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唐太宗缺席的典礼

时间:2016-12-05 09:41:01 

来源:中国企业家 14年第22期

这一场盛大的颁奖典礼惊动中外,它与唐太宗关系甚大,但他没有来,来的是光头尹衍梁。

一改往常,不怒自威的尹衍梁穿上了黑色燕尾服,雪白的领结打在白衬衫上。他慢步走上主席台,正襟危坐,把右手边的座位留给了马英九。

这是9月份首届唐奖颁奖典礼现场,作为唐奖创始人,尹衍梁的装束已经证明了他对这场典礼的重视。此前出现在媒体镜头里,他大都是穿着黑衬衫或牛仔上衣——黑衬衫是润泰集团的工作装,而偏爱牛仔上衣则是因为他的家族从纺织业起家,他父亲尹书田曾被称为“牛仔布大王”。

高朋满座,胜友咸集。坐在尹衍梁左手边的,是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翁启惠和唐奖评选委员会执行长陈振川。唐奖评选工作都由“中央研究院”负责,完全独立。

典礼期间,尹衍梁没有说话。长荣交响乐团演奏的唐奖序曲,以及随后演奏的小号与唢呐,他听得出神。

永续发展奖、生技医药奖、汉学、法治四个奖项依次颁出,获奖者上台,从马英九手中接过奖章证书,然后发表感言。

唐奖每两年评选一次,单项奖金不低于4000万元,另有不超过1000万元的研究补助费(补助费应在5年内用完)。

“获得第一届唐奖汉学奖是我生平的最高荣誉。”余英时在发表感言时说,“汉学的世界重要性正在不断地继长增高,作为一种人文研究专业,它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需要鼓励和支持。唐奖在此时降临,实在是难能可贵。”他恳切希望,“唐奖可以吸引更多的青年才俊,将新鲜的观点和见解带进汉学世界。”

要不是因为礼数周到,余英时未必会赴台领奖。

85岁的余英时思静不思动是有原因的。6年前,他到台湾领台湾政治大学荣誉博士学位,因为行程安排得太满,几乎是“仓皇离台”,返美后养了很久的病才恢复过来。

为了消除余英时的顾虑,陈振川专程到余英时普林斯顿的家中拜访,但余英时一直推辞,甚至开玩笑说宁可不要奖金。“最重要的是他担心身体吃不消。我们安排了专业的医生,给他做了体检,让他不要有太大压力。他领完唐奖,发觉自己身体还不错哦!”陈振川说。

精致是唐奖在细节上的追求,为了礼遇获奖者,他们在台湾一下飞机,主办方就给他们每人配置大小秘书贴身照顾,朱文琪是余英时的大秘书。虽然一开始余英时婉拒礼遇和秘书,说他在美国独立惯了,但不到半天时间,他就和朱文琪熟络起来,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

朱文琪性格开朗,她并非台湾人,从小在国外长大,没什么等级观念,自然很容易跟余英时交流。余英时谦虚,她就把余英时当朋友看。在奔向各个活动的车上,余英时会跟朱文琪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朱文琪虽然无法在学识上与余英时产生共鸣,但在生活上,她还是学到了不少,“余先生是很平稳的学者”。

领奖时,余英时是被朱文琪搀扶上台的。前一天晚上,他睡得不太好,但朱文琪是颁奖典礼结束后才知道这一点的,虽然此前她一再被叮嘱,要注意余英时的身体状况。

此后,在台北国际会议中心的演讲中,主办方事先专门为余英时准备好了沙发,台下坐着众多年轻学者和学生,场面爆满。余英时演讲了整整一个小时,为了让大家有学习的感觉,他都站在台上讲。朱文琪在后台看傻眼了,她试图提醒,但余英时说没问题。讲座结束,朱文琪觉得余英时都快走不动了。回到座位回答问题,观众热烈鼓掌。“他希望下一代更好,他不断鼓励年轻人,包括中研院史语所的黄进兴所长都很感动。”

对法治奖获奖者奥比·萨克思来说,唐奖或许也是一个额外的“负担”。9月份他正好在美国耶鲁大学访学,为了领奖,不得不请假一周,由美飞台。

1988年,奥比被南非白人政府的特务安放在车下的炸弹炸伤,永远失去了一只手臂和一只眼睛的视力。他没有选择激烈地报复,他说,“若民主能在南非落地生根,那就是我温柔的复仇”,甚至说,“玫瑰与百合将从我的断臂绽放”。

1994年,曼德拉出狱,流亡多年的奥比获得曼德拉提名,成为新成立的宪法法院法官。他一生致力于为民主、自由的南非带来法治。

这一次,奥比没有像其他男士一样着燕尾服,而穿了一件颇有象征意味的“曼德拉衫”。独臂的奥比在前面走,他最疼爱的8岁儿子在后面拉着他空空如也的袖子,蹦蹦跳跳,笑得欢实;奥比在宣读获奖感言的时候,用嘴唇翻动手里的稿子,让与会宾朋感动不已。

“南非民主宪政体制是曼德拉的最大遗产。”奥比在演讲中宣称,他曾参与南非抵制恶法运动,反抗种族隔离政策,也曾协助非洲民族议会起草组织行为准则和各式法令,并投入南非民主新宪法的起草工作,同时以宪法委员会、非洲民族议会行政委员会成员身份,投入南非转型阶段的民主协商。

奥比与海峡两岸均有渊源。去年底,他曾应雷震民主基金会邀请赴台讲学一周,他的《断臂上的花朵》一书最近也已在大陆出版。该书叙述了奥比从政治受难者到人权大法官的心路历程。在15年的大法官生涯当中,奥比与其同僚为南非拟定了许多独到且深具前瞻性的判决书,在人权保障方面甚至足以作为西方国家的表率。

去年赴台讲学时,担任奥比口译工作的就是这次陪同他的秘书宋承恩。宋承恩是个在读法学博士,2013年3月,唐奖开始运作不久,他就加入了进来。相比之前的口译工作,这次唐奖活动安排紧凑,他没有太多时间跟奥比进行专业上的交流,但他为奥比买了一双鞋。原因是,唐奖周期间,台北下雨,奥比的鞋子破了一个洞,被水打湿后,走起路来咯吱作响,朴素的奥比只好请宋承恩代他买鞋。

“我相信台湾人了解法治不容易,不管法院、检察院,大家对法律的印象都不好。透过奥比大法官个人,或许可以让大家知道法治是怎么回事。”宋承恩说,奥比是特殊年代里反抗的象征,一个曾经的被压迫者或许更容易引起民众的共鸣。“他是标杆性的人物,他背后的理念,对尊严的追求,对人类社会很重要。”

戴上桂冠的还有生技医药奖得主美国德州大学教授詹姆斯·艾利森、日本京都大学讲座教授本庶佑,以及永续发展奖得主格罗·哈莱姆·布伦特兰夫人。布伦特兰夫人是挪威首任女首相,后曾担任联合国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主席,1987年在联合国发表一篇报告《我们共同的未来》,奠定了人类永续发展的基础。颁奖前,陈振川曾飞到奥斯陆,拜见这位住在40多平米老屋里的前首相。

“他们站在世界的前端,很多想法都是相通的。”陈振川说,这是他听完5位获奖者演讲后的最大感受。

20多年前,尹衍梁就想创办唐奖。正式拟议设立前,唐奖基金会董事曾建议尹衍梁将此奖命名为“尹奖”,一如“诺贝尔奖”和“邵逸夫奖”。尹衍梁想得很明白,他绝不会只站在一个人或是一个家族的角度考虑唐奖的意义。“唐朝是一个盛世,民族融合,文化璀璨,大唐也拉动周遭经济的发展。唐人面对世界展现的自信、兼容各种文化的胸怀、气度即系唐奖要发扬的理念。”

尹衍梁的认识与他的经历有关。

他曾是个问题少年,让父亲头疼不已。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他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是台湾现任“立法院院长”王金平。因为小时候总挨父亲的打,尹衍梁暴力成性,整天打架,曾因此进感化院。有一次打斗,他肚子上被人划了一个大口子,跑到王金平的宿舍躲避,王金平给他包扎,劝他:“衍梁,父母对你期待很高,你不认真念书还被人打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毁损就是不孝。你非重新做人不可。”王金平没有向学校汇报这件事,否则尹衍梁少不了被处分。尹衍梁自此开始真诚地改过自新。

多年之后,尹衍梁再见到王金平,当众给王金平下跪,意在行跪师礼。去年年底,他应王金平邀请,参加一场国学文化与企业经营研讨会。演讲前,他双手合十,给身旁的净空法师和王金平一一鞠躬作揖,当着几百听众的面,他动情地回忆起自己的成长经历,还掉下了眼泪。

尹衍梁26岁结婚,随即接替父亲掌管了润泰纺织等家族产业。他没度蜜月,一心一意的追求财富,“跟牛马一样”。王金平曾提醒他,“你把事情做好,钱会倒过来追你”。尹衍梁信了这句话,他把润泰集团的“润泰”二字释为“润泽社会,泰安民生”。具体来讲,就是做生意要让家人、股东、社会都满意。

他坚持这样做,生意越做越大,业务范围涉及房地产、金融和零售业,据《福布斯》统计,他的身价超过44亿美元。对大陆消费者而言,最熟悉的还是润泰集团旗下零售板块——大润发超市。正如本刊此前的封面文章《双线枭雄》所报道的那样,大润发至今已稳坐大陆商超零售市场头把交椅5年时间。

这个曾经的问题少年、如今的佛教徒打定主意要做善事。2009年,台湾遭受莫拉克飓风,尹衍梁接到当时“内政部长”廖了以的电话,要他在五小时之内准备两万份食品。尹衍梁就调动台南的量贩店将12包方便面、12包饼干、6瓶矿泉水装在一个纸盒中,配送两万份到机场。廖了以问他要不要发票?尹衍梁说,不需要,钱也不要。“这是我们的福气,让我们去供养这些受苦受难的菩萨。”

陈振川此前担任工程会主委,重要工作之一就是负责莫拉克灾后重建,尹衍梁经常给陈振川打电话,问他需要帮什么忙。“我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就直接派工程师来现场,出钱出力,而他都不会让外面知道。”

汶川地震发生后第三天,尹衍梁打电话给大润发董事长黄明端:“阿端,要不要仿照台湾一样,打开仓库,让解放军进来搬货?”黄明端说:“你实际一点,我们最近的店离灾区2500公里,道路也不通。”于是,润泰20多个高管开会,建议尹衍梁捐款2000万人民币。“怎么好意思?要捐就捐5000万。”尹衍梁说。

此后,大陆发生大灾小难,商务部和国台办会直接打电话给大润发。“现在我们不知不觉地成为了政府的一只手。我们变成了地方政府欢迎的量贩店,有好的选址,别人要5个亿,我们要只要2个亿,还把公车站设在门口。”尹衍梁说。

他还向高校捐资助学。在南怀瑾的指引下,1989年,尹衍梁专程到北京大学等高校拜访,然后就成立了光华教育基金会,设立光华奖学金,后来逐步惠及全国高校,光华的寓意就是“光大中华”。时至今日,约14万名研究生、本科生获得过光华奖学金,累计发放金额达1.5亿人民币。受尹衍梁委托,每年年底,光华教育基金会执行长陈振川都会如候鸟一般飞到西安交通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等全国30多所高校颁发当年的光华奖学金。前商务部部长、如今的海协会会长陈德铭就获得过光华奖学金。

1994年,尹衍梁出资1000万美元,与北京大学合办了著名的光华管理学院。如今上海交大的安泰管理学院、浙江大学光华法学院、西安交大的医学院、同济大学的土木学院,他都有捐赠。他还在中国工程院设立了光华科技奖。

2011年1月底,尹衍梁曾宣布,他死后,95%的资产将捐给慈善事业,唐奖就是他后半生事业重要的组成部分。

他挖陈振川来帮忙。早在十几年前,陈振川还是台湾营建研究院院长时就结识了尹衍梁。在担任唐奖教育基金会执行长前,他是台湾“行政院”工程委会主任委员,直到去年马英九重组“内阁”,几位“阁员”因学校借调期满必须离开,陈振川才脱离政界,一心负责唐奖工作。

“徒有基金会,没有中研院的背书和支持,(唐奖)只是一场空谈。”尹衍梁说。

有一个数字可以用来注释尹衍梁对“中研院”的推崇:在“中研院”的所有院士中,有15位曾获得诺贝尔奖。因此,尹衍梁要办唐奖,必须拉“中研院”“入伙”,他找到了“中研院”,两边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高兴的还有马英九,2013年2月,唐奖成立不久,尹衍梁和“中研院”院长翁启惠就受到马英九接见,马英九曾表示,“像诺贝尔奖这样的国际奖项,是由别人来肯定我们,现在唐奖的创立,表示我们已经发展到有能力肯定别人,因此别具意义。”

事实上,不仅台湾媒体以“东方诺贝尔奖”为标签来报道唐奖,尹衍梁、翁启惠也有意仿效诺贝尔奖,陈振川还曾去瑞典学习诺奖评选经验。

唐奖与诺奖的相似之处甚多,比如,都是面对整个世界颁奖,获奖者不分国籍、种族和性别;都设立了独立的评奖委员会。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前“中研院”院长李远哲担任独立的唐奖评委会召集人。针对4个奖项,“中研院”组建了4个评选团队,每个20人左右。为了避免外界对评委决策的干扰,评委名单保密。

尹衍梁还透露,唐奖本来想颁给翁启惠,但他是唐奖基金会董事之一,要避嫌。“我们是出力去肯定别人,而不是花钱来美化自己!努力为别人祝福,这不是一件很过瘾的事吗?”

前述为每位获奖人配备的贴身秘书均由“中研院”聘请,除了为获奖者落地台湾后提供生活服务,唐奖评选期间,秘书们还负责给世界知名学者寄出推荐表、汇集资料档案等工作,因此他们对获奖者的情况所知甚详。

两个奖也有所不同。比如,诺贝尔奖包括物理学奖、化学奖、生理医学奖、文学奖、和平奖和经济学奖,但唐奖所含四大奖项都是为因应当今世界面临的挑战而设。

更大的不同在于,诺贝尔奖依靠诺贝尔个人遗产设立,诺贝尔奖基金会专门运作这笔钱,其中重要一项任务就是如何让钱生钱,以此保证诺贝尔奖奖金永续。而唐奖是由尹衍梁个人出资1亿美元设立,基金如何运作尚未确定,陈振川只对我表示,“尹先生已经表示会继续奉献他的资产于他所长期关心的教育、科技及人类文明提升之工作,他也承诺将持续加码唐奖,使其在财务上永续。”

陈振川还透露,“唐奖着重华人对世界的影响,虽然在台北成立,但未来不排除相关活动移师到大陆举行的可能性。”事实上,今年唐奖被推荐人及推荐人不少就是大陆校长及学者。

非议也不少。因为诺贝尔奖由瑞典国王颁奖,国王不是政党领袖,所以就有人不赞同唐奖由马英九来颁发,他们担心唐奖成了“政权的工具”。

此外,“中研院能不能做成瑞典模式,还在讨论”。瑞典皇家科学院的职责之一就是负责诺贝尔物理学、化学和经济学奖的评定,瑞典皇家文学院更是把诺贝尔文学家评定作为全院重要任务之一。相比之下,在台湾“中央研究院”官网上,提及唐奖的资料十分简单。唐奖与“中研院”签署了十年合作协议,未来会共同协力唐奖的评选工作,“但唐奖评选能否成为中研院的核心工作,如同瑞典皇家学院与诺贝尔奖的评选如此紧密呢?”有评委会秘书对我说,“中研院”每年的经费开支约140亿新台币,“作为一家公家预算开支的单位,其本职在基础科学研究,要将唐奖的评选制度性纳入,不是一两届就能做到的。”

“唐奖提倡的这些价值的形塑是很有挑战性的,时间是一个残酷的挑战。”该秘书说。

“我们要累计我们的声望”。陈振川说,唐奖要在中华文化的范畴内提出自己的命题和方向,不能急。

文_本刊记者 赵大伟 编辑_萧三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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