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整个是淡绿的,一个极大的淡绿浴池,是椭圆形。浴池上方琳琳琅琅的,细看原来是一些女人的小物件垂吊在那儿。两条粉黄的内裤,肉粉色乳罩,浅紫水蓝的手绢,淡白、银灰、浅棕的长丝袜藤萝似的垂荡着。老柴从未注意到女人的内衣会如此好看。怎么老婆没给过他这感觉呢?老婆一向把内衣晾在卧室里,她说要脸的女人不把这些东西示众。他当时觉得挺碍观瞻,那些牵牵绊绊的东西活像用过而洗不净的手术绷带。
怎么会这样好看呢?斜斜地、有致无致垂吊了一杆,每丝小风都摆弄着它们的剔透和精巧
老柴的嘴半张了许久,一口气衔在那儿,忘了吐,直到舌头被风吹干了。
想到这些细致透顶的东西里会裹着个怎样的女人,老柴猛地缩回舌头:啊呀,坏了。他三下两下搬完花盆,又跑到厨房灶台上去煮面条。灶台上放了只白瓷盘,端正地盛了块自制核桃蛋糕,似乎是给老柴的。老柴却不敢认为是给他的。面条刚起锅,门外传来一男一女的谈笑。
老柴慌得差点泼掉那一碗面。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沃克太太终于要出现了。若在一小时前,他会准备一个得体的笑,不卑不亢等在那里,然后打招呼、寒暄。现在却不行了,什么因素使他做不到那样了,仿佛他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女房东突然间接近太多.单方面的不够磊落他坦荡不了了。他担心这个不坦荡会被她识破。
老柴在沃克太太和乔治进门的一瞬间下楼去了。
许多天老柴都在懊悔他那天失却的机会。当晚他下班回家,见自己楼下餐桌上放着那盘蛋糕,还有张小笺儿:"请尝尝,这一份是专门留给你的。"老柴马上觉得自己太捕风捉影,沃克太太把房东房客的关系处理得很平淡也很正常。她似乎还在楼下逗留了一会儿,沙发旁一只编织的竹筐被拖出来了,几根线头缠得缤纷一团,耷拉到筐沿外。沙发上的装饰靠枕也被撂到了一侧,她是半卧在这一摞靠枕上的。能想象她的姿态多舒适慵懒,老柴略蹙眉笑了。男人对自己纵容的女人都这样笑。他想沃克太太原来并不太整洁,头次为迎接他整洁了那一回。
这时老柴站在一家大客厅里等小费,突然想到,那天沃克太太倚在那儿,倚着编织着,也许是为等他回来。是不是等他呢?是不是她时常到他楼下转转、看看,顺便等他一会儿呢?这一想,他连小费也数不清了。
老柴回到餐馆,那个东北女生小胡问他:"走吗?"
他才想起,上礼拜约了小胡一同去看电影。小胡除了人不漂亮,什么都漂亮。风衣比店堂里吃饭的女顾客时髦多了,浅栗色,没扣儿,旧金山的雾里,她行走如起航。
在电影院车场停了车,老柴拉拉小胡手。小胡把脸倚到他肩上。老柴开始亲她,边亲边想,小胡小胡,不过你自己叫叫而已了。小胡的裙子又窄又短,老柴手大,怎么也伸不进去。小胡很合作,刷一下撕开拉链。老柴醒了。
这内裤怎么这样脏、旧、粗、陋?腰上的松紧带松弛了,提示着一切因老而松弛的东西。松弛的地方向下垮去。似乎可以无限垮下去,带一种不美好的邀请。老柴想,这女人为什么让自己的内外存在这么大差距呢?外面不惜工本,里面也太得过且过了。
这时老柴满脑子浮现的是沃克太太的内衣。花穗藤萝般的垂挂一杆,是清澈、纯然的另一种邀请。邀人去怜爱和保护它们。邀人向往却不玷污它们。老柴想,女人的内衣,恐怕象征着女人的实质。女人真正的服饰,是内衣,不是外衣。想到这里,他对小胡的兴致也被扫光了。
看完电影,老柴没按原先相约的那样,带小胡去他的住处。
小胡说:"还没看过你的新居呢?"老柴说:"新什么?都快两个月了。"小胡说:"两个月了也没请我去过。"老柴也纳闷,除小胡之外,他还有一个墨西哥女友,但他从没带她们到他排场、甚至颇雅致的地下室去。总是像今晚一样,在最后一刻他改了主意。
他对小胡叹口气:"以后吧。"
小胡说:"没他妈的以后了。"然后下车回她三人合租的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