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魔影

时间:2016-07-05 15:58:14 

楔子


大雪封山的早晨,初秀从城里出发,到坐落在郊县的龙山村去报到。路上积雪太厚,通往郊区的公共汽车哼哼唧唧,走走停停,中途还出了故障。好不容易挨到郊区总站,换上长途汽车,颠簸到镇上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紧跟着她下车的是一个疤脸儿男人,半边脸像被懒婆娘胡乱揉过的面团儿,皱皱巴巴的,看一眼,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初秀加快脚步往龙山方向走去,雪又深又滑,背着行李提着包,怎么走也走不快。听着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不由得心头一阵阵发紧,她知道是那个疤脸儿跟在后面。
又累又紧张,走着走着汗就冒出来了,初秀索性把大包小包往雪地上一放,坐下来想休息一下,以便趁机让那家伙先走。她低垂着头,看着一双沾满雪粉的脏皮鞋从她面前碾过,扬起了一团白色的雪雾。
那疤脸儿头也不回地朝山路走去。看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丘陵后面,初秀觉得轻松多了,站起身继续赶路,可是身上的行李越走越沉,和西边的太阳一齐往下坠。爬上了一座小山包,喘着粗气的初秀把东西扔在雪地上,就浑身瘫软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当她听到一阵汽车发动机的轰鸣,猛抬头时,一辆墨绿色的越野吉普像巨型怪兽,突然从山坡那面拱出来,转眼已经到了眼前。紧接着,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初秀这才发现自己与汽车只有咫尺之遥了。
她的心“嗵嗵”狂跳,等着被气急败坏的司机臭骂一顿。可是车上的人并不下来,司机正在小心地打开一个纸箱,担心地察看着里面,突然,他狠狠地合上纸箱盖子,抬起头来死死盯住了初秀。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棱角分明,眼睛里透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峻。他透过车窗看了她十几秒,然后猛按喇叭,初秀慌乱地将行李拿开,他就狂踩一脚油门,汽车在漫天雪雾中迅速消失在山坡下了。
此刻,城市女孩儿初秀正怀着一腔热情,要到龙山村来当小学教师。她对一路上遭遇的事情都不以为意,只是担心刚才那辆汽车急刹时一定弄坏了易碎物品,心里觉得有些歉疚。
太阳快要落山了,赶路要紧。于是她又背起行李翻过丘陵,远远地,巍峨的龙头山已经在薄薄的暮色中显现出了它的身影。
龙山村位于一条山涧的入口处,旁边一座陡峭的山峰,就是远近闻名的龙头山。山涧中流出一条小河,将村子和高高的龙头山隔在两岸。
山下向阳的坡上,有一座古老的大宅院,与村落里稀稀拉拉的土坏房隔河相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初秀对这个陌生的小山村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因为她早逝的父母曾经在这里插过队。父母在世时,常常从他们口中听到龙山村的名字,他们回忆自己的青春和初恋时,总要提到龙山村这个地方。而且,龙头山还是古代渤海国的旧址,据说这一带还有古战场遗迹呢!
这一切,都使初秀对这个小山村怀有一种神秘感和美好的向往。大专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当文员的初秀,一直对自己的工作环境不满意,她刚刚知道龙山村需要一名小学教师,就抢先报名当了志愿者。
夜暮降临时分,初秀终于走进了村口。她松了一口气,抬头看见一棵黑乎乎的老榆树,孤零零的,虬枝盘结,苍凉的枯树枝上系满了一根根鲜艳刺目的红布条儿。
树上的一群乌鸦受了惊,“嘎”地发出一阵怪叫,黑鸦鸦地从她头上掠过,消失在老宅附近的坟地里。

第一章 第一个夜晚


初秀来到龙山的第一夜,临时住在一户姓陈的老夫妻家里。老夫妻没儿没女,两间小草房就盖在一大片菜地中间,菜地头就是村口。
天黑以后,有一只大鸟栖在村口那棵奇形怪状的老榆树上,每隔几分钟就发出一声哀鸣。那叫声就像一个性格阴郁扭曲的家伙,正在对什么事物发出切齿的诅咒,用文字描述出来是两个清晰的字眼儿:“恨呼……恨呼……”。
这里虽然距离城市只有几百里,外面世界的光怪陆离并没有影响到村民们质朴的生活。人们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不久就早早地熄灯睡下了,整个小村沉入一片漆黑的死寂中。
身下的火炕像热锅底,直烙得初秀辗转反侧,鼻子尖儿却冻得冰凉。睡惯了软床的身体,硌在硬硬的石板炕上,初秀只觉得身上好像全是骨头,没了肉,浑身不舒服,怎么也睡不着。
真没想到,农村和城市的差别,从第一个晚上就显现出来了。不过既然来了,就不能打退堂鼓。初秀小心地翻着身,试图调整睡姿,让身体舒服一点儿,但无济于事。
夜深了,外面那奇怪的叫声,听起来更加清晰,初秀的注意力渐渐被吸引了。她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不由自主地凝神等待着。
“恨呼……!恨呼……!”
在那叫声的间隔里,是令人心里发毛的寂静,似乎万物都在严寒中屏息聆听这意味深长的声音。
睡在炕梢的老头儿在被窝儿里咳嗽了一声。
“嘘……别吵醒了孩子……”躺在中间的老太太压低了声音。
“我还没睡着呢。”初秀像听到了特赦令,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陈爷爷,陈奶奶,现在就睡觉太早了。不如说会儿话吧?”
“唉,多少年冬天没这么冷了。”老头儿放开嗓子咳嗽着坐了起来。
“你走了那么远的路,我是怕你累着。其实,人老了,也就没那么多觉了。咱就摸着黑唠会儿喀吧。”
老太太说着坐起来披上了棉袄。
“老头子,下菜窖去掏几个土豆埋火盆里。冬天夜长,待会儿小老师说不定就饿了。咱这儿也没啥好吃的。”老太太有些歉意地对初秀笑着。
老头儿边答应着,边摸索着下了地,套上棉衣推门出去了。
“陈奶奶,村口那棵老榆树上为什么系满了红布条儿啊?”初秀迫不及待地提出心里憋了半天的疑问。
“那可是棵老树,有几百年了,都成精啦。村里谁家的孩子有病有灾的,不好养活,就拜老榆树当干爹,摆上供果,系根红布条儿,领孩子冲老树磕仨头,这孩子就能养大。”
“是这样啊!您听……这是什么鸟?叫声怎么那么奇怪?”初秀话音刚落,就传来一声怪叫:
“恨呼!”
老太太用烧火棍捅着火盆里的木炭,火盆里立刻窜出了红红的小火苗,发出了微弱的光亮,映出老人脸上慈祥的皱纹。
“那是‘恨呼’,就是猫头鹰,我们这儿也管它叫夜猫子。”
“原来是猫头鹰?噢,我在书上看过!真不知道猫头鹰还有这么多名字呢。”初秀好奇地冲着老太太笑了。
她这才知道,那种长着大鸟的身体却配着一个兽头的怪禽,在东北民间被称作“恨呼”。民间传说猫头鹰的叫声是索命的信号。据说,每当它阴险地出现并叫个不停,附近的村镇就会有人死去,不是寿终正寝,而是横祸加身。不管关于爱护益鸟的宣传怎样一年年深入进行着,这里的人们还是固执地认为,那家伙是个不祥之物。
往往在清冷的夜晚,一弯月牙儿孤伶伶地挂在树梢上,猫头鹰就来了。村民们只要一听到它的叫声,就都噤若寒蝉。大人们的脸上会露出紧张肃穆的神情,小孩子则胡乱掀开母亲的衣襟儿,把小脑袋瓜儿一直钻进热乎乎的怀里去,才算有了一点点安全感。
它那个怪诞的“昵称”,就源于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改变的阴森狠毒的叫声:“恨……呼!恨呼!”这叫声,不紧不慢,声声刺耳,听上去酷似一种神秘的咒语。
“这只恨呼来村里好一阵子了,一到晚上就在那棵树上叫,叫得人睡不着觉,心里直栖惶。”老太太忧心忡忡地说。
这时,只听“哐当”一声,老头儿挟着一股寒风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捧着一堆土豆,用后背撞上门,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恨呼’又来嚎丧了,不知道这回谁家要倒霉?”
“你瞎说什么!”老太太压低声音,提醒地瞪了老伴儿一眼。
“倒霉?为什么?”初秀不解地盯着老人黑乎乎地挪近了的身影。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唉!不知哪家又要出个横死鬼儿。”老头儿小心地说。
“横死鬼?” 初秀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别听他胡说。那是我们农村的一句老话,不当真,不当真!”老太太似乎害怕这个城里来的老师会耻笑他们迷信,连忙用眼神儿制止着老伴儿。
“陈爷爷,您刚才的意思是说,猫头鹰一进村,谁家就会死人吗?”初秀琢磨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怀疑地问。
“八九不离十。还都是横死的,老死、病死的不算数。”老头儿咳嗽了几声。
“横死的?”
“就是……出啥事儿死的。”
“就是指非正常死亡吧?……以前这只鸟到村子里来过吗?”初秀若有所思地问道。
“唉,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呢。”
“那……是谁家倒霉了呢?”初秀急切地往炕沿前凑了凑。
“是老宅子。那只‘恨呼’叫了没几天,他们家就出事了。”
“真的?出了什么事?陈爷爷,您快给我讲讲吧!”天性喜欢历险、对惊险悬疑故事兴趣浓厚的初秀,立刻被老人的话激起了强烈的好奇心,急切地想知道其中的故事。
“哎呀……按理说,老宅子那块地,可是块风水宝地呀。背山面水,正在龙头之上。每年从冬至那天开始直到清明,清早太阳从山后一出来,第一缕太阳光,肯定就先照在老宅子上。别的地方还都阴着呢,只照得整个大院子金晃晃的……”
“您说的就是河对面山根儿下的大宅院儿吗?”初秀想起了来村子的路上,见到的那个围着黑乎乎院墙的老房子。
“咱这地方都管它叫老宅子。”老头儿接着说,“可也不知是咋回事儿,偏偏事儿都出在那老宅子里头!莫非是当初盖房子的时候冲撞了哪路神仙?”
老头儿住了口,纳着闷儿坐在炕沿上,把土豆一个一个细心地埋在火盆里,然后挟了一个火炭点着了烟袋锅,“吱儿”地抽了一大口。
初秀竖起耳朵,耐心地等待着。
老人慢慢吐出了一口烟,在烟雾缭绕中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大概一百多年前,那时候,咱这儿还是一片没有多少人烟的荒地呢。
你知道咱这地界为啥叫龙头山?这里面可有些说道!咱村这道岭,从高处看,就像一条长龙在云雾里张牙舞爪,龙嘴里还吐出一道清水来,就是村前那条河。
要搁在上古时候,可了不得!这可是个出天子的地方。要不,古代的渤海国怎么能选在这块儿建都呢?
那年,有一户人家从山东闯关东来到东北,就在老宅子那块地上盖了个小房儿住下来,开荒,种地,生孩子。后来,又有人在河对面落了户,这龙山村才慢慢成了气候。
没多久,那户人家也不知道怎么了,过得好好的,冷不丁睡了一宿觉的功夫,就像水蒸气儿一样飞了……
听人说,兴许是叫野狼给吓跑了。也有人说,那家人大概是叫狼群给当了干粮了!
那时候咱这儿到处都是野牲口,他们家看中的这块地方,就有好几个狼窝。这家外来人不懂得野牲口的性情,盖房子的时候也许是不小心,捣了那狼窝,还弄死了两只小狼崽儿。
后来的一天半夜,一只老母狼就带着一大群野牲口来了,用爪子挠门、挠窗户,“嗷嗷”地直叫唤,听着那叫糁人!
第二天一早,房前屋后都是爪子印,墙上都叫狼挠得一道一道的。
那些狼连着来了好几宿,闹得全村人都睡不安生。就这么着,等大伙儿想起来的时候,那户人家就没了。
从此,狼群也就不再来了。
后来,不知从哪来了一个年老的道士,人们都叫他曹老道。这曹老道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就在那小房子的原址上依山傍水建了一座大庙,用高高的围墙围了个严严实实,他就在那庙里头打坐修行。
大家伙儿都议论,说那庙里闹鬼,半夜就看见鬼火一闪一闪的,还经常能听见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说是……有马嘶,人叫,喊杀声,还有刀枪剑戟撞得叮当乱响,轰轰隆隆,那阵势就像古时候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厮杀。
村上原先有个老人儿,活了一百多岁。有一回他打那庙前路过,走着走着就犯迷糊了,直转到天亮,一看,自个儿还绕着大庙的围墙转圈儿呢!
你说邪不邪?时间一长,谁都不敢靠前了。
村里人都传说那老道可有钱了,洗脸的盆子都是金的。有人看见他手腕子上还带着两个黄澄澄的大金镯子,足有一斤来沉,也不知是真是假。
有一年冬天,一伙儿强盗不知怎么听说曹老道有钱,趁着一个月黑头的晚上来打劫,杀了老道,还把他的两只手都给剁了下来。
我寻思着,八成啊,是因为那金镯子戴得太紧了,撸不下来。
我爹说,那一年冬天嘎嘎地冷,就听见村子里有只“恨呼”一宿一宿地叫,等到大家伙儿再听不到叫声的时候,才发现那曹老道都死了好些日子了。
听到这儿,初秀不由往被窝儿里缩了缩,眼睛瞪得更大了。
老头儿叹了口气,又抽了一口烟,烟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灭了。
“听老人讲,曹老道那两只眼睛还瞪得跟铃铛似的,那是死得屈啊,舍不得那钱财,闭不上眼。”老太太趁这个机会在一旁插嘴道。
“什么闭不上眼,那叫死不暝目!”老人在炕沿上磕了磕烟袋锅,又装上了一锅烟丝儿,在火盆里点上,继续讲。
曹老道死了以后,连年兵荒马乱的,那大庙不知叫谁放了一把火,烧成了一堆破砖烂瓦。我爷爷还捡过那庙里的大青砖,搭过锅台呢,那大青砖啊,方方正正的,又好看,又结实。
后来,还真有不信邪的,又有一户从南边儿跑来的人家,在那大院儿里头盖了一座大房子,院子里的花啊、草啊、树啊,长得可旺势了,那瓜秧都爬到了大树上,树上结着一个个红色的大面瓜,看着怪稀罕人儿的。
大家伙都夸那是块风水宝地。可那户人家不大乐意跟村里人来往,整天关着个大门,神神秘秘的。
他们家有钱,盖的房子又大又漂亮,大门里头就是一个高高的影壁墙。那影壁墙可有说道,当时专门给人看风水的先生,说他们家必须得造一个影壁墙,才能消灾避邪、家道兴旺……我那时候小,可我还记得那影壁墙上砌着一个大大的‘福’字呢。
这风水先生这回好像看走了眼,他们家只消停了几年,就又开始出事了。
初秀听到这里,只觉得浑身发冷,连忙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老头从火盆里挖出一个烧熟的土豆,拍了拍,又仔细吹了吹上面的炭灰,放在炕沿上。
外面大树上的那只猫头鹰又“恨呼、恨呼”地叫了两声,应着这叫声,一束月光突然洒进结了霜的窗口,照出了屋子里黑乎乎的轮廓,也照出了老头儿黑乎乎的身影儿。
老人苍老的声音又响起来。
听说呀,他们家有一年挖菜窖,不成想,挖着挖着就挖出来一口棺材。那口棺材就埋在墙跟下面的大树下,那儿又是乱石头又是杂草什么的,还长了一片“苦姑娘”……
初秀听到这儿,不禁悄声问道:“什么苦姑娘?”
老头儿顿了顿,看了看窗外,又把脖子缩回到老棉袄里。
那个呀,是一种野果。那东西也不知道叫个啥学名,反正俺们都这么叫。个头儿不高的秧子,开完花就长出来圆圆的小果子,到了秋天就变红了,带苦味儿的,能吃,能入药,还治咳嗽呢!
初秀急切地往炕沿前蹭了蹭。她听到老人咳了一阵,又接着讲。
那棺材挖出来的时候,整个都被密密麻麻的树根紧紧地缠裹着,包得严严实实的,摸不透是个啥。
那家人用斧子、快刀把树根全砍了,才发现里头是一口黑乎乎的大棺材。待把棺材盖打开一看,可了不得了!
初秀紧张得竖起了耳朵,大气儿也不敢出。
那棺材里躺着一个老头儿,嘴巴鼻子,还都活灵活现的,一点儿没烂,身上的衣服也是崭新、崭新的,奇形怪状,好像是古时候的打扮儿。老头儿的脸上还有血色儿呢,就跟活人似的!你说这事儿新鲜不新鲜?
听老人讲,要是当时他们再把棺材好好埋了,烧柱香,祭奠祭奠,再赔个礼道个歉,啥事儿没有。可那家人呀,觉得这事儿不吉利,也可能当时都吓傻了,稀里糊涂就对死人动了粗!
我们这儿,不是家家都有铡草喂牲口用的铡刀吗?那家人一害怕,就用铡刀把那老头儿的尸首给铡成了三段。他们寻思,这么一弄,不管是人是鬼,肯定都再也作不了妖儿了!
……听说,他们又弄了一把火,把铡成三截的尸首给烧了。谁想到从那以后,怪事就接二连三的来了。
老头儿讲到这里,似乎被一口烟呛了嗓子,拚命咳嗽起来。
“什么怪事儿?”初秀张大了嘴,手里捧着香喷喷的土豆,早忘了吃。
“哎呀!你别把孩子给吓着!”老太太这时又插了一句嘴。
老头儿好像看到了初秀鼓励的目光,他在炕沿上“当当当”叩了叩烟袋,又装上了一袋烟。
过了没多久,这户人家的儿媳妇刚生了小孩儿不长时间,村里就飞来了一只“恨呼”,落在老宅子的大树上,没时没晌地叫。
没过几天,他们家里一个姓邱的长工也不知是咋回事儿,有一天夜里就用铡刀把那一对年轻的夫妻,生生给铡了。可怜那刚刚几个月大的娃娃,还趴在他妈那掉了脑袋的身子上吃奶呢,等人发现的时候,那孩子浑身骨碌得跟血葫芦似的……唉……
“那长工为什么要杀他们呢?”初秀忍不住地问。她又往老头儿跟前凑了凑,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地盯着他的脸。
“说的是呀,也不知道是咋回事,他用的就是他们家原来铡尸首的那把老铡刀!”
“就是那把铡刀?”初秀觉得身上的毛孔“嗖嗖”冒凉风。
老头儿抹了抹嘴巴上的胡子:“是呀,大伙都议论,说就是那老头儿来索命来了。”
后来,警察来抓人,姓邱的长工跑到山上去了。
要说也该他命绝。他杀完人以后,跑的时候拿了人家家里一杆洋炮,就是打猎的枪。偏偏那家人养了一群猎狗,那群狗又有个毛病,认枪不认人,枪到哪,狗就跟到哪。结果警察顺着那群猎狗留下的脚印儿就把姓邱的给抓住了。
“真是报应呀……”初秀喘了一口气,跟着老人一起唏嘘感叹着。
“抓着之后,怕他逃跑,一个警察就用绳子把他跟自个儿的手腕捆在了一块儿,这警察可倒了血霉了。那长工琢磨着回去也活不成,走到一个山崖的时候,就从上面跳下去了,把那个警察也带了下去,下面那可是看不见底的深渊哪!”
“都摔死了?”
“那就不用说了,从那地方跳下去,还能活?”
“……那吃奶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剩下可怜的老两口儿一病不起,没多少日子就死了。那娃娃由村里一户生不了孩子的人家收养了。奇怪的是,那家人抱养了孩子,过了不多日子就搬走了。”
“后来呢?”
“解放以后那房子一直空着,里头成了一些逃荒要饭、闯关东的人临时落脚的地方。到了文革的时候,生产队把大院子修巴修巴,当了集体户,住了一帮城里来的知青。对了,你爸你妈他们都住过那儿。开头仗着年轻气盛,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没过几天,就都跑到老乡家里分散着住了,说是半夜有人看见鬼从地里往外爬。大家伙都不再说那是块风水宝地了,改口说这大院子不吉利,谁在那住,谁就得倒霉……这阵子,‘恨呼’又进村了,别是又要出啥事儿吧?”
老头儿有些担心地讲完了他的故事,火盆里的红火炭也渐渐暗淡下去了。
“那……现在那院子还有人住吗?”初秀回过神来,不由问道。
回答她的是老头儿一阵剧烈的咳嗽。
“有。头些年从城里来了一个有钱人。现在不是时兴到乡下住吗?要说人也真是奇怪,乡下的都往城里跑,城里人又觉着农村好,说什么吃的住的都是绿色的,不明白是啥意思。”老太太边替初秀整理着被褥、边替老头儿答道。
“那个城里人还有吉普车呢,出出进进都开着车。他把老宅子修复了,大门里还养了条大狼狗,像个小牛犊子那么大,凶得很。听说那人是个医生,现今这年头就数医生富裕,可不是么?谁有病都得看,再穷也不能不治病啊。他在那院子里盖了个大暖房,养花弄草的,可悠闲了,大伙都羡慕着呢。依我说啊,甭眼红人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老头儿清了清嗓子,喘息着,又感叹了一阵子。
初秀躺在炕上,想着老人讲的故事,听着一声一声凄厉的“恨呼”声,觉得这故事像“龙山村演义”,有点儿玄乎。
以前怎么从来没听父母讲过这些事儿呢?也许是因为他们年轻,又是无神论者,不迷信妖魔鬼怪之类的传说?
不过,想像着枯枝上的猫头鹰那睁一眼、闭一眼的诡秘模样,想像着阴森而恐怖的老宅、被砍断了双腕的曹老道、棺材里的老头儿那眉目鲜活的尸体,初秀还是被一股隐隐的死亡气息攫住了。
进山的路上遇到的疤脸儿和那辆突然出现的汽车,此刻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他们和陈爷爷故事里的人物纠缠在一起,使初秀觉得这远近闻名的龙山村的确有些不同寻常。
她悄悄往老太太身边蹭了蹭,又把被子裹得紧一些。此刻,她心里有无数个悬念,被一种强烈的欲望驱使着,恨不能立刻天亮。
天一亮,她就要去看看那所神秘的老宅,集那么多离奇的传说于一身的老宅,里面究竟住着个什么样的人物?
猫头鹰的叫声始终保持一个频率,这使朦胧中的初秀感觉一阵眩晕涌上了脑际,她终于渐渐地睡过去了。
初秀梦见了一座黑黑的、大大的老宅院,高高的院墙里长着一棵枝叶狰狞的大树,上面挂着一个金光耀眼的大金镯子,黄灿灿的。仔细一看,原来却是个金黄色的大面瓜。
她又好奇又害怕地走到那大面瓜下面,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它。那大面瓜摇摇欲坠地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怪响,接着,突然笔直地冲着自己的脑袋砸了下来……
初秀吓得大叫一声惊醒了。她睁眼一看,天色已经大亮。


第二章 雪地足印(上)


小学校就建在村西头的河岸上,只不过是三间稍微大点儿的砖房。
门前的那条小河,早就结了厚厚的冰,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大清早的,已经有几个早起的孩子在滑冰车了,他们快活的尖叫声在冰面上传出很远。
学校对面,隔河相望的就是那座孤零零的老宅院,背山面水,高大威严。从学校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扇黑色的大门和围墙里露出的灰色屋顶。
院子的围墙是大块儿的石头砌成的,有的地方已经快要坍塌了。房前屋后有五六棵参天大树,只是全都光秃秃的,一派肃杀,使那院落在冰天雪地中显出几分衰败的景象。
初秀跟在老村长身后朝小学校走去。她刚从村长口里知道,整个学校只有一个复式班,而且之前的那位女教师因为受不了这里寂寞的环境,刚离开不久,自己就是来接替她的。
一路上,她新奇地东张西望,一眼就看到了对面那座古老的大院儿,不由吃惊地想,这一定就是陈家老头儿故事里讲的那个老宅子了!
初秀注意地看了几眼那紧闭的大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儿声息。
她一边走着,一边扭头看着老宅,回想起老人昨夜讲的故事,忍不住老想回头……
老村长弓着腰,缩着脖儿,双手抄在棉袄的袖口里,胳肢窝下夹着一把小斧头,带着初秀来到学校北侧的一间孤伶伶的小房子门口。
他用斧头朝着挂在门上的一把小锁头砸了两下,那锁头就掉到雪地里去了。
“好了,初老师,你先安顿一下吧,回头我叫人给你送柴禾来,帮你把炕烧上。先前住在这儿的那个姑娘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好些日子没烧火,屋里八成儿都凉透了。”
老村长把两手又插进棉衣的袖口里,边闷着头往回走,边小声嘀咕着:“唉,谁在这鬼地方也呆不长啊。”
初秀冲着老村长的背影笑了笑,转身拎着行李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门轴处发出“嘎吱”一声怪叫,房门就黑洞洞地敞开了。
初秀站在门口先向屋内环视了一周。
这间二十平方左右的屋子,四四方方,一铺大火炕占据了屋子的一半儿。墙角立着一个烫了花的木头大衣柜,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炕上摆着一张做工朴拙的小饭桌,上面还带着天然的木头疖子,让人联想到森林中度假用的小木屋。
初秀一看到它就喜欢上了,心情不由开朗起来。
炕头上还铺着一床花被子。那被子保持着一个掀开的样子,就像睡在里面的人刚刚出去上趟厕所,随时随地都会推门而进。
炕上靠墙的另一头,有一只破旧的老式黑木箱子,上面摆放着一只旅行箱和一些零碎的小东西。灶台上还有一些碗筷和生活用品。
初秀觉得这里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只要稍微打扫一下就可以住了。
她把行李放在炕沿上,犹豫了一下,就动手把炕上的被子卷起来,小心地放在木箱旁边。不知什么时候,人家就会回来取东西的,她想。
初秀想弄点儿水擦擦灰尘,可是看了看,屋里的水缸是空的。
对呀,这么冷的天,屋里如果有水还不早就冻成冰坨儿了?连水缸都得冻裂喽。这么想着,她拎起脸盆,走到门外装了一盆雪,想等它化了当水用。
小心地打开衣柜的一扇门,初秀惊讶地看见里面挂着几件女人的衣服,都是非常淑女化的样式,从衣服的款式和色彩的选择上面,似乎能看出主人的温婉美丽和淡淡的冷漠。
初秀的手指慢慢从衣服上划过,这一定是之前那个女教师的。看来她走得非常匆忙,部分衣服还没拿走。
初秀看着那些衣服,想像着那个穿这些衣服的女教师是什么样子,觉得她一定很漂亮,大约是温柔中带着一丝倔强那种女孩子。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女教师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连衣服都来不及带走?
初秀不解地耸了耸肩,抱着自己的衣服打开了另一扇门。
这回出现在初秀眼前的是一尊陶瓷描金的小佛像,就摆在衣柜里的一块横木格子上。那是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佛像前面一个小香炉里积满了香灰和烧剩的香头,旁边的一只盘子里还盛着几只发了黑的桔子和苹果。
那个不辞而别的女教师,在初秀的心目中越来越神秘而不可琢磨了。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年轻人,竟然还供奉着这种东西!
初秀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它,她拉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看了看。
“只好委屈你一下了。”说着,随手把小佛像塞了进去,然后将灰尘擦拭干净,把衣服放在里面的搁板上。
初秀简单安顿了一下,就立刻出了门。
一整天,初秀走访了她班上的所有同学家,受到了村民们的热情接待。孩子们都非常可爱,他们一个个羞怯地躲在大人背后,偷眼打量着新来的年轻女老师,禁不住流露出一丝欢喜的神色。
走访完最后一家,天色已暗淡下来。
初秀刚被孩子的父母热情地送出大门,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就迎面跑了过来。初秀跟大家告别后,刚一转身,那女人猛地扑到面前,一把掐住了初秀的脖子!
初秀的惊叫被扼在一双铁钳一般坚硬冰凉的手掌里,她眼睁睁地看着女人青色的脸越逼越近……。
周围的人尖叫着,冲过来掰那女人的手,可她的力气大得惊人,直到几个小伙子冲上来才把她制服了。
初秀被大家从女人手下拖出来时,已吓得魂飞魄散,她踉跄地挤出人群,弯下腰,一阵干呕。
“躲开!别碰我!我的孩子在哪?你快把他还给我!”那女人声色俱厉,扬手甩开了拉着她的人。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羊毛衫,两只冒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初秀,神情十分可怖。
“妹子!你这是干什么?你吓死人了!先回家穿上棉衣裳,啊?我们正帮你找呢,快回去吧,看冻坏了身子!”有个妇女出面劝告着。
那女人的神情有些迷惑,她苦苦地冥想着什么,慢慢朝初秀走过来。
初秀惊惧地一步一步朝后退着。
“噗通”一声,女人突然跪在雪地上,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一双枯瘦的脏手一把拽住了初秀的裤腿,仰起脸冲初秀嚎啕大哭:“老师,求求你找找我的孩子吧,我的孩子啊……”
“哎呀!快起来,快起来!妹子,快起来吧,吓着人家老师了!”初秀后面的学生家长连忙上前去拉那个女人。
“我的孩子……”女人站起身,茫然地撇开初秀,转脸朝四处喊着:“柱子啊,柱子啊!快回家吃饭吧……天都快黑了,妈再不打你了,你快回来呀!”
她一路凄惨地呼喊着,慢慢走远了。
“初老师您没事吧?哎呀,你看这可真是……”孩子的父母连忙帮初秀拍打着衣服上的雪和尘土,带着几分歉疚地不知说什么好。
“我没事……她刚才说什么?”初秀惊魂未定,面色苍白地目送着女人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
“她儿子丢了,当妈的都急疯了,也怪可怜的。”
“孩子丢了?”
“可不是?”
“怎么丢的?”
“不知道啊,这村里从来没丢过孩子。大伙觉着,可能是让人贩子拐卖了,可村里也没见有生人来过呀?”
“什么时候丢的?”
“有些日子了。唉,一个寡妇,本来就够惨的,又丢了孩子……”说话的女人眼圈有些红了。
“报警了吗?”
“报了。到现在也没个动静儿……”
“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吗?”
“没有。大伙儿白天黑夜天天这么找……”
初秀告别了几个学生家长,心情沉重地走回了学校。
远远地,看到小屋的烟囱里冒着细细的一缕青烟,表明有人来给她烧过炕了。想象着里面热乎乎的火炕,初秀突然觉得浑身瘫软,恨不能一步跨进去,倒在炕上好好睡一觉。
初秀挣扎着往前走,一进屋就仔细锁好门窗,坐下来喘着气。
刚才遭遇的这件事,让初秀有一种不详的感觉。
她拿过小镜子,抬头察看着脖子,脖子上还印着清晰的几根红色手指印。疯女人冰凉的手好像依然在死死掐着自己,她那粗糙的手掌磨砾着皮肤的感觉,还停留在身上,让人依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初秀抚摸着脖子,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踱着,她突然觉得饿了,打开冒着热气的锅盖,里面的热水上温着一小盆雪白的饺子。
一定是陈奶奶送来的!
初秀胡乱往嘴里塞了几只饺子,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阵模糊的叫声。她不禁又想起了那个疯女人,立即没了胃口,放下吃了一半的饺子,走到院子里去。
四周黑漆漆的,整个村子一片寂静,那女人的叫声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初秀回到房里,洗漱睡下,关了灯。
傍晚开始天色就阴沉沉的,月亮也隐进了云层里,没有一丝光亮。灯一闭,初秀立刻被包裹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
乡村的夜晚寂静得让初秀觉得像在酝酿着什么。她听得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越听越觉得不安。
渐渐地,屋子里的各种物件似乎都开始活动起来,从各个角落里传来一些细微得需要仔细辩别的声音,“悉悉簌簌”连成一片,再侧耳一听,又没了。
炕上和地下摆着的那几件老式家具也“嘎嘎”地响了几下。大概是冬天空气太干燥,加上房间里一烧火,木头都干裂了的缘故吧?初秀不停地安慰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一阵“嘁嘁嚓嚓”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神秘地窃窃私语。辨别不出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似乎就弥漫在整个空间,无处不在。接着,耳边又隐约传来那女人找孩子的呼喊声,那喊声慢慢低了下去,变成嘤嘤的若有若无的哭泣。
一定是那疯女人在外面到处乱跑呢!
火炕被烧得热哄哄的,连屋子里都暖和多了。初秀把头蒙在被子里,想把那些声音挡在外面,很快就捂出了一身热汗,但她还是不敢露头。她一下一下地数着自己沉重的呼吸,想强迫自己赶快入睡。
初秀终于陷入朦胧状态,刚刚要堕入梦乡,就觉得屋子里好像存在着另外一个有生命的活物,正站在地上无声地盯着自己,可那东西却又是虚无飘渺,捕捉不住的。
初秀不论怎样说服自己,还是驱除不了这种感觉。她甚至感受到了那个生命的气息,在空气中静悄悄地流动着,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到她。
“她”?初秀突然发觉在自己的下意识里,这个活物是个女性的她!她立刻觉得浑身的汗毛就像无数长脚的小虫子在游走。
“我真蠢,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难道会相信有鬼魂的存在吗?”初秀忍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这种精神上的压迫,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伸手拉开了电灯。
灯光大亮,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初秀睁大了眼睛。
一切物件还都在老位置上,没有任何变化。墙角那只黑木箱子好好地摆在那里。灶堂里的火已经熄灭了。
初秀四处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又重新躺下去。
灯一闭,初秀就觉得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生命的存在,角落里那些诡异的声音再次出现,那种奇怪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过了一会儿,老榆树上那只猫头鹰突然发出一声大叫:
“恨——呼——!”
它一叫,所有的声音立即都安静下来,似乎被这阴森的叫声震慑住了。
房子里安静了,初秀崩紧的神经实在疲劳了,不由得渐渐松弛下来,居然慢慢在这叫声中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初秀又朦朦胧胧地听见了什么。
事实上,那并不是什么声音,而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无声无息的悸动。
今晚是怎么了?初秀心里埋怨着,她像是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引导着,目光慢慢移向了窗外……
窗户上赫然印着一张脸!
那张脸被冰茬儿挡住了,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轮廓,一动不动,好像正隔着玻璃在往屋子里阴沉地窥视。
初秀焦急地想,我的窗帘呢?记得那个窗户上有一个白底带粉色小碎花的窗帘啊,它现在竟然不见了!
是在做梦吧?可是一切又那么清晰。
快醒过来呀!快醒过来。初秀不住地命令着自己,可无论她怎么挣扎,手脚却瘫软了,一动也动不了。
2
礼拜一的早晨。
初秀睁开酸涩的眼睛,发现天色格外地亮。她急忙抬头去看窗子,白底带粉色碎花的窗帘好好地挂在那里。
初秀重又合上沉重的眼皮,细细回忆着昨夜的情景,怎么也搞不清窗外那张吓人的脸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起身穿好衣服就去开门。拉开插销,推了一下,房门沉甸甸的,推不开。怎么回事?
初秀心里立刻惴惴的,来不及细想,用力向外推了一下,房门勉强打开了一条缝儿。
她从门缝儿向外一看,不觉惊讶地吸了一口气。原来一夜之间,不声不响地又下了一场绵绵的雪。
大雪封门了!
初秀从门缝儿里钻了出去,天空仍有零星的雪片儿慢慢飘落,一股新鲜得诱人的空气扑面而来。
初秀精神为之一振,大口地呼吸着,放眼远眺,天地间一片洁白。室外所有的景物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白雪,村里人家的一座座小房子看起来温婉圆润,就像圣诞卡片上的图画,带着一种稚拙的清新和可喜。
这么大的雪可真是难得一见,今天可以陪孩子们堆雪人儿了!
初秀兴奋地想着,转身去屋角找扫帚,想把门口的雪清理一下。
一转眼,突然发现雪地上有一串凌乱的脚印,被仍在继续飘着的雪花薄薄覆盖了一层。
那是一双奇怪的脚印,因为依稀可以看出来其中的一只脚是光着的,有些小巧,好像是个女人。另外一只脚穿着鞋,鞋底有着清晰的纹路。那脚印看起来似乎透着慌张和迟疑,好像在初秀的门前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就一直通向了坡下。
是那个疯女人,她又来找我了!初秀不由后怕地用手摸了摸脖子。
可怜的母亲,她一定还在找她的孩子。那么……昨天晚上难道就是她的脸印在窗户上?不会!当然不会是真的,不过是梦魇罢了。
初秀眼前浮现出那女人青色的脸,狂乱的眼神,还有她单薄衣裳下枯瘦的身影……
这么冷的天气,她会不会……?
初秀突然想起前天晚上在陈家听老人讲的故事,“恨呼”一叫,就会有一个人横死……
她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来,这场大雪带给她的喜悦立刻烟消云散了。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脚印朝前走,一边注意着四周。脚印一直下了坡穿过结了冰的小河,在河面上跟另外一些杂乱的脚印混在了一起。
远远看去,雪地上还有长长的一串脚印,过了小河,直通向对面老宅子的方向。
她下意识地一抬头,目光远远地跟一个男人的眼睛碰到了一起。
那男人站在老宅子的大门口,双手拄在一把铁锹柄上,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来他在打扫门口的积雪。
这人的气质完全不同于乡村男人,甚至也不同于时下的城里人,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黑色鸭绒马夹,头发很短,修剪得整洁利落。
初秀慢慢地走近去,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好奇,想认识这个曾经出现在陈爷爷故事里的神秘人物。
那人看着她过来,不打招呼,也不动,就那么站着,静静地等着初秀一点点地走近。
初秀在男人面前站住,突然愣了。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苍白的,棱角分明,只是眼睛里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她想起了墨绿色的越野吉普和装着“易碎物品”的纸箱,原来他就是那个在雪地里开车进城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的脸色比她第一次见到时还要苍白,眼周透着一层青晕,这种脸色给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但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和眼神里的冷漠,强烈地吸引了初秀。他身上有一种隐隐的气息,像磁场一样环绕着她,让她不由得想多看他一眼。


第二章 雪地足印(下)


初秀觉得他好像很年轻,又好像历尽了沧桑,如果不是那黑黑的头发和挺拔的身材,可以是任何年龄的人。他就那么带着戒备的神色,一声不吭地盯着初秀,口鼻里飘出一团团白雾。
通向坡上的脚印,到了距离老宅大门前几十米的地方,便连同地上的积雪一起被铲掉了。
初秀一时愣在那里,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跟他说句什么。那男人看着初秀,一只嘴角突然微微向上扯了一下,算是跟初秀打了招呼。
不知为什么,初秀心里竟有些慌乱,她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由头,只好强作镇定地问候了一声“早上好!”就不由自主地转身往回疾走。
初秀一边走,一边感觉到那男人复杂的目光一直粘在自己的后背上,像蜘蛛网那样。她手足无措,终于忍不住抬腿小跑起来,心脏莫名其妙地跳个不停。
3
初秀回到屋里立刻关好门,她定了定神,才呼出了一口闷气。
看来这男人一定就是城里来的医生了。那么英俊的一个人,怎么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呢?他是一个人生活在这儿吗?住在老宅里竟然不害怕?大雪天开车往城里跑,还小心翼翼地带着一只纸箱,看样儿他城里还有一个家,至少还有让他牵挂的亲人。说不定,他背后就藏着一个什么故事呢!
初秀这么想着,就觉得他不那么陌生而遥远,也不那么冷漠了,相反,甚至还有了些亲切之感。
初秀边想着,边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匆匆朝教室走去。一路上注意地观察着四周,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走进教室,初秀打开门就立刻开始生火炉。天太冷了,她想让孩子们一进教室就感到温暖。
她划着了一根又一根火柴,就是无法把火点着。正在她满脸烟灰、一筹莫展的时候,班里的男孩儿小石头儿一头撞了进来。
“老师早!”他看见初秀,连忙举手敬了个队礼,初秀这才看见他胸前那条皱皱巴巴的旧红领巾。她想起这孩子就是班上的小班长,不由得笑了:
“石头儿早。”
“老师,我来吧。”小石头放下书包,麻利地三下两下就把火生着了。干干的木柴“哔哔啵啵”地响了起来,窜出了红红的火苗。
“我真是个笨老师,连火炉都点不着。”初秀尴尬地笑着,有些生自己的气。
“没关系,这活儿不用老师干,我最会生炉子了,咱们教室的炉子每天都是我生的。我是班长嘛。”小石头憨厚地笑着,搓着双手伸到炉子前,“好大的雪啊!我的手都冻麻了。”
“对了石头儿,今天早上没发生什么事情吧?”初秀突然想起了雪地上的脚印。
“什么事儿?”小石头一脸困惑。
“没什么。”初秀觉得自己太紧张了。“嗯……那个丢了的同学叫什么名字?”
“叫赵小柱,他跟我最好了,平时总跟我一块儿玩儿……”小石头低下头,明亮的大眼睛暗淡下来。
“你们知道他是怎么丢的吗?”
“不知道。那天下午,我们放学以后,小柱儿发现他的小狗不见了。那是他最喜欢的小狗,他就到处去找,苏老师和我们都帮他找来着。可是没找着,我们就回家了。天都黑了,他妈妈上我家来,问我看没看见他,我们才知道他一直没回家。”
“其他的同学呢?”
“没有,谁也没看见他。”小石头儿连连摇头。
“是谁报案的?”
“是村长。来了两个警察叔叔,他们问了一些事情,然后就走了,后来赵小柱的妈妈就疯了。”
“石头,你觉得赵小柱能到哪儿去呢?”
“我爷爷说,以前冬天一下雪,山里的野兽找不到吃的,就会下山叼小孩儿。”
“真的吗?”
“可我爸说不可能。他说山里野生动物越来越少,现在上山打猎,连只山兔子都不容易见着了。”
“那……你们以前那个老师是因为什么走的呢?”
“……不知道。听我妈说,苏老师可能是因为没看好自己的学生,赵小柱丢了,她呆不下去了。”
“是这样啊?那……你们喜欢苏老师吗?”
“嗯。她对我们可好了,我们惹她生气,她也不骂我们。有一次她都叫我们气哭了,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淘气了。”
“你们真是懂事的好孩子。”初秀伸手抚摸着他那一头服服贴贴的小卷毛,小石头顿时羞涩地红了脸。
学生们陆续来上课了,教室里开始热闹起来。
来了新老师,孩子们高兴了,听课、练习都挺专心,第一堂课很快就过去了。下课前,孩子们静静地低头写着字,初秀在地上来回走着,不时低头小声地给个别学生指点着。
她直起身来的时候,不由得又朝窗外瞥了几眼。对面的老宅子院门紧闭,早晨那个医生的影子又浮现在她眼前。
一个难以捉摸的人!初秀想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怪怪的眼神,摇了摇头,在心里给医生下了个评语。不知为什么,她暗暗地希望能够再次见到他。
刚刚上任的初秀怎么也想不到,>那么快就跟对面这个难以捉摸的医生发生了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
就在第二天下午。正在上自习的一个学生突然肚子疼,很快就坚持不住地“哇哇”哭叫起来。初秀本能地想到了那个医生,她越过小河,一路飞奔,跑到了老宅子的大门前,气喘嘘嘘地拍响了黑色的大铁门。
随着敲门的响声,大门里面传出一阵疯狂的狗叫,伴着一阵铁链子发出的“稀里哗啦”的撞击声。
初秀从那凶猛的叫声和铁链子的响动可以听得出来,那是一只被拍门声刺激得极度亢奋的看家狗,而且个头儿肯定不小。它因为被铁链辖制而愤怒地跳跃着,在原地焦躁地打着转儿,嘴里在狂吠的间隙发出恐吓的咆哮。
初秀顾不上害怕,她用力推了推大门,大铁门被撞得“哐哐”直响。
难道人没在家?
初秀急得出了一身热汗,她盲目地绕着围墙跑着,院后的那面墙上有一个坍塌的豁口,像半睁半闭的怪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初秀试着往上面爬了爬,又掉了下来。她又跑回了前门,拚命砸着。
“快给我闭嘴!”
大门里突然传出一声严厉的断喝,那只狂叫的大狼狗立刻老实了。
初秀听到有脚步声往大门走过来,一直走到大门左边的一扇小门附近。
小门被推开了,那个瘦高白净的男人一低头钻了出来。他似乎正在里面忙着什么事儿,脸上带着一些匆忙的神情。
当他看到初秀时,不由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她,一侧嘴角向上扯着,微微笑着说:“你找我?”
初秀用力点着头:“我的一个学生病了,听说您是医生,能给他看看吗?或者,用车帮我们把孩子送进城里医院去也行……”
他对初秀的话没有作出反应,而是直盯着初秀的眼睛问道:“你就是那个新来的老师?”
“是。您能不能……”初秀一脸焦急,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好吧,你稍等一下……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当医生了。”男人打断了初秀的话,转身钻进了小门,又把它牢牢地关上了。
初秀在门外焦急地转着圈,过了几分钟还不见他出来。她实在等不及了,看着紧闭的大门,忍不住抬起脚就要踢门,正在这时,只听“当啷”一声,里面的铁栓被抽了出来,两扇大门左右敞开了。
门开处,初秀立刻看见了那条凶猛的大狼狗。
它的确有小牛一般大小,长长的四肢,硕大的脑袋,灰色的短毛油光水滑,凸显出浑身健壮的肌肉。
狼狗一看到初秀,情绪立刻兴奋得像一匹即将上阵的战马,吼得更凶了,它一边叫,一边“呜呜”地威胁着,身上的肌肉不停地跳动。它跃跃欲试地用饭碗般大小的两只前爪刨着地,直刨得雪屑翻飞,一张肥大下垂的嘴巴往外滴着白色透明的粘沫。
“好了,法老,安静!”男人严肃地冲它命令道,那畜生立刻温顺地夹起了尾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雪地上来回踱着步,不时偷眼瞪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男人把一辆绿色的越野吉普车开出了大门,他跳下车把大门锁好,又替初秀打开了车门:
“好了,我们走吧。”
初秀立即急不可耐地上了车,她坐在他的身边,才感觉到一股健康男性身上特有的强悍硬朗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由得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尽量离他远一点儿。
“是什么病?”
“不知道,肚子疼得满地打滚儿,我们都吓坏了。”初秀说着,擦拭了一下头上的热汗。
生病的学生已经被几个村民抬到了路边,正疼得大声尖叫。
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抬上了车,放进了后座上,由初秀抱着。孩子的家长也满头大汗地跳上了汽车。
“我看大概是急性阑尾炎,不要紧的,很快就到医院了。”医生安慰着大家,转身跳上了汽车,越野吉普快速朝山坡下驶去。
一路上,初秀已经顾不得和医生说一句话,她被孩子的痛苦折磨得比自己得了病还难受,但只能一筹莫展地抱着他,嘴里胡乱说着一些安慰的话:
“快了快了,马上就到医院了,到了医院就好了,快好了……”
汽车开出了山区,一上公路,医生就加大油门,快速向镇医院奔去。这时,初秀心里突然对这个怪怪的医生充满感激之情。
经过医院的紧急抢救,孩子顺利地做了手术,脱险了。
初秀帮家长办完住院手续,已是傍晚。她走出医院大门,正茫然四顾,不知怎么办才好时,一辆墨绿色越野车突然停在了她的身边。
初秀吓了一跳,她抬头看到的是医生那张青白的脸,正从车窗里探出来看着她。
“走吧!我估计你回去没有车。”医生只简短地说了一句,就打开了另一侧的车门,他的眼神儿里透着一种不由分说的霸气。
“你一直在等我吗?”初秀心中一热。
“我去城里办事儿刚回来,正好经过。”医生淡淡地说。
初秀松了一口气,她上车坐好,又闻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男性的气息,心里突然被一种宁静覆盖。她小心地坐好,本想好奇地问问医生,他城里的家中还有什么人?可是却没有开口,她对眼前这个令人捉摸不定的男人,不想随便说什么,只想慢慢观察他。
在回程的路上,车上只有医生跟初秀两个人。车子穿出镇子,驶上了回村的小路。两人都沉默着,谁也不先讲话,好像在暗中较着什么劲儿。
沉默了好一会儿,初秀实在被这种气氛压抑得受不了了,只好先开口说了一句礼节性的话:
“刚刚医生说阑尾已经穿孔,幸亏来得及时……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话一出口,初秀由衷地流露出一丝感激之情。
“不用客气,应该的。”医生眼睛看着前方,似在微笑。
“对了,我还不知道您贵姓?”
“我姓陶,陶凡。”
“是陶医生,我叫初秀。”
初秀纯净的笑容似乎感染了对方。医生突然温和地问:
“你为什么要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当老师呢?”
初秀这才发现医生的嗓音十分迷人,是她在译制片里经常听到的那种阳刚气十足的男中音,浑厚而富有磁性,听上去显得说话人风度翩翩。
“我父母死得早,是在姨妈家长大的,得到过很多人的关心和帮助,所以我很想也为孩子们做点儿什么。后来听说这儿缺老师,就来了。听人说以前您是个医生?”她连忙认真地回答完,又问道。
“呃……就算是吧。不过现在不干了。”
初秀正想听听下文,可是医生好像故意躲避什么似的,立即转移了话题: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觉得闷得慌吗?”
急于了解医生更多情况的初秀,对他的突然反问一时反应不过来:
“嗯?啊!偶尔有一点儿。我看侦探小说来消磨漫长的冬夜。你也是一个人生活吗?”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些奇怪的紧张和担心,似乎想听到某种答案又害怕听到。
“对。一个人。”
“啊!你来这里很久了吧?”初秀不由舒了一口气,她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嗯。”医生的话很简短,说完便沉默了,一直目视前方。
初秀朝他瞟了一眼,莫明其妙地觉得医生的脖子似乎不会转动,总给人僵僵的感觉。
大概医生都这样,行为比较刻板。
初秀心里嘀咕着转过头去。她看着窗外的雪景,忽然想起陈爷爷讲的故事,又忍不住好奇地问:
“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住在那座老宅院里呢?我听村里老人讲,那幢老宅子从前经常闹鬼。”
“是吗?”
“村里人都说那院子不吉利,说以前在那儿住过的人都遭到了厄运。”
“你相信吗?”医生突然神秘地微微一笑,脸上还带着一丝讥讽。
“我不知道。”初秀有些窘迫。
“你没回答‘相信’或者‘不相信’,而是说‘不知道’,看来你已经被那些故事迷惑了。”
“……”初秀认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吧。”陶凡不以为然的说。
“我喜欢听故事,特别是比较怪异的。”
医生没讲话。
“我以前听过不少版本的传说,说龙头山这地方是古战场遗址,还有一个渤海国时期的古墓群,真有这事儿吗?”初秀急于求证。
“古战场和渤海国古墓群的事儿都是真的,而且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了。”医生心不在焉地回答。
“有时候,不同版本的传说,在一些细节上惊人的相似。所以我总觉得有些事情也许真的发生过。比方,狼人的传说。有一种人随着环境的变化,心理跟行为也会发生质的改变,他会去做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的内心有时也很痛苦,但却无力控制。龙山村的传说,大概也跟这个情形差不多。”
初秀说到这儿,没有听到对方的反应,回过头去看了看,发现医生的心情好像突然低落下来,此刻一声不吭。他似乎不太喜欢交谈,也许他在后悔自己提出的一个问题却惹出来对方一大堆话题。初秀想,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于是自觉地打住了话头。
汽车里寂静下来。
气氛比刚才更压抑了。在这么小的空间里,面对着一个异性,两人都各怀心事,一声不吭,实在令人浑身不自在。
过了一会儿,初秀忍不住又胡乱找了一个话题:
“你跟村里人不大来往吧?我看你好像很少出来。”
“我比较忙。”医生冷淡地闭上了嘴。
初秀悄悄耸了耸肩,适时地住了口。
接下来的一段路,医生一直沉默着。初秀只好闭了眼睛假寐。
北方的冬天,黄昏一旦降临,一切就会迅速沉入黑暗的深渊。
现在,夜幕四合。在月亮和星光还没有出现之前的片刻,旷野一度陷入了一片短暂却浓重的漆黑之中。
医生一言不发,只沉默地开着车。
车灯在雪地上扫射着,看上去让人眼花缭乱,使初秀更加感到紧张过后的疲劳,她半闭着眼睛,被车子摇晃得有些昏昏欲睡了。
在车灯的光线里,已经能隐隐地看到村子了,初秀打起精神,坐直了身体。
路两边的树木杂物在灯光里一晃而过。它们黑乎乎、直挺挺的立在那儿,一动不动。阵风过后,初秀觉得它们刚刚还在随风摇摆、活动,这时却好像在车灯的光晕里突然静止了下来,诡异得很。
车子拐上了村口那条小路。左面的山坡是一片坟地,大大小小的坟堆被雪覆盖着,连绵起伏。
另一侧是浅浅的河堤。
那棵老榆树就黑鸦鸦地矗立在离河岸不远的村口上,枯枝凛冽,直指天空,看起来高深莫测。
此刻,那只每天晚上把老榆树当作表演舞台的猫头鹰,尚未粉墨登场,因为没有听到它的叫声。
就在拐弯的一刹那,只见车灯前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猛地一晃,就轻飘飘地撞了上来!
初秀禁不住惊叫一声,与此同时,医生下意识的一脚踩在刹车板上。车身在结了冰的路面上猛然打了个旋子,掉头“砰”的一声直冲到了河堤下。
整个过程似乎只有一秒钟的时间。
初秀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眼前的风挡玻璃一瞬间碎裂成无数个粘结在一起的亮晶晶的小颗粒。它们以这种状态只挺立了几秒钟,然后就像电影里慢镜头中的景物,缓缓塌落下来。
初秀在陷入昏迷前的一刻,看见老榆树上有一个东西惊得腾空而起,“恨……呼!”,大叫了一声,张开两只黑色大伞般的翅膀,从头顶上“呼”地掠了过去。
初秀清醒过来时,只觉得浑身冰凉。
冷风正从车前空空的大洞里灌进来。她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立即觉得一阵剧痛,这才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陶医生!”初秀转脸一看,身边没人,四周静悄悄的。
“陶医生!你在哪儿?”初秀慌忙去推车门,车门打不开。初秀连忙从破成黑色大洞的车窗里爬了出来,看到医生正站在冰上盯着汽车发呆。
“你没事吧?”初秀惶恐地小声问。
“真是见鬼了!”医生没有回答初秀,只是神情恍惚地嘀咕着。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圆圆的满月已发出钻石一样又硬又冷的光,把四周照得雪亮。刚才的黑暗已经不复存在。
四处静悄悄的,那个扑向汽车的白色东西也无影无踪,似乎从来就不曾出现过,或者只是跟他们开了个阴险的玩笑。


第三章 失踪的恋人


连着几天都是没有一丝儿风的干冷天气,在一场大雪之后突然变了脸。
傍晚时分,外面刮起了凛冽的西北风,直刮得漫天雪雾。风吹到脸上像尖锐的小刀子,割得皮肉生疼。
灶堂里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炕烧得热乎乎的。在暖暖的屋子里看着窗外天寒地冻的景象感觉很舒适,很满足。初秀满意地环视了一下整洁的小屋,坐下来在小木桌上摊开日记本,想用日记的形式把到龙山村的生活记录下来,留作纪念。
初秀咬着笔杆儿,脑子里一时间涌上了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乱哄哄的,不知该从何写起。
自己刚刚到这里,不曾想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先是被丢了孩子的疯女人袭击,还有每天夜里纠缠不去的怪梦。另外,学生突然生病,紧接着又发生了一场车祸。虽然身体没什么大碍,但是陶医生的车却要送到城里去修理。
初秀一手抚摸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脖子,把这些情况简单地做了纪录,便不由停了笔,侧耳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头?初秀摇摇头,想抛掉那些纷杂的思绪,可是在车祸中扭伤了的颈椎还很疼,她连忙又捂住了脖子。
过了一会,她恍然大悟。原来是听不到那只大鸟的叫声了。天下了大雪,紧接着又起风后,它就好像完成了使命似的离开了村子,飞走了。
难道猫头鹰也知道主动躲避一下风雪弥漫的恶劣气候?
它突然没了动静,让初秀觉得好像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她不由得想起了陈爷爷讲的那个诡秘的故事,那个故事中的一切,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呢?
初秀停了笔,沉思着。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初秀浑身一抖,立刻慌乱地跳了起来。
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突然出现敲门声,实在令人心惊肉跳。
初秀镇定了一下,悄悄下了炕,犹豫地盯着房门,弄不清楚是不是门前的什么东西被大风吹得乱响。
“砰砰砰”,门又被砸响了,这回初秀确定是有人在外面。
她不敢贸然开门,壮着胆问道:“谁?”
外面的人不回答,只听到“呼呼”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
“砰砰砰!”敲门声越发急促。
“你是谁?谁在外面?”初秀提高了声音给自己壮胆。
“我找苏婉,苏老师!”终于有一个人在风中大声喊着回答。
初秀听清楚了,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她回头四处看了看,视线落在灶台前那把劈柴的小斧头上。她弯腰把小斧子抓在手里掂了掂,藏在背后,伸手打开了门锁。
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冷风,“忽”地一声吹了进来,门外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一幅眼镜上满是白色的霜花。
他慢慢走进来,先伸手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镜,然后有些迟疑地看着初秀。
“呃……苏婉,苏老师是住在这儿么?”
他的嘴已经冻得有些不听使唤,眉毛上也结满了白霜。初秀看到他的这幅样子,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你是找苏老师?她已经不在这儿了。她走了。”
“走了?”年轻人脸上立刻现出失望的神情,疑惑地问:“她到哪儿去了?”
“她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
“她不在这里工作了?”他又摘下眼镜擦了擦,戴好,难以置信地盯着初秀,机械地重复着她的话。
初秀点了点头。
“怎么会呢?……噢!忘了介绍了,我是她的男朋友,我叫李明哲,去外地工作刚刚回来。我很久没见到她了,所以就立刻赶到这里来了。”
“那……她没有回家吗?”
“我去过她家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回去了。”
“是这样……可是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我刚刚到这儿来,是在她走后才来的。嗯……你先坐下来暖暖手吧,外面很冷。”初秀连忙转身,偷偷把手里的武器放回到灶前,取过杯子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谢谢。”对方双手接过杯子,把手捂在杯上,暖着,放在嘴上吹着,皱着眉头,似乎弄不明白自己面临的是怎么一回事。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初秀同情地问。
“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茫然地四处看了看。他的目光落在黑木箱上的一个粉红色心型小闹钟上,顿时闪闪发亮。
“这是她的东西!”他突然一步跨过去,把闹钟抓在手里,“是我送给她的。”
他抬起眼睛四处张望:“怎么?她走时没有带走自己的东西吗?”
初秀摇了摇头:“我来的时候,它们就在这儿了。还有她的几件衣服,我想也许她过一阵子安顿好,会回来取走的。”
“其他人呢?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走了吗?”明哲不甘心地又问,初秀看到他把那只小闹钟攥得紧紧的,修长白晰的手指显得更加纤细苍白。
初秀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也没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的脸上已经现出了失魂落魄的神情,看得出来,他现在很脆弱,似乎快要倒下去了。
初秀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试试探探地说:
“好像……好像是没有。也许她是有急事突然走的,来不及跟别人打招呼。”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他稍一沉思,“不行,我得回去了,我必须立刻找到她!”
他说着就放下了杯子和那只小闹钟,起身就要走。
“这么晚了,外面又是这样的天气,你怎么走呢?你可以在这里对付一晚,我到别人家去借住。”初秀担心地听了听外面“呜呜”狂啸的风声,回过头来,关切地看着他。
“不行,我得马上找到她,我,我必须……”他顾不上跟初秀告别,拉开门卷入了风雪中。
初秀担心地望着那个细高单薄的身影,渐渐融入了黑暗的夜色中。她回身锁好房门,来到木箱前,不由拿起那只小闹钟端详着。
这个叫李明哲的男人身上有一股什么东西,突然使初秀的心一动。大概是这个年轻人对爱情的那种执着劲头,打动了她吧?她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冲动:如果可能,自己一定要帮帮他,让他早日找到他的恋人。
闹钟的指针已停在了五点一刻上。初秀缓缓地给它上了弦,小闹钟立刻“咔嗒、咔嗒”地走了起来。她给闹钟拨准了时间,重新端正地摆在箱子上,坐下来远远望着它出神儿。
明哲一头冲进了风雪中,雪雾立刻迷住了他的双眼,他用手挡在额头上,辨别了一下方向,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
苏婉在哪里呢?她又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她已经对自己绝望了?看来,自己的离家出走,真的伤害了她!她会不会由此而轻生了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又见到苏婉是在他大学毕业那年夏天。一些老同学来聚会,其中就有苏婉。
明哲几乎认不出她了,小时候她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女孩儿,苍白着一张小脸儿,不爱讲话,整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一大群花蝴蝶似的女同学和小伙伴里,明哲从来没有注意过她。
现在的苏婉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漂亮出众的姑娘,乌黑的头发衬着白晰透明的肌肤,一双略带忧郁的黑眼睛只轻轻一扫,就一下子把明哲的心俘虏了。
那年元旦晚上看焰火,满天的火树银花,引起人们一阵阵欢呼。烟花呼啸着升上天空,随着一声声炸响,夜空中绽放出无数蓝色的火花,像流星雨灿烂地划过。天空浓墨的底色与大地溶为一体,让人恍如置身于点点繁星之中,每个人都暂时忘却了现实中的不如意,心里升起一种对生命本质的信仰。就在这种迷惑的感动中,明哲如愿以偿地把苏婉拥进了怀里。
明哲有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已经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女孩儿。他的脸上整日露着恍惚的笑容,感觉生活中的任何事物都是那么美好。
苏婉改变了他的生活。
明哲正陷在热恋中时,一个要好的男同学曾跟他有过一次谈话。那晚他喝多了酒,有些口无遮拦地对明哲说:“我并不看好你们两人的关系。”
“根据什么?”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明哲不明白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根据……没什么根据。来,再干一杯!”对方开始含糊其词。
“快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明哲被他的话勾起了满心疑惑。
“没什么……没什么,真的,我乱讲的。”他冲着明哲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你这家伙,为什么吞吞吐吐的?”
“没有没有,我只不过是觉得苏婉不太适合你。”
“为什么?”
“呃……怎么说呢?我觉得……苏婉是一个比较……‘修女型’的女孩。”对方好像开始信口开河。
“什么叫‘修女型’的女孩?”明哲不解。
“这不过是个比喻。就是……从小受环境影响很深,有着双重性格,压抑、矛盾、刻己,缺乏安全感,悲剧色彩很浓的人。就好像外国文学作品里那些从小在寄宿学校,或在修道院性情乖僻的嬷嬷们严厉管教下长大的女孩。”
“你的话听着怎么这么累呀?我看你是小说看得太多了。其实苏婉不过是个有点儿特别的女孩子……”明哲立即反驳他。
“不一样,不一样,她的确跟别的女孩儿不一样……”男同学的话里似乎隐藏着一层不便表露的意思。
“我就是喜欢她沉静自然、不加矫饰这一点。我可不想要个爱慕虚荣,只贪图物质享受的女朋友。” 明哲趴在吧台上,看着酒杯里泛起的泡沫,不以为然。
“时间久了,你就会明白的。这种女人的一生,注定只是在追寻一种虚无缥缈的梦幻,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男同学的话越发高深莫测,他摇着头,情绪好像陷入了沉思当中。
“你怎么这样了解她?你不是要告诉我……你早就对她有意思吧?”明哲警觉地盯着他的眼睛,探究着里面的内容。
“没没没,你别太多心了,我跟苏婉从小是邻居,后来又在一起上学,毕业后也一直有来往,当然对她了解得多一些。”男同学躲避着明哲的目光,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掉转头仓皇而去,给目送着他背影的明哲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跟苏婉在一起时,明哲曾有好几次鼓足了勇气,想问她点儿问题,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苏婉注意到明哲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只用黑漆漆的眼睛疑惑地看了明哲一眼,就彻底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
“酸葡萄心理,就是这么回事。”明哲给了那个男同学和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从此也就释然了。
明哲后来才知道,苏婉因为父亲去世早,母亲长年住在城郊的康复医院里,所以心情一直很忧郁。于是,他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精美瓷器一样,更加小心地爱护着苏婉,他决心要用自己的爱,让苏婉开心起来。
过了不久,苏婉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她卧床不起,发着高烧,沉浸在绵绵不绝的噩梦之中。明哲急得陪着她四处寻医问药,可苏婉的身体就是不见好转,后来她开始昏睡不醒,整天辗转不安地发出吓人的呓语。
她清醒时就拉着明哲的手欲言又止,哽咽难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像得了绝症一样,几乎把明哲也弄得泪水涟涟了。
一天, 楼下的一个大妈疑惑地观察了苏婉半晌,神神秘秘地拉着明哲说:
“我看哪,你们就别去医院了,大夫也看不出来是啥病吧?这孩子八成是中了邪了,去找个大仙看看吧。我知道城东有个大仙,看得可灵了……”
明哲可不相信那一套,他还是四处为她找偏方,弄补品,小心地侍候着她。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明哲和姥姥的精心照料,到假期快结束时,苏婉渐渐好转起来。
大病一场之后,苏婉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变成了透明的青色。她整天恹恹地坐在阳台里晒太阳,目光呆呆的,空洞无物。明哲见了她这副样子,真有些相信那些关于“中邪”之类的说法了。
就在苏婉康复后的一天,明哲突然听到了一个坏消息:自己倾心相爱的女孩儿苏婉,竟勾引了市里的一个领导干部,致使那男人病入膏肓的妻子自杀身亡!
这晴天霹雳,顿时把心地单纯的明哲击垮了。
他想起她的病,她眼睛里那种说不出的绝望情绪,只觉得天塌了,地陷了。
明哲想不通苏婉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什么地方对不起她,没有满足她?为什么她会这样轻贱!他这才吃惊地发现,自己到现在为止,根本就不了解苏婉!
明哲立刻去找苏婉,他要问个清楚,可那一天,他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不见苏婉的影子。
明哲既痛苦又困惑,无法排解。
他约了曾经跟他谈过苏婉的那个男同学见面,两人还是在他们常去的那间酒吧碰头。自尊心不允许自己流露出太多的伤感情绪,明哲只是一杯一杯喝着洒,并不断地替同学往杯里续着酒,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了你?出什么事儿了?”对方被明哲深夜打电话从床上叫了起来,脸上还残留着没洗掉的困倦。
“没什么,很久没见了,只是想见见你。”明哲也听出自己话里的言不由衷,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
“没那么简单吧?这么晚要跟我见面,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自从你跟苏婉好上以后,你可再没跟我联系过。”对方用埋怨的口气笑着说。
明哲把空酒杯拿在手里转了半天,踌躇着开了口:
“你最近见过苏婉吗?”
“没有啊?我到哪儿去见她!”男同学莫明其妙,“怎么了?”
“她的事儿,你知道吗?” 明哲说完直盯盯地看着对方。
“我确实没看见她,她的什么事我怎么知道?”男同学掩饰地看了他一眼,就垂下了头。
明哲不吭声,只大口灌酒。
男同学的脸色也严肃起来,他悄悄观察着明哲,小心地说:
“你是不是还对我上次说的话耿耿于怀?我只是出于好朋友的关心,发表一点儿看法罢了,真没别的意思。”
“可是……所有人都在议论那件事,她却只瞒着我一个!这是为什么呀?”明哲突然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听别人乱讲,也许那都是造谣中伤!如果你真的爱她,就不要在乎别人怎么讲嘛!”男同学慌乱地寻找着合适的词儿,试图安慰明哲。
“她太伤我的心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不能让我帮她分担呢?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样的女人,她会真的爱我吗?”明哲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发问。
“她为什么会这样做?我想……肯定是有难言之隐。或许你再等等,她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的。”
“不!我等不下去啦……我要走啦,越远越好!今后,她再也见不到我了,我也再不想见到这个女人……”
“明哲,别喝了,我当初说的没错,她本来就是个难以琢磨的人,你既然把握不住她,就别这么跟自己过不去了。走,我送你回家!”
“不不不……我没醉!对了……上次我俩谈这个话题的时候,你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你能不能跟我开诚布公地说,你对苏婉……究竟都了解些什么?”他已经露出了醉态,用一只细长的手指很不礼貌地直指对方的鼻子。
“真的没什么。”对方躲闪着明哲的目光。
“求你了,这对我……很重要,太重要了。”明哲双手扶住了对方的肩膀,眼睛里满是烧灼的痛苦。
男同学为难地搓着手:
“其实……怎么说呢?算了,干脆跟你说了吧。其实……其实以前我和咱们班好几个男生都追求过苏婉,最痴情的就是学习委员关雪峰,可苏婉谁也不理。我们原来都以为她很清高。”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啤酒,“但是不想她却……”
“她到底怎么啦?”明哲紧张地盯着他。
“她却跟了一个有妇之夫,而且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你知道那男人是谁吗?就是关雪峰的老爸!就在苏婉跟你好上以后不久,关雪峰他妈妈为这件事自杀了!这事儿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你在说什么?难道外面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明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看着一个怪物。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就不要再对她抱任何幻想了!”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当然是为了钱。一个年轻女孩子难道会爱上一个老头儿吗?苏婉从小家庭情况很复杂,她父亲并没有死,而是进了监狱。她还有个有病的妹妹,家里生活很困难。”
“不,她不是那种人。”明哲喃喃地摇着头,他被心里的悲哀打倒了,软弱得像一个孩子,带着乞求的目光看着对方: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都告诉我吧!”
“当初我也不相信,谁会相信苏婉那样一个清纯的女孩儿,会做出这种事呢?关雪峰在他妈妈死后离家出走去了南方,他爸爸也因为和苏婉的关系还有贪污公款的事被判了刑,前途都毁了!”
“你在胡说!苏婉不是那种人,你们是因为嫉妒才这样瞎说的!”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明哲……”对方被明哲的反应吓呆了。“明哲你喝得太多了,别再喝了。我说的,的的确确都是真的!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还蒙在鼓里。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怕你受不了,但我暗示过你,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我才……明哲!”
“别碰我!你给我滚!滚!”明哲一把推开他,站起身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明哲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他连续几夜反反复复地把自己灌醉,然后昏睡过去,醒来了,再喝。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些荒唐的事跟苏婉联系在一起。他不愿意相信那些事实,却又不得不相信。
苏婉往日那纯洁的形象,终于像易碎的泥人,突然间在他心目中崩溃了。
明哲难以忍受痛苦的折磨,他在一个风雪弥漫的早晨,背起行囊,最后看了一眼家乡的街道,便毅然去了另一个城市。
没想到几个月之后,他竟然在距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城市大街上,碰到了苏婉的一个好朋友,两人坐在一间小酒吧里,明哲抑制着内心深处的冲动,一杯一杯地喝着酒。
“你不想知道苏婉的近况吗?” 对方犹豫了一会,小心地开了口。
明哲沉默不语。
“她现在……在郊县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当老师。”
“……”明哲一脸惊讶。
“她嘱托我定期去替她看望家人。这次出差来之前,我刚去看过她妈妈。”
“苏婉,她还好吗?”
“还好吧,我不能肯定。”
“……”
“我能够理解苏婉。她吃了很多苦,也伤害了你,但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错。我上次去看过她,她还提起了你。”
明哲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波动。
“我看出来了,她一直在盼望着你能原谅她,可她又觉得自己不配。”
“……”
“她很消沉,瘦了许多……”
她一定是为了他才这样做的!她竟然辞了城里舒适的工作,孤身一人跑到郊区去当小学老师!她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绝望啊?
一想到这儿,明哲的心都要碎了。
“苏婉总是说你早晚会回来的,可是她不一定会等到那一天……”
明哲心里压抑了很久的思念和对苏婉那难以熄灭的爱情火种,都被这句话“腾”地一下点燃了,他不顾一切地想立刻就见到她!
“告诉我她的地址!”他忘情地扑上去,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
“你还是考虑清楚后,再去找她吧。别再伤害她,好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明哲点头又点头。他酸楚地回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突然感觉到,现在自己对苏婉不仅仅是爱情,同时也包含了一份血缘般割不断的亲情。
他要保护她!
明哲立刻收拾好行囊,归心似箭地离开了这个沉淀着他的痛苦、他的思念、终日阴霾重重的城市,回到了家乡。
明哲在狂暴的风雪中吃力地跋涉着,想着这一切,心里又焦急又悲伤。
他喃喃地念叨着:“苏婉,我回来了!我是为你回来的!你在哪儿呢?”
望着白茫茫无边无际的雪野,明哲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他把双手拢在嘴上,朝着旷野放声高喊:
“苏婉!你在哪里?”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寒风。
暴风雪一再遮住他的视线,灌得他一阵阵窒息。明哲脚下磕磕绊绊,还在下意识地往前走着。又一阵怒吼的狂风卷来,眼前雪雾弥漫,他弓起腰,抵御着风雪,再也看不清去路。
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朝黑蒙蒙的旷野张望着,心里有些紧张起来。自己就这样东一头西一头到处乱撞,万一迷了路……就完了。
这一带,龙头山余脉的大小丘陵无数,如果搞错了方向,稀里糊涂地跑到国界外面都有可能。
他的腿越来越沉重了。
突然,脚下一绊,明哲一下子跌出去好远,然后四肢着地,结结实实地趴在了雪窝儿里。
他急忙在雪地上摸索着,好半天才算找到了摔掉的眼镜,用手擦了擦戴上,回头看了一眼绊倒了他的那个东西。
一阵风雪卷过之后,借着雪地的反光,明哲看到身后卧着一个长长的、黑黑的东西,也许是谁的车经过时掉落的麻袋,上面还落着一层雪。
明哲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可是刚走了两步,却好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强烈地吸引着,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又看了一眼。
那东西给明哲一个奇异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走回去,弯腰凑近跟前仔细一看……
这一看,明哲不由得惊叫一声,一下子仰坐在雪地上。
原来那竟然是一个趴在雪地里的人!
明哲脑子里一阵空白过后,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是不是一个冻毙的醉鬼?在北方的冬天,每当一场暴风雪肆虐过后,野地里经常会有这种“路倒儿”。
但是,随着一阵狂风,他看见那人的后脑勺上舞起一片纠缠在一起的凌乱长发,像一块破毡子,不时在寒风里飘舞着。
那是个女人!
所有的恐怖故事一古脑儿钻进明哲的脑袋里,明哲连滚带爬地朝旁边的雪地里跑去,想绕开那个可怕的东西,却猛然摔倒在地。
“苏婉!”明哲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那会不会是苏婉?”
他从地上拚命爬起来,手脚瘫软地跑了回来,“扑嗵”一下跪倒在地,牙齿直嗑得“喀喀”乱响。
她现在就近在咫尺,在自己的鼻子尖儿下。明哲用手触了她一下,人已经僵硬了。
他哆嗦了半晌,终于闭着眼睛把她用力翻了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这时,一阵寒风把一缕乱发吹起来,盖在了女人的脸上,明哲伸出颤抖的手把那缕头发轻轻拂开……


第四章 降妖驱魔


初秀深夜送走李明哲后,一夜没有睡好。
她总觉得有个女人坐在自己身旁,一直在细细碎碎地哭泣。醒来之后,那嘤嘤的哭声还在耳边余音萦绕。那女人似乎没有具体的形体,只是一个模糊的气息,一个生命迹象,在自己身边盘桓不去。
过了一会儿,初秀觉得裸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上好像有一只毛绒绒的小爪子,在轻轻地不间断地抓挠着她,那种怪异的惊悚一直深入到骨髓,却无力躲开。
耳边清楚地听见村里早起的人家陆续开始忙活的声音。谁家的妇女在喂猪,用长把的木勺子“当当当”地敲着猪食桶,猪在槽里抢食发出尖叫,看家狗也在“汪汪”地大吼。
初秀心里明明白白,可就是不能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外界的声音像一只大手,抓着初秀的神经似乎想把她拽醒,可是梦魇有如一只更有力的魔掌,也在另一端拼命拉扯着,争夺着初秀。
初秀终于睁开酸涩的眼睛,她听见外面的交响乐还在继续,村里人家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寒冷空旷的冬季里传得很远,听上去十分清晰。
她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朝屋子的各个角落环视了一周。这屋子里是不是有老鼠呢?那些来历不明的毛绒绒的小爪子也许就是……?初秀听班里的孩子们讲过,有一户人家的婴儿半夜就被老鼠咬掉了耳朵。
看来今天得弄些老鼠药来。
那个一直坐在炕边,没有实质的“人”又是怎么回事呢……?初秀坐在炕上愣怔了半天。
她一溜小跑赶到教室里时,班上的孩子们早已坐满了。
“我来晚了。”她抱歉地笑了一下,边把教科书放在讲台上,然后有些心神不定地抬起了头。
孩子们今天早上意外地安静,他们全都一声不吭,只用一双双亮晶晶的小眼睛严肃地盯着他们的老师。
初秀有些纳闷儿地扫视了一下大家:“我们开始上课吧。”
“初老师!”班长小石头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看着初秀欲言又止。
初秀侧着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昨天晚上,嗯……赵小柱他妈妈……”小石头瞅着初秀,停住了。
“他妈妈怎么了?”初秀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半空。
“……死了。”小石头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低下了头。
“死了……?”初秀的心“忽悠”一下沉到了底,她知道自己那持续的不安是什么原因了。
“怎么死的?”初秀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石头的嘴,那孩子正一字一句地道出自己心里的猜测:
“她冻死了。”
“石头儿,你先带领大家上自习!我一会儿就回来……”初秀放下书,转身出了教室,她跑了几步,又猛然站住了。
山坡下有村民从各家陆续小跑出来,聚集在赵小柱家门口。
初秀慢慢朝坡下走去。
人们正探头朝屋里看着,小声地议论着,脸上满是凄凉的表情。初秀穿过门口拥挤的人群,走进了静悄悄的房子里。
地上停放着赵小柱妈妈的尸体,上面盖着一条旧毛毯,依稀可看出她僵硬、蜷缩着的形状。毛毯下伸出一只痉挛的手,似乎正要努力地抓住什么。
那个在故事中已经代替猫头鹰发出预言的老陈头儿,现在正蹲在地上沉默地抽着他的烟袋,他看了初秀一眼,垂下了眼皮。
“初老师。”突然有人在她身后悄悄叫了一声。
初秀回头一看:“是你?你没走?”
“我在半路上发现了她。”李明哲无力地冲地上的尸体抬了抬下巴,沙哑着喉咙疲惫地说:“我被她绊倒,吓坏了……还以为……”他心烦意乱,低头用力捏着手指。
两人半晌无言。
“初老师,我得回去了。昨晚,打扰了。”
“没关系。”
明哲转身朝门外走去,初秀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抑制不住地叫道:“等一等!”
明哲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初秀。
“我有个奇怪的感觉……”初秀努力想抓住意识里一个一闪即逝的念头。
“什么?”明哲不解。
“呃……不,没什么。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来找我。”她不知道怎么告诉他,自己晚上那种奇怪的感觉。
“好的,谢谢。”
初秀心情沉重地回到教室,“唧唧喳喳”的私语声立刻安静下来。孩子们都偷偷观察着老师的表情。
“石头儿,大家刚才在议论什么?能跟老师说说吗?”初秀知道,今天的事情给孩子们造成了强烈的不安情绪,避而不谈反倒不好,应该帮助孩子们抹去这件事情在心里投下的阴影。
“我们在议论,如果有一天赵小柱回来了的话,我们该怎么对他说呢?他要是知道他妈妈已经死了,该多伤心哪!”小石头儿说着哽咽起来,教室里顿时响起了抽泣声。
“……,到时候老师会对他说的,老师还会想办法叫他不要伤心。大家别再想这件事了,好吗?来,我们上课吧。”初秀无力地坐下来,打开了课本,可她的眼睛也湿了。
第二天一大早,初秀站在门口,目送着送葬的队伍一路冷清地朝山上走去。
她的眼睛稍稍一转,看到河对面的医生也站在大门口朝山上望着,这时他也回过头来。
初秀远远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扭头进了屋。
刚刚埋葬了赵小柱的妈妈,村子里突然喧闹起来。
一个姓邱的孤老太太据说是被鬼魂附了体,她又唱又跳,打人毁物,还跑到山上的坟地里躺着不回家。村里人想尽办法都不奏效,最后只好用绳子五花大绑地捆了,才拖回家来。
大伙儿正愁得无计可施时,有人出主意,从外村请了一个跳大神儿的来降妖驱魔。天刚黑,全村人就“呼啦”一下,都拥到老太太家里去看热闹了。
初秀也被孩子们拉了来,跟大家一起挤在门口。
那跳大神儿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脏老头儿,瘦得仙风道骨,很符合初秀想象中的模样儿。他留着一撮黄焦焦的山羊胡子,十个指甲又尖又长,里面藏着黑黑的污垢。老头儿身上穿着一件古旧的黑袍子,整个人就像走错了时光隧道,看不出是哪个朝代的人。
生性好奇的初秀没想到,传说中的封建迷信手段,至今在农村依然存在,自己竟有幸亲眼目睹。
“请神”的过程开始了。
锣鼓家什儿“叮当”一阵山响,老头儿先扯开嘶哑的破嗓子唱了一段儿,接着立刻开始浑身打抖,哆嗦得像一片暴雨中的树叶,腰上系着的一圈腰铃“哗啦哗啦”响作一团。
过了一会儿,老头儿突然两眼一翻,看起来整个人似乎摇身一变,派生成了另外一个什么灵体,开始用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声音审问那老女人。
中了邪的老太太看上去有七八十岁了,此刻她坐在“大神儿”的对面,用白内障眼球看着那老头儿的样子,半张着少牙的嘴,发着呆。
老头儿说话时嗓子里发出的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而那老太太的嗓子突然变成了嫩嫩的女孩儿声。
这两个人有问有答,但都不是自己的声音和形态,就像各自隐藏在身体外壳里的另外两个人在对话,看起来极其怪异。
初秀和在场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两眼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老头儿的举动,想看清他是不是在糊弄人。
“我是黄家大仙哥,家住东南喜鹊窝……”老头儿唱了一段,介绍的是自己请来的大仙儿的身份,然后就以“大仙”的身份,提高了嗓门儿开始审问那老女人。
“你是何方游魂野鬼,快快从实招来!”老头儿吹胡子瞪眼,厉声喝道。
“我叫……丽丽。”女人嘴里突然发出一阵莺声燕语,初秀被吓了一跳。
围观的人群立刻喧哗起来。
“丽丽?那不是老孙家的老闺女吗?”
“对呀,听说她自从进城之后就改名叫丽丽了。”
“可不是,以前我碰见她,管她叫小名儿‘丫蛋子’,她还跟我不乐意了呢!”
“咱村就这么一个叫丽丽的,她不是上南方打工去了吗?”
挤在人堆里看热闹的丽丽妈听到这儿,脸色刷地变得雪白,差点儿晕倒过去。她清醒过来,挤出人群,指着老女人破口大骂: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早先就在村子里挨家串户说我家丽丽的坏话,现在又装神弄鬼来咒我闺女,你眼红我闺女拿钱回来给我盖了大瓦房,是不是?你这疯老婆子,我非撕了你这老骚货的嘴不解恨!”
屋子里顿时乱成了一团,看热闹的人们围上去拉架,那跳神的老头儿也慌了神,他躲在一边,扎撒着两手,不知所措。
还是旁边敲锣的人急中生智,“咣”地敲了一下,顿时鼓乐齐鸣,人们这才安静下来。
老头儿恢复了镇定,他拎起一只大红公鸡,一刀抹了鸡脖子,转着圈儿把鸡血淋了一地,然后又依依呀呀地唱了起来,边唱边用双手在大黑袍里摸索着。
丽丽妈已经被人们拉着,站在一边儿喘粗气。
老头儿变戏法儿一样,从他的大黑袍里摸索出一个黑油油的小药丸,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一拥而上强按着,用水把药丸给灌了下去,老妇不再挣扎,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像是睡了过去。
几个帮忙的村民散去,只剩下一个男人还坐在老太太身边不动,初秀仔细地看了一眼,不由得僵住了,那人长着一张难看的疤脸,正是自己来龙山的路上遇到的那个家伙!
原来他是邱老太太的亲戚?一张难看的脸不能说明他就是个坏蛋,也许是那天自己一个人赶路太紧张了,到现在都没法儿抹去对疤脸儿的可怕印象。初秀这么想着也就释然了。
一场闹剧结束了,村里人意犹未尽地四散回家,一路上还在议论着。
“哪来的仙药?我看是那老头儿从自己身上搓下来的泥灰儿!”一个小伙子高声说。
“可不是!我就盯着他在身上摸来摸去的,正好刚忙活得出了一身汗,好搓!”另外一个小伙子附和着。
初秀听了这话,想起那黑黑的小药丸,忍不住有点儿恶心。
“这老太太,真够可怜的,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子,蹲了大牢,就剩她孤身一人,又疯了,这日子可咋过呀?”
“哎!她儿子判了多少年?”
“你说那个邱瘸子呀?犯强奸罪判了好几年!到底几年……我也不知道。”
初秀听明白了,那个可怜的疯老太太可能是因为儿子判刑,受了刺激。那个疤脸儿会不会就是老太太儿子的狱友呢?初秀又想到了那张让人恶心的丑脸。
正出神儿间,又听到有人议论:
“你还别说,丽丽有好些日子没回村了,她家人说她在南方打工,怎么这么
长时间也不见来个信儿?”
“来信也不能给你来信呀,怎么的,还惦记着她哪?你就死了那条心吧,人
家能看上你?你没听说她一到半夜就往老宅子跑?”
“去你的吧!你才看上她了呢。”两个小伙子互相推搡着走远了。
孩子们兴奋地在雪地上跳着,跑着,尖叫着,模仿着跳大神儿的老头儿那滑稽的模样儿和腔调儿。
初秀听到那小伙子说的丽丽“一到半夜就往老宅子跑”的话,不觉想起了医生陶凡那张超脱凡俗的白净脸,一时间有些恍惚,这样一个男人难道也会和农村女孩子搞出些风流韵事来吗?她觉得不可思议。
丽丽她妈回到家里怎么也睡不着了。
本来是去看热闹的,不曾想平白无故受了这么一顿窝囊气!她越想越心跳加速,坐在炕头儿上呼呼直喘。
“谁又欠你钱不还了?嗯?”男人脱得精光,哆哆嗦嗦地钻进被窝里,舒舒服服地躺下,拿眼睛扫了一眼丽丽妈,“净生些没用的气!老娘们儿……”
“这些王八羔子!看着丽丽挣俩钱儿回来就眼红!存心气我……”丽丽妈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一边骂,一边把炕沿拍得“啪啪”山响。
“你那闺女也不是个正溜儿!出去多长时间了?也不给家捎个信儿来!都是你!养出这么个白眼儿狼……”男人嘟哝着,翻了个身,自顾睡去。
丽丽妈只好也脱衣躺下,关了电灯,想起了心事。
“丽丽” 是个非常普通的名字,在城市里有许许多多名叫丽丽的女孩儿。但是对身为陪酒小姐的丽丽来说,这自然不是她的真名。
这些只在黑夜降临时才开始工作的女孩,都给自己起了一个听起来娇滴滴的、不带姓氏的假名字,比如圆圆,美美,兰兰什么的,以便让客人对自己的名字耳熟能详。
她们早已习惯了这些称呼,真正的名字在她们的记忆里倒像她们纯真的过去一样,已经越来越模糊了。
丽丽就是一个这样的女孩儿,和别的女孩儿一样爱慕虚荣。因为她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命里注定要过跟别人不同的生活。她对自己原先那个土得掉渣儿的名字和对自己的家乡同样深恶痛绝,那土气的名字,代表着她过去寒酸的日子。从来到城市的第一天起,她就叫丽丽了。
很显然,她的漂亮给她带来了财富。
在其他的女孩子还在没日没夜地工作时,她已经挣到了足够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的钱,洗手不干了。可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偏僻落后的小村子了,她想在城里找一份好工作,然后再找个好男人结婚,踏踏实实地生个孩子,过小日子。
丽丽唯一还惦记着的,是村里的父母和哥哥们。于是,她经常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回村看望亲人。她每次回到龙山村,都给过了半辈子穷日子的丽丽妈带回来好多衣服、首饰,也带来了无穷的快乐。
丽丽妈朦胧间意识到了女儿在城里干的是什么工作,可是目光短浅的她没有觉得耻辱,反倒觉得女儿有本事。让丽丽妈伤心的只是,这孩子每回跑出去,一年半载的都不回来一趟!好像这个家搁不下她了似的!她不知道当爹当妈的为她担惊受怕吗?
可也是,在城里工作哪能像在乡下似的?哪能那么随便就请假回家呢?
想到这儿,丽丽妈的埋怨情绪平息了不少。只要孩子高兴,做妈的还有不高兴的理儿?随她去吧。
可不知怎么了,最近,丽丽妈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担惊受怕,好像丽丽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对了,这孩子回家那几天,天天夜里往老宅子跑,不知道跟那白脸儿医生干了些啥?那老宅子……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谁要是跟它沾上边儿,准倒霉。
嗨!我这是想了些啥呀?乌七八糟的……
丽丽妈想得烦了,也累了,就在男人响亮的呼噜声中昏昏睡去。
初秀回到小屋,洗了洗想睡。可她坐在炕头儿上,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的。村子里接连有两个女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还有一个喜欢往老宅跑的丽丽现在也不见了,这些事儿都怎么解释呢?
本来在初秀的想像中十分美好的龙山村,此刻已经不知不觉在她心里打下了一个凶险的烙印。
陈爷爷说得对,“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自从那猫头鹰一叫,可怕的事情果然就一件接着一件地来了。
下面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儿呢?想着,她就不自觉地往被窝里缩进去。
远处有隐约的狗叫声。
不一会儿,她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从空旷的小河儿冰面上传来:“咯吱……咯吱……咯吱……”
初秀全身立即绷紧,本能地伸长了细细的脖子,耳朵也支楞起来。这种时候听到这种声音,初秀突然觉得自己的神经脆弱得有点儿支撑不住了。
会是谁!会是谁呢?她慌乱地问着自己。
当然没有答案。
脚步声一点儿一点儿地近了,在小屋的外墙上激起了一阵回声:“咯吱……咯吱……咯吱……”
她的身体从炕上欠起来,朝窗口探着,窗帘后面即将出现的究竟是人是鬼,成了此刻最大的悬念。她觉得紧张跳动的心快要被震碎了。
“嗵嗵!”窗户被敲响。
初秀哆嗦了一下,眨了眨眼,就死死盯住窗帘不敢动了。
“嗵嗵嗵!”敲窗声又响起来。
“谁?”她壮胆似地低喝了一声,自己都听出自己的声音颤颤的,毫无力量。
她镇定了一下,只听到外面那人粗重的喘息声,不由得往炕里缩了一下,裹紧了被子。
僵持了不知多久,外面那人慢慢走开了,她听到空旷的雪野上又传来了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咯吱……咯吱……咯吱……”
初秀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窜了起来,她下地撩起了窗帘一角,只看到那个人影两只手在空中胡乱舞了几下,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好像是那个刚跳完大神儿的老太太!
她怎么这么快就又跑出来了?那疤脸儿为什么不照看好她?看来降妖驱魔的效果不怎么样。初秀总算松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钻进了被窝儿。
这一夜,她被无数可怕的噩梦片段一直纠缠到天亮。早晨起来的时候,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肿胀的双眼。
初秀下意识地扭头往窗外远远的村落望去。
在她的眼里,此刻的龙山村就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布娃娃,正从没有伤口的任何地方不停地淌出血来。


第五章 夜探老宅(上)


从龙山村回到城里,明哲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寻找苏婉,可是就连她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明哲几乎跑遍了整个城市,最后,他感到自己似乎真的失去她了。大醉一场后,他抱着一线希望来到了康复医院,看望苏婉的妈妈,想从她那里找到一点儿线索。
“我认识你,你以前跟苏婉一起来看过我。”苏婉的妈妈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她看到明哲,微微地笑着说。
“对,阿姨,我叫明哲。”明哲觉得她的神志比以前清醒多了。
“苏婉很长时间没来了,她是不是不管我了?”她把头又转向窗外,喃喃地自语道。
“阿姨,你知道苏婉现在在哪儿吗?”
“苏婉在哪?我不知道。”她说着话,眼神儿就有些涣散了。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回过头来,盯着明哲:
“你刚才说,你是谁?”
“我是明哲。”
“明哲,你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了吗?”
“哦……我……我忘了带了。”明哲抱歉地搓着手,“我这就给您买去!”
明哲匆匆忙忙跑出医院,买了些蛋糕、香蕉之类的食品和水果,给苏婉的妈妈送了回去,他知道从她这里不可能得到任何线索了。
第二天一大早,明哲就下了楼,他有些羞愧地敲开了邻居大妈家的门,磨蹭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原来你是想打听那个算卦的?嗨,你怎么不早说。你女朋友的病还没好哇?怎么样,让我说中了吧?那个大仙儿看得可准了!那,她就住在城东边,我给你个地址。”
夜幕降临。
明哲经过一天的思想斗争,终于下了决心,怀揣地址惴惴不安地来到了城市东南角的一片街区。
这里是这座小城最后一处尚未开发改造的地段,在城乡接壤处,看起来一切似乎还停留在三十年前甚至更早。东北特有的脏乎乎的小筒子楼,最上层是一个个砖砌的小烟囱,说明这里的居民在冬天还保留着原始的取暖方法:烧火炕。所有的一切都带有厚重的烟熏火燎的痕迹。
明哲在附近徘徊了半晌,最后终于下决心拍响了一扇脏兮兮的房门。
那扇门“吱呀”一声怪叫,开了一条缝儿。月光下,他看到里面露出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那是一个面色铁青的中年女人,她对这夜色下的来访,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当明哲看清开门的女人那两道纹得瓦蓝的大眉毛时,心里立刻后悔不应该到这儿来了。
早就该清楚不能相信这种违背科学的东西。再说,这么世俗气的女人,怎么能通晓天机,替人算命呢?
明哲进退两难,面色有些讪讪的。
“来了?”女人好像早就认识明哲一样,露出两颗金色的假牙冲明哲一笑,把他让进了屋子。
明哲心里暗暗地嘀咕:一个号称半仙的人,身上却有那么多人工雕琢的痕迹!
小小的屋子里香烟缭绕,明哲一进来就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环视着房间里的陈设。靠墙供奉着一排各路神仙,面目各异,鬼气森森。除此之外,屋里再没有什么像样儿的东西了。
女人走到神龛前燃起了一柱香。她两眼微闭,双手合十,口里旁若无人地念念有词。
明哲看见摆在那里的供品上面落满了香灰,盘子里几只苹果都干得缩成了一团,更加灰心丧气。
“来,坐这儿吧。” 女人念叨完毕,把香插在香炉里,然后回过身来。她盯着明哲的脸端详了半晌,开口问道:“你想问什么事儿呢?”
“呃……我想……知道我的女朋友……她不见了,我找不到她……”明哲这才有些了病急乱投医的心情,他吞吞吐吐地说完后,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女人似乎对明哲这种态度已经司空见惯,她挑了挑两条大蓝眉毛,装作没有看到他的神色,自顾转过身去,坐在炕沿上,快速地把两条肥腿收上去,吃力地盘在了一起。
她点燃了一支劣质的香烟,眼睛盯着袅袅上升的烟雾,用一种在明哲看来纯粹是故弄玄虚的神态,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入定”。
明哲紧紧盯着她那张显现风尘气息的脸,想寻找出一些破绽,给自己一个更加不该来这里的理由。
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竟然鬼迷心窍,想来算什么卦!他内心的沮丧一阵阵涌了上来。难道这无望的爱情已经把自己变成一个白痴了吗?
“说吧,你那个……女朋友,是干什么工作的?”
“她在龙山村当小学老师。”他听到女人的问话,内心挣扎着,还是不想放弃最后一线希望。
“就是郊区那个龙头山?”女人的脸被烟雾遮住了,明哲看不清她的表情。
“是啊!您知道那儿吗?”明哲听到女人的话,连忙问。
女人诡秘地一笑:“我们这种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家里人说,她去了龙头山以后就一直没回来。”
“嗯……让我想想,”女人翻着白眼煞有介事地捏着手指头,“那地方有一条小河,还有一个老宅院,这就对了……”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算的呗!”
女人说着,站起身来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又转回来,递给明哲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
“按这个图去找她吧!”
明哲愣住了:“这是什么?”
“你说的那个龙头山,她就在那儿。”
明哲走出门来,昏暗中突然被一个陌生男人迎面拦住:“你真信那个老妖婆的胡说八道?”
“你是谁?”明哲奇怪地看着那男人脸上的讥笑,吓了一跳。
“我是谁?别管我是谁,反正我刚才听见你们说啥了,我知道她那些话都是蒙你的!”男人说着,转身走了。
明哲怀里揣着算卦的女人画给他的那张图,神情恍惚地上了路,他再一次来到了冰天雪地的龙山村。一到村里,就直接去了学校。
初秀正在给孩子们上课,她看到窗外的明哲,就摆手让他等一会儿。下了课,她立刻放下书本跑了出来。
“怎么样?还没有消息吗?”初秀看到明哲的神情,就已经知道结果了。
“没有。我找过她每一个熟人,几乎……把整个城市都翻了个遍。”
“她会不会去了外地?”
明哲摇了摇头:“她不会丢下家里人不管的。她妈妈和妹妹都有病……”
“那我能帮你什么?”初秀突然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声音也没了底气。
“是这样……我真是很难启齿。”明哲把手伸进衣袋里捏着那张地图,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没关系,不用客气,只要我能帮你……”
“你看看这个。”明哲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图,难为情地递给了初秀。
“这是什么?”初秀看不明白。
“一张地图。画的就是这里,你看看吧。”
“有点儿像。我听一位老人讲过,这里的地形就像一条龙的模样。可是,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上面这个画着红点儿的地方,苏婉……可能就在那儿。”
初秀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明哲:“苏婉在那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是我。是一个……呃……一个气功师。”明哲在初秀目光的正视下几乎没有了说下去的勇气。
“什么气功师?”
“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个人,让我去找她。我说我要找一个人,她就给我画出了这张图。呃……据说她有特异功能。她说我要找的人就在这个红点儿的位置。”
明哲实在不好意思说是一个“大仙”给他算的。
“我以前只听说过气功能治病,不知道气功还能找人……你相信吗?”
“本来我也不相信,可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只想……我只是想快点儿找到她,试试看吧!”
初秀摇头,她觉得明哲可能被江湖骗子钻了空子,不觉有些可怜地看了他一眼。可她马上就觉得,为了找到自己的恋人,即使任何举动都不过分。于是,她装作认真仔细地看着那张图,热心地说:
“看样儿那气功师对龙山这里很熟悉呢!说不定,她就是龙山人?对了,我那天没对你说,其实我也觉得苏婉……她好像没有走。”初秀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把那种奇怪的感觉说出来了。
“你也觉得她还在这儿?”明哲十分意外:“你根据什么这样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直觉吧?反正……我总觉得她就在这里,一到晚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初秀没办法用语言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感受。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到这个地方去看一看。”明哲用眼光指着地图上的红点儿。
“我知道一个人,他也许能帮我们。走!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初秀带着明哲来到了陈家老夫妻家里。一推门,看到陈老头儿正坐在地上编着草筐,老太太坐在炕头上缝被子。老两口儿一见到初秀,立刻热情地把他们让进屋子里。
“陈爷爷,陈奶奶,你们还好吧?”
“好,好。天怪冷的,快上炕坐!这两天,我还正想叫老头子去给你送些粘豆包和酸菜呢!”老太太一脸慈祥地打量着初秀,又看了看明哲,连忙起身让坐。
“这位是我的……同学,他姓李,从城里来。”
“噢,好。快坐!老头子,快倒点热水给两个孩子驱驱寒。”老太太高兴地催促老伴儿。
“不用了。我有一点小事儿想请教陈爷爷。”
“啊。那行,你们坐着吧,我去给你们拿点儿吃的去。”老太太下地出去了。
“陈爷爷您帮我看看,这张图上画的是咱们龙山村吗?”初秀从明哲手里拿过那张地图递给老人。
“把眼镜给我。”老头儿从初秀手里接过老太太缝被用的老花镜戴上,把地图举得远远的,仔细看了一会儿。
“嗯……,好像是这儿。就是……这有的地方不太像。”老人不能肯定地说。“我再仔细看看。嗯……也许,错不了。”
“那您知道这个红点儿的位置是哪里吗?”明哲急切地问。
“我看看……这好像是老宅子啊。”老头儿若有所思地。
“就是您给我讲过的那个闹鬼的老宅子?”初秀很惊讶。
“没错,你看这两道山岭之间,这画的是一条河不是?这不就是老宅子前边那条河么?”老人抬起眼睛,从眼镜上方疑惑地看着初秀和明哲:“这图……是干什么用的?”
初秀跟明哲交换了一下目光:“呃……他是研究地质的,想了解一下龙山的地理情况。”
“啊……”老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老宅子在什么地方?”明哲掩饰不住激动地问。
初秀悄悄碰了他一下:“就是学校对面的那个大院子。”
“爷爷可要给你们提个醒儿,搞研究也别上老宅子那儿去溜达,可别不小心沾上什么晦气儿。那地方可不太平啊!……嗯,反正你们可得多加小心!”老人把地图还给明哲时,忧心忡忡地说。
初秀跟明哲从陈家告别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了,两人来到静悄悄的教室,围坐在火炉边,一边儿吃着陈奶奶蒸的羊肉包子,一边儿商量对策。
初秀给明哲简单讲了老宅子的情况。
“这就是那个大院子的历史。陈爷爷就是这么讲的,我想有些事情也许是传说,不可能有闹鬼这回事。”
明哲沉思着。
“现在那院子里住的是一个从城里来的医生,姓陶。”
“那医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明哲专注地问。
“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长得白白净净,整洁斯文的样子。不过他看起来有些怪怪的,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印象。”
初秀眼前浮现出医生那张冷峻苍白的脸和略显僵硬的脖子,心里就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
“我跟他只打过一两次交道……反正那个人不大好接触。你说……我们真的能相信这张图吗?”初秀有些怀疑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想……你说,苏婉她会不会跟那个医生……好上了?”明哲苦笑着看了看初秀,好像要在她脸上找到答案。
“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初秀感到惊讶。
“嗯……也许是我的胡思乱想吧!她从前的事儿……你还不知道,她太善良了,有时候很容易轻信……”明哲心烦意乱地搓着手。
“你是说那个医生……?不可能!”听了明哲的猜测,初秀内心很不舒服,又表达不出来。
“也许……”
“如果苏婉在老宅里,她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一直不露面?”初秀突然觉得有些烦躁,她不能想像道貌岸然的陶医生在老宅里藏着一个漂亮女孩子,并在外人面前装得没事儿一般。
“我也不明白。只有见到她的面才能问个清楚。我们直接去老宅看一看吧?”
“那怎么行呢?你去敲门直接问医生,你女朋友是不是在他家里吗?如果他说不在,我们又不能闯进去。你能说有人画了一张图说苏婉就在他家吗?他会认为我们有精神病的!”初秀一口气发泄出了心里的郁闷,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明哲一眼,他被她的口气弄得有些发愣。
“那你说怎么办呢?”明哲沮丧地看着初秀,他的喉结儿上上下下地抖动。
“我看……不如我们偷偷去,试试看吧。”初秀说着,心里却在想着心事。
“偷偷去?”
“对。他家的大铁门肯定是进不去的,但我知道那院子后面的大墙有个地方塌了一块,可以从那个地方跳进去。说不定,我们真的能发现什么。”
“那好吧,我们现在就走!”明哲已经急不可耐。
“别急,现在不行。等天再黑一些我们再去,先察看一下地形……”初秀胸有成竹的神情给了明哲一丝安慰。
天阴沉沉,空气中湿乎乎的好像要下雪。
夜色完全笼罩了村子的时候,明哲跟着初秀悄悄出了门。他们虽然尽量小心地提着气走路,可是在寂静的夜晚踏在雪地上,每走一步还是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
两人下坡,穿过结了冰的河面,绕到了老宅子的后面,悄悄接近了高高的围墙。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儿风。高高的龙山主峰黑鸦鸦地立在老宅子后面,似乎随时都有压下来的可能。
月亮从低低的云层里偶尔露一下脸,四周绕着一圈儿昏黄的光晕,老宅的大墙便在雪地上投下一个模糊的阴影,里面似乎藏着一些朦胧的秘密。
初秀的心不由“砰砰”乱跳起来,既紧张又害怕,还夹杂着一丝儿兴奋。她觉得胸口被堵住了似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快看,这儿有个洞!前面还有一个。”明哲看见大墙上隔开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四四方方规则的小孔,有的里面塞着石头土块儿。
“这是干什么用的?”他好奇地悄悄问初秀。
“是炮眼。这是一座老宅子,从前的有钱人家都有一种叫‘洋炮’的土枪,关键时刻用来打土匪的。”
“你刚来,就知道了这么多事情!”明哲由衷地说。
“我也是听村里人讲的。”初秀蹲下身子,想从那里看进去。
“我来吧。”明哲伸手把炮眼里的一块石头捅了下去,落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嘘……千万要轻点儿,他家有一条特别凶的大狼狗,如果被它发现,我们就不好办了。这里的狗,只要一只叫,全村家家户户的狗都跟着叫。幸好那条狗是拴在前边大门口的。”初秀在明哲耳边小声提醒着。
明哲把眼睛贴在墙上朝里面看。院子里漆黑一团,透过树木和杂草,只能看到透出微弱光亮的半个窗口。
这时,明哲感觉到初秀在轻轻拉他的衣服,他回过头来。
四周异常地寂静,空气中悄然流淌着一股危险来临前的气味儿,朦胧的月亮也悄悄隐进了云层,周围突然阴暗下来。
这时,明哲只觉得浑身的皮肤“刷”地一下起了无数小颗粒。


第五章 夜探老宅(下)


“嘘……你听,是什么声音?”初秀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明哲侧耳倾听,不远处的山谷里面隐隐传来一种微弱的声音,虽然遥远但却声势浩大,大地似乎都震动了。这声音营造出了一种危险的氛围,似洪水裹挟着倒塌的房屋、树木、人流正从远处席卷而来,又像一列庞大的火车正“轰隆隆”驶来,两人被逼进了一条隧道,那火车在他们的灵魂里闪烁着刺眼的强光,越逼越近……
朦胧的声音,渐渐地清晰起来……那是大队人马急速奔跑的声音,混乱中夹杂着隐约的嘶杀声,金属发出叮当的撞击声,逼真得似乎迸出了火花,其中还混杂着战马扬蹄嘶鸣,人群凄惨的号叫!
初秀和明哲惊恐地四顾,只觉得身不由己地陷入了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硝烟弥漫里,就要被无数扬起的马蹄践踏成泥,周围全都是密密麻麻射来的乱箭和挥舞的兵器,简直无处藏身……
他们都下意识地将脊背紧紧贴在墙上,似在寻求保护。两人睁大了惊恐的双眼,想寻找这声音的来源,嘴里急促的呼吸化成一团团白雾。
不一会儿,那声音像来时一样渐渐远去了,很快就消失在山谷里,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周围又回复了令人心悸的寂静。
“发生了什么事?”明哲回过神来,他尽量压低声音,难以置信地问道。
“天啊!原来那些传说都是真的!”初秀回望着高大的老宅后面的山峰,失神地喃喃道。
“什么真的?”明哲不解。
“以后……再跟你说……”初秀只顾哆嗦,无法细说,她心里的震惊无以复加。
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愣愣地对视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初秀只觉得两腿发软,她不自觉地顺着墙根儿溜坐在雪地上,平息着剧烈的心跳。真不敢相信!这世界的确存在着超自然现象。
“你你……你怎么了?”还沉浸在刚才的声音中、正在发愣的明哲慌乱地看着初秀,手足无措。
这时,初秀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说不出原因的念头:苏婉就在这儿!可是她又是那么不愿意面对这个念头,她内心深处不能容忍医生有任何可疑的行迹,尤其不能容忍他和别的女人有什么瓜葛。可是,她既怕苏婉出现在老宅里,又希望快些找到苏婉,这样,不仅可以了却明哲的心愿,也去了自己的心病。
“没事儿,我们快走吧。”初秀起身,两人弯着腰朝前摸索着,寻找着墙上的那个豁口。一不小心,脚下的雪地就会“吱嘎”发出一声怪叫,两人就像猎人枪口追踪下受惊的小动物,立刻停下来,警觉地侧耳倾听一会儿。
“就是这儿了。试试看能不能跳进去。当心!”初秀看见了大墙上那一段坍塌的部分。
明哲先翻上了石墙,他坐在上面,一只手拉住一根树枝,另一只手来拉初秀。
爬上了大墙朝里面一看,黑蒙蒙一片,看不清下面有什么,院落似乎很深。
两人犹疑着,不敢贸然朝下跳。这时,脚下的石块开始有些松动,灰土“悉悉簌簌”地往下掉落。
初秀和明哲还没来得及往下跳,脚下的石头就脱落了,两人“扑通”一声一起跌进了院子里。
初秀的腰正硌在一块石头上,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刚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喘息,一个黑影就闪电一样在他们眼前划过,突然悄无声息地扑了上来,一下子将明哲扑倒在地!
明哲顿时和那黑影翻滚着厮打在一起,人喊狗叫响成一片。初秀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尖叫起来。这时,一束雪亮的光线照在了他们身上。
“法老!”
那条大狼狗松开了明哲,摇着尾巴回到来人的身边。初秀听出那人就是医生。只见他手里举着一盏矿灯,灯光直射在初秀脸上,刺得初秀用手臂挡着眼睛。
“怎么?是你?”医生陶凡看清是初秀,意外地问。
医生的突然出现,使气氛更加紧张起来,初秀不知说什么好,但她似乎并不怕他,相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明哲,你怎么样了?你流血了!”初秀看到明哲脸色惨白,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手上一道道伤痕渗出了血珠,用来抵挡的一只胳膊上的衣袖被撕扯得稀烂,连忙蹲下身去扶他。
“他是谁?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儿?”初秀看不见医生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冷得似乎能掉下冰渣儿来。
“啊……他是我的老同学,从城里来看我。我们……在外面散步,听见四周有奇怪的声音,被吓坏了,就跳进了院子里……”初秀连忙解释。
“奇怪的声音?噢,你是说那种声音吧?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听说古时候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激战,打仗时的声音被自然界里某种带磁性的东西记录下来,在某种特殊的天气、某个特定的时间就会反复播放出来,就像录音带。明白了?”
他又看了看明哲,语气冷冷地:“你没事儿吧?刚才法老吓着你了,对不起。下一次,我欢迎你们从大门进来。”
“打扰你了,陶医生。我们这就出去。”初秀扶起明哲,一时有些茫然,不知该从墙上跳出去,还是从大门走出去。
“老邱,带他们出去。”医生对站在旁边的一个矮小的老头儿吩咐道。
“可怜的小丫头,小模样儿长得还怪俊的,”那个被叫做老邱的人,是个脏兮兮的小老头儿,他“咯咯”地怪笑着,“吓坏了吧?跟我来吧。”边说边转身,一瘸一拐地带着他们朝大门走去。
大铁门“哐当”一声在身后关上了。
初秀和明哲不约而同回过头,望着那扇黑乎乎的大门,相对无语。
明哲走后,初秀陷入一种半途而废的沮丧之中。
初探老宅的失败,使她预感到这座黑黑的大院儿里隐藏着的内容远非自己所能想像。这越发加重了陶医生其人的神秘色彩,也使初秀越来越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可是,用什么办法才能顺利地探测到老宅里面的秘密呢?
早晨和黄昏,初秀往往站在窗前,远远地望着老宅的黑色大门陷入遐想。她想像着医生现在正在那座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面独坐饮茶,悠闲自得,还是捧读灯下,冥思苦想?会不会有一个女孩儿陪着他默默对视,或者娓娓聊天?那女孩儿就是苏婉吗?
这么想着,初秀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郁。
我这是怎么啦?她猛然觉悟到自己这没来由的情绪,不由得心里一跳,立即把眼睛转到别处。可是仅仅过了一会儿,就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张望着那扇大门了。
这天中午,孩子们回家吃饭了,初秀独个儿坐在教室里备课,不时抬头看一眼对面的老宅,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突然,那扇神秘的黑色大门豁然打开,墨绿色的越野车开出了大门。
初秀不由得忽地站了起来,她知道医生一定是要进城了,而这时他的老宅子是空着的!初秀只觉得浑身发热,但不知道怎么行动才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越野车开上了村前低矮的山坡,慢慢消逝在视野里。
初秀留意观察了几天,发现医生几乎每隔一两天就要去一趟城里,从他的车开出大门,到从外面返回,至少需要两三个小时。
也许这就是医生能够在这偏僻的地方长期呆下去的原因。他每周都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到城里去体验都市的文明生活,尽情地享受美味,感受灯红酒绿的繁华,然后再缩回到安静的小山村,过自己的一统生活。
初秀这样想着,就觉得医生的生活透着一种强烈的诱惑,使她想清楚地了解甚至想参与其中。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初秀突然对自己感到不满,她警告自己:别忘了,你是来当老师的,不是来探秘的!
这天中午,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下午只有自习课,初秀放了孩子们的假,让他们在家里复习功课,自己关起门来看书。
突然,她听到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当她抬起头时,老宅的大门正缓缓打开。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初秀扔下书本儿,起身就慌里慌张地跑出了教室门,她站在小河边医生必经的路边时,才发现自己连围巾和手套都没带。
医生的汽车停在她的面前,她毫不犹豫地上了车,坐在他的身边时,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欢欣和踏实的感觉。
医生甚至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加大油门朝山坡上冲去。初秀感觉到他的冷淡,那种缩在自我保护的硬壳里、抗拒一切外界影响的架式,使人心寒。
她装作轻松地看了看车里,一眼看到后座上的一只纸箱,与初次见面时那只一样大小。想像着里面可能装着一只可爱的小动物,或者一些新鲜花果蔬菜之类的东西,初秀的心里就平和多了。
路上,两人各怀心事,几乎没说什么话。雪越下越大,到了城里的第一条大路口,医生就刹住车问道:
“你在哪儿下车?在这里吗?”
初秀听到医生冷漠的语调,突然觉得委屈,她坐着不动,好像和谁在赌气,又好像想着什么心事,一声不吭。
汽车继续往前开,一直开到一家酒店门口,停下了。初秀这才猛省过来,连忙要下车,这时她听到医生客气而略带调皮地问道:
“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顿饭?你平时在龙山村是吃不到这些好东西的。”
初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那间酒店的。那时候离晚饭时间还早呢,她也一点儿不饿,但是由于下雪,天色已经暗得好像夜幕降临了。
她跟在医生后面,小鸟依人地亦步亦趋。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一间包房里,套着雪白布套的椅子,有着高高的靠背,一个漂亮的服务小姐正站在医生身边点菜。
她只能看到医生的侧脸,白净的,腮上隐隐透着一抹刮过胡须的青灰,那青灰色使他清俊的脸庞显得刚毅、冷峻。但他熟练地点菜的语气和把扣着的茶杯翻过来时的随意动作,又使初秀突然觉得医生比任何时候都顺眼,都让人感到亲切。
看来,任何一个表面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也都是要吃饭、解决饿肚子问题的。想到这儿,初秀不再紧张,她甚至还感到一阵兴奋,这下可以和医生好好谈谈了,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些意外的收获呢。
医生点完菜,站起身走出了包房,初秀听到他在走廊上给什么人打电话,没有听清说的什么内容,然后医生很快走进来,抱歉地对初秀笑笑:
“有个朋友找我有急事,要不,你先吃了饭回家去?”说着,不等初秀的反应,就回头叫道:
“服务员,先给这位小姐上菜!”
不知道自己都吃了些什么,反正一点儿没有品尝美味的快感。走出酒店的初秀还被屈辱紧紧包围着,她明白医生根本不是真心想请她共进晚餐,他只是随便客气一下,而自己怎么就认真了呢?她对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可笑,同时就更加生出一股莫名的怨恨。
刚走到大门口的初秀,被医生从后面叫住:
“晚上回村里去吗?用不用我在公共汽车总站等你?”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初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店大门,觉得从未有过的无聊和失落。
这天初秀回家看了看姨妈,就提早返回了龙山村。下了长途汽车,她边走边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汽车声,可是一直走到学校门口,也不见越野车的踪影。直到晚上睡下了,才听到医生的汽车从小河边开过去,初秀觉得心里暗藏着的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一瞬间全部化为泡沫,慢慢消散了。
谁知第二天上午刚下课,医生就出现在教室门口。他目送着孩子们远去的身影,慢慢回过头来,扯了一下嘴角,用迷人的男中音轻轻地说: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昨天对不起……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受到伤害,是我不好。”
只这一句话,初秀心里垒起的坚冰,就一下子融化了,她低垂着眼皮,不敢看医生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医生已经走远了,面对着他的背影,初秀陷入了一片茫然。
这个不可捉摸的家伙!他到底在想什么?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初秀刚走出门,就看到远远的山坡上聚着黑压压一群人。有几个走在上学路上的孩子也被吸引了,中途拐往山坡上的人群去了。
她愣了愣,难道又出事儿了?
初秀一溜儿小跑,爬上了白雪皑皑的山坡,远远地听到老村长的声音:
“快点儿去打个电话!给派出所的刘所长说一声!”
有个小青年儿应了一声,就迎着初秀跑下山来。
“出什么事儿了?”初秀看到跑过来的小青年儿鼻子冻得通红,脸上还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神色。
“大概是个走道儿的,昨晚叫什么野兽给掏了……”
初秀明白“走道儿的”就是指过路的客人。
“是喝醉了吧?”
“可能是,要不挺大个活人咋能半夜跑到那地方去呢?”小伙子说着,自顾跑下山去。
初秀放慢了脚步,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过去看看。可是正迟疑间,却已经从人们的腿缝儿里看到了那个可怕的场面。
一大片雪地被鲜艳的血染得通红,红红的雪地中间就躺着那个死者。只见他的脸、脖子和手,凡是露在外面的部位,都呈现血糊糊的颜色,好像被什么动物啃过了的样子。
她立即心惊肉跳地停住了脚步。
初秀见过陈爷爷杀大鹅,把它的头剁下来,再把没了头的大鹅扔到雪地上,任其喷射着鲜血扑腾翅膀,直至腔子里的血流尽而死。
眼前的场面和杀鹅的场面十分相像,一大片鲜红的雪地,中间躺着热血流尽而死的动物。那可怜的家伙死前一定跟撕咬他的野兽搏斗过,可惜力不能支,不是喝多了酒,就是冻僵了……
几个围在那儿的男人听到脚步声,一齐回过头来,他们看到初秀时,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好像又发现了另一具尸首似的。
老村长忽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小心地拦在初秀面前,温和地对她说:
“初老师啊,你可别过来,看吓着……走走走,我陪你回去!”说完,扯住失魂落魄的初秀就往坡下走。
“都是叫这只猫头鹰给叫的!连着死人……”老村长叹息着,松开了初秀的袖子,大步走到前面去了,“这地方啊,自古以来就不太平,解放以后呢,可消停多了!没想到赶上我当村长这两年,又老出事儿……”
“村长,那个人是咱村的吗?”
“脸都叫野牲口给啃了,一时认不出来了,等派出所的人来了再说吧。”
初秀缩起脖子,跟着村长,一路回了学校。
这一天,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可怕的死者血糊糊的头和四肢,讲着讲着课,不小心就走了神儿。
“同学们,大家放了学要赶快回家,哪儿也别去,记住了?”她一天之内几次脱口而出地说着这同一句话,孩子们歪着小脑袋听着,都用奇怪的眼神儿打量着自己心神不定的老师。
第二天晚上,村里传出消息,原来那个死者就是疯老太太的儿子,村里一个服刑期间保外就医的犯人,外号叫瘸子。
几个月前,他从医院回到家,老母亲只见过他一面,邱瘸子就人间蒸发一样地不见了。老母亲急火攻心,就开始到处乱跑。
据说,他死前喝了大量的酒,而且遭遇到了体形庞大的野兽。
至于是什么野兽,谁也说不出来,可大伙儿都觉得,现在这种时候,山上还能有这么大的野兽攻击路人,有点儿不可思议。
一个出狱的“老犯儿”死了也就死了,没有什么人会替他感到惋惜,除了他那半疯、半瞎的老母亲,大家很快就忘了这个人。
几场事故过后,村子里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人们似乎很快忘记了发生的不幸。他们照常上山打柴,牛车拖着长长的树枝从学校前小河的冰面上滑过,赶车的人跟拉车的牛头上都冒着热气。老黄牛累得嘴角淌着白沫,在冷风里拉出粘丝,嘴里吐出的哈气,在长长的睫毛上凝结成霜。
懒惰的人依然像蒜瓣儿一样聚集在一处赌博。一些年轻人去了城里打工,想在过年前挣到足够的钱置办年货。
村子里越发冷清了。
初秀在这平静中感受到一种更加强烈的不安。


第六章 紫色曼陀罗


一直折磨着人的梦魇还是纠缠不去。
半夜里初秀猛然醒来,坐在炕上朝黑暗中窥视着。睡在身旁的小女孩儿银枝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多亏了临时在这儿借住的小学生银枝,总算使初秀在这种时候有了一个伴儿。
地上只有从窗帘缝儿里洒进的一小片月光。初秀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逐渐看清了屋子里的各种物件,目光渐渐移到了屋角的大衣柜上。
初秀凝神盯着大衣柜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她不由自主地下了炕,慢慢走到衣柜前,缓缓伸出手去。
柜门被初秀猛地拉开,里面那几件衣服还好好地挂在那里,其中一件白晃晃的,像站着一个人。
初秀伸手拉开了电灯,呆呆地凝望着那几件衣服。
一大早,初秀就起了床。她疑神疑鬼地检查着窗子和房门,然后心神不定地开始做简单的早饭。
上课时间快要到了,初秀正想出门,房门被拍响了。
“是陈奶奶!您快进屋……”初秀打开门,高兴地要把老人搀进屋里。
“不进去了,我给你拿了点儿酸菜、土豆儿来。你要是缺什么,就自己上我家去拿,别客气,啊!”
“又给您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咳,我们两个老东西,也吃不了那么多。”陈奶奶爽快地说。
“对了,我正有点儿事想跟您说呢,进来吧,就坐五分钟。”初秀终于把老人拉进了门。
“什么事儿啊?”
“自从我住进学校这间小房子,这么多天,一直做一些可怕的梦。我总梦见有个人在我的炕前转悠……我有点儿害怕。白天上课也心神不定的。”
“是吗?哎呀,莫不是这房子里有说道?”
“有什么说道?”
“嗨!这都是我们这农村人的说法儿,你别当真。也许你是被吓着啦?要不你搬到奶奶家来住吧,我让老头子把那间小屋好好收拾收拾,又方便又有个照应。你一个姑娘家单独住着,也的确让人不放心哪!”
“不用了,陈奶奶。我班上那个叫银枝的孩子,她爸妈正在闹离婚,谁也不想要孩子,暂时住在我这儿,我还得照顾她呢。”
“银枝?她妈就是上城里给人洗车的那个媳妇吧?又为了啥要闹离婚哪?这才过了几天消停日子,可苦了孩子了。”
“可不是?再说我也不能走,我想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
“以前可是听人说,如果死过人的屋子,就会阴魂不散,大白天的睡觉,人也会魇着。可这屋子里,也没死过人哪?”老太太狐疑地环视着小屋。
初秀沉思着。
“你要是愿意过来住,啥时候来都行。以前你妈在村里插队那时候,在我家里住过好一阵子呢,就跟我亲闺女一样。哎呀,这么多年一晃就过去啦……那时候,你妈就像你现在这么大,你长得真像她,一模一样。”老人爱怜地抚摸着初秀的手,絮叨着。
“谢谢您,陈奶奶。”初秀感激地看着老人慈祥的面容。
“要不……这样吧,等我给你拿块红布来,你把它系在门把上试试?以前人都这么干,说是红色儿能驱邪。”
“好吧,我试试看。”初秀笑了笑。
“到点儿了,快上课去吧。我也该回去了。”陈奶奶看了看木箱上的粉红色小闹钟,连忙站起身来。
初秀陪老人一同出门,道别后目送老太太的身影远去了,才来到教室。
晚上,初秀坐在炕上批改作文,在她对面写作业的银枝,不时趴在小桌子上发着呆。初秀停下笔看着她。
“银枝,你在想什么?能跟老师说说吗?”
“啥也没想。”银枝赶紧低下头,有手无心地写着字。
“写了多少了?”初秀凑上前看了看作业本儿。
“快了,还剩一行字。”
“好,写完了,你就早点儿睡觉吧,明天早起,好到小河上去滑冰!”初秀放下笔,收拾了一下炕上的被子,给银枝铺好了被窝儿。
银枝写完最后一个字,收拾了书本,过来躺下,初秀帮她盖好了被子。
“我恨丽丽。”银枝忽然小声说道。
初秀闻声侧过头去,奇怪地看着她:
“哪个丽丽?”
“就是那个在城里打工的。”
“噢,就是上次跳大神儿说的那个丽丽吗?”初秀想起来了。
“就是她。我爸说都是她勾引我妈去城里干坏事的,她不是个好东西!我爸说,我妈眼馋丽丽有钱,就托她也在城里帮我妈找个好活儿,丽丽就给我妈找了个男的。”
“因为这样你爸爸才要离婚的?”
“我妈不要我了!”银枝一边惶然地点头,一边伤心地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你妈不会不要你的,别胡思乱想了,快睡吧。”初秀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银枝用手背狠狠擦了擦眼泪,用一个小孩子不该有的怨恨口吻说:“那个丽丽该死!”
初秀惊讶地看着她,用制止的口气说:“银枝……”
“我就是希望她死!她死了我才高兴呢!”银枝尖声叫着,委屈地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初秀安抚地拍着她,心里惴惴不安。
夜深了,作文还没批完。初秀揉了揉困倦的眼睛,和衣躺下想休息几分钟,可眼睛刚闭上一会儿,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初秀梦见自己的房门大敞四开,外面是黑漆漆的夜色,冷风正挟着一种不确定的危险,就要闯进屋子里来。
初秀正焦急地寻找着梦的出口,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得窗棂簌簌发抖。初秀扑愣一下从炕上坐了起来。
周围一片漆黑,初秀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关了灯,难道停电了?
初秀朝门口看去,房门关得严严的。她只觉得周身冰凉,好像刚才真的沉浸在冷风里。
她扭头一看,吓了一跳,银枝不见了!
“银枝!”初秀一把掀开被子,“银枝!”
原来银枝把头蒙在被子里睡着,翻了个身,就滚到被窝的角落里去了。
“啊……?干啥?”银枝迷迷糊糊地问。
“你听见刚才的声音了吗?”
“啥声音?没听见呀?”
“真的?你没听见?”初秀不相信地问,她跳下地,撩起窗帘朝外面望去。
小河上的冰雪在月色下闪着白光,一个模糊的白花花的影子一晃而过,初秀心里一惊,她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一看,那东西已没了踪影。
一束光线划过,初秀看见老宅子的大门正在徐徐关拢,光线不见了,大门在黑暗中关得死死的。
难道是我的眼睛花了?
“老师,你在看什么呢?”银枝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噢,没看什么。”初秀如梦初醒,转身回到炕上。
“银枝,你晚上睡觉做梦吗?”
“做梦呀!我梦见我妈妈了。”银枝说着,撇起小嘴儿就要哭。
“没梦见别的什么?”
“没有。”银枝懵懂地摇头。
“那好了,睡吧。明天还得上课呢。来,跟老师睡一个被窝儿,好吗?”
初秀关了灯,贴着孩子热乎乎的小身体,耳畔听着银枝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2
第二天中午,班上的孩子们全都跑到小河的冰面上去玩儿了。有两个孩子滑着小冰车跑出了很远。
自从赵小柱的妈妈死了以后,初秀一直非常注意地管理着孩子们,不允许他们独自出去玩。她站在教室门口,远远的盯着那两个跑远的孩子。
没一会儿,那两个男孩儿一路打闹着朝教室跑了回来,其中一个男孩用手里的冰锥扎着一个什么东西,举在头上,在后面边追边骂着前面那个男孩:“你妈是个大破鞋!你妈是个大破鞋!”
“王二胖!”初秀气得大喝一声。
骂人的王二胖这才发现老师就站在面前,他吓了一跳,胆怯地看着初秀,偷偷把手里的东西扔在了背后。
“多难听的话呀!一个小学生竟说出这么难听的话,你害不害臊?”初秀的脸气得绯红。
王二胖低下了头:“是他先骂我的。”
“是他先骂我的!”被骂的同学争辩道。
“都闭嘴!我问你们,谁教你们说这种话的?”
“老师我错了,以后再不骂人了。”王二胖立即乖巧地认错。
“老师,我也错了,我也再不骂人了。”
“我再不想听见你们说出一句不文明的话来。今天你们两个的小红花没有了,放学后打扫卫生!”
“是!老师。”两个男孩儿撒腿就想跑。
“回来!你冰锥上扎的是什么?”
“是一只鞋。”
“一只鞋?哪来的?”
“在冰上捡的。”
那是一只暗红色的半高跟棉皮鞋,还很新,样式漂亮,做工精致,不像是村里的妇女们穿的,初秀从没发现村里有这么时髦的女人。
“只有一只吗?”这么新的鞋不可能是丢弃不要的。
“就一只。”
“你俩知道这是谁丢的鞋吗?”初秀的心里划了个大大的问号,想像中的苏婉的影子在脑海里猛地一闪。
“不知道。”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好了,去玩儿吧。别再走远了,听见了吗?”
“听见了。”王二胖临走又犹豫了一下,“我好像……看见苏老师穿过这样的鞋。”
“真的吗?”初秀心里一惊。
“我记不住了。好像是……”他挠着头皮想了一会,还是不能肯定。
“行了,去玩儿吧。”初秀把那只鞋捡起来,悄悄带回教室藏在了课桌下。昨晚,老宅黑色的大铁门在夜色中慢慢闭拢的情形,又浮上了她的脑海。
初秀坐下来,边往火炉里填着木柴,边沉思着。她心里想着医生陶凡那白白、硬硬的,好像不能扭转的脖子,想着那个叫苏婉的女孩儿,脑子里出现了许多侦探小说和恐怖电影中的情节,一个寂寞的乡村女教师爱上了一个奇怪的城里医生……然后……月圆之夜医生就会变化成可怕的狼人,对着月亮仰天长嚎……?
算了,我这都是瞎想些什么呀?
初秀埋怨着自己,不觉站起身来朝窗外望去。
小河对面荒凉的大院落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再一次引起了初秀强烈的探索欲望。
寂静的午后,学生们开始上自习了。讲完课的初秀坐在讲台前,低头专心地批改着作业,静悄悄的教室里突然发生了一阵骚动。
她抬头一看,孩子们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初秀站起来顺着大家的目光朝窗外看去,只见医生那辆越野车停在山坡上,覆盖着白雪的山坡太滑,车上不去了,医生正在努力地踩着油门,车轮卷起一阵阵雪雾,最终还是徒劳地停了下来。
初秀灵机一动。
“同学们,我们出去帮叔叔推车好不好?”
“好!”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跑出了教室,小石头脱了身上的棉衣铺在车轮底下,大家一拥而上,车子一鼓作气爬上了山坡。
“谢谢你初老师,谢谢!”医生摇下玻璃,扯了扯嘴角笑着说。但初秀从他的眼睛里却看不到一丝儿笑意。
“陶医生,你又进城了?”初秀没话找话地问道。
“是啊。这鬼天气!”
“那天……真是不好意思。你的车已经修好了?”初秀在学生面前不知说什么好,就把前几天一块儿去城里没有来得及说的话,都搜罗出来,听上去很可笑。
“没关系,已经修好了。忘了问你了,你那个老同学还好吗?”
“没事,只是擦破点儿皮,回到城里就打了狂犬疫苗。那天晚上……他对那种超自然的现象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是吗。”医生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昨天夜里你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
“算了,也许是我在做梦。对了,陶医生,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初秀又试探地说。
“什么事情?”
“我听说你院子里有一座暖房,我正想给孩子们搞一次观察植物的活动,好写一篇作文,能不能让我们参观一下花房呢?”初秀边说边替小石头拍打着弄脏了的棉衣。
医生看着初秀亮晶晶的眼睛,迟疑地:“呃……好哇,谁让我欠了你人情呢?欢迎。什么时候?”
“你什么时候方便?”初秀不等他回答,立刻接着说:“就现在行吗?正好我们下午没课。”
“嗯……好吧。”医生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为难,但还是勉强答应了。
“同学们,我们去参观陶医生家的花房!”听到初秀带着几分夸张情绪的语调儿,孩子们立即欢呼着抢先朝老宅跑去。
大门里的那条大狼狗听到了外面的喧哗声,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它听了一会,立刻狂吠起来,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嘘……别出声!”初秀冲孩子们竖起了手指。
“不用怕,我把它牵到后面去。”医生打开大门,把车子开了进去。初秀看着他跳下了车,打开了拴在门口的铁链,带着狼狗朝后院走去。
初秀头一次清楚地看到了大门里的院子。左侧就是那个闻名的大花房,那是冬季里北方常见的种植蔬菜的暖房,用保温的土坯砌成的三面矮墙呈U形,连在一面高高的后壁上,冲着阳光的这一侧是一排明亮的大玻璃,透出里面红红绿绿的一片生机。
院子右边的空地就是停车的地方,地上随意扔着几个破轮胎,上面落着厚厚的一层雪。
这是一座有年头的老房子了,起架很高,造型堂皇。虽然有些墙皮已经脱落了,露出里面大块的青砖,但房顶上青灰色的瓦倒还整齐,显得古色古香,使老宅看起来依然很结实。木制的房门是两扇对开的,看上去又厚又结实,现在只是虚掩着。
房子的设计和乡下所有的房子样式都不一样,一看就知道原来的房主不是本地人。檐下的木头椽子已经发黑,带着年深日久、烟熏火燎的浓厚痕迹。
白色铝合金的窗户很大,有点儿类似城里的花园别墅,一看这窗户,就知道是经过医生改造过的。从外面看,每个窗户里都挡着灰色的窗帘。
初秀看着那些透着神秘气息的窗户,感到一种强烈的紧张和好奇。
几个孩子凑到大窗户前面去探头探脑,可是隔着窗帘,什么也看不清楚。
“好了,请进来吧。”医生手里拿着一把喷壶,突然出现在暖房门口,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院子里的学生和初秀,对他们喊道。
初秀左右看了一下,试探地问:“你们家里那个……老邱呢?他不在吗?”
“被我辞了。他是我雇来收拾花房的,可惜干活儿不利索。也许是我这个人有点儿挑剔。”
“其他人呢?我们不会打扰别人吧?”初秀心里想着苏婉,又试探道。
“没有其他人了。”
“噢……来吧,同学们。”初秀带着孩子们陆续进了暖房。
一进去,初秀就觉得浑身被一股湿呼呼的热气包围了,暖房里的温度起码有二十五六度。石头儿等几个男生开始摘下帽子,有的还解开了衣扣儿。
暖房的一侧是大面积的各种盆栽鲜花,品种繁多,颜色各异,开得正旺盛。中间一条人行小道,另一侧是爬在架上的绿油油的黄瓜秧,上面结着小指般粗细、顶着黄花的小黄瓜。再走过去,还有几垅西红柿,柿子大多青青的,有个别的刚开始泛红。
在这种季节里,能看到这样的景色,真是令人赏心悦目。
孩子们看到这么多美丽的鲜花,都不禁小声惊叹起来:“哎呀!真漂亮啊!”
“陶医生,你可真有雅兴!”这时,初秀悄悄地观察着医生,不知怎么,就觉得他脸上那冷漠的线条变得柔和了。
“哪里。我喜欢跟植物打交道。植物不但和人一样是生命,它也和人一样有思想和感情,你相信吗?”
“是吗?”初秀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等待着下文。
“如果你经常跟某一株植物沟通,对它表达感情,它长得就会比其它的植物强壮,抗病能力也要强很多。”
“真的?”初秀用夸张的语气惊讶道。
“我做过试验。你来看看这些花……”
医生带着初秀走到一片紫色的花丛前。孩子们正聚拢在那里惊叹着。
这种花初秀从来没见过。正在怒放的花蕾呈现出一种由浅至深过渡的紫色,那是一种神秘的紫色,高贵中透着妖娆,一朵朵鲜艳欲滴,连长长的花茎也是紫黑色的。这些紫色的花朵散发出一种令人眩晕的气味儿,初秀想把视线从它们身上移开,却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
“怎么样,这花儿漂亮吗?”医生站在初秀身后轻轻问道,他那好听的声音里带着些诡秘。
“太漂亮了,这种花儿叫什么名字?”初秀觉得这花儿美得邪恶,视线接触到它,似乎就有一种被它蛊惑了的感觉。
“我还没给它起名字。它是曼陀罗的一个变种。上个世纪的印第安人在宗教祭祀中会用到这种花儿,它会让人觉得自己……就在天堂里。”医生微微笑了一下。
“怪不得……”初秀觉得此刻的医生有些怪怪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种花喜温,本来是生长在南方的一个品种,北方这种寒冷的环境不适合它生长。”
“但你却把它养活了?”
“对,我只用了一个方法,就是每天向它们表示我对它们的关爱。”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有意思吧?你不相信?”
听到关爱这个词儿,初秀好奇地仔细看了一眼医生,觉得这个词儿不像出自一贯冷漠的医生之口,但他又确实是这么说的。
“如果在以前,我当然不相信。就像传说中这里闹鬼,我起初只是当作故事来听的,但是现在……我也说不大清楚,我想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初秀犹豫着说。
“是啊!任何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医生说到这儿,突然住了口。初秀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氛笼罩着他们,并悄悄弥漫开来……
她强自镇定,尽量表现得兴致勃勃地东瞧瞧,西看看。
“想不到陶医生这么博学。对了,你是医生,对人体应该是非常了解的。你说,人真的有灵魂吗?如果有,肉体消亡了,灵魂也会随之飘散了、消失了吗?”初秀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
“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医生疑惑地看了初秀一眼。
“因为,我总觉得我住的那间小屋里,似乎有一个忧伤的灵魂,一到半夜,就从它寄居的某个角落里溜出来。它好像在努力……想要告诉我点儿什么似的。”
“告诉你什么?”医生一下子专注地盯住了初秀。
“我也说不清。”初秀的话题突然一转:“对了,你知道苏婉吗?”初秀说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医生的眉头微微跳了一下:“你是说苏老师?”
初秀点头。
“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就像这花儿一样。”
“她现在在哪儿?”
“不。我不知道。你看,这么漂亮的鲜花,可是很快就会凋谢了,真可惜。美丽的生命总是那么短暂……就像一个幻觉,用什么办法也留不住……”医生用奇怪的眼光看着那些紫色的花,似乎陷入了沉思默想中。
初秀看着他,又把视线落在那些曼陀罗花上,心里更加惶惑不安。
医生移开了目光,冲着门口叫道:“小家伙,你怎么跑出来了?快过来!”
随着他的召唤,一只白色的小哈巴狗,颠儿颠儿地跑到了医生的脚下,“吱吱”地向主人撒着娇。
“它叫‘狞笑’。来,狞笑,跟客人打个招呼。”
这是一只很普通的小狗,病歪歪的样子,只是它左半边几棵尖尖的牙齿总是露在嘴唇外面,看起来的确像是在狞笑。它看了看初秀,立刻跑过来围着初秀的脚嗅着,表现出兴奋的样子。
“好可爱的小狗啊!你还养了这么多小动物?”初秀勉强做出喜欢的样子笑了一下,心里却暗暗吃惊。
她在想,这个神秘的陶医生!他的这座老宅里,到底还藏着多少意外?


第七章 下一个就是你(上)


周末,初秀急匆匆走出车站。城市眩目却又冷冷的阳光使她觉得头重脚轻。
根据明哲说过的地址,初秀很快就找到了他经常留连的那家地下酒吧。
地下酒吧名副其实地建在一间地下室里,大门很有特点,被设计成一堵砖墙被炸破的一个不规则的大洞。初秀低头小心地从洞口钻了进去。
推开又一扇小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一种类似动物身体上的味道,肮脏,油腻,却又透着一丝温暖,诱惑。
初秀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往下看着。
暗淡的灯光下是一群群鬼魅一般攒动的人头,男男女女紧紧搂在一起,随着诡秘的音乐无声无息地晃动着。
吧台上坐着三三两两喝酒的人,有一个男人已经喝得烂醉,手里还握着酒杯,瘫在高脚凳上。初秀仔细辨认了一下,快速走到那个人背后。
喝得半醉的男人从吧台上努力撑起沉重的身体,甩了甩头。他的脸色浸透着颓废,西装满是褶皱,领带像围巾那样松松地搭在脖子上。
当他的目光缓缓地从初秀脸上扫过时,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重又回过头来,努力定睛看着初秀。
那正是李明哲,短短的几天,他变了很多。如果不是他脸上和手上被狼狗抓伤的地方已经结了黑黑的痂,初秀差一点儿没有认出来他。
“初老师,你来了?来,我请你喝一杯!”明哲愣了一会,醉眼朦胧地冲初秀举了举杯子。
初秀侧脸躲过他伸过来的杯子,急匆匆地说:“别喝了,明哲,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能比喝酒还重要?”明哲仰头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小姐,再来一杯!”
初秀伸手夺过了杯子:“明哲,你不想找苏婉了?”
明哲把夹在耳朵后面的一支烟拿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他的手颤抖着,半天没打着火。他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只好沮丧地把烟扔在了吧台上。他太阳穴上的血管凸显出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哽咽,然后,突然趴在吧台上哭了起来。
乱糟糟的酒吧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两人身上。初秀手足无措地左右看了一下,连忙伸手去扶明哲:“干嘛喝成这个样子?走吧,我先送你回家……”
初秀扶着明哲跌跌撞撞刚走出酒吧,他就一屁股坐在路灯下不肯走了:“我不回家,我不回家!”
初秀焦急地推着他:“明哲你快醒醒,你不想找苏婉了吗?”
“别跟我提苏婉这个名字!我才不要找她,我恨她!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为什么?你不是说一定要找到她吗?”
“我现在不想找了,不想找了……她一定是跟那个医生在一起。她不想见我,因为她没办法向我解释!我想通了,其实她并不值得我爱……”明哲痛苦地摇着头。
“你还没有见到她,怎么能肯定她就是跟那个医生在一起呢?”
“你不明白……”
“也许我不明白,但是我已经有了一点线索了。你看,这是不是她的鞋?”初秀从包里拿出一只塑料袋,里面是那只紫红色的皮鞋。
“是她的,这就是苏婉的鞋!你在哪儿找到的?”明哲只扫了一眼,就认出了那只鞋。他一把夺了过来,立刻有些清醒了。
“在小河的冰面上。就是小学校门前那条结冰的河。”
“她的鞋为什么会在那儿?”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这只鞋没有被雪埋住,你第一次来的时候,刚下过一场大雪。这说明什么?这只鞋是在下雪之后丢下的!”
明哲愣怔着,没有答腔。
“你还不明白吗?这说明苏婉在下雪之后还从冰上走过,她掉下了这只鞋!”
“苏婉为什么掉下了一只鞋?”
“她肯定就在老宅子里,而且她遇到了意外!”
“意外?”
“对!有一天晚上我听到老宅的铁门响,爬起来一看,大门就合上了。昨天我找了个借口带着学生进了那个院子,发现大白天的,所有窗户都挡着窗帘……我想,说不定苏婉遇到了什么事情,正在盼着你去救她呢!”
“正盼着我去……?”明哲双手揉搓着一头乱发,千头万绪一起涌上心头。“那我应该怎么办?”
“我们再到老宅去一次!上次我们犯了一个错误,没想到看家狗在晚上是放开的,我们没办法对付它。这次我们要在白天去。”
“白天去?怎么去?”
“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我观察了,他有时会开车进城买东西,一个礼拜至少出去两次。”
“但他家里还有一个瘸老头儿,你还记得吗?他的笑声……总在我梦里出现,活像个……魔鬼!”明哲陷入恍惚之中。
“他是医生雇来干活儿的,现在已经被他打发走了。”
“那……谁知道他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呢?”
“我想……应该没有了。”
“那样阴森森的一个大院子,里面可以发生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
“是啊……。明哲,你知道苏婉信佛吗?”
“信佛?怎么回事?”
“在我住的屋子里那个大衣柜里,苏婉供着一尊小佛像。”
“不会吧?我从来不知道。” 明哲惊讶道。
“我中午去图书馆查了一些有关宗教方面的资料。上面说,如果一个人拜偶像,就是在拜魔鬼,会给自己身上招来邪灵。就像那些形形色色的邪教,并不仅仅是因为愚昧或者迷信那么简单,有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成了牺牲品。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也许不是人们力所能为的,而是来自冥冥中的某种邪恶力量。”
“我不懂。”明哲迷茫地看着初秀。
“我也不懂,自从进了龙山村,只觉得越来越迷惑,一直以来被人们认为是违背物质规律的一些现象,反复出现,让我不能不迷惑。我想,这宇宙间还没被人类所认识和了解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你是指我们上次听到的那种超自然的声音吗?”
“不仅仅是那些声音……算了。” 初秀沉思着摇了摇头,“不过,我觉得苏婉肯定还活着。”
这天夜里,明哲送走了初秀,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思前想后,从他和苏婉相爱开始,一直到最后一次在车站送她回家时的画面,都从眼前一幕幕闪过。
明哲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恨又爱不知该怎么化解,他不断喝着烈性白酒麻醉着自己。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应该找她当面说清楚,分手也要分个明白!就算她已经爱上了别人,我也要听着她亲口对我说出来……
明哲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龙山村。他做了这个决定,才稍稍感到一些安宁。酒精泛上来,明哲渐渐朦胧睡去了。
明哲在梦里看见了苏婉。
他梦见在一个有着高高围墙的大院子里,传出了苏婉的声音:“明哲,明哲!快救我!”
明哲听见苏婉的声音在大声地喊着自己,可却看不见她在哪儿。
“苏婉你在哪儿?”
“我在地里面,这里好黑啊!我害怕!”苏婉的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空洞而冰冷。
明哲越过了那座大墙,他看见一个女人被关在一只大铁笼子里,双手握着铁栅栏,她的头发雪白,长长地披在身上。
“这个人是谁?” 明哲看着她,心想这不是苏婉的妈妈吗?她怎么会在这里呢?
明哲正犹豫着,那女人从笼子里伸出双手,召唤着他:“明哲,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苏婉啊!”
“苏婉!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明哲急得伸手去拉她的手,守在笼子外面的一只大狼狗突然跳起来张开了血盆大口,明哲朝后一退,不料一脚踩空,就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
明哲忽悠一下惊醒,翻身坐了过来。
“苏婉!”他不禁叫出了声,心脏“砰砰”狂跳。
苏婉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儿吗?明哲坐卧不安,跳下地点了一支烟,心神不定地来回踱着步。他突然捻灭了烟头,穿好衣服匆匆下了楼。
深夜十一点光景,明哲又一次来到了城东边儿那个算卦的女人家里。
他小心翼翼地敲门,对女人能否开门心里没底。没想到刚敲到第三下,门就打开了。一股浓烈的烟臭扑面而来,呛得他一个踉跄。
室内昏黄的灯光下,正有一个老妇人带着女儿在虔诚地问卦,明哲焦急地等待着。
“说吧,我听着呢……”女人忙完了,点燃一支香烟叼上,扫了明哲一眼。
“我做了一个梦……。”明哲大略讲了一下自己在梦中见到苏婉的情形,他的眼睛一直急切地看着女人。
“你到龙头山去了吗?”
“找到了那个老宅,可是没进去,那宅子的主人有点儿怪。”
“哼哼……这还不简单?老宅里有鬼呀……”
“什么?”明哲吓了一跳。
“让我看看……”女人又闭起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就像灵魂出窍一样。
过了一会儿,女人的眼神一闪,好像游离的灵魂一下子回到了身体,她突然大叫一声:“哎呀,不好!”
“怎么了?”明哲被她吓了一跳,心又不由得乱跳起来。
“要出事儿!她现在就在东北方向,二百里开外……”
“你说的是真的吗?”明哲感到心惊肉跳。他立刻想起自己刚刚做的梦和初秀说过的话,难道苏婉真的遇到了意外?
“你不相信我,干嘛还来找我?”女人两眼一立,脸色就沉了下来。
“呃……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该怎么办?”
“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说的那个东北方向,二百里开外,不就是龙山村吗?”
女人不再理睬他,自顾闭目养神。
明哲放下一张大额钞票,恍恍惚惚地出了门,一阵风雪刮过来,灌得他脖子里冰冷冰冷的。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那个老妖婆骗了你多少钱?”一个男人的声音又响起在他的背后。明哲听声音就知道,又是上次那个在门口拦住他的神秘男人!
明哲被吓了一大跳:“你怎么又在这儿?你到底是谁?”
“我告诉你吧!那个老妖婆就是从龙山村跑出来的农民,她家三代种地,她的鬼把戏都是骗钱的,你不能信……”
“真的吗?”明哲傻傻地看着那男人在昏黄路灯下五官轮廓不清的脸,不知怎么办才好。难怪她对龙山村那么熟悉!原来是个圈套……
“过来!我给你掐算掐算!”那男人诡秘地说着,就牵起明哲的衣襟往一边的胡同里拉过去。
明哲突然明白了,原来这个人也是个骗子,他正在试图跟那女骗子抢夺生意!
他顿时感到害怕,挣脱了男人的手,撒腿就跑。
我真是吃错药了!怎么能相信算命这种无聊的玩艺儿?
明哲一边跑,一边埋怨着自己,他决心再闯龙山村探探虚实,说不定初秀的直觉是对的,苏婉不仅还活着,而且她现在就在龙山村……


第七章 下一个就是你(下)


初秀下了长途汽车,沉沉的暮色已经笼罩下来。从公路边到村子里还有一段路没有车,只好步行。初秀看了看天色,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听到后面远远地有一辆汽车驶来,初秀不禁心跳加快。她回过头去,果然是医生陶凡的越野车。汽车“呜”地一声,超过初秀后停下了。
“初老师,上车吧。”医生打开了车门。
初秀内心矛盾地犹豫着:“我……我还是自己走吧。”
“怎么?害怕再掉进沟里?”
“不是。”初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那就上来吧,天很冷。”
初秀不好意思再坚持,上了车。她一眼看到车座放着几只大小不一的纸箱,不禁多看了几眼。医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眼神儿:
“那是几只空箱子,从超市里要来装东西用的。”
医生的解释更加重了初秀心中的疑问,她目不斜视地瞅着前方,心里有些乱乱的,不知该不该问问,上次在山上急刹车时,纸箱里的东西坏了没有?
“是去城里看老同学了吗?”医生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
“是呀,顺便办一点事儿。”初秀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你在这里还住得惯吗?”过了一会儿,医生开口问道。
“还不错,我比较能适应环境。”
“我还以为你会像其他人一样很快就会走的。”
“不,我还不打算走。孩子们需要我。”初秀看了他一眼。
“看来,你和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医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
“没什么不一样的,我从小性格独立,没有那么娇气而已。”
医生不再说话,车子就快到上次出事的那个弯路了。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初秀眼睛迅速瞟了一眼立在路旁的老榆树,心情不由紧张起来,一只手下意识地抓牢了扶手。与此同时,她感觉到旁边的医生身体也僵直起来。
前面的风挡玻璃蒙上了一层雾气,陶凡伸出一只手去擦,这时初秀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脚不沾地朝车子飘来,初秀不由得惊叫起来,车子一抖,熄了火,停在了路上。
“怎么了?”医生沉着地问道。
“有一个人……”初秀战战兢兢地手指前方。
前面的身影不见了,跟上次一样。
初秀张口结舌地愣住了:
“我刚才明明看见的……。”
医生没有吭声,只顾低头发动车子,汽车轰鸣了几下,再没了动静。他拉开车门跳了下去,绕到前面,掀开了发动机盖子弯腰察看着。
初秀坐在座位上半天不能动,她慢慢抬眼朝山坡上的坟地望去,那座雪后添的新坟上还用石头压着几张烧纸,随风飘动着。她不由想起了赵小柱可怜的妈妈。
初秀回过头来,猛然看到一张脸正贴在右侧的玻璃上,她感觉自己的鼻子尖差点就碰到那个在玻璃上挤压得变了形的鼻子上。
那是一张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面孔,正是村里那个姓邱的老女人。她面无表情地隔着一层玻璃,就那么直盯盯地瞅着初秀。
初秀一动不能动,只能与她对视着。
“下一个就是你!”老女人突然张开少牙的嘴,说道。
“下一个就是你!”她裂嘴一笑,瞬间不见了踪影。
前面的机器盖子“砰”地一声落了下来,初秀看到医生表情疑惑地回到了车里。他拧了一下钥匙,汽车“轰隆”一声发动起来。
“真是见鬼!”医生松开手闸,汽车朝前溜了出去。“你真的看见有人吗?”他边小心地看着前方路面,边问初秀。
“我……也许是我看花眼了。”初秀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得清楚,她突然不敢肯定刚才的情形是不是幻觉。
初秀吱唔着,她装作四处看着,不再说话。
越野车停在了学校门前的坡下,医生沉默着,他显得心不在焉,对初秀即将离开一点儿表示也没有,甚至不打一个招呼。
“谢谢你,陶医生。” 初秀打开门跳下了车。头也不回地朝学校跑去。
医生的眼睛一直盯着初秀的背影,直到那背影在黑沉沉的暮色中消失。
朦胧中,老宅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关上。
拴在铁链上的大狼狗突然兴奋地跳起来,拖着链子“稀里哗啦”地跳跃着迎接主人。
锁好了大门的医生转过身来,他模糊的脸阴沉着,只扫了狼狗一眼,那狗就知道主人心情不佳,它“吱吱”叫着,垂下了耳朵,同时夹紧了尾巴。
“怎么样?家里没什么事儿吧?” 医生摸了摸它的头,顺手摘掉了它脖子上的锁链。然后他走向暖房,把白天为晒太阳掀开的草帘子一一放下来,严严实实地遮住每一块玻璃,这样晚上就不至于冻坏暖房里的植物。
做完这一切,他便径直朝后院的地窖走去。他掀开地窖口上的盖子,动作敏捷地跳了下去。
里面是一个东北普通人家储藏过冬蔬菜和放置咸菜、酸菜的地窖。
可是医生显然用不着储藏什么过冬蔬菜,更没有咸菜,只是在靠墙处摆放着几只黑乎乎的巨型瓦缸。这些瓦缸应该是从前人家遗留下来的东西,多年过去了,还照原样儿放在原处,上面落满厚厚一层陈年的灰土。
医生从一只瓦缸的盖子上拿起了那只照明用的矿灯,一直往长方形的菜窖里面走。走到尽头时,用手轻轻推了一下,墙上就出现了另一个入口。
他钻进去,关好那扇伪装的门,开始走在长长的、狭窄的通道里。
这条通道仅仅是老宅地下许多通道中的一条。当然,那些迷宫般的通道都是古人的功劳,而这条从老宅通往地下的通道,却是今人的创造。虽然猜不出具体年代,可是那些支撑棚顶的巨大圆木,都是一百多年前生长在龙山上的红松树。现在,这些树已经成为人们遥远的记忆了。
有时候,他非常佩服一百年前就已经知悉了老宅地下秘密的人,那个人的胆略和野心,显然比他陶凡更加出色;而有时候,他又为那个傻瓜感到可惜:如果他活在今天,有这么多科技手段可以利用,就不会到死都无缘进入地下宫殿的中心地带了。
比如他来到老宅以后,所使用的探测仪、大量的胶泥炸药、防沼气中毒的防护面具、长时间在地下工作使用的氧气瓶,甚至连照明用的矿灯,都是那个时代所不具备的!
想到这儿,医生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他对完成这项前无古人、也必将后无来者的事业,信心更足了。
踏着已经不再松软的黑土,他在一步步接近目的地。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令他的心里有一种颤颤的感动。
那盏矿灯被他提在手里,擎在面前,半提半举着,白灿灿的灯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漂浮着的幽灵。
这幽暗的地下世界令医生心醉神迷。
每次打开那扇大门,医生就有一种君临城池般的得意和满足。他首先微笑着环视室内的一切,然后飘飘然地慢慢进入其中。
下台阶,再下台阶……拐一个弯儿,又拐了一个弯儿。眼前出现了一个宽敞的空间,那是一个类似大厅的地方,靠墙处有他的一张大大的工作台。
医生把灯放在工作台上,回过头来慢慢检视自己的劳动成果。
他抽了抽鼻子,十分受用地深呼吸着……地面向上散发着一种腐败的气味,目光触及之处,都是令他感到赏心悦目的景象。
他的手举起来,摸了一把身边墙上精致的壁画,不用看,他就知道他的手掌此刻触着的正是古代美人儿那飘荡的裙带。她们的形象还活在艺术作品里,可她们的躯体早已化为面目可憎的骷髅,并很快将化为轻轻的尘土,在盗墓者惊愕的目光中瞬间飘散,只留下一点儿可怜的痕迹。
一想到这些,医生便有些莫名的沮丧,有一瞬间他真搞不明白自己究竟置身何处,在干什么?这一切的意义和价值何在?
他的手在表面已经变得粗糙的壁画上移动着,情绪渐渐好转。他走到工作台前,坐下来,用手拨弄了一下面前的一只骷髅,听着它摇晃着发出的“咯哒咯哒”声,不禁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医生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尽情地享受着独占秘密、独占宝藏的快乐,除了邱瘸子,谁也无法理解这种快乐。不过,那可怜的老家伙再也不能与他分享什么了,他已经稀里糊涂地做了法老嘴下的横死鬼。
自从前几天的车祸发生以后,医生不知怎么就开始有些疑神疑鬼了。尤其是女教师初秀说她看到一个人影儿那件事,使他颇费了一番踌躇。联想起前些日子,半夜里有个白花花的东西溜进了自己的院子,当时他的猎枪走了火,结果让它给跑了。医生就觉得这老宅周围似乎有一种危险的气息,在隐隐地逼近。
为这事,几天来他心里一直惴惴地。虽然医生是无神论者,但毕竟他现在做下的事情,是天理不容的,不仅已经惊扰了许多亡灵,而且还惹恼了不少新鬼,所以有的时候不免心里发毛。
他为那个不明来历的白色影子心烦了好一阵子。后来一想,也许是村里谁家跑出来的牛羊吧?这才算暂时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没想到刚才回来的路上又撞了“鬼”。他不知道这是那女教师紧张所致的幻觉,还是她故意在虚张声势,但总觉得这个小女孩儿不那么简单。
最近,他心里那隐隐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了。那个新来的女教师一双能穿透人肺腑的眼睛,总在他的眼前晃呀晃的,弄得他很烦。
他被她脸上和身上那股不由分说的执拗劲头震惊了。奇怪的是,越是接近她,就越是被她吸引,越是从心底里感到一种恐惧,这是他这样自信自负的人从来没有过的情绪。自从她来到村里,似乎一切都不对劲儿了。
医生觉得,只有走进这深深的地下,厚厚的黑暗才把一切都隔开,使他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快了,只要再给他一点儿时间,等一切都到手之后,他就可以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悄悄地消失在雪地尽头,谁也不会知道他的去向。等他们明白了他所做的一切时,他已经在地球的另外一侧找个美丽的地方,尽情享受着甜美的果实了。
可惜这个地方太大了,几个月?几年?说不定自己穷尽一生都不能完成这项伟大的工程呢!他想着,嘴角又神经质地扯动了一下。
好在自己对这里的一切都怀有浓厚的兴趣,就像一个学者对待一个崭新的课题。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一生都会在这里度过,因为他对眼前这个巨大的宝库和这种解密探幽的工作,简直太痴迷了!不要紧,慢慢来。
他没想到,自己甚至迷上了从前听来如此陌生的一件事:考古。他弄来了一大堆各种各类考古资料和书籍,一有空闲就认真研读。想像着几千年前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帝王将相们的生活,他们的叱咤风云,他们的勾心斗角,他们的骄奢淫逸,甚至他们的饮食起居和喜怒哀乐,都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前即使再辉煌,死后都逃不掉一掊黄土,不管是平民还是显贵。可同时他又感到迷惑,为什么人们总是想不通这个浅显的道理呢?有几个人不是一辈子都在追逐名利中虚度?人一走上社会,就像陷入了一个符着魔咒的巨网,不由自主地被席卷而去,直至沦落成泥碾作灰,没想到聪明如我,也终究没有逃出这张网!
有些事情想得太明白,太透彻了,就会让人悲观颓废,何况我医生陶凡本来就是个聪明的人呢?本来,他活在这个世上,是不想和别人争什么的,他只想到古人那儿去随便拿点儿什么就够了,可是没想到还是有人像苍蝇逐臭一样地跟了来,主动出击跟他争!为这事儿,他感到恼火,感到无奈,老邱的死,正是他恼火到一定程度后发泄的结果,其他人的死,也一样。
医生呆坐在工作台前,茫茫然地胡思乱想着,放在面前那只头骨不知怎么又轻轻摇晃起来,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像一阵声音清脆的怪笑。医生被吓了一跳,他不错眼珠地盯住那颗还带着些许泥土的骷髅,直到它停止了摇晃。
突然,背后又有什么东西在响动。
怎么回事?他不由得跳了起来:
“谁?”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一样冰冷沉重的寂静。
他妈的!自己怎么开始疑神疑鬼了?陶凡不满地歪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他还是听到一些诡秘的声音,从不明方向的地方传来……
好像在地层深处,又好像就在他的周围。
他感到胃有些不舒服,就像长时间没吃东西那样,空空的,又好像满满的,翻来覆去。
这个墓穴里面积蓄的大量沼气,已经在打开的时候就排空了,作为医生的他,是懂得怎样保护自己的安全的。不会是空气的问题。他想着,回头看了看身后墙角立着的氧气瓶,里面的氧气还充足得很呢!
可是胃翻腾得更厉害了。
坚持了一会儿,他就忍不住提起矿灯,快步朝来路走去。
这种事情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他边走边气急败坏地想。
夜晚,在初秀惶惶不安中很快到来。
她心神不宁地陪着银枝算完了最后一道题,又批改完了学生的作业,感觉很累,就早早钻进了被窝儿。
银枝已经睡了,初秀还在翻来覆去地想着刚才回来的路上发生的事儿。
“下一个就是你!”
她一想起那个贴在汽车玻璃上盯着她,诅咒她的老太太,就不由得心惊肉跳。
她知道那就是躺在坟地里不肯回家的邱老太太。看来,那天晚上跳了一通大神儿,也没解决问题,老太太还是到处乱跑。
也许,儿子的横死对老太太也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她一定是更加疯癫了。
初秀眼前浮现出邱瘸子那血糊糊的尸体和山上一片染红了的雪地。
“可怜的小姑娘,小模样儿还长得怪俊的”。
那天晚上在医生的老宅里遇到的、脏兮兮的小老头儿怪异的嗓音和“咯咯”的笑声,突然响起来,初秀不禁打了个哆嗦。
“吓坏了吧?跟我来吧。”那个被医生叫做“老邱”的人当时边说着,边转身一瘸一拐地带着她和明哲朝大门走去。
初秀猛然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一下:难道那个死去的邱瘸子和老宅里的老邱是同一个人?那么,他死前一直都躲在老宅里!
难道他的死,也和那个神秘的陶医生有关系?
她又想起了刚才在路上遇到的邱老太太,她一再出现在陶医生的汽车前,这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初秀感到一股寒流顿时寒彻骨髓。
那看似意识混乱的老太太,说出的话却透着一股无法抗拒的逻辑力量:“下一个就是你!”
她这诅咒,是对自己说的呢?还是对医生说的?当时医生并不在车上呀!初秀不明白老太太为什么要诅咒自己,她们之间不仅不认识,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她只是去老太太家里看了一场跳大神儿的闹剧。
不管是针对谁的,这话似乎预示着又有一件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村里最近发生的没有一件好事,除了死人就是失踪……。想到这儿,初秀只觉得脊背发冷,不由得裹了裹被子。
外面的月光透过窗帘,投射在被子上。她在黑暗中看了看睡在一旁的银枝,伸手给银枝往上拉了拉踢下去的被子。
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初秀停止了动作,侧耳凝听。
脚步声停了下来,像在犹豫着。
初秀悄悄披了衣服,下了地,慢慢往窗前走过去,同时,回头看了一眼立在墙根的小斧头。
她不出声,想听听外面的人还有什么进一步的动静。
也许是明哲来找她了?
这么晚了不会吧?她犹豫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可是直到她觉得身上冷得受不了,还是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她回身轻轻一跳,回到了被窝里,银枝翻了一个身,又睡了过去。
真怪!那脚步声就像风吹雪花一样,转眼间无影无踪,一个大活人难道还会变成一缕轻烟吗?一定是自己太紧张了,产生了幻觉。
“下一个就是你!”老太太嘶哑的声音又响在她的耳边。
初秀立即往被窝儿里缩了缩,把嘴和鼻子埋进了被子。她想起那疯疯颠颠的邱老太太常常出没的坟地,就在老宅子附近的山坡上。老太太为什么一直在那地方转悠?难道她在盯着老宅子?
初秀有一种直觉,不管老太太那句可怕的话指的是什么,都肯定与老宅子有关,至少和医生有关。


第八章 神秘的入侵者


这是个没有一丝儿风的夜晚,一轮惨白的大月亮升起的时候,村子里的家畜好像受了什么惊吓,全都躁动不安起来。
谁家的猪“呼嗵、呼嗵”地撞着圈门,看家狗发出此伏彼起的吠叫,家禽也在窝里不安地骚动着,整个村子笼罩在一派惶惶不安的气氛里。
老宅里静悄悄的,大狼狗一到夜晚便恢复了自由,它已被摘掉了拴在脖子上的锁链,绕着院墙四周小跑着,逡巡着。
跑着跑着,它突然站住了,抬起头警觉地四处看看,犹疑不定地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恐吓的哼哼。
三个人影儿在月光下一闪,悄悄接近了老宅子。
一行人一高两矮,像一团影子一样在老宅的后墙一闪,就消失了。
老宅里的大狼狗顿时暴跳如雷地狂吼起来。
医生陶凡刚刚从他的地窖里钻出来。他像浮出水面一样从地下露出头来,接着整个人都出来了。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四处张望了一下,立即觉得气氛不对。
狼狗闻到了主人的气味儿,发现有人撑腰,吼叫得更加穷凶极恶,刺激得村里各家的大小狗类也跟风吠成一片。
一束灯光在院子里到处扫射着。
“法老,出什么事儿了?”举着矿灯的医生低声喝问道。
主人的冷静语气,使大狼狗顿时对自己感官的判断能力产生了怀疑,它不确定地东张西望了一下,又狐疑地叫了几声,贴在主人的腿上蹭了几下,终于把嗓门儿降了调儿。
医生领着狼狗在院子里转了转,又到后院的地窖门去察看了一番,这才放心。可是大狼狗还在他的身后“呜呜”地发出警觉的哼哼。
确信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医生才松了口气,习惯性地走进了黑乎乎的暖房。
几只大电灯泡儿突然间一齐亮了,花房里顿时如同白昼。
正像他对初秀说的那样,他一天之内要多次到暖房来,向他的这些植物表示爱意。晚上给植物光照几小时,就是他表达感情的方式之一。
他站在过道里,满意地欣赏着自己培植出来的那种奇异的紫色鲜花。
他曾经用这些花儿研制出一种神秘的药剂,并且取得了成功。他已经用这种药从监狱中救出了一个犯人,那就是又肮脏又没有廉耻的老无赖邱瘸子,他一辈子在监狱里进进出出,简直成了一本犯罪百科全书。
狱中的邱瘸子吃下了陶凡配制的曼陀罗粉,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具活死人,他被送到医院时,年轻的女大夫以为,只要填好死亡证明就可以交差了。可是这时陶凡出现了,于是邱瘸子拣回了他的老命。
医生把那老东西接到了老宅子,等他一打开那道神秘的、通往地宫中心的大门,就把他灌醉送去了另一个世界。
医生当然有理由这么做,他都快被老家伙那张油腔滑调、不断喷出臭气的嘴巴烦死了!反正邱瘸子在下地狱之前,已经仔细地抚摸过他梦寐以求的那些财宝了,也不枉他辛苦忙碌一场。
医生陶凡从小就是个不同凡响的孩子,他五岁那年就能清楚地记事了。
那年,父亲的一条大腿被火车连根儿轧断。
妈妈扯着陶凡跑到医院的时候,父亲躺在一片血泊里,那条腿已经与身体奇怪地分离了。因为失血过多,父亲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他那即将涣散的目光淡淡地瞅了瞅妻子,最后定格在小陶凡的脸上。
世界上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不要脸和无情无义,没错,就像他以后遇到的所有女人一样。妈妈没等丈夫的尸体凉透,就把一个陌生的男人领回家来。
继父很少讲话,更是从不向小陶凡吐出一个字。下了班之后,他会一直喝酒喝到烂醉,然后睡死为止。他常常一边嚼着油炸花生豆儿,一边用阴郁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斜睨着这个一声不吭的儿子。
继父不愿意承认,自己对这个孩子是心存畏惧的。小家伙的眼睛里射出的冷静,可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只要他一转身,就能感觉到那孩子冷冷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后脖颈立刻凉嗖嗖地冒风。
他猛然一回头,却又发现,那孩子正若无其事地玩着他破烂的玩具火车。
继父从没碰过陶凡一个手指头,可他在半夜里却常常把妈妈打得鬼哭狼嚎。每当这时,小陶凡就把头藏在被子里,咬破了嘴唇。
而每次当他实在忍不住跳下地,匆匆跑到他们的房门外时,屋子里的床板却突然发出奇怪的“吱吱嘎嘎”的声音,然后是一下一下结结实实的“扑通、扑通”声。听着继父急促的喘息声、胡乱的呓语声,夹杂着妈妈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快意的哀叫,小陶凡往往茫茫然不知所措。
早上,陶凡注意地偷看着妈妈,她竟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脸上还有着一抹异样的红晕。
小陶凡突然恨死了她!
陶凡眼看着妈妈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直到一个小东西出生,继父和妈妈的眼睛,便每天都围绕着那个只会哇哇大哭的小东西打转了。那可恨的小东西,那可厌的哭声!吵得陶凡实在没办法复习功课,陶凡在学校里可是年年考第一的好学生。
还有家里那只猫。
陶凡本来是很喜欢它的,它从前是一只既漂亮又高贵的猫,有一双梦幻般的眼睛,它打哈欠的模样是那么慵懒和娇媚。可它也像妈妈一样让人失望,它对继父的谄媚和对自己的忽视让陶凡无法容忍。
特别是最近,它整夜跑到外面,去跟那些垃圾箱里的脏猫们厮混在一起,带回一身难闻的气味。这让极其喜爱清洁的陶凡再也不能忍受了。
一天夜晚,他趁父母不在家,把那只猫抓起来按进脸盆里狠狠洗了一通,然后把它塞进了洗衣机的甩干筒里,甩了一圈儿又一圈儿。随着甩干筒“嗡嗡”的轰鸣,洗衣机的下水管里渐渐淌出了一小道红色的水流。
等他掀开甩干筒的盖子,那只猫已悄无声息。哼,它肯定是被甩得晕头转向了。小陶凡厌恶地将一只小手伸进去,把它拎了出来。
此刻,那只不爱干净的猫,身上还是湿漉漉的,浑身的毛一缕一缕粘在一起。陶凡的目光平静地把它从头看到脚。它的嘴,眼睛,鼻子,耳朵,凡是有孔的地方都淌出了血。特别是它的眼睛,那两只可爱的,能不断变幻形态和色彩,曾经藐视过陶凡的眼珠子,现在已经夺眶而出,包着一些乱糟糟的粘膜和血迹,悬挂在眼睑处。
陶凡满意地看着它,想到了在学校刚刚学到的一篇课文,那课文里有一个词儿,叫做“目眦尽裂”。小陶凡顷刻间如此生动形象地理解了这个词儿,他高兴地咧开嘴笑了。
可当他的目光移到了它的肚皮上的时候,立刻非常不快。它的毛湿得贴在了皮肤上,暴露了它的身段。它的肚子不知羞耻地高高隆起,里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蠕蠕而动。
“不要脸的家伙!”陶凡鄙视地把它扔在地上,可他的眼睛总是无法从它的肚子上挪开。
必须想个办法让自己不再看它。
陶凡从厨房的抽屉里找出来一把剖鱼用的尖刀,他学着妈妈的样子,把刀在洗碗的水泥池沿上蹭了几下,蹲在地上慢慢剖开了它的肚子。
陶凡感觉他在脑海里已经把它解剖了很多次。他从容细致地观察着打开的腹腔,从它的肚子里取出来三只手指大小的小猫仔,把它们一字排开摆在地上。它们长得可真让人恶心,大大的头跟身体不成比例,眼睛死死地闭着,身体就像虫子那样蠕动不休。它们身上透明的肉皮皱皱巴巴,透出皮下青色的血管,活像继父和母亲宠爱的那个丑陋的小东西刚出生时的模样!
等到妈妈跟继父回到家的时候,陶凡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他把那只猫和它尚未来得及出生的孩子们装在食品袋里,扔进了街角的垃圾箱。
他在厨房里反复地洗手,把洗完的手放在鼻子下面嗅着,仍闻到隐隐约约的血腥味,这气味儿让陶凡作呕,却又让他忍不住深深地把它吸进鼻腔里,吸进肺叶里,兴奋地品味着。
陶凡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潜能,他已经下了决心长大要做一名外科医生。
他发现自己能无师自通,异常熟练地运用各种刀子。他在脑海里一遍一遍解剖着继父,他熟悉那家伙的每一块骨头,每一个关节和每一条筋络,熟悉他肚子里那些肮脏的五脏六腑!他能游刃有余、分毫不差地沿着他的骨缝把他肢解得七零八落,然后再痛快地把那些新鲜的瘦肉从骨头上剔掉,剔得干干净净,一丝儿纤维也不剩……
几年之后,陶凡读到“庖丁解牛”那篇文章,他不禁暗暗地笑了。
自从产生了这个当医生的理想之后,陶凡更加努力地学习了,不断受到老师的夸奖。
可是,家里那个可恨的小东西还是整天哭闹个不停。
他那憋得紫红色的小脸儿皱成一团,眼睛死死地闭着,咧着一张红通通的、空洞的大嘴没完没了地哭个不停!吵得陶凡头都要炸了!
陶凡每每趁没人的时候,悄悄走到摇篮前,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小东西……
他为什么就不能闭嘴呢?怎么才能让这个烦人的小东西永远地闭上嘴?
陶凡歪着头冥思苦想,似乎为这个小弟弟伤透了脑筋。
有一天,妈妈出去买菜,小东西又没完没了地哭起来了。陶凡再一次悄悄走近了摇篮,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反正,当他走出房间后,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再听到那小东西的哭声。
他睡着了?陶凡侧耳听了一会儿,是的,他肯定是睡着了。听话的小弟弟!陶凡摇了摇头,他可真不该这么大哭大闹!
这一天妈妈买菜回来,发现摇篮里的孩子被蒙在被子里,上面还压着一个大枕头。妈妈发疯般把被子掀开,婴儿脸色青紫,早已断了气。她魂飞魄散地转头看陶凡,陶凡平静地跟她对视着。
继父和妈妈像躲避瘟神一样,仓皇地弃下陶凡,跑得无影无踪。小陶凡被辗转送到一些不同的家庭抚养,他的床头总是放着一只旅行包,随时随地准备拎起来走人。
他想,自己如今之所以能为了一个目标而耐得住寂寞,完全得益于小时候的那一段特殊经历。如果没有那段畸形的日子,他现在可能就是一个平庸的医生,靠收取患者的红包和药厂的回扣,过着沾沾自喜的小日子。
而现在,他在做的事情是会让多少人吃惊的啊!那些平庸的医生怎么能想得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直截了当的发财方式和这么独特的生活方式呢?
他喜欢。
他太喜欢了。
外面的狼狗突然又“呜呜”地发出一阵哼哼,那是一种对空气中某些东西表示怀疑的声音。
陶凡僵硬的脖子突然歪了一下。又歪了一下。他的耳朵像狗那样,也警觉地竖了起来。
今晚真怪,是不是又有生人出现了……。想到这儿,陶凡不由得愣了愣。
他听到远远地,好像有什么乱糟糟的声音隐隐传来。那是从村里人家集中的地方传来的,类似鸡犬不宁的骚动。
近处狼狗的叫声渐渐停了,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初秀在乱糟糟的犬吠声中昏昏睡去,她梦见自己一个人走在村前的山坡上,头上挂着个清白的大月亮,脚下的羊肠小道在夜色中呈现出一条灰白色的痕迹。
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背后有人跟了上来,她咬紧牙关回头一看,又是那个白头发的邱老太太。
这一回老太太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言不发,紧追着她,吓得初秀撒腿就跑!
跑啊跑啊,一抬头,前面就是老宅黑色的大门,高高地耸立着,她想到了医生,就像找到了救星,想也没想就推开大门钻了进去。
初秀正为甩掉了可怕的老太太而感到松了一口气时,却发现自己在老宅里徘徊着,怎么也找不到方向了。她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每间都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哪里有医生的影子?
她一边走,一边将两只手努力向前伸着,就像瞎子那样,到处乱摸,却只抓到了两把空气。
她走啊走啊,那黑屋子就像长长的走廊一样,怎么走也不到头儿。她正犹豫间,突然一脚踩空,忽悠一下,整个人就像掉进了一口深井,直坠下去……
她吓得大叫,乱蹬乱踹,突然感到一只手在推她:
“老师老师,你醒醒啊!”
初秀扑楞一下坐起来,看到了银枝胆怯的小脸儿,她正在黑暗中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呢。
“哎呀,老师做了一个梦,挺吓人的!没事儿没事儿……快躺下!”她一边给银枝盖被子,一边儿回味着那个可怕的梦境,心还在“咚咚”乱跳,止不住地打冷战。
听着银枝均匀的呼吸声,初秀回想着刚才那个奇怪的梦,不明白这梦到底预示着什么。
她想起了那天深夜,老宅大铁门那惊人的响声,想起了苏婉掉在小河上的那只红皮鞋,不禁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梦中的自己,会不会是苏婉的替身呢?梦里的事情不会就是苏婉的遭遇吧?
初秀突然急于见到明哲,把这个噩梦和自己的感觉告诉他。而且,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去老宅里探索一番,至少弄清楚医生和一系列奇怪事件的关系,看看这个人神神秘秘地躲在乡下,到底在干什么?
医生陶凡坐在曼陀罗旁边,呆呆地看着那紫色的花朵,陷入沉思中无以自拔。
自己果然是优秀的,长大后轻轻松松如愿以偿,一帆风顺地考上了省城的医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家不大不小的医院里,成为一名受人尊重的外科医生。
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切割人的肉体和各种脏器,并且妙手回春地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只是有一件事情一直困扰着陶凡,他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来对待女人。
愚蠢的女人!肉体的欲望总是高过精神的需求,开头是死缠滥打,待她们一得到满足就想立即逃走!陶凡常常有一种强烈的欲望,真想把她们一一仔细剖开,好好研究一下她们那奇怪的大脑。
陶凡苦苦等待的一天终于来了。
那个慌慌张张、连招呼也不打就从自己身边跑掉的蠢女人,因急性阑尾炎发作被送进了他所在的医院。
陶凡碰巧成了她的主刀医生。
在注射了麻醉剂还没陷入昏睡之前,那女人看见戴着大口罩的医生对她笑了一下。陶凡的确对她笑了,而且,他立刻从她那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恐惧,不知道那是不是对手术本身的恐惧。
那恐惧的目光只是一闪,陶凡还没来得及分辨,她的目光就有些涣散了。她似乎还想挣扎着起来,但很快,她的眼珠儿就呆滞不动,继而慢慢合上了眼皮。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手术台上,就像一块砧板上的肉,身上盖着一块雪白的单子,让陶凡想起自己曾经为她买过的一件婚纱。
听说她就要结婚了,嫁给别的男人。
陶凡隐藏在大口罩下的嘴角轻轻朝上扯了扯,带着欣赏的目光看了一下她那暴露出的白腻肚皮,然后熟练地打开了她的腹腔。
他轻车熟路地割除了已经穿孔的阑尾,然后捎带着,从容不迫地为她做了一侧输卵管结扎术。
陶凡就此从一位受人敬仰的医生,沦为一名阶下囚。
他确信自己不论在哪儿都是杰出的,这不过是一次意外。只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快就暴露了。这也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凡事要考虑得缜密些,再缜密些。如果你认为这是个秘密,那就最好……不,那就必须要让知情者永远闭上嘴。
医生陶凡看着面前紫色的鲜花在强烈的灯光下轻轻地颤抖着,嘴角不由向上扯了扯,微微笑了。
院子里的狼狗突然又大声咆啸起来,医生警觉地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狼狗叫得更凶了。从叫声里能听得出来,它的确是发现了什么危险的东西。医生轻轻走出暖房,悄悄站在院子里四处察看着。
“怎么了?法老!”他压低声音问道。
狼狗听到主人的声音,立即摇着尾巴跑到他的身边,低头在医生的裤腿上蹭着,嗓子眼儿里一边发出撒娇的哼叫,一边还不忘继续向黑暗中发出威胁的怒吼。
“有什么情况吗?嗯?”
大狼狗紧张地抬起头四处看了看,又低头在医生周围绕着圈子。从它的神情上可以看出,这危险究竟来自何方,一时还很难确定。
“好了!今晚咱们都得小心点儿……”医生伸手在它颈上摸了摸,又拍了拍它硕大的脑袋,转身走进了屋子。
室内很温暖,他把取暖设备和暖房的锅炉连在了一起,暖房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热的,屋子里也就从来不会冷。
医生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他不会让自己受到委屈,即使是在这种特殊的地方、在这种非常时期也一样。
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像血一样的红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走到厨房里去为自己弄点儿简单的晚饭。
在狱中,医生冷静的头脑和坚忍的态度,很快征服了周围的犯人,他们都带着敬畏的心态疏远着他。
医生的刑期不长。于是,那个整日做着发财梦的老惯犯邱瘸子,就盯住了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身上。
“咱们谈个条件吧。”一天,那老家伙笑嘻嘻地蹭过来,把一张令人窒息的臭嘴凑到医生的耳朵上。
医生厌恶地躲开了他。
“我知道一个秘密,那可是一个发大财的最好机会。嘻嘻嘻。”他不知趣地又凑了过来,“嘁嘁嚓嚓”的耳语直搔得医生的耳朵一阵钻心地发痒。
“我对发财不感兴趣。”医生翘起小指,用力挖了挖耳朵眼儿,不耐烦地说。
“不感兴趣?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女人?”他的大黄牙沾满了污垢,嘴角两边溢着白色的唾沫和食物的残渣。
医生真想朝他那张笑嘻嘻的丑脸上狠狠地揍上一拳!
“没有人会对钱不感兴趣。有钱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就会有大把的女人送上门来,打都打不走!当初如果我有钱,也不至于判了我这么多年!我干的不过都是一些杀富济贫的小事儿!真正的罪犯还都在外面逍遥自在呢。”他撇着嘴,忿忿不平地说。
“我可听说,你这次是因为强奸罪进来的。”医生鄙夷地瞅着他,他可不愿意跟这种鸡鸣狗盗之徒打什么交道。
“嘻嘻,不止。我还顺手拿了别人一点儿东西。”臭老头儿恬不知耻地笑着,接着又拉下脸来:“不过那也不能判我这么多年哪?我都六十多岁了,能不能熬到活着出去都不好说。在这儿谁都欺负我,你瞅瞅把我这脑袋打的,都他妈开了瓢了!这帮王八羔子!呸!我还有个八十多岁的瞎老娘没人管呢。我可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打懂事起,我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不甘心!我实在不甘心……呜……”老家伙说着说着,捧着裹了肮脏绷带的大脑袋哭了起来。
“行了行了!”医生厌恶地扔给他一块纸巾。他没接,只用脏袖子擦了擦眼泪,“哧”一声擤了一大滩鼻涕甩在了地上,然后顺手在裤子上蹭了蹭。
“跟你说,我手头有一宗大买卖,可我出不去,只能干着急!如果你出去以后能想办法把我也弄出去,咱俩就二一添作五,怎么样?”邱瘸子见医生没有反应,又痛心疾首地说:“你六我四!不能再多了!”
医生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感到好笑:“你自己在这儿画饼充饥吧,我可要睡觉了。”
“是真的!我可不是说着玩的!你听我详细给你讲……”邱瘸子左右看了看,把手捂在嘴上,神秘地压低了嗓子……
“真的?你不是在给我讲瞎话儿吧?”医生听完了他的故事,突然怀疑地盯着这个脏老头儿,多看了好几眼。
“他妈的!你小子终于开始正眼儿看我了吧?我说的没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那是你的逻辑。”医生表面没动声色,心里不觉一动。
“我跟你说,我家老爷子为这事儿送了三个人的命!他用铡刀把住在那儿的一家人脑袋都给剁下来了!嚓!嚓嚓!”邱瘸子说着,用手在自己脖子上狠狠比划了几下。
“我不相信。”医生盯着他的眼睛,观察他是不是又在胡说八道。
“我要骗你是这个!”他用手指做了个王八的手势,“他把抓他的一个警察都给弄死了!那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要搁现在,哼!长多少个脑袋都得让共产党的枪子儿给崩喽!”
“你已经跟多少人讲过这个故事了?嗯?”医生犀利的目光盯住了邱瘸子。老家伙一下子显得有些紧张,他慌忙赌咒发誓道:
“我要是跟别人讲了,就叫狗咬死,叫猫挠死……”
“听听,听听,你这叫发誓吗?不疼不痒的,谁听说过猫能把人挠死?”
“猫要是有了狂犬病毒呢?”邱瘸子无耻地咧着大嘴,狡猾地笑道。
医生沉默了一会:“可我怎么才能把你弄出去呢?”
“只要肯想,凡事都有办法解决。你不是医生吗?”老家伙得意地斜睨着陶凡,卖着关子。
“我不明白。”医生看着他神秘的样子,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我知道有一种药,人吃了以后,表面看就是一具僵尸……用点儿药又能起死还阳……不过这药可没有卖的,必须专门配制,材料也不好弄……”老家伙从嗓子眼儿里挤出这些话,连忙注意地观察着对方的神色。
“你说说看。”陶凡淡淡一笑。
邱瘸子从医生的笑容里看出了一线希望,他的眼睛顿时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光亮来。
4
一顿营养丰富的晚餐过后,坐在桌边剔牙的医生突然感觉到外面的寂静有些不同寻常。
他愣了愣,霍地站了起来,一边往窗前走,一边随手关了电灯。
他揭开窗帘的一角,悄悄朝外观察,一轮大月亮白惨惨地挂在天上,院子里的一切都一目了然。
空荡荡的庭院里,只有大狼狗正在院门附近悠闲地打转。
医生的眼珠转了转,又侧耳仔细听了听,似乎一切正常。他不确定地犹豫了一会儿,又不放心地掀开窗帘,再一次察看院子里的情况。
大狼狗那松弛的形体语言,向他透露出一种信息,他确认那是“平安无事”的意思。
好吧,可以开始工作了。
想着,他松了一口气,披上一件黄色的军用棉大衣,提起矿灯,精神抖擞地走了出去。
每一次走进这条地下通道,医生都会产生一种初恋般的新鲜刺激的感觉。他把矿灯轻轻摇动,让它明晃晃的光线充分照亮里面的每一寸空间,那种快感就更加强烈了。
这条通道已经走进了不知多少人,可他们的命运显然都不怎么好,最终侥幸逃脱性命的少之又少,几乎都成了这座古墓里新的殉葬品了。
医生边走,边回想着他来到这里之后那层出不穷的夜访者。他们有的是本村的,有的是外来的,多数都是盲目地闻风而来,并不了解这老宅内部陷阱的深浅。
又由于他们都是偷偷摸摸,作贼一般地出现在这里,所以,当他们消失以后,没有人察觉到他们的行踪。
这就是人类天性中的弱点,为了这弱点,多少性命都无谓地变成了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随风而去。
医生边走边回想起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孔,他的嘴角扯动了一下:
“这些可怜的家伙!”
突然,他愣住了,眼前分明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女人,身穿灰白色肮脏的婚纱,一步步向他走来,女人的嘴巴和鼻子上有无数蛆虫在蠕动着,还“噼哩啪啦”不停地往下掉。
“啊!丽丽……”从来习惯于不动声色的医生,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
他眨了眨眼睛,眼前那已经腐败的丽丽消失了,原来那引起他幻觉的灰白色影子,是工作台对面墙壁上的壁画。
半年前在城里的夜总会遇到丽丽时,医生还不知道她就是龙山村有名的“一枝花”。医生的习惯是,每到夜总会狂欢都是尽兴之后,迅速离开,从不在外面留连,因为老宅夜里不能没有人。但每次去,他必叫一个最漂亮的小姐陪夜。
这一天晚上,夜总会老板对财大气粗的医生讨好地说,他从别的夜总会挖来了一颗“夜明珠”。医生对这个比喻非常感兴趣,立即点了这颗夜明珠小姐丽丽来坐台。
没想到一番厮混后,这个一贯高敖的丽丽很快就粘上了他。她赖在他的怀里,求他带她走,走得越远越好,声称要给他生孩子,跟他安心过日子。
医生对这样的女人觉得十分棘手,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想弄一个女人在身边做累赘。对女人,他只想逢场作戏,把她们当作寻欢作乐的工具,玩儿过以后就Bye-bye。
没想到丽丽竟连夜乘出租车偷偷跟踪他到了龙山村,这一下,医生紧张了。当丽丽几乎把老宅当成自己的家,天天往这里跑时,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在关键时刻义断情绝。
杀死一个疯狂地爱着自己的无辜女人,对于医生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这件事了结之后,他竟不止一次在噩梦里梦见那个漂亮单纯的无辜女孩儿。
当他梦见丽丽向他要婚纱时,第二天就跑到城里买回了最贵的一款婚纱,穿在了丽丽的尸身上。
医生小心地走进了墓室,他环视四周,并没有什么丽丽的影子,可是刚才那个幻觉说明了什么?他费劲儿地眨了眨眼睛,愣愣地站在原地,忘了自己是下来干什么的。


第九章 再闯老宅


初秀一整天都惴惴不安。她透过教室的窗口,紧盯着对面那两扇黑黑的大铁门,心里十分焦急。明哲已经心急如焚地在陈爷爷家等了一天了。
放学的时间到了,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跟初秀道了别,一窝蜂地跑出了教室。
初秀继续留在寂静下来的教室里。她坐在小板凳上往炉子里填了几根枯枝,火苗忧郁地跳动着。初秀盯着火苗不觉陷入了沉思。
那个白头发邱老太太的话又响在耳边。她像一个幽灵般出现,然后对自己说,下一个就是你!之后又像个幻影般消失。
“下一个就是你!”就是我?她那刻毒的语气,显然不是指什么好事儿,如果又是一场灾难,那将会是一场什么样的灾难呢?
从昨晚到现在,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初秀。
她想起“谶语”这个词儿,觉得老太太的话就像一句可怕的谶语。迷信的人都相信,疯子傻子往往会说出一些能够应验的话来,无意中揭露出一些真相,难道这疯老太太就是一个能预知祸福的人吗?
初秀被自己的想法吓呆了。
老太太的诡秘状,使初秀对陈爷爷讲的故事越来越抱有强烈的好奇心,她越发觉得在这白雪覆盖的龙头山脚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而且她还总感到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可那究竟是一件什么事情?危险到底来自何处?
初秀茫然地朝远处望去,希望在冰天雪地里看到那个魔鬼附体的老太太的身影,可是白色的山坡上,除了一条灰色的羊肠小道头也不回地往远处伸过去,杳无人迹。
初秀这几天已经渐渐习惯了小屋那种气氛,觉得那个总在梦里出现的东西,对自己并没有敌意,它似乎在尝试着跟初秀做某种交流。
初秀被这种离奇的感觉吓了一跳,心想,自己是不是也有点儿不正常了?
她又朝窗户对面的老宅望去,黑色的大门还是紧紧关闭着。
就在初秀快要绝望的时候,却看到医生那辆墨绿色的吉普车从大门里开了出来。车子颠簸着快速驶出了村口,消失在雪坡那条羊肠小道上。
初秀一阵兴奋,不知为什么,医生这次竟然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出去了。
她目送越野车消失在山坡那面,才像受了惊吓一样跳起来,一溜烟儿地往陈爷爷家跑去。
明哲正坐在陈奶奶身边,帮助老太太削土豆皮。他心不在焉地把一只圆圆的土豆给削成了三角形,端详着自己的杰作,不禁有几分沮丧。
就在这时,初秀紧张又兴奋的声音突然传来:
“快快快!明哲快点儿走啊!”明哲立即从炕沿上弹了起来。
“哎哟!这两个孩子,都这么吓人倒怪的!出啥事儿了呀?”陈奶奶探着头看到初秀脸蛋儿苍白地跑了进来。
“快上炕暖和暖和!看冻的!”老太太正要拉初秀一把,两个年轻人已经跑出了房门,一路往老宅方向飞奔而去。
“哎哟哟,这是怎么回事儿啊?老头子?”陈奶奶询问地看着老头儿,只见老头儿坐在地上抽着烟袋,一句话不说,头也不抬,好像有什么重大的心事。
老太太愣住了。
“这俩孩子!他们是作死啊!”老头儿终于吐出一口烟,叹息道。
“你这个老不死的!净瞎说……”
“明摆着,那老宅子出了多少人命啊!他们还敢往那儿跑,不是作死是干什么?这些城里的孩子,不知道深浅,吃了亏才知道哭啊……”
“哎呀,那咋整啊?你还不快点儿去把他们叫回来?”
“老宅那地方,你敢去呀?我可不敢。”老头又埋下头,抽了一口烟,响亮地叹息了一声。
“哎呀,那可不行,我可不能让初秀往那地方跑!”老太太急得哆哆嗦嗦地往炕沿下面找着鞋,趿上鞋就走出门去。
老头儿跟在老太太身后也追了出来,两人看到初秀和明哲的身影一直往小河边跑去,他们没有过河,却走进了初秀的小屋。
“你净大惊小怪,人家年轻人干啥,咱哪能猜得透?回去吧……”老太太推了推老头儿,又回头看了看,初秀的门关着,四周没有一点儿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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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秀和明哲把手电筒、一只引诱狼狗用的鸡大腿等必备的东西带好,初秀又在窗户里察看了一下周围,见没有一个人影儿,两人才小心地闪出了门。
晚饭时间快到了,村里家家的烟囱都冒出了青烟,一层灰朦朦的雾蔼遮住了村庄和龙头山的山腰。
两人在淡淡的暮色中一溜儿小跑,转眼来到了老宅的院门外。
初秀先到大门口拍了拍门,里面立刻传来铁链子的“哗哗”声,接着,门里那只大狼狗就狂吠起来。
初秀仔细听了一会儿,就转身朝后面跑去了。
她来到那个有缺口的大墙下时,看见明哲正站在那儿发呆,初秀抬头一看,才发现那个豁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重新砌过了。
东北的冬天没法动用泥水,墙豁口上就那么临时摞上了几块大石头,只要一碰,就会掉下来砸烂脑袋。
看来这个陶医生已经对他们的再次来访做了足够的准备。难道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想到这儿,初秀顿时觉得紧张万分:“快点儿,咱们得快点儿,我怕他中途又返回来。”
“怎么办?我们上不去了。”
“去拿梯子!学校里就有,我们得抓紧时间。”初秀拉着明哲就往回跑。
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两人抬着梯子来到墙下,很快就攀着梯子上了大墙。他们找到了靠墙的一棵大树,想都没想就顺着树干溜了下去,却又犯了个错误,忘了把梯子拿到里面来。可是由于太心急了,他们谁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头。
大狼狗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铁链子被它挣得“哗哗”作响。初秀连忙把衣袋里那只香喷喷的鸡大腿朝黑暗的院子里扔了过去,狗叫声突然停了。
整个大院儿里悄无声息。
初秀看到墙内一排光秃秃的大树,不禁仰头朝树上望去。那就是在自己梦境中出现过的、挂着金色大面瓜的老树,那只大面瓜那么清晰,还一直悬挂在初秀的脑子里,它真的存在过吗?
“你在看什么?”明哲紧张地问。
“没什么,我们走吧。”初秀紧随明哲,小心翼翼地越过后院的荒地,朝灰色的老宅走去。
两人来到了房子的东侧,初秀伸出头来朝大门方向望去,那只吞掉了鸡腿的大狼狗这会儿正站在暗中看着两个不速之客,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声,似乎在琢磨这两个人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
“它好像认识我们了。”初秀悄声说。
“它要是再叫怎么办?”明哲心有余悸。
“不要紧,反正拴着呢,走吧。”
两人屏住呼吸,踮起脚跟朝房门走。狼狗似乎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头,它警惕地“呜呜”了几声,又“汪汪汪”有气无力地叫了一会儿,就安静下来。
两人接近了房门。初秀上前摸了一把,压低了声音兴奋地说:
“太好了,房门没锁!”
初秀轻轻推开门,不想却发出“吱嘎”一声怪叫。初秀和明哲吓得连忙回头去看那只狼狗,大狼狗已经猛然惊醒,它看穿了初秀和明哲打算闯入主人领地的企图,一边凶狠地“汪汪”叫着,一边朝着两人冲了过来,却被拴着的铁链死死拉住了。它拚命挣脱着铁链,吓得初秀跟明哲飞快地窜进了屋子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两人惊魂甫定,趴在窗台上偷偷朝外张望。
大狼狗朝着窗户拼命挣扎,边跳着脚,边在地上无奈地转着圈子,吼叫着。
两人刚一转身,从屋子里猛地窜出一只小白狗,它停在两米远的地方冲着初秀和明哲“呜呜”咆哮着,威胁地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尖牙,一双大眼睛怨毒地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初秀把明哲挡在身后:“不用怕它,不过是个宠物狗,不咬人的。狞笑,乖,到一边儿去!”初秀模仿着医生的口吻命令道,小白狗看着初秀,低声地“吱吱”叫着,慢慢退到了床底下。
初秀猛然想起了昨晚做的那个梦,想起自己误入老宅迷了路的情景,她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努力安慰自己:那不过是个梦,现实中的老宅并不像梦里那样可怕。
这样想着,医生那清高冷傲的样子便浮现在眼前,初秀就不由得担心起来,她突然决定不把那个可怕的梦境告诉明哲了,怕这个梦会干扰了他们寻找苏婉的行动。于是她镇定了一下,左右看着,试探着小声叫道:“有人吗?”
无人应答。
整个房间里的摆设都是很现代的,一只占据了一面墙壁的大电视对面,是一套深蓝色的布艺沙发。初秀注意到沙发的布面上还凹陷着,仿佛有人刚刚从上面起身而去,使她忍不住像一个真正的侦探那样,过去摸了一把,试了试残留的温度。
她闻到了医生身上特有的气息,下意识地深呼吸了一下,心情不由得复杂起来,既希望在这里找到苏婉,又害怕找到苏婉。
明哲在屋子里四处察看着,根本没有苏婉的影子,也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初秀进了套间,看到最里面的一间房子有一铺大炕,上面空空荡荡的,却没什么灰尘,好像不久前有人住过。
她愣住了。
“苏婉!苏婉你在这儿吗?”明哲大声喊。
屋子里静静的,仍然没有回应。惟有墙上的一部老挂钟慢条斯理地走着,那是个手工制造的挂钟,像老古董一样,与房间其它的摆设不太谐调。它好像掉了牙的老人,所有齿轮都不能完整地咬合在一起,发出一种随时都会散架的“扎扎”的声音。
初秀正在房间里四处观察着,老挂钟突然嘶嘶啦啦地扬起了钟锤,有气无力地敲了起来。
明哲跟初秀同时心惊肉跳地抬起了头。
“当,当,当……”几下过后,钟摆像是终于耗尽了气力,寿终正寝一样停下来,指针停在了下午五点。
两人同时呼出一口气,又分头去寻找线索。
这时,“狞笑”突然从床下钻了出来,嘴里叼着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献宝似地朝初秀跑过来。初秀伸手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只女人用的小发卡。
“明哲……”初秀被这意外的发现震惊了,她把发卡攥在手里,跑到明哲面前,看着他,慢慢打开了掌心。
明哲一把抢过发卡,用手电照着,惊讶地叫道:“这是苏婉的!”
“你能肯定吗?”
“当然能!这就是苏婉的。”
“这么说苏婉真的在这儿!”初秀的担心终于变成了事实。她宁愿这只是一场梦,醒来后,医生还是那个医生,这些可怕的事情和他没有一点儿关系,那该多好啊!
“可她人呢?”明哲焦急地往四处扫视着,他把目光停在了书架上。“你看!那是什么?”
书架的一个格子上摆放着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其中有一个圆圆的米黄色人头骨。
明哲和初秀慢慢走过去,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骷髅。头骨的眼睛部位是两个狰狞的窟窿,牙齿一个不少地嵌在牙槽上。其他部位都非常光滑圆润,似乎是被一双手时常把玩过的,就像玩弄一只普通玩具那样。
“当医生的人,胆子真大!”初秀惊惧地与明哲对视了一下。
手电光移动着,书架上还摆放着一些关于历史和考古方面的书籍和几个看不出什么价值的灰了巴唧的陶器,有的破了洞,有的缺了边儿。
初秀拉开了书柜旁边的一扇门,里面格子上的东西立即触目惊心地显现在他们面前,在一堆旧书里,有一只粉红色的化妆品袋,丝绸面料闪闪发光,上面扎着一个小小的蝴蝶结。和化妆品袋放在一起的,是一只紫红色的皮鞋!与那只丢弃在冰河上的女式皮鞋正是一双。
两人顿时愣住了。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隐隐传来汽车引擎声。
汽车的轰鸣声渐渐近了……
“他回来了!”
这一瞬间,医生在初秀心中的形象完全变了样,初秀对这个男人的美好幻想彻底破灭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那个有着迷人嗓音和英俊外貌的医生如此可恶又可怕!他到底会把苏婉怎么样呢?
听着汽车引擎声,初秀和明哲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两人慌乱地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
“快出去!”初秀猛省过来,拉起明哲就往门外跑,大狼狗又“汪汪”地狂叫起来。
两人跑到后院直奔大墙。
“梯子!梯子在哪儿?完了!我们出不去了。”
“快上树!快上树啊!”明哲一边催促,一边往一棵树上爬,爬了几下就滑了下来。
明哲又想让初秀先爬上去。
“可是……我爬不上去!”初秀急得团团转。明哲把她托举起来,试了两次,可大树太高了,她还是失败地从光溜溜的树身上掉了下来。
“快躲起来!”初秀四处张望着寻找藏身之处。
不远处有一个木柴垛,初秀急中生智拉起明哲就往木柴垛后面跑。一个地窖口高高地耸立在木柴垛后面,她用力去掀盖在上面的木头盖子。
“快来帮我一下!”两人打开了沉重的木盖儿,一个黑幽幽的洞口暴露出来了……
“你先下去!”明哲拉着初秀的手把她送了下去,自己也紧接着跳进地窖里。
“我们怎么办?他要是看见地窖门打开了,就会发现我们的。”
“快!把盖子重新盖好……”明哲探出半个身子,拉过那个沉甸甸的圆木盖子,用双手托举着,一点点地挪到不露缝隙为止。
这时,医生的汽车已经开进了院子里,只听“砰”地一声关车门的声音。
医生此刻正憋着一肚子无名火气,闷闷地从汽车里钻了出来。
今天下午他在地下工作时,一直感到心神不宁,本想进城去散散心,顺便在外面的酒店吃一顿可口的饭菜。可是不知怎么了,车开到半路,他就越来越不想继续往前走,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就在路边小店里胡乱买了点儿食物,掉转了车头。
刚才还暴躁地狂叫的大狼狗,这会儿看到了主人,立刻迎上来,亲热地用嘴拱着医生的裤脚“吱吱”地乱转。
“发生了什么事?法老?你怎么啦?”医生摸了摸它的头,发现狼狗的脸上有汗,他的脸色严峻了。他把拴在狗脖子上的铁链打开,法老立刻“嗖”地一下窜到后院儿去了。
医生把买来的东西送进房里,他的眼睛在挂着的猎枪上匆匆扫了一下,返身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法老已经跑了回来,凑上前挡着他的路。
“你这个傻瓜!还不再去好好看看……”医生抬腿一脚,踢在了狼狗的肋上,它哀嚎一声,又跑回到后院儿去了,这一回立即传来了它的叫声。
“你听!狗叫……”躲在地窖里的初秀竖起耳朵注意地听着上面的动静。随着狼狗的叫声,似乎有脚步慢慢移动过来。
“完了,他发现我们了。”初秀一把拉过明哲躲在了咸菜缸的后面,心脏“咚咚咚”地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他们感觉到有脚步声正从不远处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初秀不由得把身体紧紧依靠在墙壁上,恨不能立即打个洞,钻进土里才好。
突然“忽”的一声,明哲回过头来,发现初秀不见了。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初秀在黑暗中悄声叫他:
“明哲!快进来……”
明哲的手电照到了一个黑色的洞口,只见初秀的脸在里面一闪。
“这里还有个洞?”明哲慌忙钻了进去,脚一沾地,一股冷嗖嗖的潮湿的空
气就扑面而来。他听到初秀的声音战战兢兢地在耳边悄悄响起:
“这里面可能是个防空洞……”
“别管那么多了!快点儿进去……”明哲说着,率先往里面的通道跑去。初秀紧随其后。
“注意点儿,这里有台阶!”明哲的声音在洞里发出空旷的回声。
初秀跟在后面用脚试探着,这条通道是通向更深的地下的,一级一级的台阶曲里拐弯,直转得初秀已经不能辨别方向。
手电光越来越暗淡,几乎就要“失明”了。
又拐过一个弯,手电终于灭了。
“怎么了?手电!手电呢?”初秀在后面惊惶失措地小声问道。
“没电了。”明哲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怯怯地说。
黑暗,像一块巨幅的裹尸布,死死地包裹着两个人,两人都长长地伸出手去,似乎想把这黑布撕开。
“我什么也看不见,明哲你慢点儿走啊!”初秀磕磕绊绊地走着,她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拉住他的手。
“别怕,我在这儿呢……这个防空洞很长,说不定我们可以从这里走出去。”明哲说着,脚步停了下来。
初秀想起姨妈讲过的经历:小时候随父母到农村姥姥家,公社里的大喇叭一播放防空警报,他们这些小孩子就兴奋得像真的有“敌机”飞临一样,跟着大人一窝蜂地钻进挖得深浅不一,大大小小的所谓防空洞里。那是在文革中落实“备战备荒”的最高批示,村民们为了应付上面的检查,在繁重的农活之余,胡乱掘出来的,比老鼠洞大不了多少。
看来也有挖得像模像样的,比如眼前这个。
初秀跟明哲摸着黑,慌慌张张拾级而下,一不留神,初秀在陡峭的台阶上跌倒,撞到了前面的明哲,两人还来不及反应就已一路滚落下去。
“明哲,你没事儿吧?”
“没事……”明哲从眩晕中回过神来,趴在地上四处摸索他的眼镜。他摸到的是一块平坦的石板地。
“台阶没有了!”
初秀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在平坦的地面上走了几步:
“真的!我们到了平地上了。这里好像还是一段隧道!医生说不定已经进了地窖,也许就在后面,我们得继续朝前走!”
“我的眼镜!”
“你真是个书呆子!这里又看不见,要眼镜有什么用呢?快走吧!”初秀拉着明哲就朝前走。
这是一条很曲折的通道,两侧全是硬硬的石壁,上面像涂了一层斑驳的灰状涂料。初秀摸索着,不小心沾了两手。
“到头了!走不了了!”初秀听见明哲绝望的声音传来。她慌乱地在黑暗中到处摸索着,四处都是坚硬的石壁,真的无路可走了。
“怎么办?我们出不去了!”明哲茫然失措。
“这下可麻烦了……你听,他好像没有追过来。”
话音未落,“扑通”一声,初秀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在地。
“哎呀妈呀!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明哲朝初秀的位置摸索过去。
“好像是一些木棍,轻飘飘的……圆圆的……”
突然,初秀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一屁股坐在了地下。
“初老师!你到底怎么啦?”
“骨头!好像是死人的……骨头!”
明哲的头皮像通了电流,“刷”地一下从头顶麻到了脚趾。
“不会的。你在哪儿?来拉住我的手!”他安慰着初秀,但嘴唇却不听话地一直在发抖。
“你别过来!这里到处都是……”初秀脑海里出现了自己坐在一堆白骨当中的情景,几乎要哭出来了。
明哲朝前一迈,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他身子一歪,人就趴在了地上。两手触摸之处,是一些硬硬的、散乱的枯柴般的东西。
明哲魂不守舍地爬了起来,他不敢声张,只是蹲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了。
“明哲!”初秀试探着叫了一声。
“我在这儿。”明哲的声音听上去颤颤微微的。
“这里真可怕……”初秀在暗中呻吟般地悄声说。
“……”明哲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才好。
时间一点点过去,初秀跟明哲各自背靠着墙壁蹲在可怖的尸骨当中,茫然不知所措。洞里静得能听见两个人沉重的呼吸。
“初老师……”
“……”
“连累你在这里受罪,我真是对不起你。”
“你别说话!我怎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说话间,一个东西在身旁“哧溜”一下窜了过去,吓得两人浑身一激凌。过了一会儿,角落里传来琐琐碎碎的声音,像是小动物正在啃噬着什么,初秀觉得它很快就要爬到自己身上来了!
那奇怪的声音刺激着两人的神经,就像听见从一块木板里往外拔出生了锈的钉子那样让人难以忍受。
“是老鼠吗?”初秀小声问。
“大概是吧?”明哲钻心地难受,咬着牙根。
“它们在啃什么?”
“我不知道。谁知道这洞里还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你快别说这么吓人的话了!”初秀噤若寒蝉地阻止他。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那些骨头的?”
“不知道,我的脑子都乱了。我看过很多历险小说,我想……医生不是说过这里曾经是古战场吗?我也听孩子们说过,夏天下过一场暴雨之后,小河里的水就常常会在岸边冲刷出一些人骨架来。”
周围又沉寂下来。
刚才医生走进院子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出事儿了。
最近他常常有这种感觉,老是觉得周围潜伏着一种危险,而这危险正是冲着自己来的!
自从走进这个院子,自己就注定要与神秘可怖的死神和无处不在的阴魂打交道了。他相信,如果自己不是医生,如果没有那些现代科学理论的支撑,他恐怕早就被这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摆脱不掉的恐怖折磨致死了。
法老的叫声渐渐地弱下来了,那个危险的东西好像已经远去了。
医生像一只优秀的警犬那样,迅速扫视一周,并皱了皱他那灵敏的鼻子,然后,在院子里仔细地巡视了一遍。
地窖门关着,没看出什么异常,其他地方也没发现什么情况。他终于放松了浑身绷紧着的肌肉,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神经过敏。
他推开门,走进了房间,在关上门的一瞬间还不忘回头仔细察看了一下大门方向的动静。
其实他根本看不到大门,它被那个高高的影壁挡住了。但是他必须看一看才放心,哪怕只是一个虚拟动作,也必须完成,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还是静静地坐在灯下,他从城里回来后,就一直这样心神不安地坐在那里。
他一会儿想着,应该再找个帮手来,以便早日打开通往墓室中心地带的通道。那是真正的高智商脑力+重量级体力劳动,对于自己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来说,动脑筋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要论出力气,实在是难以胜任。
一会儿又想,怎么对付那个姓初的女教师和她的男同学呢?
自从这两个陌生人闯入龙山村,他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显然,老宅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尤其是那个女教师,那双眼睛好像整天在盯着自己。现在她又领来了一个男人,还总是到处转悠,不知想干什么!
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彻底搅乱了他平静的生活,这些日子,老宅四周一直充满了危险和不安,他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
四周太安静了。静得使人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儿。刚才还狂躁地乱跳乱叫的大狼狗,现在已经没有一丝儿动静。
反常。
医生猛然站起来,走出屋去。
“法老!你在哪儿?法老!”医生大声叫道。他快步走到狗窝里,低头朝里看了一眼,里面空空如也。
“法老!”
大狼狗从远远的暗处跑了过来,它长长的四肢绷得笔直,竖起尖尖的耳朵,抬头四处警觉地张望着,似乎进入了战斗前的状态。
过了一会儿,它好像不能肯定是不是有什么情况,烦躁不安地在地上转着圈子,并不到医生身边来。
“法老!你怎么啦?啊?”医生走过去,用双手捧起它的头,焦急地摇着它,狼狗低低地叫了一声。
医生直起身来朝四周看去,大树的影子在夜幕中静止不动,像在掩护着大墙下阴影里潜伏着的不可知的危险。
“法老,我们应该再去看看。”
医生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他疾步回了屋子,取了猎枪,迅速出门来,然后,一步一步,稳稳地朝院子后面的地窖走去。
大狼狗立即竖起耳朵,紧随其后。
“砰……砰……!”
几声沉闷的响动从地底下传来,发出的震波一直传到两人的脊背,初秀和明哲都不禁跳了起来,他们在黑暗中面面相觑,可是谁也看不见谁。
“什么声音?”明哲打破了沉默。
初秀没有吭声。
她把耳朵紧紧贴在一面墙壁上倾听着,墙壁是大块儿的石头砌的,贴在上面冰冷冰冷。
时间过得真慢。
又一声响声传来的时候,洞壁似乎稀稀簌簌掉下一些灰屑来。这回初秀清楚地辨别出了声音发出的位置。
“明哲,隔壁好像有人!”
“有人?”明哲只觉得头发都根根直立起来。
“我感觉到,这地下不只是防空洞那么简单!……不管是什么,我们别忘了是来找苏婉的!那边的人说不定……”
“哎呀!对对对……”明哲立即激动得哆嗦起来,他压低了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一个正在发着高烧的病人。
“你快来摸摸看,这面墙好像是一道门,有很多石头缝儿,声音就是从这里传过来的。”初秀边说,边用手在石壁上摸索着,摸着摸着,她愣住了,这石头这么大的块儿!还这么整齐!她想起了参观北京十三陵时见到的情形,突然吓了一跳,渤海国古墓群的传说顿时涌上了脑际……
难道这里是一处没被发现的古墓吗?
初秀想起了陈爷爷那可怕的故事里讲的棺材和里面栩栩如生的尸体……难道这老宅下面的通道直通一个古墓群?医生一个人神神秘秘地在这儿蜇居,就是为了这下面的宝藏?
难怪医生每两天就要到城里的大酒店去大吃大喝一通,还鬼鬼祟祟地与什么人会面……原来他是在销赃!
初秀又想起了医生汽车上那些纸箱和纸箱里的“易碎物品”,她的心开始乱跳起来,医生是个盗墓贼的严酷现实就摆在面前,她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初秀连忙打断自己的思路,恨不能把不愉快一下挥去,她叫着明哲:
“明哲!你在哪儿?你快来摸摸这墙壁呀……”
初秀用手掌用力拍了两下石壁,明哲也用拳头砸了两下,这时里面传出的“砰砰”声突然消失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里面真的会有人吗?”明哲失魂落魄地喃喃着。
“明哲,我觉得咱们是闯进古墓了!你摸摸,这些大石块儿,还有一间连着一间的石头墓室……”初秀再也忍不住了,她试探着小声说道。
“真的呀!而且那边还有一间!”明哲也若有所思地说道。
“也许不止两三间呢?”初秀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想……医生可能是个偷盗古墓的家伙!”
明哲突然不出声了,他大概意识到处境的凶多吉少,也许是为苏婉感到担心。
“你说,那边那个人,会不会是苏婉?”他突然试探着问道。
“不管怎么样,我们快点儿试试,看能不能先把这道门打开!”初秀突然急切地到处摸索起来,她的手在石壁上摩挲着的声音“沙沙”作响。
“对,快试试!”明哲一想到苏婉,立刻用力撞着那面墙。墙上的尘土簌簌掉落下来,厚厚的石墙纹丝未动。
“不行,硬撞是不行的。这门上也许有什么机关,找找,快找找……”
“这是什么?这儿有一个东西!”明哲摸到了一个一米多高、类似石碑的大石块儿。
“如果我们有一盏灯就好了。”
初秀话音刚落,一束微弱的光线应声从背后射来,“汪汪”的狗叫声带着回音,隐隐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通道里立刻充满了恐怖气氛,初秀脑海里瞬间浮现出电影《福尔摩斯与巴斯克威尔的猎犬》里一只恶犬冲上来的情景。
不知为什么,这时候,初秀心里反倒突然镇定下来,她没有回头,只是僵着身体小声对明哲说:
“他来了。”


第十章 迷 宫


对于陈大个子、疤脸儿和小广东这三个神秘来客,这一晚的经历,简直就是一场难以想象的噩梦。
当了多年盗墓贼的疤脸儿是陈大个儿请来的“专家”,而小广东是个古董贩子,早就对这一带的渤海国古墓群有所耳闻,这一回也经不住诱惑跟了来。按计划,他们一来到龙山村,就会有人接应,可那个该死的邱瘸子突然不见了,他们只在他家里找到一个白头发的疯老太婆。
那老太婆说她儿子已经死了。这个该死的瘸子!他一定是把卖情报的钱赌尽、喝光,然后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了。他们没想到这个老家伙这么不守信用!
陈大个子和邱瘸子在一个监狱服过刑,邱瘸子和陶医生达成那个“口头协议”后,就在陶凡离开监狱的几个月时间里,又将他的“情报”转卖给了陈大个子。
陈大个子刚刚出狱,就立即纠集了两个同伙,赶往冰雪覆盖的龙山村,可还是来晚了一步。没办法,他们只好按邱瘸子提供的大概路线,连续几天趁深夜在这一带分头活动,摸情况,找线索。
疤脸儿自称是邱老太太的娘家侄子,可是在老太太身上没有搞到一丝有价值的线索。陈大个子则按照邱瘸子在狱中含糊其辞地描述的方位和地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这个入口。他们在冰天雪地里一直折腾到今晚,终于正式采取行动了。
距离老宅大墙一百多米的山脚下一条沟壑深处,就是他们要找的入口。积雪被风吹得在这里堆积成厚厚的一层硬壳,陈大个子一上去就陷得只露出一个脑袋。
“我可看不出这里有什么机关。那个邱瘸子没有骗你吧?”看着陷入雪坑的陈大个子,疤脸急得连忙上前拉他,不料自己也掉进了雪坑,两人挣扎着往一旁扒雪,而小广东则站在一边踌蹰着不想动手。
“大概就是这儿了,快动手吧!不动手怎么能知道他骗没骗咱们?”陈大个子一边“呸、呸”地吐着嘴里的雪粉,一边气急败坏地催促道。
于是,三个人从背上卸下东西,开始用铁锹清除积雪,不多时,一块大大的青石板就显露出来。
“听!什么声音?”小广东紧张地停止了动作。
头顶黑暗的树影中,好像有一张极大的翅膀在呼扇着,刮起了一阵阵阴风,三人觉得刚出了汗的脊背一阵发凉。
“不过是一只鸟。胆小鬼!”陈大个子松了一口气,“抓紧时间吧。”
石板下面是一个黑乎乎的洞口,三人打开手电,钻入洞里。
小广东最后一个钻进去,他听见那只大鸟怪叫了一声,似在阴险地嘲笑他们。
他们趴在洞里,像虫子一样费劲儿地朝里面钻进去,直到进入一条石砌的宽敞通道,才爬起来,但还得弯着腰。
“这里有一个洞!”
走在前面的陈大个子看到了通道侧壁上的一个圆形洞口。
“这洞壁乱七八糟的,一点儿不规则,好像有人挖过了。他妈的!弄不好可能要扑空……”疤脸儿犹豫地打量着洞口。
穿过迷宫一样扑朔迷离的地下通道,当三个人进入一间小型石室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情景顿时令他们毛骨悚然。
地面上散乱地丢弃着一堆堆白骨,在手电筒光线的照射下,发出阴森惨白的反光。
在骸骨旁边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卧着几个人。确切地说,是几具尸体。
三个人被这意外的发现震惊了。
陈大个子慢慢蹲下身来,用手电照着他们。有具尸体的鼻子已经不见了,显得面目格外狰狞。还有一个小孩儿的尸体,满身凝结着黑色的血污,小小的手掌上只剩下稀疏的两三根手指,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全是被某种啮齿动物啃噬过的痕迹。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沉默着,谁也没有吭声,但心里却一下子慌乱起来。
他们小心地绕过白骨,前方出现了一条通道,左右两壁是用长方形的大面积石块儿砌成,顶部也是大块的石板。
“他妈的,怎么还没到?邱瘸子说,从山脚进来比从老宅进来距离近多了……”陈大个子左右张望着。
“看样儿这条通道的前方就是墓室正门,说不定很快就到了。”疤脸说着,绕过陈大个子,径直往里走去,另两人也赶紧默默跟上。
手电光下出现了一面垒成半圆形放射状花纹的石壁,石壁前立着一块一米多高的石碑,三人对视了一眼,迅速围拢过去,三只手电同时照在碑上。
这是一块花岗岩雕刻的石碑,呈圭形,四周刻有精美细致的蔓草花纹,石碑顶端刻着云朵状的卷曲花纹。上面的碑文是工整的繁体楷书,密密麻麻的,有数百字。
在手电光的照耀下,疤脸儿内行地蹲在地上仔细研究着碑上的铭文,半天没吭声。
“快告诉我们,这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陈大个子看不懂铭文,只好不耐烦地冲疤脸儿嚷道。
“这是墓志铭,上面记载着这间墓室的主人是一位古代渤海国的公主,她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死时年仅二十五岁。”
“他妈的!不是传染病吧?”陈大个子话音刚落,小广东就缩着脖子退了好几步:
“快看看上面还写了些什么?”
“无非是介绍一下公主的生平,歌颂她的为人,都是古人的套话,什么贤德之类的,没什么稀奇的。”
“只要不传染就行!”陈大个子不禁浮想联翩:“我猜,她一定挺漂亮。一个沉睡了上千年的美人儿,早就变成海边儿晾晒的一条鱼干了吧?也许就剩一堆白骨了!你们想想啊,一个一千多年前真正的公主……现在是什么样儿了呢?”
“你小子狗嘴吐不出像牙来。据我看,这里葬的是渤海国的小公主,听说她活着时很受父亲宠爱,而且是死在她父亲之前,老爸一定给了她不少随葬的宝物……快点儿进去看看吧,里头肯定有好东西!”疤脸儿不屑听陈大个子胡说八道,他抬着打量着石壁上的半圆形花纹,那显然是一扇高大的石门,现在它紧紧封闭着。
“就是这儿了。”疤脸儿自言自语地掏出钻头,忙乎了半天,在石壁下面凿了几个小孔,安装了炸药,然后躲进通道里。几声闷响过后,顿时乌烟瘴气,可是石门却纹丝不动。
疤脸儿只好在石壁和石板地面的接缝上动脑筋,他反复装了三次炸药,才炸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比老鼠洞大不了多少。三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挖带凿地勉强把洞口扩大了一点儿,当他们爬进室内的时候,立即呆住了。
他们心醉神迷地站在金碧辉煌的墓室里,站在多不胜数的陪葬物品中间,伸长了脖子,半天无法挪动脚步。
“吊他老母!我好像在做梦耶!”小广东揉揉眼睛,傻了一样地看着那些东西,呆呆地感叹着。
“原来这里根本就没被盗过,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发现这里!”疤脸儿激动得声音发抖,他僵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里露出了贪婪的光泽。
“我在龙山这一带转了好几年了,一件像样儿的东西也没见过,没想到真正的宝贝都藏在这儿呢……”小广东梦呓般的声音在陈大个子耳朵后面响起,“不过,这下我们有麻烦了。”
“什么?你什么意思?”陈大个子转头惊恐地四顾。四壁似乎突然刮起一阵阴风,他觉得后背陡然发凉。
“他们广东人迷信,说是冲撞了死人的灵魂要遭报应,净胡扯!我干了这么多年了,还没听说过呢……”疤脸儿不以为然地对陈大个子说,“动手吧,要快。”
“你没听过那个传说吗?只要谁第一个惊动了死者的灵魂,他就会遭到死亡的诅咒!”小广东还是冷冷地坚持说。
陈大个子突然吃惊地:“如果这里没被盗过,那我们就是第一个……?”他被自己的话吓住了,一声不吭地盯着四周,似乎在等待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屁话!要是被盗过了,咱们还能弄到值钱的东西吗?”疤脸儿不耐烦地骂了一句。
这是整个地下宫殿中最大的一间墓室。在石室的正中间,一个离地一米左右的石床上,摆放着一口巨型的棺材。在棺材前方,蹲踞着两座石狮,可以看出那是一雄一雌,张着大口,昂首瞠目,神态栩栩如生,威武慑人。
四周的墙壁上是一面面对称的大幅壁画。壁画保存得非常完好,色彩鲜艳,画面上的人物和各种动物造型逼真,线条优美。一些奇怪的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穿插其间。
三人的闯入搅动了墓室里的气流,壁画上有几片彩色的墙皮脱落下来,飘忽地落在了地上。
壁画下面摆放的便是各种各样的随葬物品,有大大小小的罐子和长颈陶瓶等各种陶制器皿。其中还有人物,车马,动物,造型奇特,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瓷器盘子和色彩不一的瓷器工艺品,上面都描绘着精美的图案。一只柴檀木的首饰匣放在棺木前面,金质饰物上繁琐的花纹在手电筒的光线照耀下熠熠生辉,让人眼花缭乱。
陈大个子和疤脸儿都不由得伸出手去,想立刻抓起那只首饰匣,小广东制止了他们。
“先别动!先烧柱香,念个咒解解吧,我可不想得罪古代的亡灵。”说着就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香烛,小心地点起来。
“我操!早知道你他妈这么罗嗦,我就不让你来了……”陈大个子烦躁地看了看疤脸儿,疤脸儿早把一样东西偷偷装进了自己的包里,一边装一边贪婪地说:
“我只想快点儿把这些东西装进口袋,赶紧溜之乎也。” 看样儿他已经不能自持,眼睛闪射出贪婪的光芒。
当陈大个子的手电光移动到四周的角落里时,突然发现,似乎有几个人站在那里。
“你们看!”陈大个子看到这一幕,不禁失声惊叫。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墓室内发出恐怖的回响,陌生得反而更加吓坏了自己。小广东手里的香火被惊得掉在了地下。
“你别一惊一咋的,好不好?”疤脸儿嘲笑地说,“怎么像个老娘们儿似的,动不动就大喊大叫?”
“那……那……”陈大个子哆嗦着指向墙角。
三个人的手电一齐射向墓室的角落。
墙角上那几个人影一动不动。三人恐惧地盯着墙角,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挪到近前。
那是几具年代久远的女性陪葬者的遗骸,她们或坐或卧,装束繁琐而古怪。身上的衣服还保留着织物的纹路,只是人和衣服都腐败得灰蒙蒙的,像一团雾,看起来轻飘飘的,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立刻“腾”地化作一股烟尘,消散而去。
“真可怕,他们把这些年轻的女人活活地陪葬了。”小广东嘟哝着,慢慢退后。
遗骸的群像笼罩在手电筒射出的一圈光束里。陈大个子呆呆地盯着她们,一动也不敢动,似乎一动,那些古尸就会一跃而起,朝自己扑过来。
疤脸儿的一声大喊,才把他从迷失中惊醒:
“快点儿吧,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这还用你提醒?要不是我,你们能找到这地方吗?” 陈大个子诡秘地环视了一周,突然压低了声音,“看来,我们要小心点儿,这些冤魂要是觉得报仇的时机到了……会怎么样?”
“你胡说什么?”小广东终于失声尖叫起来。
“你不是刚才还在讲那些死亡诅咒的传说吗?”陈大个子反唇相讥。
三个人一时都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之中。疤脸儿忍不住伸手抓过了首饰匣,正要用工具撬开,盖子却轻而易举地打开了。三人同时吃惊道:
“什么?空的!”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疤脸儿盯着陈大个子,陈大个儿盯着首饰匣。
“有人来过!”疤脸儿怒叫道。
“不可能!”陈大个子连忙否认,“别忘了,我们是炸了门才进来的!”
他上前察看了一下棺材,若有所思:
“棺材好像没开过,快打开看看!”
“哦……你现在不害怕死亡的诅咒了?”疤脸儿讽刺地问,他看到陈大个子已经在动手,只好也跟过去帮忙。小广东远远地站着,一动不动。
“我估计公主身上一定带着些无价之宝,别忘了,古代的首饰绝对值钱!万一弄到一颗夜明珠、或是祖母绿什么的……嘿,快过来帮帮我!要是能拿到什么宝贝,咱们二一添作五。”
小广东听了陈大个子的话,才迟疑地挪动着脚步上前。出乎意料的是,棺盖并没有想像的那样沉重,还没怎么用力,就慢慢地滑动了。随着幽灵般“嘎嘎”的响声,三个人同时觉得身上像通了电流一般,牙根不禁泛起一阵酸涩。
一束光线射了进来,照在棺材里……
“啊!”陈大个子朝棺材里瞥了一眼,即刻向后仰倒在地,他张口结舌,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着棺材,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你这是见鬼了吗?”疤脸儿凑上前看了一眼,也愣住了,他强自镇定,“我早就猜到了,你没听说古代的防腐技术特别高超吗?这有什么奇怪的?”
“太可怕了!像活的一样!快把盖子盖上!快……”小广东壮起胆子偷看了一眼,立即惊呼道。
“等等,等等,让我再仔细看看……”陈大个子想起了他想要的东西,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探头过去看着里面。
棺材里果然是一个美丽的年轻公主。她阖着双眼,微微颦着眉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笼罩出弯月形的阴影。她的脸是透明的白色,发出瓷器的釉光。她的身上盖着一条绣花的被子,黑黑的长发披散在两边。可惜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之类的东西,盗墓贼想要的宝贝一样也没有。
陈大个子正狐疑地盯着她的脸,恍惚间似乎觉得她的眼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力眨了一下,重新睁开眼,定睛仔细看时,那双眼睛忽地睁开了!
几乎同时,棺材里有一只惨白的手,从被子里迅速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啊!”陈大个子发出一声魂飞魄散的哀嚎,拚命地挣脱着。他感到那只冰冷的手此刻就像一只铁钳,死死地咬住他的手腕不放!
另外两个人已经吓得丢了手电筒,转身就跑,可他们怎么也找不到进来时的入口了,那耗费了半天功夫才炸出来的洞口消失得无影无踪。
腾起的灰尘立刻弥漫了整个墓室,几个人被灰尘呛得咳嗽着,在四壁上茫然地乱撞着,像没头的苍蝇一样,然后绝望地匍匐在地,抖成了一团。
当一切沉寂下来的时候,整个墓室又恢复了阴森森的恐怖。
扔弃在地上的三只手电筒,交叉射出的光线照着墙壁上的壁画、陪葬女尸干瘪的鬼脸,还有中间那具巨型的棺材。
三个人趴在角落的阴影处瑟瑟打抖,不敢抬头。
陈大个子恐惧地抬起头来,他擦了一下流进了眼睛里的冷汗,慢慢朝棺材望过去。棺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陈大个子战战兢兢地悄声问道。
“死尸复活了……诅咒!这是死亡诅咒!也许我们谁也活不成了,都会死的……都会死……”小广东的嘴里发出一阵迷乱的呓语。
“闭嘴!”
“就是诅咒!死亡诅咒!”小广东控制不住情绪,一个劲儿唠叨着。
“你他妈的快给我闭嘴!”陈大个子声嘶力竭地嚎叫着,从地上拾起手电筒,歇斯底里地朝那个还在不停发出可怕声音的脑袋,用力砸了下去!
小广东一声没吭就倒在了地上,他的身体砸在角落里一具陪葬的尸骸上,其他尸骸先后慢慢倾倒下来,在地上腾起了一股轻烟,弥漫了视线。
烟尘散落之处,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好像一个通风口,仅仅可以容得下一个人,那正是他们进来时的洞口!疤脸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疯狂地冲向那个洞口,陈大个子紧随其后,跟着他朝洞口冲去。几个争先恐后,越急越钻不进去,最终,他们不得不脱掉了身上的棉衣,才勉强钻了过去。
他们感觉后面有一个索命的鬼魂,正在死死地追赶!于是拚命地朝前跑着,直到两人一起重重地撞在了墙壁上。
前方同时出现了几个岔路口。
“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嗯?你跑什么跑?东西不要了?”陈大个子明白了两人的处境,不由吃惊地叫起来。
“还东西呢,咱们可能出不去了!”疤脸儿绝望地回答。
陈大个子看着疤脸儿愣了愣,他一转身,在手电光下,背后赫然出现一个又一个洞口,张着黑洞洞地大嘴,好像在等着要把他们一口吞下去!
他的瞳仁恐惧地渐渐扩大。
“这是怎么回事?啊?你说!你快说!”
“这大概是……用来迷惑盗墓者的陷阱……我们完了……”
两人惊惶四顾。
这是个小小的圆拱形空间,墙壁是用大小不等的玄武岩石块平砌而成,从地面至上逐层向上内敛收拢,周围发散出的无数条通道,就像车轮的辐条一样,看一眼,令人眼花缭乱。
“我的天哪……!”陈大个子终于慌乱起来,他的声音浸满了恐惧。
“完了,弄不好,咱们永远也出不去了……都是叫那个小广东给咒的!”疤脸儿的声音有气无力。
“啊!”陈大个子绝望地跪在地上,抱着头痛哭起来,突然又戛然而止。“炸药呢?快炸!快炸呀!你这个笨蛋!”
疤脸儿突然一愣:“炸药早他妈的用完了……”
“你他妈怎么搞的?啊?”陈大个子急了,他跳起来扑向疤脸儿,把他骑在跨下,双手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
疤脸儿没料到这一手,他的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双腿在地面上胡乱蹬着。他的手在地上摸索到了一把手电筒,以很别扭的角度,朝陈大个子头上砸了下来。
陈大个子慢慢松开了双手。两人都瘫倒在地上,像拉风箱一样急促地喘息着。
室内又陷入了沉寂。两个人感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像一座巨大时钟的指针,“咔哒!咔哒!咔哒!”正在一秒一秒地推着他们,身不由已地朝着死亡的幽谷里疾走……
就在苏婉的意识像抽丝一样,渐渐从身体里被抽走的时候,她的耳边传来了一种声音。在这死寂慑人的黑暗里,这声音无异于一剂强心针注入了苏婉的血管。
苏婉突然睁开了眼睛,奄奄一息的心脏无力地搏动着。
声音来自黑暗的一隅。
苏婉受到这声音的刺激,轻轻动了一下,她的感觉立刻传达到了大脑,心脏同时“咕咚”一声,就像突如其来的一块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胸腔。
她渐渐地意识到,自己被局限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身下是冰凉的一块硬板,上面也是一块。
苏婉拼命挣扎了一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她在一口棺材里!
苏婉又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击昏了过去。
当那三个人在激烈地争论时,苏婉的灵魂正游荡在生死边缘。她在幻觉中看见明哲在四处寻找自己,他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这时,那些奇特的、像咒语一样让人听起来迷迷糊糊的语言,一丝一丝地钻进了苏婉的耳朵。
正是这些奇怪的声音,又扯住了她就要挣脱而去的灵魂。
沉重的棺盖被徐徐挪开,一束强烈的光线射在苏婉的脸上。
光线进一步刺激了苏婉行将冷却的肉体,飘忽的灵魂终于归窍。她的眼皮抖了一下,突然睁开了眼睛。她只觉得眼前一片花白,然后浮现出一张放大了的人脸,那张脸暗暗的,衬托在微弱的光亮里,正朝下俯视着她!
苏婉似乎从他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与此同时,她本能地伸出一只手,就像要抓住生命最后的一线希望,全身居然迸发出一股奇异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抓住了那人垂在棺材沿上的手腕!
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苏婉又一次从昏厥中醒来时,外面已经没有了一丝声息。
她试着坐起来,可是不知挣扎了多久,好不容易才慢慢地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她从棺壁上摔落在地,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好像浑身完全失去了重量。
她趴在地上,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鬼。
我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呢?
苏婉慢慢想起那天晚上,医生喝多了酒,他像死猪一样睡在沙发上,忘了按时给她打曼陀罗针剂。否则,她早就昏睡过去了。
他打开门上的锁时,曾走进来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儿就像一个实验者在探究自己手下的小白鼠。
他为什么还留着她这条没有用的性命?现在她的身体已经彻底垮了,再也不能满足他的兽欲了。她了无生趣的眼睛里连最初的仇恨都消失了,看着她,难道他不感到乏味吗?
近来医生好像有什么心事,他好像在为如果解决眼前的苏婉而犹豫不决。但她已经对这个变态的家伙不抱任何幻想,她知道,他留着她,只是因为他想看着她一点点地在他的面前枯萎,最后变成一块干尸。
她不明白,医生为什么对女人怀有如此深刻的仇恨,但她明白他的仇恨足以让他对天下所有的女人下手,只要能找到机会。
“知道吗?地球离了谁都会照转不误的。你那个小屋里,已经住进了一个新来的女教师。”
她想起前几天医生说这话时,那不阴不阳的语气和兴灾乐祸的神情。
苏婉躺在黑暗中的炕上,透过窗帘看着外面惨白的月光,想象着自己的小屋里住着的新来的女教师,不由得心情沉重起来。
她曾经几次深夜跑到新老师的窗前徘徊,最终都没有勇气敲响她的房门。她不知道该怎么向那个陌生的女人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她明白,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地狱,再也无法回到健康正常的人间生活里来了。
现在,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村民们和孩子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想念她吗?会不会怨恨她这样不负责任地离开?
“你那个小屋里,已经住进了一个新来的女教师。”医生的话又响在耳边。那毫不知情的女教师,会不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目标呢?
想到这儿,苏婉瘦小的身体立即不由自主地缩成了一团。
不行!我要想办法提醒那个新来的老师……至少应该让她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
她爬起来,看了看卧室的门,外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医生好像出去了。不过,他每次离开房子前,都会给苏婉打催眠针,再把她的房门仔细锁好。
苏婉怀着几分侥幸心理,她突然想去试着推一推房门。
她被这个强烈的欲望支撑着,浑身轻飘飘地下了炕,站立不稳地挣扎了半天,才一点点地往门口移过去。
走到房门边时,苏婉已经喘作一团,再也动不了。她身子一歪,整个人就扑在了门板上。
两扇门板悄无声息地向两面敞开,扑了空的苏婉倒在了客厅的地面上。
她听到沙发的弹簧发出一阵沉重的响动,吃惊地抬起头,看到了睡在上面的医生。
他似乎被她摔倒的声音惊动了,正在闭着眼睛翻一个身,然后把身体摆布得更舒服一些,继续昏昏睡去。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喝剩了的半瓶红葡萄酒和歪倒在一边的酒杯。
苏婉突然觉得瘫软的身体有了力量,她挣扎着爬起来,抓过沙发扶手上医生的那件军大衣,吃力地往身上套着,两腿打抖地慢慢走出了房门。
大狼狗在睡梦中惊醒,它的鼻子被主人大衣的气味儿蒙蔽了,只是哼了几哼。苏婉连忙趁机绕到影壁前面的大门口。
供人出入的小铁门上挂着一只黑色的大铁锁。她抬起手来摸了摸,那锁头又重又硬,冰冷冰冷。
苏婉几乎绝望了。
她茫茫然地在院门前愣着,一时没了主意。可是她的眼睛突然看到了什么?
汽车出入的大铁门上没有锁头!只有一根又粗又长的铁棍插在上面。
苏婉知道,即使没有锁,自己也根本没有力气打开这道大门。可她还是想试试,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狼狗听到了铁门的响动,突然“呜呜”地发出警觉的声音来。
这带着威胁的声音,猛然刺激了苏婉的神经,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她竟然把那根插门的铁棍一下子推动了!
大门悄悄地欠开了一条窄窄的门缝儿。对于骨瘦如柴的苏婉来说,这条窄窄的缝儿就足够了。她立即甩下了那件大衣,钻出门去。
当大狼狗发觉上当,开始大声嚎叫着追出门的时候,苏婉已经跑到了老宅前面的小河边上。脚下的雪和冰非常滑,她的身体在单薄的衣服里面索索地发着抖,走不到几步就跌倒一次。她连忙爬起来,再往前走。
远远看到黑乎乎的小屋的轮廓,苏婉像看到亲人一样地直奔过去。她在距离窗口不远的地方停住了。
每次都是这样,一旦她想去叩响小屋的房门时,就会突然犹豫不决,她总是觉得自己已经被唾弃,已经没有回头做人的路了。
这样想着,她就不由得像以往那样,下意识地后退着,突然脚下一滑,又绊倒在地。
苏婉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她的嘴就被死死地堵住了。接着,一件棉大衣从头到脚把她紧紧裹住,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好像被一只生硬的大钳子夹了起来……
苏婉小小的身体就被挟在医生的腋窝下面,转眼回到了老宅的火炕上。她的一只鞋已经跑丢了,气急败坏的医生却没有察觉,他只顾急急忙忙地把她按在炕上,给她打针。
一针下去,苏婉马上就感到昏昏欲睡。朦胧中,她似乎听到一阵“轰隆”作响的杂音,那是医生重新关好大铁门并上了锁。苏婉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等她再度醒来,就已经躺在黑暗的棺材里了……医生给她注射了紫色曼陀罗花里提炼出来的精华,她知道自己就会这样麻木地、慢慢地死去,没有痛苦,也不会有任何挣扎。可是为什么又醒过来了呢?为什么还要继续忍受这样的折磨呢?也许是医生长期给自己使用这种药剂,身体已经产生了抗药性?
苏婉的思绪回到了眼前的墓室。
地上扔着一只发出强光的手电筒,照着横七竖八的几具尸骸。苏婉慢慢爬出棺材,跌落在地上喘息着。
她已经没有一丝儿力气了,只觉得意识正在一点一点远离自己的肉体,即将像空气中的灰尘一样,慢慢飘散……
在这种丧失了时空的黑暗中,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自己的胃渐渐抽搐起来,就像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使劲扭绞着。
她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胃在身体里所处的准确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撕扯着胃的那只手不知不觉间停止了活动,感觉不到疼痛了,一切都风平浪静。苏婉顿时觉得遍体舒适,立刻就疲倦得要睡过去了,就像那次煤烟中毒。
那天,苏婉在半夜突然惊醒,感觉到屋子里有一种危险怪异的东西,在空气中悄悄游荡着,一点儿一点儿侵吞了整个空间。
苏婉迷迷糊糊地下了炕,不由一阵头晕,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她想从地上爬起来,可身体又轻又软,像一团棉花那样,困倦得只想就此睡过去。
她感到头脑深处有个声音在对自己小声说:睡吧,睡吧,多舒服呀……
苏婉的灵魂好像脱离了寄居着的身体,逐渐游离上升,飘忽在半空中,冷眼瞥着自己的肉身。
苏婉一时间很惊异,自己怎么竟然能够在这样的黑暗中、从这样的角度看见了自己?
好像听谁说过,灵魂是超越一切黑暗的。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她异常清晰地看见自己熟悉的身体正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在自己前方的空地上摆放着一个灰色的、开了盖的长方形石头匣子。
她正努力想看清那匣子里面装的是什么,思想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有形的,一颗一颗分散着滚落到四处去了……


第十一章 无法泯灭的旧梦


明哲回头一看,远远射过来的光线越来越亮,狗叫声也越来越近。他惊慌地朝后退了两步,身体撞在了那块墓碑一样的石块儿上,不料整面墙壁就像电影里的情景一样,突然“嘎嘎”地向侧面移动起来!
初秀和明哲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一面墙壁缓缓向旁边隐入,又一个漆黑的洞口出现在他们眼前!身后的响声还在直逼过来,两人稍一迟疑,就立即奋不顾身地跳进了那个黑乎乎的洞口……
“快关门!”
“关不上了……”
借助逼近的光线,他们看到了一个更大的空间。
“哎呀!这里面好大!快跑……”初秀刚跑出去几步,就被一些奇怪的东西绊倒了,那些东西发出一阵“稀里哗啦”令人心悸的破碎声。
初秀和明哲看到身后的光线突然大亮起来,医生带着大狼狗出现在外面的墓室里。他们不顾一切地回头就跑,可是很快就撞在了石壁上。
两人慢慢回头,与门外的医生对峙着。大狼狗的狂叫震得石壁“嗡嗡”作响,它每叫一声,初秀的心都像破裂的陶器一样碎裂一块……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即将倒在地下的时刻,突然看到医生对他们露出了白色的牙齿。接着,那巨大的石门开始滑动起来,并慢慢地合上了。
里面顿时一团漆黑,医生和他的狗不见了。初秀突然意识到:完了,她和明哲已经被关在了里面!
初秀刚要透出一口气,立即又被一股更强烈的恐惧震慑了:这个该死的医生!他这是想要把我们活活憋死在墓室里面!
“我们这是在哪儿?出口在哪里呀?啊?明哲!明哲……你说话呀!”
初秀的声音在这个空间里带着回音在四壁上乱撞着,“嗡嗡嗡”地转了一周,又反射到自己的耳朵里,震耳欲聋。
“明哲?你在吗?”
“我在这儿。”明哲的声音有气无力,听去似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这里……应该还有别的出口吧?”初秀伸出手,努力在黑暗中摸索着,可是周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现在如果摸到了明哲,真想紧紧抱住他!初秀并不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羞愧,她实在有点儿支撑不住了。
听不到明哲的声音,初秀反而替他担心起来,她连忙在黑暗中安慰他:
“明哲你不要紧吧?别担心!有入口就一定会有出口的,只要找到出口,咱们就可以和医生斗一斗……这个该死的家伙,想不到他真有那么坏!”初秀说到这儿,不由得后怕。她想起了自己对医生曾经有过的好感和断断续续的幻想,只觉得自己太幼稚,太可笑,凭着表面印象差一点儿上了他的当!难道苏婉也是这样被他蒙蔽、最终被他欺骗了的?
明哲还是没有声音,初秀紧张地提高了声音叫他的名字:
“明哲!你在哪儿?”
“别说话,你听!”明哲的声音突然在角落里响起来,他悄声提醒道,“我又听到那个声音了……”
模模糊糊地,一阵弹簧抖动般的声音,隐隐地传来,好像是有人在说话,又好像是某个尸体上正在啃吃尸肉的小老鼠发出的快意的呻吟……
再听,又是一阵!
“天啊,这是什么声音这么可怕?”初秀吃惊道。
“是有人在哭叫!”明哲话音刚落,一阵比刚才更加响亮清晰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两个人被吓了一跳。
“有人在搏斗!”
“又是大墙外那种声音!一定是过去的声音被录下来了……”
“嘘……不是,这回不像,是两个人在搏斗,墙那边还有人……”明哲的声音越来越弱,他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在侧耳倾听。初秀静下心来再听时,声音已经消失了,到处都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
“真奇怪!难道还会有别人在这里面吗?”初秀难以置信。
“我看这个地下宫殿一定不止老宅里面那一个出入口,一定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进出,不然为什么会有人进来?你想想,医生的地窖把守得那么严密,除了我们这种特殊情况,其他人是怎么进来的?”
初秀听到明哲的话,顿时感觉精神振奋,只觉得这回有希望了,只要坚持就一定能找到出去的办法。
“真没想到龙山这一带的渤海国古墓都被发掘了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有没被发现的墓室!不是说国王和王后的陵墓都被发掘过了吗?怎么又冒出一个这么大规模的墓室呢?”初秀感到奇怪。
“是呀,我小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讲过‘金缕玉衣’,那就是渤海国国王的陪葬品,同时发掘出来的还有一条金腰带,当时说什么的都有,传得可神了。”
“对,听说是几个种水稻的农民发现的,那时候的人多朴实啊!一发现文物马上就不计报酬地上交国家。后来,这一带就被一些盗墓贼盯上了,听我妈说,当初有些下乡知青都是为了那些传说中价值连城的古董,才报名到龙山插队的,梦想着种庄稼的时候,一锹挖出一个金元宝来!”
“说不定……这就是民间传说的两个公主的墓地吧?据说那两个公主大的葬在边境那边的龙源湖边,小的就葬在龙头山下面的小平原了,可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确切的位置。”明哲若有所思。
“渤海国不就是唐代的一个地方政权嘛,怎么势力那么大?人死了都搞得那么排场?”
“那时候皇上把地盘封给了谁,谁就是一方的父母官,这地方就成了他的家天下,国库里的银子还不就是他自己口袋里的一样?再加上那时候这一带偏僻落后,能有人到这儿治理边境,让百姓生活富足,有能力抵御外侮进犯,就是远在京城的皇帝也可以高枕安眠了,当然功不可没,死后自然就得极尽哀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别说是亲生女儿了。”
“难道……我们现在就在小公主的陵墓里?”初秀感到有些无法置信。
“就是为了这个没被发现的古墓,我们也得活着出去,这个该死的医生,只要我们能出去,他的末日就到了。”明哲恨恨地说。
苏婉瘫软在潮湿的石板地上,可她的眼前却浮现着那幢高大的白楼。
那是福祉脑科康复医院,它就坐落在城市的西北面。苏婉每个星期六的下午都要到这里来看望病中的母亲。
苏婉手里拎着一大袋食品,从大白楼的后门走进了医院的花园,她从一个个僵尸般面无表情的病人中间穿过,在草地上的一条长椅上找到了妈妈。
妈妈安安静静地坐在长椅上,一件灰色毛衣下的身体像一片落叶那样单薄,微风吹动了她的白发。
苏婉悄悄地站住了,眼前这个麻木枯槁的老人,就是曾经有过鲜活青春的妈妈吗?她看着妈妈的背影,鼻子突然酸了。
年幼的小苏婉曾经趴在自己家的窗户缝里,看到了一幅她不该看到的、令一个孩子十分震惊的画面:床上有两个人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妈妈白得耀眼的身体正像蛇一样灵活地起伏着。
苏婉惊恐万状地跑到街上,找到了正在干活的爸爸,爸爸扔下工具就往家里跑去。小苏婉看着爸爸的背影,吓得把自己藏进街边工地上一根粗粗的水泥管子里。直到第二天天明,她才磨磨蹭蹭地回到家。
爸爸不见了,苏婉从此再也没见到他。妈妈脸上那抹不顾一切的红晕消散了,眼睛里燃烧着的生命火焰也从此熄灭。
苏婉从回忆中惊醒,发现自己正站在福祉医院的草地上,泪水模糊了双眼。
白发的妈妈似乎感觉到了站在她背后的女儿:“苏婉,你来了?”
苏婉连忙擦掉眼泪,掩饰地走上前去:“妈,是我来了。你怎么知道是我呢?你认出我了吗?”
“嗯,我认出你了,你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了?”妈妈的眼睛并不看她,只是紧紧地盯住苏婉手里的袋子。
“啊,我给你带来了绿豆糕,风尾鱼罐头,还有……这是酸梅干儿。”苏婉急忙蹲下身来,把袋子打开。“一次可不能吃得太多,啊?”
“妈,姥姥跟妹妹都很好,有我照顾她们你就放心吧。我现在的工作很好,我们再也不用别人的接济,看人的脸色了。我会给你买很多你喜欢吃的东西……”
苏婉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话,可妈妈像没听见一样,自顾吃着东西,没有任何反应。
“对了,妈,我去监狱看爸爸了,他老得很明显……可是他的身体还很好,他问起你……”苏婉突然想起这件事,她抬起脸看着妈妈。
妈妈不理苏婉,她开始一块一块认真地吃着绿豆糕,用手仔细地接着掉落的碎渣,小心地倒进嘴里。
“妈,妈……”苏婉看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猛地趴在妈妈的大腿上哭了起来。
“妈,你为什么?你害了爸爸,也害了我,你知道吗?”苏婉抬起一双泪眼,渴望地探究着妈妈的脸,看着妈妈那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里面空空洞洞的,她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苏婉恹恹地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梯,打开了房门,房间里似乎有些异样。苏婉看了一眼紧闭的卧室门,犹豫地走过去慢慢推开,只见床上和衣躺着一个男人,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苏婉愣了一会儿,刚想转身出去,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你去哪儿了?”他微微笑着,和言悦色的开口问道,可是眼睛里却射出犀利的目光。
“我……我去医院看我妈妈……”苏婉在他目光的逼视下,不由结巴起来。
“是这样。”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苏婉的眼睛,好像想从中找出破绽,可他嘴里却说道:“很好。你是该常常去看看她。她怎么样了?”
“还那样,没什么变化。”苏婉转身想出去。
“小婉!”
苏婉回过头来,淡漠地看着他。
“你最近一阵子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冷淡?”
“……”
“我太老了是不是?你开始讨厌我了?你的翅膀硬了是不是?”
苏婉伸手去拉门。
“回来!你全家吃着我的,喝着我的,还给我脸色看!刚才你姥姥打来电话了,她让我转告你,让你明天回她那儿去吃晚饭。”
“关伟!谁让你接我的电话?”苏婉心头一阵虚弱,怒气冲冲地质问。
“怎么?我不能接吗?你害怕还有别的什么人给你打电话吗?”他随即缓和了语气:“你是怕家里人知道,你还藏着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吧?嘿嘿……知道就知道吧,没关系的,如果她们知道这么多年来是谁给你妈妈拿钱看病,供你读书,她们还应该当面好好谢谢我呢!你说是不是?”
关伟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在做这一切的同时,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苏婉的身体。他在享受整个过程,就像一个人面前摆着一盘美味,为了使吃时的味觉更加强烈和美妙,而故意地饿上一会儿。
“不,我不想让她们知道……”苏婉急切地说。
“小婉,你再给我一点时间,钱,房子,车,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他突然软弱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苏婉。
“不……我不要。”
“怎么?你是不是在外面认识了小白脸儿?”
苏婉转过头去。
“行了,别傻站着了,过来!”他打断了苏婉的话,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苏婉每次看到年过半百的关伟努力抖擞了精神,想表现得像个小伙子,却掩饰不住一派颓势,心里就有些同情。
自从碰到了明哲,这种同情已经变成了说不出的厌恶。她讨厌他那种救世主的架式和无耻的占有欲。
到了关伟这个年龄,已经不适合恋爱和性爱了,现在他生活中最精彩的部分,应该是在小城的官场上玩弄权术,顺便在老百姓身上榨些油水。
她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彻底分手了。
关伟从苏婉身上滚落下来,满头大汗地点着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平息着剧烈的心跳。
“我这阵子没敢再提离婚这件事,医生说老太婆可能挺不了多少日子了,她最近瘦得很厉害。可她一直在家里发疯,跟我大吵大闹,寻死觅活,今天不知怎么突然想通了。”他摇了摇头,难以理解地说。
“她同意离婚了?”苏婉惊惧地问。
“怎么了?你难道不高兴吗?”他的眼神儿凌厉地看着苏婉。
“呃……不……”苏婉张口结舌。
深夜,苏婉突然从惊悸中醒来,她一眼看到躺在身边的关伟,不由吓了一跳,半天才想起来他昨晚没走。
疲惫的关伟睡得很熟,没有了平时的冷峻和潇洒。完全放松了之后的他,显得骤然衰老了,染过的头发黑得生硬,两鬓新长出一截雪白的发根。
苏婉发现他那一只皮肤已显松弛的大手,还不放松地扣在自己的乳房上,心里突然窜上来一股无名火,她忍不住把他的手猛地推到了一边,光着脚跳下了地。
苏婉再没了睡意,她心烦意乱地在各个房间转了一圈儿,视线落在他放在床头柜的皮包上。
关伟吸了一下口水,嘴里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苏婉悄悄拉开皮包拉锁,从里面厚厚一沓钞票里抽出了几张,她左右看了看,最后把钱塞进了床下的鞋盒子里。
苏婉一抬头,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样子,她心里有一瞬间很瞧不起自己,可她还是忍不住在这种猥琐的行为中享受着一种恶作剧的快感。
苏婉直起身刚把皮包重新放好,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关伟一激灵从床上欠起了身子,一双惊悚的眼睛四处张望着,他看到站在地上的苏婉,清醒过来,用眼睛示意她接电话。
苏婉刚想伸手拿话筒,又有些犹豫,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是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对方每次开口就问“你是谁?”,时间长了弄得苏婉神经兮兮的,经常不由得自问,是呀,我到底是谁呢?
“喂?”
沉默了几秒,一个女人在对面神经质地问道:“你是谁?”
“又是你!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是不是拨错号码了?”苏婉沉不住气了。
“你是谁?”对方执着地问。
“你到底要找谁?”苏婉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对方又神秘兮兮地听了一会儿,“喀嚓”一声挂断了。
苏婉看了关伟一眼,放回了电话。
“是谁?”一直竖耳听着电话的关伟问。
“不知道,大概……是你老婆吧。”苏婉呆呆地坐在床上,失神地绞着手指。
“别胡说了。”关伟倚在床头点着了一支烟,他沉默了一会,突然起身:“我得回去了。”
“这么晚了……注意安全。”苏婉言不由衷地说。
苏婉看着他利索地穿着衣服。不管在床上多么的缠绵,想出多少花样,只要他一从自己身上爬起来,便立刻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尊贵,从容,严肃。
苏婉总是很难把这个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联系起来。
她眼瞅着他把毛衣穿反了,一张白白的商标露在外面,也懒得吭一声。她甚至恶毒地想:最好让他老婆发现这个破绽!
“我走了。我提醒你一句,没事最好别到处乱走,外头不安全。”男人站在门口,意味深长的看了苏婉一眼,转身出去了。苏婉听着他从容不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苏婉再也睡不着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心事,直到天快亮了,才朦胧地坠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惊得苏婉一翻身坐了起来,她瞅着电话,心里莫名地慌乱。
她慢慢伸手想拿话筒,又停住了,苏婉感觉那话筒仿佛是一颗炸弹,一碰就会“砰”的一声炸响。
苏婉犹豫了一下,按下了免提键。
“你这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小妖精,我到了阴间也不会放过你,我会变成厉鬼来找你……”
一个慢声慢语的女人声音,像在跟苏婉闲聊,但那紧紧咬着的牙缝儿间似乎渗出丝丝冷气流,发出一种金属刮擦般刺耳的音响。
然后,电话断了,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苏婉听到空气里还在回响着那句诅咒:“变成厉鬼来找你……来找你……”
那天清早,城里有个得了乳腺癌的女人吊死在自己家里。
她不能容忍同甘共苦了二十多年的丈夫在自己身患绝症时,竟然迫不及待地要抛弃自己,跟一个黄毛丫头鬼混。她要以死来抗争,要让那两个害死了她的人永远活在舆论和良心的谴责里,夜不能寐,生不如死。
这个女人就是关伟那五十岁的老婆。
现在,医生坐在他的工作台前,心猿意马地摆弄着那只带泥的骷髅,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才好。
刚才他把那个女教师和她的男同学关进里面的墓室时,还感到兴奋莫名,可是这会儿,却渐渐地觉得索然无味了。他甚至觉得这种反复重复的机械举动非常无聊,杀人,再杀人,然后还得和他们那充满仇恨的幽灵相处一室。
其实,他还没有走进地窖时,就已经感觉到了一阵来自地底下的震动。那来历不明的震动,一直从脚底传到他的脑门儿,让医生感到不寒而栗。
医生掀开地窖盖子的一瞬间,就直觉到了异样。
他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脖颈麻酥酥的,就像一把冰冷的利刃正悬在他的脖子后面……
他妈的!是谁这么胆大包天?
在经历了一系列有惊无险的意外之后,医生对自己应付突发事件的能力越来越自信,不管是谁,尽管来吧!我陶凡已经修炼得刀枪不入了……
刚钻进地窖,他敏锐的鼻子就嗅到了一股陌生人的味道。
邱瘸子说得不错,历朝历代都有人觊觎着这个神秘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葬身地下成了无名野鬼,再多来几个也逃脱不了同样的下场。
他深信只有自己这种不把财物当作惟一目的的人,才能逃脱死亡的诅咒。这样想着,他的嘴角在黑暗中扯动了一下,无声地笑了。
医生手里的矿灯照到地窖的墙壁上,一个黑黑的洞口赫然显现出来:
“他妈的!果然有人进去了……”
他把猎枪子弹推上膛,径直大步地走进去。
通道里一片死寂,他侧了侧耳朵,就悄悄放轻了脚步。大狼狗也警觉地愣了一下,然后边吼叫边加快脚步朝通道深处跑去。
“法老!你闻到什么气味儿了?嗯?”医生低低地嘟哝着,紧紧跟上。
在矿灯光线的尽头,一间空旷的石室黑乎乎地出现了。大狼狗突然狂暴地怒吼起来,他听到一阵跑动声响起。
朦胧中,只见两个人影慌乱地跑进了另一扇打开的石门内。那个地方连自己都很少进去,这两个小东西居然如此放肆地闯进来了!
医生不禁怒火中烧,他在狼狗的狂叫声中清醒过来,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扳动了外面的石碑,他要让他们知道,擅自闯进别人的领地,是不会像进入天堂那般美妙的!
“你们在里面等死吧!”
石门关严了,大狼狗也停止了啸叫,医生转身走到他的工作台前,慢慢坐下。
他想像着那一男一女怎样在黑暗中一点点发疯,最后甚至可能互相残杀,心里竟有一丝比亲手解剖人体更甚的快意。
不过,这快意非常短暂,很快,他就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沮丧。
就在这时,医生又听到了一阵异样的响动,一连几声,好像距离很远,又近在咫尺。
“不好!”他本能地跳起来,抓起了猎枪。


第十二章 失踪者的下落


初秀和明哲被医生关进了一间更大的墓室,他们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险恶处境,一种暗无天日的感觉死死地压在他们心头。
过了许久,谁也没有吭声,两个人都好像睡着了一样,他们都不忍心把自己内心的恐惧和绝望传染给对方。
他们无法知道,刚才躲在外面那间墓室时听到的声音,正是几个盗墓贼在活动。
现在,声音已经消失了,更加令人猜不出那到底是人声还是闹鬼。
“你说,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大呀?”初秀终于首先打破了沉寂,这会儿她正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她实在太累了。
凭着呼吸声判断,明哲就在她的对面,他也是坐着的。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出去!现在我们得想办法找到出口……”她听到明哲幽幽地说。
“可是苏婉还没找到呢!她如果被关在这里,一定吓坏了。”
“真奇怪!医生为什么把苏婉弄到墓室里来?苏婉怎么了?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哲一边摸索着石壁,一边嘟哝着。
“苏婉肯定是知道了医生老宅里隐藏着的秘密!这个家伙真可怕……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总觉得医生有点儿怪怪的了……”
“刚才我明明听到有人在隔壁敲墙壁,后来怎么就没了呢?”明哲奇怪地自言自语。
“对了,刚才我们是在旁边那一间墓室里,现在咱们的位置已经变了!当然听不到了……”
就像回答明哲的疑问似的,距离他们不远的墙壁,突然又隐隐地传来一阵敲击声!
两个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墓穴里,不约而同地四肢着地,拼命往发出响声的那面石壁爬过去……
2
丽丽妈睡在炕头上,突然被一个噩梦惊醒。
她翻了个身,忽地一下坐起来,一边擦眼泪,一边使劲儿推着身边睡得死死的男人:
“我说呀!你快醒醒!我梦见丽丽了!”
男人睡得迷迷糊糊,对女人的大惊小怪很不以为然,他哼了一声,动也没动,接着睡去。
女人披头散发地坐在那儿,愣怔怔地回味着刚才那个可怕的梦:
她背着一捆干柴,从村前小河的冰面上一步一滑地往家走。自从几个儿子都成家立业,单挑门户过日子,家里就剩下一个女儿丽丽了。进城之前,她每年冬天都得代替哥哥上山去拣干柴。丽丽离开家后,家里冬天烧炕的柴火也就只好由丽丽妈自己去拣了。
她吃力地挪动着脚步,为了避免滑倒,尽量往有雪的地方走。
突然,她看到裸露出的冰面下面,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定睛一看,在透明的冰层下面,有一个人的脑袋在一拱、一拱地。接着,她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丽丽!
丽丽苍白的小脸儿泡在水里,紧贴在冰面上,黑黑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她,嘴就像鱼那样一张一合,吐着一串串气泡,好像在叫着:“妈!妈!”
天哪!
女人吓得扔了身上背着的柴捆,一下子跪倒在冰面上,她看到丽丽的两只小手从下面使劲儿推着冰面,就像一个被关在玻璃盒子里的小天使。
“丽丽!丽丽!”丽丽妈除了嚎啕大哭外,一筹莫展。
她回身到处找石头,想砸开那可恶的冰层,救出自己的女儿,可是找啊找啊,平时到处可见的石块儿,现在却都无影无踪了。不知不觉中,她发现自己竟一直跑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等她抱着一块大石头,失魂落魄地跑回到小河时,顿时傻了眼:冰层下面哪里还有丽丽的踪影啊?
丽丽妈回忆着梦境,止不住地大哭起来:“我的丽丽呀!是妈害了你呀!你在哪儿啊,快回家吧,快回家吧……”
还记得一年前丽丽回家省亲时,没有像以往那样,蜻蜓点水地看看他们,当天就返回城里,她竟然意外地住了下来。
丽丽在家里一住就是很长时间。她不再抱怨硬硬的炕板,四面透风的厕所,不爱洗澡的母亲,而是白天蒙头呼呼大睡,一到天黑就跑得无影无踪,连村里的小姐妹们都找不到她。
丽丽妈为这个有钱的女儿感到十分骄傲,她顶风冒雪、挨家串户地去炫耀女儿给她买的金戒指。
一天晚上,丽丽妈春风得意地回到家的时候,丽丽不见了,她连个招呼也没打,就走了。
接下去的半年多,丽丽再也没有回来过。等村里人再问到丽丽的时候,被蒙在鼓里的丽丽妈为了虚荣心,就只好说女儿到南方打工挣大钱去了。
丽丽妈这个可怕的噩梦似乎在提醒她:丽丽出事儿了!
“嚎什么嚎?这个家里谁死啦?你哭得这么难听?”男人终于从梦中被惊醒,他爬起来打开灯一看,丽丽妈蓬头垢面地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丽丽……丽丽准是出什么大事儿了,她给我托了梦来!”女人止不住地抽泣着,越想越伤心。
“让不让人睡觉了?明天天亮我就进城去找她!这个死丫头,一天到晚让人操心的东西……”男人打了个冷战,骂骂咧咧地又钻进了被窝儿。
丽丽妈再也睡不着了,她爬起身下了地,穿上丽丽给她买的银灰色羽绒服,打开门,踉跄着往村头的河边走去。
到处都一团漆黑,她睁大了眼睛想看清小河的冰面,梦中的女儿被冰河困住的情景还在脑子里闪现,可是哪儿还有丽丽的影子?虽然知道刚才自己只不过做了一个梦,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往河面走去。
突然,老宅的大门响了一声,在夜里的河上清脆刺耳。借着月光,丽丽妈看到了一个白影子一闪,从老宅的门口往坟地方向走去,边走嘴里边念念有词。
那不是疯老太太吗?她怎么会从老宅出来?奇怪的是,有生人进出,大狼狗今晚怎么不叫?
丽丽妈不禁想起了女儿:那个医生到底在老宅里藏了些什么秘密?丽丽妈有心上前探个究竟,可她终于没有胆量再往前多走一步。
手电筒里的电池已经快要耗尽了,苏婉瘫在无边的黑暗中,面对最后一点儿微弱的光线,无力地喘息着。她的胃猛地一阵痉挛,随着剧痛,她那滚落得四散而去的思绪,又重新聚拢在了一处。
渐渐地,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长匣子里面的东西。刚才就在手电筒昏黄的光线里,苏婉看见了这惊人的一幕。
那是一具年轻的女尸。
她脸上的皮肉已发了黑,紧绷绷地塌陷在骨骼深处,刻划出头颅清晰的轮廓。鼻孔和眼睛处各形成了两个黑呼呼的规则的洞窟。张得大大的嘴里露出参差的牙齿,牙齿很长,那是因为牙龈萎缩了的缘故。纠结在一起的长发,已经变成了一团沾满灰尘的乱麻。
昏昏沉沉的苏婉顿时清醒了许多,她看清了那躺在石棺里的女人。
她还很年轻,身上穿着婚纱一样繁琐的服饰,层层叠叠。对了,那就是一件白色的婚纱,只是已经不再洁白。胸前一双枯干的手,跟她恐怖的面容形成强烈反差地摆出一幅安详的姿态。
耳环!
那一对万分招摇的、金色的大耳环,突然刺痛了苏婉的眼睛!她太熟悉这一对恶俗的大耳环了……
她明白了,眼前这具“木乃伊”不是别人,正是村子里那个最时髦的女孩儿丽丽。
不错,就是她!
苏婉对这个心高命薄的丽丽有着深刻的印象,因为自己刚来到村里的时候曾感受到她强烈的敌意。她不能容忍村里出现一个比自己更漂亮的姑娘,抢了她的风头,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像苏婉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竟和自己同时出现在陶医生的面前!
何况苏婉还是从城里来的,地道的城里人,身上有着丽丽学也学不来的一种特殊气质。
丽丽她妈妈一直说女儿去南方打工了,她怎么会出现在这棺材里?
苏婉还记得半年前的一天晚上,丽丽气急败坏地跑来学校找她,眼里噙着泪珠,蓬头垢面,苏婉请她进屋,她只是站在门口仇视地瞪着苏婉,一双大个儿的金耳环在两颊闪闪发光。
“你是丽丽吧,你怎么啦?”苏婉奇怪地问她。
“你干嘛要在这儿?你为什么不赶快离开这里?”丽丽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我为什么要离开?”苏婉一时愣住了。
“我讨厌你!你这个狐狸精!害人精!快滚吧!滚得越远越好!”丽丽仇恨地喊道,扭身跑掉了,她的长发在风里跳跃着,像一个山妖隐入了黑暗中。
任何人都想不到,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儿丽丽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变态医生陶凡制成了一具“木乃伊”,装进了一具古代人的棺材里。
这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孩儿,为什么要生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又为什么偏偏看上了陶凡那个禽兽?一定是她对医生不知深浅的纠缠,促使那个禽兽慌恐中对她下了毒手……
苏婉叹息着,还有谁能比自己对陶凡的禽兽面目认识得更透彻呢?如果早知道丽丽与医生的关系,自己一定会提醒她,让她远离这个魔鬼的!
可女人往往这样,当她们陷入所谓的爱情时,就会毫无理智,变成瞎子、傻子和聋子,甚至变成连弱智人都不如的废物。别人的提醒又有什么用呢?
苏婉把手中的电筒朝旁边扫射过去,立即瞠目结舌:她的眼前渐渐出现了更多人的尸体!她拼命忍住了呕吐,慢慢坐起来,惊恐地看着这可怕的场面。
这些尸体中有她小时候的同学,有跟自己面熟却毫无关系的人,其中一个甚至是以前在街上卖东西的小贩。
她几乎早已把他们忘在脑后了,他们有的在自己的生活中只出现过一两次,就再也没见过面;有的几乎天天见,可是在一个早晨突然消失了。
这些人怎么竟会出现在这里呢?自己一定是在做噩梦!快醒醒吧……
苏婉不断地命令着自己,她感觉自己的意识马上就要与身体分离了,中间只有细若游丝的一根蛛丝在连接着,她心想,如果这根蛛丝断了,我就死了。
不,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还要等明哲来救我……
苏婉瘫倒在地,内心努力挣扎着,想把就要扯断的思绪拼命地拽回来。
那天夜里,龙山一带下起了瓢泼大雨,屋里顿时潮湿起来。因为前几天天太热,苏婉已经几天没烧炕了,什么都是潮的。她想烧炕驱驱潮湿的寒气,可是费了半天功夫,好不容易才点着了火。
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苏婉心里有些害怕。看看火烧得差不多了,她起身把门窗仔细地关严,又把灶门挡好,才放心地睡下。
睡到半夜,苏婉被一阵窒息的感觉惊醒,她意识到,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了。有一瞬间,她真想放弃自己,就此睡过去,再也不醒来了。
可她还是下意识地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打开了房门,昏倒在门外。
苏婉清醒之后,看到老宅的主人陶医生正坐在面前专注地看着自己。苏婉看着医生的眼睛,突然哭了。
极度虚弱、极度孤单的她,就像看到了亲人那样,恍惚间竟把医生当成了明哲的替身,积攒了许久的眼泪一股脑儿倾泻出来。
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对他讲了,她怎样把妈妈跟别人偷情的事情告诉了爸爸,暴怒的爸爸杀了那个人,被判刑入狱;她又是怎样委身于同学的父亲,获取金钱,养活了得病的母亲和弱智的妹妹,致使对方的妻子自杀。
“一切都是我的错!……”苏婉看着医生的眼睛,那双眼睛给她一种纯真、善良的感觉。医生一声不响地坐在她的面前,用专注的神情认真倾听着的样子,更挖掘出了苏婉悔恨、自责和虚妄的情感,使她深信自己是一个邪恶的菌类,污秽不堪。
与其说是医生囚禁了苏婉,倒不如说,是苏婉在潜意识里自愿选择了隐居式的逃避。是的,她要逃避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做的一切,逃避生活给她带来的所有不公平。
她牢牢记住了医生的话,一个人要保持纯真,就必须与这个污秽的世界隔离开来,不能与之同流合污。
苏婉在医生的启示下似乎恍然大悟,她在短时间内就被他重新设计了感情程序,灌输了新的观念。她甚至开始信佛,拜偶像,想以此净化自己的灵魂,赎回自己的罪恶。可是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奏效,她最终还是落了一个可悲的下场。
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苏婉的灵魂又回到了肉体。她的手试着抽动了一下,摸到了地面上的土。
这时,她的耳朵里突然钻进来一种声音,琐碎的,使她感到一阵战栗。
苏婉仔细辩别着,这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空间。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在空气里摸索着,那个声音具体起来,似乎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苏婉以常人根本感觉不到的速度在地上缓缓地爬着,朝着声音发出的方位摸索着。
声音停止了。
苏婉失望地坐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过了一会儿,她的手触到了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那小东西试探着,在苏婉的手上嗅着,苏婉感觉到它凉凉的小鼻子,咻咻的鼻息吹在苏婉的手背上,清清楚楚地传进了苏婉的耳朵里。
那是一只同样饥饿的老鼠。
就在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时候,她的手同时也像长出了眼睛,迅速反手抓住了那个发出声音的小家伙,那小家伙“吱吱”尖叫着,在她手里热呼呼地挣扎,扭动着带毛的身体。
苏婉没加任何思索,就把它送到嘴边,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
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水流淌进了喉咙里,她拚命吞咽着,那股热流在胃里只打了一个转,就立刻返了出来,苏婉扔掉手里还在抽动的小身体,趴在地上呕吐起来,直到吐出了苦水,然后重新瘫在了地上。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身体翻了过来,仰面平摊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明哲,你在哪儿啊?”
苏婉在心里绝望地呼唤着明哲的名字,她的眼睛里干干的,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心碎的结局大都有个浪漫的开始。
苏婉跟明哲是小学时的同学,时隔多年后,两人在一次老同学聚会上相遇。联欢会在一个酒吧里举行,那天明哲上台表演了节目,苏婉突然发现他还是一个出色的吉他手。
他有着漂亮修长的手指,那一段时间,苏婉总是不由自主想着明哲那一双手,难以自拔。
明哲出身书香门第,身上自有与众不同的平和儒雅,那正是苏婉所渴望的一种气质。他的心地善良得几近透明,对待任何人都是那么无私而宽厚。在苏婉成长的过程中,她的内心深处是多么向往能有明哲这样一个人做她的哥哥、父亲或者是朋友啊!
明哲不光能给她真挚的爱,他还代表着苏婉可望而不可及的一种生活方式,其中包括他富有的家境和受过的良好教育。
苏婉心里越是自卑,却越是不由自主地爱上了明哲,她是第一次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男人。
她知道明哲对她也是一见钟情,犹如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
苏婉心里清楚,像他这样的人,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儿不会有其他世俗的考虑,两家是否门当户对并不重要,但对方却一定是要纯洁,没有污点的。
正因为如此,苏婉每天都提心吊胆,这种时刻害怕失去他的痛苦,已经大大超过了她能感受到的爱情的快乐。
可是,苏婉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谁也没料到关伟的妻子会自杀身亡。
再见到明哲的时候,是在那个夏日的一个午后,广场上一个公益活动的露天演出。苏婉远远地躲在人群中看着弹琴的明哲,她再也无法面对他了,在喧闹的人群中,她不觉泪流满面。
她真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然而自己终于会失去他的,他早晚会知道这一切的!就在那一刻,苏婉差一点儿做出了离开这个人世的决定。
一股霉臭的气息呛进了她的喉咙,再一次提醒苏婉,自己此刻是在地狱一般暗无天日的地下墓室里。如果当初一死了之,就不会再有今天这可怕的处境了……真不如当初死掉啊!
她的意识又渐渐陷入了一些零散的片断。
苏婉是个可耻的第三者,害得别人家破人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得四邻轰动,引得人人唾骂。苏婉低着头在楼道里进出,感觉背后射来无数利箭般谴责的目光。
关伟在妻子死后接受了一系列调查。经核实,除了与苏婉的关系,他还收受贿赂,参与走私,已被公安机关立案审查。
曾经追求过苏婉的几个男孩儿怯怯地远离了苏婉。弱智的妹妹不谙世事,年迈的姥姥成天流泪。只有明哲还蒙在鼓里,苏婉觉得心都碎了,她清楚明哲迟早有一天会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她没有勇气亲口去告诉他。
欺骗明哲这样一个纯净的男人,一个无辜的男人,一个真正爱着她的男人,使苏婉感到心在滴血。
她只有频繁地跑去医院,趴在妈妈膝上痛哭。然而每次看到的都是妈妈没有内容的双眼,只好擦干了眼泪,默默地转身离去。
天塌地陷的时刻终于来临:明哲突然失踪了!
听到消息的一瞬间,苏婉才明白自己是多么爱他,没有了他,自己就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
爱人走了,城里也呆不下去了,苏婉毅然来到了龙山村。她是抱着惩罚自己的心态到乡下来的,她要让自己吃苦受难,甚至变成一个孤魂野鬼,以弥补对明哲、对母亲、对关伟的妻子和所有人欠下的情债!
她始料不及的是,一到龙山小学,就被孩子们那份真挚纯朴的感情深深打动了,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逃避方式。可是在短暂的欣慰过后,就又不可救药地陷入无望的寂寞之中。
那次煤气中毒之后,苏婉的身体一直很虚弱,医生对她表示出了异乎寻常的关切。他们谈得很投机,很快地,她觉得自己的思想感情似乎都发生了变化。
假期,苏婉回到了城里,当她意识到明哲已经远离这座城市,再也不会回来时,一颗刚刚被龙山村的孩子们温暖了的心,顿时又凉透了。
苏婉整天除了去医院看妈妈,就呆在家里。她觉得这个假期实在太长,而眼前的一切又都由于明哲的出走而显得黯淡无光,她的心情简直糟糕透顶。
一天下午,苏婉从医院探视完妈妈,恍恍惚惚地走出医院的大门,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发觉面前就是公共汽车总站。
一辆公共汽车从远处缓缓驶了过来。苏婉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车上挂着的路线牌,心里不禁震了一下,又是13路!苏婉的眼睛像受了惊那样,紧盯着那两个突然在眼前放大了的数字。
汽车在苏婉面前停了下来,“哐当”一声,车门打开了,她鬼使神差地上了车,坐下来还在想,我明明是要坐6路车回家的呀!
苏婉的内心无望地挣扎着,身体却像泥塑那样坐着一动不动。
13路是驶往郊区汽车总站的,车上挤满了附近村镇的农民,他们无所顾忌地吸着辛辣的旱烟,烟味儿混合着蒸汽一般升腾的体味儿,整个车箱里的空气污浊不堪。
苏婉被人群裹挟着下了公共汽车,又上了通往边境的汽车。
车窗外呈现出郊区一如既往的陈旧风景:
那个肮脏破败的小玻璃厂的烟囱还在冒着滚滚的浓烟,地上大堆的碎玻璃在夕阳里反射出刺目的强光;路边的民房还保持着原汁原味的农村风格,屋檐上挂着成串的红辣椒和老玉米,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没有人影儿,看上去异常的安静。
看着路边的小菊花在微风里摇摇曳曳,苏婉的心里有一种被征服的疲惫和认命感。
长途汽车到达终点站时,整个车箱里只剩下苏婉一个人。她下了车,汽车原地调了个头,扬起一天灰尘,迅速开走了。
苏婉在车站站了一会儿,慢慢朝一条乡间大路走过去。走了大概一个多钟头,走出一条长长的绿树成荫的大路,拐上了通往龙山村那条山坡上的小路,她没经过小河,直接爬上了河边那面小山坡。
眼前的坡上出现了一座大大的、深灰色的院子。
天色已经黑下来。院墙里一排枝繁叶茂的大树把院子遮得阴森森的,墙壁里面没有一点儿声息。
苏婉看到了不远处山坡上几个长满杂草的大小土堆,那是几座安静的新旧坟墓。苏婉刚想转身,却发觉双脚似乎粘在了地面上。
“你到底是人是鬼?”这沙哑的声音好似来自一个阴间的鬼怪,那急切的语气,就像在焦急地寻找同类。
苏婉猛一转身,眼前是一个穿着一身白色衣服的老太太,老太太的身影被黑色的大墙衬托得触目惊心。她白白的身影与脚下黑黑的阴影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就像一个奇形怪状的庞大怪物。
蓬头垢面的老太太瘦得只剩一层皮,颧骨处尖锐的骨头好像要穿透出来,在她扎着的裤角下面,是一双粽子般细伶伶的小脚。老太太整个人轻灵而神秘,根本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
此刻,她正瞪着一双玻璃球样混浊的白眼珠,侧耳辩别着周围的声音。
“你到底是人是鬼?”
老太太的声音不是从嗓子眼儿里发出来的,而是从气管里吹出来的,她伸手摸索着走了过来,两只枯瘦的手即将触到了苏婉的脸。
苏婉当然不知道,这老宅里除了医生还有一个叫邱瘸子的男人,他的老母亲正为了寻找儿子而到处疯跑。老太太直觉她的儿子就在老宅内外活动,于是一到夜晚她就会出现在这个神秘的大院儿外面。
苏婉不禁打了个寒战,她夺路而逃,慌不择路地跑过衰败的草丛,往高高的院墙跑去。
苏婉从院子后面大墙的豁口处跳进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这种安静使人感到强烈不安。
一阵狗叫突然在她身后炸响,那只大狼狗正站在地窖门口,冲着苏婉“汪汪”大吼,苏婉惊惶失措地跑到一个废弃的牲口棚下,睁大眼睛回头看着。
她背贴着墙壁喘着粗气,心里还在想着刚才那个怪诞的半瞎老太太。
黑暗中,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一双有力的大手,一把钳住了苏婉的胳膊,把她扯进了黑乎乎的小屋子。
苏婉还没来得及发出的叫声,被男人的手一把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医生的问话严肃得非常陌生。
“刚刚……从后面……”苏婉紧张得结巴着。
苏婉被他抓着手腕“砰”地顶在了墙壁上,小房子摇动了一下,棚顶散落下纷纷的尘土。
苏婉用力挣扎着,医生咻咻的喘息声在耳边掠过,空气中一阵浓过一阵的杏仁味儿,混杂着两人身上散发出的热浪,向四处弥漫开去……苏婉渐渐瘫软下来,她把自己放任成一块任人揉搓的抹布,尽可能地摊开在那堆稻草上。
她目光涣散地盯着木板裂缝处透进的一缕月光,意志仍在抗拒着,而身体却在猛烈的冲击下,在一种可耻的罪恶感中达到了高潮。
医生嘴里爆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然后从苏婉身上滚落下去。疲惫不堪的苏婉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情绪,她缓缓转过头来。
月光慢慢移过医生带着汗珠的腰间,照亮了草堆旁一把寒光闪闪的铡刀。苏婉想起学生家长讲过的关于老宅过去发生的事情,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浑身是血的长工,恶狠狠地用眼前这把铡刀把主人的头铡下来……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迅速坐起来整理好衣服。
“我知道你早晚会来的。”医生隐在黑暗中的脸看不见表情。
他的话令苏婉十分羞愧。
“你的身体好些了吗?”他若无其事地问道。
“好些了,就是觉得头晕。”
“我再给你吃点儿药,很快就会好的。” 医生似乎笑了一下,苏婉看见他的白牙齿在黑暗中一闪就不见了。
“外面那个老太太是谁?”苏婉想起刚才的惊人一幕。
“什么老太太?”医生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着苏婉。
“有一个老太太刚才就在外面……”
“你大概看到鬼魂了。”医生盯着苏婉的眼睛,像在观察她是不是在撒谎。
“真的,好像是个瞎子,还穿了一身白衣服。”
“什么?”
医生迅速起身抓起衣服跑了出去,在院子里四处寻找着,院子里黑乎乎的,见不到任何可疑的迹象。
“法老!”医生大声叫道。
那只大狼狗应声而来,讨好地冲医生摇着尾巴。
“你这个蠢货!”医生一脚踢在狼狗的屁股上,狼狗哀嚎一声跳开了。医生转过身,瞪着呆呆的苏婉,苏婉惊慌地站在那儿跟他对视着。


第十三章 遭遇在阴曹地府(上)


初秀失踪了。
老村长在听了丽丽妈报告的情况后,又听到了这个可怕的消息,他愣了愣,撒腿就往河边学校的小屋跑去。
昨天,丽丽妈一大早就找到村长,说她晚上睡不着,出去散步时看见疯老太太从老宅门口出来了,可那只一贯凶恶的大狼狗却一声不吭!
当时他还心不在焉地讽刺了一句:“那有啥奇怪的?说明邱老太太成精了呗!来无踪去无影,连狗都看不见她……”可是紧接着他就想起了老太太的丈夫邱长工的死和老宅子的关系,心里不由得画了个问号。
他虽然弄不清楚邱老太太究竟关心老宅里的什么,但总觉得凶多吉少。果然不出所料,苏老师不告而别本来就叫人心里犯疑,新来的初老师又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老天爷啊,可千万别再出事儿啦!我快要顶不住了……”村长心里祈祷着,一路飞奔,跑到小河冰面上还狠狠地摔了一跤。
他顾不上疼痛,也顾不上拍拍身上的雪,三步两步地冲进了小屋。里面的东西都在,什么也不缺,看上去就像初秀刚刚出去倒盆脏水,转眼就会回来似的。
他又扭头往学校跑。
孩子们坐在教室里,一个个低垂着脑袋,拉长着苦苦的小脸儿,是深深地受到了伤害的样子。他们对自己的新老师又是一声没吭就不见了,感情上实在无法接受。
“初老师要是有事儿回了城,她肯定会告诉我们的,她不会扔下我们不管……”小石头儿对老师非常有信心,他梗着小脖子站起来对老村长喊了一嗓子,好像把老师弄丢了的人,就是他眼前的老村长。
“初老师什么时候不见的?”
“昨天晚上……”
“不,是今天早晨……”
“到底是什么时候?石头儿,你说!”村长急了。
“早晨上课时间过了,初老师没来,我就去叫她,到了她住的地方一看,银枝自个儿在屋里哭呢!她说初老师昨晚没回来睡觉。”
“银枝!你说吧,怎么回事儿?”
“我半夜要撒尿……”银枝说到这儿,害羞地看了看周围,有几个同学在窍笑,不禁有些难为情,“我想叫初老师开灯,可是叫她她不理,我一摸,她的被褥不见了……早晨起来我一穿鞋,里头又湿又凉,才知道初老师根本没回来睡觉,因为她每天晚上都把我的鞋垫儿晾在炕头上的……”
“快报告派出所吧!我真害怕呀……”一个女学生说着,不由得哭了,几个女学生也都跟着咧开嘴哭起来,教室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我到派出所去报案,小石头儿,你带着银枝和大伙儿赶快回家吧,在家里老老实实呆着,天一黑哪儿也别去!等着找到初老师了再来上学,听到了吗?”
孩子们一窝蜂地涌出门去,老村长愣了一会儿,他从窗口一眼看到的是对面老宅的黑色大门,不由得心一动:
要论初老师的人品,她绝对做不出这种没头没脑的怪事儿来……而在这个小村庄里,能藏得下人的地方,就是这个老宅子!
他想起了丽丽妈的话,又想起那个神神秘秘的白脸医生。他一个人住着一所大院子,大门天天关得死死的,还养着一条凶恶的大狼狗,完全是一副与世隔绝的架式!
那老宅院里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村长回头往村里走去,他要叫上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到老宅去看个究竟……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盗墓贼陈大个子和疤脸儿慢慢清醒了,手电筒的光亮已渐渐暗淡下去。
“快起来!电池快要用完了!混蛋!”
陈大个子从地上爬起来,擦了一把糊在眼睛上的血,伸手去拉疤脸儿。
“都是你的错……你不该动那口棺材……”疤脸儿嘴里发出喃喃的低语。
“行了行了!都是我的错!现在该怎么办?”陈大个子沮丧地吼了一声。
“我他妈的不知道……”疤脸儿赖在地上不起来。
“你知道!你不是盗墓老手吗?你不是自吹是考古专家吗?嗯?你快点儿给我起来!听见了吗你这个混蛋?”陈大个子抓住疤脸儿的衣领疯狂地摇动着。
疤脸似乎被摇得清醒了,他挣扎起来,开始摇摇晃晃地朝一个洞口走去,陈大个子立刻紧随其后。
他们消失在那条通道里。
很快,两个盗墓贼就精疲力竭地发现,他们就像在热带丛林里走迷了路,从那个通道又转回到了刚才出发的地方。
他们欲哭无泪,呆呆地坐在地上,手电光变得昏黄发红,就像两人心中本能的求生希望,正在渐渐暗淡下去,很快就要变成一片漆黑。
“混蛋!快关掉手电!快……留一点儿电关键时刻再用!”疤脸儿气急败坏地吼道。
手电应声关闭了,四周陷入一团黑暗。
时间慢慢过去,两个盗墓贼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在这种浓重得密不透风的黑暗中,意志再坚强的人,精神都会失常的。他们在地上不停地爬着,直到他们的手摸索到了一堵墙壁。
陈大个子这时瘫在地上,绝望地砸着墙壁,发出悲哀的嚎叫:
“我可不想死!我可不想死啊!”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砰砰”的回应声,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立即噤若寒蝉地呆住了……
过了一会儿,巨大的石壁突然向一边挪动,一股更加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石壁打开之处,现出一间又大又宽的墓室,两个黑黝黝的人影叉着双腿一动不动地立在入口处,看不清他们的脸和装束。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站在另一间墓室里的初秀和明哲。
此刻,在一柱微弱的手电光线的映照下,初秀也看到了面前的两个怪物,他们那沾满了灰尘的头发和衣衫,就像从土里钻出来的僵尸,失魂落魄的脸上闪着荧光的眼睛,正凶狠而惊慌地盯着初秀和明哲,那神情,就像看到了两个青面獠牙的厉鬼。
四个人都被对方吓呆了,他们几乎在同一瞬间发出一片惊叫:“啊——!”
“见鬼啦……”陈大个子一声哀嚎,就往一边滚去,疤脸儿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木雕泥塑一般。
如果不是为了寻找赵小柱,也许医生不会那么快就把她囚禁起来。
那一天,不顾一切地闯进地窖的苏婉,失足跌进了一个深深的陷阱似的地方,等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黑暗的地底下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紧接着,她的头像被狠狠地敲了一下那样,意识突然模糊成一片。
醒来时,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为什么被扔在这空无一人的地下室里?
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赵小柱在哪儿?那个失踪的学生,刚才自己还看到了他!
想着,苏婉立即用双手撑着地面朝前爬去。
她先是摸到了男孩儿的一只光脚,“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苏婉失魂落魄地喃喃着,把那只冰凉的小脚丫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
失去了爸爸的小柱子最喜欢小动物了。他是个长相清秀的小男孩儿,像小姑娘一样文静又羞怯,有一颗善良的心。他在家里养了许多小动物,整天为它们牵肠挂肚。苏婉破例允许他,写完作业后就可以回家照顾那只生病的小狗。
下午放学后,那只小狗走丢了。小柱子急得哭天抹泪,四处去寻找,苏婉也发动了同学们帮助他寻找。
天黑以后,同学们找不到小狗,就四散回家了。只有小柱子还没回来,苏婉不放心,又一个人到处去找小柱子。
当苏婉跑到老宅子后院墙的豁口处时,老宅里已经亮起了灯光。她赫然看见一直在赵小柱脖子上挂着的那把用红色毛线串着的钥匙,挂在一根树枝上,正在风中摇荡。一定是小柱子跳进去的时候被挂掉的!苏婉摘下钥匙,连忙从豁口跳了进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大大的院子笼罩在一片空旷寂静当中,苏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站在那儿左右看着,不见小柱子的影子。
苏婉犹豫着,慢慢朝前面走去。
整个后院儿一片荒芜,地上满是干枯的杂草。
在房子左侧的地上有一个方形的凸起,那是东北农村家家必备、储藏冬菜用的地窖。苏婉发现菜窖的盖子掀开在一边,露出个黑咕隆咚的入口。苏婉探头朝下面看了看。
“赵小柱?赵小柱?”苏婉试着喊了两声,里面没有什么动静。正想走开时,却隐约听见地下传来一阵可疑的声音,苏婉犹豫地停住了脚步。
“赵小柱?你在下面吗?”
这回苏婉听见里面隐约传出了孩子的哭声。
“赵小柱!”苏婉顾不上多想,连忙蹲下身子,把腿伸下入口试探了一下,她的脚碰到了一把梯子,立即顺着梯子下了地窖。
地窖很大,什么也看不见。苏婉伸手触到了一个硕大的瓦缸。她摸索着朝前走,没想到在一排大缸之间的角落里又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
苏婉的心被赵小柱隐约的哭声牵扯着,磕磕碰碰、不顾一切地钻进了洞口。一股阴森森、凉冰冰的气流从洞里涌出,吹得苏婉摇晃了一下,浑身发紧。
苏婉摸索着,循着孩子的哭声一路走去,又到了一个洞口。下面是一截灰色的台阶,不知通向哪里。苏婉感到不远处有光亮,她犹豫了一下,慢慢走下了洞口。突然一脚踩空……
苏婉顺着石阶摔了下去,一直滚到了深深的地下。等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另外一个世界了。
孩子的哭声已经消失。她又迷惑又害怕地扶着黑漆漆的洞壁,试探着叫道:“赵小柱?你在里面吗?”
苏婉的声音在地道里空空地回荡着,她停住脚步不敢再朝前走了。前面出现一条长长的通道。
苏婉仔细地看着前方,她定了定神,又继续朝前走。
面前突然出现一座高高的石门,里面的墙壁上有一些斑驳的颜色,是奇异的线条组成的图画。在隐隐透出的光线里,苏婉看到画上有骑在马上拉弓射箭的小人儿,还有站在地下,面色严峻,正在拔剑的武士。
“这是什么?”苏婉一时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她张皇失措地往前走着。这时,只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出现在苏婉眼前的是一间空旷的石室。
苏婉看到医生一只手举着矿工用的气灯,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什么,医生的另一只手拉着一条铁链,铁链那头是那只小牛一样大的狼狗,那狼狗正一个跳跃扑在地上,左右摆头撕扯着什么。接着,它又把嘴里的东西叼起来,好像叼着一个破烂的布娃娃,在地上“噗噗”地摔打着。
“赵小柱……”
苏婉的两条腿顿时沉重得像钉在了地上,一动不能动。
“好了法老!”
医生的一声大喝惊醒了苏婉,她不由自主转身就朝回跑,她一路跌倒又拚命爬起来,终于钻出了地窖口。
苏婉刚跑到小河,就像一张轻飘飘的纸片儿,昏倒在冰面上。
“小柱!赵小柱!”一声一声呼唤传到了苏婉的耳朵里,村里的狗也在此伏彼起的叫着,把苏婉从昏迷中唤醒了。
苏婉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躺在小屋的炕上。
“苏老师!”
一群孩子站在地下看着苏婉。
“老师,您怎么啦?”
“我……”苏婉茫然地看着他们。
“您晕倒了?”
苏婉愣愣地看着他们。
“赵小柱还没回来,我们正帮他妈妈到处找他呢。”
苏婉只是呆呆地看着孩子们一闭一合的嘴,好像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看老师是生病了,我们接着去找吧,让老师休息。”孩子们小声商量着,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门。
“等等……”苏婉的声音嘶哑得自己都听不到,她急得挣扎起身,却一阵眩晕倒在了地下。
苏婉醒过来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医生的房子里。医生正背对着自己,站在桌前摆弄着什么,他听见声音,猛地转过身来。
苏婉想起在老宅地下看到的一墓,突然想爬起身逃走,但她的身体软得像一根面条,四肢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她想叫,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她眼睁睁地看着医生手里举着一只注射针管朝自己走了过来,那银色的针头阴险地闪烁了一下。
“我怎么会在这儿?……”苏婉终于困难地说出一句话来。
“安静,嘘……”
医生观察着苏婉的神情,竖起一只包着白色药布的手指,用制止的目光看着她。
“你病了,一直昏迷不醒,我再给你打一针,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病了?”苏婉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
医生眼睛盯着苏婉,慢慢朝她伸过手来。苏婉眼瞅着他把手中的针头刺入了自己的手臂,缓缓推动着针管里的药。
被注入的液体就像一条冰凉的小毒蛇,迅速沿着血管游窜到了大脑,苏婉只觉得两耳“轰”的一声,眼前金星四射,接着一片漆黑,顷刻间便瘫软下来。
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四肢似乎都不存在了,只有大脑陷入一种类似于睡眠前的朦胧状态。意识就像天上的云彩,拚命想抓也抓不住,它一丝丝挪移,飘远,不见了……
苏婉在梦里看见了大片绿色的森林,她从来没看到过那么鲜亮、那么美的绿色。还有蔚蓝如洗的天空,一朵朵棉花一样柔软干净的白云。苏婉觉得自己正在天上飞,从无际的森林上空掠过。
苏婉又一次醒来时,已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她只觉得嘴里酸酸的,牙齿不由自主地紧紧咬合在一起,咬得下颌骨都麻木了。
四周静悄悄的,医生不在房间里。
她慢慢从炕上坐了起来,四肢无力地下了地,穿上鞋子,又慢慢站了起来。
苏婉梦游般走出了房子,来到大院子里。
冬天冷冷的阳光照得苏婉头晕眼花,她打了个寒战,把手挡在眼睛上,放眼望去。她奇怪地发现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门口的大狼狗看到了苏婉,从地上腾地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在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苏婉看到大狼狗,脑海里似乎闪过一个画面。她疑惑地想着,朝前走了两步。那狼狗立刻眼露凶光,嘴里发出“呜呜”的恐吓。
苏婉停了脚,她看着身边凶恶地团团乱转的大狼狗,眼前突然一阵发黑,软绵绵地倒在了院子里。
苏婉被医生放在炕上时醒了过来。
她恐惧地看着医生那不动声色的眼睛,拼命想,自己是不是在做噩梦?
“你害了那个孩子!”
医生不回答,只是看着苏婉,神情古怪地扯了扯嘴角。
“你为什么要害一个无辜的孩子?”
“谁让他闯到墓室里来的?他知道了一个孩子不该知道的事情……”医生咬紧了牙根,牙疼般地哼哼道。
苏婉恐惧地从炕上挣扎起来,她想立即逃开,被医生一下按住了:
“你的病还没好,你一定是产生幻觉了。这些天你一直是这样,吃完东西就睡觉,已经过去几个星期了。”
“什么?”苏婉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医生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吃普通的食物了,你要保持身体的清洁,唯有清洁的身体才能不朽,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来,我来帮你。”
医生眼睛盯着苏婉,端过一只杯子凑到她的嘴边。
苏婉看到杯子里是一种淡紫色的液体,散发出强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这……是什么?”苏婉躲开杯子,恐惧地问。
“喝吧,它会让你的身体清洁,再没有痛苦。”他若无其事地回答,接着猛地把液体灌进了苏婉的嘴里。
苏婉一下子咽下一大口,刚到肚里就“哇”地一声喷射出来,她的胃里好像已经容纳不了任何东西。
“是你害了那个孩子!你这个恶魔……”她拼命地尖叫道。
“没有人会听到你的叫声。还是安静下来吧。看来我只好继续给你打针了。”医生冷冷地、不动声色地说。
“不,我不要打针!你究竟想干什么?”极度的恐惧使得苏婉快要发疯了。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苏婉刚看到闪着银光的针头,就又昏厥过去。
经过这一番折腾,初秀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脆弱到一触即断的地步了。
突然见到那两个鬼怪一样的家伙,她只有一个感觉:见鬼了,真的见鬼了!
明哲也吓呆了,她听不到他的呼吸,他们都在屏着呼吸与那两个意外出现的怪物面对面地对峙着。
这时,门里的两个怪物中的一个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头发出崩溃的哀鸣,另外一个人也紧接着瘫倒下去。
初秀和明哲眼瞅着那两个因惊吓过度而瘫倒在地的家伙,双手死死抱着头趴在地上,这才明白他们并不是什么阴间恶鬼,而是两个盗墓贼。
“你们……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初秀突然发问。
对方听到她的话,立即停止了哀嚎,他们抬起头来,看着她,好像没有听懂,又好像不知说什么好。当他们看清眼前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时,连忙爬起来,与初秀他们对峙着。
明哲一个箭步冲上前,等初秀反应过来,掉在地上的手电筒已经在明哲的手里了。在微弱的手电光里,初秀看到了一张熟悉又可怕的脸,正是那个在村里出没的疤脸儿!
“是你?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初秀本能地退了一步。
疤脸儿愣愣地看着她,张口结舌。显然,他并不认识初秀,对在路上遇到的一个女孩子根本没有在意。
“他们可能更清楚进来的路,干脆让他们带路,我们一起逃出去……”明哲悄悄地提醒初秀,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嗓音带着回声,在空旷的墓室里“嗡嗡嗡”地响起:
“初老师,你和你的老同学在里面过得还好吗?”
医生的声音像是来自外太空,发出阵阵空洞的回响,墙壁上的壁画一片片掉落下来。他戴在头顶上的矿灯发出惨白的光线,他的脸隐在矿灯下面的阴影里。
初秀和明哲不得不转过身来,吃惊地瞪视着从天而降的医生,像见到了一只恶鬼。
端着猎枪的医生把枪筒摆了一下,突然“吃吃”地笑起来:
“没想到吧?这个古墓群很大很大,就像一个迷宫,你们别想再出去了!这两个家伙是谁?”
“我们不知道。”
“不知道?刚才是你们点的炸药吧?都是想来跟我分一杯羹的?好哇……”
“陶医生,原来你也是一个盗墓贼?”
“别说得那么难听!”医生又摆了一下枪筒,“你们都站在里边去!”
“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这么贪婪吗?我们只是来找苏婉的!”初秀压抑着内心的恐惧,稳稳地站着一动不动。
“苏婉?她早死了。”
“什么?她死了?”明哲激动地大叫起来。
“去跟她见面吧!这里就是你们最后的归宿。”医生站在门口,把长筒猎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们。他目露凶光,一只嘴角朝一边扯着。
“你们两个转身!进去!苏婉就在里面。”他又命令道。


第十三章 遭遇在阴曹地府(下)


初秀和明哲一动不动地跟他对峙着。
“进去呀!你们不是都对这地下世界抱着浓厚的兴趣吗?在你们之前,已经有不少人进来了,他们都在里头呆着呢!我现在准许你们也进去。走啊!”
“苏婉到底是怎么死的?”明哲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儿。
“我还没说完,这个地方只属于我一个人,谁要是闯进来,就别想活着出去!听清了吗?这里的所有秘密,将永远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明哲和初秀都愣住了。
“陶医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初秀不由得喃喃地问道。
“闭嘴!我叫你们进去,听到了吗?法老!”医生突然露出一脸凶残,提高了嗓门儿怒喝道。
大狼狗听到主人的指令,一个跳跃窜起一人多高,朝初秀和明哲直扑上来!
与此同时,一声枪响,狼狗哀嚎一声,从半空中跌落在地。陈大个子手里的自制短枪冒出一缕轻烟。
医生一愣,随即扣动了扳机,陈大个子应声倒地,在地上抽搐着。
疤脸儿猛地冲了出来,扑在医生身上。初秀和明哲见状,也冲了上去,四个人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
医生手里抓着枪,却无法动作,四个人同时摔倒在地。
医生丢了枪,把三人掀翻在地,从地上挣扎起来,还没等站稳,突然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腕!
医生身子一摇,一头摔进了门里。他头上的矿灯掉在墓室的地上,兀自发着一缕白惨惨的光,照在灰色的石壁上。
“苏婉!”
明哲的一声大叫惊醒了初秀,她看到明哲冲进去,弯腰从地上抱起了苏婉,苏婉的手仍然死死地抓着医生的裤脚。
初秀连忙跑进去帮助明哲。这时,医生发疯般挣脱了苏婉的手,翻身而起,把初秀压在身下,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为什么偏要跟我作对?全都让你搞砸了!你这个婊子!”
说话从不高声的医生,此刻正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双手渐渐用力,他的口水滴在了初秀的脸上,初秀只觉得两只眼珠儿突了出来,好像就要夺眶而出。她的双手痉挛地在地上胡乱摸索着。
这时,疤脸儿已拣起了地上的猎枪,他把枪对准了医生。
“快开枪!”明哲大叫,疤脸儿扣动了扳机,枪膛里却没有子弹。
初秀拼命挣扎着,就在她的意识即将陷入模糊之际,她的手抓住了一块陶罐碎片,用尽全身力气,朝医生的脸上砸了过去。
医生发出了一声惨叫,初秀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他眼球的爆裂声,“噗”的一下,一股粘乎乎的液体喷在了初秀的脸上。接着,医生像一只破麻袋一样,一头摔在了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堆。
初秀拣起矿灯,起身奔到墙壁前扳动了石碑,墓门缓缓地移开。
“明哲快跑!”初秀焦急地大喊。
明哲抱着苏婉从仅剩一米左右的缝隙间钻了出来。石门“哐”地一声关上了,震起一团尘雾。医生被他们关在了里面。
“苏婉!你醒醒!”
明哲把苏婉紧紧地抱在怀里。
“明哲,对不起……”
“不,那不是你的错,那个噩梦已经结束了。”
“明哲,我们快离开这儿!”初秀举起手里的矿灯,照着出口处。
明哲抱着苏婉从地上站起来。
“站住!”
一声大喝,惊得初秀和明哲停住了脚步,他们猛地抬头一看,那个神秘的疤脸儿叉开双腿,正守在通道入口处,手里举着一样东西:
“你们别想出去了,我已经在这里面安装了炸药,很快就会爆炸!”他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口沫乱飞。
“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初秀回过神来,才注意到他手上举着一只细颈的彩陶瓶。
“待会儿我再告诉你们。现在,把灯给我,退后!转过身去。”疤脸儿说着一把抓住了初秀手上的矿灯。
初秀只好松开了拿灯的手,跟明哲一块儿慢慢朝后退着。
“苏婉快死了,她必须立刻去医院!我们得快点儿出去!”明哲心急如焚地看着怀里的苏婉。
“想办法对付他!”初秀低声对明哲说。
明哲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过度的紧张,使他不停地干呕着,有气无力地喃喃着:“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许讲话!”
疤脸儿大喝一声,听得出他紧张地颤抖着,他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突然飞起一脚把地上的空背包踢了过来:
“进去把里面那些东西统统装进包里,快!”他的下巴向那扇刚刚合上的石门努了一下,发出命令。
初秀犹豫了一下,只好推动石碑,重新打开了那道墙壁。
疤脸儿把仍然在地上痛苦蠕动的医生拖到了门外,然后十分阴险地拉动了石碑,等初秀和明哲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墙壁在他们震惊的眼前合上,几个人都被关在了里面。
“完了!这个疯子……这下我们出不去了……”初秀喃喃道。
“不要怕,另外一头还有一个通道……快点儿装!”疤脸儿催促道。
透过矿灯明亮的光线,初秀和明哲发现他们置身在另一间更大的墓室里,到处都是一些落满灰尘的随葬品,他们简直被重重叠叠的古代器物包围了。
“我的天啊!这简直是一座地下宫殿……”初秀低声叹道。明哲也呆呆地看着身边的景象说不出话来。
“快!”疤脸儿又声嘶力竭地催促道。
明哲把苏婉放在地上,他慢慢站起身来,和初秀一起与疤脸儿黑黑的影子对峙着。
“可是你出不去,你就是拿了这些东西也出不去!这里面很大很大,是一个大迷宫!”初秀突然急中生智,慢慢地对疤脸儿说。
“你只能带着我们一块儿出去,我们可以给你带路。”明哲明白了初秀的意思,便适时地提醒了一句。
“快装东西!老实点儿!”疤脸儿又用生硬的普通话命令道。
初秀看了看明哲,两人慢慢地走过去,伸手抓起了地上的背包。初秀悄悄地对明哲说了一句:“找个机会……对付他!”
背包很大,在两人的手中拉扯了一下,又掉在地上了。
明哲弯腰重新拾起了那只空包,他向前走了一步,眼睛扫视着那些由于蒙尘而看不清真实面目的宝物,好像一时拿不定主意先装哪个。
他犹豫着回了回头,那个举着矿灯的家伙就在他身后盯着呢,距离不到两米远。突然,他手里的背包被迅速甩了出去,像一只撒开的鱼网那样,把疤脸儿和惟一的一线光明统统罩在了里面。
只听到“唔唔……”一阵闷响,疤脸儿的头被背包裹住,笨重地摔倒在地上了。
墓室里顿时漆黑一团……
初秀听到两个人挣扎撕打的声音从这一边滚到另一边,又从另一边滚回来。
“明哲!明哲!你在哪儿?”她急得大喊,却听不到任何回答。撕打声依然不停地传来,紧接着,被撞翻了的陶器发出一阵刺耳的碎裂声。
黑暗中的激烈搏斗终于平息下来。
“明哲!你在哪儿?”初秀的声音小心翼翼地穿过黑暗,在墓室四壁上激起了阵阵回声。
突然,她看到了角落里的一丝光亮,渐渐看清光线是从那只背包里透出来的。
她慢慢走过去,掏出了矿灯,眼前一下子呈现出一副可怕的景象。
两个男人各自躺在一边,他们的身上埋着乱七八糟的尘土和碎瓦片,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烟尘,一旦看到实实在在的灰尘,初秀就不禁条件反射般剧烈地咳嗽起来。
“明哲!你怎么样了?”她走过去小心地推了推其中的一个。被推醒了的人忽地翻身,一只胳膊立即死死地勒住了她的脖子。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却已经明白自己推错了人。
这时,她只听到“砰!哗啦……”一阵脆响在耳边炸开,脸上脖子上就立即溅满了一层热乎乎的液体。
勒着她气管儿的胳膊终于松开并滑落下去,她站了起来,发现明哲圆瞪双眼、举着半只砸破了的陶器站在自己面前,脚下是那个瘫软成一堆烂泥的疤脸儿。
老村长给镇上的派出所打完了电话,立即带领村里几个青壮年,拎着铁锹、镐头、镰刀,一阵风地冲到了老宅的大门外。
丽丽妈说的不错,以往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惊天动地狂吼的大狼狗,现在无声无息。直到人们从后墙上翻进去,也没有看到狼狗的踪影。
房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人。
“奇怪呀?人和狗都不见了!”几个人愣在院子里。
“地窖!快进地窖!”一个浑身素白的半瞎老太太,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她那黑白混为一体的眼球儿不安地转动着,青筋暴露的手哆哆嗦嗦地指着老宅的后院儿。
村长看清那是邱瘸子的老娘,那个用铡刀杀人的长工的妻子。自从邱瘸子喝多了酒被野兽咬死以后,老太太就常常在老宅附近神出鬼没地转悠。因为她的疯疯癫癫,谁也没有留意她究竟在干什么。想不到,原来这老太太是在监视着老宅里的动静啊!
丽丽妈挤上前来,仔细一看:
“就是她!我那天晚上就看见这老太太在大门口转悠……”
“我儿子就是叫这个王八蛋医生给害死的!是他让大狼狗咬死了我儿子!”邱老太太沙哑着嗓子叫着,“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村长对半疯的邱老太太的话半信半疑,他站在地窖门口,往下看了看,见到那只是个普通的菜窖,就挥了挥手,让年轻人先下去看看。
几个年轻人钻进了地窖,老人和女人们站在外面的寒风里打着哆嗦,紧张地等待着。
“村长村长!你快下去看看吧,里头老大了,走也走不到头儿!”一个满脸是土的小伙子从地窖里探出半个身子,他的样子吓了外面的人一跳。
“你们女人先回家去吧!回去多找几只手电筒来!”村长吩咐着,跟着跳进了地窖。
一进地窖,他顿时感觉到这里比外面温和多了。钻进洞口后,在通道里走了几十米,他额上反而冒出汗来。
“这哪是个地窖啊?这是个地道吧?怎么这么长?能不能塌下来呀?”村长说着停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一排排粗大的红松圆木像柱子一样立在坑道两边,支撑着另一些横在棚上的圆木,从用料和工程的规模上,可以看得出这是许多年前遗留下来的。
“这是啥时候挖的呀?谁在地底下花这么大功夫?”村长不解地嘟哝着,小心翼翼地往里钻去。
拐了几个弯儿,下了几段台阶,又进了一个洞口,前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鸡鸭炸窝般的人声。
“你们找到什么了?”
里面乱成了一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村长狐疑地走过去,举起手电一照……
一张大大的工作台呈现在他的面前,上面摆放着五花八门的各类陶器和一堆人体各部位的白骨。
“这……这是咋回事儿?”老村长一时惊呆了。
“这么多文物!”有个小青年发出一声惊叹。
老村长立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
“哎呀我的妈!咱们这是钻进古墓啦……这一带早就有出土文物,弄不好这里头就是古墓群了!”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你们害怕啦?怕什么?初老师说不定就在这里头,快点儿找找去!”村长壮胆地虚张声势道。
“村长,惊动了死人,恐怕不大好吧?”有人迟疑地问道,同时,立即有人拉住村长的衣袖:
“还是先出去,等一会儿让派出所民警进来找吧!人家有枪……”
村长心里本来有些发毛,听到这番话,不禁愣了愣,可他还是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真有你们的!谁见过鬼来?嗯?你见过呀?迷信!”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到有人尖声嘶叫:
“鬼!鬼……”
村长猛然回头,一个浑身裹着灰土,满脸是血,一只眼球儿像怀表一样挂在鼻子旁边的怪物,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那个怪物两手平伸,好像在摸索着什么,他听到了人们的惊叫,就像被无形的子弹击中一样,“噗嗵”一声,颓然倒地。
所有的人都被吓得四散逃开。他们当然想不到这怪物就是平时人模狗样儿地长着一副小白脸儿的医生陶凡。
一阵脚步声传来,马上有人哆哆嗦嗦地叫道:“这下好了,派出所的人来了!”
话音刚落,刘所长带着两个民警冲了进来。
结果了最后一个可恶的盗墓者,初秀和明哲还没来得及喘息,就又沉浸在更加强烈的恐惧之中,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出去,还能不能出去?
“那家伙说的出口儿,到底在什么地方?”初秀喘着粗气,好像问明哲,又好像自问。
“他说……好像在那一头!”明哲也紧张得呼吸不均匀了。
初秀和明哲在墓室里转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出口。墙壁上的所有石头缝儿都被他们一一摸遍、敲遍,每一块石头都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手里的矿灯终于熄灭了。两个人都虚脱地靠在石壁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逃生的希望渐渐被巨大的疲惫和绝望所取代,他们再也没有勇气提起寻找出路的事了。
“明哲,你不该来找我呀,是我……害了你。”黑暗中传来苏婉的最后一声呻吟,一切就都沉入死寂之中。
初秀靠在冷冰冰的石壁上,昏昏沉沉地做着噩梦,她梦见月白风清的晚上,村头的大树上又落下了一只硕大的猫头鹰,发出一声声阴森森的“恨呼……”“恨呼……”的叫声。
影影绰绰地,她看到陈爷爷坐在炕沿上,使劲儿把烟袋锅儿敲得山响,他苍老的声音带着回声远远传来:“又要出横死鬼了!又要出横死鬼了!又要出横死鬼了……”
她在梦里想,自己还这么年轻,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古墓中,算是真正的横死吧?她突然觉得自己死了以后,亲人、朋友、还有那些可爱的学生们都不知道她的下落,这样死去真是太寂寞了。
想着想着,刻骨的孤独感涌上了心头。她安慰自己,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在做噩梦!
初秀听到远远地有人在叫她:“醒醒……醒醒……”她拼命攀援着这声音,像攀援一根救命的绳索一样,慢慢地爬回到现实中来。
“苏婉!苏婉!你醒醒啊……”
原来是一阵哭叫声,那是明哲的声音,它把初秀从梦中完全惊醒。她的第一个感觉是:苏婉出事儿了!
两个健康的人都已经被漫长的时间、无边的黑暗折磨得快要变成木乃伊了,更何况受尽摧残的苏婉呢?
初秀被一种麻木的感觉控制着,她没有感到一点儿惊讶和悲伤,只是对明哲感到同情,对苏婉在这种时候死去感到惋惜。她想伸出手去向他表示一下安慰,或者抚摸一下苏婉,可是都没有成功。
明哲的声音低了下去,渐渐远了,初秀的意识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明哲的怀里抱着苏婉那已经变冷的身体,他不相信自己和初秀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无力的手在苏婉的脸上轻轻抚摸着,那张脸的轮廓已经失去了往日优美的线条,她的皮肤,薄得像一层纸,她的骨头,似乎立即就会穿透皮肤,刺破他失水的手指。
她的小身体,好似一个刚生下的婴儿那般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份量。
明哲不禁想到了身边不远处的干尸,有一瞬间,他竟发生了错觉,似乎自己怀里抱着的是一具年深日久的古墓中的遗骸。
他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了,苏婉的尸体也悄无声息地从他的怀中滑落下去。
突然,一阵喧哗声隐隐从远处渗入了墓室,一些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慢慢放大,明哲游移在黑暗边缘的意识突然被唤了回来:
来人了!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竟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虽然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但是他分明感觉到了一线光明……
初秀终于活着回来了,见到学校的孩子们时,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可学生们却都由衷地笑了。
“老师,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们不管!”小石头儿自信地说着,得意地用袖口抹了一下鼻子。
据说大家伙儿用了一天一夜的功夫,连挖带凿地弄出了好几个小小的洞口,最后找到了医生的一张地下古墓群的布局图,才从迷宫一样的墓室里救出了初秀和明哲。
他们被救出来时,已经严重脱水,参与抢救的大夫说,再晚一点儿,两人就会因全身器官衰竭而死。
不过,一个埋藏在地下的千年古墓群被保住了。老宅世代受死亡诅咒的传说,也终于真相大白:
围绕着老宅附近地下埋藏着的古墓,多少代人被利欲驱使,在这里上演了一幕幕血腥的争夺和厮杀。他们急不可耐地想尽各种办法,想挖掘出深埋在地下的宝藏,却都遭到传说中的死亡之神的沮咒而命丧黄泉,其中包括当年的曹老道和建起了这座大宅院的南方人。而那三个盗墓贼就是这些人中的最后一伙儿,同样遭到了应有的惩罚。
几个盗墓贼都没有逃脱死亡的诅咒,作恶多端的医生陶凡却侥幸留下了一条性命。
用陈爷爷的话说,那是上天有眼,留下他这个活口儿,只是为了让他供出地下宫殿的布局和通道,以便及时救出初秀和明哲,揭示老宅地下那跨越了几个时代的秘密。
村里人都对初秀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抱着十分崇敬的心情,因为她的出现,结束了多少年来纠缠在龙山村百姓心头的噩梦。
考古队进村的那天,全村人欢天喜地,自发地涌上街头,敲锣打鼓扭秧歌,庆祝龙山村的新生。一时间,笼罩了小村许久的恐怖气氛烟消云散。
从那儿以后,猫头鹰再也没有出现过。
失去了苏婉的明哲,在这一场生死历炼中成熟了,坚强了。他临走时由衷地向初秀表示感激:
“初老师,谢谢你对我的帮助,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
“不用谢,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你。”初秀微笑着说。
她知道,自己晚上终于可以睡个没有噩梦的好觉了。


尾 声


一年以后。
又有一位年轻的女孩儿自愿来接班,初秀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龙山小学。
回到城里一年后的初秀,支离破碎的梦境里仍然高悬着一枚又大又圆的月亮。那枚大月亮发出冷冷的白光,成为她所有梦境的背景和底色。
她明白那是龙山村的月亮。她人生中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就留在那里。
她常常想起陈爷爷、陈奶奶、老村长、小石头儿和银枝他们的样子。
那天在梦里,她又一次回到了怪石嶙峋的山峰下那个大宅院。高高的石墙已经有些坍塌了,依然完好的地方,还可见往日的威严。
敞开的大门里面,是一溜长长的镶着彩色琉璃的影壁。围墙的石缝间长着斜斜的小树,园子里四处是高大的树木和杂草。
初秀清楚地看见,就在一棵藤蔓缠绕的大树上,挂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大南瓜,沉甸甸、金灿灿的,那大树浓重的绿色中充满了一种不安的气氛。
听见“笃笃”的敲门声时,初秀还在梦里苦苦地挣扎,她想爬起来,可实在太困了,在有些时候,肉体的软弱会战胜精神的顽强。
她继续趴在床上。
朦胧中敲门声又响起来了,不急不缓,声音中透着试探,胆怯,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执着和决心。
这样的敲门声,就是千年废弃的古堡也会“吱呀”一声打开大门的。
初秀试着睁了一下眼睛,两只眼球就像磨损得没了油的滚珠,在眼眶里生涩得无法转动。她闭着眼睛摸索着下地,打开了房门,然后又转身扑在了床上。
初秀不用看也知道进来的人是谁。
那是苏婉的妹妹苏莉。
初秀一回到城里,就和明哲分担了照顾苏婉家人的重担,明哲负责照顾苏婉的妈妈和姥姥,初秀住在苏婉的家里,带着苏莉。
苏莉小时候得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怪病,之后五官变得异常丑陋,思维也不正常了,外表看起来明显是个弱智人。
初秀渐渐发觉,弱智可不等于弱者,弱智的人往往是有大智慧的,他们会做出令人惊讶的举动。苏莉会使各种小奸小坏,还会察言观色,挑拨离间。她最擅长的是生病,她会生各种病来要挟初秀,企图引起她的注意,得到她更多的宠爱。
让初秀这个“代理姐姐”痛苦,烦恼,好像会使苏莉产生快感,所以,生病成了她的一个瘾。
苏莉虽然弱智,可最近却突然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异常地感兴趣起来。她特别喜欢看电视里的亲热镜头,最近又开始嫉妒姐姐有男朋友这件事,举动更加反常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初秀听不到一丝声音。她翻过身来,躺得舒服一些。还是没有声音。她不由得奇怪地睁开了眼睛,这一看,吓得一下子惊醒过来。
苏莉丑陋的脸近在咫尺地贴在自己的鼻子尖儿上,她用一双混浊的眼睛盯着初秀,脸上露出一种似乎参透了天机的笑容。
“你一大早跑到我房间干什么?”初秀躲开她的脸。
“昨天晚上有一个男的打电话找你了,是我接的,嘻嘻嘻嘻,他说我讲话的声音好听。”苏莉忸怩的笑,使她的五官更加难看,初秀每见到她这个样子都感到一种莫名的难受。
一个男人的电话?昨晚手机没电了,是不是明哲找不到自己,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初秀想到这里一把掀开被子问道:“是明哲的电话吗?”
苏莉正偷偷地往脸上抹着初秀的化妆品,她吃了一惊,手里一瓶粉底霜“啪”地摔碎在水泥地上。她抹得半白半黑的一张脸立刻变得呆呆的,张着涂得血红的大嘴看着初秀,然后突然扭身跑出去了。
“讨厌!”初秀气急败坏地跳下了床。
“苏莉你给我听清楚了!以后不准你再进我的房间!听见了吗?”她气乎乎地站了一会,只好蹲下身来,收拾地上的碎玻璃碴,用手小心地捏起来扔进垃圾桶里,又把那一滩粉霜用纸巾擦干净,才走进了洗手间。
初秀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眼圈儿黑黑的,眼皮也肿起来了。待会儿得用冰块儿敷一下,可不能让明哲看见自己这副丑样子。
她扭开水龙头开始洗手,不料哗哗的水里竟有红色的血流了下来!初秀吓了一跳,她举起两只手仔细一看,右手食指上一个长长的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
“讨厌!”
初秀这才感到手指开始一跳一跳地疼起来,她把手放到水龙头下冲着。
等她做好早餐把苏莉安顿好,时针已经指向了八点。她匆匆吃了东西,收拾好出了门。
每当初秀走进任职的公司那条长长的走廊时,就会不自觉地挺直身体。宝石蓝色的套裙下露出一双越发修长的小腿,精致的高跟鞋踏在华丽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一种透着自信和优越感的“橐橐”声。
当她感觉到那些抱着文件擦肩而过的同事们,都用一种艳羡又崇拜的目光偷看着这位冷艳的女上司时,脸上更不禁露出矜持的微笑。
在这个倒霉的早晨,初秀抖擞了精神走进那条熟悉的走廊时,感觉竟有些异样。首先是天棚上的灯出了问题,灯光一闪一灭,接着光线慢慢幽暗下来,时间还早,长长的走廊上不见一个人影。
突然,她听到耳边“啪”地一响,像电线短路时发出的声音,整个走廊顿时一片漆黑。
初秀一时愣住了,拿不定主意是返回还是继续朝前走。
就在这犹豫间,初秀似乎觉得空气中正静悄悄地流动着一股气体。也许人在一种感官失去了作用时,另一种感官便会补偿性地格外灵敏。
初秀辨别出来,那是一股类似苦杏仁儿的味道,这种若隐若现的古怪气味,在黑暗中营造出一种阴险的氛围。
老宅暖房里妖艳的紫色曼陀罗花,“忽”地一下开满了她的视野,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身后说:“怎么样,这花儿漂亮吗?”
是医生陶凡的声音。阴阴的,带着一种特别的鼻音。
她猛然回头,没有人影儿。
初秀的心突然有些不安起来,她正在努力回忆着这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受时,所有的灯又突兀地大亮了。
初秀有些眩晕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紧张地四处看着,裹着纱布的手指随着
心跳的加速疼得更厉害了。
当初秀的目光落在窗口时,她同时闻到了四周突然浓烈起来的杏仁儿味道。初秀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眼前一瞬间弥漫了白花花的雾。
初秀眨了眨眼睛,她直勾勾地看见,窗台上摆放着一盆正在盛开的紫色曼陀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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