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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迷茫的阿央,坐车去了城市江边。从小镇到市区江边,只需要半个小时。在那里,宽阔江面横着渔网和乌黑的小舟,风吹荡漾。上世纪的90年代,这里还是未开发的格局,过去的时代保留的天然美景,在时代过去以后也会改变。几千米之外,就是小城市最繁华的地段。
几个骑着自行车的男孩,顶着太阳,来到江边。
他们小心翼翼避免弄脏白球鞋,卷起衬衫袖子和深蓝色裤子,握住撑杆,留一个同伴在岸边举起黑色的照相机。
他们在摆拍,那个时候这词还没流行。拿照相机的男孩戴着石英手表,日光反射过来,阿央挡住自己的眼睛。
“来,一起照。”斜挎照相机的男孩伸手,阿央抓住了那只手。距离很近,她看见照相机的牌子叫奥林巴斯,这比大泽家的凤凰牌洋气太多。
城市玩摄影的少年抓住女孩的手,气定神闲,全无羞涩。那个下午的太阳旺盛,整个江面明亮如雪,阿央晕头转向,跟着男孩脱离了群体。
找不到女主角,大泽的表演被砍掉。他找遍了整个小镇,不见阿央的踪影。他多么想告诉阿央,你不能再逃课了。
在经济不发达的城镇,考不上大学的女孩子,大多数去了沿海城市,在服装厂令人晕眩的白炽灯下,眯起眼睛裁剪衣服。或者留在当地飞快嫁人生子,看家做饭,垂垂老去。
这样的青春,毫无意义,只有剩余价值。他知道阿央的家境,他们家面对面做了十几年邻居,门口种下的小树都已参天。
校庆结束后是会考,过了会考就能拿到一纸高中毕业证。阿央出现在食堂旁边,她拎着凉鞋,在水龙头前哗哗洗干净两脚。
大泽最后问阿央:“考不上大学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阿央也问过黑石。
“那就开个照相馆!你当我的模特。”黑石漫不经心搂住阿央。这是截然不同的人生,大泽无法匹敌。
从小玩摄影的男孩,发表过摄影作品,还得过奖,更把阿央印在了报纸副刊上。这是令人晕眩的光芒。
家有富余的钱,黑石要去中国屈指可数的大城市。他要闯荡,趁他年轻时。
辗转在火车上,阿央紧紧抓住黑石的手臂,欣赏车窗外的郊野湖泊、树林和山峦,以及铁路沿线新兴工业城市的高楼大厦,像睁着眼睛做了个惊奇的梦。
一个月后,1998年的盛夏,电视和广播里字正腔圆播报新闻,长江流域多地水位越过了警戒线。
5
大泽爬上最高的树顶,低头俯瞰故乡被淹,苍茫汪洋。有人吼着救命,有人大难临头还抓着电视机不舍得放手,有人抱着自家的黄狗一起被淹没,有人被冲走。只有两三岁的孩童不知恐惧,坐在大木盆里从流飘荡,咯咯发笑。
水边长大的孩子水性都不错,大泽第一时间救出隔壁的老婆婆,拉着瑟瑟发抖的老人家爬到屋顶,回头转向阿央家已经来不及。
后来纵横肆虐了半个中国的洪水终于减退,大泽回到了自家的房子,他家地基扎实没有倒下,但是值钱的东西都没了。
幸存的居民在夜里此起彼伏的哭,哭累了,变成呜咽。还好,大泽父母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他。
换掉泡得稀烂的背心,擦干净身体,大泽平躺在地板上,就着矿泉水干啃泡面,瞪着眼睛看满天的群星,他突然牙齿打架,觉得寒冷瑟缩。他在想,被洪水卷走的屋顶,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阿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