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子说,行啊!同学会我个人要捐点钱出来。不过,要是布川裤子来,我就不去了。
我说,为啥?
浩子说,布川看不上我,认为我不知道自己干啥吃的,我怕她再看见我,对她的人生打击太大。
我说,布川不是特鄙视你的理想吗?你实现了吗?
“理想?”他熟练地推了推金丝眼镜,军统特务一般,一本假正经地说,“三年一百万那个吗?已经超额完成了。”
我说,对了,你在国外待得好好的,干吗要回来?
浩子说,我妈走了,你知道吗?
我一时语塞,定在半空。
浩子说,我妈得的是癌症。
浩子说,我其实出国拼命挣钱,是给我妈做医药费用的。
浩子说,我赶着回国,是因为我知道挣再多的钱也没用了,我要陪我妈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浩子开始慢悠悠地跟我讲解如何在人生的最后岁月里陪伴母亲。这完全不是他在我脑海中的一贯印象,他很淡定,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他很冷静,抽丝剥茧不带一丝火气地告诉我:他如何烧菜做饭,一勺一勺喂母亲吃;他如何洗衣拖地,一点一点地给母亲擦洗身体。他如何自学按摩,让母亲舒服一点,又如何在母亲小睡的间隙,疯疯癫癫地冲回家看望父亲。
因为是癌症晚期,医院不建议进行手术切除。
父亲很漠然,很犹豫。父亲跟他说,到底做不做手术,由你来定,我已经无法承受了。
浩子听完父亲的话,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指着镜子中的自己一遍一遍地骂,我为什么这么蠢?为什么下不了决心?日子为什么会这么难?
然后他用头撞墙,抽自己大嘴巴。
然后,他推开窗户,瞪着楼底,掂量着是不是要一把结束这苦难的日子。
然后的然后,他在卫生间清洗了哭红的眼睛,攒着一张笑盈盈的脸,上了发条似的继续烧菜做饭,继续洗衣擦地。
“最后,还是瘦成了一把干柴。”浩子说,“妈妈走得很安静。”
“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想不到医院来了很多人。病友、护士,还有特意请假赶来的主治医生,他们说,没见过我这么孝顺的男人,他们越说,我越哭得厉害。我哭得丧心病狂,很多人都拉不住,索性跟我一起哭起来。”浩子说。
我和浩子坐在江东区新河路上的一家咖啡馆里,午夜一点半,咖啡馆准备打烊。灯光幽暗而昏黄,远远地,服务员开始收拾擦地,我们两个忽然抱头痛哭。
宁波的秋夜很安详,江风穿过法桐的叶子,哗啦啦的像要揉碎这个晚上。
浩子说,别哭了,咱俩加起来快有三米八了吧!
我说,是啊,咱们两个大老爷们儿,别再把人家吓着。
我们从咖啡馆走出来,沿着江边溜达,我说,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浩子说,接下来,我要找个好姑娘结婚。
浩子说,我的条件不高,就是有一样,要容得下我爸。结婚以后我要我爸跟我们一块儿住。
浩子终于搭乘一辆出租车,消逝在秋夜的尽头。临走时,他说,你还记得毕业前,咱们打全校“三人制”(篮球)的时候,被三个两米多的大个打得像狗一样吗?
我说,记得,你不是扔进了人生第一个三分球,然后咱们压哨逆转了吗?
浩子说,是啊!扔之前,我就傻乎乎地想,快点结束吧!
我曾经看到过一句诗,“你脚踩的地狱只是天堂的倒影,我唇角的故事终将是时间的灰烬”,浩子的生活正好印证了前一句,而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些记录下来,我想,等到时间化为灰烬,还会有人们在唇角挂记着这些故事。
这绝不是小说,也不仅仅是一个故事。
(丁丁摘自《和你喜欢的一切在一起》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午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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