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镜

时间:2017-06-20 18:2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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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宾王养一鸾,三年不鸣。后悬镜照之。鸾睹影悲鸣,一奋而绝。

——《异苑》

我生在西域的山中。

那山静谧,林木森森。空气是澄澈的淡碧色,宛如一块无形质的猫睛石。我曾听一只自远方来的燕子说起,在西域,到处是大片大片的沙漠。那地方黄沙莽莽,没有树木,没有水,有的是酷烈的太阳与狂风。人们将一种叫做丝绸的东西,从遥远的中原,送到西域。很多人迷失在沙漠里,永远不再出现。

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

我一直在这山中。渴饮流泉,饥餐野果。春天的繁花,冬天的雪。这样平静的流年,没有任何痕迹。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是什么原由,一个生命,无中生有,从虚空的虚空之中,就跌落在这个世界上,占一席之地。有血,有肉。

这座山,便是我全部的记忆了。

我生着宽广的双翼与修长的尾。从头到脚,一身淡青色。

爱惜自己的羽毛。入夜必择一棵高大树木,栖于枝巅,让尾巴如奔流的瀑布倾泻而下。

每天的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我会振翅飞上天空。那个时候的天是空灵的青色,我知道自己在这里,失去轮廓。

除了如此,我看不到与自己相同的颜色。

于是我在西域的天空上飞翔。一圈,又一圈。

被融化的感觉是快乐的。

山中飞鸟无数。

自我有记忆以来,便是如此。此地从没有过走兽,只有飞禽。

五颜六色的,穿梭来去的,飒杳轻疾的。寂静的林中,有一根枝桠落地,众鸟便齐齐举翅,四散惊飞。

一场又一场变幻的烟花。

清澈的天空中掠过阵阵鸟群。总是鸟群。带来回旋的风声,象无数流星同时划过。

每一年的春天我都看到这山中充满诡秘的舞蹈。他们一对一对地,飞翔,追逐,羞怯而狂放地翻飞。

夜间处处响起哀怨美妙的歌声。

空气变得热而香。缤纷的羽毛,象矢志凋零的花,不管不顾地坠落。

然后他们会双双地衔来树枝和泥土,筑成窝巢。蹲在巢里,他会用嘴为她梳理羽毛。她会生下晶莹的卵,孵出小小的孩子。次年春天这些孩子又会重复相同的过程。

我目睹这些神秘的事件。年复一年。

每个飞鸟都找到和自己同样的一只。每一只巢都住着同样的两只鸟。

燕子是黑色的。鹭鸶是白色的。杜鹃是棕色的。锦鸡是彩色的。

但我看不到与自己相同的颜色。

很想知道身上被其它鸟儿的嘴轻轻梳过的感觉。但那是在巢里才发生的事。两只鸟,一个巢。我没曾得到过,进入那个世界的许可。

只得爱惜自己的羽毛。栖于枝巅。长长的尾,如瀑布华丽地流下。

从来没有谁告诉我,为什么独独是我,生成天空的颜色。

我没有名字。他们叫我青色大鸟。

不会唱歌的大鸟。

每一只鸟都会唱歌,但我不会。生来就不会。我沉默地度过那些骚动的春夜。因为我是唯一的一只,没有名字的青色大鸟。

春天的繁花,冬天的雪。啊,这样平静的流年,流年,流年。

有时梦见我从没有见过的黄沙,骆驼,狂风和丝路。

但是梦不见自己的名字。

林中的鸟全都飞起来了。黑压压地遮蔽了天空。

他们急急振翅,飞往同一个方向。

凤凰来了。

我听到千万个声音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

我展开翅膀拦住飞过的一只白头翁。

凤凰是谁?

他惊讶地看着我。他是百鸟之王啊。难道你不知道吗。凤凰来到哪里,那里的所有飞鸟都要去朝拜。凤凰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鸟王。

他不再多说,匆匆飞走了。

我便也尾随其后。

方圆百里的鸟大约都集中在这里了。树林好似被覆上一条巨大的锦被。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叽喳声。百鸟朝凤,静穆地肃立。

凤凰站在被簇拥的中心。最高的一株巨树的树巅。他们真美丽。他们。因为凤凰有两只。

我惊异地发现凤凰竟与我如此相象。同样的广翼,长尾,连头顶那簇小小的羽冠也一模一样。

但他们是七彩灿烂的。披挂了天下的彩虹与朝霞,呵,光华耀目,百鸟之王,从未见过这般的光荣与伟大。

我敬畏地飞过去。鸟王静静地旋过身子。虹飞霞舞。

鸾,你来了。

凤凰说。

鸾。

第一次,从这无所不知的鸟王口中,得知我的名字。

我叫鸾。原来。

我敛起翅膀谦卑地低下头去。凤凰。

鸟王笑了。不。鸾,我是凤。我旁边的,才是凰。凤是鸟王,凰就是鸟后。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凤是鸟王,凰是鸟后。一个王有一个后。但鸾可以有什么。

鸾是不会唱歌的青色的大鸟。

凤的眼睛温和地望着我。鸾,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回答你。

鸟王,请告诉我,为什么只有我是鸾。

鸾,你不可以选择自己。你已经是一只鸾。在人间,你是与我齐名的祥瑞之鸟。你是神秘而美好的生命,人们以看到你为荣。你想知道他们是多么地珍视你吗。

我只想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其它的鸾。

有。但是你永远也找不到它。凤微笑地说。鸾是只能孤飞的鸟。我今年一万五千岁,没有看到过一只鸾被允许找到其它的鸾。

鸾是孤独的祥瑞。

世上没有成双的鸾。

凤高高地站在朝阳下,光彩流动,如七宝楼台,慈悲庄严。

我离开了我出生的山林。

展开巨大的翅膀,掠过青色天空。风声在我耳边呼啸。云朵在我翅下破裂。

我要去找,另外的一只鸾。

鸾是只能孤飞的鸟。但是凤说,这世上有其它的鸾。凤是无所不知的。

我相信世界上一定会有另外的一只鸾,一只,象我一样的青色大鸟。

也许永远都找不到。但是这种寻找本身,就已经是那不可实现的青鸟。

在飞翔中我感觉到那另外的一只鸾。它在那儿。我不知道它在哪儿,但是它一定在。它在我飞翔的任何一个方向的尽头。

我俯瞰着身下掠过的大地。风生云起。

我看到了梦中的沙漠。烈日灼身。莽莽的黄沙,没有生命的迹象。

还有丝路。原来丝路并不是一条路,它是看不见的。中原来的商旅,将丝绸驮在骆驼的背上,穿越沙漠跋涉到神秘的西域。丝路只是一个方向。茫茫的,与死亡和失踪相邻。但,多少人前仆后继。

大鸟啊大鸟,你是谁,你要去哪里。

有时遇到别的飞鸟,它们会惊奇地问我。

我说,我是一只鸾,我在寻找一只鸾。

西域的沙漠真的很多。一片连着一片。

我毫不回顾地穿过那些海市蜃楼。干渴中,也知道那是精美的骗局。

然而我巨大的翅膀,击不碎这样的虚妄。

鸾!

我坠落在沙漠中央。我没有力气了。

我听到一个声音惊呼着。有一双手把我从灼烫的沙上抱起来。

那是人。一队走在丝路上的商旅。

人们迅即围拢过来,窃窃地议论着。

天啊,真的是一只鸾。天降的祥瑞啊。

后来我知道那天我坠落的地方是属于羁宾王的领土。羁宾是西域无数小国中的一个。但君王一样是君王,有无上的光荣与威严。就象凤。

所以我这个祥瑞被送至羁宾王的王宫。

他高踞在王座上。披一袭紫红锦袍,虬髯满腮。坚定傲岸的眼神。

这只大鸟是什么东西。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君王是不会少见多怪的。生来就拥有太多好东西。对他,我只是个“什么东西”。

商队中领头的老者双手交叉于胸前弯腰行礼。

启禀国王陛下,这只鸟叫做青鸾。在我们中原,它是吉祥如意的征兆。传说中,青鸾是神仙的坐骑,它象鹤一样地长寿,象凤凰一样地珍奇。它是可遇不可求的神鸟——

我乏力地躺于阶下,做梦般地,聆听这白须白发的,来自中原的陌生老者细述我的来龙去脉。

不不不。我不是鹤,不是凤凰。凤有凰,鸳有鸯。一个王有一个后。

而我是孤独的鸾。

忽而觉得十分疲倦。我飞了这么,这么久。

恭喜陛下,这鸾鸟降于贵国,可见陛下恩泽广布,国运昌隆,不日必有喜事。鸾的鸣声更是天籁,所谓鸾凤和鸣。在中原,是夫妇合好的吉祥话。

你说错了。我从来就不会唱歌。我极力地想要反驳,但知道他们是听不懂我的话的。

王高傲地昂起下巴。既是如此,把这鸾留下,你们下去领赏吧。

老者及从人眼中闪出光芒,恭恭敬敬地,行礼而退。

他们多得意。因我替他们赢得了什么。鸾降于国,极大的吉兆。每个人都欢喜。

鸾降,那是我精疲力竭的坠落。或者我是人人的祥瑞,但不是我自己的。世间充满了讽刺。

或许是那老者的一番言语打动了王。他花费时间心力,亲自为我设计了一只美丽的樊笼,命巧匠连夜打造。为了匹配我巨大的身躯,用去无数黄金珠宝。

宝石在错落的纯金栏杆上,闪烁幽深冷冷的艳光。从此这便是我的天地了。

我离开山林。飞越沙漠。寻觅的旅程,终结于一场豪华的,终生的禁闭。

我出不去了。但我还是相信,这世上有另外的一只鸾,在某处。象我一样,寂寞地回旋,融化于晓色天空。它一定在。

王把我赐给他的一名宠妃,唤作迦丝黛。

金笼矗立在幽暗的殿角。一张巨大的波斯地毯从宫殿彼端铺到此端,繁复艳丽的花纹,无穷尽地伸展着。那样环环相扣,永不疲倦的图案,是一种贪婪。日复一日地,生生不息地。我恨这张地毯。广袤的繁华里,我占据一角。

迦丝黛不喜欢光亮。她寝宫的窗子全部由丝绸窗帘遮挡着。那些,穿越丝路从无限的荒凉中来的华美织物。

她用得起整幅整幅来自中原的丝绸做窗帘。即使是在宫中,亦是奢侈的。但她毫不在意。从未正眼看过它们。

是啊,她有理由这样的不在乎。王肯给她,不管她要什么。最好的东西要给最好的女人。王说。比如我。

人们总是倾心遥远难以得到的物事。我是远方来的异物,就被提拔为最好的东西。没人去想中原的祥瑞是否也适用于西域。

迦丝黛并没有要过我。她甚至不知道我。是王将我赐给她。

迦丝黛,这是一只青鸾。那个中原的贩丝商人说,它是神仙的鸟。我把它赐给你,它应该和你在一起。王忽然降低他高贵的头颅,贴近她的耳边。迦丝黛,你就是神仙。

妃子谢陛下恩赐。

看这只鸾,有多美。你喜欢吗?

喜欢的,陛下。

我自笼中旁观这一切。他是王,永远高高在上,龙行虎步,偶尔给些什么与人,便是“恩赐”。

但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他不自觉地流露软弱的恋慕。他“赐给”她东西,惟恐她不喜欢。

迦丝黛面无表情地说她喜欢我。我没兴趣也没信心去博得她的喜欢。

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迦丝黛,请为我一笑。

于是她苍白无奈而美丽地笑了。

她一定要笑的。她不可以不笑。王说,请为我一笑,那是命令。但看到王的眼睛,我知道,这个笑容,是迦丝黛赐给王的。他们的地位,忽而颠倒。

王变得很小很低,俯伏尘埃,施尽解数,换得这个女子苍白的一笑,便欢喜满足,得以生存。只因他先她而心动。啊,在爱中,众生都颠倒。

迦丝黛是波斯与中原人的混血。她生着漆黑的头发,自头顶泼墨至脚跟。苍白的脸上,一双淡碧色的眼睛,清澈透底,但是诡谲。就象她那只波斯猫。

猫亦是王弄来逗她欢心的好东西之一。与我一样。我这神鸟,忽然变成给女人解闷的消遣,但我不在乎。以这只猫的体积,加上笼子的阻隔,它不对我构成任何威胁。

况且迦丝黛本来也不理会我俩。我和猫。她只知在阴暗的宫殿里坐守着羊脂油灯,遣开所有侍女,默默出神。她只穿黑衣服,看到她就是夜晚。

那些鲜艳的丝绸,她把它们挂在窗子上。

王下朝后,便来找她。带来各种奇异的东西。水晶杯,夜明珠,石榴石,祖母绿。迦丝黛,你喜欢吗。

喜欢的,陛下。

为我跳一支舞。

于是迦丝黛将所有珍宝都披挂在发间、身上,开始在华丽的地毯中央,跳她擅长的胡旋舞。她的黑衣裳飘散开来,长发飞旋,踏着颠狂急切的步子,呵,一切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天堂地狱,只此一舞之差。那些珍宝,幻化成夜色中的流萤。

王手中那杯葡萄酒倾流在地上。迦丝黛,你不是人间的人。王的喉间挤出热切痛苦的呼唤。啊,迦丝黛。他颤抖着取下王冠,戴在她的头上。我只是人间的王,你却是天上的神啊。

陛下,妃子当不起这样的称呼。

迦丝黛屈膝下跪。灿灿的王冠照亮她的脸,但她的绿眼睛,不泛半点波澜。

她不喜欢王冠,她不喜欢珍宝,她不喜欢彩衣,她不喜欢光线。

她不喜欢猫。不喜欢我。

迦丝黛什么都不喜欢。

自从王把我赐给迦丝黛,我便不见天日。金笼永远矗立在幽暗的殿角,没人记得把我搬出去透透气。这里没有昼,没有夜,永远是亮着昏黄的油灯,照耀着四壁和地上,那些缠枝连环的艳丽。时间在这儿,失去意义。

我敛着翅膀,局处于这金碧辉煌的小小空间。我都快要忘记,曾经怎样地展开我巨大的双翼,天风在身下呼呼地吹。但我记得,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那只鸾。

我将要在此地被幽囚至死了。但没关系。那只鸾一定是存在的。

白发的贩丝老人说,青鸾是神仙的坐骑。于是我沾上圣洁的神光,受世人尊崇。

可是飘渺的云雾,孤独的飞升,多可耻。

世上没有成双的鸾。

我和迦丝黛在一起。王说她就是神仙,但我知道她不是。她只是一个穿黑衣服没有笑容会跳胡旋舞的波斯女人。

笑容是恩赐。在这颠倒的世界。

呵,这世界里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凤有凰,鸳有鸯,王有迦丝黛。是什么令一个生命,得有另一生命。生涯茫茫,迢迢千里,都找到。

我蹲踞在笼中,思考着这些问题。与猫镇日相对,互不理睬。

她总是坐在梳妆台前。在窗幔下,一张宽大的胡桃木妆台,乌沉沉的光泽。雕饰复杂的花纹围成拱形,围绕住一片微光的青铜。从我所在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迦丝黛半侧的背影,她对住那片青铜坐着。一坐便是一整天。

我知道那东西叫做镜子,但我不知道迦丝黛为什么要坐在它对面。

昏沉盲目的宫殿里,流光在镜子上闪烁。

王伸出硕大的手掌,掌中横卧一个小小的黑玉瓶。迦丝黛,这是和阗来的玫瑰油。

谢陛下赏赐。

听进奉之人说,要用三百斤花,才制得一两油呢。迦丝黛,不要小瞧了这一小瓶,它比金子还贵几分。

陛下之恩,天高地厚。

让我为你涂上。王站在她身后,将玫瑰油倒在掌心,全部涂抹在她长长的黑发上。

不通风的宫殿里,霎时狂香浓溢。三百斤花,一两油。被压榨的多少精血,在打开瓶盖的彼刻,凶悍地喷薄而出。花不甘心就死,诡异地还魂。

迦丝黛的黑发上,满附着花魂。

王扶着她的双肩,向镜中望着。啊,我的迦丝黛,我不知道我要怎样对你。王雄壮的头颅埋进她的发丝里,声音颤抖。我疑心他可是要被那浓香熏死了。

他是王。在他的国度内,纵横披靡,睥睨所有的人与兽。她只是他的一个臣民,被他供养的,受他控制的,她的生命都属于他。但,他迷恋她,不可理喻,变成弱小婴儿,要依附在女人的头发里。三千烦恼,都归他了。

迦丝黛反手抚摸王的头颈。她的眼睛遥远冰冷,象没有表情的祖母绿。

花的冤魂飘散在宫殿里。死亡可以这样地芳香。

迦丝黛,这只鸾叫过吗。

陛下,没有。它没有叫过。

中原人说鸾会唱出世上最美的歌声。可是它怎么不会叫?

陛下,也许再过些日子,它就会叫了。

不,我是不会叫的。在山林中和在笼子里,我都是不会叫的。

迦丝黛坐在铜镜前,头上戴着一张发网。是王刚刚赐给她的。他亲手为她戴上。王对于打扮这个只喜穿一身素黑的女子,有一种狂热。纤细的黑丝线消失在头发的底色中,从上到下,这丝网络住无数颗夜明珠。女人的黑发,凭空生出万点明光。王离去的时候,眼中也充满星夜。

她真是美。我也觉得。

她忽然直勾勾地瞪住铜镜,身子颤抖,双手死死地抓住梳妆台的边缘,指甲陷进木头里去。她好象看到了极恐怖的物事,整个身体绞扭成剧痛的表情。

仿佛有一世纪。真长。

阿普!迦丝黛以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惨厉声音叫道。

她猛然拧身。

她身后,远远地站着一个人。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这里除了王,几乎是没有人来的。那人一步步走过来。

迦丝黛站起身来,紧握双拳。掌心渗出丝丝红血。她那双眼睛鲜凄凄地绿,燃烧着一种妖艳的火焰。

冰冷的迦丝黛,苍白的迦丝黛,漆黑的迦丝黛,忽然变得可怕地美丽。

迦丝黛,我来了。那人说。

一开始我以为这个名叫阿普的人是迦丝黛的仇人。因为她忽然间就扑过去,双臂用力地抱住阿普,死命地勒紧他,好象要把他勒死。

她眼中发出异光。突然间,她一口咬在阿普的肩头,鲜血顺着他的衣衫淌下。阿普也用力抱着她。他们不出声地,安静地厮杀作一团。

阿普,阿普,阿普,你为什么现在才来?迦丝黛抬起头来,嘶声问道。她嘴边有一抹血迹。

阿普抚摸着她的脸。迦丝黛,我一直在找你。

你让我受这么多的苦。

你也是。

啊,他们才是一对。原来我全盘猜错。但,谁说他们不是仇人?这样的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迦丝黛,我听说国王很宠爱你。

你的肩膀还疼吗?

她无限温柔地亲吻着他肩上的伤口。阿普闭上了眼睛。他们不再说话。宫殿内如此安静,我和猫,我俩注视着这缠绵的一对。时间多宝贵。

迦丝黛,我要走了。

她脸上变色,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不不不,不要走不要走,生世荒凉,碰上了,就不要放他走,这一走,又是千年——

我替她急。

阿普,不要走!终于喊出来,双臂放任地缠住他——啊,我不放他走!

——那男人眼中有泪落下。迦丝黛,你是国王的妃子。

阿普……但你是我的男人。

他轻轻地推开她。迦丝黛,我,不是男人了……为了进宫,我做了太监……

呵,这样决绝的残毁。他要来见他爱过的女人一面。什么都敢做。男女之间,最最无理可喻的因缘。但他不再是男人。

迦丝黛惊诧地望着他。

阿普!她封住他的嘴唇,用她的唇。不准他再说,不准他再说,不准他再说。

泪水痛切地流下。

发网不知何时断裂了,千万颗明珠滚落下来。我想起那遥远的日子里,在山林的春天,啊,那些缤纷的羽毛,象矢志凋零的花,不管不顾地坠落。

散落,一地的星光。

阿普是常常来看迦丝黛了。他是宫中的太监,可以自由出入,不会惹人疑心。

知道迦丝黛的秘密的,只有我和波斯猫。

太监是宫中地位最低的人。还不及宫女。宫女尚有得宠晋升为娘娘的可能性,而且,宫女毕竟是完整的人。而太监,永远是最卑贱的尘泥,阴山背后,没翻身的希望。噩梦且成为他人口中的笑柄。世上的人有男人和女人两类,太监被划出两类之外。

人类不要他们了。太监是人中的孤魂,阳世的野鬼。凄凄惶惶。

阿普是太监。他的职责之一,是伺候国王,来——临幸他的宠妃迦丝黛。

他要随着国王前来,一路捧着长长的紫红色王袍的后裾。他要清洗葡萄和哈密瓜,给王和妃子享用。他要整理迦丝黛的象牙床,在床褥洒上麝香粉末,以便王能度过一个芳菲醉人的春宵。

王哈哈大笑着,挥手令众人退下。阿普默默行礼,退出寝宫。回头一眼,看到王正把一串翡翠项链环绕在迦丝黛的脖子上,同时深深地嗅着她发间的香气。

阿普咬碎钢牙,咬不碎耻辱和发狂的嫉妒。我看见迦丝黛妖艳的绿眼睛,在阿普消失在门外的时刻,一下子寂静。象两只营营乱飞的萤火虫,死去。

王跪在地上,把头埋在迦丝黛的双乳之间,发出模糊低沉兽类般的吼叫。迦丝黛的脸上,忽然挂下了两行泪水。

我以为,她的泪水也会是绿的。但不是。她的眼泪透明,透明得,仿佛没任何心事。

那个人已沦落尘泥,残缺不堪。

每一次王临幸迦丝黛,都如最初一般的不可置信。太渺茫了,这苍白恍惚的美人儿,仿佛不可到手的。就真的到了手,她在他身下了——还是觉得渺茫。不,这不是真的。缠绵到紧要关头,王忽然咝地倒吸一口冷气,抬起他强壮的身子,象第一次一样,惊奇地俯视身下的女人。忽觉愧疚。这奇异的女人呀。纵使他娶了她,锦衣玉食,金珠宝玉地供养着她,纵使她谦卑地侍奉着他,自称臣妾,他还是没权利。

他占有她。但在心里,是她占有他——只是她不屑,不愿,也不知。

王不知道,每一次他在她身上时,迦丝黛心中只想着一个,永远不能和她这么做的人。

我目睹这样的展转。凤有凰,鸳有鸯,王有迦丝黛,迦丝黛有阿普。王不能有迦丝黛,迦丝黛不能有阿普。不,太复杂。世界是不讲理的。

只有我简单。什么都没有。

王越来越宠迦丝黛。陛下之恩,天高地厚。她这样说了。但,王有恩,王有爱,恩与爱,不能合成一个恩爱。恩爱之间,不能两全。迦丝黛,不知不觉,负尽深恩。

阿普,带我走吧。

迦丝黛,我们逃不出去。

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你带我走。

迦丝黛……你跟我走,还有意义吗。

阿普转过头去,不看她。迦丝黛不明白,对于男人,生理上的重创足以使他不复为人。阿普不再是她认得的阿普。她只知她要他,是太监有什么关系,她爱他不单是为了在床上。女人,情深似海,一意孤行,固执地——我要跟你走!

阿普不懂得迦丝黛的纯粹。迦丝黛也不懂得阿普的耻辱。啊,什么时候,这样的两个人,开始隔膜?

他们远了。他们远了。他们远了。

她无限辛酸地抱住他。鼓起最后的余热:阿普,带我走!

迦丝黛,你好——

相拥的两个人回过头来。王自长垂到地的丝绸窗幔后走出来。

迦丝黛的脸瞬间苍白,但迅即宁定。艳绿的眼睛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光辉。

她放开阿普,径直走到王面前。

陛下,我背叛了你。请处死我。

王不眨眼睛地看着她,忽而哈哈狂笑。迦丝黛,你,你竟爱上一个太监!

陛下,他是我的男人。迦丝黛一字一字地说。

哈哈……一个太监……

他是我的男人!她凶悍地,全身迸发灼人的烈光。

王的笑声渐渐止息。他的眼神悲哀。迦丝黛,你要为他求情吗?

她回头看阿普。整个事件,他袖手旁观,若无其事,他在微笑。迦丝黛也微笑。不,陛下。我终于明白了,他生不如死。他已经变了,虽然我仍然爱他。这样也好,趁我们,还没来得及互相轻蔑——她双手交叉于胸前,弯下腰去:陛下,请处死他!

王浑身颤抖,如即将爆发的怒狮。他将要发怒了。他要处死他们了。

——他忽然跪了下去。啊,迦丝黛,我宽恕他,我宽恕你们。他是太监,你没有背叛我,迦丝黛。我原谅你。我会放他走。王无助地呜咽着。迦丝黛,我那么爱你!我求求你,请你求我饶了你们。

迦丝黛漠然微笑。陛下,我一直都在背叛你。

请处死他。

王脸若死灰地站起来。仿佛被判了死刑的,是他。

三天后,王又来到迦丝黛的宫殿。他好似一下子老了数十岁。

他知道他永远地失去她了。

迦丝黛,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拍了拍手。

一名宫女端着雕漆盘子走进来。

阿普——的头颅。

他还半张着眼睛。有奇异空洞的目光。苍白的脸上,神色如此地安宁。

结局对他,是慈悲的。时间完美地停顿。

迦丝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眼中无泪。王把那个头颅摆在案上。迦丝黛,这是我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

王倒了一杯葡萄酒,坐在锦垫上。他又拍了拍手。门外走进两个大汉,抬着一块巨大的木板,木板上,布满向上的刀尖。

他们把它放在地毯中央,躬身而退。

迦丝黛,你可否再为我跳一支舞。

迦丝黛笑了,啊,前尘,多么错综的,酸苦的,都过去了。这一生一死的两个男人,一个了结了她的留恋,一个清洗了她的罪孽。如今他们都在这里,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一起看着她,跳最后一支妖艳的舞。多干净。

她纵身跳上刀尖,象蝴蝶一样,轻盈地飞舞。长发散乱,黑裳飘扬,那颠倒众生的胡旋。哦,一切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天堂地狱,一舞之差——

木板渐渐变成红色。迦丝黛的绿眼睛,散尽了一切魅惑的光,变得前所未有的纯净。她一直在微笑。

她终于跌倒。一只巨大的黑蝴蝶,如此优雅地坠落。

鲜艳夺目的红花,朵朵开出来。

王手中的水晶杯被捏碎。

迦丝黛不在了之后,这宫殿里就只剩下我和波斯猫了。王不再来。除了喂食的宫女,没人再记得我俩。我这个神鸟终于被人遗忘。

我有足够的时间来反思一切。一生那么长。啊,我的一生,难道就只为了要见证这一场残酷灭裂的情缘?之前和之后,我有过什么?

人们说,情由心生。孽,也由心生。或许无法分清。有了情,孽就跟着来了,就象形与影。迦丝黛,阿普,王,一场情孽,劫灰飞尽。茫茫的生涯里,大家遇到,悲欢生死,闹一番,各奔东西。不知不觉,已是一生了。

他们都有过。只我是空白。我不甘心。

鸾是孤独的祥瑞。鸾的宿命里,没有情,没有孽,只有吉祥的空白,不然怎得飞升,与神仙同在?

神仙居于,无喜无恨,九重天上。

但我真的吉祥吗。我降落此地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我整日思考着这些问题。

还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只鸾。

或许我是一只有凡心的鸾。所以没资格给人带来吉祥。

很久之后,我忽然见到了久别的王。

他陪着一名长袍儒巾的人走进来。

欧阳先生,这就是三年前敝国降临的鸟。可正是贵国传说中的鸾?

那人衷心赞叹:善哉,正是青鸾临世,福气,福气。

曾听贵国一名商人说,鸾的鸣声甚是动听。但此鸾来后从未开口。

陛下,据史书记载,鸾见同类则鸣。此鸾形单影只,如何能鸣?若见到同类,它便会一鸣惊人了。

可是到哪里去找另外一只鸾。

王始终郁郁的神气。

那人环视四周,忽然脸现喜色。陛下,我有一法,可令鸾鸟开口。

他打开笼门,将我抱至落满灰尘的梳妆台上。我望向那面看得熟了、却从未见识过其中内容的铜镜——呵,我看到了,一只广翼,修尾,青如晓色天空的巨鸾,昂首而立——另外的一只鸾!我终于找到它。

忽然间,一股辛酸甜美、剧烈疼痛的暖流冲破了我的心。胸中有个什么东西,哗地一下,碎裂了。我抑制不住自己——

我唱出了从前在山林里没其它鸟儿唱过的绝美歌声。

后记——不得不说的话:

我要郑重地检讨,我写了一个错别字。重要的错别字:羁宾王的“羁”——正确的写法,是一个“四”字,底下一个“厂”字,再一个“剡”字。

这么重要的一个字实在不应该写错,但电脑的字库里,找不到这个字。于是用一个同音字来代替。

我坚信它一定是存在的,就象那只神秘的鸾一样,存在在我寻找的任何一个方向的尽头。但我就是找不到它。

就操机技术而言,我也是一只青色大鸟——菜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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