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是有着自己的文学梦的,她有过遗憾,就是没能读成大学。只是,父亲不让她读,因为重男轻女;杨英梧不许她读,是要“金屋藏娇”;陈白尘不希望她读,理由是:“我就在大学教书,你何必舍近求远呢?”曾经,她试图努力过,曾悄悄写过一篇社会见闻投给《华西晚报》,为了怕当时在那里编副刊的丈夫看到,她甚至换了一个名字和改变了笔迹。可最后,还是被陈白尘发现了。也从那时起,他埋葬了心中的那个梦,并暗暗立下誓言:为了丈夫,她要竭尽全力为他安排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她曾经对陈白尘说,我要让你坚强地活下去,让你安心地写下去,其他的一切都有我呢?
她不怪他,因为她知道丈夫也有自己的难处,一家夫妻两个都写作,那还有谁照顾家呢?对此,她充满理解毫无怨言。只是,当1977年,大学终于恢复招生时,她急不可待地跑回家催促已30岁的大女儿陈虹报名。当南京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到来时,她哭了,因为南京师范学院的前身就是金陵女子大学,那是她曾经的梦想。如今,女儿终于帮她圆了那个久远的梦。
没能上大学是金玲女士一生最大的遗憾,而终其一生,她最大的懊悔就是“文革”时期自己和丈夫陈白尘的一千多封家书,一封也未留下。
年9月11日,陈白尘被中国作协的”造反派”从南京揪回北京的干校,关进牛棚。从此,相互扶持的恩爱夫妻天各一方,而通信成了他们唯一的联系。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两人每封信的末尾都写上“看后即焚”的字样,七年中,家书一千多封,竟一封也未能留下。那一年,金玲48岁,因为丈夫的牵连也被迫办理了退职手续。没有钱,她不怕,她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但没有他,她受不了,整体忧心如焚,怅然若失。
一朝定情,同枕共穴
在金玲的款款深情中,陈白尘安然度过了那段辛苦的日子,可还是患上了严重的冠心病。他担心万一有一天走在了妻子前面,她又如何能够活得下去呢?
年的初夏,陈白尘与世长辞。随之而来的,金玲的精神也接近崩溃的边缘——她整日以泪洗面,并坚持不让安葬,甚至后来竟于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吞服了安眠药。在急诊室里,孩子们显然无法理解她的举动,出院后,女儿陈虹忍不住嚎啕大哭:“妈啊,难道在你的心中只有爸爸,就没有我们儿女吗?”她表情木然地看着女儿,摇了摇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们?”女儿几近绝望。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的表情地回答:“你爸喜欢孩子,我是为他生的……”
在子女的极力劝说下,她仿佛慢慢醒悟了过来,只是整天愁眉不展,阴云密布。为了能让她高兴起来,女儿特地跑到专卖店为她挑选了一件天蓝色的开司米毛衣。不料,她看都不看就扔在了地上:“你爸刚走,我怎能穿新衣服?”一边说一边用脚使劲地踩。无奈,女儿又陪她随意地画起了漫画。不料,仅仅为了一张纸,一张他生前用过的信纸,又让她大发雷霆起来。她将女儿拽到丈夫的遗像前:“跪下,向你爸认罪!”女儿为此伤心地哭得天昏地暗。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日子总算平静了下去,她不再轻生,也不再对子女发脾气,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在她的卧室里,一座丈夫陈白尘的灵位,数年不变。每天早上,她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他的遗像前点燃一炷香,泡上一杯茶,换上几枝新买来的鲜花,然后便开始了她与他的心对心的谈话——就像他还活在世上一样。娓娓的,絮絮的,永远有着说不完的话题……整整14个年头,五千三百多个日夜啊,她没有落下过一天。在她的心尖上,只有他,她为他一个人活着,却活得如痴如醉,活得无怨无悔。
陈白尘的骨灰盒是她亲自挑选的,她买了一对,一摸一样。他的墓碑也是她亲自设计的,黑底白框,并排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墓盖上是他生前为她亲笔写下的十六个字:“柔情似水,意志如铁。共患共难,同枕同穴。”
2008年的冬天,她终于走了。子女在她的墓穴里放进了一个小铃铛,那是他病重时她怕听不见他的呼唤而特意为准备的,上面留有他的指纹;另外,孩子们还放进了一只钢笔,那是她数十年来为他抄写稿子时使用的,上面留有她的汗水。
他们终于在天国团聚了。为了这一天,他们曾天人相隔,苦苦思念了14年,切切期盼了5000多个日夜。从此之后,他们便可再也不分离:她继续为他抄稿,他继续陪她散步,两个人手拉手继续去讲述那些永远也讲述不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