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洛的腔调

时间:2016-03-30 16:03:09 

“如果我不强硬,我不能活着;如果我不文雅,我不配活着。”——雷蒙德·钱德勒

侦探菲利浦·马洛(Philip Marlowe)的首次登场,是1939年,在雷蒙德·钱德勒的小说《长眠不醒》里。这是一个10月的上午,没有太阳,远处山丘上,残留着雨水的痕迹。马洛穿得不错,得体、整洁:浅蓝色西装、深蓝色衬衣,系着领结,口袋露出手帕一角。他甚至讲究了细节:黑皮鞋里,一双黑短袜,带着深蓝色花纹,与西服颜色呼应。他的脸刮得很干净,显得利落,“一点儿醉意也没有”——至于谁能知道这一点,那不关他的事。

马洛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他身高超过6英尺,体重约190磅,有一张女人喜欢的面孔。对于他的外貌,雷蒙德·钱德勒没有花笔墨直接描述,仿佛这是一个私人秘密,不值得言说。谜底的揭晓,是借陌生女人之口完成的:“个子挺高啊!还很漂亮。我敢说你知道自己挺漂亮。”面对恭维,马洛只是“哼了一声”——显然,自己的脸长什么样,不是这位硬汉派侦探所关心的事情。

“我不在乎你是否喜欢我的言行举止,我自己也不喜欢。它们很糟糕。在寒冬长夜里,我经常为之哀痛不已。”菲利浦·马洛说。从各种细节来看,马洛都称得上仪表堂堂——这一点经常为他自己遗忘,也为读者所忽视。他的硬汉形象深入人心,以至于人们只记得他的个性,而忘记了他的外表。仅凭这一条,就可以说,在人物塑造上,雷蒙德·钱德勒是十分成功的。直到今天,他笔下的菲利浦·马洛,依然是最受喜爱的侦探之一。

菲利浦·马洛出场的时间,在上世纪30年代。这个时代并不美好,资本主义的温柔面纱,被经济危机撕得干净。马洛(以及以硬汉派侦探们)所面对的,是一个残酷而粗粝的世界。现实的生活,使得他们无法像黄金时代的侦探那样,悠然自得地喝下午茶,不紧不慢地抽雪茄。地下小酒馆出售的烈酒,才是他们的生活安慰剂——就像另一位硬汉派侦探,马修·斯卡德说的那样:只有带着醉意出生,才能忘记所有的悲伤。

硬汉们遭遇的环境,是雷蒙德·钱德勒所生存的世界。萧条的世道,令人们失去了阅读精巧推理故事的闲情雅致——与此同时,从事该项写作的人,也失去了精心打磨的耐心,粗制滥造地进行着无聊重复。雷蒙德·钱德勒希望“启夕秀于未振”。在给朋友的信中,钱德勒写道:要找到一种雅俗共赏的方法,既有一般人可以思考的程度,又能写出只有艺术小说才有的力量。

然后,读者看到了菲利浦·马洛,一个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相结合的矛盾体——侦探马洛的诞生,实现了钱德勒的心愿。

1939年,钱德勒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长眠不醒》,大卖,成为畅销读物,与此同时,收获了文学界与评论界的好评。作为通俗小说家的雷蒙德·钱德勒,受到了加缪、奥登、T.S.艾略特和奥尼尔等文学家的一致赞赏。并且,他的魅力具有持续性。几十年后,村上春树将《漫长的告别》翻译成日文,并在后记中将之定义为“准经典小说”,认为钱德勒的作品影响了纯文学。从村上的一些作品中,我们也可以看到钱德勒的影响。美国推理作家协会(MWA)票选150年侦探小说创作史之优秀作家,雷蒙德·钱德勒排在第一名。

言辞是钱德勒作品的灵魂。“人们很难把说笑话和讲哲理合在一起,但钱德勒可以这样,在这一点上,和钱锺书先生的《围城》有一些像。”翻译家傅惟慈说,在钱德勒的笔下,“人就是人”。钱德勒不在乎推理,在他的小说中,人物大于故事。“侦探”是比“案件”更核心的存在。“钱德勒的小说,读者会一再阅读,全然不管答案已经知道了几十年。”作家阿城说,“钱德勒因他的小说不死。”

雷蒙德·钱德勒的人生,比菲利浦·马洛还要跌宕曲折。他45岁开始写小说,待第一本小说出版,他已经51岁了。在开始写作之前,他穿过网球拍线、采过水果、加入过皇家空军,做过石油财团的副总裁。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中上过法国战场,因为酗酒和自杀恐吓而失去过总裁工作,也认识过孤独与死亡。据说,钱德勒不喜欢看大海,因为海里有“太多的水、太多淹死的人”。

钱德勒“始终活在虚无的边缘”。这种人生态度,令他无法彻底沉浸在世俗成功之中——尽管命运一而再地将之赋予。小说成功后,钱德勒去好莱坞当过编剧,与之合作的导演包括比利·怀尔德和希区柯克。他的好莱坞之旅并不顺利。他嘲笑好莱坞,好莱坞也不满意他。然而,这并不影响其对电影史做出的贡献——黑色电影的兴起,就受到了雷蒙德·钱德勒等硬汉派侦探小说家的影响。他与比利·怀尔德合作的《双重赔偿》,被奉为黑色电影的经典。

像他笔下的马洛一样,钱德勒热爱酒精,愤世嫉俗,爱开玩笑。比如,他瞧不上以塑造“硬汉”著名的作家海明威,说他是一个“老说重复的话,直到大家都认为那很精彩的家伙”,还在小说里给一个笨警察取名叫海明威。他娶了一个模特太太西西,他们相识时,她是别人的太太,比他大8岁;结婚后,他发现她比他大18岁。钱德勒与她生活了一辈子。1954年,西西去世,钱德勒再度陷入酗酒,并尝试自杀,没有成功。

钱德勒希望写一部,“人人都在其间无忧无虑散步”的作品。尽管在侦探的世界里,一切只是表象。1958年,他写了菲利浦·马洛的谢幕之作,取名《重播》。这是一部与马洛系列其他作品迥异的作品,一贯与女人保持距离的孤独的马洛,玩起了恋爱游戏。雷蒙德·钱德勒对于女性的态度变得温和包容了,他甚至让马洛找到了真爱,一个美丽、富有,比谁都爱他的女人。这或许是钱德勒在临别之前,留给这个孤身作战的老伙计的一个告别礼物。

1959年,雷蒙德·钱德勒在异地他乡孤独地去世,只有17个人参加了他的葬礼。生前,他说:“我是个没家的人……到现在,还是。”

“我走出去,离开这寂静,如同逆水而行。”雷蒙德·钱德勒将菲利浦·马洛抛在了洛杉矶街头,一个充满犯罪和暴力的地方。“我看见马洛,总是在一条孤独的街道上,或是一间孤零零的房间里,他充满疑惑,却永远也不会被打倒。”在给朋友的信中,钱德勒这样写道。马洛就像《失乐园》里那个被驱逐了的大天使,行走在地狱的无边黑暗里,没有一个同行者。

我赴地狱,只因地狱不空。总有人要走到黑暗里,总有人要走到穷街陋巷里——他应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这种故事里的侦探应该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是英雄,也是一切。”在《简单的谋杀艺术》中,钱德勒写道。这个人没有污点,不卑鄙,也不胆怯。他一次次与深渊擦肩,凝视它,从来也不畏惧深渊的回望。振衣千仞岗,濯足万古流。菲利浦·马洛心中,是一片光风霁月。

钱德勒说,马洛不是完人,他是一个完整的人,普通,却并不寻常。他重视声誉,凭本能行事,从必然出发,不将这些挂在嘴上。他富于幽默,厌恶虚假。他有自尊心,你必须待之以礼,否则“后悔莫及”。他不会无故受人钱财,也不会忍辱不报。他可能会引诱一位伯爵夫人,绝不会侮辱清白的处女。——“他是他所处的世界中,最好的人;对于其他世界而言,他也足够的好。”

“如果我不强硬,我不能活着;如果我不文雅,我不配活着。”——这是雷蒙德·钱德勒的态度,也是菲利浦·马洛的腔调;“顽强的犬儒主义之下,隐藏的是纯洁的理想主义,美丽的输家被击败,却有沉着的姿态。”这是劳伦斯·布洛克眼中,亨弗莱·鲍嘉饰演的硬汉侦探形象,也是菲利浦·马洛的样子。

人们倾向于将马洛想象成亨弗莱·鲍嘉的样子。鲍嘉是第一个在银幕上扮演马洛的演员,也是此后的许多扮演者中,最受认可的一个。然而,在钱德勒的心中,马洛的最佳扮演者应该是风度翩翩的英国美男子加里·格兰特。在给朋友的信中,钱德勒描述过马洛的形象:他长得不错,但不过分,“过得去的好看”;他穿衣打扮不马虎,却也不追赶时髦,像个绅士那样,“符合期待的得体”。

马洛已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长眠不醒》中出场时,他33岁(这已经是我们所认识的最年轻的马洛了);在给朋友的信中,钱德勒表示,马洛是一个38岁的男人,这也是他在《小妹妹》中的年龄。到《漫长的告别》时,他已经43岁了。在成为私人侦探之前,他给地方检察官当探员,因为不听使唤,被检察官先生扫地出门,于是自立门户,做了私家侦探。

初识菲利浦·马洛的人,会对他的言辞留下深刻印象。有时你甚至觉得,他出来闯世界,靠的不是拳头,而是舌头。如果他生活在现在,大约可以成为一个伍迪·艾伦式的段子手。“她看着我,就好像我刚从海里夹了条美人鱼上来”;“总有这样的日子,你遇到的每个人都是神经病,于是你会开始照镜子,暗自纳闷。”——这是典型的马洛式腹诽。有时,他又极其沉默。“过于孤独的人,不是极爱说话,就是极不爱讲话”——这两点,马洛都做到了。

从许多方面看,马洛有些文艺气质。他受了良好的教育,进过大学,如果有需要,他也可以舞文弄墨。他的知识面很广泛,这令他可以与那些吟诵T.S.艾略特诗歌、阅读《金枝》、点评莫扎特与鲁宾斯坦的客户们自在地下棋喝茶。他爱好象棋和诗歌,喜欢翻阅书本,从上面找游戏来玩儿——尽管多数时候,他是自娱自乐的左右互搏。没案子可接的时候,他在家里拍苍蝇,感到它正唱着《丑角》的前奏翩翩起舞。

马洛的姓氏,源于伊丽莎白时期的英国大戏剧家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学过英国文学的人都知道他,这个著名的马洛,生前是莎士比亚最强劲的竞争对手,死后被一些学者认作“影子莎士比亚”。钱德勒想到这个名字,是因为大学校园里的同名建筑。

许多时候,马洛就像日常生活中的你我。他喜欢香烟,最常抽的是“骆驼牌”,一个口味偏重的老牌子,价格亲民。他偶尔会在家里抽烟斗,但不像高贵的英国侦探那么频繁。他喝很多咖啡,一开始使用法式压滤壶(参见《再见,吾爱》),到了《漫长的告别》里,换了另一种。通常情况下,他喝什么都不加的黑咖啡,只有在清晨,才会在咖啡里加上一些奶油。他的待客之道,是香烟与咖啡。点上一根烟,倒好一杯咖啡,再在咖啡里加上一些威士忌——然后,望着袅袅升起的烟雾,观看鸟儿在窗外的金钟花上啁啾。

他对于酒精的爱,比多数人来得热烈——尽管对此他不太承认。“我是一个偶尔的酒客,为了寻找啤酒而出门,却在新加坡司令前面醒来,满脸胡茬。”马洛先生说,“为了消除宿醉,我决定喝酒。”他喝威士忌和白兰地,酒量很大。他喝的威士忌不贵,多是常见的肯塔基波本,比如四玫瑰——在这一点上,他表现得像一个地道的美国侦探。他也会因为某个特别的人,喝某种鸡尾酒,比如螺丝起子——“一半金酒,加上一半青柠汁”。

菲利浦·马洛不富裕。“相对而言,他是个穷人,否则就不会干侦探工作了。”在他所接手的所有案件中,赚得最多的一笔是850美元。他的开价是每天40美元,但在通常情况下,只收25美元,再加其余开销的额外费用。他的银行里只有1200美元,外加几千美元的债券,生意不好的时候,也会手紧。他没有不动产,搬过许多次家,曾经在酒店里一住近10年。到了《漫长的告别》里,他租了一栋房子独享。他在这栋房子里住了很久,直到最后一次出场。

你很难找到比菲利浦·马洛更孤独的人。他独来独往,没有朋友,没有搭档、助手、秘书或管家。他一个人住,没有太太、前妻与女友。甚至连只猫或狗,他都没有。他的家庭状况是一个谜。他不愿意结婚,“因为受不了一个警探太太”;他也不愿意接手离婚案子,或许仅仅因为麻烦。我们不知道他对于家庭的冷淡来源于何处:是过往的经历所致,还是天性使然。或许,这只是马洛的自我选择——他的孤独,给予了他最大限度上的自由。

“一百个人中只有两个人婚姻美满,其他人只是努力维持罢了。20年后,男人只剩下车库里的一张工作板凳,其余一无所有。”马洛说。他对婚姻的态度极其清醒,可以毫不犹豫地拒绝一个愿意为他“把全世界买下来”的美艳女人,甚至是在对其有所爱恋的情况下——在最后的谢幕曲《重复》里,马洛追忆起这段情事,称之为唯一的、短暂的爱情。

“爱情,这个字没有生命,没有力量,老让我想到穿绉纱裙的小女孩,露出可爱甜蜜的笑容,还有甜蜜害羞的声音,搞不好还穿了不合身的内衣。”在《小妹妹》中,钱德勒借了一个女人之嘴这样说。

女人喜欢马洛,据说,马洛也喜欢她们。他懂得如何与异性周旋,如果他愿意,情话可以说得很漂亮:“我的命可以贱卖,就因为我爱上了一顶翠雀花篮的帽子和一道高跟鞋敲打的头部伤口。”打一开始,雷蒙德·钱德勒就给马洛贴上了“酗酒、爱女人”的标签,却吝于多给予他几次切实的罗曼史。更多时候,这个人物设定只体现在字里行间,是嘴皮子上的快活。在这一点上,马洛远远及不上他的许多风流同行,比如亚森罗平和“雅贼”伯尼。

在他所处的那个“委托人比凶手还肮脏”、“漂亮女人比男人还坏”的世界里,马洛颇受了一些诱惑。然而,他的冷淡、机智与职业道德,总能让他及时脱身,从不被女性愚弄——有时甚至表现得像个柳下惠(比如《长眠不醒》)。作为一个酒精上瘾的人,他甚至可以逃出自己总结的“任何酒鬼最后都会搭上一个荡妇”的必然率。他对待女人的态度,仿佛只有两种:憎恶与同情,颇似古典小说里降妖伏魔的僧人。马洛的性格,“比一杯干马提尼酒还要干”。这种冷感,提升了他的吸引力——没有什么,比“无欲”更具魅力的了。

菲利浦·马洛像一片冬季的海,厚厚的冰层下面,有生命的悸动——凿开冰面困难而危险,只能等待季节更替,令其展现姿容。见惯死亡的人,不会多愁善感——“死人比破碎的心沉重得多。”马洛坚硬的外壳下,有一颗柔软的心,“会在深夜里,听见他人哭泣”。

唯有金子般的心灵,才能在弥长的黑暗中,照见陌生人的眼泪。

马洛的情感,隐藏在犬儒主义的面孔之下,极少浮出水面。偶尔,马洛也会流露细腻的情绪变化。比如,在《漫长的告别》结尾处:特里(Terry Lennox)告别之后,马洛看着门关上,听着脚步声消失,依然继续倾听。“听什么?莫非希望他忽然止步,转身回来,说服我改变心中的感受?算了,他没有。”马洛的情感流泻,也止于此,就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很快消失不见。

人们将马洛称为“高贵的骑士”——这是关于马洛的所有评价中,最获认可的一个。我们可以在许多方面看到他与这个称呼的相似之处。中世纪的骑士在无尽的森林中建功立业。而菲利浦·马洛所处的世界,是一个现代化了的魔幻森林,隐藏着谜团、启示、未知和死亡。

这片森林充满危险。他遇到的所有陌生男性,都有备而来,多数不好对付。至于女性,则分为两种,一种脆弱似白兔,一种恶毒如女妖,并且,以后者居多——这些蛇蝎美人,“只要是貂皮,就会披上去;只要是天台,就会站上去”。像骑士一样,马洛经受着生存和道德的双重考验,在这些考验面前,始终维持着高贵的人格。

至为相似的,是被放大的孤独。骑士孤身前行于中世纪森林的迷雾里,侦探独自踯躅在都市森林的黑暗之中。生活在钢筋丛林之中的人,拥有“孤独”的共性,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然而,鲜有人会像菲利浦·马洛这样,毫无顾忌地将这个特征显露出来,即使是他的侦探同行。马洛无视现实、拒绝任何一种融入——就像他拒绝同伴、搭档和妻子。雷蒙德·钱德勒将一个田园骑士般的人格,放进一个工业游戏规则受到质疑的时代,像一场宣战。

菲利浦·马洛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除了自身的魅力,他几乎一无所有。然而,我们喜欢他,一个秩序破坏者,一个自然的人,他不是工业社会的螺丝钉。马洛孤立地生活着,进行着一场加缪意义上的“对抗”,就像一个人本主义符号。钱德勒描写的,是“人的处境”。处于现代森林中的我们,也会面临与马洛相似的处境,却很难做得像马洛一样。

粗粝冷硬的外表,让作为侦探的菲利浦·马洛,不落痕迹地融进穷街陋巷之中。他游走在那个世界,又始终抽离。他讲着那个世界的语言,却从来也不是他们中的一员。钱德勒说:“如果世界有足够多他这样的人存在,这个世界将是一个可以过太平日子的地方。”在一次次冒险之中,菲利浦·马洛与既定世界一次次告别。他每说一声“再会”,那个世界就死去一点。

文 何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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