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时间:2014-05-12 21:21:44 

Who

被窗外的沙沙声惊醒时,静子还以为在下雨。其实只是风,吹过杨树叶。

清晨的微光照进空荡荡的客厅。

父母结婚快十八年,已经到了两相厌弃的时刻。静子感觉,两人冷漠平静的日常相处中,一道看不见的裂缝正在慢慢扩大。但像昨晚那样的大吵,还是第一次。妈妈摔门而去,一夜未归。静子隐约听到她用少有的尖锐嗓音喊着“这是谁”。

整整一天,爸爸把自己关在书房,只听巴赫音乐回响,忽高忽低,飘忽不定。

记忆中,父母很少吵架,至少在静子面前。即使剑拔弩张的时刻,妈妈也总是强压着脾气,极力克服女性的情绪化。每到此时,从她的眼神中,静子总能看出母兽护佑小兽的本能。

也许是因为母亲看得出,每次他们吵架,自己都特别害怕吧。

为了不去想这件事,静子在画架边待了一整天。傍晚时刻,冰凉的双手已经沾满了干裂的颜料。在“进去看看”和“算了吧”两个念头之间又斗争了几回合,她看看大门紧闭的书房,叹了口气,走进厨房。

昨天晚餐油腻的餐具仍然浸在水池里。唉,不知道妈妈吃饭了没有。

她笨手笨脚地找出面条,在锅里注满冷水,打开燃气。

淡白的蒸汽盘旋上升,在空中绘出变幻莫测的图案。一头狮子张开大口,奔向远方,消失不见;一只长笛上方盘旋着几个音符,被细雨冲散;一个少女拖着长裙袅袅走来,脸孔渐渐变形破碎,化作一片海浪

静子愣愣地盯着空中。这几年,课业压力很大,她渐渐沉默寡言,整日埋首在学业和绘画中,与父母的交谈越来越少。当发现他们感情不合的时候,似乎问题已经相当严重。

至亲至疏夫妻。

千回百转,柴米油盐,岂是一两句话说得明白。

曾几何时,在国企做工程师的细腻敏感的父亲,和工人出身的爽利倔强的母亲,感情非常和睦。而静子,也因为遗传了父亲的天分,从小就聪颖过人,在各种绘画比赛中频频得奖。一个月前,她刚刚接到全国最高美术学府的录取通知。

这个暑假,本来应该很完美。

面条煮得过软,盐又加得太多。这碗没有葱姜炝锅的清水面,比起妈妈端出来的油汪汪的手擀面,差得太远。静子慢慢地用筷子戳戳硬邦邦的鸡蛋,想起妈妈煮出来的荷包蛋。形状完美,蛋液微微凝固,轻轻一碰,流淌下来的线条就像艺术品。

草草吃完,她将剩下的面倒掉,重新烧水煮了一碗。尝了尝,觉得比刚才煮的强一些,盛出来,端着走向父亲的书房。

父亲正倚在书桌上发愣,音乐也没有关。耳熟能详啊。静子微微笑了。巴赫的音乐一直是父亲和自己的最爱。就如同梵高的画,李白的诗,他的音乐是无序与有序的完美结合,在数学般精妙的韵律下,包含着巨大的情感张力。

不知为什么,在静子的印象中,这旋律总带着一点海风的成味。

“半音阶幻想曲赋格”。静子放下碗,眼神随着旋律微微动着,连手指烫得发红也没发觉。

父亲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轻咳一下,有些惭愧地躲着静子的目光。

静子觉得,他有时候就像个小孩子,在家务方面和自己一样,完全依赖勤快的妈妈。他经常沉浸在绘画、音乐、文学、数学等精神世界中,智商和情商根本不成正比。张静子这个怪怪的名字,也是因为妈妈怀孕期间,他沉迷于日本文学才取的。

面静静地冒着热气。静子等着父亲开口,这是他们一贯的交流方式。

“你记得吗,小时候,见过一个穿白裙子的姐姐。”

静子稍愣了一下,许多五彩的记忆画面浮现。

“记得。”

父亲长叹一口气。

“我画过她的一幅肖像送她,走之前,她还给了我。这些年,我一直留着。昨晚,被你妈妈发现撕坏了。”

惊讶之余,静子猛然觉得,那样的女孩,以父亲的性格,倒也在情理之中。

“我们并没有什么,聊过几次天。她只出现了三个月,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一本书下面慢慢拿出两张画的碎片,父亲小声地分辩着,用和年龄很不相称的目光看着静子。那目光中,有羞怯、恼怒,有委屈、隐忍,还有一种深深的、希望得到理解的渴望。

一时间,静子仿佛正看着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脸庞上闪烁着爱情的光芒。

柏拉图式的暗恋,就像天地间飞舞的雪花,看着轰轰烈烈的,却又寂静无声。

对他这样沉浸在精神世界中的人来说,应该非常难以忘怀。

“爸”

静子用复杂眼神看着父亲,感觉到几分尴尬。她一直觉得,比起妈妈,敏感早熟的自己常常更能理解爸爸的心思。他们以前经常像朋友似的聊天。

十八岁的爱情光芒固然很美,但在亲生父亲的脸庞上见到,感觉实在有点怪异。

他也是忍了太久吧。

静子隐隐感觉到了父母感情的问题出在哪里。

时光荏苒,想必父亲对那少女的记忆,就像孕育在海蚌中的珍珠,被美好的想象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最后散发出完美的光芒。这样的光芒,就那样高高在上,映着生活的一地鸡毛。

即便妈妈再贤惠,她也会觉得委屈吧。

“我想,喜欢一个人没什么错,但也许,你不该让一个影子破坏我们现实的生活。”

将画作碎片递给静子,父亲仰起头,两滴大大的眼泪流下来。

昏黄的灯光给这幅素描镀上一层莹润的色泽。

画中的少女气质恬淡出尘,侧身凝望着静子的眼睛,眼神纯净,朱唇轻启,仿佛要诉说什么,又仿佛迷失于万千思绪之中。少女左耳佩戴的一只圆形珍珠耳环,若隐若现。描画珍珠的铅笔痕迹细到几不可见,仿佛有荧光流转。柔滑的光晕如此丰富立体,极尽目力去看,甚至感到眩晕。

静子想到了昆虫复眼的奇妙光泽。这枚珍珠耳环仿佛能摄取观画者的灵魂。

捧着爸爸的铝饭盒,静子又溜到了磁铁厂的角落——一个堆着废料的小广场。踏进草丛,一屁股坐在那根熟悉的水泥管子上。

初夏时节,她最喜欢躲在这里吃晚饭。夕阳红通通的,风吹来阵阵钢铁的锈味。远处厂房中机器的轰鸣像钢铁巨人的哀叹,摇摇晃晃地传过来,衬得周围静悄悄。

小心地扒开饭盒盖子,静子埋下头,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好香爸爸又吃掉了黏糊糊大锅菜,留下了“鸡肉小炒”。嗯,肯定是自己拿到市里绘画比赛第一名的奖励!

黑的木耳,黄的菜花,金棕色的鸡块,都浸在浓稠油亮的酱汁里。拿着小勺,静子咽着口水,认真地把珍贵的酱汁和雪白的米饭拌匀。在她眼里,食堂掌勺的王师傅简直就是魔术师。有一次跟着爸爸排队打饭,看到王师傅颠锅,勾芡,五色食材缓缓翻滚在半空中,定格,裹在一片蓝雾般的火焰里,异香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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