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浮梦
1
程弯弯是在12岁那年回到南阳的。
她从小随父母在广州长大，因为学籍不得不回到老家读初中。她并不喜欢南阳，一座毫无特点的四线小城，即便自诩历史文化悠久，在程弯弯看来也只是些不入流的陈年旧物，自然不能和多姿多彩的广州相提并论。况且她习惯了早茶，带着一口地道的粤语，连方言都忘了怎么说。
她当然也不喜欢回到南阳的生活。
不仅过于自我的性格被班里的女生有意孤立，更重要的是，她还时常被沉迷麻将的奶奶锁在门外。
一天下午，天色暗得像是滴满了墨汁，似有大雨将至。程弯弯蹲在紧锁的门口观察蚂蚁搬家，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个清亮的少年嗓音。
“那个……你奶奶在我们家呢。”
程弯弯抬眼，双手攥紧衣角，充满戒备地看向眼前的少年。他刚从运动场打完篮球回来，脸上挂满了汗珠，浑身湿漉漉的，但一双幽亮的眼睛充满了友善。
见程弯弯将信将疑，少年挠了挠头说道：“嗨，我叫邹方睿，我们家就在前边，你奶奶每天下午都在我们家打麻将。”
程弯弯依稀记得奶奶念叨过“邹方睿”这个名字，这个重男轻女的老太太，一心喜欢别人家的男孩，自己的孙女却不管不顾。于是她起身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双腿：“那走吧，带我去你家。”
推开邹方睿家的院门，程弯弯果然看见奶奶坐在麻将桌上，简直是乐不思蜀：“弯弯啊，你怎么来了？奶奶正忙着呢，你拿了钥匙先回去吧。”
程弯弯无奈地接过钥匙回家，在院子里撞上了准备进厨房的邹方睿，他举着两包方便面问她：“你要吃吗？”
程弯弯摸摸肚子，不客气地点头。
据说煮面是邹方睿的拿手绝技，他不仅有独家研制的酱料配方，还加上各种各样的配菜，将一碗面做得勾人胃口。程弯弯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因此她几乎是狼吞虎咽，连面汤也喝得见底。
邹方睿举着筷子，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再给你煮一包？”
“不用了，谢谢。”程弯弯用纸巾擦了擦嘴巴，“对了，我叫程弯弯，很高兴认识你。”
她的声调有些生硬，总是不自觉地带上一些粤语的发音，让邹方睿想起昨天在网上看到外国人学中文的搞笑视频。
那一年邹方睿15岁，读初三，和朋友一起把《古惑仔》整个系列翻来覆去看了5遍，幻想自己是叱咤风云的大哥，和一帮弟兄一起抢夺地盘和美女。
因此他从口袋摸出手机，一脸真诚地求教：“你能教我这几句粤语的发音么？”
2
程弯弯万万没想到，自己被孤立的局面竟然因邹方睿而终结。
渐渐熟络之后，程弯弯放学直接去邹方睿家写作业，运气好的话还能吃一碗面。为了给冲刺中考的儿子补充营养，邹妈妈狠心忽略他讨厌牛奶的现实，直接买了5箱牛奶，规定他每天喝两盒。
“你不喜欢喝牛奶？”程弯弯得知他想方设法把牛奶偷偷倒掉，挑了挑眉毛说，“那你送给我啊，别浪费。”
“没问题。”邹方睿喜出望外，从此每天早上他都会拿两盒牛奶去找程弯弯。临走的时候，还顺手摸了摸她的头。
程弯弯视力正常，审美良好，能瞧出邹方睿是帅哥的苗子。但她不知道，有很多女生暗恋他。
“你和邹方睿是什么关系？”半个月后，程弯弯在化学课上收到一张纸条。纸条是最后一排的李思纯传来的，每个班里总有几个不爱学习但颇有影响力的女生，她就是其一。
程弯弯提笔写道：“我们是邻居。”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想认识的话，我介绍给你啊。”
把邹方睿介绍给李思纯认识，然后趁机和她成为好朋友。这样一来，其他人也会对自己逐渐友善起来。程弯弯才不是那种偶像剧里的傻白甜，她心中的小算盘打得极响。
于是那个周末，程弯弯在下午5点半给邹方睿打电话。
“邹方睿，你来府衙的美食街接我。”
“现在？”邹方睿问，“我还在背化学元素表呢。”
“对啊，”程弯弯说，“你快来接我，我刚才被车撞了，走不了了。”
20分钟后，邹方睿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程弯弯和李思纯面前。程弯弯笑嘻嘻的，丝毫看不出受伤的模样。
“被玩具车撞了？算了，你没事就好。”善良的邹方睿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骗。
随后，程弯弯找借口去府衙参观一番，让邹方睿陪李思纯去吃东西。
府衙建于南宋，据说是现存最完整的官署衙门。程弯弯百无聊赖地在院落闲逛，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太过心酸。再一联想两人脸上此刻洋溢的笑容，有一丝说不出的悔意在心底蔓延。
过了半小时，邹方睿打电话送她回家。程弯弯走出府衙的时候，邹方睿是一个人。他穿着干净明亮的T恤，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等她。那一刻，程弯弯忽然觉得自己像喝了一瓶柠檬味的汽水。
甜甜的，又有點酸。
3
周一早上，程弯弯迫不及待地问李思纯昨天下午的情况。
“他太乖了，和我聊的都是化学元素表。”李思纯一脸失望，“还没有你有意思。”
此时，距离中考还有3个月。程弯弯自觉不去打扰他，和李思纯成为每天放学去奶茶店的朋友。后来，邹方睿顺利考上南阳最好的高中，陪她玩耍的时间变得寥寥无几。
与此同时，她和奶奶之间的矛盾也愈加尖锐。
因为之前从未一起生活，奶奶也不喜欢女孩，因此两人本就不够亲近。况且奶奶总是顾不上做饭，邹方睿也开始住校，程弯弯只好自己动手尝试。首次下厨的程弯弯差点把厨房烧着，奶奶关掉天然气出来后又是一番痛骂：“你怎么这么笨哪，做饭也不会！”
程弯弯也气急败坏：“我就是不会！”
最后两人不欢而散，奶奶照例出去打麻将，程弯弯坐在书房里小声啜泣，越哭越伤心。邹方睿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好看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程弯弯。他抽出两张纸巾，蹲在她面前耐心将她的脸擦干净，又把手中的卡片摆在书桌上，示意她选一张。
程弯弯不明所以地翻开一张，上面是邹方睿整齐的笔迹：带程弯弯去白河划船。
“走吧。”邹方睿耸肩，“这是命运的安排。”
程弯弯抽抽鼻子，擦干眼泪跟在他身后。
于是，两人冒着酷寒泛舟于白河之上，河面上孤零零地飘着一艘小船。程弯弯气定神闲地吃着糖炒栗子和蛋糕，不时伸出手掀起一阵水波。先前的不快一扫而光，邹方睿在一旁气喘吁吁地蹬着轮子。
“你太慢了，船都不动，快一点快一点！”
邹方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完了，我明天要感冒了。”程弯弯摸了摸快被冻僵的鼻子。
刺骨的寒风袭来，天空中铺满阴郁的乌云，白河远处的高楼笼罩在一片雾色之中，世界仿佛陷入黯淡无光的灰色。对面的邹方睿正望着河面发呆，而后，他笑得安静温柔，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没事，回去给你煮姜茶。”
他怎么就这么可爱呢？程弯弯在心底感慨，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得看牢他才是。
那一年程弯弯15岁，邹方睿17岁，没有人料到以后漫长的失散。
4
人的衰老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程弯弯一直觉得精神抖擞的奶奶还能打20年的麻将，谁知高三那年秋天，奶奶染上风寒，身体再也没有好起来。生了病的奶奶突然对程弯弯变得耐心起来，她看到瘦骨嶙峋的奶奶也多了几分心疼和愧疚，莫名理解了奶奶之前隐埋在暴躁脾气下的怜爱之心。
寒假時程弯弯参加高考集训班，一天早上，她临走前照例去找奶奶告别，房间里却一片沉寂。程弯弯的心头顿时浮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心脏怦怦直跳，她迟疑地走过去，摸到了奶奶冰凉的脸庞。
程弯弯逃也似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被吓得发抖，只能蹲在门后给邹方睿打电话。
“你千万别开灯，马上回到你的房间。”邹方睿说，“我现在和我爸过去。”
5分钟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邹方睿把程弯弯带回了家，早晨7点的天色微亮，她跟在他身后紧紧拉着他的衣角，看着少年高大的背影，程弯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稳。
世事变幻莫测，朋友来来去去，但他永远是她的避风港。
因为这种莫名的笃定，后来报高考志愿的时候，程弯弯一直发消息问他：“你想让我报哪个学校？”
彼时，邹方睿在南阳的理工学院，他向来恋旧，南阳有他最熟悉的朋友和风景。程弯弯一早就想好，只要邹方睿开口让她留下来，那么她肯定不会离开。
然而邹方睿一直坚持：“你的想法最重要。”
这并不是程弯弯想要的答案。
几天后，程弯弯索性去理工学院找邹方睿。她站在图书馆门口等他，那天橙红色的夕阳美不胜收，太阳缓缓钻进薄薄的云层里，邹方睿冷不丁从身后拍她的背，程弯弯被吓得一个激灵，刚想予以回击，却看到他身旁多了一个女生。那个怔忡的瞬间，程弯弯忽然明白他回复里的含义。
女生说话轻声细语，但很是开朗，晚上吃饭的时候给程弯弯提了很多选学校的建议。
程弯弯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着，不顾邹方睿紧皱的眉头，喝了很多店家招牌的青梅酒。晚上回家后，她借着酒意把早已填好的志愿全部换成了广州的学校。
倘若每个人是一颗小行星，程弯弯想不明白，为什么绕着自己飞行的邹方睿会忽然转移轨迹，选择离开自己。
5
上大学之后，程弯弯没有再回过南阳，也很少和邹方睿联系。唯一获取他消息的渠道变成了朋友圈，她知道他去上海看了林俊杰演唱会，知道他开始写毕业论文，也知道他考上公务员，但不知道他是否还和那个女生在一起。
而程弯弯在学校就和同学做起服装批发生意，大四那年她没有四处投简历找工作，顺应自己的天性成为小商人。后来邹方睿到广州出差，顺便去档口找她。
那天正好有不少客户来拿货，程弯弯忙得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四处找货、打包、算账，邹方睿站在收银台前一脸沉默。
“弯弯，终于谈恋爱了？还挺帅的嘛。”老客户朝她挤眼。
“不是。”程弯弯笑了，认真纠正道，“是邻居家的哥哥。”
直到朋友中午来接班，她才得以有空带邹方睿去吃粤菜。等菜的间隙，邹方睿很随意地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还没有呢。”程弯弯反问，“你呢？你和你女朋友怎么样？”
邹方睿一怔：“什么女朋友？”经她提醒，他这才想起来那个久远的黄昏，“那是我们班的团支书，我们两个正好在图书馆统计资料，就顺便叫她一起去。”
邹方睿还是和17岁一样，皮肤白嫩，笑起来温柔安静。程弯弯忽然想起小学二年级时，老师教他们用关联词造句，她最喜欢出其不意的转折句。
比如此时，虽然她终于听到了真相，但是时间已经毫不留情地过去了4年。
她忽然略带委屈地对他说：“邹方睿，我想吃你煮的面。”
邹方睿笑了：“好，等你下次回去。”
人的勇气是有限额的，每失望一次，就会丢掉几分。她始终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跟他走的勇气也在此刻消失殆尽。
半年后的一天，邹方睿发了一条“官宣”在朋友圈。
据说对方是邹方睿在公交车上认识的。
那天两人乘一辆公交车去上班，邹方睿正好站在她旁边，不动声色地帮助女生避免了“咸猪手”的骚扰。下车后，女生主动加了他的微信，又借故请他吃饭看电影。一来二去，邹方睿便被女生追到了手。
那天下午程弯弯没有工作，而是抱着手机在空荡荡的工作室里发呆。如今人人都称赞她年轻有为，有精彩的生活和成功的事业。然而心底残缺的角落，会在每个失眠的深夜，反复提醒自己永远失去。
6
邹家搬离老宅的前一天，程弯弯回到了南阳。如同每个高速发展的城市一样，南阳这几年开发了很多商业新区，到处都是开发中的地产住宅，一副蓬勃向上的模样。她先陪邹阿姨去了旧宅，邹方睿的房间几近搬空，只剩下一张旧床和两只檀木箱子。
邹阿姨说：“这箱子他宝贝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搬过去。”
过了一会儿，邹阿姨去客厅收拾东西。程晚晚的眼睛紧盯着两只箱子，手不自觉地伸了过去，将箱子打开。
箱子里都是一些邹方睿的旧物。有他学生时期的日记，他的日记止于大学毕业那一年，他说：喜欢一只鸟儿，最好的方式是放她飞往更高远的天空，而不是用华丽的鸟笼将之囚禁;有那一年他摆在程弯弯面前的卡片，她依次翻开，分别是“带程弯弯去白河划船”、“带程弯弯去吃披萨”、“带程弯弯去府衙逛街”……
还有程弯弯送他的所有礼物。
她想起邹方睿18岁生日那天，她软磨硬泡让他请自己吃了一顿KFC。吃饱喝足后，程弯弯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粉色玻璃瓶，里面有999个千纸鹤，笨手笨脚的她为了这个礼物花掉两个月的休息时间。
程弯弯喜滋滋地说：“邹方睿，你一定要好好珍藏哦。”
“什么玩意儿？”邹方睿撇嘴，她竟不知道粉色是他最讨厌的颜色，“回家我就扔进垃圾桶。”
“你说什么呢！”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程弯弯四处追着他打，“你敢！”
后来的这些年里，她时常梦到他，梦到18岁的少年，醒来却从未主动找他说一句话。她知道他亦是，他宁肯望着旧物发呆，也不会拨给她一个电话。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们早已失去了彼此。
一个追求安稳，一个向往天涯。现在想来，许是他有意令她误会，有意放她离开。
宇宙宏大又浪漫，他曾生活在她的小行星带里，所有轨迹以她为中心，沉默与她平行。然而终有一天，他也会成为别人的英雄和保护伞，于她便只是时光碎片中的残骸。
这一瞬，破窗而入的阳光静静铺满整个房间，似有似无的桂花香气袭来，程弯弯在迷离的眼泪中对自己说：这一次，就让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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