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想保密,我,我不会告诉别人”
他的声音好像渐渐小了下去,静子的耳中一片轰鸣。
窗外雷声滚滚,静子坐在家中的电脑前。
是小泽送自己回来的吧。她恍恍惚惚,头痛欲裂。
手边,那幅画被防水袋层层裹住。她想打电话问问小泽信的内容,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全身软软的没有半点力气。
屏幕闪着幽幽的光。一张又一张色彩绚丽的分形图片划过,数字之美,色彩之美,流动和谐又变幻无穷的韵律。平时的她,肯定会着迷。
而此刻,她只觉得这些图形分外妖艳诡异。“分形”两个字撞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一阵狂风猛地拍开窗户,携着雨点砸进来,画纸“哗啦啦”扬起来,扑得满屋都是。
好冷。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来,单薄的秋衣被雨水黏在身上。她发起抖来,带着青春期少女尴尬的单薄。恍惚中,她忘了换衣服,也忘了洗澡取暖。
从窗口,小小的一角,望得见静子读过的小学。假期里,仍传来一早一晚的铃声,仿佛从童年的时光隧道流淌出来。叮叮咚咚,敲打下生命的断章。
时间,怪异的时间,无尽的时间。在彼此的时间中,遇到生命的过客。
站在窗前,微微颤抖的静子被时光的无尽与生命的无常所震撼,第一次深深体悟了日本文学物哀之美的精髓。
是夜,她沉入灼热的梦境。
高悬的天空中,无数分形的图案疯狂闪烁。像莫奈的赤色莲花逐层开放,像梵高的蓝色星空跳跃旋转,像马蒂斯的青色面孔变形扭曲,像达利的黑色蚁群密密麻麻
巴赫的音乐响起,如海浪卷涌,银色珍珠耳环化为一个个音符,无尽循环,汇成天穹最高处的一片星云风暴
低头,脚下是一片巨大的黑色荒原,滑如镜面,上万倍放大着天空的混乱。
小泽白天说过的一句话如炸雷般响起:“别说十年前,就算现在也没有这样的技术。她要么有超能力,要么是天外来客,要么来自未来。”
色彩融汇,扭转,变形,在一片亘古洪荒中,渐渐包围过来。
静子尖叫起来。
一瞬间,嘈杂的蝉鸣、灼热的夏风、湿黏的汗水,都消失了。
耳边响起滑动的水声,汩汩的,闷闷的。
静子在水底睁开眼睛。
一片湛蓝,无比晶莹。万缕光线像白金织成的细丝,迷乱地交织在一起。手臂滑过之处,水泡涌起,水底深处升起无数细小的纯圆晶体,摇摇晃晃浮向水面,慢动作一般膨胀、舒展,彼此碰撞,细碎的声响如精灵细语。
一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正午,不管妈妈如何讲解动作,一到水里,自己总是紧张得四肢僵硬,死活学不会游泳。
“腿比蹄子还硬!”妈妈笑着往静子身上泼水。
爸爸看着她们,呆呆笑着,扶着静子潜入水中。
“看水底的阳光,多美,乖,别怕,放松”
静子心中默默念着爸爸的话,腮帮子咬得鼓鼓的,四肢乱抓,活像一只受惊的章鱼。
然后,她一狠心,睁开了眼睛。
透过潜水眼镜,看见阳光铺天盖地,穿透四周的纯蓝,美得像一个梦境。
不知不觉,她四肢放松下来,贪婪地望着四周的美景。海水第一次变得如此可亲,轻轻划水的同时,她慢慢浮了起来。
没想到,就这样学会了游泳。
很多时候,她觉得,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能保护自己的人,而爸爸,则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正痴痴回想,有个黑影蓦地从左上方扎下来。
一尾大鱼惊慌失措地窜到静子眼前,近得能看到鱼唇上微微晃动的胡须。
“啪”的一下,滑腻的鱼尾拍到静子脸上,一个陡转,消失不见。
像被猛地扎了一刀,静子惊得失去平衡,慌乱中想去抓住什么,手里握住的只有水流。
吸气,冰冷成湿的海水猛地呛进来,从鼻腔到肺部,燃起前所未有的、钢针烈火般的疼。
救,救我
想喊,更多的水呛进来,剧痛之中,静子痉挛起来,胸口快被对空气的渴望扯碎。
力气一点点流失,眼眶周围感觉到一团温热的泪,渐渐远离。
眼前闪出点点金光。眼眶似乎要炸开一团黑雾弥漫
事后,再回想那个场景,静子就像在看一个默片。所有声音效果都消失了。如何被从水里救出来拖到岸上也记不得。只记得睁开眼的时候,耳边突然爆发出自己疯狂的咳嗽声。每咳一次,都疼得好像有人把自己的肺连着气管扯了出来;每咳一次,都疼得静子在心里苦苦哀求,别,别咳了,快,快结束吧
终于渐渐安静下来,静子脸上一片湿黏,不知是泪是汗。而扶着她的,竟然是那个白裙子的少女,头发还在滴水,咬着嘴唇,脸色比雪还要苍白。
一瞬间,涌上静子心头的,竟然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深深的羞愧。
为自己这副狼狈的丑样子而羞愧。
她缩在少女怀中,埋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少女的泪珠也如断裂的珠子一样滚落,灼热的风中,盐粒在她脸上慢慢结晶。
抱着怀里的女孩,她的眼中写满了深深的不解和恐惧。
还好来得及,再晚一步
静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刀割一样。
少女不安地想了一会,摘下自己的珍珠耳环,抚弄了几下,轻轻贴在静子耳边。
悠扬的旋律,渐渐将静子从惊恐中抽离出来。她一面难以遏制地抽泣着,一面觉得惊奇。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好听,就像自己生日蛋糕上不断翻卷的花边。
“这是巴赫的曲子。最简单也最复杂,复调、变化,一直循环着,他是最接近于数学与逻辑的音乐家。”少女轻拍静子的后背,尽量柔和地安慰着。
唔,听不懂。
“如果,你仔细看这些海岸的形状,就会发现,有一些小的部分与整个海岸线有同样的形状,重复着重复着,在数学上叫做分形,也有点像巴赫的音乐。”少女指着远方的海岸线,想尽量转移静子对溺水的注意力。
静子一边抽泣一边听着。
还是听不懂。
“有个画家叫波洛克,他的油画非常美,画面也符合分形的原则嗯,你吃的菜花,如果不断剥开,每一株都像一个小的菜花,其实这也是分形”
少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扯什么了。心里的许多情绪绞在一起,透不过气来。
她慢慢地,下意识地戴上珍珠耳环,望着远方。
时间,无尽的时间,诡异的时间。也许,是离开的时候了。
静子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少女的脸,似乎忘掉了溺水的事。
海天之间,强烈的阳光映得少女脸色几乎透明,睫毛上,几粒结晶的细盐闪着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