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沙沙,仿佛落叶在地面逡巡游荡,又似孤魂野鬼无精打采的漫游。透过蘑菇屋的小窗口,我看清那是裙裾在台阶上摩擦的声音。公主回来了,白裙下的双脚一高一低,步子疲惫。城堡的顶层,王子探出身来,高高俯视着她。小丑一号死亡的消息并没浇灭这童话国度的欢乐。
每天九点,游乐场的大门依旧准时打开。不同的游客带着相似的期待和兴奋。
那天摩天轮检修一个小时,我难得有休假的机会,于是坐着环绕游乐场不停行驶的龙头电车去了鬼屋。
鬼屋里光线暗得让人恍以为自己盲了,世界在手与脚的摸索中不确定起来,而这种不确定比其他夸张的恐怖假象更让人惧怕。突兀闪烁的诡异光线点亮四周墙壁上悬挂的头颅和断臂,空洞的冷笑在头顶脚下乍起乍落。脚腕上一凉,似乎被一只手骨握住,我心里麻麻地抖了下,继而冷静下来,俯身蹲下,看着那森然绿光里,一副枯骨从忽然打开的棺材里面猝然坐起,他仍抓着我的脚腕,垂着头缓缓匍匐而出。
我蓦地抬头,那枯骨竟叫起来,似乎被吓到的是他,嗖地缩回了手,整个人一哆嗦躺回棺材:魔女,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问你件事。我将脸凑近,长发垂在腮旁,头顶有硕大的蜘蛛顺着蛛丝荡来荡去,四处垂挂的头颅不时哈哈大笑,我拍了拍棺材盖,说,鬼仔,你可以伸出左手给我看看吗?
干什么?他小声问,将棺材支开小小的缝隙窥视着我。
鬼仔,你为什么选择这里呢,游客收到的惊吓比较多,笑容却很少,你得到的快乐币很少吧。我状似随意地问他。
我们靠职位获得精神满足,凭游客笑容度得到充入手掌的快乐币,快乐币可以在游乐场里买到生活必需品,满足物质需要,是很实际的收入。而鬼屋的游客只有在出口处见到明媚阳光的那一刻才会露出心有余悸的笑容。
因此鬼仔一直很拮据。
棺材缝开得大了些,他对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光光的脑袋反射着绿光,他说:以前,因为我胆子小,周围的人都喜欢吓我,我被吓得越狼狈他们就越开心。有一次我被吓得失禁,他们乐疯了,还把我的窘态照下来发到了网上灰暗的目光转瞬亮了起来,我仿佛窥见他眼底刹那闪烁出的冷光,鬼气森森,充满怨念与报复的快感,现在终于可以在这里吓别人,我很开心。我抓住他们的脚腕,听他们尖叫着求我放手,觉得很满足。他看着我,快乐币什么的,我不在乎,我可以忍受饥饿,这样就更像一副骷髅,更可怕。
我不自觉哆嗦了下,鼓足勇气将手伸进去,一把捞出他的左臂,掰开手掌,看到跳跃的绿色荧光数字,他紧张地向后拽着手,委屈地瞪着我:魔女你吓到我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像一个无措的小孩。
可是小孩就一定是无辜的吗?
鬼仔,你的快乐币不该有这么多。我死死抓住他的手,我知道小丑一号死时,手心里的快乐币只剩下很少的数目。
你在说什么?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害死小丑一号,他是我的朋友鬼仔开始哭泣,蜷着身子坐在棺材里,像苦难的非洲儿童。
可是,游乐场里怎么会有朋友,我们只是互相微笑的陌生人而已。
我这么胆小,怎么会杀人他断断续续地自辩,这些欢乐币的确是小丑一号的,是他给我的,就在他被杀的前几天他忽然请我去沙漠小镇吃烤驼峰,他说我太瘦了我从来没有朋友,小丑一号对我这么好,我觉着他就是我在这里的朋友,可朋友也会吓我,他死了,我吓坏了,我觉得额头很痛,像有一个会流血的洞一样
鬼仔。我松开他枯瘦的手,安慰地触碰他的肩膀,他剧烈地一抖:我没有杀人
或许真的不是他。
我乘着电车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两点。例行的花车游行要开始了。那是游乐场里的重头戏,许多游客聚集在城堡门口,等待着游行队伍从那扇高大的拱门里迤逦而出。
然而那天公主没有按时登场,我正在寻找她的身影时,胸前的内部使用对讲机传出消息,摩天轮方向,出现异常情况。
彼时我正坐在龙头电车的最后一排,下意识抬头望向我所负责的摩天轮,它静止着,最顶端的盒子上站起一个白色身影,长及脚踝的蓬松白裙在高处的风中抖动,下一刻便似一株蒲公英,轻盈地飘了下来。
那里是死亡的顶点。
我惊愕地站起,头撞在电车的顶棚上,有真实的痛觉。5
公主就这样死了。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瞒过了检修人员,偷偷滞留在摩天轮上。
我没有看到肉身白裙拍打在地面上的浓烈场面,下车,坐了一辆反方向的车继续绕着游乐场转圈。不敢回到那里,我有种空前的恐慌。
一年前,曾上演过相似的一幕。那时落下来的是一个男子,我眼睁睁看他像一只装满粮食的麻布袋,跌在南瓜马车的前面,袋子碎了,溢出的血是撒了满地的红豆。他的脸诡异地扭向上,望着天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