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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们最终认为那一块小亮片没有任何意义,火车已经驶远,我们爬回桥面上。东子一伸胳膊,将仍挂在栏杆上的马大陆夹到胳膊下面拽下来:“大陆,其实我们这次来也不光为了钱,难道你不想快点抓到凶手替你姐姐报仇吗?”
东子的表情显得很沉痛,可我分不清那沉痛是真是假。
“我也知道,让你来这儿确实是为难你了。但哥们儿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东子的胳膊滑到马大陆肩膀上,用力将他拢了拢。
马大陆闷着头没说话,他的视线一直朝向脚下的石板,不知他的心底是否也如脚下的河水,翻滚起浑浊的怒涛。我看见他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向前走的步子也终于变得主动起来。
我们向着另一处下旋扶梯前进,去寻找那只用来分尸的草蒲团。
阿诚和另外两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说着话,东子和马大陆走在后面,我在中间,有意无意便将他们的话听得很清楚。
阿诚说:“马晓海这种女生,都是自找的。”
“现在就这样,长大了肯定得变成那种女人。”那个其实和东子同岁却在小学留级留了三年的胖瓜,边说边看着一早辍学跟家人经商卖扣子的纽扣,“纽扣,你最了解的吧?”
在马晓海的母亲闹到学校,状告苏星诱骗女学生之前,学校里早已传过她和许多男生关系暧昧,本校的,高中的,社会上混的。有段时间纽扣常往我们学校跑,也是为了马晓海。
“就算被分尸丢进河里了,说不定魂儿还留在这桥上没走呢,你再瞎说,小心她来拽你下去。”纽扣剜了胖瓜一眼,嘟囔,“本来就不想来,就是怕你们说我心虚,才跟你们来了这个鬼地方。你这样有意思吗?”
“心虚?”阿诚像闻到了血腥的鲨鱼,眯着眼凑到纽扣跟前,“喂,你心虚什么?难不成这碎尸案跟你有关?”
“KAO,你有病啊!”纽扣忽然抡起胳膊,将阿诚甩开,表情愤怒地扭曲,脸色煞白的。胖瓜还在一边傻呵呵地笑,仿佛这种内讧的热闹场面是他期待已久的好戏。
这时东子大步从后面赶了过来,沉着脸把两人劝解开。又一处下旋扶梯就在眼前,分散了争论的氛围,纽扣皱着眉,为了证明什么一般,带头快速走了下去。
4
这处桥墩上没有任何发现,阿诚垂头丧气地抱怨,说即使真有什么证据也早被警察收集走了,扭头又开始质问东子,草蒲团的消息到底从何而来,究竟靠不靠谱。
东子冷着脸:“不信的话你可以退出。”阿诚小声嘀咕了几句没敢再反驳,回桥面上时胖瓜最先爬上扶梯,纽扣紧随其后。
忽然,“哐啷”一声响,伴随着胖瓜的惊叫,把我们几个要向上爬的人都吓退了几步。
大约是胖瓜太重,这种极少有人下来的地方又年久失修,扶梯一边的铁栏杆在一处焊接点上断了开,此时胖瓜的身体半倚在那块断开的栏杆上,颤悠悠地晃动,脚仍搁在悬空的台阶上,却抖得完全使不上力。
其实,在没发生碎尸案之前,这座拦河大桥已经是小孩子们的禁地。
每年春汛和暑假期间,都会有人淹死在河里,大人们说,淹死的水鬼都住在桥洞下面。所以来这座桥上跳河自杀的人,成功率很高。因为即使淹不死,也会有一拥而上的水鬼们将人拼命地往下拽。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场梦,梦里的我站在拦河大桥上,望着河面上一群群向东游去的大鱼,一阵惊喜,但刹那间我猛然醒悟,那并不是鱼。那是一具具面孔朝下的浮尸,他们直挺挺地顺流漂走,黑色的头发在水里漂着,像是摆动的鱼鳍……
我对这座桥的恐惧从那时已经种得很深,但在没有人要求的情况下,我还是跟着来了。
此刻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胖瓜,在他下方,是刚刚被他揭了短的纽扣,纽扣微微仰着头,一只手也抓在栏杆上,但他在往向内的方向使着力。
如果他松手呢?
我想象下一刻,胖瓜落进水里,挣扎、沉没、浮出水面,最后变成一条僵直肥硕的鱼,从我们的视线里漂走。
“胖瓜,你千万别乱动!”纽扣喊。然后他几乎是趴在台阶上,一只手臂慢慢将胖瓜的腿抱紧在怀里,胖瓜已经哭了,有液体顺着他的裤管一直淌下来,在台阶上洇湿了一摊,但纽扣还是将他的整个下半身抱住,一点点拖回了台阶上。
胖瓜抖得站不起来,匍匐在台阶上蹭着滑下来。他的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号啕大哭,在桥底下空荡荡地回响。
“这个呆瓜,怕死怕成这样……”刚才明明也惨白了脸的阿诚这时又不屑地嘲笑起来,但他的嘲笑很快夭折在嘴边,爬下来的胖瓜坐在桥墩中央慢慢对大家展开手掌,哽咽着说:“台阶下面、挂在一片、一片木条上的……”
所有人都吓得说不出话,连东子也瞪大了眼,像是这个发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胖乎乎的手掌心里,是一团深色的蒲草,这里的人喜欢用这种韧性极佳的植物编一种又圆又厚的草蒲团,夏天时,可以带出门坐着乘凉,既轻巧又透气。这团蒲草应该是从蒲团上散下来的,还隐约扭成麻花的样式,捆着编织蒲团用的灰麻线,只是草已经被血渍染成了暗红色。它应该是被斧子之类的利器斩断下来的,草茎的断痕整齐。灰麻线上挂着一小节指甲,指甲上贴了许多星星亮片,和指甲连在一起的,是一截模糊的指肚。
凶手应是在这处桥墩上碎尸的,因为某种原因,他选择在另外的地方抛尸和销毁作案工具,他拖着那饱浸了血而变得沉重的草蒲团,一级级爬上旋转的台阶,被斧头砍得松散的草蒲团挂在台阶下的一块木条上,留下了马晓海的一部分。若不是胖瓜以那种姿势爬下来,也实在难以发现。
纽扣忽然扭过头,冲着河水吐了起来。
东子眉头紧紧皱着,似有痛苦之色,他的痛苦,似乎并不比马大陆轻多少。
阿诚却飞快地凑过去:“胖瓜,给我看看。”
胖瓜一边哭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东西揣进了口袋里,天忽然黑下来,黄昏好像只是一刹那的事,光明说消失便不留余地地消失了,光线只剩下死命挣扎的那一丝灰惨惨,照在胖瓜脸上。
“我本来只是来凑热闹的,但既然这是我发现的,奖金也是我一个人的,谁也别想跟我抢。”他说着,像只既怯懦又贪婪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