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的石膏矿 漫长的救援与失落的乡村

时间:2016-05-27 16:31:02 

平邑县坍塌的石膏矿导致15人丧生,创造了国内矿难救援最长时间的纪录,也将不同程度地改变村民与村庄的命运。

2015年底,山东省平邑县保太镇万庄村的一个石膏矿发生坍塌事故,29名矿工被埋,矿主则在事发后两天跳进矿井自杀。针对这起矿难的救援一共持续了40多天,在最终幸存的15名矿工中,有11人在事发后两天内获救,而另外4人则经历了长达36天的救援,1月29日晚上才获救升井。这不仅创造了国内矿难史上最长救援时间的纪录,也是中国在矿难救援方面首次应用大口径钻孔的成功案例。在救出被困一个多月的4名矿工之后,奇迹没有再次出现,除了一名确认遇难的矿工,其他13名被埋矿工一直处于失联状态。2月6日,专家组在现场勘查、分析之后,认为现场已经不具备施救条件,而根据人体生理极限的一般规律,失联矿工也已经没有生存可能,于是决定终止救援。

一周之后,我来到万庄村,希望在事情稍微平复后对这场灾难做一个更深入的观察,但是,对于这场事故,获救的矿工、遇难矿工的家属与自杀矿主的家属无一例外选择沉默。此时的万庄村表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数百人的救援队伍早已撤出,只剩下两名警察在发生坍塌的核心区域外值守。但矿难留下的痕迹依然随处可见,事故现场外围仍旧拉着警戒线,提示“塌陷区”的白底红字警示牌也插得到处都是,村庄里多处水泥路面断裂、向上拱起,部分区域甚至整体塌陷了三四米,矿井外围一处麦田里塌陷形成的十多米深的大坑看上去更是触目惊心。村民们见识了这场矿难惊人的破坏力,回忆起来仍心有余悸、惶惶不安。

不过,这场矿难看似突如其来,隐患却已经存在了很久。万庄村有丰富的石膏资源,开采石膏矿已经有20多年历史,还发展起石膏加工工业,逐渐成为保太镇甚至整个平邑县数一数二的富裕村庄。收益的另一面是风险,虽然矿场小心翼翼地避开在村庄底下直接开采石膏,但在村庄外围的挖掘却不可避免,多年以来的持续开采导致地下形成了大面积的空采区。因此,某种程度上,矿井坍塌的危险似乎迟早会发生。事故最终于2015年12月25日突然降临,除了造成15人死亡,还将不同程度地改变村民与村庄的命运。

坍塌

石膏矿具体是几点几分坍塌的,赵建华记不清楚了,“大约是七八点钟”,那时候他刚从村子附近的石膏板加工厂下晚班,回到家吃完早饭,躺在床上准备补觉,结果刚躺下不到半小时就听到轰隆隆几声巨响,床也被震得弹起来,震动持续了大约两三分钟。他和老伴周秀云的第一反应都以为是地震,周秀云喊他起床去外面躲躲,赵建华没理会,嘟囔了句“没事”,就裹着被子继续睡。周秀云只好自己跑出去,等她到了村里的小广场、跟着街坊邻居去看了麦田里断裂塌陷形成的十几米深坑,七嘴八舌地一讨论才知道是村头的一处石膏矿井坍塌了。

周秀云迅速跑回家把消息告诉赵建华,听说是石膏矿井坍塌,赵建华没再犹豫,立刻起身,穿上衣服就出了门。赵建华今年57岁,前些年一直在矿场上开车运送石膏。五六年前,他把家里的车卖掉,又在矿场上当起了信号工。与石膏矿的其他工种相比,“信号工”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赵建华基本不用下井,只需守在地面的矿井口“打铃”,负责发送和接收信号。矿场一天24小时不停工,实行早中晚三班制,每半个月轮换一次。赵建华每天工作8小时,月收入大约在2600元左右,虽然比井下的矿工要少一两千元,他自己却很满足。“下矿井还是有危险,在地面上虽然挣得少,但是更安全,干的活儿也相对轻松些。”他说。

赵建华上班的矿井跟发生坍塌的矿井属于同一个矿场,不过事故发生之前,矿场就已经全部停工了。“说是要检修矿井,等过完年再重新开工。”赵建华说。当时离过年还有一两个月,赵建华闲不住,干脆又找到附近一家石膏板加工厂打零工。石膏板加工厂的工作没什么危险,收入也比在矿井工作少了将近一半,每天只有五六十元,赵建华没在意,“反正就在那儿干个把月,总比在家里闲待着强”。他打算等年后矿上开工了回去继续上班,可意想不到的是,矿场停工没多久就发生了事故。万庄村多年以前也曾出现过矿井坍塌,可是这次明显不一样,坍塌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力,断裂的墙面、水泥路面以及瞬间形成的深坑都让村民们胆战心惊,大家不太敢靠近事故现场,只好守在矿场外边等待观望。赵建华起初并不知道矿井下面还有人作业。“邻居问我,‘井下面的人都出来了吧?’我还说‘都出来了,下面没有人’,后来才知道矿井里有支29人的检修队伍。幸好当初是停工检修,如果是正常开采,这片矿井底下少说也得有100多人,想想都觉得后怕。”

矿井为什么会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突然坍塌,这是赵建华和其他村民们都想不通的地方。大约半年多以前,山东电视台一家都市频道曾报道称平邑县万庄村地下频繁震动长达三个月,还有村民的房屋被震裂,石膏矿场的负责人当时回应说,震动声是因为工人们每天三次在井下进行爆破开采,属于正常的施工行为。赵建华也不认为巨响和震动是矿井要坍塌的征兆,因为“20多年来都是这么在地底下放炮爆破的,很正常”。

而对于当时在井底200多米深处作业的矿工来说,这场坍塌来得同样突然。一名获救矿工当时正在井下钻孔,他回忆说,突然一阵狂风把他挤到巷道壁,身体动弹不得,耳朵也听不见声音,巷道底部开始摇晃,顶部则开始落石,出口被堵住,他只能找到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而另一名铲车工回忆起来也是相似的经历。“坍塌发生前,井底一点动静都没有,然后石头突然之间就像雨点一样掉落下来,巷道里的灯一下子全灭了。”他跳下铲车跑向安全巷道,头部和右腿被石头砸中,幸亏伤势不重,暂时得以安身。

救援

坍塌发生后,有4名矿工很快爬出井口成功自救,还向救援人员报告了井底作业位置。最先赶到现场的两支矿山救援队便根据图纸和作业位置信息进入了坍塌的巷道。巷道当时已经被损毁严重,顶板冒开,形成很宽的裂缝,井下的运输设备也全部瘫痪,所有救援设备材料都只能依靠肩扛手抬来运送。救援人员只能一边用膨胀器、钢钎、电钻扩修,一边用钢、木柱做支架支撑巷道顶篷,开辟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有的路段被石块挡住,犬牙交错,只能趴在地上爬行,被困人员也是爬着运出来的。”救援现场技术专家组副组长张希诚回忆说。

尽管遭遇了多重障碍,但最开始的救援还算顺利。救援队在事发当天就将6名被困矿工救出地面,之后又在巷道里找到另外两名被困矿工,其中一人已经死亡,另外一名矿工的双腿被巨石压住,光是挪开石头就花了8个小时,直到第二天凌晨才被救出。而此时还有17名矿工处于失联状态,按常规方案,打通两条井下救援通道是最有可能实现快速救人的方法,但井下的巷道不断发生坍塌和冒落,涌水量也不断增加,很快就淹没了井下的救援基地。

矿山应急救援专家杜兵建是此次救援现场的技术专家组组长,他在事故发生后第二天到达现场,在了解到矿难的严重程度之后,立即建议指挥部采取钻孔救援方案,并从全国调集12名专家成立专家组。救援指挥部采纳了他的建议,决定采用井上钻孔的方式进行救援。

根据图纸和事发时的工作情况,救援组分析确定了人员被困的大概位置,并在当天作业的矿井附近钻挖了多个小口径探测孔。

整个救援过程从此时开始历尽曲折。石膏矿的地质条件非常复杂,钻孔并不容易,1号探测孔打到预定位置后,内部却发生坍塌,卡住了钻头。救援人员多次尝试也未能成功提取,只好将钻头钻入巷道底部,对钻头实施爆破,只将钻杆提取出来。钻孔打通后,救援人员将生命探测设备下放到矿井中,但没有探测到生命迹象。直到12月30日,事故发生后第五天,终于传来一点好消息。“救援队钻挖了一个2号孔,生命探测仪放下去后,发现矿井下有人员活动,我们立即下放通话设备与他们取得联系,得知井下有4名被困矿工,赶紧把食物、衣服和药品等物资顺着救生孔投放到地下。”杜兵建说。

但是,直径为160多毫米的小口径救生孔只能向井下运送生存物资,被困矿工要从井底出来,只能依靠大口径钻孔救援,而这一救援方式此前从未在国内应用过,即使在世界范围内,也只在2002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州魁溪煤矿矿难和2010年智利圣何塞铜矿矿难上成功过,这次救援能否成功则充满变数。但救援队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冒险一试。为了加快进度,指挥部将调集来的三台口径超过700毫米的钻机全部投入作业,24小时不间断施工。由于从德国引进的一台钻机是首次使用,为防止出现故障,救援组还特地请来在华指导培训的德国专家现场操作钻机。

只要钻孔打通,就可以将被困人员提升到地面,然而钻孔进行得并不顺利。石膏矿山地质结构复杂,是打孔救援面临的最大障碍。“矿山从地表至井下巷道顶板有220米,依次为表土层、灰岩层、砂岩层和石膏层,除表土层外,其他三层均夹杂着石灰岩并有两层含水层,以致井上钻孔救援多次出现钻头被卡住等问题,严重影响了救援进度。”杜兵建说。在钻孔过程中,3号孔刚打到30米深,4号井的井筒便摇摇欲坠,而4号井筒一旦震塌,投递物资的2号孔也会受到影响,造成物资补给中断,危及被困矿工生命。救援专家商议后决定放弃3号钻孔,又新开了5号钻孔。

5号钻孔是最后成功打通的大口径钻孔,也是费尽周折。钻机好不容易推进到地下约170多米深时,钻头却被卡住了,动弹不得,不得不提取钻头重新钻。到1月23日中午,钻孔终于打到巷道顶部,但却发生偏斜,没能与巷道相交,这让杜兵建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救援进展一直很缓慢,被困的矿工曾经以为我们放弃了,通话时哭着问我们是否还在救,说要是没救了,就跟他们直说,还让我们给家人捎话,‘万一出不来了,别想他们’。矿上安排了心理医生安抚他们,我们还用手机拍摄了现场的救援场面送到井下让他们坚持住。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我特别担心井下的矿工精神崩溃,又怕持续不断的矿井坍塌掩埋了他们的避难之处,费尽力气打通的钻孔如果因为地层变形遭到破坏,我们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杜兵建说。操作钻机的德国专家当时也几近崩溃,他从操作室里走出来,先是对着指挥长深鞠一躬,然后抱住他号啕大哭,道歉说:“对不起你,我没有打好钻机。”杜兵建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掉了眼泪。“指挥长安慰大家时,我突然想到,井下的4名矿工可以配合着从矿井巷道往钻孔方向掘开通道实施自救,我们可以给他们做技术指导。”杜兵建说。

于是,救援人员通过电话向被困的矿工说明了情况,又通过投食孔向4名矿工投送气泵凿岩机、羊镐、钢钎等掘进工具,告诉他们配合井上救援人员,打通巷道与救生钻井筒之间的通道。1月28日下午,救生通道被打通,但是一块岩石却突然出现挡住了施救路线,救援人员只得再度开动钻机。1月29日晚,救生通道再次被疏通,救援人员放下了救生吊带,21时21分,起重机将首名矿工提出地面,此后,每隔半小时就有一名矿工成功升井,22时50分,第四名矿工也成功升井。

此时距离事故发生已经过去36天,另外13名失联矿工却始终没有找到。2月6日,救援指挥部委托水文、地质、采矿和医疗救治等方面的多位专家进行了现场勘察和分析研判,认为井下巷道已全部冒落,地表水、灰岩水和老空水已溃入井下,现场不具备施救条件;而根据人体生理极限的一般规律分析,井下失联人员已无生存可能,救援宣布终止。

矿主之死与村庄命运

坍塌的石膏矿除了造成14名矿工遇难,矿主马丛波也在事故发生后两天跳井自杀。按照当地的规矩,发丧一定要在“立春”、也就是腊月二十六之前完成。赵建华偷偷告诉我,村里遇难的几个矿工基本是在腊月二十三前后签了赔偿合同,赶在腊月二十六前办完丧事。但因为石膏矿的事情没处理完,马丛波一直未能“入土为安”,拖到正月初八才出殡。

我原本以为石膏矿与村庄处于对立状态,尤其是在发生坍塌事故后,矿主马丛波更会成为村民们“仇恨”的对象,可是到了万庄村之后才发现事实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万庄村与石膏矿近20年来一直和谐共生,矿主马丛波则成为其中至关重要的纽带。

马丛波50多岁,被村民们称呼为“马老板”。他早年间在东北闯荡,1998年前才回到家乡万庄投资石膏矿,花了100多万元开拓通风巷道、增设安全设施,使处于停产状态的矿井重新恢复生产。2001年,保太镇政府从万庄村石膏矿撤资,矿场成为村办集体企业,更名为万庄膏业有限公司,马丛波承包了企业,也赶上了石膏开采销售的好时候,矿场效益不错,他又接连投资新开了几处矿井,还顺利地兼并了保太镇的另一家石膏矿场。虽然只是一家村办集体企业,但万庄膏业公司实力不俗,当地财政资料显示其为平邑县重点税源企业,2014年在县里的纳税榜上排名第9,2015年的纳税额虽然同比下降一半,但仍在纳税榜上排第16名。

矿场也给村庄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益。因为石膏资源的开采加工,万庄村成了保太镇甚至平邑县里“数得着”的富裕村庄。这个离平邑县城10公里的村庄干净整洁,宽阔的水泥路贯通全村,房屋普遍整齐气派,还修建了一个花园式的小广场,看上去颇有点城镇的模样。

附近的村民们分享了石膏工业带来的好处,虽然同样需要出卖苦力,但农民们在家门口的矿场里打工,不用背井离乡,能够继续照顾家里,每个月还能有从一两千元到三四千元不等的收入,这种“半工半农”的状态称得上是农民们能够想象到的理想生活。

马丛波也很自然地成为村民们感激的对象。他个性张扬、要面子、爱吹牛,但是为人随和、出手大方,口碑很好,在村庄的角色和形象都很正面。我在万庄村里碰到的几个村民都对他赞不绝口,告诉我:“他每个月会给村里70岁以上的老人发70块钱的养老补贴;村里的孩子考上大学,他还会根据学校等级发放奖励;村里但凡有红白喜事,不管关系远近,他都会送钱送东西……”他对矿工也很好,“没有老板架子”,还曾抵押了家里的房子贷款给工人发工资。“这两年石膏的销路不好,马老板经常拖欠工资,但是大家都信服他。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压了4个月工资没发。出事前两天,马老板还把工人们召集起来,说要先发两个月工资让大家过年,我们刚签了字,矿井就塌了。”赵建华说。

像万庄这种依托矿产资源开发的村庄存在着天然的风险,对于这一点,矿工们心知肚明。他们并未回避,而是在能够承受的范围内默认和接受了风险。在矿井打工的农民年龄一般都超过四五十岁,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几乎没有。“年轻人不愿意下矿井,基本都选择外出打工。即使有年轻人愿意下矿井,家长们也绝不同意,毕竟还是有危险。比如我在矿井下干了将近20年,但我肯定不允许儿子下矿井。”村民刘庆山说。他今年54岁,原本打算在矿上再干几年,但事故发生后,他改变了主意。“这回有点害怕了,矿井即使重新开工,我也不打算干了。”

石膏矿坍塌打破了村庄惯常的生活节奏,但大家对矿难却抱有一种难得的宽容,情绪上并不义愤,反而像是对待一场无法回避的天灾。村民们对马丛波的死充满惋惜,感叹他最近几年运气不好、事业不顺。“马老板这两年在外面投资了好几个项目,结果被人坑了,赔进去上千万元,村里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一些。”赵建华说。

如此看来,坍塌的石膏矿在某种程度上像是压垮马丛波的最后一根稻草,而这根稻草也将改变村民和村庄的命运。马丛波死了,维系石膏矿与村庄的纽带断了;而石膏矿不知何时才能复工,村庄多年来享受到的资源便利也将逐渐消失。矿难之后,村民和村庄何去何从,成了一个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

记者 付晓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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