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她开车送一个客户回饭店,回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开着车的人,突然感觉胃纳涌上酸气,肠子发出清晰的辘辘声。她才想起,还没吃饭,肚子饿了。
她可以拒绝人间关爱,却不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她似闻到那股谙熟的气息。
眼乍然一湿,有晶晶亮的东西刹时窜上她的眼睫,眼一挫,晶亮跌落,心头似有什么压抑着的东西也跟着落下。
一时间,面前车来人往的喧哗街头,刹时已成灯明路平的通衢。
原来,世界对她而言,并非是一无所有了。
她把车子拐向那条街,拐弯,下车,远远望见,那店门半掩着。她的眼再度湿润,有如望见许多年不曾重温的亲情。
她举手敲门,手碰到门的那一刻,她忽地惶惑了。门却开了,鼻正口方的王小麻站在里面,脸色是属于那种底层劳作的健康的黧黑泛黄,眼却很大很深,眼睫像漂亮女人一样长长密密的。
她第一次这样清清楚楚地面对着看他。
她没说。他也没问。
他从墙上拿过一条围裙,扎上,围裙沾着斑斑油渍,间或几处白得耀眼的斑块,看得出是下了重力用洗衣粉去搓洗,却洗得脱了原色。
面目混沌,感觉暧昧。
他点燃灶具,油锅开后,把臭豆腐推入油锅中。空气中开始洋溢着香香的臭味。
她坐在光线昏暗的墙角落,靠着一张油迹斑斑的小方桌。不晓得是不是辣蒜的气味刺激了她,她的眼和心再度泛潮。
那是自澳洲男友离去后所不曾的感觉。
今夜,他为她演绎一场化腐朽为神奇的“生活秀”,她,是他惟一的观者。
他把一碟炸得金黄发脆的臭豆腐摆到她桌上,待她挟起,又把一小碟辣蒜搁在她手的右侧,再添上几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白色餐巾纸。
她格外要了一瓶啤酒。
昏暗的屋顶,昏黄的灯光,昏沉的心情。
她埋着头,长发几乎要浸到辣蒜里,一言不发地吃臭豆腐。泪水扑簌簌落下,溅在臭豆腐上。
许多日子以来,从未在人前示弱,此刻,在一个陌生的空间里,对着一个陌生的炸臭豆腐的拙讷男人,她落下了泪。
可是,她的长发掩盖着她的心情,他的拙讷蒙蔽着他的感觉,他与她,货银两讫,彼此有何干涉?
她不晓得自己到底吃了多少臭豆腐,抹了多少餐巾纸。终于抬起泪汗黏黏的脸,却见他坐在远远的墙角落的矮凳上,埋着脸,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晃的。
她觉得自己真有点发痴。幸亏他没见到她这副样子。
她把一张百元钱币放在桌面上,摇晃着站起,身子一歪,腹部撞在桌角,痛得她大叫。他惊醒,睡眼惺忪地过来。
这下撞击使她胃部一阵抽搐,涌泉似地冒上酸气,她拼命呕吐,吐得一塌糊涂,吐得地上、桌面上、椅背上,还有他身上,到处是糜烂的豆腐渣、血液似的蒜椒、令人作呕的冲天酸馊气。
迷糊中,拙讷男人向她伸出手,扶她,手忙脚乱地给她揩污秽,她痴笑着把手探向他肌肉坚硬的后背,抱着他的身子不肯放。
她闻到许久未闻的男人气息,有别于澳洲男友的儒雅气息不同的粗犷气息。
她像块初始白嫩的豆腐干,在他熟稔的翻弄、拨转下,发出灸热的成熟的嘶嘶声。这是她在澳洲男友那里从未获得过的灸烤感。
那一刻,她甚至心甘情愿地想成为他的豆腐婆。
生命中,从无种种辗转悲苦。身着花衣、头脑简单、当垆卖酒,灯一暗,与浑身散发酸馊气的老实男人,厮磨终宵……
夜未央,天未明,她醒来。他已不知去向,桌旁放着一张纸,那种老式的记账簿纸,沾着油污,油污上的铅笔字淡得几乎辨别不出字迹:回家吧。没做不清洁的事。
字歪歪的。
是她的癔想了。
她的衣衫尚沾着污秽,坐在床沿上卖了半天呆,蓦地惶惶如丧家之犬,悄没声息地逃出豆腐店,头也不回地逃向夜色中的街头。
她开着车,一路上闻到自己嘴里散发的怪味,经年累月积淀的臭豆腐气味。
她咨询了足足二十位医学专家,如何去掉口腔中的异味,始终不得要领;而且,奇怪地,她对臭豆腐产生了无比的厌恶与恐惧。
某日,她接到一个邮包,前男友知照她他要结婚了,他说那个留学澳洲的法国女孩没有她嘴里难闻的异味,有的是香奈儿5号而非薰衣草型的香气。随带一小袋茶叶。她打开,是茉莉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