案。我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上面写了一些需要侦查的关键疑点。
其实我根本可以回绝这个案件的。甚至,我可以收了钱就走人。因为辜明孝已经说过,他姐姐已经在火灾中死亡。
辜明卉已经死亡,她父亲的委托将变得毫无意义。如果是廖叔,一定会回绝这桩委托。
但是,我实在无法抗拒好奇心。疯狂、奇怪的元素笼罩了整个案件,当我一进入黑房,我的思绪即已深陷,紧紧跟着此案走。也许,我非得厘清疑惑,胸中块垒才能安心卸下。
本案有几项无法解释的谜团。
首先,是辜明卉个人电脑中那份不可思议的影音文件。因为那是电脑预设的临时临时文件,纵使这份文件的来源已不可考,但这仍然表示辜明卉也曾经开启过这个文件。
最寻常的来源,是不特定人士的信件转寄。在网络上,只要发现一些新奇好玩的文章、图片或档案,有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人就会立刻按下Outlook的传送键,寄给所有的亲朋好友。
所以,辜明卉有可能是收到网友的转寄信件后,在信件附件中看到这份影像文件。
然而,这份影像文件的内容,实在过于刺激恐怖了。如果是一般的转寄方式,势必会广为流传,很难不引起轩然大波,甚至还有可能上电视新闻,并引起警方注意。
但是,最近都没有听过这类的事情。
第二种来源,是正如辜崇希所说的,网络上确实存在着一个以威胁为乐的变态人士,黑客功力极为高超,能够锁定特定目标下手。而这份档案,正是此人为了恐吓辜明卉而寄的。
可是,这个变态到底有何居心?寄给辜明卉这样的档案,是警告还是宣示?档案中的女孩,究竟是什么来历?
就时间的比对可以发现,在元月二十六日下午,辜明卉开启这个档案不久,就发生了离奇的火灾,待辜明孝回家发现,她的尸体已全部焚毁。我想,这不可能是一个极为偶然的巧合。
另外,这份诡异的影像文件,拍摄到这名少女的上吊自杀全程。由于辜明卉房内就有一条布置方式完全相同的吊人索,实在很难避免去联想到两者的关系。
虽然不知道吊人索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但我心中却浮现了一个画面:辜明卉看完这个影像文件,遂将绳圈挂上吊灯,然后被无名火吞没……
──这会是一种魔法吗?
在辜明卉的黑房里,我连续看了两遍这份影像文件。上吊身亡的少女,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镜头的存在。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一次偷拍的影像纪录。
例如说,少女的卧房生活总是令男人产生遐想。所以有些网络业者脑筋动得快,纷纷推出所谓的“少女私密生活影像纪实”视讯节目。
由厂商邀请、接受网民点选阅览的少女,只要在镜头前搔首弄姿、作一些性感的举动,就可以让网友如痴如醉。当然,假使有人把这样的概念用在偷拍,当事者完全不知情,争相点阅的效果极可能更为惊人!
那么,若是在上述的前提下,这个不知道自己遭人偷拍的少女忽然决心上吊自杀,就可以拍摄成辜明卉个人电脑内的那份怪奇影像文件了!
会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吗?如果有,那辜明卉又是怎么被选入“收信人名单”的?
这个问题,想到这里就无法继续了。
除非能查到这名自杀少女的身份。然而,偷拍视讯加上网络传输,这名少女有可能住在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
对我而言,更离奇的是,在影像文件的最后几秒钟,明明已经上吊身亡的女孩,居然还能死而复生,重新站在垫脚的座台上。
整体的感觉,就好像在看一场恐怖电影。
——难道说,这就是一部电影吗?
不可否认,确实有这种可能。运用剪接手法,配合低分辨率的摄影机、粗糙的灯光设计,即可拍出这种画质的短片。
──抑或,这是一部灵异影像?运用灵媒感应技巧,拍到鬼魂的形体?
我的脑海不停迸出各种可能,搞得自己抓头皮快要抓破。想了半天,却没有结论,最后仅能确定神秘影像和辜明卉房内的吊人索必定有关联。
第二个疑点,是辜明孝提及的那场离奇火灾。
尸体全部焚毁,绳子却好端端的,完全没有一丝焦黑的焦痕。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火灾?
在离开辜家之前,我谨慎地确认了辜明孝的证词。
当时,他一进入辜明卉的房间,只看到一个惨不忍睹的灾后现场,他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房间中央有一条悬着的吊索,以及是否被烧焦过。
“姐姐已经死了。张先生,你问这些问题还有什么用呢?”
“也许这只是我的直觉。我认为,你姐姐的死因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场火灾,背后可能有更复杂的原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面对态度充满不信任的辜明孝。
“……怎么说?”
“我认为,跟你姐姐的网络交友关系,一定有某种连结。”
“原来,你也被我父亲影响了。”我还记得,辜明孝的眼神变得有点轻蔑,”我父亲已经疯了,在他的时间观念里,我姐姐还活在她的房间内,永远被网瘾症所纠缠。除此之外,他根本记不得其他事。
“我姐姐的死因──对他来说,变成是她罹患网瘾症的原因,在他心中总有许多猜测。一下子是网络杀人魔,一下子是网络情人,一下子又变成网络上的恶灵……今天他告诉你这个原因,明天他就全忘了……他永远停留在元月二十五日,我姐姐死去的前一天!
“我甚至怀疑,他并没疯,只是装疯。他已经残废了。失去了行动能力,他哪里也不能去,于是,他只好借着这种翻来覆去的猜测,来控制别人的行动。”
我耐心听完辜明孝有如牢骚的陈述,却并未放弃继续追问。
“辜小弟,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一面说一面看着他的反应,确实,你父亲可能撒谎,也可能真的精神错乱。不过,这类的案子我并非全无经验。
“在很多情况下,精神错乱者必须得到一个他可以接受的答案。这个答案不论真假对错,至少可以制止他任意发散的失控想象。我想找到的,就是类似的答案。
“我坦白告诉你──我在你姐姐的房间,确实发现一些奇怪的线索。我认为,你父亲的猜想并非无的放矢。如果我可以还原案件的真相,你也不必再自困于已经陷入泥淖的家庭关系。”
我的说法引起了辜明孝的注意。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背负着家中经济来源,但你并不信任父亲。你姐姐已经死于原因不明的火灾,家中只剩下你们两人。你可以选择继续这种老鼠跑轮般的循环,也可以选择让我介入,舒缓你与父亲之间的紧绷关系。”
并不是我喜欢兼差做心理辅导。但推理小说里的菲利浦·马罗或刘亚契在破案之余,偶尔也会行侠仗义,尽点社会责任,帮助委托人的家庭生活幸福一点。有时候学一下也不错啦。
“我懂了。你认为,我有某种心结,见不得我父亲和姐姐的亲密关系?”
“没错,所以你才会放任你父亲乱猜,浪费他的生命。”
跟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年讲这些话,感觉有点怪异。但这几年的台湾社会,不负责任、逃避现实的“大小孩”成人,以及超龄早熟、思虑复杂的“小大人”儿童,已有日益增多的趋势。
“我对姐姐的死因,的确存有满腹疑惑。”显然,辜明孝已经把我的话听了进去。“但我极力避免去想它。我父亲将姐姐独占,不准我的接近。
“所以,我对受父亲委托、突然出现的侦探带有某种敌意。”辜明孝看了我一眼,脸上尽是苦涩的傻笑。“抱歉,我不该这样。我应该要郑重寻求你的协助。”
我点点头。童稚的音调,让辜明孝慎重的回应令人发噱。
“发生火灾那天,”他继续说:“找遍了其他房间,我没有发现烟雾的源头。父亲正在睡觉,我到卧室去摇他,想要征得他的同意,让我进姐姐的房间,但他并未醒来。
“我回到客厅,心里没有其他办法。我左等右等,也没见到姐姐对烟雾有任何反应。迟疑了很久,我才决定去查姐姐的房间……”
“你考虑了多久?”
“我不记得了,大概有十分钟吧!”辜明孝垂头,我找到父亲放在床头柜内的备用钥匙,到姐姐的房间去开门。我把房门打开,只看到地板上有一团焦黑的尸首!
“我害怕极了,不敢多看,马上就打一一九。一直到消防队到达,我没有再进去过姐姐的房间。后来,警察也来了,问了我好多问题……”
“哪一方面的问题?”
“问一些姐姐的心理状态,问她是不是曾有在家纵火的记录。”辜明孝的语调断续,“我说姐姐罹患了忧郁症,所以才在家休养……警察来家里好多次,几天后最后才告诉我,他们认为姐姐有可能是引火自杀的……”
“为什么?”
“他们看到房内的吊索,认为姐姐是因为忧郁症发作,所以才纵火自杀。听到警察提起,我才模模糊糊地想起,冲进姐姐的房里那一瞬间,似乎真的有一条绳子挂着。
“警察说,自杀的人有时候踌躇不决,会同时准备好几种自杀工具,有时试了一样觉得受不了,就会再试另外一样……直到自杀成功为止。他们断定她以纵火自焚方式自杀。”
“警方在现场有没有找到你姐姐的遗书?”
“好像没有。”
“这样就奇怪了。既然警方没有找到遗书,怎么能轻易判定你姐姐是自杀呢?”
“说不定她是忧郁症突然发作,没有写遗书就自杀了。”
“我觉得这种几率很低。通常自杀者的行为模式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
也就是说,由于辜明孝一开始就被父亲禁止进入辜明卉的房间,他对房内的印象极为粗糙。既然辜明孝未曾留意那条绳子,他当然更不可能去碰。
火灾现场的绳索,有可能被警方当成重要证物扣留,但如以自杀结案,则应该会归还家属。当然,警方也可能只进行拍照取证,而保留现场完整。
辜崇希漆黑了房间,是否连带也更换了新的吊索?然而,双腿残废的他,怎么可能将绳索绑在天花板的灯座上?难道这也是油漆工人帮的忙?
更关键的是──当时他正在房内睡觉,又怎么可能会知道辜明卉的房间有一条绳索?
我不禁开始怀疑起辜崇希。辜明孝也说,他觉得父亲或许只是装疯卖傻。
但是,辜崇希这么溺爱女儿,他对辜明卉不可能有杀机……
那么,辜明孝会不会也有动机?他说,他是家里可有可无的小孩,他会因为嫉妒辜明卉而遂下毒手吗?
咳咳咳,总不能把所有人都列入嫌疑犯名单吧?名侦探,不是这样当的!
我决定从火灾事件下手。于是,在离开辜宅之后,我逗留在社区大楼的警卫室,征询了那位”忠狗八公”先生。
“那场火灾我当然印象深刻,”八公的态度十分客气,似乎要营造一种“社区共同体”的和谐气氛。应该是一月底的事情,对管理委员会来说,确实是有点棘手……在我们这里的住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别的不说,光上市上柜公司老板,两只手都数不完。
“当时,住户们都很担心,社区的安全消防设施功能是否齐全,保全人员进行过两三次消防演练,还上了好几堂消防讲习课程。”
忠狗八公好像有点饶舌,讲了好久才讲到我想听的重点。
“我对辜先生是一点意见都没有,而且还很敬重他。不过,由于辜太太死得早,他对女儿实在太过宠爱了。听说他女儿……在外头搞七捻三,交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网友,惹了不少麻烦,而且情绪管理也不太理想,经常在家里鬼吼鬼叫、大声喧哗的,看过好几次医生,不太像是好人家的教养……”
这件事我倒是第一次听到。看来辜明卉罹患的不只是忧郁症,还是躁郁症。
“警方问过我火灾的事情。他们调借了当天的监视录像带,想确定那段时间是不是有奇怪的访客出入。不是我在说,每次遇到让警方伤脑筋的案子,就会怪到我们管理员的头上,说什么我们打混啦、过滤不周啦……
“但是,什么奇怪的访客,那天没有就是没有。一切都很正常。听说警方一开始认为这场火灾是有人故意纵火,凶手可能跟死者有什么恩怨吧……结果,还是回到老样子,查不出真相的命案,就说人家是自杀的。
“一旦出了人命,不管是自杀或谋杀啦,我们社区和乐融融的气氛就这样被搞坏了。现在只要有住户发生吵架争执、家庭不和的事情,就会说都是辜家害的。
“后来,竟然还有无聊的电视节目,叫做‘灵异探险队’,说要在这里取材,管委会当然不可能会同意了,结果他们居然想用偷拍的,真是可恶透了……”
原来如此。
警方并没有非常直接的证据,才判定辜明卉是自杀的,只是真的找不到他杀的可能性。
也许他们找过辜明卉的个人电脑,但没有发现遗书;也许他们看过那份神秘的影像文件,但没有将它当一回事。
也许警方什么事都没做──面对不可思议、无法置信的案件,秉持理智地将它结案,也许是最有效率的处理方式。
令人宽心的是,有某些警方亟欲结案的事件,却有另一群人亟欲去探讨深究。至少辜明卉的案件正是如此。有兴趣的人,并不是只有我。
所以,在我回到办公室以前,我应该跟“灵异探险队”联络一下。
2
“张先生吗?”
“我是。”我礼貌地和眼前这位蓄着短髭、年纪不到四十的男人握个手。
“不好意思,我抽烟。”对方也不客套,直接一边点烟一边坐下,“听我们办公室的人说,你好像是一个侦探。”
“嗯。”我将名片递给他,“请多指教。”
服务生靠过来询问要喝什么。
“唔……一杯卡布其诺。”
“一样。”
随即,简克雄的手机突然响起,他一面讲电话,一面不时将视线投向我,露出自在的笑意,一直讲到服务生送来咖啡才挂断电话。
简克雄穿了花样简单的宽松T恤,打扮随意,体型有点福态。方才电话的谈话内容,似乎与一个明星的通告难以确定有关,从他应对自如、大局在握的神情来看,也许我要有“什么线索都问不到”的心理准备。
“在办案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灵异事件?”他低头看看我的名片。
“呃……”这位先生真是直接,倒先问起我有没有能耐可以帮他。我考虑了一阵子。“辜明卉的案子,算是第一件。”
“哦?是吗?”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总算想清楚说辞了,“全因这次的事件,我们才有机会认识。”
“也对。”他收好我的名片,也递出一张名片。“请指教,希望合作愉快。”
“当然了。”
名片上写着电视台的名称,以及他的名字──简克雄。
“关于辜明卉的案子,你是怎么涉入的?”
“我受了她父亲委托,调查她真正的死因。”
“有趣!”简克雄笑出声来,露出两排白牙。“你可知道,她的父亲在精神科挂过号?”
“我知道啊。”
“那么,你居然还接受他的委托……钱真有这么难赚吗?”
“简先生,也别光问我。”我感觉这个男的态度相当滑溜,“据说贵节目一直希望能采访到这桩案件,天天在社区大楼前守候?”
“我们是电视节目,当然要不断寻找新题材。”简克雄说得满得意的,“闹鬼的房子、灵异照片、车祸频传的死亡公路、举枪自尽的新兵鬼魂……类似的故事,在台湾已经做到烂了。观众需要新的刺激。”
“辜明卉的案子,又能给观众什么新刺激?”
“她的案子当然不一样。你知道‘七夜怪谈’的贞子吗?”
“知道啊。几年前一部很红的日本电影。”
“我可以告诉你,台湾观众需要的就是贞子。”他提高音量,好,这么说你可能不懂。在台湾做节目不太容易,不管是星座命理、减肥塑身、整人节目、callin节目、旅游美食、互相叫骂威胁的商战连续剧……没有新鲜的东西,观众一下子就腻了。
“为什么台湾观众会这个样子呢?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不确定感。台湾的不确定感太重,大家对未来茫茫然,心情总是忐忑不安,只好转而看一些不必伤脑筋、可以让心跳加速的电视节目,忘记一下不愉快的现实。
“换句话说,我们要做的节目就是心跳加速的节目。老套的东西大家不要。贞子受欢迎的原因,就是因为新鲜──最先进的科技,跟古老的灵异事件结合!”
我对简克雄僵硬地微笑──跟我讲这个做什么?
“你指的是……辜明卉案里的网络吗?”
“宾果!”简克雄弹了一下手指,“玩火自焚不稀奇,死在电脑前才特别。”
“哦。”这家伙感觉有点惹人厌。“你就是因为这样,才注意到辜明卉的案件吗?”
简克雄突然不说话,饶有兴味地望着我。
“张先生,别光顾着听我说故事,你的故事呢?”
“什么?”
“你刚刚提到,在辜明卉案里发现灵异事件,指的是什么?”
“呃……”我清清喉咙,接下来好像又得开始说谎了。“辜明卉被烧死在自己的家里,后来她父亲也跟着疯了。但是,他却一直认为女儿没死。我在想,会不会是他看到女儿的鬼魂呢?也就是说,已经被烧死的女孩子,仍然在家里游荡。”
“只有这样而已吗?”简克雄扑哧一笑,“这样不符合贞子的条件啦!如果你告诉我,辜明卉的鬼魂继续上网,而且还在线上交了很多网友,他们还纷纷出来作证,说辜明卉一直喊:‘好烫、好烫!’……这样节目才做得下去嘛!”
“抱歉,我不是电视台的人,不懂你们的规矩。”
“开开玩笑。”他友善地拍拍我的肩膀。事实上,我们是在网络上看到这个案子,才决定要深入采访的。这个案子在网络上很红。
“你知道,网络上的谣言很多,而且大部分是假的。虽然是假的,既然是谣言,那么看起来就很像是真的。
“这个案件,要追溯到今年一月初。节目企划部有位同仁,提到她收到一封转寄E-mail,内容描述了一则网络杀人魔的消息。自从ADSL普及之后,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网络,在网络上寻欢找伴的寂寞男女,也愈来愈多。
“信里头说,她是一家健身器材公司的业务员。她有一个同事A喜欢上网,好像也交了很多网友。其中刚好有个网友想要买健身器材,也可以帮A做个业绩。这是A在某次闲聊提到的。
“A是个三十出头的单身女子,一个人住。从闲聊中,听得出A对这名网友很有好感。不过,发信人并不清楚他们到底见过面没有、买了器材没有,然而A却死亡了!
“A的死因非常奇怪,家里发生离奇火灾,她被烧成黑炭,面目全非。她的住处是个集合住宅,但这场火灾并没有波及其他住户,仅仅烧死她一个人。不只如此,现场还有几个疑点。
“首先,令人感觉不可思议的是,假使火势并不大,为何她没有逃离现场?再者,起火原因也无法确定,因为A本身并不抽烟,房内没有厨房,浴室瓦斯也没有漏气现象。于是,这场死亡火灾,最后被警方以意外事故结案。
“不过,对发信人来说,这是一个她无法接受的答案。A口中的网友,变得嫌疑重重。她认为那人就是肇祸者。所以,她希望能在网络上寻求协助,看看能否找到在发生火灾的时段,曾经在现场附近目击到这名神秘网友的热心人士。”
故事讲到一个段落,简克雄手上的烟也抽完了。他把烟蒂弹进烟灰缸,再点燃一根。
“‘灵异探险队’这个节目我做很久了,一开始摆几根蜡烛、找几个明星,再打上青色灯光的摄影棚内就可以完成。后来大家光听不过瘾,所以我们又找了几个美少女,前往一些有名的鬼屋出外景,把她们吓得哇哇叫。北部的外景出完,就到南部去找,像是高雄的外星人、屏东的人狼传说……都勉强拉起一点收视率。
“这样也撑不了太久。台湾鬼屋就那几个地方,做不了几集,更何况还有其他电视台竞争。后来我们找上警方,请警界人士来讲刑案怪谈,什么死者托梦啦、嫌犯撞邪、凶器发光啦……但也只能流行了一阵子。
“目前呢,‘灵异探险队’把未来的企划方向,锁定在网络谣言。也不知道能撑多久。网络谣言的好处是,大家转寄来、转寄去的,还会重新编排、加上个人意见,把一个原本漏洞百出的烂故事润饰得精彩绝伦,不管是真是假,至少脚本都帮我们写好了……”
真想不到,节目原来是这样做出来的啊。
“总之,这封E-mail引起了我的注意,大家开过会后,就决定做这个题目。接下来,我们开始寻找近期的相似事件。找着找着,就找到辜明卉的案子了。
“根据我们的调查,辜明卉得了忧郁症,在家休养直到发生火灾,大约有两个月的时间。虽然并不清楚她为何罹患忧郁症,但她后来上网成瘾、在网络上的交友状况复杂,则是我们旁敲侧击多时得到的消息。
“我们找到辜明卉弟弟就读的国中,访问了几个他的同班同学,知道其弟那几个月,很受姐姐的精神状况烦恼。发生火灾之后,甚至连弟弟都沉迷网络游戏了……听起来就像是一种‘幸运连锁信’般的诅咒……”
“你的意思是说,这两个案件的女主角,很有可能彼此认识,是吗?”
“还不确定。但同样类似的元素,在这两个案子里都出现了。我甚至相信,她们之间一定认识了同一个网友。虽然还没查到业务员A的真实身份,但她应该也是个网瘾症的患者。
“网瘾症虽然只是一种沉迷电脑的心理病症,但因而引起精神错乱、休克死亡的例子不在少数。我有一种直觉,这名神秘网友,或许他有能力透过网络来控制人心。甚至,他可以说服两名受害者引火自焚。
“既然号称网络杀人魔,或许并不一定需要亲自到被害者面前动手。导致火灾的火源,可能都是被害者自己准备的……”
“真的有这种事吗?”我忍不住打断。
“当然有!网络之所以令人易于沉迷,就是因为它有无限延展的魔力──没错,就是魔力。在网络上,你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同样的,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透过网络,轻易进入你的潜意识!
“例如强调暴力、杀戮的网络游戏,近年来已经引起不少争论。”简克雄为了节目,好像也作了不少功课,“就跟暴力电视、电影带来的影响一样。不过,暴力游戏比起影视的影响可能更为深刻,因为它特别重视互动性。
“敲几个键盘、按一下鼠标,就会让虚拟世界血流成河。简单过头的动作,降低了人类遂行暴力的心理门槛。一九九九年,美国科罗拉多州的科伦拜中学,曾发生一起严重的枪击喋血案,在短短的十六分钟内,死了十二个学生及一名老师。主嫌是两名游手好闲的在校学生──其中一名,即非常热爱暴力游戏。
“我的意思其实很简单。由人类控制机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未来将由机器来控制人类──这就是‘贞子’真正的意义!我认为这两场火灾,所象征的是网络杀人魔,究竟有没有办法遥控‘自以为握有主导权’的网络使用者的意志。”
“听起来,你似乎已经断定这两个案子有关联了。”
“我们是做电视节目的,可不是警方。”简克雄又恢复一副“创意才子”的口吻,“实际上有没有关联并不重要。我们把它做出来,搬到荧光幕上,观众认为有关联就有关联,没关联就没关联。
“张先生,既然你受了辜先生的委托,而且又来找我们,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我的同事花了两个多月的工夫,找到了一堆资料,却无缘进入当事者的家里,就差临门一脚。
“我希望能与你合作,把这则网络杀人魔的传闻做个澄清。这就是为什么我愿意开口跟你说那么多话的原因。”
说罢,简克雄微笑地注视着我。
“但是,我不能透露委托的侦查细节,这违反本行的原则。”我耸耸肩。
“没关系。”简克雄倒是很干脆,起身向我点头致意。“侦探先生,假使你日后遇到什么灵异事件,如果有荣幸,也麻烦拨个电话知会一下哦!”
3
简克雄离开咖啡厅以后,我结清两杯卡布其诺的账单,在民权东路上拦下出租车。
虽然对他有点抱歉,我什么都没透露,但他似乎不以为意。也许从事传播业的媒体人,态度都是这么圆滑的。
说不定,他认为辜明卉案只是个开始,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碰头。
而且,针对辜明卉案,他的“贞子”理论尤具深意。
人类将被机器制约的预言由来已久,出现在许多社会学家、科幻作家的言论当中。其中被认为威胁最大的是机器人。然而,也许正是最大的威胁,所以机器人一直备受人类提防。相反的,以“人机互动”为诉求的电视、电脑、电动玩具……却一跃成为现今人类心灵的主流威胁。
整个台湾,已经被ADSL铺满。倘若网络杀人魔可以利用某种方式遂行谋杀,那他的破坏力将无远弗届。而,火灾只是个谋杀之后的残余表相。
在“七夜怪谈”中,恐惧的传布方式是利用录像带。它挑战的是人类的好奇心。身份不明、地点不明的网络杀人魔,有可能利用人类对网络的病态依赖来杀人吗?
回到复兴南路二段和信义路交口附近巷道内的征信社,已是晚上八点过后。我在电脑上随意查阅杨菱涓失踪案的调查报告,装出一副专注的模样。
“钧见,我先走了。”廖叔在身后向我道别:“别忙得太晚。”
“我知道。”
我回头对廖叔微笑,并且确定马如纹也不会再回座位。
如纹是个做事干练的好秘书,但就是因为太过认真,时常会神经兮兮,下班后才想起有什么文件忘了处理,三更半夜还跑回公司加班赶完。
其实,如纹平常跟我无甚交往,除了每月的发薪日以外。但是对我来说,她最大的威胁就是她事事都会向廖叔禀报,让我有时想办一些社内规定不准接的案件,都得随时小心翼翼。
我一直等到廖叔收拾好东西、离开办公室才开始工作。坐定在位置上,接下来的侦查方向,仍然要从网络开始!
连上Google,我试着搜寻几个关键词,希望能找到一些辜明卉案的蛛丝马迹,以及可能是A小姐案的报导记事。
很顺利地,我在一个讨论灵异事件的发表园地,找到了简克雄提到的那封转寄信件之完整版本。
正如他所说,这个案件在网络上讨论还算热烈。有好几名网友接续贴上可能的相关事件,还附上个人臆测,但内容看起来愈来愈离谱,可信度并不高。
不过,其中有一篇两周前发表、留名为“夏卡尔”的文章,却谈到了非常惊人的看法。
这篇文章提到,发生在A小姐身上的离奇火灾,必定是“人体自燃”(SpontaneousHumanCombustion)现象!
真令人意外──我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夏卡尔说,只有人体自燃现象,才能解决火势微小却能烧毁尸体的疑点。这类事件在欧美、中国大陆屡见不鲜,但在台湾却很少听说。由于网络上的讨论者都没有亲眼目睹A小姐的陈尸现场,才会误以为那只是一般火灾。
人体自燃所引发的火灾,火势并不会扩大,只会随着尸体完全被烧毁而渐渐熄灭。这是它与一般火灾最大的不同点。
文中提及,虽然目前科学界尚未提出合理的解释,但这类火灾绝对不属于灵异现象。
夏卡尔还附上几个链结地址,都是人体自燃现象的参考资料。可是,这篇猜测并没有引起什么响应,其他人都把讨论焦点放在网络杀人魔引发受害者精神错乱的邪恶怨念上。
我将鼠标光标连至那几个网页地址,读到了更多人体自燃现象的资料──
人体自燃,是指人在未接触外来火源的情况下,从人体内部突然出现燃烧的现象。绝大多数会造成严重烧伤,整个人体甚至会烧成黑炭。然而,人体周围环境却不会遭火势波及。
历史上第一桩人体自燃事件,记载于一七六三年法国人约拿斯.杜朋(JonasDupont)所撰的《DeIncendiisCorporisHumaniSpontaneis》,这部著作搜集了诸多类似案例。杜朋在书中记录了一桩发生在一七二五年、一名住在海姆斯(Rheims)的妇人妮可·米立特(NicoleMillet)无端被烧死于一张毫无烧焦痕迹的椅子上之怪案。
嗜酒如命的妮可,被人发现时早已尸焦体毁,只剩残余的头骨及指骨。很快地,她的丈夫因涉嫌谋杀妻子,而遭逮捕起诉。不过,由于当时一名年轻的外科医师勒·卡特(LeCat)出庭作证,证明人体自燃现象的存在,其夫才获无罪释放。
最后,法庭裁决妮可·米立特死于“上帝的惩罚”。
一八五三年,英国大文豪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Dickens)的长篇小说《荒凉山庄》(BleakHouse),故事中描述了一个名叫库鲁克(Krook)的邪恶酒徒,在未被纵火的迹象下惨遭烧死,现场只遗下大量油脂,从地板夹缝流滴至下层。
狄更斯在小说中,以人体自燃象征社会邪恶终将自我毁灭。他会将这类事件安排到故事情节中,显见人体自燃事件在当时已时有所闻。
然而,如此的文学手法,却遭文学评论家视为宣扬迷信。也就是说,有许多人仍不相信人体自燃现象的存在。
当时的德国化学家巴隆·冯·列比格也指出:“人能够自燃的说法,并不是建立在死因的知识之上,而是走向知识的反面,建立在对引起事故的所有因素和条件完全无知之上。”
由于许多案例的受害者都是酒鬼,列比格曾经假设,人体自燃可能是由体内酒精含量过多而引起的。当酒精浓度过高,便会释放出易燃气体,一遇火源便会燃烧。
于是他做了一个实验,将新鲜肉类注射不同浓度的酒精,希望能测量出多少浓度的酒精会引起自燃。实验否定了这项假设,无论浓度为何,都不可能使肉体焚化殆尽。
另外,著名法医学家卡斯波在《实用法医手册》则直接否定人体自燃现象:“在一八六一年的今天,如果还有诚实的科学家想去解决人体自燃的神话,那真是太可悲了。所有关于‘自燃’的证明都是完全不可信任的,是由没有专业知识的人所提供。”
尽管如此,匪夷所思的人体自燃事件依然层出不穷。
例如,在一九○五年英国南安普敦附近的某个乡村,基利夫妇在一场无名火中丧命。当天早上,从基利家传出尖叫声,邻居听见后立刻冲进屋内,却发现躺在地上的丈夫已化成灰烬。而太太坐在安乐椅上,虽然烧为焦炭,但形体仍依稀可辨。
警方调查后发现,屋内有张桌子翻倒,油灯也落在地板上,但灯火并未酿成大火。令人难以想象,一盏油灯竟然会瞬间焚毁夫妻两人的身体,而安乐椅却没有烧毁。咸信,这是一桩人体自燃一次波及两人的特殊案例。
根据三百多年来的统计,全球的人体自燃现象约有两百件以上,受害者有男有女,年龄范围极广,最老的有一百一十四岁,最小的是四个月大的婴儿;跟身材也毫无关联,有些案例还发生在走路、开车等行动中。
随着法医学日精月进,不断发生的人体自燃现象,也愈发不可思议。
有个研究者美国人查尔斯·福特,搜集了二十世纪以降在美国发生的人体自燃事件,并予以翔实纪录。
其中最著名的案例,发生在一九五一年七月二日的佛罗里达州圣彼得堡。
那天上午八点,一位女房东潘西·卡本特(PansyCarpenter)想转交一份电报给房客──六十七岁的寡妇玛丽·里瑟(MaryReeser),当她走到里瑟的房门前,却发现房门把手滚烫异常。
卡本特察觉事情不妙,大喊救命,两名油漆工人从对街跑来协助,合力将房门打开。
房门一开,屋内浓烟满布,一股热气不断涌出。待热气消散,他们才走进屋内,并发现客厅和厨房隔间木柱都有烧痕,里瑟惯用的摇椅则不见踪迹,地上只留下一团直径约一公尺的椭圆形焦痕,以及一只仍然穿着黑色拖鞋的小腿残肢。
消防人员抵达后,从这堆椭圆形焦痕中,证实了这就是里瑟烧尽的身躯灰烬和碎骨渣滓。原先估计约有八十公斤的她,被烧成不到五公斤的残骸,像是进过火葬炉一般。
一公尺以上的天花板、墙壁尽数熏黑,黏满了一层气味难闻的油烟。除了里瑟所坐的摇椅、身旁的茶几被烧毁之外,其余家具都安然无恙。距离摇椅仅三十公分处的一份报纸,居然也没有遭到火势破坏。
另外,墙上的塑料插座、厨房里的塑料杯子和衣橱中的蜡烛也融化了。一个电子钟停在四点二十分,改插到其他插座后还能走动。
本案例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这是第一桩以科学方法来研究人体自燃的案件。
包括警方、FBI、病理学家、火灾专家及消防部门,都各自以不同的角度介入调查。然而,随着漏电、化学药剂、闪电、自杀与谋杀的可能性逐一否定,确定根本找不到任何原因后,当局最后承认调查失败。
当然,里瑟案又被归入人体自燃的现代案例之一。
事实上,人体自燃最令人无法理解的一点,是燃烧过后的人体几近成灰。火葬专家指出,若要使一具尸体化为灰烬,必须先经过摄氏一千两百度的高温燃烧至少九十分钟,续以一千度燃烧六十分钟至两小时半。
即便如此,火化之后仍会留下碎骨,无法像人体自燃的结果那么彻底。而且,环境如在一千度以上的高温下,周围的物品也会开始起火,不可能毫无损伤。
为此,种种异想天开的臆测也纷纷出笼。除了十九世纪的“高浓度酒精”假设外,还有著名的“人体积存过多可燃性脂肪”、“易燃衣物”、“过量磷元素”及“人体静电”的猜测等等,不一而足。其他诸如球状闪电、外星死光、体内核分裂、目光灼人、怒火中烧之类的胡说八道,当然更不值一究……
──读完这些网页,我发现夏卡尔的说法颇有几分道理。
我记得,辜明孝曾经提到,辜明卉的房间之所以被漆成黑色,是因为辜崇希想要遮掩墙上触目惊心的人形焦痕。
选择黑色油漆,当然是心理异常的行为。但所谓的人形焦痕,其实和里瑟案现场“一公尺以上的天花板、墙壁尽数熏黑,黏满了一层气味难闻的油烟”的描述极为雷同。
还有,仅仅烧毁躯体,没有波及其他家具──也是辜明卉案和人体自燃现象的类似之处。
网络上热烈讨论的人,通常看不到案件的全貌。那么,到底夏卡尔只是刚好猜中,还是他根本就与这些事件有关呢?
据说,凶手的犯罪动机如果含有“引起世人注意”的成分,那他在犯案之后,就很有可能重回现场──混在围观的人群中,窥视警方的办案行动。此外,他还会细心地搜集相关新闻消息,剪报整理成册。
有些凶手甚至会主动与警方联络,并嘲笑警察办事不力,例如十九世纪末在英国出现的开膛手杰克,就曾经写了许多语带讥讽的信件给苏格兰警场。
网络时代已然来临。新一代的连续杀人魔,会不会利用网络来宣示自己的存在呢?
无论是A小姐或辜明卉案,除了网络上的讨论,显然未曾引起警方的注意。假设这些案子真的是某个杀人魔所作,也许他确实会急于渴望得到警方的重视。
然而,杀人魔的杀人手法太聪明、太特别,令警方根本没有理由去怀疑A小姐和辜明卉两人是遭人谋杀。原本打算唬得警方团团转的诡计,竟然完全被警方忽略。
因此,相关讨论串必须愈来愈长,引发网络愈强烈的波澜,直至媒体大幅报导,警方才会扬弃原先意外或自杀的结论,重新展开调查,杀人魔也才能得到他所需要的世人目光。
这时候,凶手必须释出一些言之成理的线索……
那么,人体自燃现象,正是网络杀人魔使用的杀人手法吗?这种现象真的能够透过网络遂行谋杀吗?另外,这跟辜明卉房内的白色吊绳、电脑里的吊死女鬼影像文件又有什么关联?
在我的脑海中,不由得闪过一个念头──火焰魔法!
世界上真的有火焰魔法吗?
我回忆起影像文件最后几秒,画面上的女子恶狠狠地瞪视着我的景象,又联想起适才网页所提,关于人体自燃的一项荒谬假设──目光灼人。
美国恐怖大师史蒂芬·金曾经发表过一部小说《燃烧的凝视》,即是在描述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拥有以目光点爆任何物体的超能力之故事。也许,金的故事原始构想亦是来自于人体自燃,而目光灼人的假设,在美国应该也得到某些人的认同。
难道说……难道说,辜明卉是从网络上下载了这份影像,并且模仿影像挂上吊索……甚至因为忧郁症,模仿影像上吊自杀,最后受到“燃烧的凝视”,因此才瞬间被魔火吞噬?
江户川乱步也写过一篇《不可思议的犯罪》,创造了“模仿上吊”的犯罪手法,但是,诚如作品名称,这样的构想,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到底程序如此复杂、明显违背人性求生意志的行为顺序,会是火焰魔法的真相吗?老实说,我不相信。但一思及辜明卉生前沉溺网络的病态行为,却又不敢百分之百确定了。
至于夏卡尔,我并不想马上断定他必然有嫌疑。但我认为他并不是个简单人物。
在本案中,他很可能也扮演了关键的角色。
于是,我打开Outlook,用字谨慎地写了一封E-mail,寄信到夏卡尔在讨论串里所留下的电子信箱地址。
我希望,能尽快与对方见个面!
第4章 生日
1
睡眠时做梦,是为了避免清醒时出现幻觉……我们有理由相信,快速眼动睡眠还提供另一项保障:预防精神病。
──艾伦·霍布森《梦与疯狂》
翌日上午,夏卡尔回信给我,说他很乐意跟我见面。
不过,他并没有留下任何联络方式,只在E-mail里注明,四月十五日以前不行。四月十五日以后,他都可以配合我的时间。
和如纹确定了本周客户的预约行事历,我选了几个空下来的时段,再回复给对方,请他选一个。
为什么选择四月十五日,我不清楚。不过,从第一封回信中,我感觉夏卡尔是个颇有自信的人。我在前信提到,我是个征信社探员,因为接了一个状况有点类似的案件,上网搜寻相关资料才发现他的意见,所以希望跟他见面。
想不到,他竟然自信满满地回答我,他知道我是受了谁的委托。因为,他已经掌握了这几桩离奇火灾事件的全貌!
他的回答实在令我意外。也就是说,尚未被注意到的类似事件,已经在台湾逐渐蔓延开来。遭到火焰魔法杀害的,并不只有A小姐和辜明卉。
而对于夏卡尔的真实身份,我也愈发感觉好奇。
他说,他完全可以配合我的时间,除了暗示了他并不是一般的上班族或学生,也表示他非常乐意与我见面──不过,倘若如他所说,他已经掌握了几件火灾案的全貌,为何他并未立即采取行动,直接向警方报案呢?
夏卡尔是否别有目的?廖叔告诫过我,要我小心判断网络上线索的真伪──但,我亲身进过辜明卉的房间,夏卡尔的人体自燃假设很有可能是真的。难道对于这些案件,他还缺少了什么环节?
而在这个环节,他需要我的协助。
我认为,夏卡尔应该是个赋闲在家的青年。至于为何赋闲在家,为何对这些案件充满兴趣,也只有见了面才知道。
等待下一封来信之际,我也没有浪费时间。尽管辜崇希精神状态异常,我却不能完全否定他所提供的线索。他曾经谈到,网络杀人魔在网络上挑了一些受害者,利用疯狂、残忍的寻人游戏来玩弄这些被害人,让他们永远离不开网络。
我无法确定这条线索的真伪,依然有过滤的必要。
在辜明卉的个人电脑里,我找到一些她注册过的BBS和网络聊天室的账号。为了确认她生前的网络活动,我非得逐一查验不可。
下午两点,我前往复兴北路上的一家网咖连锁店,准备一一试验这些账号是否仍然可用。
虽然还是上课时间,网咖里仍有七八个染着金发的学生流连沉迷。看起来是同一所学校的同学,但彼此极少闲聊,各自在网络游戏的炫丽画面前全神贯注,电脑喇叭传出雄壮鼓击声,间歇夹杂着阵阵呐喊。我知道这个网络游戏──当然,就是“人狼城Online”。
隔壁走道突然间爆出疯狂的欢呼声,一名少年高举双手大叫,但其他人仅犹如突然被吵到般向他白了一眼,并不关心他方才的欢呼所为何来。
这大抵就是新生代年轻人的行为模式。
女服务生端来冷冽的绿茶,喝了一口,我的手指开始在键盘上敲打。
辜明卉一共注册了四个BBS站,但只有一个上站的次数较多。令我惊讶的是,此站的注册时间才两个多月,信箱里积存的信件却超过三百封的数量上限!
原先我以为,这些信件可能有特殊意义,是她与网络杀人魔的互动讯息。结果一看之下,才发现那只是广告垃圾信。我反而觉得奇妙,辜明卉为何保留这些垃圾信。
同样的,即便其他三个BBS站上站次数不多,信箱里也全都塞满了垃圾信。
这些垃圾信件的标题种类繁多,诸如减肥塑身、盗版光盘、快速赚钱法、宗教传布、色情服务、贩售全球电子邮件名单、黑客软件等等,但一看标题就知道没有浪费时间阅读的必要。中文信及英文信都有,寄件地址皆为随机取码、毫无意义的字母排列组合。
这就是网络时代下的新经济模式。
更怪异的是,这些信件都在同一天收到──元月二十六日。也就是辜明卉死于火灾的当天!
一天收到一百二十封垃圾信件?好像太多了。
据说,台湾一天在网络上流通的垃圾邮件超过一亿封,相当惊人。一般人每天平均会收到四十二封垃圾邮件。如我,平常整天在台北市四处晃荡,不常上网,使用E-mail的机会也不多,单日收到的垃圾信件高达二十封,却也算是少的了。
除此之外,这些信件皆标示“未读”。亦即,辜明卉尚未读过这些信件。
当然,没有人会花时间去阅读这些毫无意义的邮件,一看到就会直接删除。辜明卉之所以没有删除这些信,很可能表示当时她在死亡前没有上BBS站。
同时,这也表示在元月二十六号以前,辜明卉的信箱全是空的──或者她删除了信箱中所有的信件。
不过,根据社区大楼管理员的证词,辜明卉在网络上似乎交了许多网友。若是如此,她应该不太可能从未保留BBS上的网友信件。但她的信箱却是空的。
难道说,在元月二十六日之前,辜明卉的BBS站信箱也塞满了垃圾邮件?
无论如何,这么多垃圾邮件,究竟有何意味?
我忽然想起辜崇希的话──这会不会跟“寻人游戏”有关?
──从垃圾信的内容中,拼凑出有正确的字符串,借此找到网络杀人魔在“人狼城Online”上的位置。
不必亲身体验这样的游戏,光看信件数量就令我头皮发麻。
那么,这表示辜明卉在个人电脑中,和小哲通信所提到”寻人游戏根本是骗人的”并不全然是谎言了?倘若抽离了辜崇希的证言,这些垃圾信件又有什么意义?
虽然知道其中可能藏有关键的破案线索,但我此刻实在无法捺着性子,一篇一篇仔细去读这些穷极无聊的邮件。考虑良久,我决定将邮件全都转寄到征信社的信箱存盘,待日后有时间再回办公室慢慢研究。
花了十来分钟,才把一百二十封信件转寄完毕。望着信件上那些矫情、僵硬的商业标题,我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一连上网络,打开信箱,第一件事就是删除垃圾信件──这是现代人的标准习惯。期待立刻有朋友透过电子邮件,探寻自己的近况。然而,等候许久所收到的,仍然是新的垃圾邮件。
那么,如果我删掉这些信件,就像辜明卉亲自上站的情况一样,会发生什么事呢?
按下D,我删除了几封信件。
令我眼睛一亮的是,就在不到十秒内,垃圾邮件又填满了信箱!
我又试着两次。同样的,不管我删掉几封,新的垃圾信件都会马上填满信箱。
──原因没有别的。这个信箱被“盯上”了。亦即,有某个人在远程挂上了寄信程序,锁定辜明卉的信箱,不停地塞爆她的电子邮件!
所以说,辜明卉才会疲于删除信件,最后只得换了好几个BBS站注册吗?
然而,这个神秘的追踪者,仍然锁定她新注册的BBS信箱,继续塞爆她的信箱。
无论如何,我已经渐渐可以感觉到,确实有人在网络上暗中窥视着辜明卉!
接下来的问题是,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记得以前在高职上电脑课时,外型颓废、不拘小节的老师,因为挡不住同学的起哄,要问出一些成为黑客的绝招,曾经在课堂上提过一个名词,叫做“服务拒绝攻击”。
为远程用户进行各种通讯服务,原本就是网络存在的目的。然而,就像是高速公路系统,网络的流量是有限度的。若密集地利用既有的通讯服务,长时间占据大量网络传输资源,就可以瘫痪整个网络系统──这即是服务拒绝攻击。
例如说,在网络上号召两千个中华电信的行动电话用户,聚集在台北火车站,于同一时间拨打手机,就能令基地台因为忙不过来而停止运作。
在军事行动上,也经常出现这类攻击。
若想攻击一个在周边栅栏上安装震动感应器的军事基地,攻击者可以趁深夜时分,以小石块朝栅栏投掷,然后立刻远离。小石头触发了震动感应器,造成警铃大作。守卫者于是外出查看,但却找不到任何异状,只好返回工作岗位。
接着,攻击者再度向栅栏投掷小石块,再度引起警铃声。当然,守卫者再度外出查看,但还是找不到丝毫异状。
只要同样的动作重复多次,连续好几个夜晚,守卫者疲于奔命,就会认为一定是震动感应器出了问题。他们会决定关闭震动感应器──按照正常的人性。然后,攻击者就可以在守备者毫无防范的情况下大举进攻。
这招很好用。人总是有惰性,而且也不会完全信任机器。
我以辜明卉的BBS账号为例。某个恶意的攻击者,偷偷在网络上以辜明卉的账号,申请大量的通信群组,这些通信群组每天都会寄出大量的信件,这就会让辜明卉的BBS信箱超过容量上限而动弹不得。
另外,老师说还有更狠毒的一招,叫做“分布式服务拒绝攻击”。
假使我很讨厌廖叔,所以我打电话给一百家比萨店,各订购一个夏威夷比萨,请他们在晚上八点送到廖叔家去──那会发生什么事呢?
到了晚上八点,廖叔家会出现一百个比萨送货员,伸手跟他要钱!
只要廖叔没看到我在偷笑,他加上一百个比萨送货员,根本找不到谁是陷害者。
黑客只要能入侵一百台毫无设防的个人电脑──这种电脑在网络上多得要命──并植入攻击程序,锁定某个无辜的服务器……攻击者所设定的时间一到,这台服务器就要倒大霉了。除非它关闭所有的网络通道,否则无法杜绝庞大数量的远程资料存取。
攻击程序甚至可以设计为全自动──自动搜寻不设防的电脑、自动复制植入、自动设定攻击时间、自动锁定任意的服务器。
很明显的,辜明卉确实受到黑客攻击,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要断绝她的BBS信箱通讯。最后,辜明卉不得已只好放弃原先的账号,改上其它BBS,但其他BBS仍然遭到黑客的追击。
而这名黑客,极可能就是辜崇希口中所提到的网络杀人魔。
不过,假使真的是这样的结论,那所谓“寻人游戏”的线索,就不会是从这些垃圾邮件中分析、过滤内文所能得到的了。
我决定暂时停止继续猜测,转而开启”人狼城Online”的执行程序,进入游戏画面。
“人狼城Online”这款网络游戏以角色扮演为主,不过也囊括了实时战略的部分元素。侦办杨菱涓失踪案时,我曾经在网咖玩过这个游戏七、八个小时,上手还算顺利。
不过,里头的角色,在不同等级的能力差距颇大,升等的条件又有很多限制,还必须完成某些特定任务,所以游戏初期为了求生存,非得小心翼翼不可。
等级一升,角色的战斗力即大幅提高,对等级低的玩家发动攻势,往往可以“秒杀”,也就是一击将敌人歼灭。再加上主动消灭其他玩家也不会得到太严厉的惩罚,因此就算变成“红人”──即肆无忌惮、嗜杀成性的人──也无所谓。
虽然找不到辜明卉在“人狼城Online”上的游戏账号,但还是得进入游戏查查看。
当初为了寻找杨菱涓,我曾经透过拍卖网站买了一个游戏账号,用来查案子。
我这才知道,买一个游戏账号实在不便宜。
因为,这个游戏的等级非常难练。在这个游戏里,若全神贯注地打怪练功,大约要一天一夜才能从第一级升到第二级;第二级到第三级则需要两倍的时间;第三级到第四级则需要三倍的时间……
也就是说,如果你想要升到第五级,必须不眠不休地练功──一天加两天加四天加六天,等于十三天。将近半个月。
有许多玩家为了对付这种难缠的升等机制,挂上“自动练功”程序,开着电脑,让角色自动赚经验值。不过,“人狼城Online”在同一幅地图上的怪物,等级差距很大,遇到太强的敌人很容易完蛋,必须远远走避才能活命。
这样一来,自动练功程序有时候就帮不上忙了,更何况升等还得通过特定时机的任务,时机一过,经验值就重新计算,打再久也没用。
这种设定令诸多玩家为之气馁。但人就是这样,面对愈难追的女人,就愈愿意殷勤备至。在拍卖网站上,“人狼城Online”的高等角色,市场价格亦是令人望而兴叹。
我这个账号是第八级,不眠不休地练大概需要两个月,行情值新台币五万块。
网络游戏的角色、宝物及“狼币”,能够以真实钱币进行交易,是网络游戏崛起后数年的现象。就和辜明孝一样,为了赚钱去玩的也大有人在。当然,既然跟钱有关,就免不了会发生虚拟世界的诈欺、窃盗及谋杀案。
此时,我忽然想到──我能不能在游戏里开一家征信社呢?
只要动动鼠标,用不着四处奔波,在游戏里接受委托,调查里头一天到晚经常发生的宝物窃案,然后收取狼币作为酬劳。最后,再依照当天汇率换成新台币。
撇开佣金多寡不谈,我至少可以不必亲身跟人打架。
“万一突然停电怎么办?”不过,廖叔一定会说:“还有,那些漂亮的女客户怎么办?”
……算了。
为什么需要这么贵的账号,其实是有理由的。等级太低的账号,没有玩家愿意搭理,也无法前往难度较高的地图。虽然怪物攻击力很强,但我至少不会被人秒杀,可以逃得掉。
在地图上随意绕了一大圈,虽然遇到不少人搭讪,却问不到有人认识“卉儿”。
我想起那个和辜明卉通E-mail的“小哲”。不知道他在不在这里?
“人狼城Online”在每一幅地图里,都有一座主城。结盟组队、买卖武器、交换消息皆是在主城内进行。在这幅“雪原乱”里的主城,叫做“白狼城”。
走进白狼城,可以找到休息补血的旅店。
旅店里人来人往,要问什么事情,至少不必跑来跑去。好不容易,我总算问到“人狼城Online”大部分的玩家,都会连到一个专门讨论这个游戏的网站找资料。
于是,我依网址连了过去,瑰丽的画面在IE框架中浮现。
这个游戏讨论网站里,也有电子布告栏,每个主城都有专属的留言区。在布告栏里可以找到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信息──以物易物、新手求助、呛声叫骂、私密情事告白……以及寻人。
透过网络进行侦查的这段时间以来,我感觉网络至少有一项功能是让人感觉由衷温暖的。那就是寻人。犹如人体错综复杂的神经脉络,网络建构了一个没有距离、没有隔阂的空间。寻得那位朝思暮想的那人,心底的悬念终能放下。我很喜欢看到这样的画面。
白狼城的寻人布告栏有上千篇,大部分是寻找合作破关的队友,还有素未谋面的“我的公”和“我的婆”,以及一些显然是色情服务的广告。版面附有搜寻功能,我寻找“卉”、“哲”等关键词,但却一无所获。
于是,我决定以卉儿的名义,主动在版面上张贴寻人启事。
我在启事中特别注明“忘了我们要一起去寻找为非作歹的网络杀人魔吗?”以及“段考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络了。”等字句,只希望日后别找错人。
“安安,”正当我准备离线前,又有人跟我搭讪。“可以跟你组队吗?”
这是一个等级比我高一级的“狼骑士”,这表示对方花了更长的时间在这个游戏上。
“我想去冰封沼域探险。”
“可以啊。”看着对方的昵称“流瀑”,我突然有个念头。“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你最近遇到过一个叫做小哲的人吗?他的等级应该跟你差不多。”
“没有。”
“那可以帮我注意吗?”
“没问题啦。那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冰封沼域啰!太好了!”
“有这么值得高兴吗?”我回复:“这里等级跟我差不多的人很多啊。”
“因为你有加七的‘火云剑’啊!”
“火云剑?”我开启自己的装备选单,果然看到这件宝物。
“有了火云剑,去冰封沼域会比较轻松啊。”听到流瀑的说明,我恍然大悟。原来账号这么贵是有理由的,这么多人找我搭讪也是因为它啊。
“你知道吗?我有加五的‘炎莲枪’,可以一起施展攻击力两千多的火焰魔法喔!”流瀑像是个热情的游戏迷般不断说明:“就算是冷光巫者,打两下也必死无疑!”
──火焰魔法!
真没想到,我会在“人狼城Online”听到“火焰魔法”这四个字。
2
“你好……”
一位身穿北一女制服的高中女孩,对我露出甜美的笑容。
我不由得被震慑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就是夏卡尔。”她坐在我的面前,将手上的黑色提包轻轻摆在身旁的空椅,白皙的手腕没有戴表。她见到我目光呆滞,便问:“怎么了吗?”
“没事。”我深吸一口气才回答。
四月十五日下午四点许,我依约来到公馆,坐在汀州路三段的一家咖啡厅内等待夏卡尔。
今天并非例假日,这家陈设简单得过分的咖啡厅里,只有我一个顾客。看来生意真的很差。
在此之前,我把侦查的时间全部投注在“人狼城Online”。平心而论,这真是一个很精彩的游戏,等级愈高,能玩的花样愈多。与流瀑认识后,经过介绍又认识了其他朋友,依他们的说法,他们都是在两年前“封闭测试”时就开始玩了,除了很喜欢这个游戏外,当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卖账号赚钱。
我坦承进入游戏是为了找认识“卉儿”的玩家,特别是“小哲”──当然,在游戏里是否就叫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我还提到网络杀人魔的事情,请求他们的协助。流瀑很高兴答应了我。
“雪原乱是去年年底才新增的地图。”画面上显示流瀑的讯息:“我也是这阵子才开始玩。反正我很闲啦,跟朋友一起帮你查一下很容易。”
“你自己也要小心点。”我回答:“虽然只是网络游戏,但卉儿已经死了。而且,我并不相信她是自杀。”
“放心啦,我不会轻举妄动。一发现不对劲,就会马上发E-mail给你。”
经过两天的侦查,我的精神有点涣散。尤其是跟流瀑合力施展破坏力极强的“火芒轮舞”,脑海中竟不时浮现辜明卉燃烧焦黑的景象。
“人狼城Online”的游戏画面太精致、太绚烂了,难怪这么受欢迎。但长时间盯着屏幕,七彩缤纷的残影似乎还在视网膜内不停爆炸闪烁。
犹如一种吸毒般的幻觉。发动华丽的魔法,迸散出奇异的辉光,刺激着早已疲惫的意识。这种单纯的感官快感,只需要几根手指持续按键就享受得到。
流瀑说,他有过整整一周不吃不睡的打怪经验,后来送医院吊了三天点滴,差点没命。但他并没有离开这个游戏,因为它给了他至为珍贵的成就感。
成就感吗?的确,这种感觉得来不易。接了委托,我也经常彻夜跟监,为的不是高额酬金,而是客户不经意绽放的欣喜。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现实世界的成就感何其沉重?我似乎无法立即去否定流瀑的价值观。
这天,我一直睡到中午,才昏昏沉沉地清醒过来。侦办辜明卉案以来,现实与虚拟世界的边线逐渐模糊,一如意识与梦境。
也因此,此刻凝视着夏卡尔的脸,我才会那么讶异!
“我来晚了……”夏卡尔露出羞赧的表情,“抱歉,刚刚跟同学去看榜单。”
“榜单?”
“嗯。告诉你喔,我甄试上了台大资工!七十四级分录取哦!”
“……真是了不起。”其实我依然只能无意识地发出喃喃的叹息。
“所以呢,本姑娘从今天起,终于脱离升学压力的苦海啰,哈哈哈!”没错,这副自鸣得意、有如撒娇般的神态,曾经在我心底留下深刻的印痕。
“然后,你接着会进入社会压力的苦海。”
“什么嘛!我今天才上大学哩!暑假比同学长一倍耶。”
“这就是你今天以后才能跟我见面的原因?”
“是啊。”
“万一你甄试没过呢?”
“才不会哩!”夏卡尔作了一个鬼脸。“如果没上,不好意思,那就请你等本姑娘等到七月吧!”
我微笑了。我知道,以前只有一个人,能让我这样地笑──只有梦铃。
两年半以前,纳莉台风袭台,发生了离奇的捷运浮尸案。同时,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梦铃的身影、听见梦铃的声音。从此,我在台北东区出神晃荡,总会发现几个神似梦铃的陌生背影。一度我曾经陷入虚实不分的迷惘,事隔多时,这样的感觉仍留有余温。
然而,夏卡尔的模样,简直就是十年前的梦铃翻版。惟一不同的是,梦铃穿的是白衣黑裙的雄女制服,夏卡尔则是绿衣黑裙。如今,梦铃的身影,我只能在梦里寻觅,但夏卡尔的出现,却令我有如超越时空屏障之感。
“我叫张钧见,是征信社探员。”
“你真的是个侦探耶!”夏卡尔瞪大眼睛,看着我的名片。
“很特别吗?”
她点点头,“我以为这种人只出现在推理小说里。”
“我的同行还不算少,但侦探的真实工作状况,跟推理小说差距很大。”
“你办过密室谋杀案吗?”
“抱歉,还没有耶。”
“无头尸体呢?”
“头虱?”
“无、头、尸、体啦!”
“想不到你也知道这种血腥的专有名词。”
“喂,不要小看高中生好吗?”
“真不好意思。”一时之间,我的声音忽然有点哽咽。
明明是开玩笑,我却笑不出来。也许夏卡尔无心提到的名词,牵动了我某段悲伤的记忆。但我很快就恢复正常,时间没有超过一秒钟。
“那么,你跟警察合作过吗?”夏卡尔又问:“我的意思是说,就像是推理小说里所描述的,警方束手无策,于是秘密向你提出委托,然后等你破案之后,报纸却只提到警察的功劳?”
“我跟警察是有合作过啦。”
“哇,好酷!”
“不过,那次警方的推理比我准确。我还记得,那个案子害我白白浪费好多时间,早知道就全听他们的。”
“好逊喔……”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根本就跟推理小说不一样嘛!”
“怎么可能一样!”
“不然,你平常办的案件都是什么类型?”
“比例最高的委托,应该是外遇调查吧。另外,失踪人口的案子也不少。”
“难道都没有完全犯罪吗?都没有暴风雨山庄吗?”
“没有。”
“真无聊。”夏卡尔故意伸了伸懒腰,“亏我还对侦探的期望很高呢!”
“你推理小说看太多了。”
“反正,说出来我也不怕你笑啦,我是很喜欢看推理小说没错,从五岁就开始了。在读幼儿园的时候,我还拿过作业簿把《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从头到尾抄了一遍喔。”
“是那种简写过的、旁边有注音符号的儿童版吗?”
“不是。”
“我的天啊……”
“所以我童年最初的记忆,就是推理小说。”
“那你上小学的时候,有没有把《亚森·罗苹探案》全集抄一遍?”
“喂,干么取笑我啦,你很讨厌唉!”夏卡尔绷着脸说:“更何况,我不喜欢亚森·罗苹。”
“为什么?”
“亚森·罗苹这个人对女孩子很不老实啊,常常自作多情。”
“福尔摩斯对女孩子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是因为他很专情。”
“怎么说?”
“他一心只爱一个人──《波希米亚丑闻》里的艾琳·艾德勒。”
“这样的个性,未免也太古怪了吧……”
“才不会哩!哪像亚森·罗苹,一下子喜欢妮莉·安德棠,还跟圣维罗·雷梦朵结婚,然后又爱上珍妮芙·艾蒙……超滥情的!”
亚森·罗苹好歹也算是我的知音。所以,别这样说他,好吗?──我心里叫道。
不过,我决定不跟夏卡尔计较。“难不成,只是因为两人的用情方式不同?”
“不止是这样。还有,福尔摩斯比较不爱钱,他常常愿意免费替可怜的民众办案。”
“亚森·罗苹很爱钱吗?”
“他一看到古董啦、名画啦,就会心痒难耐地行窃,一点克制力都没有,动不动就要求失主用五十万法郎赎回。”
夏卡尔把亚森·罗苹批评得一文不值,令我遽然沉默了。
“唉……不会吧……你喜欢亚森·罗苹喔?”夏卡尔澄澈的目光流转。
“我没有这样说!”
“可是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那是因为……”我重重地吐一口气:“我昨天晚上玩网络游戏,玩得太过头了。”
“想不到耶,侦探也会迷网络游戏。”
“我是为了办案啦!”
“真的假的?”
“我为了这个案子,在网络游戏上寻找线索,已经忙了好几天了。”我板起脸孔回答。“案子发生在哪里,就要拼命往哪里找,这是我当侦探的基本原则。”
“哇,好认真!”
“当然。”
“虽然你办过的案子,并不像推理小说里写得那么棒。而且你也不够喜欢福尔摩斯。不过,看在你这么认真的分上,我开始慢慢欣赏你了哦。”
“谢谢。”一瞬间,我感觉脸颊有点滚烫。
“其实,自从我开始接触推理小说以来,我就希望未来有一天能够成为侦探。”
“……呃,我以过来人的立场,建议你打消这个念头。”
“我才不会哩。”夏卡尔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而且,我不会是一个寻常侦探,我要进大学读资工系,我未来要在虚拟的网络世界办案!”
──那不是与我玩“人狼城Online”时,心血来潮的念头如出一辙吗?
“所以,那时候收到你的E-mail,我才会想跟你见面。我很想要见识一下,真正的侦探是什么模样。我从不跟网友见面的。”
“哦。”
“虽然你的样子,与我的想象有些落差……没关系,我还算可以接受。我好想当侦探。即使只是外遇或失踪,当侦探一样很好玩,对吧?”
我的胸口不由得产生一片温热。梦铃也曾经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尤其她俩的语气好像。
“其实,我倒是很佩服你,你确实很有侦探的资质,因为你对人体自燃现象的研究很深。假使你真的开业当侦探,恐怕我要没饭吃啦。”
“还好啦,哈哈。”
“对了,你的本名真的叫夏卡尔?”
“拜托,夏卡尔是个画家啦!”她的神色有些趾高气扬,“他叫做马克·夏卡尔,是犹太人,出生在俄国,后来归入法国籍。”
“你喜欢他的画?”
“是啊!”
“那你的本名是什么?”
“我……”夏卡尔犹豫了一阵,表情好像担心太快被人看穿内心的秘密。“我叫林小镜。”
“林小镜,”我复诵一遍,“这个名字很可爱……”
“不准你用可爱来形容啦!”她的横眉令人印象深刻。
“哦?”
“绝对绝对不准用可爱!”
看林小镜认真的模样,我忍住笑意,“那我用妩媚可以吗?”
“嗯……这个好。”
“你明明只是高中生,居然还会想装成熟喔。”
“不可以吗?”
我正欲回话,突然有人出声制止。
“先生,不好意思,两位要点东西了吗?”整间店里就只有我们两个客人,而服务生似乎在桌旁已经罚站很久了。
“喔。”
这就是我跟林小镜的初次见面。
3
有件事情一定要仔细澄清一下。
林小镜的外貌,虽然仿佛和我的初恋情人梦铃十分相似,也在头一次面对面时,就与我聊得很开心,但我并没有马上抹消心中的怀疑。
尽管我并不希望林小镜就是网络杀人魔,但有几点因素令我不敢大胆卸下心防。
首先,她是北一女的高三生。比起聆听蠢蛋的言论,我一向不相信太聪明的人所说的话。过度聪明的人,往往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阴暗价值观。甚至,她可能借了北一女的制服来欺骗我。说不定她早就大学毕业了,只是长得较为娇小可爱,让人看不透她的年龄。
第二,是从来不见网友的她,却立即表现出熟络的态度。倘若她留在网络上的“人体自燃现象”理论只是一项诱饵,她自然会在一见到我就刻意与我亲近。
名侦探赫丘里·白罗曾经说过:“当一个初熟识的人对你由衷信任,要小心他的企图。”拜托!推理小说,我也是读了不少!
在推理小说里,有所谓的“冷硬派”,发源于美国,故事里挤满冶艳妖媚的蛇蝎女郎。她们用火热的肉体勾引穷愁潦倒的私家侦探,夺走他的手枪,砸烂他易碎的心。
而在台北,看似天真活泼的制服美少女,说不定正是蛇蝎女郎的变种。
第三,也是我最先起疑的一点──她居然想得到人体自燃的推理。在推理小说中,通常只有名侦探和凶手能设想出这种答案。如果她不是名侦探,那就是凶手了。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她接下来提出的要求!
“带我去旅馆好吗?”
“这……”突然听到这句话,我一下子答不出来。
林小镜显然发现我的尴尬。“喂,你别误会好不好?”
“我没误会啊。”
“去旅馆,又不一定是要……哎呀,你这个人很低级耶。”
“……我什么都没说啊。”
“关于A小姐的案子……在这里说不太方便啦。”林小镜隔着大杯拿铁,偷偷看了一眼服务生,“我们另外找个可以上网的地方比较妥当。”
“原来如此。你是说,要我带你去旅馆上网吗?”
“小声一点啦!”林小镜顿时满脸通红,“万一有人听错,很丢脸耶。”
“嗯。”我凝视着开始有些不自在的她。
“干么一直看着我?”
“商务旅馆的房间,绝对不会受到干扰,确实是一个适合上网、研究案情的好地方。”我笑了笑,“不过,你最好别穿着学校的制服进去。”
“为什么?”
“不然,这下子误会可大了。”
“也对哦!”
“我先带你去买一套……嗯……成熟一点的衣服。另外,你会不会化妆?”
“不太会耶……”
“画点浓妆,看起来比较不会被误会。看你这个样子,实在有点发育不良。”
“喂!你讲话给我客气点!”
“这样吧。我知道在复兴南路上有一家还不错的商务饭店,距离大安站不远,就在我的公司附近。一些远从外国回台委托的客户,我们通常都会安排在那里住宿……”
“哇!不简单!还有外国客户哦?”
“偶尔啦。”我继续说:“我记得那儿的客房有宽频上网的设备,应该满适合的。”
林小镜点点头。
“我们搭捷运过去,先在忠孝复兴站下车,去SOGO帮你买一套新衣服。”
“你要送我吗?”
“是啊。”
“嘿,你这个人还不错嘛!”
“算是给你当作甄试上大学的礼物吧。另外,你不会化妆也不要紧,一楼的彩妆专柜应该有一些促销活动,专柜小姐都愿意免费帮人化妆。最后我们再搭捷运去那间饭店上网。”
“那我的制服怎么办?”
“跟百货公司要个纸袋,先收起来吧。你只是去看榜单,干么穿着学校制服?”
“我快毕业了……以后穿上这套制服的机会不多了……”
“原来如此。也对啦,哪像我以前的制服,还没毕业就不想穿了。”
“谁像你们那种烂学校啊。”林小镜嘟着嘴。
“是啦是啦,大家都知道你读北一女。”她的眼神真的有不舍的感觉,让我不禁心生怜惜。“对了,你需要笔记型电脑吗?我可以先回公司拿。”
“我自己有准备。”林小镜拍拍身旁椅子上的黑色提包。
“网络线呢?”
“也带了。”
“好,那我先去结账。”
“等等。”
“怎么了?”
“侦探哥哥,送我新衣服这一招,你是怎么想到的?”
“啊?”
“这招还不错,满贴心的喔。”林小镜眨眨眼。“你有女朋友吗?”
“目前没有。”
“那么,很谢谢你的礼物。我很乐意当你一天的女朋友哦。”
“不用了。”我耸耸肩。“我对小朋友没兴趣。”
“你说的喔!”林小镜咬紧下唇,“等我换上新衣服,你一定会后悔的!”
离开咖啡厅后,我打了一通电话回社上,请如纹帮我预定饭店的客房。林小镜好像很开心,在捷运车厢内默不出声地微笑着。我偷偷望着她的脸,回忆着梦铃对我微笑的模样,想起了许多浮光掠影。
记得梦铃考上政大时,她和我相靠坐在公车上,也是这么开心的。我一面为她高兴,一面强自忍受即将南北别离的痛楚。
假使时光回溯十年前,我可以跟梦铃一起上台北,画面是否会像现在我和林小镜一般?假使十年前的梦铃既当了大学生,也当了侦探,是否会像林小镜那么快乐?
就在人流拥挤的车程中,我和林小镜未作交谈,出了捷运站。
“哇,我好高兴!”林小镜兴奋地站上电扶梯,说:“终于上台大了。在放榜之前的半个月以来,我整天都窝在家里,连一步都没有踏出家门,街也没逛过、书店也没去……”
“考完甄试,为什么不去旅行、到处玩玩呢?”我在她身后问。
“不行。我快乐的情绪,一定要在确定上了台大后,才可以完全释放出来。如果还没放榜就出去玩,那我心底一定会留着一点点的不确定感……”
“你真怪呢。”
上了仕女服饰的楼层,林小镜面对琳琅满目的当季春装,眼睛为之一亮。“真没想到,我会来这里选衣服!”
我们在SOGO停留了半个多小时。林小镜最后挑了一身剪裁大方的浅蓝色套装,再搭配艳丽的彩妆,整个人感觉至少成熟了五岁。结果,她连高跟鞋都买了。
“还不错吧?”
“嗯……谢谢你帮我的钱包减肥。”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试装后的林小镜确实令我目光发怔。也许这是本桩阴惨的案件中,惟一和煦明亮的画面。
她告诉我她要打电话回家,说要晚点回家。我望着她稍远的身影──真的,她犹如梦铃的妹妹。我总是置身事外的判断力,此刻开始动摇。
抵达复兴南路上的馥敦饭店,已经接近五点半。我们并肩而行,两人外表的年龄差距不大,像是一对正在热恋的上班族情侣。青春洋溢的林小镜,还引起一些路人的注目。在柜台check-in后,搭乘电梯上了六楼,我用钥匙打开房门。
“好宽敞!”
林小镜虽然掩藏不住新鲜感的喜悦,却仍然动作利落地拉开黑色提包的拉链,取出一台银白色泽的薄型Notebook,网络线插上墙边的连接座。
我将装了她的制服、布鞋的纸袋搁在弹簧床上,靠着窗边看着夕阳渐落的台北市街。
不到三分钟,林小镜已经进入WindowsXP画面,连上网络了。她甚至开启了房内的大尺寸液晶屏幕,将视讯传输线也顺利接好,让电脑画面可以送入液晶屏幕。
“侦探哥哥……我准备好了。”
我和她比肩坐在床边,她把笔记型电脑置于大腿上。
挂于壁面的液晶屏幕上,显示着这台笔记型电脑的桌面画面──那是一幅颇有意思的画作。
画作的背景,是一间有着鲜红色地板的厨房,摆设充满异国风情。一位身穿黑色洋装的短发女子,踮脚侧身,捧着一束鲜花。
女子的眼睛睁大,脸上洋溢着惊喜──因为,有一个身着绿衣、黑裤以及皮鞋的男子,如同气球般漂浮在半空中,转身回头亲吻着女子的双唇。
他们是一对情侣。尽管男子的姿势奇妙,两人亲吻的画面却令我心有所感。在我第一次亲吻梦铃的时候,我内心的感觉也是轻飘飘的,一如画中男子。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幅画。”
“是夏卡尔画的?”
“嗯。这是一幅好幸福的画,名字叫做‘生日’。画里的女生,就是夏卡尔的情人蓓拉。她是夏卡尔最奔放的创作灵感来源。夏卡尔是爱的魔术师,在他的画笔下,恋人永远是幸福的,他们总是含情相拥,总是漂浮在半空中。
“我曾经亲眼目睹一对恋人,每当他们腻在一起,就会让我感觉到,夏卡尔的绘画成真了。我好羡慕他们聊天时的默契,甚至会羡慕得有些嫉妒。”
林小镜的声音有些颤抖。
“可是,一场毫无理由的火灾,把这幅画烧毁了……女生的身体,全被烈焰焚烧殆尽。而缺少了亲吻对象的男子,也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暴风吹得支离破碎。”
从林小镜的脸颊上,似乎落下了无声的泪滴。
“我表姐死于人体自燃。”她默默地饮泣,“而我,则是她死亡现场的第一目击者。”
4
“我的表姐叫许卿怡,大我四岁,老家住高雄。”林小镜泪流渐歇,我递了一张面纸给她。“两年前,她考上台北的大学,读美术系,一个人在士林区租了间小套房。我常常到她住的地方玩,听她讲很多大学的趣事,还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我好想读大学,可以像怡姐一样,去夜游、去舞会,谈场恋爱,过着自由的大学生活……
“怡姐长得很漂亮,喜欢上BBS交网友,所以有很多人在追她。那些追求者爱屋及乌,也对我很好。后来,她交了男朋友,就是在聊天室认识的,叫做李英齐。齐大哥是个程序设计师,刚退伍不久,在南港软件园区工作。他们初次见面,是怡姐请他帮忙安装软件,后来他们熟了,才开始正式交往。
“齐大哥人很好,常常开车带我们到处跑,去阳明山、石门水库玩。每次坐在后座,看着他们亲密谈天,聊些大学时发生的笑话,心中也跟着甜蜜蜜的。其实,我也是受了齐大哥的影响,才开始对信息产生兴趣,决定要走第二类组的……我妈咪希望我走医科,但我喜欢电脑远甚于人……很奇怪吧?
“原本以为,只要我顺利通过甄试,就可以与怡姊和齐大哥一样了。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就在去年十一月底,怡姊的房间里发生了一场离奇的火灾!”
我凝望着林小镜的眼神,她的表情仿佛又回到当时的梦魇。
“那是一个气温很低的礼拜日。怡姊跟我们约好,要到她的住处吃火锅。齐大哥家距离我家比较近,所以他开车来接我。等我们一到,怡姐已经把火锅料准备好了,我们一边看DVD,一边吃火锅。
“我一直待到晚上九点半。时间不早了,而我隔天还要上课。于是,齐大哥载我回家。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怡姊。当时,她正在写网络小说……”
“网络小说?”
“嗯,怡姊对小说创作很有兴趣,上大学以后,她常常在Story板上发表校园爱情小说,网友们都很喜欢,还有一家出版社对她的作品有兴趣。齐大哥就是她的读者,一开始,他写E-mail告诉怡姊,指正她故事里引用专有名词的错误,两个人才开始通信。修电脑是后来的事了。
“晚上吃过饭后,写篇一、两千字的章节,顺便回一下网友的信,是怡姐的习惯。如果在聊天室遇到朋友,就会把齐大哥丢在一旁,自顾自地传着简讯。齐大哥若想引起她的注意,他会默默地从怡姐的身后,上身越过她的肩,由颈侧给她一个亲吻。这样的画面,我见过好几次──仿佛是另一幅夏卡尔的‘生日’,不同的只是将花束换成电脑屏幕,再美也不过如此……”
林小镜的双肩又开始颤抖,但她这次没有再落泪。
“礼拜一傍晚,我忽然想起一本怡姊打算借我的美术画册,我要写报告的。我留在怡姊家忘了拿。我打电话给她,想要下课后直接过去拿。但,怡姊的手机一直没人接。
“侦探哥哥,我就这样兴冲冲地去了怡姐家……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完全没有!当我一走近怡姐的套房门外,还以为她会顶着睡坏的头发,面带微笑地来迎接我!你说,我是不是很愚蠢?”
我轻轻摇头。“人生有许多事,并不是你能决定的……”
“我发现怡姐的房门没锁,开门进去,结果看到了弥漫在屋内的烟尘、熏黑的墙面,以及怡姊燃烧仅存的右脚……她的尸体已经被烧光了,什么都不剩……但我知道……那只右脚是她的……她的脚趾甲依然涂着晶莹的指甲油,那是我送给她的……”
“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知道这是一桩人体自燃事件?”
“嗯,我在一些探讨超自然现象的书里看过。但我没想到会发生在怡姊身上……”
“你马上报警了?”
“我没有,”林小镜的眼神遽然变得锐利,“因为我看到怡姐的电脑没关。”
“所以,你检查了她的电脑?”
“我内心想要当个侦探的愿望,居然会以这么残酷的方式实现。我很快就恢复镇定,开始查验怡姊死前开启过的档案,以及她的上线状况……”
“等等。”我打断她的话,提出质疑:“你进入现场后的行为,我感觉有点奇怪。”
“怎么了?”
“人体自燃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异常现象。种种研究证实,这与死者的生前行为、是否酗酒、体内可燃性脂肪多寡毫无关联。你既然早就读过这方面的资料,为何把它当成一般案件来侦查?难道说,你早就闻到不寻常的犯罪气味?”
“是的。”林小镜的回答令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看到房内挂着一条吊人索!”
──原来如此!跟辜明卉的案子一模一样!
“那是一条白色的绳索,我从来没有在怡姐的房里看过这种东西。我强烈地感觉到,这条绳索,仿佛在宣示某种邪恶的杀意!”
我点点头,请她继续说明。
“怡姊那么随和亲切,有人想杀她,这是我未曾想过的事情。但是,我必须同意,怡姊透过网络认识的朋友,实在多得离谱。她还私下告诉我,有些朋友别让齐大哥知道,否则会让他胡思乱想──因此,我所能想到的,就是心理变态的网友。
“网络太发达了,上线以后会认识谁,根本没有人知道。”林小镜的口吻超然了起来,令我不由得想起辜明孝的早熟。“我认为,在台湾总有一天会出现网络杀人魔。这个杀人魔,会从网络上寻找不特定、条件合适的被害者,以友善的模样出现。杀人魔变成被害者的一个家人不知道、男朋友不知道的密友,因为人在内心的某个角落,永远都需要一个私密国度。
“所以人才需要网络。网络提供了匿名而自由的空间。以我自己为例,我也有家人、朋友不知道的一面,我同样是透过网络,才能获得抒发、获得解脱。网络杀人魔,正是借由别人这种隐秘的需求,偷偷溜进被害者背后的生活圈,遂行他的杀人渴望。
“相反的,网络杀人魔也一样。他正是有杀戮的需求,才会匿名上网。也许他可以靠网络游戏暂时纾解,但他需要的仍是真实的血腥味。假使没有网络,杀人魔就会受到地缘关系的限制,这样警方破案的机会至少高一些。
“但是现在有了网络,就像是多了无数的触手,协助杀人魔探勘、搜集被害者名单。聊天室、BBS增加攀谈的交流,让人无意识地卸下心防;黑客软件让远程监控变得轻松简单;搜寻引擎甚至还可以帮忙汇整分类。而且,被害者在网络上透露的讯息愈多,杀人魔就愈能达成完全犯罪!”
林小镜的脸色严肃。“怡姊是个网络小说家,除了发表创作之外,她也在网络上写日记、心情散文。对网络杀人魔而言,或许她就是最好的下手目标!
“在报案之前,我在怡姐的电脑里,找到了一段最晚近的聊天室暂存讯息。我猜的没错,有一个自称‘火象星座’的网友,性别不详,在星期一凌晨和怡姊聊了十多分钟。
“这个火象星座,传来的讯息充满恶意的威胁,还附加数张惨虐暴力、血肉横飞的合成照片,他说他已经锁定怡姊,怡姊必须以命偿命,为她做尽的坏事负责!”
“……以命偿命的坏事?”我问:“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不过,杀人魔总能找到一些令人无法置信的杀人动机。我们并不是他,很难体会他的动机……”
“你说的没错。然而,极为特殊的动机,却也是锁定嫌犯的关键。”我若有所思地说。
“还有,我在电脑里,找到一份诡异的影像文件,叫做《情人节想对你说》。”林小镜的嘴唇发白,“那是一间卧房,房中悬着一条吊人索,就像是怡姊房里的那条。画面中出现了一个身材瘦削、看不清楚脸孔的女人,她身穿白色睡衣,披头散发地正对着吊人索的绳圈,将自己的头放进去。
“女人上吊自杀了。她的身躯悬空,身体挣扎未久即陡然死透,在画面中央有如钟锤般笔直地前后晃荡。这份影像文件在女人死后还继续拍摄,漫长的静默使我发寒。我的内心一直猜测:这名拍摄者是否会走到镜头前面,出示他的真面目?
“想不到,这名已经死亡的女人,却又突然站回坐台,目光凌厉地正对着镜头瞪视!有一瞬间,我甚至就要逃离电脑前……这个女人的恨意,几乎要刺穿我的双眼。”
——许卿怡也遭到同样的恶事。然而,她并不是A小姐。因为,A小姐是个健身器材的业务员,而许卿怡则是个大学生。
“我吓死了!”林小镜的声音开始呜咽,“以命偿命的坏事,难道跟影像里上吊自杀的女人有关吗?为何这个女人死亡之后,还会活过来呢?难道说,这完全是一份灵异影像?难道拍摄的地点是在一处鬼屋?拍摄者到底存何居心?为何要传送这样的档案给怡姊?”
林小镜愈说愈加激动,我轻轻碰触她的肩头。
“我没事。”
“没事就好。”
“我已经哭完了。”
“小镜。你在E-mail上说过,”接下来轮到我发问了:“你掌握到这一连串神秘怪火案的真相,还知道是谁委托我侦办这个案件。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案件发生之后,齐大哥十分自责。他听信了警方愚昧的说辞,将这个事件当成一场偶发的火灾,起火原因,当然就是吃火锅所引起的。齐大哥认为他没有照顾好怡姊,才会使她葬身火窟,他的工作也辞了,一个人郁郁寡欢,躲在家里治疗悲恸──我知道,齐大哥真的很爱怡姊。”
“那么,那条挂在房内的绳索呢?警方怎么解释?”
“他们认为,那可能是怡姐的艺术创作。”
“啊?”
“怡姊是美术系学生,她的房里经常会摆一些样式奇怪的艺术创作。我记得她曾经到整人玩具店买了十几个巫婆面具,在面具上涂满胭脂,并缝制成一件衣服,穿在人体模型上──她说,这象征了年轻女性对老化的恐惧。”
“怎会这样……”
“由于警方在怡姊房内还找到几样类似物品,所以他们将吊人索也归入前卫的艺术品了。警察真是太可笑了!”林小镜提高声调,“从那时开始,我不再信任警方,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找出害死怡姐的凶手!
“甄试要准备的功课好多,但我依然必须找时间透过网络搜集线索。凶手可以靠网络杀人,侦探当然也可以靠网络破案!通过第一阶段的甄试后,我连到几个由网络上的推理小说迷、刑案迷聚集的讨论区,但那里谈的都是显而易见的谋杀案,根本不知道这件伪装火灾的凶案。
“后来,我找了好久,才发现有个灵异讨论区,在谈A小姐的案子。我乘机张贴了人体自燃现象的猜测,可是仍然没有引起什么反应。
“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我决定入侵台北市警局的资料服务器!”
我不禁眼睛瞪大。“……你说什么?”
“我跟齐大哥不同。他是个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大好人。”林小镜的十指已经开始在笔记型电脑的键盘上飞快地舞动,宛如一位演奏专注的钢琴家。“但我并不是。为了找到凶手,我不得不变成一个黑客。这就是我在网络上,不为家人、朋友所知道的一面!”
墙上的液晶屏幕上,一扇指令模式的窗口正不停地输入一连串字符。虽然让人相当眼花缭乱,但我还是大致看得出来,林小镜正在扫描网络上的服务器,寻找合适、防线松懈的目标,入侵并进行伪装,然后利用新的服务器继续搜寻下一个目标。
经过了两、三次的转换后,林小镜才正式入侵台北市警局的数据库,以系统管理者的权限为自己增加一个权限相同的临时性ID。
以新ID进入系统后,林小镜开始传输其中三个子目录资料至伪装服务器上。绕回原路经过层层关卡,在中途放了几个不知何物的怪程序,才将目录资料传回自己的Notebook硬盘里。
“那是什么程序?”
“一种误导追踪者的小程序啦。它会虚拟出一个假黑客,而来源地址会躲到冰岛或里约热内卢去。”
“真狠。”林小镜对此应当非常娴熟。整个程序下来,花费不到二十分钟。
“好了,这应该是怡姐的案子、A小姐的案子,还有你的委托──辜明卉案,在警方手上的最新进度。”
“我懂了。连续人体自燃案只有三件,所以你才能知道我办的是哪一件。”
“你真聪明。”
“马上来看一看。”林小镜将目录里的文字文件打开。
细读内文,许卿怡案是连续人体自燃案的首桩,发生在去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凌晨;A小姐──本名是高家薇,是第二桩,发生在今年元月十四日。最后一件就是辜明卉案,发生在元月二十六日。
目录中还有一些图片文件。现场照片令人不忍卒睹,人形焦痕确实清晰可见。吊人索都被归入证物当中,但并未在文字报告中,特别提出来作说明。也没有列出上吊女子的影像文件《情人节想对你说》。
报告有好几份,依据时间顺序排列。在许卿怡案的报告中,李英齐、林小镜和房东的证词都只有简短的记载,而且现场概况仅描述数句,以十分单纯的意外结案。
令我稍感意外的是,警方比我想象中要敏锐一些。高家薇的报告有两份,第一份是派出所的现场鉴识纪录,提及失火原因“异于寻常”;第二份则是分局的结案报告,出现“日前听闻曾有类似的奇怪失火事件发生,但不知是否与气候变化或电器使用有关?”的字句。
最后,是辜明卉的案子。由于被判定为自杀,起火原因属于故意纵火,警方并未与前述两案互作比较。证词内容,则比我从辜明孝和管理员那儿听到的还少得多。
“小镜,既然你已经能够在台北市警局的数据库里来去自如,为什么还会费心在灵异讨论区里张贴人体自燃的猜测?”
“侦探哥哥,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呢。”
此时,房门外突然传来清脆的电铃声。
“客房服务吗?”我问。
“不是,是警察。”林小镜的眼神突然变了。
“警察?”
“来逮捕你的警察。”
“这是什么意思?”
“侦探哥哥——不,我应该叫你凶手哥哥。”林小镜抱着Notebook退向窗边,“灵异讨论区的文章,无论是A小姐的事件,还是夏卡尔的猜测,全都是我一个人张贴的。张贴那些文章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诱出凶手来。
“刚刚我说过了,杀人魔一定也会上网,而且很可能会冒充和善的朋友,来接近那些不慎接触事件的不知情者。我想,你就是以这样的外衣伪装的吧?
“杀人魔总是渴望引起注意,却又缺少安全感。既然以网络杀人,当然就会希望名号可以在网络上散播开来。一旦发现有人在网络上讨论他的案件,他就会像海豚一样游过来,兴奋地跃出水面。
“人体自燃的文章,就是我设下的陷阱──就我所知,辜崇希在女儿死后就发疯了,还动过截肢手术,他怎么可能委托你调查这个案件?你以为我有这么轻易受骗吗?
“没错,目前所知的连续怪火案,的确只有三件。完全没有靠警察的协助,我仔细检查过台北市的社会新闻版,这半年来被报导出来就是这三件。为了怡姐的枉死,我必须详细调查其他两件案子,对于我来说,这真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我刚刚说过了。进行这些谋杀的杀人魔,别人是很难体会他的动机的。所以,杀人动机你是惟一清楚的人。我姑且只能猜出,你应该就是为了影像文件中上吊自杀的女子报仇,对吧?
“不过,我一点都不想听你的动机。一想到世界上只有你认为为了这个动机值得去杀人,就感到十分恶心,你还是直接去跟警察说吧。
“我想要对你说的是,在进入这家饭店以前,我所打的电话,其实是向警方报案。而那个骗你说是误导追踪者的小程序,是用来告诉警方我正确的房间位置。我手上没有戴表,所以我必须打开电脑,才能看得到时间,确定警方抵达的时刻。
“所谓的台北市警局资料服务器,那都是捏造的。真正厉害的是李英齐大哥,是他架设了这些虚拟的服务器,还教我不断练习输入这些指令,直到看起来像个黑客为止。演技则完全是我的天赋……确实,我很害怕……诱你到旅馆来,是为了让你逃不掉,但是,我也怕被你伤害……你杀了那么多女孩,可以再多杀我一个。
“怡姊被你烧死,齐大哥和我的确都很难过。但是,我们并没有被悲剧打败。我们决定要亲手将凶手绳之以法,交给法律制裁。警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些案件,纵使吊人索一再出现,他们依然毫无知觉,因为人体自燃对他们来说,完全只是视而不见的普通火灾。
“事实上,案发那天,并不是我一个人发现现场的。齐大哥也在我身旁。我们在怡姊的电脑里找到的所有线索,你刚刚全看到了──图片、文件和设计好的搜查报告,我们着实花了很多时间制作,全都是用来引你入瓮的武器。
“凶手先生,坦白说,跟你相处这一整个下午,感觉还满愉快的,特别是聊到福尔摩斯和亚森·罗苹的话题。也谢谢你买给我当作上大学礼物的衣服──虽然我知道,这只是你为了取得我的信任而做的。总而言之,该你负责的,你是跑不掉的。希望你在牢里可以好好忏悔,以慰怡姊在天之灵!”
“在捷运上,你开心的表情全是伪装的?”
“我当然开心。”林小镜扮了个鬼脸,“能抓到你当然开心!”
我耸耸肩,从弹簧床上站起身来,到玄关去开门。
“小朋友就是小朋友,玩什么侦探游戏嘛?”我回头看着林小镜,“你真笨。”
第三部分
一九九八年四月,加州犯罪学研究所的约翰·德·哈安博士做了一个实验,首次检证灯心效应。他到屠宰场买来一头死猪──猪的脂肪含量与人体近似──并在猪体上裹了毛毯,至于房内,一旁则摆了电视机。哈安在毯子上浇了一些汽油,然后点火。实验证明,猪油随着高温而渗入毛毯,形成灯心,火焰持续地燃烧了好几个钟头。
第5章 黑客现形
1
令人沮丧的事实是,我们是地球上能够行走的物种当中,最残酷而最无情的……我们也知道在彼此的内心深处,都藏有同样野蛮的冲动,会让人杀人、折磨人、彼此争战。
──安东尼·史多尔《侵略的人性》
“张钧见,没想到……真的是你。”
“晚安。”
我举起手打了个招呼。坐在侦讯室里,我看着吕益强在我面前坐下来。
“最近征信社的生意怎样?工作忙吗?”
“不忙,整天闲得发慌,只好玩网络游戏打发时间。”
吕益强笑了笑。
他是个行事作风非常谨慎的刑警,年纪轻轻却很有实力,犹如蛰伏在暗处盯紧猎物,直到时机成熟后才敏捷蹿出的螳螂。如果考试有考“耐心”的话,他一定拿一百分。
据说他的办案方式,在警界颇受争议,因为你根本不晓得他在布什么局,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可以破案。他经常在等待。不过,有他在的案子,总是破得很漂亮。所以长官还蛮喜欢他的,总是给他麻烦事做。
但是,倒真的让我有点意外,竟然会在这个案子遇到他。
我和他在一个跟“脸孔辨识失能症”有关的案件相识。在某个场合里,他甚至还曾经救过我一命。
尽管如此,其实我跟他能聊得上几句的话题并不多。我总有一种感觉──在他的眼中,每个人都是嫌疑犯,他的问案方式虽然温和,却犀利得令人头痛。阴郁神秘的表情,仿佛手上握有许多王牌,凶手一看见他,恐怕只有自白吐实才会开心点。
沉着稳健的超级刑警,大概就是这副德行吧。
“怎么会牵扯进这个案子?”
“听说连你们警方也被牵扯进来了?”
“你可真清楚。”
“怎么样?关于这件麻烦事……”我说:“这一次谁先讲?”
“我看,还是我先讲好了,先让你明白一下自己的处境。”吕益强翻开桌上最上层的活页夹。“当事人,不用说,就是你。检举人——李英齐、林小镜。案件事由,于二○○三年十一月三十日凌晨,涉嫌谋杀许卿怡,焚尸并伪装火灾。除此之外,关于高家薇、辜明卉两案,可能也涉有重嫌。
“这三件连续伪装意外失火案,市警局已经正式受理了,许多证据得重新逐一检视过滤,还必须侦讯更多的关系人。张钧见,因为有人指控你,所以第一个要问的就是你。”
“真没想到,我的情况有这么糟糕。”
“那你呢?你真的认识她们三个人吗?”
“完全不认识。而且,除了辜明卉之外,其他两人的名字,我都是今天才听说。”
“你跟辜明卉是什么关系?”
“她的父亲辜崇希,在这个月九号委托我一件奇怪的案子,说他的女儿患了网瘾症,而且受到某个网络杀人魔的控制。他要我找出这个藏匿在远程的杀人魔。”
“你的老板不是不准你碰刑案吗?”
“我是寻人啊。”
“好吧,勉强算是。然后呢?”
“等一下。吕益强,你会告诉廖叔吗?”
“除非你真的涉嫌,否则我可以当作你没有来过市警局。”
“谢谢。”我端起桌上的杯子,喝过一口水。“辜崇希说他的女儿一直在房里上网,要我进房去看看她,问一些线索。结果,辜崇希的儿子──辜明孝回到家,我一问之下,才知道他老爸因为女儿死于一场火灾,已经精神错乱了。
“我看过那个房间。老实说,的确有一些无法理解的事情。很难想象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火灾。所以,我答应辜明孝,要帮他查出怪火的起因。”
“也就是说,连死者的弟弟也觉得这场火灾很奇怪?”
“嗯。据辜明孝说,他感觉这场火简直就是冲着他姐姐而来。我查着查着,发现网络上有人在讨论类似的案件,跟人体自燃现象有关。没想到,居然是个陷阱。”
“我查过当地派出所的结案报告,”吕益强又拿出另一份文件夹。“辜家的火灾确实有点诡异,但鉴定原因被判定成自杀,理由是辜明卉有忧郁症。”
“我知道。那么,许卿怡和高家薇,她们的火灾事件又被警方归类成什么原因?”
“许卿怡因为在前一个晚上吃过火锅,所以这场火灾被判定为用火意外。至于高家薇……则是另一种用火意外。”
“另一种用火意外?”
“高家薇是一个健身器材公司的业务员。未婚、独居的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虽然业绩平平,但没有忧郁症、没有吃火锅,也没有男朋友。
“处于青春的尾端、经济能力自给自足的台北女人,会把薪水全部用来宠爱自己。根据结案报告指出,警方在高家薇的住处找到一些精油烛台,似乎有使用过的迹象,但是无法判定是不是当晚也使用过。这场火灾,最后在没有其他火源的情况下,只好将事故归咎于这些烛台。”
“精油烛台的微弱火苗,也能够引起火灾吗?”
“你要知道,即便是静电火花,都可以引起加油站爆炸。”
“了解。那遗留在现场的吊人索呢?”
“辜明卉的情形,你应该很清楚。”吕益强以和缓的语气说明,“侦办此案的警员认为,她同时使用了多种器具试图自杀;许卿怡房内的吊人索,则是被误以为是前卫艺术品。
“至于高家薇嘛……你知道她卖健身器材。她自己也使用公司的产品。在她房内的吊人索,和其他两人的样式不同──那好像是一种健身用的松紧带。之所以挂在那个地方,可能是用于扶握,锻炼手脚肌肉。所以,完全没人去怀疑。”
“这样喔……”我不置可否,“还真有道理!”
“张钧见,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处理这些案子的警员,或许真的草率了点。”吕益强依序合上那些文件,“总之,当时会有意外和自杀的结案方式,对警方而言,是比较合乎现实的。毕竟台湾从来没有发生过人体自燃案,是真正的火灾还是人体自燃,依据过去的办案经验,也不太会去分辨的。”
“那么,既然三桩案件都能够找得到火源,也全都结案了。”我倾身向前,“市警局为何受理这些案子?就算受理了,吕益强,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什么意思?”
“我记得只有在发生重大刑案的场合,才看得到你的影子。”
“我可不是专办重案的刑警哦。”吕益强刻意轻描淡写,但没什么说服力。“事实上,若非李英齐提出的证据令人讶异,我们也不会重新检讨人体自燃的可能性,翻出这些旧案。”
“人体自燃的可能性?”
“相信你一定很清楚,人体自燃现象有过许多猜测。譬如体内浓度过高的酒精,以及易燃的衣物等。我对这个并没有什么研究,接下来我所说的,都是李英齐的看法──不过,我要特别强调,基本上警方同意了他的看法。虽然这是结论,不过我还是先说。
“首先,由于从表面上看来,三个案件都不属于刑案范围,警方并没有特意深入去搜寻他杀的线索,所以,才会漏失了储存于那些电脑中的怪异影像。这是市警局决定要接手的第一个理由。
“相信你也看过了,那份影像文件确实很奇怪。不过,根据李英齐的研判,上吊而亡的女人,在最后几秒钟突然复活的过程,似乎是撷取前面的影像资料,予以重组制成的。
“也就是说,女子确实上吊自杀,也确实死了。而站回坐台的连续动作,极可能是一张一张仔细剪辑出来的,小心接在影像最后的,跟灵异影像毫无关系。女子目光凶恶地瞪视,给观赏影像的人不寒而栗的恐惧,也是影像处理的效果。不过,就算是剪接的,前半段的上吊自杀,我们仍然不能等闲视之,这明显藏有犯罪的企图。”
“你是指……见死不救吗?”
吕益强点点头,“是的。在刑法上有所谓的遗弃致死罪。拍摄这段影像的人,非但没有抢救眼前的生命,还刻意录下她死亡的过程,并且做了影像处理,在网络上传播,用来恐吓他人。
“况且,如果这名上吊的女子是受到胁迫、服用迷药后才自杀的,这名拍摄者更犯了加工致死罪!”
“原来如此。”
“只是,警方目前仍对这名女子的身份、来历和自杀动机毫无头绪,也不晓得这份影像文件是谁拍的、从哪里来的。”吕益强的食指轻弹桌面,“从三名被害者的相互关系,设法找出线索,是惟一可行的办案方向。
“根据现有的资料显示,许卿怡是二十二岁的大学生,住在士林;高家薇是三十三岁的上班族,住在公馆;辜明卉是十七岁的五专生,和家人住在天母。除了三个人都是女性之外,个人背景没什么共通点。
“不过,所谓的地缘关系、生活圈这一类的名词,都是传统刑案的用语,在网络时代来临之后,这些都变成过去式了。透过网络,原本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却会因为一只狗、一部电影或一位明星而有了互动。然而,这个共通点,很可能只是占据两人生活中极小的部分,连家人、亲友都不太清楚。
“警方办案,主要的方向就是人际关系,破案则需要动机。假使有一种人际关系,是私密到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情,而其中一人杀了另一人,这样一定会变成悬案。”
“关于这点,征信业也有同感。”
“三名女性只有一个共同点──喜欢上网。所以要找共通点,只能从网络上找。辜明卉由于父亲残废的缘故,罹患了忧郁症,整日上网打电动玩具,也不跟家人说话。唉,网络游戏又是一个广大的世界,是网络上犯罪问题第二多的区域。”
“那最多的区域是哪里?”
“色情网站啊。接下来,许卿怡是个网络小说家──网络上写文章的人很多,几乎是只要有打字能力的人都会写点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发表园地、留言板和电子邮件,增加了无以计数的人际关系组合。更重要的是,这些连结都是暂时性的,亦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存在于一刹那。”
“你好像有很多感触。”
“还好。最后是高家薇。因为她独居,跟同事也不熟,所以很难知道她在网络上做些什么。依据我的经验判断,大概就是上聊天室交网友吧。由于案子早就结了,证物全都给亲属带回家,如今还在不在,根本就无从得知。
“所以,从许卿怡案开始着手,恐怕是惟一的方向。就算她确实有些不为人知的交友关系,但李英齐是个资讯工程师,为了找到杀害女友的凶手,他旷日费时地追溯许卿怡在网络上走过的足迹。”
吕益强站起身来,在侦讯室内来回踱步。在他的口中,李英齐几乎成了天纵英才、意气风发的高科技业余神探。
2
“请坐。”那个时候,我正带着林小镜在SOGO百货试穿衣服;而李英齐则亲身前往台北市警局,与吕益强见面。“我是负责侦办本案的刑警,吕益强。李先生?”
“是。”李英齐留着小平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配上T恤和牛仔裤,外貌看起来还像是大学生。他把背包放在座椅脚旁。“不知道你看过我寄给警方的E-mail了吗?”
“我看了,也和队上的同仁开会讨论过。”吕益强回答:“长官对这件事情蛮重视的,所以才会请你来局里,做个详细的说明。
“真是抱歉。一开始,我们确实将你的信当成无稽之谈。毕竟,现在台湾的刑案那么多,但人人却只喜欢当侦探,而不愿意当自首的凶手,造成同仁们频频疲于奔命。倘若恰好发生名人的罪案,密告电话一天起码五十通。所以,我们总是得多少过滤一下。”
“我懂。”
“李先生,据你信上的意思是,你认为在台北市出现了一种新形态的犯罪,以人体自燃为杀人手段,并且伪装成一般的失火意外,是吗?”
“是的。”
“根据你的调查,目前已经发生过几起这样的事件?”
“三件。而我的女朋友──许卿怡就是这类犯罪手法的受害者。”李英齐扶了一下眼镜,态度相当认真,“对不起,我还是要说,负责这个案件的警员忽略了许多细节,导致误判成用火意外事故。若非我亲自搜集线索,杀死卿怡的凶手恐怕会永远逍遥法外。”
“关于这点,警方实在很遗憾。我把那个案子的结案报告调出来仔细读过,发现当时在侦办过程中,确实有疏失之处。相关人员的惩处,已经在进行检讨了。”吕益强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李先生,我想,你来到这里,主要还是希望能与警方讨论彼此的看法吧。”
“若能这样,当然是最好不过!”
听在吕益强的耳中,李英齐的口气有点毒辣。李英齐随意自在的打扮,似乎在告诉别人,他丝毫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
“你提供给我们的影像文件,实在令人非常惊讶。我们认为,这其中可能已经涉及某种犯罪事件。因此,对这份档案的真正来历……”
“你在E-mail中提到,这份档案就储存在卿怡的电脑里。储存的时间,距离她的死亡时间非常接近。而且,在她死亡之前,还曾经在网络上与人传过简讯。”
“我明白。所以你认为,这是你女友在上网与人传讯的过程中,对方传给她的。”
“没错,目的就是为了恐吓。”
“许小姐的交友关系,你知道多少?”
“她在网络上是个小说家,所以认识不少文友,当然,也会有许多读者跟她通信。”李英齐慎重地用字遣词,“他们经常举办一些小说创作的讨论聚会,大多是喝杯下午茶,这样的活动,我也参加过几次。”
“你认为这群写作的朋友中,有人试图恐吓许小姐?”
“比较亲密的文友,我当然认识。不过,假使某人别有所图,伪装成她的读者接近她,那就防不胜防了。在网络的世界里,人总会假设别人都是友善的。”
“你的意思是说,她的网友很多,可能存在着你不知道的恶意者?”
“网络上可以匿名,也许这个人有双重人格。我认为,凶手一定与卿怡有某种程度的交情,他才能够找到下手的机会。”
“许小姐在网络上,曾经跟人结怨吗?”
“这……”
“抱歉,我恐怕问得太直接。就我所知,网络上似乎很容易发生争执。在虚拟的场合,人的脾气会变得比较火爆。我本身处理过一个案子,即是在网络上一言不合,最后两方各自请出大批人马,在深夜进行械斗的。”
“我不否认有这种可能……对小说家来说,有些时候,创作理念是很主观的事。”
“所以你应当也同意──假设许小姐确实是被那个最后与她网上传讯的神秘客所杀,凶手所传来的女子自杀档案,或许有可能和某件网络上的恩怨有关了?”
“我可以同意。”
“好,我希望能请你提供一份名单。这份名单必须包含许小姐亲近的文友、读者,警方会先从这些关系人开始过滤。”
“我已经过滤过了。”
“是吗?”吕益强饶有兴味地问。
“其中大部分的文友住在北部,他们听到卿怡死了,心里也很难过,十分愿意配合侦查。网络文学似乎是有分派别的,不同立场的人当然会在讨论区吵吵闹闹,但这也不止一、两次了,突然为此动了杀机,我觉得很不自然。总之,查到最后,我找不到他们任何一人涉嫌的可能。”
“听起来,你相当笃定。”
“因为,相约吃火锅的那天,是我第一次拿到年终奖金,我们要一起庆祝。卿怡刚好有一个网络文友的聚餐,所以她推掉了。那些文友还打手机给她,她所熟识的那些人全在一起,都是大学生,彻夜在KTV唱歌,没有人离席。”
“李先生,从你的话里,我感觉有个矛盾。”吕益强提出质疑,“一开始你说,许小姐的死亡,应该是与她熟识的人所为。最后却又说,她熟识的朋友,没有人有嫌疑。”
“刑警先生,我应该这样说吧──我跟卿怡是去年开始交往的,认识还不到一年。”李英齐好像早就准备好标准答案般说道,“况且,她上台北来念书,也是这两年的事情。在此之前,我和小镜对她一无所知。
“或许卿怡在高中时代就已经有上网的习惯了,就像小镜那样。卿怡在高雄上网,或许曾经认识某个住在台北的网友。或许他们最近偶然又联络上了……”
“我明白了。麻烦事,确实应该交给警方。”
“如果我一个人可能查到那么多,我不需要现在来找警察啊。”
“那么,如果今天那个网友的目的就是许小姐,为何他要杀害其他两名女性?”
“这有两种可能。第一,有句话说:‘最聪明的人,会把叶子藏在森林里。如果没有森林,他会种出一片森林来藏叶子。’吕刑警,你听过吗?”
“好像听过。”
“也就是说,其他两名女性,说不定是无辜的,是用来误导警方侦查方向。”李英齐停顿一会儿又说:“但是,我认为不是这样。若说是藏叶于林,以人体自燃来伪装谋杀,就已经是一片很好的树林了。倘若发生太多起类似的案件,反而容易引起警方高度关切。”
“嗯。那第二种可能呢?”
“这个杀人魔,势必与其他两人也结下深仇大恨。这种怨恨,绝对不是网络上争执小说写法而造成的。以火焚尸,必然具有某种暗示性的泄愤。”
“而你认为,这项怨恨,与无名女子上吊自杀的影像有关?”
“是的。”
“不过,单从影像的内容,警方也无法查到这名女子的真实身份。”
“这个我知道。”
“另外,我很感兴趣的是,如何借着人体自燃来伪装失火意外,你并没有在E-mail上详细说明。我读了一些资料,人体自燃是一种超自然的异常现象?”
“我现在就可以说明。”吕益强的提议,似乎让李英齐精神一振。“这个网络杀人魔,使用了人体自燃现象来作为毁尸灭迹的手法。主要有三层含意。首先,诚如你刚刚说的,人体自燃事件在台湾极为罕见。所以,警消人员会以为那仅是情况特殊、未酿成大祸的小火灾。只要警方以意外结案,凶手就可以逍遥法外。
“其次,就算被有这类知识的警察知道这就是人体自燃,事件也将被归入悬案。在国外就是这样。例如玛丽·里瑟案,警方、FBI、病理学家、火灾专家及消防部门全都出动了,最后也是束手无策。凶手一样可以逍遥法外。
“第三,凶手可以模糊死者的死亡时间──因为,人体自燃过后,尸体只会留下一些残余的肢块,什么时候被杀的,根本无法由尸温、尸僵及胃内容物来解剖鉴识。对凶手来说,他可以制造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以卿怡为例,”李英齐的脸颊悲伤地抽动,“据我询问过她的同班同学,得知卿怡一整天根本没有去上课。亦即,当时很可能早就遇害,也可以跟凶手约好在住处见面。她所租的地方,大部分都是上班族,白天根本没有人在。凶手有一整夜和一整天的时间可以作案。
“同样的,高家薇是独居的上班族,辜明卉是辍学在家的高中生──尤其是辜明卉的父亲,已经形同废人。只要她们愿意,都可以在深夜偷偷约网友到家里去,而不会被发现。”
“你的意思是,凶手有办法自由控制人体自燃这种异常现象,予以杀人焚尸吗?”
“人体自燃现象,历年来科学家作过种种臆测。其中一项解释,与人体的可燃性脂肪有关。也就是说,人体脂肪遇高热开始燃烧,直到烧尽全身存有脂肪的部位。”
“这跟体内酒精浓度过高而开始燃烧,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酒精确实可以引发燃烧,但它集中分布于人体的血液里,而不像脂肪分布在人体的所有部位。所以,单纯地燃烧浸泡过酒精的肉块,与人体自燃的结果绝对不同。”
“我还是不太懂。”吕益强坦白回答。
“事实上,人体自燃现象之所以没有一致性的解释,是因为状况千奇百怪。除了一般所熟知的案子,人体燃烧殆尽的情况外,也有正在燃烧的人遭到目击,甚至发生人体自燃的生还者,公开证言自己亲身经验。
“一八三五年,《田纳西州医学会学报》记载了一篇文章,描述到当地那士维尔大学数学教授汉米尔顿,因为‘局部自燃’受伤的情形。那是冬天的一个夜晚,天气气温很低,汉米尔顿教授回家后,一个人坐在客厅向着火炉取暖。
“突然间,他觉得左腿灼热疼痛,有如被黄蜂叮了一口。他朝下一看,腿上竟有一团几吋高的火焰,直径如一个银币大小,顶部则呈扁平形状。他立即用手拍打,但无法把火焰拍熄。所幸教授保持冷静,想起若火焰没有氧气助燃就会自动熄灭,于是,他两手拱成杯状盖在燃烧处,火才终于熄灭。
“但是,他的伤处产生剧痛。脱下长裤检查,教授发现在左腿处有一道青黑色伤口。正对伤口的外裤已被烧穿,但其他位置却完好无缺。尽管这道伤口与一般的烧烫伤有所不同,但诊治教授的医师仍然按照一般程序处理。伤口很深,过了一个多月才愈合。
“这是最早一桩人体自燃生还者的经典案例。一般认为,当时教授若未能及时将火焰扑灭,他就会立刻像其他死者的情况那样凄惨。
“然而,我的看法完全不同──说穿了,那只不过是一种错觉。意外地看到他人或自己的身体突然起火燃烧,就会误以为火势必将在一瞬间吞噬全身。这是人类对于火焰的原始恐惧。事实上,火焰在燃料供给稳定的状况下,都像是蜡烛一样缓缓燃烧,不可能突然爆燃。
“……蜡烛?”
“是的,就是蜡烛。我记得日本作家小酒井不木,有一篇短篇作品《尸体蜡烛》,描述将人肉脂肪溶入蜡中,制成蜡烛的情节。事实上,这样的情节虽然匪夷所思,却是有科学根据的──这称为‘灯心效应’!
“根据诸多人体自燃殆尽的现场目击者所言,现场有几项特征非常值得注意。
“第一,这些案例都发生于室内,且受害者必死无疑。死者总是已独处了很长时间,发现者即使在附近,也从未听到任何惨叫或呼救的声音。
“第二,尸体被焚烧的程度一般要比正常火灾严重,但是身体的焚烧程度并非均匀全面的。四肢通常未烧毁,而躯干被烧的程度最严重,在许多案例中,躯干完全被烧毁,骨头被烧成了灰烬。
“第三,尸体、骨灰下面的地板往往覆盖着一层气味难闻、黏稠厚重的黄色油状液体。这其实是人体脂肪的残渣。
“第四,火势仅限于人体和附近,而没有蔓延开去,周围的家具受损不大。
“最后,在死者的周围总可以找到火源,例如蜡烛、油灯、炉火、香烟。
“吕警官。以上这五大特征,在告诉我们,人体自燃的发生绝非超自然力,而是符合‘灯心效应’条件的偶然事件。
“所谓灯心效应,是指人体在特定状况下,如同蜡烛一样持续燃烧。酒醉或昏睡中的人,衣物被火焰点燃,接触衣物的皮肤因而烧灼肉绽。接着,皮下脂肪由于高温而融化、流出伤口,并开始浸润衣服。
“衣服被液化脂肪浸湿后成了蜡烛灯心,而体内的脂肪就像是蜡,源源不断地提供燃烧的燃料,于是人体就像蜡烛一样慢慢地燃烧,直到所有的脂肪组织都被烧完。当事人意识昏迷,并未感到痛觉,就此醒不过来。而且,人类的骨髓和脂肪同样可燃,这就是为什么人体自燃可以连骨头都烧成灰烬,比火化更彻底。
“人体像蜡烛一样地燃烧,但,这是形态内外相反的蜡烛──烛心在外,包裹着蜡油。
“根据这个理论,人体的躯干及大腿,必定燃烧得最完全,因为积存的脂肪最多。至于没有衣服覆盖的身体部分则不会被烧毁,因为融化的脂肪需要有衣服做灯心,才能充分地燃烧。
“另外,脂肪燃烧时会产生浓烟,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死者房间的天花板和墙壁会被熏黑。有些融化的脂肪会流出体内,流到地板上,由于没有衣服做为灯心,部分脂肪并未燃烧而残留下来,所以在死者身下的地板,总能发现黄色的黏稠物质。”
李英齐说着,眼中迸发出锐利的光芒,他亟力传达的意念,穿透了吕益强的脑髓。会客室里出现一阵漫长的沉默,空气几欲凝结。吕益强望着天花板沉思良久,才终于开口响应。
“李先生,你说的都是真的?按照你的解释,人体自燃根本就毫无神秘之处。”
“确实没有。”李英齐继续说明:“一九九八年四月,加州犯罪学研究所的约翰·德·哈安博士做了一个实验,首次检证灯心效应。他到屠宰场买来一头死猪──猪的脂肪含量与人体近似──并在猪体上裹了毛毯,至于房内,一旁则摆了电视机。哈安在毯子上浇了一些汽油,然后点火。
“实验证明,猪油随着高温而渗入毛毯,形成灯心,火焰持续地燃烧了好几个钟头。大约五个小时后,猪骨被火烧裂,与脂肪成分相近的骨髓流出,火焰最后把骨头烧成碎炭。至于未裹毛毯的猪肢,则没有遭到波及。
“特别注意的是,灯心效应所产生的火焰并不猛烈,火势不会延烧到一旁的电视机;未燃的脂肪有如浓稠的黄油般遗留在地板上。烧尽的猪只,形态与人体自燃现场一模一样!
“根据哈安的实验,证实人体自燃现象,根本不是超自然事件,只是一种持续、缓慢的灯心效应──仅仅需要一点火源及可燃物,就可以在十个小时左右将人体彻底焚毁。
“回头对照汉米尔顿教授的遭遇,就会令人恍然大悟。当天的气温太低,导致他冰冷的手脚因寒冷而麻痹。当他靠近炉火取暖的时候,或许有一颗微小的滚烫煤屑,飞上了他的长裤。
“教授完全感觉不到煤屑烧穿了他的长裤,烧开了他的皮肤,并且开始形成灯心效应。但由于他意识清醒,才亲眼看见了人体自燃的开端。”
吕益强没有立即答话。他默默看着李英齐从背包中拿出好几份影印文件,全都是英文资料,上头有一些黑白照片,大致可以看出实验猪体燃烧时,每半个钟头的现场状况。
“李先生,照你的说法,”吕益强谨慎地询问:“人体自燃现象既然已经可以靠灯心效应来完全阐明,为何还有许多人认为这是超自然事件,而没有一致性的解释?”
李英齐轻轻笑了一声,不过听起来并无轻蔑之意。
“吕刑警,这个问题很漂亮。”李英齐摆出一副“早就知道你会这样问”的姿态,“哈安的实验做完,其实引发诸多争议。的确,亲眼所见的过程是很有说服力,但他的实验结果,却不能解决人体自燃事件所有的谜团。”
“怎么说?”
“首先,有许多纪录详尽的案例,现在找不到丝毫火源。没有火源,就不可能有灯心效应。更何况,灯心效应需要十个钟头的燃烧,但在不少案例却有目击者证言,人体自燃事件发生的时间短于三个钟头。
“这些持反对意见的人,认为哈安的实验,只解释了他想解释的疑点,对于其他解释不了的谜团则视而不见。所以,人体自燃现象才至今仍让人争论不休。”
“原来如此!”吕益强点点头,“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人体自燃的解释至今虽然仍旧莫衷一是,但杀害三名女性的凶手,却有很可能仿效哈安的做法,利用灯心效应来杀人毁尸?”
“正是。只要凶手事先做过充分的摸拟,如同哈安的实验反复操作,就能估算出概略时间,掌握灯心效应的诀窍,让焚毁人尸的成功率达到百分之百。
“另外,受害者们都有长时间独处的时刻,这给了凶手可乘之机,亦是凶手选择她们作为被害者的理由。同时,我还想提出一种猜测:凶手之所以亟欲彻底焚毁她们的尸体,却又不希望真的引发火灾,使得现场太早被人发现,所以才利用灯心效应──这一定有不得不燃的理由。”
“例如,被害者生前都曾被凶手强暴?为了完全抹消凶手遗留在死者体内的精液……”
李英齐闻言,双眼圆睁。
“抱歉。”吕益强稍稍避开他的视线,“或者,凶手想掩盖受害人的真正死因。”
“确实有这些可能。”
“你的猜想假使属实,那么这就是一连串非常邪恶的连续谋杀案。”吕益强叹一口气,“不过,这三个案子皆已结案,尸体均由被害者家属领回火化了。如今,已经没有足够的物证来还原现场,要找到凶手,恐怕……”
“不。”李英齐振作精神,“事实上,我已经锁定凶手的行踪了!”
“你说什么?”
“卿怡的表妹小镜,日前曾在网络上留下意义深长的留言,目的是为了诱使凶手现身。这一类的凶手,既希望犯罪手法天衣无缝,又难忍炫耀的虚荣心,即使他避开的警方的追缉,但他依然会到网络搜寻,查询是否有人在谈他作的案子。
“小镜在留言中明白地表示,她知道这些案件都是人体自燃现象。凶手如果看到,势必很想要知道小镜到底对案件的了解有多深。如此一来,他必然会主动与小镜联络,如不得已,甚至会动手杀人灭口!
“现在我们的诱饵,已经钓上一个非常可疑的人物了。这名疑犯假借侦探的名义,准备今天与小镜见面,向她探听口风。就在我来以前,小镜暗中打手机给我,说她已经非常确定,这个人就是凶手!
“吕刑警,小镜现在和对方进了旅馆,她会设法拖住凶手的时间,等待警方到来。同样的,小镜现在也有生命危险。”
李英齐站起身来,颀长的身材完全遮住吕益强的视线。
“请你派出一组警员支持,立刻前往馥敦饭店逮捕凶嫌。我设计了一套伪造的网络服务器系统,让小镜佯装成功力高深的黑客,目的就是要以几可乱真的假线索,设陷阱逼凶手就范。”李英齐终于捺不住内心的焦虑,“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3
“作案的手法……听起来很有说服力。”
吕益强口中的李英齐虽然有些自以为是,但灯心效应的推论倒是令我佩服。只不过,如果我知道哈安博士作过这番实验,我应该也想得到这个答案吧?
李英齐果然花了不少时间在搜集人体自燃现象的相关资料。
“该不会真的是你做的?”
“林小镜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抛出诱饵、引凶手上钩的想法虽没有错,”我摇摇头,“但她忽略了一件事──辜明卉的弟弟是个早熟的少年,他的父亲疯了,但他仍然可以委托我。”
“辜明孝真的委托你了?”
“是的,他也怀疑姐姐并非死于寻常的火灾。”
吕益强似乎没有完全信任我的说法,但也没有继续追问。
“你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线索吗?”
“不算有。”
“什么意思?”
“我找到几个辜明卉的BBS与聊天室的账号,”我看了一眼吕益强,感觉到他对此案的关切,“她的BBS信箱有点问题──全被垃圾邮件塞满了,这些邮件有点奇怪,好像永远删除不完。”
“这还不算疑点吗?”
“这最多只能说明,辜明卉在BBS上被人盯上了。这个人有可能就是凶手,也就是李英齐已经证实的网络杀人魔。”
“你在辜明卉的电脑中,是不是也找到《情人节想对你说》?”
“没错。”
“所以,这几桩案件的确有关联了……”
“吕益强,我在意的其实不是影像文件,而是现场的绳索。”我望着侦讯室的天花板,“三件案子里都出现了吊人索。我觉得这好像有非常强烈的警告意图。”
“你说的没错。凶手的目的,有可能是在宣告完全犯罪的达成。不过,绳索也可能是功能性的。”
“功能性?”
“例如,用来辅助凶手焚尸。只是在哈安的实验中,并没有这样的道具。”
认真讨论案情的疑点,还真是迷雾重重。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吕益强,我有个问题想要请你回答。”
“什么问题?”
“警方真的把这些案子当成一般的火灾案件在处理吗?”
吕益强没有立刻回答我。
“面对一个尸体燃尽、室内却毫无损毁的怪异现场,警方难道果真无动于衷?”我追问:“还是说,警方是依据过去的惯例,一旦发现不可思议的怪案,就会不愿声张,然后秘密调查?”
“并没有这回事。”
“是吗?”我定睛看着吕益强的脸,“我是在傍晚六点左右被警员带到这里来的,在警局里才刚吃完便当,你就出现了。”
“那又怎样?”
“我不相信你有这么闲,随时在等候我来。”
“我刚刚解释过,下午李英齐来找过我。”吕益强的表情无甚变化,“他事先也写了E-mail。”
“可是,辜明卉的案子发生在天母、高家薇的案子在东区,许卿怡的案子在士林。不到三个小时,警方就已经找齐三件案子的结案报告,并且评估出这确实是一连串有计划的犯罪,相信凶手就和林小镜在一起……请问,会不会太有效率了点?”
吕益强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没有特别理会我。
“张钧见,你真的真的太多疑了。”隔了两分钟,吕益强总算才开口。
“警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人体自燃案的?”
“第一个案件。”
“许卿怡案?”
“嗯。”
“真早,”我刻意夸张地睁大眼睛,“警方比我想象得要聪明多了。”
“谢谢。”
“原来你已经侦办这些案子这么久了。那么,在李英齐出现之前,警方对连续焚尸案已经作过详细的调查了?”
“没错。”
“为什么没有将消息公布?”
“诚如你刚刚说的,一旦发生不可思议的怪案,我们有时候会秘密调查,从头到尾不让媒体披露。这是为了避免‘模仿犯’的出现。”
“模仿犯?”
“有样学样的后继犯罪者。充满想像力的犯罪者毕竟是少数,他们天才的犯罪手段若是公诸于世,经常会引起二流犯罪者的竞相学习……万一连续谋杀案的第一件是甲作的、第二件是乙作的、第三件是丙作的──到时候警察会累死。”
我想起,网络世界也有相同的例子。天才黑客少之又少,但他们研发出来的攻击程序,如果放在网络上供人下载,就会出现一大票凶猛的小角色破坏网络安全的惨况。
“我就知道。你总是出现在奇特的案子里。”
“你不也是?”
我们不由得相视微笑。
“许卿怡案发生后,在队上曾经引起激烈讨论。”吕益强坐回我的面前,“一开始就有人认为,这是一桩恶意纵火未遂事件──犯罪者可能先将许卿怡下药或勒昏,接着在现场放火,要伪装成许卿怡在火场中逃生不及的火灾。没想到,因为某种特殊因素,导致尸体被烧毁之后,火就熄灭了。”
“你们有人想到人体自燃吗?”
“这是发生了高家薇案之后的事了。”吕益强又露出沉郁的神色,“我们浪费不少时间,请益过国外鉴识专家,也听说了哈安博士的研究。总之,在李英齐出现之前,我们已经有了相同的结论。
“但是,连续焚尸案的破案关键并不完全是在犯罪手法,而是在凶手的身份。我们曾经把凶手范围设定在曾有消防工作经验的精神异常者。消防工作必须随时待命、绷紧神经,面对四处喷窜的火舌与浓烟,生死之隔只在一念之间。这样的工作型态,往往会造成精神疾病。
“火焰是一种令人捉摸不定的发光体,在我处理过的案例中,纵火狂一看到燃烧的火光就会极端兴奋。然而,能够引发火势的纵火狂,通常没有能力控制火候,所以我们才会怀疑凶手有消防工作经验。
“凶手可能透过网络结识了许卿怡,与她见面后动了杀机,案发之后又想毁尸灭迹,因此利用自身的专业知识进行伪装。
“另外,我们在许卿怡的个人电脑中,发现无名女子的上吊自杀影像后,曾一度怀疑杀人动机与此有密切关系。不过,我们也一直找不到这名女子,无从证实这项猜测。有时候,我们不免联想到一些灵异杀人手法……”
吕益强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会儿。
“高家薇死亡后,我们终于确定台北市真的出现了一个新的连续杀人魔。根据调查,案发当晚高家薇和健身器材公司的同事们到东区喝酒,不过,好像因为身体不太舒服,提早离席了。在她回家的路上,曾经在一个算命摊逗留过。
“算命师是个有点神经兮兮的老太婆。她说,高家薇当时看起来气色很差,照算命的术语,就是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还真给她料中。这个算命摊距离高家薇的住处不太远,晚上才开始营业,一直到午夜为止。
“据老太婆说,入夜以后,那条巷子的行人很少。然而,她并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物。也就是说,若非这名凶手避开了算命师的目光,否则就是老早就埋伏在高家薇的家里了。
“后来发生了辜明卉案,事件全貌更为扑朔迷离。凶手仿佛像是在网络间穿梭自如的黑客,三件案子最后还是变成悬案。一直到李英齐出现后,案情才出现一线曙光。”
“因为我有嫌疑?”
“不是。我根本不知道他讲的凶手是你。既然李英齐跟我们的结论完全一样,市警局为什么要见他?”
“为什么?”
“因为,我们怀疑他!”
我不自觉拍了一下桌面。“真想不到……”
“李英齐是个软件工程师,说不定他就是真正的黑客。他杀了许卿怡之后,又藏叶于林地杀了高家薇和辜明卉。然而,他的虚荣心作祟,耐不住警方至今没有透露丝毫消息,恰好你涉入本案,他认为你的条件很适合当凶手,所以才会亲自出马,到市警局来探口风。
“因为那是他的犯罪手法,自然可以侃侃而谈。至于林小镜有没有涉嫌,我并不清楚,但从两人亲密信任的互动,我认为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
“难不成,你认为杀人的动机是……劈腿吗?”
“这是一种猜测。”吕益强回答:“林小镜有可能是共犯,也有可能只是李英齐的棋子。不过,这项猜测其实有点大胆,因为一共夺走三条人命,动机不像只是劈腿那么单纯。
“不过,若是李英齐藏身网络,连续或同时与许卿怡、高家薇和辜明卉三人交往……也就是说,他是因为对许卿怡已经厌烦才杀人,高家薇和辜明卉的情况也如出一辙。”
“你这样说,似乎把李英齐当成杀人不眨眼的花心大萝卜。”
“因为除了网络之外,这些案件几乎没有关联。而李英齐现身在市警局,却把三件案子全都串在一起了。他是我们必须高度观察的对象。”
“那么,我没有嫌疑了?”我小心翼翼地接着问。
“不。”
“为什么?”
“你知道辜明卉和杨菱涓住在同一个社区吗?”
“你怎么会知道杨菱涓?”
“我先问过你家廖叔。”
“喂喂……你竟然把这些事情告诉廖叔?你不是说,会当作我没来过市警局的吗?”
“我是说过。但那是在你没有嫌疑的前提之下。”
“就因为我办过的两个案子,人物有所关联?”
“那个天母的社区,门禁非常严格,并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进得去的。你先办了杨菱涓案,没多久又办辜明卉案,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就透过网络认识了辜明卉?”
“我根本不知道杨菱涓也住那里。”我耸耸肩,“杨菱涓的父亲是亲自前往征信社委托的,而辜明卉的父亲,则是请我到他家接案的。那个社区,我是第一次去。”
“是吗?”吕益强并没有松口。“虽然我们认识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你的某些行径,常常令我无法理解。”
侦讯室里一阵静寂。吕益强居然一次怀疑李英齐跟我。显然他也被这些悬案逼入绝境了。
就在我们沉默对峙之际,侦讯室的门突然被打开,吕益强和我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
进来的警员表情有点抱歉,但语气仍然显露着高度的焦虑。
“一个小时以前,辜明孝被人淋汽油放火……现在全身百分之七十的三度灼伤,紧急送医院后差点脱水死亡,目前还在动手术……还没有脱离危险期……”
第四部分
第6章 特洛伊木马
1
防火墙是一种界线,防御四围。就像一座城堡的围墙,它用来抵御入侵者,但是,它无法处理围墙内的武装暴乱。一旦攻击者进入防火墙之内,防火墙就没有用处。
──布鲁斯·施奈尔《秘密与谎言》
离开荣民总医院时,夜已经深沉了。
一整天的折腾,并没有使我筋疲力尽。相反的,我的思绪不断地在翻腾。
因为,我在医院里,偶遇了一个眼熟的人。但,对方并没有注意到我。
走在冷清的石牌路上,我看见一辆熟悉的银色METROSTAR。“钧见,要不要搭便车?”
“廖叔。”
“怎么闯祸了?”廖叔把车窗完全摇下,探出略秃、有些沧桑的额头。
“我是身不由己地被卷进来的。”
“上车。”
“我搭捷运,”我的脚步准备向后走,“石牌站距离不远……”
“我知道你搭捷运。”廖叔把助手席的车门打开,“我想跟你谈谈,你站着不好说话。”
“哦。”
我走过散着橘黄色光束的车头,开了车门坐到助手席上。最近台北市的天气湿湿冷冷,车厢内的温度倒是相当暖和。眼前的挡风玻璃,似乎布着一层极薄的水幕。
“今天傍晚,我接到吕益强的电话。”我才刚坐定,廖叔就开口了。“我从事征信业将近三十年,比你的岁数还大,见过的刑警不知道有多少个。同时,我手下的侦查员来来去去,人事资料也一大叠了。
“可是,就没遇过一个探员,是像你这么喜欢碰刑案的;也没遇过一个刑警,是像吕益强那样,每次打电话给我,都是来找麻烦的。你们两个凑在一起,每次都没有好事。有时候我不禁想问你──你干么不去当刑警?”
“我不适合当刑警啊。”
“是这样吗?”
“我不喜欢开会。”我偷瞄廖叔一眼,“刑警办案,每天都要开搜查会议。”
“我知道你不喜欢开会。你从来不跟我开会。”
“你自己也很忙啊。”
“是啊,我还得忙着开车来这里,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廖叔将引擎熄火,“吕益强打电话给我,一开口就向我问你这半年来办过的案子,要我把那些资料全部传真给他。他告诉我,你可能涉嫌几桩杀人焚尸案。”
“我没有涉嫌。”
“解释一下,可以吗?”
“从去年年底开始,在台北市出现了一个网络杀人魔,透过网络寻找女性被害人,利用黑客技巧监控这些目标,寻找下手机会一一杀害,并将尸体烧得一干二净。截至目前为止,已经有三名女性死亡。
“最先怀疑我的,是第一名死者许卿怡的男友李英齐。他在网络上设下一个陷阱,声称对这一连串杀人焚尸案有特殊见解,希望能引诱真凶现身。
“我接受辜明孝的委托,替他调查姐姐辜明卉的死因。我看到了李英齐的讯息,以为他可以告诉我更多的线索,结果就被带到警察局了。廖叔,你还记得杨菱涓的案子吗?”
“当然。”
“杨菱涓和辜明卉居然住在同一个社区。”
“其实,你在接辜明卉案时,我就注意到了。不过,我以为这只是个单纯的巧合,没有特别去思考两者的关联性。想不到事态变得这么严重……”我不常见到廖叔叹气的模样,“毕竟,天母的有钱人很多,我们有不少客户都在那里。”
“吕益强说,这就是我涉嫌的理由。”
“原来如此。他认为你是在找杨菱涓时盯上辜明卉的?”
“没错。”我的视线停留在空荡荡的夜街,“更严重的是,辜明卉的父亲辜崇希已经疯了,而辜明孝现在也昏迷不醒……如今,没有人可以证明,他们父子俩确实曾委托过我。”
“至少,你可以摆脱嫌疑。辜明孝遭人放火时,你人在警局里。”
“得先撇开共犯的存在。”
“也对,”廖叔换了一个话题:“辜明孝的情况怎样?”
“昏迷不醒。”
我们抵达荣总时,辜明孝还在手术房进行急救。因为他已经失去意识,警方就连是谁下的毒手也问不出来。
辜崇希也到了。他坐在轮椅上,在白色长廊中不发一语。他没有向我打招呼,只是以迷惑的表情望着我。我从他的眼神中,竟然感觉不出一丝悲伤──连续失去一对儿女,究竟会给他带来什么程度的打击?
根据警方了解,辜明孝是在回家途中遇害的,当时大约是九点半左右。他在放学后并不会直接回家,而是到网咖打怪。网咖店员作证指出,辜明孝偶尔会在网咖里待一整晚,睡在店里的包厢,隔天直接去上学。回不回家,完全是看心情。
辜明孝的网络游戏账号,在练到一定程度后就会脱手卖出,在拍卖网站上交易。这是他的习惯。案发当天也不例外,他卖了几个高等宝物,心情相当愉快,所以才提早回家。
那家网咖我也去过──到那里找杨菱涓,第一次与辜明孝打照面。仔细想想,这似乎存在某种奇特的巧合。总之,他是那儿的常客,店员都认识他,照店员的说法,一切与平日无异。
遇害的地点,是离家不远处一块乏人整理的畸零空地。
那块空地,位于一群旧住宅大楼的街口转角,入夜后路灯灯光照不到。不知是否地权不清,没人看管,空地上弃置着一具车辆空壳、几片铁皮和一堆破衣服。
因此,辜明孝直到全身起火燃烧,才被一名国中生发现报案。
以直觉判断,这起纵火案应该是特意计划好的。辜明孝首先遭人以钝器击伤脑勺,接着被拖到空地阴暗处,藏在车壳后方。凶手在他身上淋了汽油后,可能设置了某种定时点火装置,最后从容逃逸。警方初步研判,凶手至少先走十分钟。
尽管几个案件都有烈火焚身,但以结果论,谋害辜明孝的杀人手法,与杀害前三名女性的手法截然不同。然而,也很难说就是不同的凶手干的。也许凶手最后决定采取激烈的行动。
只不过,令我更好奇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廖叔,我在案子里遇到一个巧合。”
“你是指杨菱涓和辜明卉住得很近的事?”
“不,比这个更夸张。”
“是什么?”
“我在办杨菱涓案的时候,曾经在网咖和辜明孝打过照面。当时,他正在玩网络游戏。”我不自觉咬了咬拇指指甲,”杨菱涓离家后,在台湾绕了一大圈,四处找网友,回到台北之后,还差点涉入一件毒品交易案。
“杨菱涓的父亲要我阻止他女儿碰毒品。结果,虽然已经掌握了杨菱涓的行踪,我还得在网咖内守株待兔,等那名毒虫现身。
“最后,毒虫是出现了,但我没有抓到他。因为他逃脱前对我撒出来的粉末,并不是毒品。那只是洗衣粉。现在仔细想想,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毒虫。也就是说,杨菱涓的网络邮件,所提到的毒品交易,很可能是假的。”
“所以呢?巧合在哪里?”
“巧合就是,这个假毒虫,也是一名国中生──刚好就是发现辜明孝的第一目击者。”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在设计你?”
“报案人叫周培巨,现在吕益强还在等他心情平复,准备问他口供。我在医院里一见到他,立刻回避他的视线,所以他并没有认出我来。我认为,自从杨菱涓案开始,就有人在设计我。这样的巧合,实在太过不可思议。”
“你觉得是周培巨在设计你?”
“不。感觉起来,周培巨似乎只是一颗棋子。”
“你告诉过吕益强这件事了?”
“还没。”
“你……又打算要自己查?”
我沉默半晌,没有回答。
“那么,杨菱涓呢?你认为,她会跟连续焚尸案有关吗?”廖叔等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确实,杨菱涓不是一个天真无知、容易被网友骗得团团转的小女孩,但她真的有这么邪恶吗?”我摸摸鼻子,“从离开医院一直到现在,我的脑袋转个不停,却想不出答案。
“医院里有个警员,是他把周培巨送到医院来的。我问过他。那名警员说,周培巨并不住在天母,他说他是来看棒球的,只是球赛实在太无趣,所以在附近闲逛。”
“听起来是个很糟的借口。”
“不,那个小孩的确是个球迷。他在目击火警的时候,手上还拿着加油棒。”我回想起周培巨望着吕益强的眼神,“看到辜明孝全身起火,他真的吓坏了。据警员说,他是哭着喊救命的,附近的居民听到凄厉异常的哭声后,发现空地失火,才赶紧报案。
“消防人员抵达以前,民众赶紧不断提水救火,试图扑灭火势。但汽油引燃的火焰,却因水流而四处窜烧。后来,终于有人在辜明孝身上倾倒沙土,才将烈火闷熄。然而,辜明孝却已经浑身焦黑、面目全非了。
“一直到辜明孝迅速送往荣总,周培巨依然久久惊魂未定,甚至连站都站不稳。处理本案的警员问他话,他根本答不出话来。于是,那位警员才决定也将他送到荣总来,检查他的精神状况。我想,毕竟是个小孩子,周培巨装不出来的。
“也就是说,就算周培巨真的有某种目的,而前往那块空地,他也料想不到自己会亲眼目睹辜明孝全身起火。不知道吕益强有没有办法问出他真正的目的。”
“凶手为什么要杀辜明孝?”
“不知道。可是,我有一个猜测。辜明孝代替父亲委托我查出辜明卉的死因,另外,他对网络也十分热衷──也许他比凶手的预期更聪明,推想出网络杀人魔的身份。杀人魔为了不让真实身份曝光,所以才遽下毒手。”
“若是这样,那凶手显然不是个单纯的连续杀人魔。”
“你说的没错。我想,这个杀人魔,绝对不是一个从未出现的陌生人。”
“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得和杨菱涓见个面。”
“你在怀疑她?”
“也不算是。我只是认为,杨菱涓、周培巨和辜明孝三人,一定有某种隐晦未明的关系。也许是透过网络游戏、也许是透过BBS,他们其中一定有人早就相识了。”
“既然如此,你就查到底吧。”廖叔叹了一口气,“希望这个案子结了以后,你可以再安分一阵子……”
我不禁微笑了。果然,廖叔还是支持我的!
他曾经跟我说过,他从我的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时的他,也是个热血沸腾、钟情谜案的侦探。然而,他也因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究竟是什么代价,他却从来没讲。
我从第一次办案开始,就继承了廖叔的意志,代替他完成未竟的冒险。我清楚地知道,他对我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期望。
“谢谢你。”
我准备打开车门。
“等等。”
“嗯?”
“钧见,傍晚有个人打电话到社里来,说要找你。”
“谁?”
“听声音应该是一个中年男子,他说告诉你流瀑这个名字,你就知道了。这个名字,感觉有点奇特……”
“他是我的网友。”
“你去哪里认识的?”
“‘人狼城Online’,一个网络游戏。辜明卉在被杀以前,经常在玩这个游戏。她曾经告诉辜崇希,游戏里有一个网络杀人魔。许卿怡和高家薇,很可能也玩过这个游戏,在里头被杀人魔盯上了。流瀑是这个游戏的狂热分子,他答应帮我找线索。”
“这么热心啊?”
“网络上有很多坏蛋,也有很多好人。”
“流瀑会是网络杀人魔的本尊吗?”
“廖叔,你把‘网友’过度污名化了。”
“从他老成的说话方式,我实在很难把他跟‘网友’二字联想在一起。我一直以为,网友是游手好闲的年轻人的代名词。”
“希望流瀑查到的线索,可以扭转一点你对网友的印象。”
“希望。”
我再度准备打开车门,却看到车门外站着一个男人。灯光昏暗,我看不清楚他的外貌。
“张钧见先生?”
“我是。”
“你好,我是李英齐。”
听了他简单扼要的自我介绍,我很快地摇下车窗,“承蒙你的照顾,请我在警局吃便当。”
“抱歉,”我终于看清楚对方的长相。李英齐是个斯文的高瘦青年,脸上的黑框眼镜,在夜里显得更为厚重。“我是来赔罪的。”
“是吗?”
“我听到辜明孝的事情了,非常遗憾……”李英齐轻咳一声,“刚刚我已经向市警局撤销检举了。你有非常确实的不在场证明。”
“老实说,我很了解市警局的刑警,他们想怀疑谁就怀疑谁,可不会因为你说了什么而改变的喔。”
“非常对不起,我没有仔细考虑小镜说的话,光是听她说找到凶手,不假思索就轻易相信了,才会有这一场误会。事实上,我把小镜也抓来了。”
从李英齐的背后,出现另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身影。
“对不起!”
林小镜终于出现了。她难堪尴尬的神情,令我想起梦铃。林小镜仍然穿着我买给她的洋装,但脸颊上的彩妆已经些微模糊了,看起来像是哭过。
“真的很对不起……原谅我!”
我注意到她雪白的右手,此刻紧紧握住李英齐的左臂袖口。
“没事、没事啦。”
我侧目不经意看了廖叔一眼,察觉他有点忍俊不住。难道,廖叔一瞬间已经看出我对林小镜的特殊情感了?
“侦探哥哥,你原谅我了?”
“嗯。下次要通知警察,请先跟我商量一下。”
“是!”林小镜吐了吐舌头。
“张先生,很高兴你对小镜这么宽容。”李英齐的语气出现一种令我反感的自信,“其实,我也要谢谢你。因为你的缘故,我才能得到启发。你曾经对小镜说:‘极为特殊的动机,却也是锁定嫌犯的关键。’这句话,真的很有趣。”
“我说过的话,经常都很有趣。”我没好气地回答。
“我相信,极为特殊的动机,确实存在于这一连串的杀人焚尸案中。”
“愿闻其详。”
“撇开辜明孝在今天傍晚差点被烧死的悲剧不谈──此案的杀人手法明显不同,三桩焚尸案的共同点,受害者皆为喜爱上网络的年轻女性。易于令人联想的是,她们三人很可能都接触过‘人狼城Online’,并且在游戏中被杀人魔盯上了。
“就我对卿怡的了解,没错,她确实玩过‘人狼城Online’。但她只是小玩一下,账号的等级也很低,要说她就这样被杀人魔锁定,我实在是难以接受……不,我应该这样说,在台湾的年轻人,或多或少都喜欢上网、或多或少都玩过‘人狼城Online’,就像每个人家里都会有一两本畅销书。这根本不能称之为她们三人独有的共同点。
“因此,我不得不否定,所谓的受害者共同点,根本是不存在的。想要破案,就不能够从三人特有的共同点去思考。那么,我们个别来看,又会看出什么端倪呢?
“卿怡是个网络小说家。她每天上网的时间,恐怕超过十小时,比我这个电脑工程师还多。在网络文学的世界里,作者与读者的互动是及时、平等的,当一个创作者写好故事的一段章节,张贴到布告栏,心理上可以预期的是,读者马上就会回复。而,对读者来说,一发现新文章,读完后立刻回复,也同样会预期作者在第一时间看到。
“这就是‘虚拟的聚光灯’。发文者制造讯息,并等待众人响应。更重要的是,卿怡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她也经常见网友,在陌生人的关切中,她更为自信活跃。聚光灯从虚拟变成现实。就是这样,网络才会令她旷日费时。
“辜明卉的情况,我虽然没有特别清楚,不过,据说她是交友网站的风云人物,我推想应该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而且,她出生在有钱人家──这又是一个‘虚拟的聚光灯’。我认为,她也充满自信,乐意与网友见面,让聚光灯化为现实。在死于焚尸事件前,辜明卉罹患了网瘾症,这意味着她已经深陷网络而不可自拔。
“惟一令我不解的是高家薇。从各种证据显示,她的工作表现平凡,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姿色也不突出──我探询过她的同事。惟有在网络上,她才能享受到‘虚拟的聚光灯’。但这样的聚光灯却无法化为现实,单纯就只是由于她的外貌……
“我想要强调的是,同样都是透过网络争取内心的自信,她们三人却得到不同的结果。不,我应该说,只有高家薇得到负面的结果!
“再者,三个人都是年轻女性,但生活背景却有差距。卿怡和辜明卉,都是学生,生活所需都要靠家里。最年长的高家薇,是健身器材公司的业务员,已经有好几年工作经验,经济能力不虞匮乏。这又是第二项高家薇与其他两人不同的特征。”
李英齐的神态有些激动,他的声音回荡在没有行人的马路上。
“没错,只有高家薇跟另外两人不同。我认为,高家薇就是凶手!”
“什么?”不仅是我,就连李英齐身旁的林小镜,都不自觉惊呼一声。
“我们都中计了!”李英齐大声地说:“一看到现场焚烧殆尽的残尸,我们就很容易认为受害者已经死亡。事实上,这只不过是‘无头尸体’诡计的变形!
“这招高明心理误导手法,是双重的‘藏叶于林’。高家薇的第一重诡计是,把自己排进死亡名单里,借此摆脱嫌疑。她没有男朋友,也没有买房子,再加上生活圈单纯,一定能累积一笔足够改头换面的存款。杀了两个人,她可以到异地重新开始。
“她的第二重诡计,是利用人体自燃的焚尸手法,掩饰尸体的掉换,让自己从此蒸发在世界上。人体自燃后的尸体,只会剩下残肢末指──所以她非使用人体自燃来焚尸不可,因为,这种方式才能燃烧得最完全,比送进火葬炉更彻底!
“同时,从焚尸的残忍手法,也可以深切感受到高家薇的仇恨。张先生,那就是你曾经说过的──极为特殊的杀人动机。比起卿怡或辜明卉,高家薇年纪较大、姿色又不如人,尽管在网络上还是有‘虚拟的聚光灯’,但一回归现实,处境却变得非常劣势。
“想必她有过几次网聚经验,亲眼见识到卿怡和辜明卉的魅力──一位是受欢迎的网络作家,一位是交友网站的宠儿。她内心无法平衡,产生严重的嫉妒,发誓非毁掉两位美女不可,所以她才焚尸。这就是她的杀人动机!”
李英齐滔滔不绝的推理,讲得真是口沫横飞。连吕益强也忌惮三分的飞跃思考能力,我终于见识到了。
让我有点不舒服的是,林小镜看着李英齐的眼神变得既温柔又仰慕。
“李先生,我姓廖,是钧见的老板。”廖叔抢在我之前开口,“你方才的推理过程让我真是印象深刻,不愧是科学园区的工程师。”
“客气了!”
“但是,我感觉疑惑的是,你的推论有没有证据呢?”
“真凭实据是没有。毕竟高家薇已经死亡好几个月,焚烧残余的尸块也全数火化了,我很难证实,这些尸块根本不属于高家薇,而是高家薇杀了其他女性加以伪装的。如果高家薇甚至早已逃到国外去了。”
“原来是没证据。”
李英齐听了这句话似乎有点不高兴,“我是以犯罪心理学、变态心理学的角度所作的推理,将凶手的行为模式一一解析。至于物证,那是警察的工作!”
“是吗?”廖叔以平和的语气回答:“其实,我在你的推理中,发现一个矛盾之处。”
“你说什么?”
“你刚刚提到,你认为高家薇是在亲眼见到许卿怡和辜明卉在网聚时魅惑众人,才引起她极为特殊的杀机。也就是说,高家薇是这些网友的其中之一。”
“没错。”
“既然动机极为特殊,警察根本也很难想到。所以,高家薇只要杀人焚尸即可,为什么还要把自己也排进死亡名单里呢?万一,警察认为案情必须慎重处理,勘验尸体后就会发现这个尸体掉换的诡计,那高家薇马上就涉有重嫌了……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把自己排入死亡名单内,单纯地杀害两人,反而更能避嫌。”
“这……”
李英齐没料到廖叔的驳斥,一下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廖先生,”这时林小镜居然插嘴,“齐大哥的推理即使并不完整,却是在线索不足的情况下归纳出来的结果。说不定高家薇太担心自己在杀人时不慎露出什么破绽,或是怡姊和辜明卉握有她的把柄,所以才决定故布疑阵。对凶手来说,多考虑一些,才能够安全撤退!”
“好吧!你这样说也有道理。”廖叔也没打算跟她辩,“李先生,希望你奇特的推理能得到充分印证,最好是把高家薇揪出来。”
廖叔说完这句话,车里车外出现了沉默的对峙。
“廖叔,我们走吧。”我深吸一口气,“我也有自己的答案。”
廖叔原本以为我打算搭乘捷运,于是露出不解的表情。
“走吧。”
“……好。”
“我一定会找到高家薇的!”锐气稍挫的李英齐补充道。
就在我升起车窗、系上安全带之前,我不禁多看了一眼林小镜清澈动人的双眼。
2
一夜辗转无眠。
清晨七点多,我独自坐在士林区一家快餐店的二楼,设法让自己的意识清醒。从这里望出去,恰好可以看清楚一所高职的学校正门。
从玻璃窗透进阴沉多日却久不散去的暧昧微光,令人感觉些微晕眩,有种昏沉沉的迷蒙。
两个这所高职的女学生,关系亲密,看起来是很好的朋友,一边喧哗、一边买了早餐就往校门口冲,只为了赶上入校的最后一刻。
未久,校内的钟声响起,负责门禁管制的警卫开始准备将向两旁敞开的铁门关上。校门左侧的小旁门,一位相貌威严的中年教师,正板起脸孔在训斥几个迟到的学生。
杨菱涓今天进了校门,像个乖巧胆怯的女学生。她起得很早,看起来心情似乎很愉快,发型还特别设计过。我知道,抱着这种心情上学的她,绝对不可能待在学校太久。我早点到校门口来监视,只是为了确定她有没有上学。
我看了看店内的时钟──时间差不多了。我稍微收拾吃剩的早餐,送进回收桶里。
然后,我走出快餐店,经过校门口,看着还在严厉斥责学生的老师,绕到学校另一边的围墙去,一棵榕树从围墙内探出来,那儿有非常清爽的树荫。
第一节课才开始不到十分钟,就陆陆续续有学生爬出墙外,准备开始一整天的课外活动。那几个少女虽然看到我,却丝毫不以为意。她们在我面前大剌剌地脱下学校制服的上衣,露出并不适合今天气温的细肩带。
“快点……快点!”
刚从墙内爬出第一群女学生,不到五分钟又听到第二群的声音。带头出声催促的女孩,不必见到面,就知道那是杨菱涓。
我看到她灵巧地从围墙顶爬下来。好一阵子不见,她的头发留长了。
做征信业这一行,有时要面对同一位客户好几次。怀疑丈夫外遇的妻子,绝不可能只怀疑这一次;遭鬼魅骚扰的神经衰弱者,也不会只失眠一个夜晚。
感受不到家庭温暖的少女,更不会只离一次家。廖叔说,只要让客户高兴了,不管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让你接。这就是征信社的生存之道。
“你!”
“菱涓小姐,好久不见。”
“老爸又叫你来?”杨菱涓有点不自在,连忙将制服的皱褶拉平。
跟在杨菱涓后头翻出围墙的,还有三个女学生。“怎么了?你朋友吗?”
“我有点事想要问你。”我微笑,“跟你父亲无关。”
“要问什么?”杨菱涓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很忙,你现在问吧。”
“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哇靠,有什么事我们不能听的?”杨菱涓其中一个同学叫道,“你以为你谁啊?”
“我是个侦探。”
“侦探?侦探就可以嚣张喔。”
“我要问菱涓关于一件出了人命的事情。”
那个女学生听了,表情显得有些错愕,没有再回嘴。
“单独谈可以吗?”
“喂,”杨菱涓勉为其难地转头望着她的朋友们,“你们先去SWEET等我。Ruvy到了以后可以先开始。”
“SWEET?Ruvy?”
“侦探大哥,不关你的事好吗?”杨菱涓横眉竖眼。
我耸耸肩。
“……那,菱涓你要快点来喔。”她们一边穿过马路,一边不时回头看着杨菱涓。
“你的朋友很关心你。”
杨菱涓伸了伸懒腰。“也没什么啦,因为我有好玩的。”
“好玩的?”
“你有没有玩过‘快闪族’?”
“我听过。”
“快闪族加国王游戏呢?”
“这个倒是新鲜。”
“Ruvy是隔壁学校的学姊。她很蠢,总是喜欢当老大。大家是敢怒不敢言啦。有人跑来跟我诉苦,所以,我们决定要教训她。
“国王游戏──你知道,谁抽到国王,就可以命令其他人做任何事。我们找Ruvy玩国王游戏,但是,我们全都串通好了,换了一副可以作弊的牌。我们会事先在Ruvy的饮料里下泻药,到时候,命令她到SWEET的男厕所上大号。
“Ruvy的肚子很痛,她绝对会去。然后就有好戏可看了。因为,我早就在网络上散布了一个消息:今天上午几点几分,请快闪族网友们到SWEET的男厕聚集,有特别服务。我还贴了一张美女照,伪装成Ruvy。
“除此之外,我还打电话找了修水管、拆马桶的工人,按照电话簿找了七八家……十分钟来一个,让Ruvy尝尝苦头!不过,其他人的胆子没有我大,非得我带头她们才敢开始玩。”
杨菱涓这番话,令我想起黑客惯用的“分布式服务拒绝攻击”──美其名,这只是学生间主持正义的方式,但却晕散开来一种极端残酷的恶意。
就好像以前的学生,会以“关厕所”或“所有人跟对方冷战一个月”的方式来惩罚某些讨人厌或弱势的同学,这是《苍蝇王》里描写的儿童社会。
“你真的觉得这样好玩吗?”
“好玩啊!这就是我们的网络游戏!”杨菱涓的语气毫无起伏,“看到有些人沉溺在‘人狼城Online’,我实在为他们感到悲哀。面对着电脑屏幕,永无止境地消灭电脑程序不停生产的怪物,这样有什么意义?说穿了,那只不过落入电信公司和游戏公司的陷阱。每当你冲破了最高难度的关卡、完成最顶尖的任务,游戏公司又会给你新的地图、新的怪物……让你为了脑中无聊的虚荣心而继续沉溺。
“到头来,网络游戏变成赚钱工具。为了那种游戏公司随随便便就能制造的道具,浪费自己的生命,只为了那一点钱。我的好多同学全都因为网络游戏变了样。
“我跟别人不同,我不缺钱。老爸给我的钱,我根本花不完。我缺的是乐趣,但是我不要那种虚假的乐趣。我要的是真实世界的乐趣。我也知道,我的同学们就是因为没有钱、没有乐趣,所以只好去玩网络游戏。
“所以,我要替她们想出新的乐趣。透过网络,人可以得到很多乐趣,而且用不着靠游戏。未来的网络游戏,必须凭着自己的想象力来创造!”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侦探大哥,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想跟你说这些了。”杨菱涓说话的音量减低,“我认为你完全不了解我。你只是依照老爸的指示来行动。这,又是成人世界的悲哀。”
“你不缺钱。可是我缺钱啊。”
“我知道。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别听老爸的话,来干涉我的网络游戏。”
“透过这种网络游戏,你真的会快乐吗?”
“就算快乐只能维持一瞬间,那都是难得的珍贵。高中生的想法,可不是像你这种愚笨的大人能了解的!”
我暂时无言以对。
从杨菱涓倔强、反叛的眼中,我看到一股刚崛起、令人不寒而栗的网络新势力。
连续焚尸案,会不会也是杀人魔的网络游戏?他先玩了人体自燃的游戏,后来受不了十几个小时的缓慢燃烧,腻了,所以改玩淋汽油点火游戏?
“你的意思是说,就算闹出人命也无所谓?”
“绝对不会闹出人命!我很有分寸!”
“你太有自信了。今天你们讨厌Ruvy,所以才想要给她一点教训。然而,你自以为恰到好处的做法,却很可能会失控。”
“是吗?”
“我在猜,Ruvy喜欢当老大,也许只是仗着自己年纪大。如果她很爱面子,她就有可能因为你们网络游戏而精神崩溃。这可不像虚拟世界的‘重新加载游戏’。”
“如果是这样,那也是她自作自受……”
“你有没有听过‘摩里斯’蠕虫?”
“那是什么?”
“一九八八年,当时美国有一个叫做罗勃特·摩里斯的康乃尔大学生。为了验证一个他观察到的网络系统瑕疵,他写了一个能够透过网络移动的程序。本来,摩里斯只是希望制造出不受管理权限限制、能够秘密地在网络上来去自如的程序。
“摩里斯蠕虫会在入侵电脑后,将自己复制一份,并且发动下一次入侵。但是,这个蠕虫程序内部却由于打字错误,存在着一个瑕疵。这个瑕疵使得蠕虫不停地复制自己,直到让感染蠕虫的电脑宕机为止。
“就这样,出乎摩里斯的意料之外,蠕虫很快地摧毁了六千台电脑。当时,这个数量是网络上电脑的十分之一。结果,只是一个突发奇想,他被判重罪入狱。
“你的网络游戏,就像是蠕虫程序一样。”我看到杨菱涓不情愿低头的模样,“也许你原先的构想,只是想教训别人,但最后却有可能造成你无法弥补的伤害。网络上片面凌乱、任凭想象的信息,破坏力难以估计,我的警察朋友说,有人在网络上吵了一架,最后展开械斗……”
“说够了没!”
“我说得太多了。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我不需要讲得太详细。”
“你究竟有什么事要问我?”杨菱涓提高了不耐烦的语调,“问完了快走!”
“我想知道,你在今年二月底的离家出走,同样也是一场网络游戏吗?”
“你!”
杨菱涓咬紧下唇,刘海后的双眼张得斗大。
“我猜对了?”
“你……猜对了又怎样?”杨菱涓别过头去。
“麻烦你详细解释一下,可以吗?”我移身正对着她的脸。
“都已经过了那么久,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因为,我后来接了一个出人命的委托,和当初找你时所发生的事,有非常离奇的巧合。”
“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吗?当时,有一个国中生到网咖来找你,还撒了你全身都是洗衣粉。而你的身旁,则坐着另外一个国中生,专注地在玩网络游戏。”
“我记得。”
“沉迷于网络游戏的国中生,叫做辜明孝,昨天晚上在天母的暗街里几乎全身烧焦,到现在尚未脱离险境。而那个对你撒洗衣粉的男生,则叫周培巨,则是这场致命火警的第一目击者!”
“真的吗?……”
“你认识辜明孝吗?他和你住的是同一个社区。”
“我……我确实见过他一两次。我也听说过他姐姐的事情。”杨菱涓嗫嚅着,“那场火灾,在社区里有很多住户在讨论。”
“如今丧失意识的辜明孝,甚至跟他姐姐辜明卉的死因有关。事实上,辜明卉的死亡并非单一事件,而是由一个网络杀人魔所主导的连续焚尸案!辜明孝很可能已经掌握了杀人魔的真实身份,所以才会惨遭毒手。
“你必须告诉我,你所玩的网络游戏,到底是什么内容?我必须查明周培巨和辜明孝究竟是什么关系。”
“原来……网络杀人魔是真的……”
“你也知道网络杀人魔的事?”
“这是网络谣言,在我们学校也传得很泛滥……网络上有个转寄信件,好像是从BBS的Marvel板开始传的。写这篇文章的人,说她自己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因为在网络上受到极为悲惨的凌辱,最后只好选择上吊自杀!”
──上吊自杀!
“那个女孩子在文章里说,”杨菱涓继续说:“她是在地狱里写下这篇文章的……希望好心的网友愿意挺身而出,替她报仇申冤,将这篇文章转寄给二十个朋友,协助她将信件寄到害死那些自己的恶人手上。
“信里头还说,假使看到这篇文章的人拒绝帮这个忙,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因为,她的冤魂在地狱里受到严重的折磨,必须不断地替牛头马面找到新的替死鬼,代替自己接受火刑。有一个读高中三年级的女生、两个国中的女生,就是因为自以为是,根本不相信地狱的存在,对这篇文章嗤之以鼻,所以才得到报应!
“像这种连锁幸运信,在网络上已经传得不想再传了,所以我们班都没有把它当一回事。我们看到有同学做家事不小心被火烫伤,就会取笑她,说她要被那个女鬼抓走了……”
“那么,这封信……里头有没有附件?”
“附件?”
“好比说,影像文件?”
“没有……对了,好像班上有同学收到过附有照片的转寄信件,还打印下来带到学校来给大家看。照片实在太模糊了,根本看不清楚在拍什么,仔细看反而感觉毛毛的。最后大家只好说,这种文章不管里头附上什么照片,只要看起来模模糊糊的,就会让人胡思乱想。
“也有人说,搞不好是在转寄信件的过程中,有无聊人士故意加油添醋,让这篇文章看起来更恐怖,所以才制造一些奇怪的照片……”
“你的电脑里有没有这封信?可以把它寄给我吗?”
“我不确定。”
“找到的话就寄给我。”
我从口袋里随手找到一张发票,在上头写下征信社的电子邮件信箱。
“非常谢谢你提供这条宝贵的线索。”我把发票递给她,“好。接下来,请你告诉我当时你所玩的网络游戏是什么。”
“那是……失踪游戏。”
“让你的父母亲找不到你吗?”
“不是。是让我爸妈设法找到我。”杨菱涓开始解释:“事实上,我在电脑里所留的讯息,都是为了要给爸妈提示,只要他们多关心我、多花一点心思,就可以找到我。就像电影的情节一样。”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在网络上看到有人告诉我──失而复得的东西,在你的眼中会变得更加珍贵。爸妈都是大忙人,在他们的世界里,我的排名永远在最后。这不是因为他们不爱我,而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付出的关心太少。
“为了多得到一些爸妈的注意力,我决定要离家出走。但是,我绝对不是要真的离开他们,而是要透过离别,让他们重新思考、重新发现他们对我的爱。
“在交友网站上,有很多好朋友知道我的想法,都很鼓励我这样做,也很乐意帮我。我们另外设定了一个秘密账号,有关寻人游戏的计划,都在那儿讨论。网友们帮我想到很多点子,而且真的愿意提供我住的地方。”
“所以,你留下字条,明确告诉父母亲你心中的想法。你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在你的电脑里面,所有的电子邮件都是事前设计、预先保留的,为的就是让你父母顺利找到你。
“也难怪。在我接受委托,开始寻找你时,总是有一种感觉──我的黑客功力一下子变得非常高强,尽管我确实恶补了不少东西,但进展还是顺利得令我有点不踏实。”
“没错,所有的线索都是我故意留下的,”杨菱涓的嘴巴嘟起来,“可是,爸妈竟然会找征信社帮忙。后来听他们说,他们最早是先找警察,警察办事效率太差,所以才找侦探。
“我确实没有想到,爸妈会舍弃面子去报警、去找侦探。原本我以为,他们会避人耳目,亲自南下来找我的──爸妈还是太忙了,他们手边的工作还是比寻找我更重要。
“当时,我感觉好失落。我失踪了,爸妈还是只想到用钱来解决。最后,我和几个网友讨论过后,决定在回家前,要好好地整你一顿。”
“整我?”
“我的几个网友,都觉得你讨厌透了。为了找到我,不仅找别的女生来骗他们,还搬出法律条文来威胁。”
“法律绝对不只是威胁。”
“我们想出一个方法,在你盯梢的电子信箱里写了一些毒品交易的伪装邮件。我知道老爸很讨厌毒品,他一定会紧张得半死,郑重派你一定要好好监视我,一步都不准离开。”
“你父亲确实是这样说。”
“我有一个网友替我想了有趣的计划。他知道我常玩网络游戏,一坐可以坐两天不起来。但那个侦探可不行。整你的方法就是让你陪我待在网咖整整三天。
“其实,这个网友……就是辜明孝。当然,我后来才知道他的本名。在网咖见到他以前,我也不知道他居然是我在社区里看过一两次的邻居。因为,他在网络上只告诉我,他可以帮我,也愿意在网咖陪我、给我壮胆。只不过,为了不让你发现,我们不能交谈。”
“原来如此。”我不禁笑出声,“所以,周培巨也参与这项计划了?”
“不!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会出现!”
“你说什么?”
“我刚刚说过了,假称毒品交易只是为了要整你。根本不会有人来卖毒品给我。等三天一到,整你整够了,我自然会乖乖回到爸妈的身边。”
“你所玩的,真的是个十分危险的网络游戏。假使警方真的介入,你会害惨一大堆人。”
“好啦!我知道啦!不要一直教训我!”
“那么,你认为,周培巨是辜明孝找来帮忙的吗?”
“当时我确实是这样以为。”杨菱涓甩了一下长发,“可是,当我回家后,在社区里也遇到辜明孝几次,但他却对我视若无睹。不过,有些人在网络上很健谈,但在现实生活却很内向,也不太搭理别人,我倒蛮能理解的。”
“你回到家以后,在网络上还跟辜明孝交谈吗?”
“没办法了。爸妈不准我碰网络,他们认为我就是在网络上交了坏朋友,才会产生离家出走的念头。”
“这里有一个盲点。”我想了一下,谨慎地说:“从你刚刚的说法,辜明孝在网络上说他很愿意帮你──注意,是在网络上。也许这个说要帮你的人,并不是辜明孝。”
“谁知道。”
“换句话说,有一个人从网络上得知你的失踪计划,于是冒充了辜明孝,并提议要你整我,让你跟真正的辜明孝在网咖里共处一段时间。”
“这个人会不会是周培巨?”杨菱涓突然问。
“有可能。只不过,周培巨这么做,就只是为了在你面前撒下普通的洗衣粉吗?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这是侦探的工作,你好好想一想吧。想到了什么答案,要记得告诉我。”
“你对这种事也有兴趣?”
“我对网络上一切可能发生的游戏都有兴趣。说不定,这可以刺激我的灵感,让我想出更新鲜的网络游戏。”
“如果这能帮你排遣无聊,我是很乐意告诉你我的发现。”我凝视着她,“不过……”
“绝对不可以闹出人命!”杨菱涓替我回答了。
3
中午十二点整,我依约来到敦化北路和长春路口的一家餐厅。
“你就是流瀑?”
“不是。”眼前身穿笔挺西装、颈系高雅领带,貌似层峰主管的中年男人,“我是他的父亲。张先生,请坐。这是我的名片。”
中年男子叫石守贤,名片的头衔是一家金控公司的协理,看起来很有分量。
“流瀑的年纪多大?”我坐在他对面,服务生送来菜单。
“小学三年级。抱歉,他现在在学校上课,不能来。”
“不要紧。你找我有事?”
“我就老实说了,”石守贤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我儿子这次的考试成绩不太理想。一问之下,原来是网络游戏玩得太凶,没办法专心读书。
“我是个开明的父亲,只要他用功念书,我也没力气去管他玩不玩网络游戏。不过,他最近沉溺在游戏里,据说是跟你有关。你请他在网络上找人。”
“非常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样会造成你的困扰。”
“这倒是不至于。”他笑了一声,“其实我有事情想要请教你。”
“请说。”
“我不知道我儿子跟你是怎么认识的,”服务生端来石守贤点的猪排饭。“但是,你们的关系好像很不错。我十分好奇,你到底是如何取得他的信任的?”
石守贤没有立刻用餐。他看着热气四溢的佳肴,叹了一口气。
“我的工作太忙了,忙得不由自主。我希望在事业成功之余,也能照顾好自己的儿子,不要为了钱赔上家庭。坦白说,我的父亲就是这样。我跟我父亲,到现在关系仍然很糟,一年讲不到三句话。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还不错的父亲。但是,真想不到,对他来说,你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是,他居然会为了帮你的忙,完全放弃这次的考试。这可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哦。”
“也许,是因为我陪他去闯冰封沼域吧?”
“冰封沼域?”
“那是网络游戏中一个很难过关的地图。不知道,你有没有陪过流瀑一起玩游戏?”
“这……我是不太懂小孩子的玩意儿,不过,我说过,我给他很多上网的自由。”
“你希望取得他的信任,我想不难。你是他的父亲,应该有很多机会可以陪他一起玩。小朋友比较容易在游戏的过程中,与他人培养出亲昵的关系。”
“你的口气,听起来像是个儿童心理专家。”
“不,那是因为我跟你一样,有个不陪儿子玩游戏的爸爸。”
石守贤笑了。“你的话,我会记住。”
他等我的鱼排饭上桌,我们才一起进食。
“请。”
石守贤就像是个和蔼慈爱的父亲,席间不断跟我提到他儿子的事情,仿佛我们是曾经并肩奋战商场、十多年久别重逢的老友。
“流瀑告诉过我,他曾经不吃不睡、连续玩网络游戏一个礼拜,还因此吊了三天点滴……我以为,这只有国中生、高中生才会这么做。”
“他在跟我赌气。”石守贤的神情变得苦涩,“去年他放暑假,我刚好得去日内瓦开会。他希望我能带他去玩,可是,会议的行程太紧凑,所以我没有答应他。结果……”
“他的母亲呢?”
“在美国。其实,我们已经离婚了。”
“抱歉。”
“没关系。”石守贤挥挥手,“我差点失去惟一的儿子。那也是我第一次感觉儿子简直是个陌生人。”
原来,流瀑身处一个单亲家庭,也没有兄弟姊妹。他的父亲是高阶主管,根本管不了他,所以他才会在网络游戏的世界里自我放逐。想到这对父子的关系,我突然有种虚浮的无力感。
“张先生,我要跟你说声对不起。”用餐将毕,石守贤突然开口:“事实上,今天这顿饭,我还找了别人来。”
“是谁?”
“电视节目灵异探险队的制作人,简克雄先生。”
“为什么?”听到这个许久不曾风闻的姓名,我的耳朵都竖起来了。
“我有必要跟你解释一下。”石守贤将空荡荡的餐盘推到桌缘,“请我儿子帮忙的,其实并不是只有你而已。简先生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得知我儿子在网络上的行动,也进到游戏里找上我儿子。他似乎提供了比你更多的线索,希望我儿子能解答他所有的问题,而且还有奖赏。
“我不喜欢这样。在金融界打滚这么多年,金钱对我、以及我家人的意义,我已经看得很透彻。看看我儿子,年纪虽然还小,却能够凭直觉分辨功利及情感。他没有答应简克雄。”
“这样啊。老实说,我也曾经拒绝过他。”
“不过,简克雄倒是相当坚持,他知道你已经捷足先登,所以希望能在我们见面的同时,一起参与这些案件──也就是网络杀人魔的讨论。张先生,你介意吗?”
“我不介意。”我吞下最后一块鳕鱼,“简克雄是个很聪明的媒体人。我跟他接触过,这个人虽然有点八面玲珑,不过对于某些异常事件的判断还蛮敏捷精准的。
“我昨晚和负责这些案件的刑警见过面,从他的口中,可以确定警方对本案非常重视。假使能够从简克雄那里听到更多的讯息,也许可以帮助警方早点破案。”
“你说的对。”
石守贤从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机,按键寻找简克雄的电话号码。他们简短地讲过几句话,石守贤收起手机。
“张先生,简克雄几分钟以内就会到。”石守贤轻咳一声,“代替儿子来谈这件事,其实我蛮高兴的。我不懂网络游戏,也没有时间陪他玩,这一次,我难得参与他的世界。当然,我没让他亲自出面,除了希望他能在课业不要分心,也因为我感觉到,他所找到的线索……恐怕有危险性。”
“我了解。”
简克雄自信、充满笑意的脸孔很快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服务生替他多拉了一张椅子,并且询问他是否用餐。他说不用。
“两位好。我两点整还有个会要开,我想石先生工作很忙,也没有时间聊太久。”简克雄没有寒暄的打算,直接切入话题核心,“关于网络杀人魔,石先生的公子有什么发现?”
“那么,废话我也不多说了。首先,张先生拜托我儿子在‘人狼城Online’里,寻找认识‘卉儿’的人。他花了几天的时间,把‘雪原乱’……嗯,应该是叫‘雪原乱’……他把那里的地图翻遍了,还请他认识的所有战友帮忙在其他地图找,最后得到了一个异常的结论!
“据张先生的说法,卉儿在游戏里待了很长的时间,想当然,她的等级应该不低,而且,也应该会有不少人想跟她合力攻城、打怪。可是,经过我儿子的调查,却发现──没有人和卉儿交谈过、没有人和卉儿组队过,当然,也没有人认识卉儿。”
“什么!”简克雄和我同样惊讶。
“这只有一种可能。”石守贤解释,“卉儿并不是她的账号名称。也就是说,并不是没有人认识卉儿,而是卉儿从一开始就是以别的账号名称在练功。
“所以,我儿子去问别人认不认识卉儿,当然得不到肯定的答案。而且,卉儿已经很久没有上线了──网友全都是健忘的,更何况,她在游戏里很可能用的是别的名字。总之,我儿子是一无所获!”
真没想到,寻找认识卉儿的网友这么困难。动员了这么多人,却找不到半个关系人。
“所以说,流瀑并没有任何新发现了?”简克雄发问。
“当然不是。”石守贤露齿微笑,“如果是这样,我又何必亲自与两位吃这顿饭呢?”
“也对……”
“事实上,虽然找不到卉儿的网友,但是我儿子在‘人狼城Online’的一个游戏讨论网站中,发现到在‘黑狼城’的电子布告栏里有非常重要的线索。那就是卉儿的留言。”
我发觉简克雄的眼睛发亮,神情专注地凝视着石守贤。
“黑狼城是另一块地图‘黯然大陆’的主城。‘人狼城Online’这个游戏上线三年多,地图大概有三十几幅,比起雪原乱,黯然大陆的历史多出整整两年,可以说是游戏中玩家最熟悉的地图。
“因此,黑狼城的布告栏留言有十几万篇,找起来有点费工夫。我儿子以‘卉’和‘哲’的关键词来搜寻,结果找到三千多篇留言,一一过滤实在相当辛苦。其中,留言者有‘卉’字的,有一千多篇;‘哲’字则有两千多篇。
“不过,昵称有‘卉’的人,除了我们要找的卉儿以外,还有小卉、阿卉、心卉……林林总总大概十多位,我儿子设想,虽然昵称是卉儿,但先前可能也取过其他有卉’的名称,所以他还是一篇一篇查。‘哲’的文章也是这样。
“最后,整理出来的结果是,卉儿的留言总共有二十四篇,小哲的留言比较多,超过两百篇以上,而且,从留言里很明显地可以看出,有三个人都叫小哲。
“据张先生说,卉儿和小哲在游戏里可能是好朋友。然而,他仔细比对的结果却是,这两类文章彼此却完全没有交集!换句话说,卉儿从来不曾回应任何一位小哲所写的文章,三个小哲也从来没理会过卉儿!
“因为布告栏的留言板,只有发信人的昵称,并没有留下电子信箱,所以我儿子无法主动向这三个小哲联系。现在他和他的网友继续在努力寻找三位小哲的下落,看能不能问到他们是否认识卉儿,但目前还没有结果。
“不过,我想答案已经很清楚了。卉儿的朋友小哲,并不是在网络游戏里认识的──依常理判断,既然她从未以卉儿的名称去认识游戏里的任何人,当然也不会去认识游戏里叫做小哲的人。我们并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名称,所以也查不到她以前认识过什么人。”
“石先生,按照你的说法,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收获啊?”简克雄显得有些不耐。
“收获其实是有的。”相反的,石守贤的态度十分镇静,“我刚刚说过,卉儿的留言有二十四篇,发表的日期,集中在去年九月间。这些留言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全部都针对某一项议题!”
“什么议题?”
“一个……主题令人有点不安的讨论串。”石守贤似乎在拿捏适当的形容词,“就我个人而言,接触网络都是由于工作,例如与网络电子商务有关的金融系统。网络被拿来用在张贴黑函,过去虽有耳闻,亲眼所见还是头一遭。”
石守贤从公文包里拿出两份文件,分别递给简克雄与我。
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在游戏里找到心意相通的伴侣,一次偶然她主动与我聊起来。游戏里大家总是在争夺宝物,真心相待的人少之又少,而她亲切温柔的问候马上就吸引了我,给我完全不同的感受。
后来只要我一上线都可以遇见她,我们聊了好多话题,还包括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的心事。在游戏中帮忙她打怪升级,变成我最重要的事,为了让她开心,我努力升级,多打一些装备分给她,听到她感激的话,自己也觉得很棒、很有成就感。
有一天她传了照片给我,虽然是艺术照有点不准,但她真的长得好漂亮,自此我每天脑中浮现的都是她的倩影,每晚上线都会聊到天亮,也开始逃课了。当时的我没有想太多,因为我只要能跟她在一起,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我陪她练功,给了她很多宝物,感情也迅速加温。
后来,我发觉我已经坠入爱河,深深地爱上她了,我决定向她求婚。她答应了,可是,她也希望我能证明我的真心。于是,我给了她我的账号和密码……
我完全没想到,她马上将我账号里的宝物全部偷光,并且从此消失无踪!这次经验,让我对人性彻底失望,她的接近,只是为了贪图我的宝物,我再也不愿意相信任何人了。
文件的开头,是一篇虚拟宝物诈骗事件。其后有一些人表示同情,也有一些人在嘲笑他,接着,我看到卉儿的回应,却令我难以想象!
我知道这个女人。欺骗男人最纯真的感情,是这个女人最擅长的事情。她在我面前,常常跟我炫耀自己对男人有多么在行,还洋洋得意地展示她骗来的战利品。一想到她的脸,我就恶心得想吐,这个女人,真的是太卑鄙了!
我是在一个交友网站上认识这个女人的。我在那里有许多感情很好的男性朋友,大家相处得很融洽,但是,她一出现,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我以为她也是诚心地想要和大家做朋友,欢迎她来,没想到她居然在我的背后说我坏话,有几个原本跟我很聊得来的男生,最后都被她挑拨离间,也对我恶言相向,我当时真的好难过。
那个女人还装作对这件事毫不知情,装出好心的模样来安慰我。后来我有朋友真的被她骗了好多钱,才告诉我她恶劣的行径。我真的很生气,决定要掀开她的真面目!
接着,后续还有几篇看起来煞有介事的指控,全都针对“那个女人”,仿佛所有的受害者都栽在那个女人手上。愈后面的指控,用词愈激烈、愈情绪化,脏话和咒骂纷纷出笼,简直要把那个女人碎尸万段。
其间,也有一些回复是出来打圆场,请发文者不要太激动。但是,这并没有什么用。由于游戏里有更多人曾经受过类似的欺骗,心有同感、义愤填膺的回复比例更高。众人们纷纷声援提出指控的人千万别客气,尽管公布那个女人的真实姓名,让她在网络上再也混不下去。
卉儿和其他两名提出指控的网友,也在文章里决定要择期公布她的名字。但是,讨论串却在当天来临前──九月末戛然终止,再也没有指控者后续的新讯息。
最令人战栗的是最后一篇回复。那是一个语气充满怨恨的女孩子写的。她说她被一群可恶的网友逼死,已经上吊自杀了,而且,她一定会复仇!她心中炽烈的愤怒之火,将会烧尽这些指控者的灵魂!
她希望,见义勇为的网友们可以将这三个妄作不实指控的坏蛋揪出来,否则,她的冤魂会连带向这些自扫门前雪的网友索命!
虽然后来有许多网友关切探询,却因为都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渐渐地无人理会。
我不由得想起,这也许跟杨菱涓所提到的幸运连锁信有关!
“难道说,三名提出指控的人,就是辜明卉、许卿怡和高家薇?”简克雄的反应很快。
“你已经知道这么多了?”
“张先生,我还知道,你昨天去过市警局。”
“看来你比记者还厉害。”
“不,是我在电视台的朋友告诉我的,”简克雄耸耸肩,“其实新闻部已经注意这几个案件很久了,要不是警方和高层有过协议,必须等警方开过记者会才能报导,他们早就等得快疯了。”
“两位有什么看法?”
“确实,网络上由于可以匿名,所以讨论事情时措词总是十分严厉,不太会去考虑对方的感受。”简克雄先提出自己的意见,“这篇讨论串的头一篇,只是一个玩家不慎遇到网络骗子、心有怨怼之余才抒发内心的不愉快,看不到任何指名道姓的企图。
“但是从卉儿的留言开始,讨论串的性质就开始偏移了,重点变成卉儿刚好知道身边有个专做这种事情的朋友,并打算揭开她的真面目。再加上其余两人加油添醋的指控,却令人不知道这三个人讲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女人,只能感觉到攻击力强烈的不平之鸣。
“尤其,表面上虽然各自指控,私底下或许已经波涛汹涌、连成一气。受到指控的女人,并没有出面声明澄清,所以也不知道她到底作何反应。
“我认为,辜明卉、许卿怡与高家薇的死,跟这篇留言一定脱不了关系。倘若这个女人精神不正常、报复心强,又不愿意被揭露姓名,她会不会下手杀人呢?”
石守贤没有答话,只是看了我一眼。
“是有这种可能,根据黑函中提到的事件,那个女人似乎有严重的犯罪倾向。”我说:“另外,我还想到第二种可能。也许那个女人并没有亲自反击,真的自杀了。但另外有个精神异常、自以为主持正义的‘网络判官’出手相助,决定要惩罚这些出言不逊的指控者。”
“你说的也有道理。”简克雄点点头,“毕竟,那个女人惯用的手法是撒谎、诈欺,而不是杀人焚尸。”
“是的,所以我才劝儿子别再继续追查下去,虽然他不想理。”石守贤叹一口气,表情有些疲惫。“无论是爱情骗子或网络判官,一看到我儿子又在挖掘真相,说不定会重操凶刀。”
我们又读了几次这一连串的文章,但也没有更新的结论。
相视沉默数分钟后,石守贤起身告辞,并祝福我们侦查顺利。
“简先生,这阵子你还查到什么?”
“对于我们这种节目来说,平淡无奇的答案,是没有办法拉抬收视率的。”简克雄点着烟,注视着打火机火苗的眼神,仿佛有一种看透业界生态种种的彻悟,“制造话题、制造恐惧,真是我这辈子摆脱不了的宿命哪。”
“你想说什么?”
“我想要说,我不是警察,追查谜团绝对不会只考虑到理性的层面。警察要的是可以说服法官的证据,而我要的却是,可以感染观众的想象空间。”
“所以呢?”我十指的指尖在颤抖。
因为,我知道简克雄接下来想说的话!
“刚才因为石守贤还在,有些话我实在不方便说。不然,他说不定会立刻赶回家,拔掉儿子房里的网络线。”
我尽量扬起嘴角,装出轻松的笑容。
“以我而言,我相信世界上有超自然力的存在。”简克雄自顾自地说明,“否则,我做‘灵异探险队’恐怕会精神分裂。我和警方的认知不同,他们分析物证、怀疑关系人,努力找出一个愿意自白的凶手;但我在考虑真相时,却会囊括超自然力的影响。
“没错,我认为焚尸杀人案确实有超自然力介入!我刚刚说到,那个遭受指控的女人,很可能为了报复而下手杀人。但是,若是再配合我找到的另一项证据,同样的猜测却有截然不同的意义!
“我透过特殊途径,取得许卿怡个人电脑内的硬盘备份资料。”
“是怎样的特殊途径?”
“我不能说。”简克雄伸出食指垂直于唇前,“硬盘里的临时暂存资料夹里,有一份怪异的影像文件,拍摄了一个年轻女子上吊自杀、最后却又复活的灵异过程。
“张先生,这个女子很可能就是在游戏里遭到指控的女子。即将被受害者揭露真实姓名,公布诈欺恶行,女子受不了心理折磨,最后决定上吊自杀。或许她的真实身份形象正当严谨,和线上人格大相径庭,因此她无法面对被公布的结果。
“三名指控者,看到她在讨论区里留下自杀身亡的消息,发觉事情真的闹大了,所以才紧急撤出讨论串,没有公布女子的真实姓名。
“然而,女子复仇的怨念却被装设在个人电脑上的摄影镜头录下来了,透过网络传播出去,寻找当时三个宣称要揭开她真面目的仇人。
“理所当然的,这三个人就是许卿怡、高家薇和辜明卉!”
简克雄的答案跟我心中的预期一样。而且,我的手上还比他多一样辅佐证据──杨菱涓提及的连锁幸运信。
他吐了一口烟,烟雾如水蒸气散开在空气中。我们之间出现一段冗长的沉默。
此时,简克雄的手机响了。
我心想,也许他准备要回电视台开会了。他接起电话,听了几秒钟神情就变了。
“张先生,刚刚我新闻部的朋友告诉我……”
“什么?”
“招了!”简克雄眯起眼大笑,“周培巨已经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