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云只比我大半岁,她第一次随继母来到我家那天,父亲对愣在屋里头的我说:“来,过来叫姐姐。”我重重地哼了一声,便飞也似的奔出了家门。一种被侵犯的感觉从此便莫名其妙地萦绕在我心头。村子里好几个有后妈的孩子都非常可怜,少不更事的我认定继母就是“苛刻”甚至“剥削”的象征。更何况我的继母还带着一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
那天一直到黄昏,我都没有回家,我躲在村子后面的麦地里,心里除了怨恨,便是无边无际的忧伤。
自从继母和美云来了以后,我的日子就像一张冷色调的纸板,我以沉默寡言排斥、抗议着这个重组的家。尤其是美云,黑黑瘦瘦的模样就像一个风干的土豆,我打心眼儿里讨厌她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美云插进了我就读的班级,我从来就不承认她是我的姐姐,不管是上学还是放学,我都远远地将她抛在后面,要么就绕道而行。
对于这一切,美云肯定是看在眼里的,兴许她从来没有把这些告诉过继母,因为每次出门时总听继母说:“云儿,在路上要照顾好弟弟。”美云就脆生生地一声“好嘞”!其实一出门,我就会将她撇开,任由她在后面跟。学校离家比较远,要翻过两个山头才能到,碰上阴雨天气,胆小的小孩儿是不敢单独在雾气笼罩的羊肠小道上走的。每每此时,美云总是一厢情愿地在后头高呼:“弟弟,小心!”
那年夏天的期末考试,美云考了全班第一。我各科仅仅勉强及格。晚上,父亲在油灯下仔细端详着美云的试卷,脸上荡漾着抑制不住的喜悦,说:“你看看你姐,多能干,要多向姐姐学学。”自从母亲病逝以后,不知何时开始,我变得冷漠、倔强甚至心胸狭窄,父亲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心里却萌发了一种莫名的仇恨。美云的成绩对我来说是一种挑战,挑战着我和父亲的关系。父亲轻轻抚着美云的头,继母在一边幸福地微笑,美云一脸的陶醉……那场面就像一根针不断地扎着我的眼睛。
整个暑假,我心里窝着一团火。农事繁忙,父亲每天除了侍弄庄稼,偶尔也跟继母和美云拉拉家常。我却像一个孤独的影子,没有人注意我的变化。
每天早上,父亲让我和美云一起放羊,我就躲在树底下发呆,漫无边际地想着家里更替的人事,母亲的去世,继母的介入,父亲的陌生,美云的挑战,我在心里一遍遍苦涩而痛苦地咀嚼。
太阳是那样没有精神,无精打采地挂在天际,像一个发霉的柿饼,空气中好像总有各种沙尘在飘。而美云总是那样积极向上,即使在这空落落的山坡上,在如此没有生气的阳光里,她也大声朗诵课文。这对我无疑是一种无形的威胁,她的好学只会衬托出我的懒散与颓废。
我又一次下决心要报复美云。
那个早上的阳光,一反常态变得格外耀眼。美云在一块坡地上发现一蓬六月莓,她高兴地嚷道:“弟弟,快来,这里有六月莓呢!”
六月莓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刺果。美云兴奋地向那一蓬红红的刺果奔过去。我揪住这个机会,偷偷地背着美云的书包,爬上了旁边的那棵高高的枣树,并将书包挂在最高的那根枝头上。然后溜下树来,若无其事地躺在树底下纳凉。美云捧着鲜红鲜红的六月莓向我递过来,我把头扭向一边:“不吃!”美云似乎习惯了我的冷漠,可她还是用一片片宽阔的桐树叶子,扎成一个个小包,轻轻地放在我的身边,“拿回家,一起吃。”我照样没有理她。
“取你的书包去吧。”我指了指在树上晃悠的书包,然后赶着羊群准备回家。
美云急了,一边淌着眼泪,一边不停求我去取书包。我心底里涌动着莫名其妙的快意。
她没想到她任何友好亲近的举止,都不能得到我的认同和理解。
我就那样恶作剧地看着美云笨拙地爬树,并时不时地学一两声乌鸦叫。快到枝头的时候,我听到了美云恐惧的哭声,未等我笑出声来,美云一声尖叫,从树上跌落下来,我不由打了个寒颤,感觉白花花的阳光也随之颤了一下。
我清楚地看见,摇摆不定的树枝上缠着美云一撮头发……
晚上,我在神龛前整整跪了半个时辰,父亲第一次狠狠地打了我两记耳光。
我这次处心积虑的报复,留给美云最痛苦的记忆,是那一撮头发再也没有长出来,她的额头上从此多了一道光亮的疤痕。
那年以后似乎我们都长大了,打乱了的时光逐渐愈合,美云却懂得了自卑,为额头上的伤疤自卑!原来并不美丽的美云,时时回避着陌生人的目光。
我和美云同时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那年,一场洪灾光顾了我们的村庄,灾后的家举步维艰。嗜书如命的美云出乎意料地向父亲提出辍学,未到开学时间,她就自作主张去了长沙打工。家里实在太穷,我知道美云是不想让父亲为难,才做出这种选择。
美云离家那天,隔着墙壁,我听到继母在厢房里轻轻地对她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呀,再说他是你弟弟……”那几句没有听完整的话,使我深深地意识到,美云又何尝对我没有怨恨呢?在这样一个家庭里,要做好一个姐姐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
想不到我考上的大学也在长沙,和美云在同一个城市。美云却很少来我的学校,父亲告诉我她嫁给了市郊的一个菜农,这些年她就很少回老家了。我一直以为是我给她留下了太多的伤害,是怕触及那些隐隐作痛的往事?抑或是生活的沉重改变了她?我在心里做着种种猜测。
毕业后的工作并不如愿,上班不到半年,我所在的体育用品公司就被停业整顿。生活一时陷入困境,我知道美云就在离我们公司不远的菜市场做小菜生意,可我们却很少往来。我没有勇气去找她,总感觉我们之间有一些无法逾越的尴尬,她原本脆弱敏感的童年,就那样在我冷峻的眼光中灰暗地度过了。美云也许要记恨我一生!
我的生活几近没有着落,万般无奈之下,我报考了湖南师大的新闻辅修专业,准备参加全省新闻行业的招聘考试。那时,长沙的气温高达39℃。我每天都要在毒辣的阳光里去师大听课,在新闻班里我是最寒碜的,大多数学员都是在职的国家干部,上课下课都有人接送,惟有我每天要换好几趟公车才能到达学校。
结业考试那几天,考场外停满了各种颜色的小车,无处躲藏的酷热充斥着每个角落。最后一堂考试结束时,天空突然乌云翻滚,大多数考生就被各种车辆接走了,我站在车来车往的考场外不知所措,每一辆经过的公车都挤得水泄不通,我只能焦虑地望着匆匆忙忙的人流发呆。
“弟弟,我在等你呢!”美云像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似的,她还是那样亲切地叫我弟弟。“打个的士回去吧!”不容我分说,美云已招手拦下了一辆夏利。车上,我很想知道美云是怎么知道我在考试的,可美云没有机会让我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市场上的农副产品是如何供过于求,市民们时刻在提防蔬菜喷施农药,收税的干部是如何铁面无私……总之她说的每一句话,只让我感到在这样微小的利润空间里,她挣的每一分钱来得多么不容易。
我估计美云是第一次坐的士,下车时她居然像卖小菜似的跟司机讨价还价,她硬说司机的计价器有问题。美云掏出的30块钱全是一沓沓的角票,惹得司机差点儿发脾气。只有我知道,那可是一个菜贩积攒了好几天的收入。若不是天大的事,她怎么会下决心打一趟的士呢?
的士刚走,美云又掏出一沓票子,不容分说塞在我的口袋里:“想办法换个好工作,别让人家笑话,你可是村里惟一的大学生哪!”美云坚决的表情丝毫不让我有推却、解释的余地。我正准备开口,美云又一次打断了我的话,她抬头看了看天,“这鬼天气,太阳又出来了!”可就在美云抬头的那一刹那,她额头上那道伤疤就像一面明晃晃的小镜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扎眼。我的心不由地紧缩了一下,记忆中那个在枝头摇晃的书包,那一捧鲜红的六月莓,还有那一绺缠在树枝上的头发……像一个个扎根脑海的镜头立刻浮现眼前。
美云似乎意识到了我的迟疑,我未等她开口,鼓足所有的勇气说:“姐姐,谢谢你。”美云居然一时口吃起来:“……谢……不谢……谁叫我是你姐啊。”她根本没有想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还会叫她一声姐。那时,敞开的天空像多年以前一样,阳光格外耀眼,尽管美云故作轻松,可我依然清楚地看见她的眼里闪动着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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